[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09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9
第四十章丨掖庭貴人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袪兮。”————————【詩經·鄭風】

    椒房,是皇后所居殿名,亦稱椒室,處於前殿之北,是名副其實的後宮。它與前殿、宣室位於同一條中軸線上,兩側去羽翼般分佈著數十個尚且完好的宮殿,這些宮殿宛如臂腋,環抱椒房殿,這整片宮殿群便稱之為掖庭。

    如今中宮未立,皇帝身邊僅有伏壽、宋都兩個貴人。在身邊奴僕宦者缺乏的情況下,為了節省資源,兩個貴人都安排在了椒房殿的東西兩閣。一來可以互相照顧,二來也能交流往來,不至於獨居寂寞。

    椒房殿東閣中,宋都正與皇帝說說笑笑,看著宋都被自己的一個笑話笑得花枝招展,皇帝心裡沒來由的一陣舒適愜意。自從穿越以來,總是忙於應付接二連三的大事,很少有這麼全身心放鬆的時刻了。

    兩人坐了不多久,住在西閣的伏貴人在得知皇帝駕臨椒房後,也趕過來覲見。

    皇帝立即召見了她,只見伏貴人款款而至,她長的一團和氣,眉宇端莊,沒有宋都那樣的靈氣。雖然才十三歲的年紀,但一舉一動無不遵循覲見的禮制,像個刻意裝成熟的小大人。

    “你來的正巧,剛想讓太官令他們送膳食來,我們三個乾脆就在一起用。”皇帝笑著招呼道。

    伏壽嘴角牽起一抹微笑,隨即拜謝道:“謝陛下。”

    皇帝覺得無趣,面上的笑容逐漸淡了幾分。

    宋都見了,立即纏著伏壽道:“壽姐姐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果脯?”

    “在陛下面前,不許胡鬧。”伏壽毫無威懾的小聲責備道,最終還是在宋都的嬉皮笑臉中敗下陣來:“我哪的果脯都被你吃完了,現在只給你帶了蜜餞,你若是不願意吃,那便算了。”

    皇帝在一旁沉默的看著伏壽與宋都二人如姐妹般噓寒問暖,尤其是伏壽,自始至終都是溫言細語,態度和善,像個溫柔的大姊,絲毫不以宋都偶爾犀利的言辭動怒。

    他細細觀察了之後,發現伏壽雖然外表老實忠厚,但並不愚笨,與宋都說話時率真情深,是個秀外慧中的人。

    夕陽在窗櫺上灑下一抹紅豔的餘暉,太官令孫篤這時帶著人送來了膳食,三人無聲的將各自的羹湯用完。

    飯飽之後,伏壽的臉頰似是被燈火映照,浮現出一抹紅色。她比大大咧咧的宋都要細心的多,適才悄悄觀察,她發覺皇帝的氣質、談吐都與以往不一樣,渾然是孩童一夜之間長大,變得成熟穩重。

    她有十三歲了,入宮之前沒少受過母親的‘教導’,此時正出神的想著女兒家的心事,竟是不曾發覺宋都連聲叫了她好幾次。

    “啊,什、什麼?”

    宋都仔細盯了伏壽好一會,說道:“壽姐姐你剛剛在想什麼?你以前可從未這麼走過神。”

    伏壽像是做壞事被人撞見,支支吾吾,一時想不出合理的說辭來搪塞。無意間又撞上皇帝投來的眼神,那眼神深邃沉靜,讓伏壽愈加不知所措。

    這時穆順從外面走進來稟報:“萬年公主求見。”

    伏壽這才從窘迫中緩過來,見皇帝與宋都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她悄悄鬆了口氣。

    皇帝正想說些什麼,便只聽一陣玉石交擊的叮噹聲從門邊傳來,一位身披袿衣,裝扮華麗的女子走進殿中。她髮梳墮髻,眉目姣好,長著一副瓜子臉,膚色白淨,模樣與皇帝有幾分相似。既不似伏壽那般拘謹、也不像宋都那樣活潑,整個人顯得落落大方。

    只是神情太過冷淡,倒還不如宋都叫人親近。

    萬年公主對皇帝行過禮後,也不坐下,便往那一站,饒是宋都嬉笑慣了的,此時也規規矩矩的坐好。

    皇帝知道她是孝靈皇帝的長女、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萬年公主劉姜。她比皇帝大四歲,心智早熟,在後宮沒有太后、皇后主持大局的情況下,萬年公主劉姜儼然是掖庭的半個主人。

    “隔著老遠就能聽見這裡頭的笑聲,也不知你們在談些什麼。”劉姜看了眼故意裝乖乖女的宋都,平靜的說道:“是有什麼好笑的故事麼?”

    皇帝心裡頭其實是有些敬畏劉姜的,不僅是因為劉姜拿得起主意來,更是因為劉姜在這三年裡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氣氛逐漸僵硬,皇帝乾笑道:“不過是幾個笑話罷了,不值一提。皇姐可曾用過膳?”

    劉姜面色稍緩,回道:“來時已用過了,多謝陛下費心。”

    有劉姜在,就連宋都也沒了說話的勁頭,四人之間說番話總要冷幾次場。伏壽還在為先前的念頭而忐忑,見天色漸晚,心裡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最終還是害怕佔據了上風,草草說了幾句後便藉故告退。

    這下可苦了宋都,她不像伏壽,身為客人,推辭一番就可以走。如今眾人都在她的居所,她有心躲避劉姜,又能躲到哪裡去?見劉姜還沒有走的意思,宋都腦中靈光一現,想出了一個趕人的點子。

    她用手捂嘴打了個哈欠,露出無精打采的模樣。

    這很快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停下話頭,關切的說道:“時候不早,你快些安歇吧。”

    說完皇帝便站了起來,準備離去:“我下次再來找你。”

    這可出乎宋都的意料之外,她本來只想借瞌睡讓劉姜識趣離開,沒想到劉姜還沒動作,皇帝卻要被她哄走了。宋都心裡極為後悔,恨不得立即抱住皇帝,不讓他離開。劉姜平日裡最不喜歡有人玩弄心計,如果知道了宋都是在裝困,還不知道要怎麼責備她。

    眼看著皇帝就要走了,宋都又是後悔又是不捨,表情十分複雜。

    皇帝還道是宋都舍不得她,像兄長憐愛妹妹似得,特意伸手揉了揉宋都的腦袋,隨即轉身離開。他這一走,劉姜也跟著起身,淡淡的看了宋都一眼,那眼神讓宋都不寒而慄,彷彿知道了什麼一樣。

    椒房殿外的宮道上,皇帝與劉姜並肩走著,初升的月亮將光芒撒在宮宇檻瓦上,照出了亮堂的路、也照出了牆角的影。中黃門、衛士及郎衛們吊在後頭、或持著燈籠走在前頭,刻意留出一段距離給這對嫡親姐弟談話。

    “陛下這幾日倒像是換了副模樣。”劉姜側過臉來看向皇帝,意味不明的說道:“若不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剛才還以為認錯了人。”

    皇帝心裡明白這個姐姐的城府與手腕,能在這幾年皇室的風波中保全到現在,除了她本身就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以外,自己明哲保身的能力也是原因之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朝廷尚且今非昔比,更何況於人?”

    劉姜目光一緩,將視線移到兩人跟前的影子上,說道:“陛下能有今日這樣的變化,對漢室、對朝廷來說都是件好事。只不過,董卓在時,司徒王公曾對我等頗多維護,對朝廷也是盡心盡力。陛下這幾日的行徑,雖不說是錯的,但未免對王公太過苛待了。”

    王允曾經對皇帝與劉姜二人百般維護不假,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要顧念這個恩情,去容忍王允在朝廷上的一家獨大。而劉姜畢竟是一個女子,不懂什麼政治鬥爭、帝王心術,只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像皇帝在董卓一死立即就與王允作對的行為,在劉姜眼裡無疑是過河拆橋,是她所不喜的。劉姜剛才就想跟皇帝說這些話,只是礙於伏壽與宋都兩人在場,只好把話憋到了現在。

    在得知董卓被殺的消息後,劉姜第一反應就是去找平時對自己千依百順的皇帝,讓他重重的封賞王允,既能獎勵誅董之功,又能報答回護之恩。

    因為在劉姜的認知中,皇帝雖寬愛仁厚,但缺少主見,不是一個平天下的料子,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把朝政全託付給王允,讓他為漢室效命?王允既有能力、又有名望、對朝廷忠心耿耿,有霍光輔佐昭帝的典故在,漢室復興豈不是指日可待?

    劉姜的這個想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的,也是非常正確的選擇。在王允的忠誠與能力得到保證的前提下,適時的放權,確實能夠很好的保存漢室高高在上的威嚴,同時也能使皇帝處於一種超然的地位,讓所有威脅都不會直接波及到皇帝。

    而現在皇帝不是那個有德無能的劉協,自然不會甘心做出劉姜的選擇,因為他有自己認為的路要走:“這天下,說到底還是我劉氏的天下。如今四海之內民不聊生,我既為天子,自當由我還復天平,豈能交由他人之手?”

    皇帝停下了腳步,站在掖庭與前殿交接的門闕下,轉身看向劉姜:“王允即便忠於國家,但他所為若是與我背道而馳、或是對我橫加阻撓,哪怕他有誅董大功,對我等有回護之恩,朝廷之大,我也容不下他。”

    “那陛下為何就不能給王公一個機會。”劉姜脫口道:“陛下與王公若是能君臣一心,豈不是萬民之幸?”

    “我倒是想給他機會,可他偏偏一意孤行。更何況……”皇帝喟然嘆道,語氣裡流露出遺憾與慨然,甚至有些譏諷:“有人未必願意給他這麼個機會。”

    看著皇帝逐漸走遠的身影,劉姜佇留在原地,因剛才那一番話而陷入了沉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0
第四十一章丨寒宵獨坐

    “夙夜所為,得毋抱慚於衾影;光陰已逝,尚期收效於桑榆。”————————【圍爐夜話】

    未央宮秉持著前殿後寢的格局,前面小殿和中殿路寢是皇帝進行大朝、常朝的地方,後殿宣室殿則是皇帝退朝後生活起居之所。宣室殿地方闊大,按前堂後室的格局建造,中央的大堂仍可作為視事之用,也可以處理政務、發佈詔令。

    旁邊還有另外的小室和小堂可以單獨召見臣子以及宴飲,宣室殿的後面是皇帝每日休息睡覺的地方,被稱作正室或正處。

    宣室殿可謂是皇帝最私密的地方了,為了保證安全和隱私,皇帝自打董卓死後便開始整肅宮紀,將所有身居宦職的士人以各種名目改任他職,並清除了阿附董卓的宦官。

    爾後又讓小黃門穆順隨侍陛前,將一批新招進的中黃門排除在外,不得進入正室。只在皇帝身邊留下了幾個從雒陽來的、皇帝還是陳留王時就開始侍奉著的親信黃門,力求忠心可靠。

    穆順對皇帝的這一系列命令求之不得,他走馬上任後,借此大力排除異己,整肅宮中宦官隊伍。他也確實有手腕,短短時間內便讓未央宮煥然一新,再也沒有什麼士宦不分,皇帝一點風吹草動就鬧得內外皆知的情況。

    而皇帝為了防止穆順勢大,以及安撫士人之心,特意讓苗祀主省中諸宦,來制衡穆順。

    董卓死後的這幾天,日月清淨,天氣晴朗,夜間微風不起,氣溫舒爽宜人。

    穆順悄無聲息的從室外走進來,雖然他很快就關上了門,但還是不可避免的發出了一絲響動。

    皇帝一個人還坐在桌案後,右手撐著下巴,偏頭看向左手拿著根展開一半的竹簡。不過他的心思顯然沒放在書上,目光渙散,眼皮低垂,像是快要打瞌睡了。

    在就他要入睡的當頭,突然被穆順進來是發出的聲響弄醒,他意識從混沌中醒來,揉了揉眉頭:“什麼時辰了?”

    “剛過亥時二刻。國家,明天還有常朝,不如先去安歇吧?”穆順走上前來,大著膽子從皇帝手中接過竹簡,做好標記後,將其捲好放置一邊;然後主動幫皇帝揉起額頭來。

    穆順未經允許就做出了這一系列的舉止,放在旁人眼裡都習以為常,就連皇帝也沒有怪他擅自做主的意思,可見皇帝對穆順的寵信。

    竹簡上的字雖然是漢隸,皇帝憑著這具身體的記憶勉強還能識得,但書上沒有句讀和分段,這些都得靠自己去辨認斷句,再加上一些不認識的典故,皇帝看的頭都要大了。

    在油燈下長時間看書極為傷眼,皇帝閉上酸脹的眼睛,雖然今天又是上林騎馬、又是中台詔對、還去了掖庭,忙的腳不沾地。此時仍不願去就寢,任由穆順在眼角處揉動,借此疏解疲倦。

    像是沒聽到穆順的話,皇帝自顧自的說道;“那個偷東西的奴婢,南北衛士令和左右都候可逮到了?”

    穆順手上動作一滯,他沒想到時過三天,皇帝竟還記得這瑣事。

    董卓死後,人心震動不安,再加上穆順新官上任,要重新整肅宮中宦官,導致幾個新招進來的奴婢趁著宮中混亂,偷了掖庭宋貴人的飾品。正在他們準備逃出去的時候,在司馬門被巡視的都候給當場拿下。

    其中有個賊見機逃竄,藏匿於宮中,宮衛花了三天時間也沒抓到。讓皇帝大感惱火。

    這畢竟是穆順剛上任就發生的惡性事件,無疑是在打穆順的臉,穆順知道皇帝對此事十分關切,不敢馬虎,連忙保證道:“還請國家放心,奴婢會督促掖庭令和衛士令嚴加查找,絕不擾亂國家和掖庭諸貴人的安寧。”

    這幾天他也差不多摸清了皇帝的性情,知道皇帝心底十分沒有安全感,所以很在意自己的安全和私密。

    如今宮中不知哪個角落裡躲著一個偷盜的奴婢,雖然他未必有膽量闖入前殿,但老讓他躲在宮裡,遲早是個隱患。但未央宮雖然佔地廣大,那賊子就算再能躲也不能好幾天不吃不喝吧?

    衛士令和掖庭令的意思,是要守住膳房和庫房,那奴婢受不了飢餓,遲早會鋌而走險,將其抓獲。

    沒想到皇帝卻對此嗤之以鼻,他不屑的說道:“守株待兔,他們忙活了三天,就想了這麼個法子?未央宮那麼多殿宇,為什麼不逐一排查,偏偏要用那麼個蠢方法。那奴婢要是走投無路,劫掠宮人、放火燒殿或是驚嚇到萬年公主和兩位貴人了怎麼辦?我看他們根本就沒有用心去找!”

    穆順汗顏,這法子雖然不是他想的,但他也是同意了的,如今皇帝罵想這個辦法的人蠢笨,豈不是把穆順也給罵了?

    他苦著臉說道;“國家有所不知,這未央宮城少說也有上百座殿閣,除了侍從值守待詔的承明廬和尚書檯,宦官署、尚方和少府衙署,還有這前殿、掖庭有人常住之外。剩下的都是些空置殿宇,那奴婢估計是躲在哪個偏僻的小院裡去了。宮中兵衛人手不足,所以找起來很麻煩。”

    皇帝陡然睜開雙眼,目光如電,直刺穆順,話語中帶著一絲怒氣;“你當了幾天小黃門,看來收了不少好處,竟然開始在為他們而辯護了?”

    皇帝突如其來的不滿,嚇得室內所有侍奉著的黃門伏身在地,稽首不起。穆順跪在一旁,低聲告罪道:“這些都是衛尉府的主意,奴婢也沒辦法,還望國家恕罪……國家若是不欲讓兵衛去尋,那是否要傳旨光祿勳,讓郎衛們來找?或者直接讓羽林監入宮來尋?”

    兩漢以降,護衛宮殿者主要有郎衛和兵衛。光祿勳率虎賁、羽林、五官等郎官為郎衛;衛尉率劍戟士為兵衛。郎衛負責宮殿警衛,保護皇帝和后妃的近身安全;兵衛負責晝夜徼巡、守衛皇宮。

    再加上執金吾巡視京師、護衛儀仗;北軍五校拱衛京城,鎮守三輔,這些猶如一道道保險,組成銅牆鐵壁,全方位保障著皇帝的安全。

    而此時光祿勳鄧淵出身南陽鄧氏,衛尉張喜出身汝南張氏,都是關東士族在朝廷裡的代表,是王允的鐵桿支持者。想要徹底掌握軍權,就非得要先從身邊的軍隊抓起。

    “此事還不能讓郎衛們參與進來。”皇帝想也沒想就脫口說道,他側過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穆順,正色道;“這奴婢一日未被緝拿,我心中一日不安,若是被他躲進哪間殿宇,擾了先人,我作為漢室子孫,更是難辭其咎!你以後不要管這事了,我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另有計較。”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0
第四十二章丨月暈礎潤

    “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秋聲賦】

    穆順心頭一驚,皇帝的城府他早已見識過,董卓伏誅當天尚書檯前後發出兩道聖意相違的詔旨,以及皇帝與司徒王允爭搶軍權的事情鬧得朝中人盡皆知,雖然事後還是皇帝做出了退步,撤回了一道詔書。

    但穆順還是越想越是覺得其中有諸多疑點,要知道皇帝自大病後性子變得沉穩鎮定,喜怒不形,更是將在朝堂混跡多年的尚書侍中們擺弄得團團轉。

    試想這樣沉穩聰慧的皇帝,又怎麼會因為王允的幾句言語就輕易讓步呢?

    他似乎明白了皇帝此舉背後的不懷好意,他也相信很多人比如尚書令士孫瑞、侍中楊琦都知道皇帝的用心,就算是王允本人應該也清楚明白,但礙於各自的立場和性格,一方是看破不願意說破,一方則是看破不屑於說破。

    朝政的事,穆順自覺還得多觀察觀察,在學習這些門道之前,最好還是少發表看法為妙。

    而這一次緝捕宮中罪奴,恐怕皇帝也是有深遠的打算。

    未等穆順回答,皇帝突然掩口打了個哈欠,由於盤腿坐的時間太久導致小腿發麻,試圖從榻上站起來時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穆順趕緊起來扶住皇帝的手臂,並試圖牽引著皇帝去脫衣睡覺:“國家,時候不早,您今天又是檢閱北軍、又是呵斥尚書們也乏累了,不如就此安歇吧,明日還有常朝呢。”

    “時候還早著呢,不就是個常朝麼,又不是大朝會。”

    最近這兩次的朝會都是王允的一言堂,朝堂之上遍佈王氏一黨,哪怕有士孫瑞與楊瓚等人為皇帝張目,也難敵王允勢大。皇帝雖然不讚成馬日磾等人試圖擊敗王允,取而代之,但對於削弱王允的勢力還是樂見其成的。

    穆順權當沒聽見皇帝隨口說的埋汰話,他將皇帝扶至床榻邊,自有幾個久候多時的中黃門上前幫皇帝寬衣解帶,皇帝也不阻攔,閉著眼睛展開雙臂,任由他們服侍。

    趁這時候穆順俯身把床榻上的被縟撫好,帷簾也放下了一半,且聽皇帝說道:“這兩天舅父家府上應該很熱鬧吧?”

    穆順鋪好被縟,側身對皇帝說道;“蒙國家的恩賞,國舅既是執掌北軍,又得封都亭侯,這兩天他們家門口儘是些想要拜訪的人。不過國舅把大門緊閉,除了幾個日常來往密切的好友以外,其餘人都一一謝絕了。”

    皇帝閉著眼睛,像是在一邊聽一邊假寐,他點頭道;“我這個舅舅,別看他沒當過什麼高官,可這為官之道,不比那些卿臣們差。辦事得力,又為我省心,若是朝中大臣都如他們這般該有多好?”

    “國家說得是。”穆順將皇帝服侍到床榻上躺好,掖好被角,避重就輕的答道;“國舅一家辦事牢靠,恪職盡守,到也不枉費國家這一番提拔……”

    呼——!

    一陣狂風突然吹開了一扇窗戶,木窗吱呀一聲在牆上拍的砰然作響,冷風在室內旋繞一圈,頓時吹滅了所有的燈火。室內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嚇了一跳,本來半睡著的皇帝此時也翻身而起,坐在床上警惕的往窗口張望著。

    穆順又驚又怒,氣得不顧儀態,對那些戰戰兢兢的中黃門喝道:“是哪個混賬沒把窗子關嚴實!”

    “夠了。”皇帝此時睡意全無,就穿著件白色單衣,赤著腳走到窗子邊上往外看去。

    未央宮前殿建在龍首山上,前面小殿、中殿路寢以及後殿宣室如台階般依次升高,位於宣室殿後的正室更是居高臨下,高達數十丈,再加上夜間守衛,幾乎沒人能爬上來。皇帝表面上很鎮靜,但直到親眼在窗邊瞧見了正室與地面的高差後才徹底放下心來。

    “今晚誰關的窗,以後不用來跟前伺候了。”

    “唯。”穆順走到皇帝身後,將一件外衣披在皇帝身上,看著皇帝單薄的身子,有些心疼;“國家的病才剛剛好,窗邊風大,小心別又著了涼。”

    皇帝心知這具身體太虛,禁不起夜裡風吹,不然他還真想趁夜出去走走,比如到柏梁台去風乎高唱,詠月而歸。他意猶未盡的看了看天上的那輪皎月,今夜群星隱蔽,唯有一輪孤玉盤飛懸於天際雲端。完滿的月亮四周有一圈淡淡的光暈,月光皎潔,下照四方,照亮了黑黢黢的未央宮以及整個長安城。

    大風自南來,層層黑雲趁著夜色逐漸靠近天上的明月,像只伺機噬月的天狗。

    “要變天了。”皇帝喃喃自語道。

    穆順剛剛不慎走神,沒注意皇帝說了什麼:“啊?”

    見穆順發楞,皇帝不以為意,反而笑道:“今晚是何人在尚書檯和承明廬值守?”

    穆順聞言,心知皇帝這回是真的睡興全無,要找人徹夜長談了。常朝又稱外朝、日朝,每五日一朝,這是從孝宣皇帝開始就逐漸形成的制度。自歷代皇帝逐漸加強尚書檯的職權後,常朝便只是臣子對皇帝例行朝見,一般不會討論什麼重大機要的國事,只會在朝會後由皇帝召集親信官員在宣室召開小朝會商議機密,又稱內朝。

    儘管如此,皇帝也得卯時起床,在辰時前趕到中殿路寢會見朝臣。皇帝今天要是晚睡,明天穆順估計得好一陣折騰才能把皇帝哄起來,說不定還得受比平常還大的起床氣。

    皇帝平日裡脾氣溫和,從不無故責罰奴婢,心情好時哪怕一個中黃門都能和他開幾句玩笑,深受宮中宦官宮女的愛戴。但皇帝就一點不好,那就是有起床氣,這是他從前世帶來的習慣,沒料到這一世的皇帝身上也是有這個毛病。每當皇帝沒睡好就被叫醒時,發起火來,那才讓穆順等近臣見識到什麼叫天子之怒。

    想到這裡,穆順更是有苦說不出,皇帝威信益重,日漸成熟,絕不能當孩童去哄,他只得如實道:“稟國家,按輪值名冊上的安排,今夜在承明廬內值宿的是侍中劉艾,黃門侍郎射堅。尚書檯哪裡,則是尚書郎吳碩和潘勖。”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0
第四十三章丨夜分乃寐

    “人不相信,由政之不平也,政之不平,吏之罪也。”————————【亢倉子·政道】

    依漢制,除了尚書檯需要每夜留人值守以外,承明殿兩旁的廬舍內也要安排侍從大臣每夜輪守,以備傳召。

    在這四個人裡,除了黃門侍郎射堅因為王斌的關係,得以被皇帝親近以外,其餘三人,皇帝只是粗略的知道他們的履歷而已。比如劉艾,河內人,原是陝令,因為交結董卓得以成為太師府長史,備受親信。由於脫身得早,又參與王允誅董大計,為其傳達情報,立下汗馬功勞,董卓死後,其侄子侍中董璜被殺,王允為了酬功,同時也是為了監視皇帝,特拜劉艾為侍中。

    皇帝雖然不喜歡王允在身邊安插親信的任命,但出於麻痺王允,讓其自大,多方樹敵的目的,他還是捏著鼻子認了下來。而劉艾低調謙遜的作風,和深厚紮實的學識,很快就博得了皇帝的好感。在皇帝眼中,劉艾在怎麼也是漢室宗親,當初委身事董的時候都不忘本心,敢於刺董,這回雖然投身王允門下,只要找著機會,未嘗不能拉攏一二。

    至於兩個尚書郎,尚書郎吳碩,為人狡詐,好投機鑽營。董卓得勢,他就投入董卓門下。王允誅殺董卓後又立即倒向王允,諂媚逢迎。當初蔡邕下獄,尚書檯攝於盛名,無人敢擬詔,唯有吳碩親自擬寫了將蔡邕下獄論罪的詔書,並將此當做了給王允的投名狀。

    與之相比,另一個尚書郎就正直多了,潘勖,字元茂,滎陽中牟人,是尚書檯二千石曹下侍郎,參預司法訴訟等事務,聰敏有才,又通曉國朝典章故事,又正是二十六七歲的年紀,可謂是年輕有為。

    內謁者令李堅在殿外一傳就到,他掌管內外傳旨通報之事,凡是皇帝召見大臣,都由其傳達引見。穆順一人得道,過往相識雞犬升天,各獲官職。李堅比穆順年長二十餘歲,曾是孝靈皇帝的西園鼓吹,擅長《鞞舞》,孝靈皇帝喜歡文藝雅樂,西園鼓吹就是他常在西園游玩時組建的一支樂隊。

    後因遭亂,他隨洛陽余宦遷往長安,由於在穆順危難時對其多有照顧,穆順發達後將其視為親信,向皇帝舉薦為內謁者令。

    他從外面小趨著近前來,跪下稽首道:“國家喚奴婢有何吩咐?”

    “我見著月色還不錯,起了些興致,想找人說說話。你去承明廬和尚書檯傳旨,宣黃門侍郎射堅,尚書郎潘勖二人來見。”皇帝看在王允的面子上,覺得不能太冷落吳碩,免得吳碩在懷恨譖言;“尚書檯不能無人值守,尚書郎吳碩值宿中台,勞苦可嘉,讓太官令孫篤送些膳食過去。”

    承明殿在未央宮北,距石渠閣不遠,歷來是著述校對經典的地方。而承明廬是承明殿旁邊的小屋,專供值宿的侍臣居住。黃門侍郎射堅還處於睡夢之中,在以往皇帝從未深夜召見過值宿侍臣,所以這讓射堅在接到傳旨時有些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更衣梳洗,小心不吵醒隔壁房間的侍中劉艾後,跟著李堅來到宣室,見到皇帝正在與尚書郎潘勖相對而坐,不發一言。

    射堅很不適應此時尷尬的氣氛,他趕緊近前,在離皇帝還有幾步遠的地方跪下稽首:“黃門侍郎臣堅叩見陛下,奉詔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尚書郎潘勖比射堅早來一步,所以皇帝與他先說了會話,聊得也不是別的,正是近來引起各方關注的蔡邕案。

    正在與潘勖說到關鍵之處的皇帝注意到了射堅,他嘴角含笑,神采奕奕。

    果如內謁者令李堅所說,皇帝確是失眠睡不著,想找人說話:“承明廬距宣室少說也有段路程,就算乘車也得花費一些功夫,何況我又是深夜宣召,你來的遲些也不打緊。你且起身,近前說話,剛才潘郎與我說起蔡中郎入獄一事,以為其雖有阿附董賊之實,但未犯大罪,不該論死。你是怎麼想的呢?”

    內外皆知,董卓被誅之時,蔡邕正與司徒王允對坐,在得聞董卓死訊,蔡邕為之而嘆,神色動容,有緬懷不忍之意。王允與其素來有嫌隙,此時公報私仇,將蔡邕收付廷尉,不日問斬。

    蔡邕是聞名天下的大儒,哪怕董卓專橫,遇到蔡邕也要禮讓三分。而王允竟敢犯天下之大不韙,以小罪而論重刑,要置蔡邕於死地,滿朝公卿都憐惜蔡邕之才,紛紛進諫,勸王允網開一面。怎料越是如此,王允便對蔡邕越是忌憚,對蔡邕的殺心就越重。

    射堅身在朝中,自然是知道這個事,蔡邕名滿天下,他的入獄雖讓射堅嘆惋不已,但如今皇帝要問他在對此事的看法,反倒讓射堅越發的謹慎起來。他沒有忘記自己與安定皇甫氏親密的關係,他的表態在旁人看來,無疑可以視為是皇甫嵩的決議。射堅不相信皇帝會忘記這一點,那麼先前這一問,與其是問他,倒不如說是皇帝在借他之口問皇甫嵩的意見。

    但皇甫嵩早已對他有言在先,在皇帝與王允之間堅決的表示中立,不干涉兩人之間的爭鬥,連帶著射堅也不能輕易的表露心跡。對於皇甫嵩的庸碌無為,不敢進取的態度,射堅心裡是大為鄙夷的。他年紀不大,還未能理解皇甫嵩經歷宦海沉浮後的老到,只覺得自己既然深受國舅王斌的青睞,那麼皇甫嵩還要拒絕皇帝招攬,這已實屬不智,再加上自己當日受皇帝耳提面命過府勸服,也未能說動分毫。

    可見皇甫嵩畏畏縮縮,難成大器,連帶著射堅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都搖搖欲墜了。所以在蔡邕的這件事上,無疑是皇帝給皇甫嵩與他的第三次機會,若還是執迷不悟,皇甫嵩不好說,射堅的仕途恐怕就要到頭了。這幾日皇帝逐漸在朝廷佔據上風,射堅考慮再三,這回終於不願再聽從皇甫嵩的意見,打算自己做決定了。

    射堅往皇帝哪兒趨近了幾步,一直走到皇帝面前,再次稽首跪伏:“董卓擅專朝廷,滿朝誰不屈節侍奉?若是要以此問罪,則半數朝臣都該入獄,又何必只加刑於蔡邕一人?更何況蔡邕未有背國不忠之行,折節之罪,何至於死?臣知國家乃有為之君,還請彰顯聖明,饒他一命,以繼漢史。”

    一旁潘勖頓時有所動作,也走來並排跪伏在地,用上了親近之臣才會叫的稱呼,齊聲道:“黃門侍郎臣堅、尚書郎臣勖,伏請國家聖裁,網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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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丨維王不豫

    “近年以來,議論繁多;言詞激切,致干聖怒。”————————【節寰袁公傳】

    次日一早,氣溫驟降。果然如皇帝昨夜所說的那般,下半夜的時候就開始落起了大雨,雨聲攪人清靜,夜裡更加的寒徹。皇帝體念潘勖和射堅兩人回去不便,特意讓人在宣室找了個偏室供其休憩。直到清晨,雨勢才漸漸的小了起來,但空氣中仍飄灑著濛濛細雨。天色晦暗陰沉,未央宮前殿的台階、廣場都被雨水淋濕,鋪砌的石板都變作了墨色。

    漢制,無論大朝抑或常朝,百官都得先在殿前兩側的走廊上等待,三聲鐘響之後方可上殿。此時走廊上各站著一批身著朝服的官員,他們才來不久,但清早的細雨卻很快浸濕了人們的朝服,甚至有些人的鬍鬚和鬢角都被雨水沾濕一片,清風微涼,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等候著上殿的鐘聲。

    站在眾人前列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名老者蒼髯皓首,頭戴三梁進賢冠,內著玄色朝服,外罩一件絳色紗袍,腰間佩戴著金印紫綬,此人正是三公之一,濟南國人,司空淳于嘉。他微微睜開眯縫的雙眼,對站在後面的一人說道;“已經去催了麼?”

    那人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穿著與淳于嘉相似,區別只在於他戴著二梁的進賢冠,腰間佩的是銀印青綬。此人現官居九卿之一的衛尉,喚作張喜。他是汝南細陽人,先祖為趙王張敖,曾祖是孝和皇帝時大臣張酺,故司空張濟是其兄。這個張濟不是現在西涼軍中的將軍張濟,而是孝靈皇帝的老師,為皇帝講習儒學。中平年間,曾和劉寬、楊賜、劉陶等人共同上書請求治理太平道,被皇帝所看重。

    單論官爵,衛尉張喜比不過司空淳于嘉,但若是論家世,出身汝南大族的張喜完全不是濟南人淳于嘉可以比擬的。但在這公共場所,張喜還是沒有拿大族的架子,對淳于嘉揖道:“已經去催了。說是陛下早起時偶感不適,先傳了太醫令過去,是故有些耽擱。”

    淳于嘉眯著眼仰看數重台階上的殿門,殿上整齊的站著一排虎賁,心裡有些疑惑:“陛下的身體不是已經痊癒了麼?這幾天甚至能躬親批奏,與侍臣們議論經學,赴上林與將士們騎射,怎麼病情又起了反覆?”

    張喜卻笑了,湊到淳于嘉身邊小聲說道:“這正說明這幾日的事情都是虛言,陛下病情反覆,如何能正常理政?我等不如上書請陛下好生靜養,這批奏之權,不就又能回歸台閣了麼?”

    真有如此簡單?淳于嘉沉吟不語,前幾天皇帝從未宣召過任何一個公卿大臣,每日都只是與那些內朝侍臣們在一起。但在尚書檯一事後,皇帝當即在柏梁台見了太尉馬日磾,誰也不知道君臣幾個講了什麼話。

    淳于嘉老成持重,出身也不容小覷,雖然祖上未曾出過高官,但青州淳于氏,代代出儒生。以經學傳家,在士人中頗有威望,雖不屬於朝中關東士人的核心階層,但也有著獨特的地位:“批奏之權本非臣子所有,如今朝廷情況特異,國家又殊為英睿,收回去也並無不可,我等何必強求之?強求而不得,徒為他人笑耳。”

    張喜皺了皺眉頭,顯然是不認可淳于嘉的話,但他礙於身份、場合,不敢與其抬槓,只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語。

    這時候,太尉馬日磾也朝他看來,兩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他二人身後各自站著一批官員,籍貫以關東關西為界,中間是一條很寬的走道。在這兩批人外,還站著以前將軍趙謙為首的第三方勢力,人數稀少,大都是曾經委身事董的。無論關西還是關東士人,都與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一段距離,隱隱有排斥之意。

    看著這對峙的三方,司空淳于嘉默然一嘆,這時,他竟然看見王允對太尉馬日磾打招呼:“馬翁叔近日可還安好?”

    馬日磾不矜不伐,沖王允回了一禮:“勞司徒掛念,朝中無大事,老朽近日能食能寢,一切安好。”

    王允神色微微一動,像是沒有察覺到對方話裡有話:“陛下昨日手詔下發公卿,太尉應當知道了?”

    “老夫自然拜讀過陛下手詔,以前批奏之權暫攝於台閣公府,那是因為國家年幼,故作權宜之計。如今陛下聰慧,朝野共知,由陛下批覽奏事,老夫以為並無不可。我大漢如今便像是人染沉痾,非英主不能治之,天子明斷,躬親批奏,正是我漢室之福,王司徒應該也是樂見於此的?”馬日磾笑著反問道。

    王允沒有在這個明顯不佔理的地方糾纏,他心裡雖然惱恨不悅,但還是大方的擁護了皇帝的舉動:“自當如此,陛下年紀尚幼,雖然少年聰慧,但親政還是太早了些,如今批閱奏疏,熟悉政事,倒也不晚。再有我等從旁輔佐,漢室再興昭宣之治,指日可待。”

    馬日磾聽出了王允話語中的暗示,知道他仍然不甘心將大權交還皇帝,想當初王允密謀誅董,是多麼的大義凜然,到如今卻不願看清形勢,走進了爭權奪利、不聽諫言的怪圈。他話裡有刺,道:“陛下英睿,固然是昭宣之姿,但滿朝公卿,卻未見有如霍氏者。”

    王允面色一僵,只得訕訕地住了嘴,雖然他早已自比霍光,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還不至於到那麼狂妄的地步。

    馬日磾有意在今日朝會依仗皇帝之勢,給王允一個教訓,以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欲與他多費口舌。而王允也知道在蔡邕案上,自己斷然拒絕馬日磾後傷透了他們的心,導致他們聯合皇帝。如今緩解無望,王允也只能在朝會中走一步看一步,與馬日磾等人好生鬥一番了。

    此時從殿中出來一批人,走到廊下無意間緩解了逐漸尷尬的氣氛。

    為首的是小黃門穆順,在他身側並肩站立的則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身著外絳內玄的朝服,頭戴二梁進賢冠。

    廊下眾人識得此人正是太醫令脂習,一大早就進了宮去給皇帝瞧病,如今出來,想必是診完了。於是有幾個人湊了過去,七嘴八舌的問道:“脂太醫,陛下如何了?常朝可還繼續?”

    黃門侍郎丁沖更是不客氣的問道:“這究竟是何緣故,昨日我於柏梁台隨侍御前,陛下氣色可還是好好的!怎麼才過了一晚就變了樣?”

    眾人吵吵嚷嚷的圍在脂習旁邊,想從脂習口中求得消息。

    被眾人忽視的感覺讓穆順很不悅,這些人眼裡只有同屬士人的脂習,根本沒有把他放眼裡。穆順假意咳了一聲,作色斥責道:“肅靜!諸公久居廟堂,難道還不知宮門儀制嗎?大殿之前,爾等不屏氣以待詔命,反聚論會談,這是做大臣的樣子麼!”

    在場眾人那個不是出身世族?被宦官當面呵斥,那些圍在脂習身周的人氣得差點原地跳起來:“穆順!你不過是個六百石的小黃門,有何資格呵斥朝中大臣?”

    穆順聽了大怒,朝那人望去,卻是個當日在尚書檯罵他的老熟人,尚書右丞趙戩。他強忍住心頭火氣,道:“吾雖宦寺,但也知朝廷規矩,相比之下,你在未央宮前殿大喊大叫,倒是失盡了禮數!”

    “你!”趙戩被穆順反駁的說不出話來,指著穆順的手都被氣得發抖。想他們這些朝中士人,自袁紹誅殺宦官以來,那些餘孽見到他們無不是畢恭畢敬,何時受過這種氣?

    這才過三年,閹宦又要死灰復燃了麼?

    不僅是趙戩的同僚,就連起先站在一旁笑著看熱鬧的關西士人這時也是神情嚴肅,顯然是想到一處去了。

    在對付宦官這一根本問題上,士人們的槍口可謂是出奇的一致。但現在的情況對他們頗為不利,在殿前聚在一起高聲談論的是他們,目無儀制的也是他們,這讓那些道德君子們很是憋屈。

    這個時候他們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正在兩難之際,倒是王允沉聲道:“朝臣心急陛下,失禮也情有可原。而你不過六百石,哪裡敢呵斥大臣?莫以為有陛下寵信,就可不懼獄卒之威!”

    身後的衛尉張喜知道王允有意殺穆順的威風,收士人之心,上前一步,站在王允身後:“兵衛何在!”

    隨即揮手讓屬下都候召來了幾名兵衛,將穆順給圍了起來。

    穆順又驚又怒,大叫道:“宮禁之中,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先將他押住看管,待老夫稟明陛下,再做處置。”王允說完,便再也不看穆順一眼,他與馬日磾等人幾步邁到脂習身前,說了最為關心的問題:“元升,陛下聖體如何?還能主持今日常朝麼?”

    太醫令脂習,字元升,京兆人,為人慷慨仁義,通曉經學雜說。中平年間被公府征辟,舉高第,除太醫令。見穆順這個皇帝身邊的親信都被王允給捉拿,他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回明公,據陛下身邊的中黃門所說,昨天夜裡起了大風,把帝寢的窗戶吹開了。陛下一時不防被冷風侵體,所以早起時有些著涼。下官親自查看過,沒有什麼大礙。”

    馬日磾知道王允對宦官深惡痛絕,此時無論是出於立場還是本心他都不願搭救穆順,索性當做沒看到:“國家無事便好,只是我等還要過多久才能進殿?”

    脂習看了被人押下去猶在掙扎的穆順,心有餘悸道:“現在就可入內,諸公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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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丨贊拜稽首

    “今世之官,自九卿、百執事,外至一郡縣吏,非無貴官大職可以行其道也。”————————【上范司諫書】

    大朝是皇帝先入殿等候群臣,常朝則是群臣先入殿等候皇帝。

    三聲鐘響過後,路寢殿裡便傳出皇帝升座奏樂的聲音,然後再是一聲高聲叫喊:“吉時到,陛下臨朝。”

    像是得到了信號一般,眾人依次步入路寢殿,卻發現皇帝已然在裡面等著了。雖然有兩名謁者早已放下簾子用來遮擋禦容,但還是依稀可見皇帝樣貌,他頭戴通天冠,身穿上玄下纁的朝服,外罩絳紗袍,內著皂緣中衣,上衣以象天,下裳以象地。雖然身子單薄,但他正襟端坐在御榻之上,劍眉上揚,鳳目微張,隱隱然透出一絲君王氣象。

    五個常侍謁者分別站在兩旁及御前,負責監察朝會禮儀,他們齊聲傳道:“趨!”

    這時侯官員們無論大小,都將兩手下垂合攏,配合著旁邊樂府官員敲擊的音樂,低著頭小跑至皇帝面前,然後依次下跪稽首,將冠冕靠在手掌上保持一會時間後,緩緩起身。謁者依次從大到小向皇帝高唱百官的名爵,比如‘司徒、錄尚書事王允、太尉馬日磾、司空淳于嘉叩見天子。’

    這種朝覲禮節叫做贊拜宣名,皇帝坐在上面看著朝臣伏身稽首,聲勢恢弘,讓皇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氣,為君者,便當如是!

    趁著謁者贊禮的功夫,皇帝儘量把朝臣的名爵和樣貌統統記在腦海裡,以備問詢。

    在樂府和謁者的引導下,百官再次稽首伏地,一齊發出聲如山呼般的唱頌作為朝會行禮的尾聲:‘某官臣某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苗祀此時已走到皇帝身側,見不是穆順,皇帝略有驚異,知道出了事故,但他不能為了一個宦官而擾亂常朝秩序,於是沖中間一名常侍謁者點了點頭,那謁者便向前高聲宣道;“制曰:起!”

    這一聲猶如洪鐘大呂,響徹路寢殿,就連剛才五個謁者齊呼都未必有他一個人的大。別說底下的官員們,就連皇帝都為之動容,這一嗓子都快比上後世的高音喇叭了。

    謁者本是國君左右掌傳達政令的近侍,有奉使出行、監視等責。歷來選拔謁者時除了品德學識以外,還要求個人儀容端正,說白了就是只有既長得帥同時又是學霸的人才能當謁者。

    是故當那名謁者傳旨完畢,轉身稽首時,皇帝眼前頓時一亮。這人不僅聲音清越,身材更是高大,而且形貌昳麗,實在是一個鄒忌那樣的美男子。

    “他是誰?”看著那名謁者轉身走回了官員隊伍,皇帝對苗祀悄悄問道。

    “這是征西將軍的從子,常侍謁者皇甫酈。”苗祀小聲提醒道。

    皇甫嵩的侄子?皇帝點點頭,默默將此人記了在心裡。

    稽首宣名之後,百官謝恩,按官職高低依次就坐於席上。最前面是三公的座席,太尉馬日磾、司徒王允與司空淳于嘉並列而坐,王允肩負錄尚書事、總朝政等實權,故坐於中間,坐席略微靠前。而在三公之後,九卿之前,則另有一排單獨的座席。

    漢時朝會,百官都是接席而坐,唯有尚書令、司隸校尉和御史中丞三人在朝會上享有單獨的座席,號稱‘三獨坐’。不僅顯示皇帝對他們的特殊禮遇,更是有在朝會時監察臣子、凌駕九卿百僚之上的權力。

    此時尚書令由士孫瑞坐於中間,席上御史中丞桓典和司隸校尉黃琬對坐。餘者九卿及下屬臣僚、議郎、博士等官都列坐在後。

    就如同後世開會一樣,甫一開始,皇帝得先講幾句場面話:“昨夜不慎著涼,今天早上頭腦昏沉,故請太醫令前來診斷,耽誤了常朝的時辰,讓諸卿久等了。”

    眾人皆告罪不敢。

    趁著底下臣子謙讓的功夫,皇帝又道:“以往聽近侍說起民生如何多艱,黔首飽受饑饉,常常易子而食,苟全性命於亂世而不可得。我還以為是誇大,直到近來看了奏疏,又召臣子問詢,才知道果真如此。如今國事蜩螗,區區不賢之軀,難以濟天下,還望諸卿勠力同心,矢志輔佐,興祖業,除弊事,還百姓太平。”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錯來,皇帝把拿回批奏權的目的解釋成了體察民生,要致天下太平。有些本不堅定的臣子頓時就動搖了,如果皇帝奪回批奏權是為了一己私慾,那誓死也要一爭,可若是為了治理天下?

    難道臣子還想攔著皇帝治國不成?

    ‘不賢之軀’什麼的都是謙辭,因為這場面話放在以前,任何一個中人之資的皇帝都說得出來。但其可貴之處就在於這番話出自一個長於深宮之中,登基不過三年,無人教導學識和治國方略的小皇帝。小小年紀能有這種過人的見識,實在是讓人驚嘆。就連司空淳于嘉都不由的暗自點頭,看來內朝官從宮裡傳出來的流言是確有其事,當今皇帝不僅聰慧早熟,還憐憫蒼生疾苦。

    有了皇帝這句話,再加上馬日磾奉表稱頌以示擁戴、王允暫且退讓,批閱奏疏干預朝政的事很快便讓大多數朝臣無話可說。

    這時張喜出聲道:“稟陛下,衛尉臣喜昧死進言。”

    皇帝面色不變,微微頷首。苗祀會意,代為說道:“制曰:可。”

    “陛下欲興祖業,臣雖愚鈍,亦知忠君為國。但陛下雖才智過人,卻未曾理政,甫自批奏,難免有所缺漏。且臣民奏疏之中,涉及廣博,如某地佈施教化如何、每年歲收如何、山川形勢如何、奏中用典及措辭又是如何,便是能臣也需積年方才熟稔,況乎陛下耶?”這話帶著說教的意味,像是長輩勸導後輩一樣。當然,在張喜眼中,皇帝就是個不諳政事的孩子。

    一旁侍中楊琦幾乎是下意識的出言反駁道:“照衛尉所說,陛下就只能垂手而立,看著臣子如何施政,如何批奏了?”

    “不敢,批奏之權本是至尊所有,臣下萬死不敢僭越。”聽了皇帝起初的開場話,張喜已經不再抱有重奪批奏權的念頭了,他曾與王允私下商量,既然批奏之權被皇帝收去已成既定事實,倒不如退求其次:“只是臣敢請陛下在批閱奏疏時,常詢近侍,或選拔大臣教習輔弼。如此,陛下方能漸漸熟知政事,振興祖業。”

    一旁尚書右丞趙戩、侍中劉艾、城門校尉崔烈等人紛紛附和:“是矣!自董卓伏誅以來,關中太平,百姓安樂,全賴司徒匡扶社稷之功……”

    馬日磾凜然,立即反應過來,這是群臣藉機推舉王允,想讓王允當攝政大臣!他兩手握住笏板,準備等這些人說完再馬上代皇帝表示反對。不料這些人說的用意雖與馬日磾所想一樣,但內容卻大相逕庭。

    “如今陛下年已十二,正當延請大儒教授典籍,如孝元皇帝故事。”

    聽到這裡,皇帝、王斌等人臉色刷地變了。孝元皇帝的老師是名臣蕭望之,是孝宣皇帝駕崩前親自指定的遺詔輔政大臣之一,王允做不了外戚,得不到遺詔,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得一個帝師的身份,以堂而皇之的輔政。只要做了皇帝的老師,不僅可以輔政,還可以站在老師的身份上對皇帝的所為大加批判,皇帝便是再反感,也要顧忌師生名義。

    這就是王允與張喜等人暗地商議的定策,皇帝可以干預政事、批閱奏疏,但作為讓步,王允需得到讓自己真正總朝政的名義,從而改變如今這麼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局面。只要有了帝師的名義,王允就可從容的號令群臣,真正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至於皇帝是否親政,當初昭帝與宣帝都已成年,霍氏不照樣輔政掌權,讓皇帝在一邊‘垂拱而已’?

    “咳!”就在這時,王允開口了:“老夫學識淺薄,才德不堪,恐難教授陛下學問。”

    “司徒過謙了,君世為州郡冠蓋,經學傳家,正是一時之選……”

    起鬨阿諛之聲滿溢朝堂,很快就將王允的自謙之辭給蓋了下去,在這附和聲中,王允表現得非常無奈,像是在逼他做不願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樣。

    沒有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或許在有些人眼中,皇帝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但皇帝哪能讓朝會的節奏被王允把控,作為過來人,這段時日更是惡補漢代禮制典故,雖然王允等人所為出乎他的意料,但他還是想到了反擊的法子:“卿等所言甚是,只是王司徒錄尚書事,既要操心國事,又要教授學問,一心豈能二用?延請帝師一事,宜當慎之又慎,徒有一人恐難成事,諸卿熟悉名士,當縱其所言,各有舉薦。”

    士孫瑞為人機警,頓時明白了皇帝的意圖,延請師傅跟皇帝親臨政務一樣都是無可阻攔的事情,既然如此,與其讓王允一人為師,倒不如多找幾個德望才能都不遜於王允的人來分擔影響。而且皇帝話裡已經表示的很清楚了,當了帝師,就只能一心教授學問,而不能分作他用。

    “臣昧死進言,太尉馬日磾,少習明經,註釋經典,為世所稱,臣薦其為師,以教習陛下學問。”

    皇帝對士孫瑞的提議表示認可,但他似嫌不夠:“我前日聽聞龍亢桓氏,以《歐陽尚書》傳家,世習經學,桓榮祖孫三代皆為帝師。御史中丞桓典曾謀誅宦官,不懼權勢,忠義炳著,正直清白,又有家學,亦可為師。”

    這是臨陣點兵,拿桓典來與王允頂缸了,王允有誅董之功,桓典也有與何進謀誅宦官之功,王允有才學,桓典更是經學傳家,世代出帝師。再加上頗有德望的馬日磾,王允在帝師的候選者中頓時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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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丨騎虎難下

    “朝廷一黜陟不當,一政令未便,則正論輻湊,各效其忠。雖雷霆之威不避也。”————————【西疇常言】

    張喜以為自己鼓動同僚定能逼迫皇帝就範,沒想到皇帝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還給王允帶來了一個好大的難題。

    想做帝師,就得面對權力縮水的困境,既想做帝師,又想牢牢把握權力,就得甘心讓其餘的帝師如馬日磾等人與其平攤輔政的權力。

    正當張喜左右為難,正想辦法為自己開脫時。

    王允適時解圍道:“陛下,臣才德鄙陋,實在難以勝任帝師,還請另選名士大儒,教授聖躬。尚書令士孫瑞德才兼備,沉靜有雅量,臣昧死舉薦。”

    皇帝知道王允是打算將有名無權的帝師位置給士孫瑞,好讓尚書令這個重要的位置空出來留給關東士人,他自然不能讓王允得逞:“卿等所舉之人皆有可取之處,茲事體大,我得好生參詳,仔細考慮一番才能下詔決定。今日朝會過後,諸位可上書進言,此事先暫且擱置,不要再提。”

    一場由衛尉張喜引發的危機在皇帝與士孫瑞等人的配合下輕鬆化解,場面漸漸得以控制,朝會的主動權開始轉移到皇帝手中。

    王斌此時起身:“稟君上,北軍中候臣斌昧死進言。”

    這一聲只有皇帝親戚或元老大臣才能叫的‘君上’稱呼,讓旁觀的淳于嘉心頭一震,連道不好,知道皇帝這是要反擊了!

    王斌是皇帝的舅父,此時他出聲發言,便是皇帝的語氣都溫和了不少,他沒有讓苗祀代為垂詢,親自說道:“但講無妨。”

    “臣要劾奏衛尉張喜用人不當,辦事不力。其屬下兩宮衛士令及左右都候自三天前奉詔搜捕宮中竊賊以來,查無所獲,更使宮室不安,臣請朝臣會議衛尉等失職之罪。”

    此言一出,輿情大嘩。

    幾天前未央宮從民間新招入的一批宦官不守規矩,盜竊御物,雖然被巡視的衛士及時抓捕,但還是逃了一人,藏在宮中遲遲未被尋到。

    這種消息群臣只是有所耳聞,但具體情況卻少有人知,畢竟事涉皇室顏面,再加上時局紛亂,衛尉府便沒有過於聲張。

    本以為皇帝會拿蔡邕一案大做文章的王允,頓時手腳大亂,因為宮中竊賊,他從張喜口中略有耳聞,但張喜只說是萬事無虞,他便不放在心上,沒料到張喜擔心事情做大,對他極盡敷衍。

    這一會被王斌在朝堂上捅了出來,以馬日磾為首的朝臣頓時群情激憤。

    “宮中出了竊賊這等大事,為何沒有告知中台以及三府?”尚書僕射楊瓚義正言辭道:“陛下,臣請治衛尉隱瞞不報之罪!”

    很快,新任少府張昶、大司農周忠、侍中楊琦、黃門侍郎射堅等朝臣都一齊指責衛尉張喜辦事無能。

    “陛下,按北軍中候所言,宮中竊賊已三日未曾捉獲,可見衛尉府上下官員辦事顢頇無用,實在是有負聖望,臣請下旨嚴議!”說話的正是侍中趙溫,他先前一直緘默不語,就是為了等到現在,此時他的話無疑代表了前將軍趙謙的態度。

    口誅之辭,接二連三的如潮水般向張喜湧來。

    皇帝在簾後輕咳一聲,苗祀立即喝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嘩,肅靜!”

    待眾人靜了一會兒後,皇帝帶著勝利者的眼神打量著張喜良久,聲音刻意保持著平靜:“衛尉可要自辯麼?”

    “陛下容稟!臣之所以隱瞞此事,完全是為了朝廷顏面!試想,若是此事傳至民間,豈不是被百姓貽笑?臣對陛下一片赤誠,未能及時捉獲竊賊本就於心有愧,如今更是遭人譖毀,臣實在是無顏以見陛下!”張喜帶著哭腔稽首叫屈,額頭放置在交疊的手背上,遲遲沒有抬起來。

    皇帝像是認可了張喜的理由:“你說的對,此事干涉朝廷顏面,確實不宜聲張。但一個竊賊這麼多天都沒能伏法,尚匿身宮中,讓我寢食難安,這也是你不可推卸的罪過。”

    “是……”張喜汗流浹背,知道自己釀成大錯,伏地說道。

    這時候司隸校尉黃琬及時應對道:“捉賊一事,主要是由衛尉手下南北兩宮衛士令及左右都候負責,如今賊捉不到,多半要追究他們的罪責。衛尉雖難逃關係,但罪有可原。”

    黃琬,字子琰,江夏安陸人,祖輩歷仕公府。論才學,他聰慧善辯,不輸趙岐,論正直敢言,他曾不懼權勢選拔賢能,不遜王允,論政績卓著,任豫州刺史時曾平定盜賊,威望勝於士孫瑞、馬日磾等人,可謂是朝中舉足輕重、在關東與關西士人兩方皆有聲望的名臣。

    司隸校尉舊稱臥虎,監察司隸各郡,三公以下,無所不糾,又可以參與司法,被譽為雄職。

    所以黃琬的話讓皇帝不敢小覷,再加上他有意分化王允的勢力,知道王允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故而顯得特為重視:“依黃公之見,這事該如何定論?”

    “臣以為,當下詔申飭,責令衛尉府上下限期緝捕,務求克成。”

    皇帝自然不樂意就這麼放過張喜,他大費周章,借題發揮所圖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借張喜來引出蔡邕的案子?既然張喜犯了欺君、瀆職的罪過都能得到寬宥,那蔡邕不過是同情董卓,又何至於死?他把這件事踢給了廷尉:“廷尉以為如何?”

    話說完,皇帝便朝九卿列座中的一人看去,皇帝不知道廷尉長什麼樣,但他知道廷尉穿什麼服飾。

    秦漢兩代習慣用冠、佩和綬來區分官員品秩和職能,通俗的說法是文玄武緋,文官多半戴進賢冠,穿玄色朝服,以冠上樑的數目區分等級,武官則戴武弁冠,穿緋色朝服。

    比較特殊的還有侍中戴貂蟬冠,在殿旁敲禮鐘的樂人頭戴建華冠,宮殿門吏、僕射戴鵲尾冠,衛士戴卻敵冠。

    而御史和廷尉等負責司法和監察的執法官一律戴獬豸冠,此冠又稱法冠,高五寸,樣子類似獬角,很容易辨認。

    廷尉名叫宣璠,本是朝廷不入流的一個小官,卻被董卓賞識,頂替了掛印出逃的袁紹,一躍成為了司隸校尉。遷都長安時,在董卓的授意下,上書以災異罷免了反對遷都的司徒楊彪等人,後來改任光祿勳,持節拜董卓為太師,深受親近。

    王允誅董,宣璠不知施了什麼手段,不僅躲過了株連,而且還能參與進誅董案與蔡邕案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昨日侍中趙溫持節,奉詔移送蔡邕入黃門北寺獄,宣璠擺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實則仗著王允的權勢堵住獄門,鬧得趙溫與皇帝顏面無光。此時面對皇帝的發問,他理所當然的答道:“司隸之言甚是有理,臣璠附議。”

    話音剛落,趙溫便不客氣的接話道:“實在荒謬!衛尉瀆職失察,罪不容恕,僅僅是一個申飭就可了結的麼?那蔡中郎不過得聞董卓身死,發出喟嘆,便以黨羽論罪,非處以重刑不可。判決之輕重,全在廷尉一人之言,試問漢律何在?陛下,臣要彈劾廷尉宣璠包庇黨羽,公心私用,並昨日阻攔臣持節奉詔,目無朝廷之罪!”

    “確是如此,衛尉張喜瀆職失察,若是僅得輕判,那蔡中郎何以至死?分明是有人藉機陷害仇敵,報解私怨。”王斌趁機附和道:“臣請君上徹查!”

    眼見局勢失去掌控,朝臣正躍躍欲試,要為蔡邕博得一線生機,王允急道:“蔡邕阿附董卓,毫無忠義之心,行為大逆,非重罪不能伸張國法。而衛尉不過一時失策,許其戴罪立功,正可彰顯朝廷寬宥之心,兩者豈能混為一談!”

    前將軍趙謙此時說話了:“董卓在時,朝中諸卿誰不忍辱負重、委身屈節,以效越王嘗膽發憤。別說蔡中郎迫於權勢,折腰侍董,就連司徒你,當初不也是董卓府上之賓,相親相敬?司徒可有想過,若真以阿附為由,大肆追究,那今日朝廷之上有一半人都得下獄論罪。而董卓就戮當日便有赦詔傳達京畿,眾人得赦,為何偏不赦蔡中郎一人?”

    “前將軍所言甚是!”太尉馬日磾緊跟著說道:“臣以為王司徒夾帶私心,有悖國法,廷尉宣璠司刑毫無根據,任意妄為,實不可讓其負責此案。理應暫時移送蔡邕入北寺獄,另選臣子持節審理。”

    群情洶洶,素來強勢的王允一時間也無話可說,此時他非常被動,在蔡邕這件事上,就連黃琬都不支持他,更遑論其他想借援救蔡邕以博出位的關東士人了。

    就在皇帝等人以為勝利在望,正當一鼓作氣解救蔡邕、順便將王允手下張喜、宣璠兩員幹將打落下馬時,殿外忽傳軍情奏報,王允瞅準機會別開話題,讓人入殿。

    隨呂布出兵弘農討伐牛輔的校尉魏續趨入殿中,大聲傳告捷報:“奮武將軍於陝縣擊潰牛輔、董越軍,其胡赤兒等部將率殘部千餘人投降,餘者盡皆逃散,獲金寶無數,末將攜二人首級先行一步報捷,奮武將軍領兵,午後即到長安。”

    朝中一時寂靜無聲,王允猛然漲紅了臉,胸脯大起大伏,很是激動的模樣。出擊牛輔乃王允一手策劃,如今得到勝果,讓他底氣大增,有呂布手下並州雄軍,再加上足以奠定關中局勢的戰績,王允本就洪亮的聲音此時更是平添三分底氣。

    “奮武將軍立有大功,非厚賞不足以慰勞將士,還請陛下詔准臣等議論賞賜!”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0
第四十七章丨先兵受挫

    “夫將不心制,卒不節動,雖勝,幸勝也,非攻權也。”————————【尉繚子·攻權】

    時間回到六天前,即初平三年五月初一。

    奮武將軍呂布與騎都尉李肅等人在董卓身死,安穩長安諸軍之後,奉王允之命率軍趕往弘農討伐董卓之婿中郎將牛輔。

    呂布等人在行軍途中與原左將軍董旻手下降將吳匡一同收納諸縣散卒,除了屯守華陰的中郎將段煨奉詔收兵回長安另有任命以外,在抵達弘農縣時,呂布手下軍隊已近兩萬人。

    抵達弘農之後,呂布先是派人說降駐紮在陝縣的中郎將牛輔,然而先後派遣數位使者,如泥牛入海,皆得不到回應。呂布知道牛輔是絕無投誠之心,想負隅頑抗,他倒也不懼,修整一日後,親領大軍壓後,遣立功心切的騎都尉李肅等人領兵三千充作前鋒,率先向牛輔展開攻勢。

    牛輔自知徐榮、段煨等邊緣人物能降,唯獨自己身為董卓親族,是斷不能降的。在得知段煨等人遇赦之後,自己毫無僥倖赦免之心,反而立即使人聯繫領數萬大軍出擊潁川的李傕等部將,並且緊鑼密鼓的準備隨之而來的戰陣。

    但李傕等人的消息尚未傳來,反而是三輔弘農諸縣各將沒有如預想中的那般抵抗,紛紛望風而降,反讓呂布行軍神速,先一步打了過來。

    牛輔在慌亂中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在得知呂布前鋒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李肅後,立即做出了一系列佈置,並把將軍隊開撥出城,在陝縣西南的蒼龍澗設下埋伏。

    李肅一路趕來受降軍旅,從未遭遇一戰,志得意滿,對牛輔的埋伏毫無防備。在通過蒼龍澗狹窄的山道時,隊伍立時被突然湧出的牛輔軍擊潰。李肅稍作抵抗,便帶著陳衛、李黑等數百騎慌忙逃遁。

    牛輔則在李肅身後派遣心腹、月支胡人赤兒銜尾追擊,他手下儘是當年隨董卓縱橫西涼的羌胡義從,弓馬強勁,數里追趕下來,李肅等人盡皆狼狽不堪,傷亡慘重。

    在一處溪澗邊,李肅明白,如果不找人斷後,他們所有人都將死在這裡。於是他打好主意,做出一副再也受不了被赤兒如牛羊般驅趕的窩囊氣的樣子,命人將旌旗插在地上,以示決不後退,又喚來並州親勇、當初一同參與刺殺董卓的假司馬陳衛:“賊兵勢大,我等奔波疲憊,恐怕再難支撐,我命你即刻帶人去弘農,找奮武將軍求救,我來為你抵擋追兵,不然,我等將盡皆死於此地!”

    陳衛急忙道:“不可!天下哪有屬下棄主將於不顧的事,要斷後也應該是我等,還請都尉速速帶人撤退!”

    李肅心中一喜,面上卻突顯怒色,衝著陳衛叫道:“你這是想讓我做懦夫嗎?我軍令已下,你竟敢抗命不成?”

    軍司馬李黑也跟著勸道:“事情緊急,那胡人馬上就要追過來了,還請都尉為大局著想,不要推辭!”

    說完,兩人便招呼屬下將李肅的馬夾在中間,李肅半強迫半順從的越過旌旗,一邊疾呼大罵一邊策馬向西而去。

    這時赤兒率領羌胡義從突然出現在路盡頭,餘下的兩百多名騎兵們還未來得及上馬便各自逃散山林,任憑陳衛、李黑衝鋒在前,大聲嘶喊也無動於衷。慌亂之中,赤兒率先將李黑從馬背上捅下來,首級都沒割,就被身後的馬蹄給踩成肉泥。陳衛見狀大駭,也不再組織抵抗,撥馬便跑。

    赤兒縱兵四散殺虐逃卒,看著那些來不及逃走的散兵丟掉武器,或是跪地求饒、或是累倒在溪澗的淺水裡大口喘著粗氣等死,心中十分暢快。

    呂布的援軍便是在這個時候趕來的。

    率先進入赤兒視野的是三百餘步兵,這支軍隊人人精悍,裝備齊整,鎧甲斗具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散發出燦爛的光芒,但絲毫感覺不到暖意,反而是透骨的殺氣讓赤兒心顫。

    這正是呂布手下並州軍精銳,先後得到董卓、王允厚賞恩遇,用大量原屬朝廷禁軍的甲冑所裝備而成的陷陳營!號為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在都尉高順的帶領下,全然不懼赤兒手下分散的義從羌兵,將羌兵殺得節節敗退。

    赤兒不敢相信區區步兵就能殺退他手下千餘騎兵,他立即收束手下,聚成一團發動突擊,怎料騎兵還未衝入陷陳營中,只見陷陳營迅速讓兩邊退開,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隨著一陣密集的蹄聲,大股騎兵在騎都尉張遼的帶領下突襲出來,有備算無心,再加上赤兒所部又是參與埋伏又是長時間追擊早已疲憊。此時遭遇強敵,赤兒不敢頑抗,急忙帶著人往原路折返逃去。

    張遼與高順只暫作追擊便停下腳步,此時前軍慘敗,軍心不穩,不宜繼續趕往陝縣。在得到後方呂布的回覆後,兩人隨即領軍帶著李肅、陳衛二人返回弘農縣。

    夜風涼爽,明月高懸。

    在弘農縣城的臨時府邸裡,奮武將軍呂布正端坐主位,餘者部將或站或坐,分列兩邊。

    中間跪著李肅與陳衛二人。

    陳衛的處境倒還好些,他拚死斷後的勇氣讓他在呂布心中獲得了一個不錯的印象,從而逃過一劫。反倒是盲目自大,誤入埋伏,甫一接戰便棄大軍於不顧,狼狽逃竄的李肅則被人用繩索捆縛,衣甲不整的跪在地上。

    “我並州兒郎,隨我起兵以來,從無受降逃竄者!今日你領軍失察,遭遇埋伏再先,不思抵抗,棄伍敗退在後,實在是敗壞我軍士氣!”呂布蠶眉倒豎,冷言喝問:“你說!你該當何罪!”

    “將軍饒命!屬下只是一著不慎才會中牛輔奸計,還請將軍暫留罪身,讓屬下在陣前效命!”

    “哪有這麼輕易!”呂布拍案道,李肅自詡有誅董元功,在軍中多行跋扈,大肆擴張黨羽勢力,就連同是並州親勇,參與誅董的軍司馬李黑都投靠於他,這讓呂布感到莫大的威脅。這次好容易抓到李肅犯錯,不趁此殺了他以除後患,更待何時?

    “高順!”呂布打算讓高順去做這個黑手;“若是你掌軍法,你當如何?”

    “敗軍之將,當斬首示眾,以勵將士用命,不敢心生怯意!”高順面無表情的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1
第四十八章丨筮短龜長

    “禁巫祝,不得為吏士卜問軍之吉凶。”————————【三略·中略】

    帳中諸將如侯成、宋憲等將紛紛求情,以為處罰太過,但呂布心意已決,再加上高順不講情面,很快便傳帳下吏秦誼要將李肅拖出去。

    李肅雖知敗軍之責難以洗脫,還以為憑藉往日情分能繞過一命,戴罪立功,沒想到呂布竟然早起了殺心,他驚怒交加,破口罵道:“呂奉先!我在北掖門斬殺董卓,立有大功,就連王司徒哪也是記得我名字的!你憑什麼殺我?你忘了當初是誰甘冒風險替你四處奔走,辛苦籌劃的嗎!如今不過一場敗績你就要殺我,無義之人,你一定不會長久的!”

    呂布聞言大怒,不願李肅再這麼攪和下去幹擾軍心,連忙叱道:“將死之人還敢亂語,宜祿!你還等什麼?把他拉下去!”

    秦誼趕忙應了一聲,為避免李肅亂吠不停,他先一拳將其打的滿嘴碎牙,讓他說不出話來。然後再與另一個護衛將其拖了下去,不消片刻,李肅的頭顱便送了進來。

    李肅好說也是跟呂布密謀誅董的親信,如今因為威脅到呂布的地位,便被尋釁斬殺,帳中諸將人皆凜然,言行不敢造次,生怕引起呂布的不滿。

    呂布將諸人的神情看在眼裡,傷感道:“李肅隨我多年,我不饒他,是因為軍法無情。但他到底是我等袍澤,死後應當厚葬,其在長安的家人由我撫養,定然不會虧待他們!陳衛,你斷後有功,敗軍之罪,全責皆在李肅,與你無關,你且起來吧。”

    陳衛如逢大赦,趕忙起來謝恩,呂布又好言勸慰,當場將他擢為軍司馬,以安其心。

    眾人見狀,心裡這才好受了點,一齊抱拳稱頌。

    “本想不動兵戈,攜大軍之勢逼降牛輔,奈何出了這等事情,足以見牛輔不服王命,執意反抗。明日一戰勢所難免,不知哪位願做前鋒?”

    如今敵我懸殊,牛輔軍中精銳盡皆調派給李傕等人出擊潁川,難以回返。據李肅所言,今日埋伏是牛輔親自帶隊,兵馬不過五千,而呂布等人除去李肅折掉的三千人,尚有一萬餘人。對此眾人都以為明日過後將再無大戰,於是都不把牛輔放在眼裡,紛紛請命。

    張遼也有些躍躍欲試,但他終究不屬於呂布嫡系,僅僅只是由於同為並州人,又曾一起在並州刺史丁原手下任事相識的緣故,在董卓死後歸呂布帳下。像是當援軍深入險地,作前鋒開路這等累活向來由張遼來做,而明日攻打陝縣這等唾手可得的功勞,呂布在假意斟酌後,還是選擇讓自己的姻親魏續做前軍,自己與成廉、魏越等人率大軍在後,而張遼則留守弘農,看護輜重。

    是夜,就在呂布斬殺李肅,以為陝縣不過五千人的時候,一支約有萬人、神色慌亂的軍隊從陝縣東門行來。得到消息,牛輔立即派人收拾空餘營地安置兵馬,並派赤兒親至城門迎接。

    為首之人端坐馬上,尚未開口,赤兒抱拳道:“見過東中郎將,將軍已安排酒宴,請東中郎將過府一敘。”

    陝縣,中郎將牛輔府邸。

    白日裡大勝了一仗,本是高興的事情,但牛輔卻仍愁眉不展。呂布大軍壓境,又有天子詔命,董卓死後,手下人心惶惶,誰也不願意背上一個反賊的名頭。

    牛輔雖然仗著羌胡精兵與蒼龍澗的地利,打了李肅一個措手不及,但對於事後如何應對呂布的大軍,牛輔對此毫無頭緒。

    派去通知李傕、郭汜的信使久久沒有消息,這更讓牛輔惴惴不安。在這個時候,東中郎將董越及所部萬餘兵馬的到來,無疑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但牛輔素來恇怯懦弱,自得聞董卓死訊,他心中十分不安,有時更是難以入寐,經常擔心屬下會有人像呂布那般刺殺自己。是故對陝縣僅存的六七千人的兵權看得格外珍重,常把兵符握在手中,不肯輕易予人。在接見屬下時,他還將用來腰斬犯人的刑具‘鈇鑕’放到身邊用作威懾,還派相師去觀看來者是否有反意,又讓筮人占卜來者吉凶,只有來者既無凶兆又無反意,才得以接見。

    種種荒誕行徑,全都是為了稍稍減輕他心中自董卓死後的不安與無所適從的感覺。

    在得知東中郎將董越帶軍來投,牛輔第一時間是很高興的,不僅派人收拾營地來安置軍隊,還派親信赤兒代他迎接。但在這時,他仍條件反射地、或者是對董越不告而來心生疑竇,讓手下筮人親自占卜董越此來對牛輔來說是吉是凶。

    “兌下離上。”筮人擺弄著從火中取出的龜甲,又用蓍草作出進一步的起卦:“火勝金,外謀內之卦也。”

    “外謀內?”牛輔心中起疑,因呂布帶來的壓力本就使他愁悶不已,如今得出這麼一個凶卦,更是讓他不由得惱怒:“是什麼意思?有個外人要來謀害我嗎?”

    “然也。”筮人惜字如金。

    董越姓董,但他並不是董卓親族,只是因為恰好姓董而阿諛攀附而已,跟牛輔這個董卓女婿的身份比起來,董越確實算得上外人。再加上董越帶兵夤夜造訪,從澠池到陝縣,也算是由外入內。

    牛輔越想越是可疑,他素來迷信筮人卜卦,可謂是言聽計從。今天若不是因為筮人卜卦得出伏擊必勝的結果,牛輔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主動出擊埋伏。如此一來,牛輔對筮人現在卜算出的結果深信不疑,再加上前面的推斷,牛輔已經堅信董越此行就是想藉機謀奪他的兵權,要拿他的頭給長安朝廷當投名狀。

    “赤兒!赤兒!”牛輔大聲喚道。

    赤兒沒有答話,只見堂下另一個健壯的月支胡人親兵跑了上來,說:“赤兒已奉將軍之令前往城門迎接東中郎將,將軍不知有何吩咐,屬下願為驅使!”

    於是牛輔立即指派人手設下埋伏,務要出其不備,殺死董越。筮人在一旁看著,心中竊喜,他與董越素有仇隙,董越常妄言其占卜不實,還常動輒鞭笞,筮人懷恨在心,在今天終於找著機會一雪前恥。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1
第四十九章丨見利忘義

    “大憤不收,褒衣無帶。多言寡誠,抵令事敗。”————————【煌煌京洛行】

    牛輔不知道筮人齷齪的心思,他尚以為董越真有反意,卻未曾懷疑到筮人頭上,筮人見牛輔安排妥當,便悄悄退下了。

    董越在同樣不知內情的赤兒的引導下,來到牛輔府上,見所來途中一切如常,他心裡想的是‘太師被殺,又未見赦詔,軍中人心不安;我等與王允素來不和,此時朝中並州人當權,他定饒不得我等。見面之後,當說服牛輔出面,讓他以太師女婿的身份,收束餘下兵馬,倚仗兵勢,興許能逼王允下發赦詔,與我等談條件。’

    剛一進門,兩側突然湧出大批羌胡義從將董越按倒在地,董越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便被人按到鑕座上。鈇刀冷銳的鋒芒讓他回了神,董越趕忙大叫道:“你們是誰?我是東中郎將董越,你們想叛亂麼!牛將軍呢?”

    他看向站立一邊的赤兒,赤兒臉色發白,目光怔忡,似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董越便認定是牛輔軍中胡人叛亂,牛輔怕是早已遭遇不測。

    正這樣想著,一旁按著董越的胡人開口說話了:“奉將軍令,東中郎將董越不思為太師報仇,反而勾結呂布意圖不軌,著即拿下,處腰斬之刑!”

    “你說什麼!”

    董越幾欲掙扎,可在強力的胡人手中,又如何得脫?只覺腰上一寒,劇痛傳來,董越登時被一刀兩斷,他猶不肯死,手扒著台階往上攀爬了幾下,直到看見牛輔殘忍的笑容,方顫著聲音質問道:“為……為什麼?我等……都曾在太師帳下……”

    “想謀害我?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人物,死去吧!”牛輔一腳踹翻董越,董越上半身從台階上滾了下去,還沒滾到下面就沒了氣息。

    牛輔乜斜著眼睛,眼角閃現著瘋狂,他對愣在一邊的赤兒說道:“搜出他身上的兵符,立即出城宣告死因,拿下董越手下部將的兵權,將其併入本將軍麾下。”

    赤兒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般的說道:“屬下遵命!”

    牛輔哈哈大笑,轉身回去,在他看來,能如此輕易的斬殺董越,吞併兵馬,簡直是有神人相助,之後少不得要封賞筮人。只要手下有這近兩萬精銳,哪怕呂布再是勇猛無敵也無計可施。

    但事情並沒有牛輔想的那麼順利,在董越營中,赤兒等人剛一宣佈完董越勾結呂布,意圖犯上作亂的罪名後,頓時引起了董越親兵的不滿。赤兒仗著勇武連殺數人方才穩定局勢,可沒想到他們才回去向牛輔覆命沒多久,被併入牛輔軍中的董越餘部便開始出現士兵叛逃,大量士兵在董越親兵的鼓噪下紛紛逃竄,並且四處驚擾夜宿的軍士。

    不明真相的士兵還以為是朝廷的軍隊打了過來,頓時驚慌失措的跟著逃跑,城外幾處大營鬧將起來,像是有人蓄謀造反一樣。牛輔在城中聽到城外動靜,嚇得從床上跳起來。

    “赤兒!”牛輔連叫幾聲,赤兒方才闖入房間半跪下答道:“屬下在!”

    “你是耳聾了不成?每回都得多叫你幾次才會應我!”牛輔心裡急躁,朝赤兒狠狠肩上踹了一腳方才解氣:“城外出什麼事了!”

    赤兒硬受了這一腳,心裡惱怒,想‘我好歹是軍中都尉,你竟拿我當你家奴才使喚?’,話裡卻恭恭敬敬,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楚:“將軍莫急,好像是董越的親兵不滿,在營中鼓噪鬧事,屬下這就帶人去平息掉。”

    “不,你聽這聲響,分明是有人起兵謀亂,試圖害我。如今城東、城南具有殺喊聲,他們定然是全都背叛我了,你若是此刻去軍營,絕逃不了一死。”牛輔把事情往極壞的方向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由於殺了董越,弄得眾叛親離,加上有心人的挑撥,要謀害自己。

    赤兒此時也沒了主意,急忙問道:“將軍,那我等該怎麼辦?如果真是士卒叛亂,那不消多時就會攻進城了。”

    牛輔強打精神,想來想去也只有趁夜逃走,以求苟全性命了:“你素去打點行裝,我們翻城牆出去,只要逃回西涼老家,便再也不怕有性命之憂了!”

    於是吩咐赤兒等五六個平常所親近厚愛的心腹打點行裝,又分給眾人財物以示籠絡,自己卻帶著二十餘餅金、大白珠瓔,滿滿裝了一大行囊背在身上。赤兒初見時還不知是何物,想伸手幫忙,卻被牛輔一掌打回:“都收拾好了麼?我們走那邊更安全?”

    赤兒手剛摸到行囊便被牛輔打下,手背像是被蜂蟄了似得疼,他忍著怒火,對牛輔說道:“回將軍,城北已安排好了馬匹,將軍隨我等前去,便可躲過此難!”

    牛輔大喜,當即與赤兒等人登上北城,用繩索綁住自己的腰,將自己吊了下去。赤兒等人緊跟其後,在牛輔下去時,赤兒突然偷偷對同行幾個胡兒使了個眼色。那幾人與赤兒都是月支胡人,見利忘義,在知道牛輔失勢,絕難再起時,都看上了牛輔隨身帶著的財物,想著既可藉著財物安身,又可藉著牛輔的頭立命。

    幾人悄悄議定,赤兒突然發作,在牛輔離地還有丈許的時候,用刀把繩索給砍斷了。牛輔未有防備,從城牆上摔下去,把腰給扭了,腿也摔斷了,他痛苦難行,此時哪裡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爬地而走,沒走多久便被趕上來的赤兒等人壓住身子,嘴巴被人摀住,脖子上又被抹了一刀。

    只聽赤兒在牛輔耳邊低聲說道:“庸狗,你素日拿我等當奴才指使,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牛輔話也說不出來,只乾瞪著眼,死死地盯著赤兒,像是要活吃了他。幾人隨後脫下牛輔死抓著不放的行囊,又拿刀將牛輔的頭割了下來,在將金餅玉珠和牛輔首級收拾好了之後,幾人便將牛輔屍體推入護城河。尋了事先找好的馬,一路往西南去尋呂布去了。

    呂布半途得報,急忙叫來辨認首級,知是牛輔無誤,喜不自勝,立即派校尉魏續帶首級快馬趕回長安報訊,自己依舊帶兵前往陝縣收拾亂兵殘局。

    赤兒等人在一旁看呂布發號施令,仍舊沒有做出對自己的處置,赤兒心裡焦急,上前問賞。誰知呂布等人聽了他們的話,眾將皆是大笑不止,讓赤兒冷汗直流。陳衛看著當日對自己窮追不捨的赤兒落得今日這般模樣,心裡甚是痛快。

    呂布看著赤兒驚慌的神色,冷笑道:“見利忘義之人,還有臉來討賞?來人吶,把他們拖下去埋了,賞他們一個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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