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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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丨糧秣軍需

    “大小之官,各守其職,錢谷甲兵之問,不至於廟堂。”————————【上宰相書】

    “近年來三輔歉收,黎庶不豐,朝廷糧草不濟,若是驟然組建大軍,恐怕會給百姓帶來負擔。況且……”新任尚書右丞趙戩抬頭看了眼皇帝,直言道:“三輔已有奮武將軍等人,麾下兵馬共計數萬,完全可以保全關中安危。如今羌亂漸弭,董賊已死,而徒增新軍,臣愚鈍,未有見其必需之處。”

    皇帝伸手擺弄了一下桌案上的簡牘,冷笑道:“這麼說,你是來駁回詔版的?尚書檯諸人都是這麼想的嗎?”

    王允無法明著阻攔皇帝裁汰禁軍,便想了這麼個法子,打算從錢糧上入手,遏制住皇帝軍權的擴張。

    這也是王斌一開始面對皇帝下詔擴軍的憂慮,他沒想到王允沒有一開始就明確拒絕皇帝編練新軍的想法,反倒是趁著近萬新兵入伍,數千老弱被裁撤,糧草、兵械等撫卹無一不要巨大開銷的時候,突然暗使尚書檯掌錢谷財用庫藏等事的尚書右丞趙戩以府庫不盈的理由卡住。

    要知道在這個關鍵時刻,皇帝和王斌若是拿不出撫卹與犒賞的錢糧給那些士兵,那麼士兵必然鬧出禍端,屆時皇帝的威信一落千丈,王允再從容出面收拾全局。此消彼長,皇帝還能拿什麼跟王允抗衡?

    趙戩是王允故吏,又是大儒趙岐的侄子,起初因強項而被董卓貶為平陵令。如今王允得勢,為了在尚書檯安插親信,示好頗負盛名的議郎趙岐,故而將趙戩重新提拔回了尚書檯,特意讓他做了掌握財權的右丞。

    王允讓趙戩擔任尚書右丞的用意再明白不過,尤其是在王允對皇帝大肆整頓禁軍的事不聞不問後,趙戩更是心領神會。

    在尚書檯收到皇帝詔版,要求下詔給少府與大司農撥給北軍時,趙戩拒擬詔書。在與尚書令士孫瑞、僕射楊瓚等人爭執一番後,在王允的暗示下,拿著皇帝草就的詔版就敢來面折廷爭了。

    “稟陛下,司徒公奉詔錄尚書事、總朝政,曾在尚書檯屢屢有言國用不足,時常為錢谷之事嗟嘆,朝廷重臣如此,陛下整頓軍旅,豈能不顧百姓之苦?”

    “你在罵我是窮兵黷武的昏君?”趙戩是王允死忠,皇帝也不跟他客氣;“北軍不過萬人之眾,能花朝廷幾分錢糧?上個月皇甫嵩在郿塢誅滅董氏親族,繳獲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珠玉錦綺、奇玩雜物堆積如山。更不用說董卓修建郿塢,積穀為三十年儲,其曾言:‘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終老。’如此錢糧,你全做不見,不知是另做他用,還是入了某人的私囊!”

    “如今奸賊授首,朝廷千端萬緒,百廢待舉,宮室、城牆處處都要花錢修繕,更遑論勸流民返鄉屯墾,這些無一不是要花費巨萬,王司徒更是憂心今後西涼或有變故,硬是扣著這筆錢谷以備不時。還請陛下念及臣子體國之心,莫要被阿諛之輩誆騙了!”趙戩深知自己等人行事端正,面對皇帝話語裡的威脅,他全然不懼的說道。

    趙戩與王允興趣相投,都是性格剛正,不卑不亢的人物,而趙戩又足智多謀,言語必引論詩書。任皇帝恫嚇威脅,趙戩也堅持不松口,見這件事在趙戩處討不了好,皇帝也不再多費口舌,只是繼續傳口諭給尚書檯擬詔,理所當然的被王允拒絕。

    只是這麼一來,尚書檯內部便產生了不一樣的意見,兩派劍拔弩張,饒是王允也沒想到皇帝會有這麼多的支持者。

    等事情發酵後,皇帝打算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計畫。

    這一日,皇帝擺駕上林苑,觀看北軍集中操訓,壯足了聲威,便讓人傳喚大司農與少府。

    大司農周忠與少府田芬兩人登上皇帝派來的車輛後,只聽奉車郎輕輕揮鞭,車子便向前開動了。

    車行不久,田芬對周忠苦笑道:“這麻煩看來是躲不開了。”

    兩人雖然位列九卿,但在這地方離心,中樞虛弱的時代,原本最為吃香的國家稅收儲蓄部門便成了雞肋。皇帝這次召他們,無非是打算繞過在此事上堅守不退的王允,徑直給他們下詔。本以為大神鬥法,小仙看戲,誰知這風波說來就來,還使得無辜的妖怪遭了秧。

    周忠搖了搖頭,在皇帝與王允的博弈中,他顯然比田芬想的更深一些:“王司徒不早不晚,偏偏在北軍急需錢糧的時候使人反對,無非是想給陛下一個臉色看罷了,可見朝野傳言陛下與司徒兩人君臣失和,實屬不虛。”

    田芬出身河北豪族,與袁氏交往密切,是王允天然的盟友,自覺有義務為王允聲援:“王司徒對國家一片赤心,關中屢遭兵燹,正是要愛惜民力的時候。可如今陛下大肆練兵,放眼天下,近無亂賊,遠無叛族,陛下這會子練兵是針對誰,大司農難道還不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陛下連番讓尚書檯擬詔,別看王司徒與趙右丞等人幾次嚴詞駁回,其實是色厲而內荏,任誰都知道陛下是勢在必得,之所以鬧出這個動靜,還不是兩方都想看看各自虛實?尚書檯自士孫尚書令以下,聽附陛下的人雖然不多,但也是司徒不容小覷的勁敵。”周忠緩緩說道。

    田芬連忙道,“陛下這次召我等前來,無非是想逼我等就範,可那錢糧是萬不可輕易撥付,練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旦撥給,以後定是一項多出的開支。當年孝靈皇帝編練西園軍,徒耗資財,所練兵卒盡皆被董賊裹挾為亂,無益於國。那時朝臣不知勸阻這且不說,如今輪到我等,可不能緘默不言!”

    周忠確實想緘默不言,他是揚州廬江人,地域上雖屬關東,但與潁川、汝南、河北等地豪族並無太深的往來。目前雖然看似是依附王允,左右不過是暫且依附其權勢立足,其實他與前將軍趙謙一樣,都是相對中立的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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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丨錢谷甲兵

    “使主是財者,知其不出於己,而不敢以私予。”————————【平戎十策】

    到了上林苑,隔老遠便聽見呼聲陣陣,二人下車步行片刻,只見一隊數十名袍甲鮮明的年輕騎士伏在馬上,在昆明池旁奔跑馳騁。

    當先一人身材瘦小,身著華麗合身的武弁服,在馬背上搖著馬鞭,興奮的大叫著,其餘數騎都是緊張無比的趨近在那少年身周,注意力全放在那少年身上,生怕他有絲毫閃失。

    周忠眼尖,當即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他失態的大叫一聲:“陛下!”

    那少年聽到聲音,流利的調轉馬頭,往周忠等人騎來。待到近前,馬速已然放緩,少年原本蒼白病態的臉經過這幾天的鍛鍊調養已逐漸呈現健康的麥色,嘴角間勾起自信的笑容。

    少年端坐馬上,整個身軀被襯托的高大威武,這莫名的氣勢讓周忠等人呼吸一滯,最終還是在穆順的提醒下跪伏拜禮。

    “大司農臣忠、少府臣芬叩見陛下!”

    皇帝滿頭的大汗,卻不見絲毫疲憊,反倒是精神奕奕:“都起來吧,倉促之間,來不及讓人傳告,我也沒有沐浴更衣。就這麼接見二位,實在失禮了。”

    身後的羽林監蓋順帶著一票騎兵分散走開,遠處更有中郎將徐榮帶著數千騎在列陣奔馳,甚或有千餘步兵在校尉的帶領下呼喝操練,整個上林苑就像個錯落有序的軍營。

    田芬越看越是膽顫心驚,沒有想到皇帝年紀輕輕就能組建起這樣一支兵馬。周忠一旁的也有同感,他甚至在想,皇帝有如此能耐,不僅可以在短時間內整頓老弱的北軍,更讓徐榮等宿將心悅誠服,受其指使。

    王允再是智謀了得,胸有城府,面對這樣一位有手腕的皇帝,他還能招架多久呢?

    北軍中候王斌親自將皇帝從馬背上扶下來,皇帝把手一招,徑直往昆明池邊走去,周忠與田芬幾人連帶著數名羽林郎亦步亦趨的緊隨其後。

    皇帝慢悠悠的走在昆明池邊上,這池子曾是孝武皇帝為伐昆明國,特意使人開鑿用來練習水戰的,後來逐漸變成泛舟遊玩的場所。自王莽篡國、就都洛陽以後,昆明池鮮少維護,導致泥沙淤積,水域面積逐年遞減。

    但往日威風仍在,時至今日依然是一片茫茫大澤。皇帝看著池中央的一片陸洲上殘破的殿宇遺蹟,吹著風,不時地偷眼打量著身旁兩人。

    二人掌握國家稅收工礦等等大權,各自有著截然不同的面孔。大司農周忠面容清峻,看上去正直不阿,但眼睛裡卻藏著精明算計,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反之少府田芬則長了個馬臉,目光不及周忠鎮定,舉止表現忐忑。

    “前些日子有人說董賊授首,天下已然太平,不需要另練新兵。”皇帝邊走邊說道;“可他卻沒有看到,河南、潁川尚有董賊餘部數萬人未曾歸順;河東郡的白波谷還盤踞著數萬蛾賊;更何況涼州之亂屢屢不平。那些人整日裡勸我寢兵,精簡部眾,也不知是鼠目寸光,還是在背後替別人著想。”

    周忠立刻說道,“陛下,萬餘部眾,犯不著做此想。如今國用確實困難,郿塢的錢谷甲兵雖說不少,但陛下也說了,四處都有叛賊,朝廷一旦動兵,一日所耗巨萬,這錢糧便是再多也捱不住。”

    皇帝不置可否,問向田芬,道:“少府也覺得如今國用不足,連北軍正常的配給之需都滿足不了麼?”

    少府負責專供皇室一切采需,算是專門為皇帝服務的管家,此時說滿足不了宮室用度,豈不是失職麼?但田芬卻表現的十分狡猾,把皮球又踢回給了周忠:“回陛下,少府內中雖有庫存,滿足宮用之需尚可,但北軍所費還是要由治粟內史調撥。”

    治粟內史就是大司農的舊稱,周忠見槍頭又指向了自己,道:“尚書右丞管轄錢谷度支,臣……”

    無論前世今生,皇帝最是反感這種相互推諉的官僚作風,他大為皺眉,在一隻大石鯨前停了下來,向王斌施了個眼色。

    王斌會意,接下了話茬,對周忠兩人說道:“尚書檯諸人意見不一,自然要以聖意為準,爾等久食歲祿,難道連這個都分不明白嗎?”

    周忠還是有些推脫,遲遲不敢貿然答應下來。

    王斌威脅道:“北軍經過新募與裁汰後,如今已有萬人,若是因為錢谷一事而損害朝廷威嚴,你們誰也吃罪不起。”

    “這……”周忠為難的看了眼身側的田芬,王允的打算他們多少也明白一些,無非就是想這麼耗著,耗到北軍因為遲遲未見錢谷而生出變故,到那時再由王允出面救場,既能挫敗皇帝的威風,又能得到一支軍旅,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計畫。

    “你們的想法我明白,王允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你們要知道。”皇帝轉身對周忠等人說道:“我不動趙戩,是還不想與司徒為敵,但你們就不一樣,若是真把我的話視若無睹,你們可就要小心天子之怒。”

    在皇帝的威勢之下,周忠屈服了。

    其實這也很好選擇,王允在朝中的權勢雖然首屈一指,但終歸到底比不上董卓,除他以外,朝中還有太尉馬日磾、尚書令士孫瑞,以及與其相善的司隸校尉黃琬等人,論在軍中的聲望,征西將軍皇甫嵩與前將軍趙謙都在其手下呂布之上。

    王允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身周暗流湧動,一個不慎就會分崩離析。

    反倒是皇帝,身邊既有弘農楊氏的傾力支持,又通過尚書令士孫瑞與關西豪族出身的太尉馬日磾等人曖昧不清。更重要的是,皇帝手腕了得,得知董卓死時,好不慌亂,甚至還能迅速做出反應,搶下徐榮所部兵馬,佔據優勢;革除北軍弊害時,更是果決明斷毫不留情。

    通過種種表現來看,皇帝無疑是中興之主。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王允等人以及別有用心者仍然冥頑不靈以外,還有誰會與皇帝作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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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丨臣操權柄

    “天子之言,得制於省部之手,太阿之柄幾於倒持矣。”————————【元代奏議集錄·選法】

    田芬氣憤於周忠的臨陣倒戈,雖然不忿,但他沒有趙戩那般敢面折皇帝的膽量,只得咬牙退下。沒想到田芬才回少府不久,便有詔旨傳來,遷田芬為兗州刺史,即刻赴任,另拜黃門侍郎張昶為少府。

    這一突如其來的任命讓田芬又驚又怕,自己違逆聖意,皇帝明顯是藉故支走他,但他沒想到會給他外放一州之長。據說兗州如今正遭黃巾荼毒,自己手無寸鐵,貿然前去恐不濟事。

    思來想去,他前往王允府上問計,王允很快便接見了他,在得知周忠倒戈支持皇帝后,王允沒有多做表示,反倒是對田芬讚賞有加。

    田芬心裡惶恐,卻聽王允說:“你既負詔命,不如先往冀州拜謁家祖,我聽說袁冀州尚在鄴城,你不妨找他問計。兗州地處中原,北至青冀,南達徐淮,位置緊要。朝廷坐鎮關中,與關東各州相比,正所謂‘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君當慎思也。”

    聽著話倒像是田芬之所以就任兗州刺史,全是王允一力促成似得。其實說起來也有些關係,自從王允得知周忠奉詔調撥錢谷給北軍時,他就知道自己在這一陣中輸掉了,田芬不聽詔令,是遲早要被清算的,與其如此,還不如當做是王允與皇帝之間的一場利益交換。

    用張昶取代少府、王允不再幹涉皇帝整頓軍旅為條件,換取田芬出任兗州,作為王允地方上的外援。

    冀州牧袁紹及其袁氏在地方任職的門生太守,再加上兗州刺史田芬,關東諸侯都將成為王允無形的政治籌碼,用來壯大自己的聲勢,不至於被皇帝一擊擒拿。

    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廂情願罷了,所謂關東諸公誰也不會將王允視為自己在朝堂上的代言人,因為在某些人眼中,長安朝廷,尤其是皇帝身份的合法性都有問題,更遑論聽命了。

    王允走進岔路,為人利用而不自知,田芬也是同樣不明就裡,唯唯答謝後便收拾行裝往冀州去了。

    這一日皇帝打上林苑回宮,在路上與王斌同乘一車。整頓北軍的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皇帝在大司農周忠與新任少府張昶的全力配合下,將董卓屯於郿塢的錢糧還有兵械一起揀選出來分發給北軍、羽林以及虎賁等將士,甚至連身邊的護衛都換上了本屬於他們的禁軍武裝。

    當錢糧不在成為掣肘軍旅整頓的問題後,北軍的訓練、招募開展得熱火朝天。

    王斌至此由衷的佩服皇帝運籌帷幄的本領,車駕行駛在漫長的宮道上,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對皇帝說起蔡邕的事情了。

    在王粲等人過府拜訪已有兩天,王斌口頭上雖然同意出面搭救,但還是對此抱有一絲顧慮,擔心會因此事給皇帝帶來麻煩,在見識到了皇帝的手腕後,王斌再無顧慮,打算趁此跟皇帝說個明白。

    “蔡中郎的事,你不說我也打算做些什麼。”皇帝思量說道;“我知道馬太尉私下在王司徒那裡因此事碰壁,若我無動於衷、作壁上觀,那蔡中郎勢必難以挽回性命。我出面自無不可,但是這個時機要把握好,過晚則來之不及,過早則難以成效。”

    王斌知道皇帝這是在對他耳提面命,趕忙虛心受教。

    皇帝這也是對著至親之人王斌才會表露出自己的心意,蔡邕他是一定要救的,無非是想在此事件中使自己的利益擴大化而已。搭救蔡邕,在馬日磾等人看來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對其他人來說,不過是阿附聲名,至於救不救得出則不是他們特意在乎的事情。

    為了徹底俘獲馬日磾等人的效忠,皇帝就得拿蔡邕的事大做文章,逼馬日磾以及那些阿附聲名的人來求自己去救。

    只有到這個時候,皇帝手中既有兵強馬壯的軍隊,又有關西豪族的傾力支持,王允再是強勢也要靠邊站了。

    王斌不善權謀,但他有個優點就是為皇帝著想,這也是皇帝最為信重他的緣故。只聽他將自己從王端一句無心之言得來的啟發告知皇帝,皇帝聽了大為動容:“你說得對,王粲、士孫萌等人都是年輕才俊,又是名臣之後,與我也差不了幾歲。若是能找機會將他們聚集在我身邊,一起讀書,增進感情。既可不使這些才俊流失於外,又可讓其遍覽秘府藏書,深厚學識,更可籠絡臣子之心,可謂一舉多得。”

    其實皇帝還有話藏著沒說,讓臣子家族優秀的兒子入宮侍奉皇帝,不僅可以籠絡臣子,給自己打造一個未來的親信班底,還可以進一步給自己打造一個智囊團。

    就像是尚書一開始不過是給皇帝掌管書籍的官員罷了,只是由於孝武皇帝為了與強勢的丞相等外朝相抗衡,這才逐漸加重尚書的權力,從參謀顧問、到擬旨決策,漸漸以尚書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內朝。

    直到光武皇帝為了加強皇權,事歸台閣,導致如今的尚書檯權力甚重,再加上有個強勢的王允坐鎮,皇帝想要做些什麼總得想法設法的去商量、去妥協。

    好比這次北軍的錢糧兵械,一件既簡單的事情,只要皇帝下詔,尚書擬詔,官員承詔就可以了。可偏偏就有人在其中不服聖命,藉故強項,雖然事情最終還是得到瞭解決,但依然讓皇帝好不痛快,如鯁在喉。

    如果有個能繞開尚書檯決策、發號施令的新‘內朝’,一切問題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麼?

    皇帝越想越是覺得可行,就在他仔細琢磨該找個什麼由頭來促成此事時,車駕已停駐在宣室殿階前。

    有一人正候在門口,見到皇帝,他稽首道:“侍中臣溫冒死進諫陛下!”

    “你有什麼話,非要弄出這副陣仗不可?”皇帝覺得莫名其妙。

    趙溫從袖中抽出一根簡牘奉上:“臣要說的都在這裡了,還望陛下垂鑑。”

    皇帝拿過簡牘展開一看,心頭狂喜,臉色卻故意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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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丨御臨中台

    “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資治通鑑·周紀一】

    “這麼要緊的事,為何我從未在尚書檯呈遞的奏疏中見到過?”皇帝面沉如水,帶著明顯的怒意說道。

    趙溫心思急轉,配合說道:“陛下,非臣有意僭越尚書職分,而是蔡氏早已上奏書於中台,只是事情遷延,經曆數日仍不得呈於陛下案前。蔡氏心焦似火,擔憂其父生死,故而求臣代為轉奏,有越權情事,臣甘願赴廷尉認罪。”

    皇帝沒有理趙溫,他喚來王斌問道:“我記得按我朝的規矩,天下臣民奏疏都遞交北宮門,由公車司馬令駐守北宮門收集整理之後,一概運送至宣室,由我批閱了再遞送尚書檯擬旨。可是如此?”

    王斌硬著頭皮答道:“這……確是如此。”

    “那為何我每日看到的奏疏都是尚書檯批閱好了的?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所有的奏疏都得他們先看一遍,然後挑出對自己有好處的給我看,對自己不利的就藏著?這是什麼時候的規矩!”

    趙溫瞅準機會在火上添了把柴:“陛下,臣斗膽進言,董卓在時,認為陛下年紀還小,於國事尚且不熟,所以就由錄尚書事的三公以及尚書們代為處理,然後再……”

    “放肆!”正在進言的趙溫被這一聲怒喝給嚇愣了,只見皇帝眉峰倒豎,大為不滿,他的手抓著那根奏疏,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陟黜大權,操之於上。他們這麼做,有先例麼!”

    趙溫故作不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有先例的,若是溯源起來,臣記得本朝孝和皇帝、孝安皇帝以降,歷代皇帝都是幼年登基,那時要麼是太后臨朝,大將軍輔政;要麼就是遺詔有輔政大臣……”

    “現在既無太后,又無大將軍,更沒有先帝指定的輔政大臣,那他們有什麼資格敢奪我的批奏之權!”皇帝‘霍’的一下轉過身去,對奉車都尉劉璋下令道:“擺駕,去尚書檯!”

    王斌不是第一次看見皇帝發怒,心懷揣揣以外,卻有些期待,因為每當皇帝這麼發怒的時候,都會帶來巨大的改變。

    是的,他知道皇帝此時假怒大於真怒,無非是要藉著發怒一改往日溫和的模樣,多行雷霆之事,讓臣子知道哪些是皇帝極為重視的事,絕對碰不得。就好比上一次皇帝這麼動怒,不顧勸阻下令裁撤北軍,一口氣黜退了兩個無用的校尉。

    盛怒之下,就是王允也攔不住皇帝執意改革北軍的決心。

    這一次王斌假意勸諫幾句後,便立即吩咐人準備車駕,打算直接帶皇帝去尚書檯問罪了。

    宣室殿前才到不久的黃門侍郎和侍中們聽到動靜,面面相覷,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才走上去卻又趕著下來。就只見皇帝在穆順的服侍下從陛階大步走出,臉上怒氣未消,不知道被什麼給氣著了。

    黃門侍郎鐘繇趕緊往台階上走了兩步,正欲開口,卻被穆順搶了先;“國家擺駕尚書檯,命侍中趙溫驂乘!”

    不僅是鐘繇,就連站在對面的侍中楊琦也是一臉驚訝,皇帝出行讓侍中驂乘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楊琦還是在裡面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好端端的,皇帝為什麼突然要去尚書檯,還特意讓平日裡與皇帝交流甚少的趙溫驂乘。

    帶著滿心的疑惑,楊琦與眾人登上後面的副車,一路浩浩蕩蕩的趕往尚書檯。

    行了不知多久,在車內,趙溫悄悄抬頭看了眼皇帝,發覺皇帝面沉如水,一副陰雲密佈的樣子,他趕忙低下眼簾,心裡卻是怦然作響,在狹窄的車廂內清晰可聞,而皇帝恍若未覺,仍閉著眼睛。

    一路上兩人各有心思,皇帝沒有說話,趙溫心裡有鬼,也樂得當聾啞人。

    就在車內氣氛沉悶尷尬的時候,金根車陡然向前一傾,奉車都尉劉璋在外說道:“稟陛下,尚書檯到了。”

    尚書檯,也叫中台,因為常在宮裡的中台辦公,故以台命名。

    自孝武皇帝設立內朝,光武皇帝事歸台閣以來,尚書檯便成了國家的中樞機構。皇帝詔書、政令皆由此發佈,三公錄尚書事以及尚書令更是總典綱紀,無所不統,儼然是另一個丞相。

    此時雖無常朝,但尚書檯六曹尚書還是要每天到台閣辦公,批改奏疏。尚書郎潘勖正拿著一根朱紅的彤管筆起草文書,那是一封很簡單的任某某為某地縣令的任職書,他的工作就是將其擬定之後與其他人批閱過的奏章一起交由皇帝御覽,然後蓋印頒發。

    想到最近尚書檯陰沉緊張的氣氛,潘勖就忍不住頭皮發麻,自從當日司徒王允與尚書令士孫瑞、尚書僕射楊瓚因為北軍錢谷的事當場抗辯以來,中台各尚書是個人都知道雙方反目,如今尚書檯根據各自的權勢、地籍、親友等關係隱隱分作兩個派系。

    其中更是以司徒王允為首的一方佔得上風,尚書檯絕大多數的尚書都倒向王允,導致士孫瑞等人在尚書檯大感掣肘。

    潘勖不過一個小小的尚書郎,無緣參與尚書檯及朝中大臣們的爭鬥,所以甘於做隨波逐流的一員,誰當權就聽誰的,這也是很多背景不強的官員心聲。

    只是這幾天尚書檯內部越來越奇怪了,先是皇帝突如其來的整頓北軍,尚書令士孫瑞毅然遵命擬詔,引起王允極大不悅,認為皇帝做事不經問詢大臣意見,很容易造成亂命。

    士孫瑞據此與王允爭辯了許久,最後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事後王允藉口尚書檯良莠不齊,又藏有董卓餘孽,故對尚書、尚書郎進行逐一排查審核,不合格者一律清退出去,其中大部分都是關西士人。

    王允手段強硬,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只是他既佔著理,又有總朝政的權力,做這些也無人敢直言反駁,潘勖由於是關東人才得以留在尚書檯。自此之後,尚書檯便基本上聽命於王允,甚至暗中囑咐下來,朝中奏疏需要先清點之後,再擇選緊要的送達宣室。

    至於什麼是緊要的詔書,還不是由負責清點的尚書郎吳碩決定的?

    吳碩素來好諂媚事上,再加上對王允馬首是瞻的尚書右丞趙戩,有這兩人在,哪怕王允偶爾不來尚書檯,都能讓眾人不敢擅做主張,再也不會出現類似於當初皇帝一句話,尚書檯立即擬詔的情況。

    潘勖嘆了口氣,他在想皇帝不乏是一個英主,王司徒也有名臣之風,鬧得這麼僵,對社稷又有什麼好處?

    “上御中台,諸官出府,恭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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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丨官無常法

    “古者。立天子而貴之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無一貴。”————————【慎子】

    尚書檯外突然有人高聲喊道,台閣之中,眾尚書,尚書郎等官皆是一愣,紛紛擱下手中事務按次序走了出去。只見數輛安車、立車拱衛在天子御駕的周圍,更有羽林郎、虎賁郎乘騎執戟,護衛陛側,這數百人憑藉儀仗組成的威勢令眾人呼吸一滯。

    士孫瑞、楊瓚、趙戩等人伏地稽首,一起山呼道:“臣等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皇帝在穆順的扶持下緩緩走出車駕,在眾多郎衛的拱衛中,皇帝柔弱的身軀顯得異常高大,他點了點頭,穆順便代皇帝沖地上跪著的尚書們喊道:“制曰‘起’!”

    尚書們謝恩起身,自覺的站立在兩旁。

    皇帝看也沒看他們一言,徑直走進了尚書檯。皇帝進去後,南陽宛人,尚書文禎趕忙拉住跟隨在後的黃門侍郎、沛國人丁沖,小聲問詢道:“幼陽,陛下今日是何故造訪中台?”

    “陛下與我素不親善,我又何嘗知道?”丁衝心裡鬱悶,自從當日皇帝命王斌驂乘,自己冷臉相對以後,皇帝好似聽信了王斌的進言,越發的不待見他。他心裡很無奈,低聲叮囑道;“只是陛下心性不同往日,此番動怒,必有大事將作,待會應對千萬小心。”

    說完丁沖便跟著同僚進了尚書檯,文禎等人無法,也只得跟在後頭走了進去。只見皇帝倨坐在正中本該屬於尚書令的位置上,尚書令士孫瑞與僕射楊瓚二人垂手立於左右。

    見尚書們依次走進,皇帝朗聲問道:“我記得王司徒錄尚書事,總朝政,怎麼今天沒有見到他來?”

    幾個尚書們互相看了看,遂推舉了一個資歷最老的尚書上前應答,那尚書約莫五十好幾,鬚髮皆白,是馮翊大族出身,名叫郭溥;“回國家,司徒身體染恙,今早剛使人遞了奏疏過來。”

    “那奏疏呢?我為什麼沒有看到?”皇帝問道。

    “稟陛下,奏疏在此,臣等已代為閱過,確有其事。”皇帝事出突然,王允又恰好不在,趙戩為了防止皇帝要橫生什麼枝節,對此特意留心,他自作主張,從一邊翻撿出奏疏,趨近幾步呈交給穆順。

    郭溥乾咳一聲,聳拉著眉眼看向士孫瑞,然後便識趣的退下了。

    今天這事太反常,在看清楚局勢之前,就連士孫瑞都不願意主動出面說話。

    皇帝從穆順手中接過那份奏疏,也不打開,就放在手上握著。嘴上噙著一抹冷笑,說出來的話讓眾人大吃一驚;“看來我得下旨賞賜爾等了,諸卿不嫌我年幼德薄,才智鄙陋,不足以理朝政,故而代我批奏,實在是忠心可嘉。”

    尚書檯頓時輿情大嘩,畢竟這個事起初是老早以前就留下的慣例,董卓死後,雖然士孫瑞曾建議過還政給皇帝,但王允卻藉口皇帝年幼,堅持要遵循以往的傳統。

    所以奏疏不得第一時間上達天聽,也怪不得底下這些負責擬詔的尚書們。

    此時見到皇帝怪罪下來,眾人紛紛七嘴八舌的為自己叫屈。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臣等忠心事上,未嘗有一日懈怠。此事定有小人進言,離間我等君臣,臣請將其議罪!”

    穆順聽不下去了,自覺有責任維持秩序,出聲喝道:“肅靜!陛前喧嘩,成何體統!”

    這一聲倒是入了趙戩的耳,他本還在想該如何挽回局勢,若是任由此發展,王允的權力將大大縮水,這可不是他們樂於見到的。

    此時穆順的挺身而出,無疑是給趙戩一根救命稻草。

    他有意將火引到穆順頭上去,做出閹宦復熾的假象,幾個尚書本來沒有注意到穆順,這回頓時以為是穆順從中作梗,慫恿皇帝對付士人。於是紛紛對穆順怒目以視,都將怒火轉移到穆順身上,要求皇帝下旨嚴懲穆順。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趙溫靜立一旁,冷冷的觀看著局勢,他想知道皇帝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做,這決定了他們兄弟今後在朝中的立場和走向。

    反倒是穆順這下是怕了,臉上冷汗直流,不自主的往後退了兩步。關西人和關東人雖然不和,但面對可能復起的閹寺,口徑卻是出奇的一致。

    就在眾人以為事情就這麼了結的時候,皇帝開口說話了;“剛剛誰說要下旨的?”

    穆順臉刷的一下就白了,趕緊匍匐在皇帝身邊,又驚又懼的說道;“陛下……”

    “你怕什麼?”皇帝用極小的聲音對穆順說道。

    穆順頓時安心了,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皇帝身上,只求皇帝的威勢,大到能撐住這片天地。

    趙戩走上前去,做出一副忠直為國的樣子說道:“稟陛下,閹寺之患,甚於洪流,如今我大漢民生凋敝,皆是歷代先帝寵信閹寺之故。陛下若要匡扶社稷,振興朝廷,須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有道理,看來你也是通曉大義的。”趙戩將造成天下大亂的黑鍋全扣在宦官身上,還說的大義凜然,讓皇帝不由得側目。趙戩有急智,皇帝不願意任由他這麼說下去,他要拿回主動權:“既然你知曉大義,那我就要問了,你身為臣子,知道臣子應盡的本分是什麼嗎?”

    “荀子有言‘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趙戩想也沒想,張口就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主的本職是選用賢人,臣子的本職是處理職責事務,兩者各有分工,互不僭涉。

    這裡就隱隱的表示了趙戩的寓意,是在提醒皇帝尚書檯是處理國家政務的,而皇帝只負責任用賢能來處理政務,希望皇帝不要僭涉。

    趙戩歷任宦職,人情練達,皇帝自進來後開口第一句話他就有了不好的念頭,雖然不知道皇帝的來意,但攔住皇帝對尚書檯指手畫腳總是沒錯的。

    “嗯,你既然說了臣子的本分,那我作為天子,就不得不說一下天子的本分。”皇帝點頭道,眾人也都沒有異議,垂手表示恭聽,皇帝便清了清嗓子,道:“弱其強而治其亂,伸其屈而直其枉。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皇帝就是要親自治理天下,讓元元眾生得享安寧,豈能獨居一室,垂拱無為?”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8
第三十五章丨詔旨奪權

    “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韓非子·和氏】

    眾人沒想到皇帝小小年紀會有如此過人的見解,侍中趙溫更是眼前一亮,皇帝那‘一人治天下’的話句似乎來自於法家慎到的理論,如果不是對皇帝這一身份觀察透徹,誰能說出這種精煉的話來?

    底下的尚書們忍不住小聲驚嘆,紛紛討論皇帝的言語,誰也沒有注意到這裡面藏著的關鍵,趙戩隱隱覺得皇帝是有的放矢,但他拘於學識,還沒有轉過彎來。

    唯有侍中楊琦和黃門侍郎丁沖俱是皺起眉,兩人心有所感,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默契的移開眼光。事到如今,皇帝的企圖難道還不明顯嗎?

    但皇帝說的話裡出現了一個漏洞,丁沖不願見事態被皇帝牽著走,出聲言道;“國家對為君之道的見解精深,是臣等所不能及。然古時帝王,垂拱而天下治,是故無為,也是帝王之職。”

    趙戩這才反應了過來,知道皇帝這次是想要干預尚書檯的決策,所以用君王和臣子的本分開頭,想堵住他的嘴。趙戩哪裡捨得放棄手中的權利?於是立即反應過來,贊同丁沖的話,並舉出上古帝王的例子強調無為而治。

    本來事情要成了,卻被丁沖橫插了一槓子,皇帝很不滿的瞥了丁沖一眼;“老聃曾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所以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天子依據已有的禮法制度,順勢而為。”

    丁沖還想再說,卻被皇帝出言打斷;“君臣各有本分,互不僭涉,以前董卓在時,假借董氏外戚之勢,代為輔政,自無不妥。如今斯人已矣,我欲親預朝政,有何不可?還望諸卿能恪守臣分,毋要阻攔!”

    話說的已經很嚴厲了,誰要是敢阻攔就是不守臣分,想做權臣架空皇帝。一時間誰也不敢接話,但也不說同意,就那麼尷尬的僵持著。皇帝看向站在兩側的士孫瑞、楊瓚,彷彿知道皇帝在看他們似得,兩人一齊抬頭,目光炯炯的與皇帝對視。

    皇帝心裡有底了,他故作生氣,沖穆順喝道;“拿筆墨和詔板,我要寫旨。”

    “陛下。”趙戩已悄悄派吳碩前去通知王允,不消多時就會趕到尚書檯,在此之前趙戩試圖用緩兵之計先穩住皇帝,於是他拱手說道:“陛下心有大志,欲再興社稷,臣等食君之祿,豈敢貪權?只是陛下欲要親政,按例當在冠禮之後,如今陛下年未及冠,怕是於禮不合。不若等王司徒來了,或常朝的時候使群臣共議不遲。”

    這時皇帝心存怒意,話裡毫不掩飾:“沒有親政的皇帝就不算皇帝了?那我距親政還有兩年,這兩年誰來給我管理天下?你別給我舉孝和、孝安皇帝的例子,我只問你,如今太后何在?大將軍何在?遺命輔政大臣何在!”

    太后,大將軍,輔政大臣這三者都是幼君在位,暫代皇帝理政的人,具有公認的合法性。但現在皇帝的情況很特殊,名義上的嫡母、太后何氏、實際上的生母王美人以及外戚大將軍何進都已經死了,而孝靈皇帝更沒有留下輔政大臣,所以理論上誰也不能代君理政。

    董卓依仗權勢代為掌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如今董卓身死,王允勢力又沒達到一手遮天的地步,這正是皇帝要抓住的漏洞和機會。

    皇帝提出的一連串問題,趙戩一個也不敢回答,他獨自一人承受著皇帝的怒火,頭都不敢抬起來。

    其餘人等也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威勢給嚇到了,皇帝不給他們思考反應的時間,趁勝追擊:“拿筆墨詔板!”

    穆順想也不想就知道皇帝是在命令自己,他剛才親眼見證了皇帝是怎麼在咄咄逼人的尚書們面前,憑藉一問一答,須臾之間就使局勢大變,甚至還穩佔上風。

    他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敬佩,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跑到最近的一張桌案上抓了一把空白竹簡,與筆墨一起擺放到皇帝案上。

    皇帝拿起彤管,正欲下筆,一時卻犯了難。

    他這幾天學習漢朝禮制,知道皇帝下達的命令分四種,分為策書、詔書、戒書和制書;每種都有其各自的功能和使用範圍,比如制書是除了玉璽以外,還需加蓋尚書令印,此時尚書令印早已被錄尚書事的王允尋機從士孫瑞手中收走,一來一回不僅耽擱時間,還會出現意外的變故,所以不可取。

    而策書又是用來下發諸侯王和三公的,功能上不適用;戒書則有告誡之意,無法完全體現皇帝要拿回批奏權,正式干預朝政的意圖;所以思來想去,皇帝還是選擇了用詔書的形式。

    想好措辭之後,皇帝在長約一尺一的竹簡詔板上寫下他穿越以來的第一份詔書。穆順隨後從符璽郎祖弼手上接過皇帝行璽,加蓋之後,這份詔書便成了具有合法性的正式詔令。

    尚書檯的尚書們見此,知道事情已經難以挽回,此時他們想的是該怎麼面對皇帝以後可能會對他們進行的報復,這種事情往好了說是為君解憂,往壞了說就是擅權攬政。

    是好是壞都得看皇帝的意思,更何況除了皇帝,得知此事的王允必然會對他們進行更為嚴厲的訓斥,這是讓所有尚書都頭疼不已的事情。

    穆順受到允許,拿起皇帝剛寫好的詔書大聲讀道;“告司徒、錄尚書事允、太尉日磾、司空嘉,及諸卿各府。凡臣民奏疏,事無鉅細,令無緩急。或親擬詔旨,或交由台閣,概由欽閱,皆為朕決。往事已矣,朕不咎其過,而卿等務自省也。”

    大致的意思是說以後所有的章奏都要先給皇帝過目,然後再移交尚書檯依皇帝的意思擬旨,以前做的事情皇帝不會追究了,只是要各位大臣心裡清楚,知道反省就可以了。

    這詔書可謂是寬宏大量,尚書們都放下心來了,知道起碼有這份詔書在,皇帝這邊是不會怪罪他們了。

    穆順讀完之後,皇帝立即指派侍中楊琦與穆順一同出去,到三公九卿等官員衙署宣讀這份詔書。必須在今天之內,要讓滿朝文武知道皇帝不會甘心循規蹈矩的熬到成年再掌權。

    這道詔書一下,等於是正式宣告皇帝走在台前,今後無論是關西還是關東、亦或者別的什麼勢力,行事謀劃,都不能忽視皇帝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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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丨蕭索宮道

    “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桐葉封弟辯】

    尚書檯至關重要,牽涉各方,這是皇帝不能降罪的原因,但他總得要像個辦法立威立德,不然無法揭過這章;“尚書令士孫瑞擬詔。”

    士孫瑞一愣,他本在沉思皇帝的那份詔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被身邊的楊瓚拉了拉袖子,發覺皇帝和眾人的眼睛都看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趨到旁邊的桌案上拿起彤管,豎著耳朵準備聽皇帝的旨意。

    “公車司馬令,本應傳章奏於朕躬,今該官未有奉詔,擅移章奏於台閣,雍塞朕聽。”聽到這裡,士孫瑞哪裡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這公車司馬令算是要倒霉了,他下筆如飛,簡潔明了的將皇帝的意思寫了出來:“正所謂,有為之君不用無能之官,朝廷正當進取,不該任蠹蟲自生。今宜罷之,望諸卿引以為戒。”

    將皇帝批奏權被奪走的罪責全攬在公車司馬令身上,不僅能立威,還能讓眾人安心,這是最好的結果了。眾人沒有異議,誰也不會把公車司馬令的前途放在心上,小人物有時候就是用來給領導背鍋的。皇帝前世深明此義,用起來十分順手。

    詔書寫完,皇帝略略掃視了一下,確認無誤後就讓人去宣旨了。

    罷官是立威,賞官就是立德。

    對於公車司馬令這個職位,皇帝看的很重。這個位置不僅享有六百石的俸祿,掌管收集、移交章奏和四方貢獻,更有掌管宮中司馬門的警衛和夜間巡邏的職責。

    皇帝為了防止底下的官員陽奉陰違,不聽詔令,得選個忠心的人去做這個位置,保證以後的章奏能第一時間交到他手上。

    “擬詔,北軍中候王斌辦事得力,又為朕母舅,故封都亭侯,食邑五百戶。其子王端,性情寬厚,仁敏愛學,可為公車司馬令。”

    王端無官無爵,起步便是六百石的公車司馬令,靠的不是什麼性情寬厚,而是他那皇帝表兄的身世。眾人知道這一層關係,加上又有歷代皇帝加恩後族的先例,所以這詔書也毫無阻攔的寫成了。

    這一系列的變故著實出乎趙溫的預料,仔細想了想,趙溫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別看皇帝這次僅僅只是奪回了奏疏批奏大權,實際上是削弱了王允的執政權柄。

    這個口子一開,皇帝日後可以像個真正的成年天子那樣處理朝政、頒布詔令、賞罰大臣,王允即便是有個‘總朝政’的名頭,也毫無用處。

    面對這樣的局面,以王允的性格,豈會甘心退讓?皇帝越是如此,王允便越是覺得皇帝一旦掌握大權,就會變得肆意妄為,據此王允就要堅持抗衡,而皇帝面對王允強勢的行為,就會越發不滿,這就是兩人之間逐漸發展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興許有旁觀者看得清,但又有誰敢說出來呢?

    更何況,當局者未必迷。

    皇帝也沒有忘記蔡邕這檔子事,但他不打算一口氣解決,當然這個事是王允的逆鱗,想要妥善解決並非易事。皇帝只想借蔡邕這個案子好生運作一番,將自己處理朝政的權力給坐實,這樣無論他是否加冠成年,都不妨礙他親政。

    他從袖中抽出蔡貞姬書寫的奏疏,拿起給眾人示意。

    “左中郎將蔡邕因罪入獄,其女以為罪不足以論死,故而伏闕上書,誰知詔書屢入中台,皆遭人有意遮掩,難以遞送御前。”皇帝不緊不慢的說道,眼睛盯著人群中的趙戩;“欺上瞞下,你們可知是什麼罪過?”

    眾人再一次惶恐的跪下告罪,皇帝這回沒有讓他們起來,他說:“這件事我不再追究,日後若是再有發現,以欺君論處。”

    “謹諾,臣等奉詔。”聽到皇帝不追究這個事,趙戩在人群中不禁鬆了口氣。

    今日之事可以說是他應對失措,如果開始回答狡猾一些,不讓皇帝抓到話柄,皇帝哪能那麼快就扯到臣子和君王職分上去?本來好好的正在對閹寺口誅筆伐,他卻耿直的被皇帝帶著走了。一會等皇帝離開,趙戩少不得要被王允責備一通,連帶著尚書檯的人都會對他心生怨氣。

    “至於蔡邕之事,此案事關緊要,廷尉不可輕下斷語。是故……”皇帝看了趙溫一眼,趙溫見狀,立即走到正中跪下聽命:“令侍中趙溫為使者,持節赴廷尉獄,將蔡邕暫時移交黃門北寺獄。朝會廷議之時,再論不遲。”

    在返程的路上,是由尚書令士孫瑞驂乘,皇帝閉著眼,安然的坐在車上。

    寬大的袍服罩著瘦弱的身軀,隨著車子行駛在不甚平整的石磚路上而顛簸晃動。兩道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問題,又像是被這搖來晃去的車子弄得心神不安,全然不見剛才在尚書檯力壓群臣,大權得握的喜悅。

    良久,待車子悠悠轉過一個直角彎道。皇帝突然開口說話了:“你知道為什麼這未央宮道都如此顛簸,路面不平麼?”

    “回國家,自光武皇帝以來,我朝歷代先帝雖屢次赴長安郊祭,對未央宮內諸宮殿大體修繕,然此地終究不是國都之處,不能徒耗錢糧,所以有些宮道和小殿未有整修也是應有之意。自國家遷都至此,這三年裡雖然有過動工,但規模甚小,用度拮据,更無暇於道路了。”士孫瑞略一遲疑,但還是選擇了更為謹慎的答法。

    顯然,皇帝並不滿意,他把背靠在車壁上,在減輕了部分顛簸後表情未有輕鬆多少。卻見他話語中帶了幾分不滿,生硬的說道:“答非所問,我問的難道就只是宮道而已麼?你既然知道我問你的是什麼,為什麼還要把我當個孩子來糊弄?”

    “臣惶恐!國家英明聰慧,臣哪裡敢糊弄!”士孫瑞大驚失色,趕忙伏身拜倒。

    皇帝沒理他,只是閉上了眼睛,嘴裡哼著一首士孫瑞熟知的曲調,語義中對士孫瑞像是失望又像是期望:“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簪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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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丨早釋猜嫌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戰國策·燕策二】

    “陛下……”士孫瑞聽清了歌詞曲調之後,跪伏在地,泣不成聲。這曲調是樂府裡的《行路難》,雖然句詞從未聽過,應是皇帝自己現做的,但意思非常的清楚,大致是說燕昭王禮賢下士,君臣相得,成就大業的故事。

    他卻覺得這是在諷刺自己不如詩中的那些賢士,面對君王的虛心請教,不知報答,居然還惺惺作態。

    天子要做賢君,可惜士孫瑞這等賢士說話還拐彎抹角、藏著掖著。士孫瑞正在那裡慚愧的時候,皇帝哼調子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他本來打算把李白的這首詩背完的,結果發現自己忘詞了。

    尷尬之餘,見士孫瑞伏在地上,知道達到了預期效果後,才嘆道:“如今正是危亡關頭,稍有不慎,社稷便有傾覆之難。我欲禮待賢臣,親操權柄,奈何臣不信君?”

    這話一說完,士孫瑞身子抖了一抖,彷彿也被皇帝這話打動。

    皇帝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心裡對我一直有所成見,王司徒本性不壞,就是人頑固了些,他誅殺董卓,功在社稷,我卻偏偏要與他作對。與他相比起來,我才真的像個視社稷於不顧,一心只想獨攬大權的人。我做的這些若不都是有利於朝廷的事,想必你們早已將我視為昏君,又何談真心輔佐?”

    “臣有罪……臣無顏以對陛下厚愛……”士孫瑞話帶哭聲,伏著身子不肯起來,聲音哀切。

    他確實如皇帝所說的那般,對皇帝有很大誤解,如皇帝所說,他一開始確實是認為皇帝只顧著親政而不顧王允一片忠心,但後來王允逐漸表露出來的專橫讓士孫瑞分清對錯,由此才算是真正歸附皇帝。

    在此之前,無論是皇帝想借士孫瑞在尚書檯的影響力抗衡王允,還是別的動作,士孫瑞都是推諉再三,並不是真心實意的幫助皇帝完成的。如今皇帝發自肺腑的說出這番話來,士孫瑞再也不敢隱瞞,痛心的哭了出來。

    王允這些天實在是讓人失望,也正是如此,士孫瑞才從一開始的亦步亦趨漸漸對皇帝真心擁戴,只可惜雙方似乎都心有芥蒂,如今幸好皇帝開明,直接說了出來,不然還不知要鬧出什麼樣子。

    這時,車子停了下來。劉璋把馬勒好,從車上走了下去,穆順也來到車邊說道:“陛下,柏梁台到了。”

    “嗯。”皇帝回了一聲,看向士孫瑞,此時士孫瑞已經坐起身,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睛都是紅的;“自己整理好儀態,下車之後不要讓人看出什麼來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從今往後,很多事我都還要仰仗著你呢。”

    “臣謹諾。”士孫瑞說完便拿袖子擦拭乾淨淚痕,整理好著裝後便從車上下去了。

    穆順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士孫瑞的面色有些不對,還沒來得及細想,便伸手去將皇帝從車上扶持走下:“剛有內謁者前來稟告,說是太尉馬日磾請求覲見。”

    皇帝點點頭,準備讓馬日磾到柏梁台來見他,卻見穆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還有什麼事?”

    “還有……”穆順憤憤不平的說道:“聽人說,侍中去廷尉獄奉詔準備移送蔡邕,卻被廷尉宣璠帶人攔了下來,如今兩撥人在廷尉獄門口對峙,誰也說不動誰。”

    “好大的膽子!”廷尉宣璠雖非涼州人,卻是董卓走狗,曾經在董卓的授意下彈劾掉多位大臣,董卓死後他見機得快,立即投入王允門下,如今敢攔著代表皇帝的使者趙溫,背後一定是出於王允的授意。

    皇帝心裡怒極,他實在沒想到王允的人會敢這麼強硬:“趙溫帶有詔書,又持節,他憑什麼攔著?”

    “據說是廷尉以為黃門北寺獄都是關押宦官的地方,蔡邕作為士大夫不該屈身於哪裡,這是於禮不合,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董卓一死,眾多大臣個個都變得強項起來了。”皇帝氣笑道,趙溫奉詔宣命,身邊按規矩都會伴隨著羽林郎,他完全可以憑藉武力硬闖,之所以沒有,還不是打著順水推舟把事鬧大的主意?

    這恰好契合皇帝本意,強行救下蔡邕除了讓自己與王允徹底撕破臉,鬥得兩敗俱傷,讓別人看笑話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與其如此,倒不如先做做樣子,表現出皇帝有寬宥蔡邕的意願就是了,剩下的,就該輪到那些真正急於營救蔡邕以達到自身目的的人表現了。

    柏梁台高達數十丈,在未央宮西側,靠近宮牆。其源可以追溯到漢孝武皇帝時期。當時府庫盈餘,財物積累之多以至於無處存放,所以才有了柏梁台的興建,用以彰顯富強、追求仙道。

    在柏梁台上,向西可以將上林苑和建章宮的風物一覽無餘,向西南和南方又可以遠眺昆明池和滄池,又與東南方的未央宮前殿等建築群落遙遙相對,更可以往東、往北俯察長安坊市民居。

    此台地勢居高臨下,位置可謂是得天獨厚。可惜建成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大火,以香柏為梁的各類建築被焚燒殆盡,後來又經歷戰亂,只剩下斷壁殘垣和西北角的一根承露盤銅柱矗立在斜陽裡。

    一行人走到柏梁台西邊,此時的太陽正逐漸西移。上林苑裡到處生長著亂草雜木,皇帝依稀可以看到那些被肆意生長的植物遮蓋住的破敗離宮殿宇,只是不知道哪一處是種滿奇花異果的扶荔宮、哪一處又是千門萬戶的建章宮?

    上林苑裡如星斗般四散分佈的大小池沼在陽光下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像是一塊塊被熔化了的金子鑲嵌在地上。

    其中最大的一塊便是有三百二十五頃的昆明池,皇帝等人站在柏梁台上遠眺昆明池,只見池上金輝燦爛,波光粼粼,池中的豫章台及三丈長的大石鯨漂浮在水上,宛如仙境。

    清涼的湖風從昆明池吹來,一直吹到柏梁台上,使人衣袂翻動,心曠神怡。

    皇帝第一次看到這麼動人的景色,不禁動容,感慨道:“雖是遺蹟,然而後人憑弔於此,仍可追想當年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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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丨柏梁台上

    “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史記·平準書】

    連忙趕來的太尉馬日磾上前說道:“陛下乃明君之相,今日決議親理政務,批閱奏疏,詔書既下,臣等無不奉命,只望陛下勵精圖治,選賢任能,那麼重現武帝的盛景也為時不遠。”

    士孫瑞也緊跟著說道:“《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願國家之志始終如一,如此才不負天下黔首。”

    皇帝好好品味了一番兩人的話,目光帶著一絲深意,他笑道:“兩位說的極是,但光是靠我一人還不行,還得要諸卿勠力同心,盡職輔佐,才能助我光復祖業。”

    “臣等遵旨。”兩人躬身說道。

    侍中和黃門侍郎向來是皇帝的親信近臣,服侍在皇帝左右,輕易不能遠離。但皇帝此時有話要說,特意將他們遠遠的支開,於是偌大一個柏梁台西側,只剩下皇帝、士孫瑞和馬日磾這孤零零幾個人。

    看到身邊就連穆順都走得遠遠的,皇帝這才開口說道:“趙溫在廷尉獄門前受阻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這朝局實在紛雜,王允有大功於社稷,我狠不下心來去苛責他。久聞馬公的盛名,不知可有何教我?”

    太尉馬日磾乃關西大儒,朝中關西士人的領袖人物,王允刺董,與關西士人的合作是他一力促成。誰知道王允事後封賞明顯偏心,而且剛愎自用,不聽善言,讓馬日磾大失所望。

    在蔡邕一事上,馬日磾為其四處奔走,除了存著保全當年蘭台好友以外,還有試圖借蔡邕一事,樹立自己在朝中的威名。

    最近他的作為大有成效,就連潁川豪族出身的荀攸都接受了太尉府的征辟,為其出謀劃策,比如這次力勸馬日磾積極向皇帝靠攏以解救蔡邕,就是荀攸的手筆。

    在得知皇帝在尚書檯詔旨奪權,又使趙溫持節移送蔡邕後,馬日磾就知道自己該向皇帝表示什麼了。皇帝成全他救助好友、保全文脈的名聲,他自然要代表關西豪族認可皇帝的權力,這是雙方不需直言就明白的默契。

    馬日磾斟酌道:“司徒性情剛正嫉惡,初懼董卓權勢,故肯折節屈身,緩緩圖之。董卓伏誅後,其在私下常謂天下大定,只待關東奉表稱臣而已,故而每每待人都無悅色,秉正持重,不願權宜委婉,是以朝臣多有微詞。蔡邕入獄,朝野士民皆以為罪不至死,臣亦面見司徒陳說利弊,奈何司徒心意已決,難以轉圜。”

    見皇帝面露沉思,馬日磾繼續說道:“司徒有功於社稷不假,但越是如此就越要愛惜名聲,這可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陛下試想,蔡邕若是無故判死,朝廷既失一大儒,司徒又損其名望,實為不智。陛下既親臨政務,決斷萬方,豈能坐看司徒陷於不義之地?還請陛下睿鑑,蔡邕一案,宜慎之又慎。”

    馬日磾很巧妙的將皇帝出手干預蔡邕案,說成是皇帝不忍心見王允一錯再錯,特意匡正。話裡話外都佔盡了理,皇帝心理焉能不喜,他順著話頭,輕輕一嘆:“時事多艱,朝中這才安定多久?我實在不願再起波折,可今天若是沒有你為我解惑,我恐怕還想不到蔡邕一案會牽扯出這麼多事來!”

    “陛下重整北軍,裁汰無能,提拔良才,正是英主所為。今日又昭告群臣,親臨政務,待過幾天,侍中侍郎傳揚出去,天下臣民將皆知陛下為中興之主。屆時忠臣烈士為國效命,漢室中興可圖,這些都是陛下如今建立的人望所致。”士孫瑞從旁插話道。

    “治水之功,豈能獨歸夏禹?當與爾等同心協力,才能克定天下,復興祖業。”皇帝好言寬慰了幾句,眼神隨意的掠過侍候在遠處的侍郎們,復又說道:“那按你們以為,蔡邕案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馬日磾答話道:“蔡邕曾在獄中上書,言稱自己確實有罪,懇請陛下改判其黥首刖足之刑,饒他一命,讓他以戴罪之身修撰史書。”

    輕判是題中應有之意,但修史卻要另行商榷。

    皇帝突然不說話了,幾人就這麼屏息靜氣的站在那裡,遠處的侍中和黃門侍郎也同樣在偷偷張望著這邊,不知道天子獨自和馬日磾等人在談論著什麼。黃門侍郎丁沖對身邊的鐘繇使了個眼色,鐘繇卻擺了擺手,看向了與侍中楊琦站在一起那一夥人,表示不願在此時討論。

    於是整個柏梁台上,空曠安靜的只有遠處池上吹來的風聲。

    “馬公。”皇帝回頭說道:“你可知道以王司徒的脾性,這件事若以勢壓之,他可能會寧折不彎。另外,修史意義重大,影響後世,有司馬遷的先例在前,我必須要慎之再三。”

    馬日磾心裡一顫,言之於此,他已經知道皇帝的底線。心裡稍有失望,臉色卻是如常道:“是故,臣以為當將蔡邕一案付諸朝廷公論,以理服人。若是朝臣皆以為蔡邕罪不當死,王司徒又豈會一意孤行?”

    “朝臣都是這麼以為的?”皇帝問道。

    馬日磾不知皇帝這話是什麼意思,士孫瑞見機得快,立即答道:“蔡邕才學出眾,又確是不該致死,不僅是臣等這麼以為,就連王司徒身邊也有為蔡邕鳴不平者。”

    皇帝像是來了興趣,問道:“這麼說王司徒身邊那些關東人,也不滿其對蔡邕太過苛刻?”

    “正是。”

    夕陽漸已落山頭,柏梁台上的風也逐漸變的寒冷了,馬日磾與士孫瑞皆已告退,穆順也幾次想開口勸皇帝起駕回去,可一看到天子那思慮的神情又不敢打擾。

    正在穆順猶疑不定的時候,皇帝終於開口了,他長長的嘆了氣,感慨道:“朝局紛擾,直到今日,我才看清禍亂之由啊。”

    皇帝這話像是自言自語,更沒有指名道姓的說給誰聽,穆順縮著脖子,不敢貿然回答。

    誰都不是真心實意的想營救蔡邕,馬日磾看似公正無私,其實心裡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打著營救蔡邕的旗號,四處串聯同情蔡邕的朝臣,營造輿論,讓皇帝不能坐視不理。

    最狠毒的就是,馬日磾提出讓蔡邕修史,就連司馬遷在編史的時候都會美化李廣,又何況出了這檔子事的蔡邕?讓蔡邕修史,雖然不會明著黑王允,但難保不會給馬日磾在史書上寫好話。

    那趙溫更是如此,假借皇帝給的節與詔書,在獄門前至而不進,故意與廷尉宣璠造成對峙的局面,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這一步步走下來,那裡是在逼迫王允就範,其實都是在看準了王允寧折不彎的脾性,讓他騎虎難下,最終釀成大錯。

    無論蔡邕能不能逃脫死罪,王允自誅董之後建立的聲望大跌,幾乎是無可挽回的事實。到那個時候,他還夠資格擔起‘錄尚書事、總朝政’的權責嗎?

    王允要是在朝中一蹶不振,倒下了,借助營救大儒蔡邕所形成的名望,馬日磾可以迅速將王允取而代之,趙謙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

    可這麼一來,要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皇帝不想在解決牛輔、董越等手掌數萬精銳的董卓部下之前先讓自家亂成一團,而且他也難以預料馬日磾和趙謙的品性會不會抱成一團,架空自己,這些都是需要時間去一一打磨的。

    皇帝雖然自一開始就存了保全蔡邕以獲取朝臣擁戴的心思,但如今看馬日磾與趙溫等人的表現,他知道自己還是不能把王允一棍子打死。

    良久,皇帝說了一句讓穆順驚嘆的話:“是非難定,忠奸難判。董卓進雒陽的時候未必就想著擾亂朝綱,可能還真存了伊尹、霍光的心,只是在後來因人因事,才步步走錯。如此看來,王允、馬日磾也都未必……”

    皇帝的聲音漸漸的被風聲遮蓋,穆順一時也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只知道眼前這個天子突然沒了談性,隨即吩咐人去傳喚遠處的侍中、黃門侍郎以及奉車都尉,打算起駕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皇帝特意讓王斌隨駕驂乘,但皇帝一句話也沒有說,只坐在那裡閉著眼睛,像是累了,又像是在獨自沉思。

    在抵達宣室,皇帝準備走上台階,讓侍中們散職離去的時候,他才開口當著眾人的面對王斌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麼這車子行在未央宮道的時候,都是如此的顛簸不平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9
第三十九章丨無猜心事

    “玉人貪睡墜釵雲,粉消妝薄見天真。”————————【憶江南】

    王斌一頭霧水的離去,前腳剛走,掖庭令苗祀就過來了,他站在殿門邊,往裡探看,時不時打量皇帝的臉色。

    皇帝這時正好抬頭,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苗祀,心裡正覺得奇怪。

    反倒是穆順大邁一步,走到苗祀跟前。他素知苗祀人情練達,善於保全,自己又與苗祀起過齟齬,此時不知道對方是在打什麼主意。但還是讓穆順心裡非常警惕,說道:“內謁者掌內外傳旨通報之事,掖庭令要求見陛下,為何不先由內謁者轉告?還弄得如此古怪?”

    皇帝沒有說話,也拿探詢的眼光看著苗祀,並在等待他的回答。

    以前穆順還在尚藥監時,對自己處處阿諛奉承,如今仗著皇帝的寵信,居然連他都不放在眼裡了。苗祀心頭不悅,斜瞟了穆順一眼,為自己抗辯道:“奴婢有急事要求見國家,卻一時沒尋到內謁者,還以為陛下不在宣室,便想先來看看。”

    穆順有意報當日之仇,假意責備道:“既然你已看見國家了,那剛才何不進殿?反倒是探頭探腦,形跡可疑。”

    這簡直就是得理不饒人,苗祀在心底冷笑一聲,不再理會穆順,索性把頭埋了下去,盡顯委屈,一副請皇帝主持公道的樣子。

    見苗祀態度不恭,讓穆順有些著惱,本來自尚書檯奪權一事之後,穆順見宦官勢弱,故而打算與苗祀摒棄前嫌,聯合對外。在此之前,他便想著先敲打敲打苗祀,好讓他知道宦官之中將以誰為主。

    哪知苗祀根本不怕穆順的敲打,還擺出一副有理的樣子。如此一來,倒顯得穆順仗勢欺人了,礙於皇帝在場,他一時發作不得,只得咬牙記下這筆賬。

    團聚宦官共抗士人,那是穆順的一廂情願。苗祀雖然在身體上是個宦官,但他曾經也是士人中的一員,天然的就對士人有好感,如何會支持穆順的打算,再者說,他又豈會樂意讓一個小輩騎在自己頭上。

    皇帝對穆順狐假虎威的做法視而不見,甚至有意扶持穆順去制約心向士人的苗祀。宦官是把雙刃劍,既能維護皇權,制衡士人;又能危害社稷,造成暴政。

    見火候差不多了,皇帝示意穆順讓開到一邊,給苗祀自辯的機會:“你有什麼事情,可如實說來。如果是又是那些話,就不用說了,我這幾天沒有心思,不想去掖庭。”

    當日苗祀也是為了請皇帝臨幸掖庭,中途卻因穆順的事情攪了局,那次皇帝正在跟苗祀槓上,事情便不了了之。沒想到過了幾天,苗祀又來了。

    勸諫皇帝多臨幸妃嬪,好為皇室誕下子嗣,這是掖庭令的職責所在。但重點是,首先皇帝得要有這個能力啊,一個十二歲的童子雞,和妃嬪躺在床上睡一覺就能生孩子了?

    皇帝表示能不能不要這麼綠。

    拋開皇帝個人身體硬件不達標以外,皇帝本人其實是對宮裡那些十四五歲的蘿莉提不起興趣來,想玩養成又沒有時間,更何況現在是搞這種事的時候嗎?

    苗祀看也不看穆順一眼,稽首道:“是,國家憂心社稷,兼以大病初癒,實在不宜操勞。可是宋貴人最近幾天夜難安寢,茶飯不思,說是想見國家一面。”

    “請太醫了沒有?”皇帝問完,腦海中立時浮現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在宛轉的廡廊上不停的奔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是皇帝本身記憶中,為數不多的一抹亮色。

    皇帝也受到身體原主人的情緒感染,掛念道:“確實是很久沒有去找她了。”

    說完皇帝便立時有了動作,他連衣服也沒有換,徑直往門外走去。苗祀緊跟著皇帝的腳步走下殿階,但始終落後一兩個台階,他躬著身子說:“已經請了,太醫診斷說是憂思所致,只要國家前去探望一下,便可治癒。”

    穆順知道皇帝要去哪兒,趕緊先跑下去預備車馬和鼓吹。

    但凡在宮中任事的人,就沒有不知道宋貴人的,貴人名叫宋都,是扶風平陵人、故常山太守宋泓的女兒。

    三年前皇帝在雒陽被立為帝,董卓想在士族當中選一批女子進宮,鑑於董卓往日劣跡,士族又對風雨飄搖的皇室沒多少信心,都不願意將家中女兒送進宮裡。

    只有不其侯伏完和故常山太守宋泓願意把女兒送進宮中,於是雙雙得封貴人。

    這兩個貴人中,伏貴人自然就是歷史上的伏皇后,忠厚老成,不為皇帝所喜。而宋貴人年紀比皇帝還小一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活潑好動,很討皇帝喜歡,是皇帝最親近的玩伴。

    皇帝坐在鑾車上,腦中回憶著這具身體與宋貴人的種種往事,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觸動了皇帝來自後世的靈魂與心弦,在他穿越之前,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於他幼時的記憶中。

    車駕很快出了前殿,從一旁的宮道直接行使到了前殿後面的掖庭。

    得到消息後,宋都帶著若干侍女宦官出殿迎接皇帝,宋都雖然年紀小,但畢竟出身豪族,有板有眼的行完禮後,皇帝便讓眾人退下。

    這個時候宋都的小孩心性就表現出來了,她捉住皇帝的手,又是擔心又是埋怨的說道:“皇帝哥哥為什麼這麼久不來找我呀?宋都知道你病了之後,每天都在擔心你,可皇帝哥哥連一句話都不讓人帶過來。”

    說完,她竟蹙起了眉尖,眼角流下兩行淚來:“皇帝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以前你可是天天都陪我玩的。”

    皇帝本能的伸出手去捏對方的鼻子,笑著哄道:“最近事情太忙,我實在脫不開身,這不得了空就過來了麼?聽掖庭令說你最近幾天茶飯不思,說是想見我?”

    宋都的鼻子不知是被捏的還是哭的,有些發紅,她彆扭的說道:“哪有茶飯不思,掖庭令盡在哪裡亂說。”

    “哦?”皇帝看著對方傲嬌的樣子,心裡泛起一絲喜愛,忍不住捉弄她:“既然沒有什麼事,那我就先回宣室了。”

    宋都當了真,立即著急了起來,連哭都不哭了:“啊,不要!我、我、哎呀!我頭好暈!”

    皇帝哈哈一笑,這麼多天騎馬鍛鍊所付出的汗水終於有了成效,他將吵著鬧著的宋都一把抱起,往殿內走去。

    宋都又羞又怕,手挽著皇帝的脖子,把頭埋在皇帝胸前不敢抬起來。

    皇帝今天剛在上林苑騎完馬,回來後又立即趕往中台訓斥尚書,這一路馬不停蹄,雖然事前更衣沐浴,但身上還是有些許汗味。宋都輕嗅著皇帝身上的汗味,臉頓時就紅了。

    兩人來到殿內,皇帝將宋都緩緩放下,各自坐好,皇帝問道:“這幾日我不在,你都過得可還好?”

    聽到這裡,宋都立時從少女的憧憬中回過神來,嗔道:“一點都不好!皇帝哥哥就知道忙,都不來找我了。”

    見皇帝正欲解釋,宋都立即說道:“我知道董太師死了,現在是陛下做主,事情忙些。但陛下也不能一刻都不來看我呀,陛下不知道宋都一個人在這裡有多沒勁,幾次都想跑去宣室找你,可都被掖庭令攔著了。”

    皇帝奇道:“不是還有伏壽麼,她不願陪你?”

    “她?”宋都吐了吐舌頭,“壽姐姐太沒勁了,做什麼事都要講規矩,悶得很。”

    皇帝笑了,伸手從案上拿過一隻杏子,在手上把玩著,心裡想到;‘伏壽的性子沉穩有度、落落大方,不如宋都跳脫,這段時間自己沒來掖庭,她一句怨言也沒有,能識大體,在這個年紀的女子中已經很了不得了。’

    “好了,我也知道你在掖庭憋悶的久了。過些時日等我空閒下來了,再帶你去上林苑如何?到犬台宮騎馬也好、或者是在昆明池乘船、若你喜歡,還可以去扶荔宮等處摘新鮮的杏果。”皇帝近日常常去上林苑,對上林苑的遺蹟景觀如數家珍。

    宋都的眼眸亮了下:“真的嗎?可是我聽說,上林苑早在一兩百年前就燒乾淨了。”

    “那只是離宮殿宇在王莽、赤眉之亂的時候遭到了兵燹,化為焦土。”皇帝拿著杏子,在手上轉來轉去,就是不吃它:“但是上林苑的昆明池、果林等景物都有留存,我們去了就回,不留宿,也自然就不需要離宮落腳。”

    “好呀。”宋都高興的說道,她把肘撐在桌案上,身子半傾,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看著皇帝,忽閃忽閃的、靈動極了。“那皇帝哥哥什麼時候才有空閒帶我去上林苑?對了,皇帝哥哥也要把壽姐姐帶去,她像我祖母一樣,整天悶在屋子裡不出來,再這樣會發霉的。”

    皇帝呆呆的看著宋都連珠炮似得說話,宋都機靈、跳脫、純真的個性深深感染到了他。這是皇帝穿越以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這樣一個不以他是皇帝而心存畏懼、刻意討好;不以身在宮中而磨去棱角、故作成熟。

    他現在算是真的明白,為什麼每當回憶起這局身體原本的主人與宋都在一起的記憶時,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感到快樂。

    因為她是劉協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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