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594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2
第十章丨忠義餘烈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論語·季氏將伐顓臾】

    苗祀驚訝的抬頭,匆匆一瞥後又再度低下,這還是那個庸庸諾諾的皇帝麼?如果不是經常侍奉,苗祀險些以為皇帝被掉包了,這樣貌還是那個樣貌,只是眉宇間的精氣神卻是往日沒有的。

    他不確定繼續跟皇帝抬槓會有什麼後果,但若為了一個尚藥監的宦官而得罪皇帝,實在不划算,更何況他現在沒有足夠站得住腳的罪名扣下穆順。

    正當他發愁不知該如何轉圜的時候,王斌的到來恰好給他解圍脫身的理由。

    苗祀懷著不甘與怨懟告退離去,穆順卻被刻意留下,皇帝主要是為了提防苗祀會在私底下懲罰穆順;這個伎倆他見得多了,若是就這麼讓二人一起退下,未央宮恐怕就再也不會有穆順這個人了,屆時問起了,一句失足落水就可讓皇帝無可奈何。

    而在穆順眼中,王斌身為國舅,此時前來必有要緊事密談,沒見苗祀都識趣的退下了麼?皇帝能讓穆順留下,等若是不把他當外人,引為親信了。

    穆順的過度臆測讓他心潮澎湃,自覺飽經磨難,終於得到了一飛衝天的機會。他激動莫名,垂下的手在衣袖中不住的顫抖,一時間,他竟連行禮都忘了:“奴婢、奴婢……”

    王斌側目,投以好奇的目光,他自覺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其實也不難理解,漢室歷代皇帝,自和帝起,便開始了借助宦官與外戚等士族大臣抗衡的過程,如今宦官勢力一蹶不振,王斌雖是外戚,但卻是天然的士族盟友,對於今後可能再現的宦官干政,他心底沒來由的掠過一絲憂慮。

    “你不要愣在這,速去少府傳詔太官令和湯官令,命他們準備兩份膳食來。”

    穆順反應倒是極快,領了口諭便一溜煙的跑下去了。

    王斌把憂慮壓在心底,說起了自己的來意:“臣奉詔送黃門侍郎張昶出宮,特來覆命。”

    “張昶與其兄張芝耽於書法,不理朝局,這也是董卓放心讓他們隨侍的緣故。自覺才不堪位,便不願多惹是非,他是個聰明人,一定是回絕你了。”皇帝背靠在釘在坐榻上的半圈椅背,曬著暖暖的夕陽,漫不經心的說道。

    “唯,君上聖鑑,張侍郎確實是回絕了老臣。”皇帝的臉沐浴在餘暉中,讓人覺得他是一尊遺世出塵的神祇。

    王斌雖沒有在其面上看出表情,卻敢肯定皇帝此時心情必然不佳,他心頭一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君上曾言;‘攻取者先兵權,建本者尚德化。’老臣以為甚是精粹,要知太師能有此權勢,全賴手下精兵。若君上有員戰將,得掌兵權,又何懼天下?說到底,還是老臣無能,不得勸其投效。”

    董卓死後必然在朝堂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皇帝手中無人,朝臣無一可用,所以這政權在最初便不利於皇帝。

    而皇帝也索性懶得在這上面耗神,他與王允爭奪的主戰場,則是兵權,歷史上這些軍隊在董卓死後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就連李傕郭汜都曾盼求赦詔,皇帝只要利用這點,就能牢牢把握軍權,槍桿子裡出政權的道理,還需要人教麼?

    王允身邊有呂布等一干並州武將,皇帝則是一窮二白,本來利用射堅接近皇甫嵩,讓皇甫嵩統帶軍隊是最好的辦法,但皇甫嵩目標太大,聲望又隆,成本和風險讓皇帝不敢花太多時間去觀察其是否可靠。‘’

    跟見識過君主雷霆雨露的老油條皇甫嵩比起來,拔於行伍起於微末的小鮮肉張猛,對皇帝將更為感恩戴德。只是沒料到,一番口舌,終究是沒能打動張猛之兄張昶。

    皇帝有些灰心,卻不忍因自己的情緒影響到王斌,他出言勸道:“張昶要謹言慎行,保全家室,我不怪他;你沒能說動張昶,也不是你的無能,不用自責了。”

    話畢,皇帝伸手往案上縑帛一點;“你且看這個。”

    王斌抬眼看去,縑帛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清麗俊秀的八分楷法,所謂八分楷法,是隸書不斷發展演變後所形成的一種書寫方式,也是後世楷書的雛形。

    而皇帝所寫的字,與當下盛行的漢隸不同,橫直折勾,細長肥瘦,說不出的飄逸瀟灑。王斌雖不懂書法,此時也深覺黃門侍郎張昶和鐘繇二人見了皇帝的字後是由衷的讚佩,而不是什麼阿諛奉承。

    素聞孝靈皇帝善書法,好辭賦,皇帝身為靈帝子,在書法造詣上可謂得其父真傳。只是這治國的本事可別像靈帝那樣不堪才好,王斌這樣想著,縑帛上的內容出現在眼前。

    “三明。”

    王斌眉頭緊皺,初是不明所以,突然,腦中像是靈光突現,立即明白了皇帝反覆練寫的‘三明’是什麼緣故了。

    三明者,涼州三明也。

    涼州三明是桓、靈二帝時期朝廷的大將,戰功赫赫。其中皇甫規字威明,張奐字然明,段颎字紀明,三人的表字都有個‘明’字,又都是涼州人出身,同時都在平息羌亂的戰爭中為國家立下功勛,故而在當時被稱為‘涼州三明’。

    “此三人都是一代名將,然而時不利兮,對陣羌亂,未竟全功,不禁令人扼腕。”皇帝將手收回寬袖中,復又躺回先前愜意的姿勢,皇帝面南而坐,南邊正對著浩瀚的滄池,波瀾萬千,在夕陽的映照下金光粼粼。前殿在龍首山上,皇帝居高臨下,還未體會這座古都的繁華,便先感受到長安的壯麗。

    皇帝沉浸在滄池熔金般的美景裡,出神的說道:“皇甫嵩是皇甫規的侄子,張昶、張猛是張奐的後人,他們迫於時勢,不敢相投。我本欲從三明後人中擇選良將為我所用,如今看來,卻只有段颎其族未有動靜了。”

    王斌順勢想起一人,拱手答道:“太師去年退守長安,沿途散兵數萬佈防,中郎將段煨在其麾下,受詔命屯駐弘農華陰。段煨字忠明,是太尉段颎的族弟,君上若能感之以忠義,弘農萬餘部眾,皆將奉國家之命。”

    不料皇帝搖頭反對道:“我無權無勢,張猛一介白衣都不得跟從,何況擁兵之將?如若誅董事成,王允避讓,我以勢迫之,當有可為。現在董卓勢大,司徒他們準備的謀算迫在眉睫,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是暫且不要想這事了。”

    “唯。”雖然不願,王斌也不得不承認皇帝說的在理。忽然,他又想起一人,精神又再度振奮起來:“老臣在歸來途中得遇一人,既是忠臣之後,又有才幹,君上不妨用之。”

    “國家可曾還記得議郎蓋勳?”王斌賣了關子,有心提示道;“此人曾任漢陽郡長史,後為討虜校尉,在涼州征討叛軍,頗有威名。”

    皇帝在記憶中蒐羅了半天無果,搖頭道:“許是當年幼小,未曾聞過此人大名。”說完,皇帝把身子往前傾,認真了少許;“此人還有什麼著稱的事蹟嗎?”

    蓋勳,字元固,敦煌廣至人。孝靈皇帝建西園軍,將其徵召入朝,因為他在應答時耿直剛正,敢言時弊,被靈帝稱讚‘恨見君晚’。後來受到宦官嫉恨,進讒言將其外放為京兆尹,當時長安只有五千虎牙營官兵,為了對抗涼州叛軍,蓋勳便徵募士兵湊齊一萬人,其中征辟了扶風士孫瑞、京兆杜楷、弘農楊儒、長陵第五儁等五人為都尉,各領兵兩千。

    董卓入洛陽擅專廢帝,人皆畏其勢,唯獨蓋勳寫信責罵董卓,讓董卓非常忌恨。考慮到左將軍皇甫嵩在右扶風統領雍營及各郡兵馬共三萬人防備涼州叛軍,加上京兆尹蓋勳手下的虎牙營一萬士卒,這四萬精兵實在是董卓心腹大患。更何況此時袁紹已逃出雒陽,正在集結關東各州郡軍隊,董卓擔心蓋勳與袁紹等人兩面夾擊,於是徵召蓋勳為議郎、皇甫嵩為城門校尉,解除二人兵權。

    蓋勳當時在暗中聯絡皇甫嵩,意圖討董,卻被皇甫嵩拒絕。蓋勳因為兵少不能起事,只好跟從皇甫嵩一同前往雒陽。在朝堂上,蓋勳依舊是耿介不苟,敢對董卓直言強諫,不改顏色。由於蓋勳出身涼州大族,無論是軍中還是朝野都很有人望,董卓雖然記恨,但也無可奈何。隨後蓋勳一直鬱鬱不得志,直到去年五月死在長安,享年五十一歲。

    聽完了蓋勳生前事蹟,讓皇帝感慨萬千,想不到在漢末還有蓋勳這樣的忠烈大臣,只可惜死於憂憤,一身未被重用。蓋勳這樣的人,是所有士人敬佩的對象,就連王斌都忍不住誇讚了幾句:“先帝在時,對蓋議郎很是倚重,每逢軍國大事,其雖遠在長安,先帝也常常下手詔去詢問意見。”

    王斌將往日所見所聞的有關蓋勳的事蹟說得如此詳細,無非是想讓皇帝重視蓋勳,哪怕這個人已經死了,但仍能發揮餘熱。

    皇帝總是能捕捉到對方話語中的關鍵和潛台詞;“你先前所言,蓋勳在京兆重整虎牙營,擇選名士為都尉。這其中的扶風士孫瑞與如今的尚書僕射士孫瑞是何關係?”

    “蓋議郎於尚書僕射有提攜之恩,議郎死後,其子蓋順孝期一滿,士孫僕射曾想舉薦為孝廉,提舉為官,卻被太師阻撓,只得改任宮門司馬,蓋順年過及冠,智勇足備,其手下宮門衛士,個個驍健,足堪使指。君上若能設法優待,一來能遂士孫僕射所願,二來又能示以天下,君上不忘忠臣子孫。投桃報李,千金市骨,尚書僕射再不報效,便實屬不智了。”

    皇帝大有所悟,尚書檯秉政理事,總理萬機,皇帝不能過度的依賴尚書楊瓚一個人,更何況楊琦身為侍中,位置同樣機要。放任楊氏坐大,這不是皇帝所樂見的,而籠絡了尚書僕射士孫瑞就不一樣了,只要運作的好,士孫瑞完全可以與楊瓚在尚書檯抗衡。於是皇帝刻意表現的大為痛心:“忠臣義士,不能為我所用,徒呼奈何!蓋勳銜憤而死,良可嘉悼。其子蓋順既然尚在長安,我當恩寵優待,以旌忠烈之名。”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2
第十一章丨各有所謀

    “夫忠而識暗,不能擇有道之主,當代無以建其功。”————————【嘉泰重修廟記】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連綿的陰雨過後,天氣愈發炎熱,流言雖然沒有腿,但卻跑得比風還快。皇帝這兩日反常的舉動雖然被刻意遮瞞,但最終還是傳到了董卓耳中。聽了田景的話,董卓眉頭微揚,大感驚異:“聽你這麼說,這還是我離開前所認識的皇帝麼?倒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坐在下首的太師府長史劉艾聞言回道:“這是好事,如今天下紛亂,正需要一個聰慧有為的明主,國家如此,再加上有太師的輔佐,天下何愁不定?”

    主簿田景接話道:“太師英睿明鑑,陛下是明主又如何,哪怕是庸碌之輩,太師亦能匡扶天下。”

    劉艾心裡不悅,反駁道:“田主簿何出此言,當年大將軍霍氏輔佐昭帝,主明臣賢,才得中興之世。田主簿對國家言語輕視,實在不是人臣所為。”

    田景冷笑道:“昭帝垂拱十三年,可有一詔一策出自宮中?所謂中興,無非是大將軍霍氏賢能剛正,昭帝不過坐享其成,何謂明也。”

    劉艾正欲反駁,卻被董卓適時打斷,他雙眼盯著劉艾,突然說起了別的事情:“老夫記得劉長史也是漢室宗親,不知出自哪一系?”

    董卓威權盛重,劉艾不敢繼續爭辯,拱手答道:“勞太師掛記,艾祖上出自河間獻王。”

    劉艾是河內人,少有才名,舉孝廉,遷陝令。靈帝駕崩,大將軍何進私招董卓進京,董卓路過陝縣,屯駐澠池,與劉艾有數面之緣。

    後來董卓擅專,大肆提拔親近,微末之官,但凡與其相善,皆得陞遷,劉艾也因此被收入太師幕中,得為長史。主簿、長史都是太師董卓手下親信幕僚,論在董卓心中的地位,甚至比王允還要高。

    但劉艾自矜漢室後裔,見董卓殘虐士人百姓,荼毒河南,劉艾那顆從陝縣帶來的要輔弼董卓匡扶天下的熱血逐漸冷卻,漸漸有了掛冠離去之心。所幸有人用大義勸住了他,這人便是王允,自此之後,劉艾便時常與王允私下交流,商議誅董大計。

    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覆,董卓眼中失望轉瞬即逝,但這難不倒他,很快,他又想到了新的說辭:“巧了,長沙定王與河間獻王,都是孝景皇帝的後人。”

    這句話就很有意思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光武皇帝的先祖就是長沙定王,董卓突然拿同出漢景帝一脈的河間獻王與長沙定王相提並論,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劉艾大為震驚,沒料到董卓如今位居人臣之極,竟還想著廢立?自少帝被鴆死之後,今上便是孝靈皇帝唯一的子嗣,董卓還想立誰?又有誰堪稱正統?

    劉艾不敢回這個話,索性裝傻充愣;“自高祖建國,世祖中興以來,天下劉姓宗親不知凡幾,光武皇帝這樣的雄才更是世間少有,即使同出一脈,也不是誰都能比擬光武的。”

    董卓碰了個軟釘子,又瞥見一旁田景臉上揶揄之色一閃而過,臉上掛不住,又不忍呵斥。他頓時沒了談興,起身擺袖,作勢欲走:“這天太熱了,老夫去後頭乘涼,二位都歇著去吧!”

    二人趕緊起身相送,然後分頭離開。

    在太師府的一處偏室裡,主簿田景看著眼前蓬頭垢面的道人,忍住叫人把他扔出去的衝動,沉著聲音說道:“讓你做的事,你做得怎麼樣了?”

    那道人又老又瘦,如果脫下道家冠服,更像是一個鄉野老農,只見他掏出一塊白布,上書一個“呂”字,對田景說道:“小人按照吩咐,背著這塊布在市集高歌,‘布乎布乎’,以及編排童謠‘千里草,何青青’,教會長安孩童傳唱,連著三日都是如此。但昨天京兆尹說是奉旨捉拿散播留言者,我不敢繼續逗留,這才躲了起來。”

    “你說你前些天在長安散佈謠言,官府不應,唯有今天才有京兆尹搜捕你?”

    “是,聽說是太師的吩咐……”

    “太師是什麼意思我比你更清楚,不需你多說。”田景不滿的打斷道,他想借此誣陷王允,引發董卓猜忌,主要原因不是知道了王允等人的謀劃,而已個人與王允的私怨。

    自己身居太師幕府,深得信任,董卓也有言讓他入尚書檯,但主選舉的尚書郎趙戩為人正直,對董卓的任人唯親的安排堅決不從。

    董卓被駁了面子,盛怒之下傳喚趙戩,要藉機殺掉他,沒料到趙戩應對時,無論是言辭還是氣度都十分從容,再加上他是海內大儒、議郎趙歧的侄子,又曾被王允闢為司徒屬吏。有這兩層關係在,董卓氣消後也沒有了殺害的念頭,只是外放為平陵令作為懲罰,此事便當做過去了。

    這件事成就了趙戩不屈強權的聲名,卻苦了田景,此後再有陞遷任免,董卓為了避嫌,都不再考慮他。仕途中斷,讓田景如何不恨趙戩?連帶著王允,田景也一併視為仇敵,藉著太師主簿這個親近的職官,他屢次向董卓揭舉王允的過失,董卓深信王允,又認為田景是挾私報復,從沒放在心上。

    田景想憑藉呂布與王允私下裡曾走動親密,好讓董卓打擊一下這些拉幫結派的並州人,沒料到自己散步的流言真的說中了王允密謀的部分事實,可惜田景自己尚不明悟,又何況董卓?他扭頭對旁邊站立的一個蒼頭問道:“太師知道這些流言後,還是如往常那般?”

    “是,權當做笑談,有時還拿來跟蔡中郎說。”這個老蒼頭是跟隨董卓身邊的老人了,資歷比田景還要老,只是沒什麼才幹,終日照顧董卓起居。

    田景冷哼一聲,道:“蔡伯喈才學出眾,明知流言中的意思也不肯告之太師,看來也不是真心輔佐,這些關東士人,表面上對太師奉承阿諛,其實一個都靠不住。太師偏偏還吃他們這一套,咱們這些老人吶,有萬句忠言,也不及別人一句引用的經典。”

    那老道心知田景這句牢騷話自己聽不得,但又不敢擅自離開,只得把頭埋得深深的,像只縮頭烏龜那樣跪伏在地上,十分可笑

    田景看到那老道,也笑了:“你下去領錢,今日之事,切不可外傳。”

    老蒼頭看著那個老道離去,長吁了一口氣,他不過一個奴僕,自覺沒有必要牽涉太深,連忙找了個藉口告辭了。

    午後蟬噪,小池邊樹蔭涼風,是這熱天裡不可多得的一塊寶地。樹下有張胡床,董卓箕坐其上,背靠大樹,手持釣竿。呂布換下甲冑,穿著身輕便的勁裝,正侍立在他身後,高然卓立,英武不凡。

    老蒼頭走近前來,對董卓拜了禮,起身笑道:“昨天可還說是池中魚見太師多日未回長安,面生怕人,故而空竿。今天太師端坐半日,不知收穫怎麼樣?”

    “你少來笑我,老夫昨日只是運氣不好,區區魚鱉,何來面生面熟之說?”董卓一指池邊半浸著的魚簍說,“這裡面的魚,你拿去炙烤了,端過來下酒。”

    老蒼頭笑著翻了翻魚簍,從中揀出兩尾魚,拿到後廚親自炙烤了,沒有放作料,就抹了一層鹽,魚香四溢,還沒端上來,董卓就聞到了。

    董卓執箸嘗了一塊魚肉,吃得嘖嘖有聲;“好,這麼多年,還是你炙烤的肉食最對我的心思。”

    說完,他又飲了一杯酒,又跟著夾了一塊魚肉,自顧自的吃了起來,不到片刻便食了大半。老蒼頭靜靜地看著董卓食魚品酒,面上帶著一副溫和的笑容,抬眼看了呂布一眼,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呂布知覺的往後退了幾步,爽利的留給這對主僕談話的空間,他聽覺敏銳,在歷史上他能在萬千軍中分辨出將士的口音,並以此推斷出是河內人郝萌造反,由此可見一斑。

    所以別看呂布退的遠,其實董卓與老蒼頭說的話,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不為董卓所知的。

    董卓對老蒼頭與呂布私底下的舉動視若無睹,他依然在試圖解決那條魚,嘴上卻說道:“田景找你有什麼事?”

    老蒼頭給董卓倒了一杯酒,把剛才的事都說了出來,聲音不高不低,謙卑中又帶有從容。

    董卓表情凝重,終於放下了筷子,轉身看了眼呂布,呂布低眉順眼的站到遠處,也不知聽見沒有。但是董卓高聲傳喚,他立即就抬頭反應了。

    “奉先吾兒,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董卓招呼道,待呂布走近,他又說道:“田景屢次跟我說你不可靠,不忠於我,老夫都沒當一回事。但這次他說長安街上有童謠說你和王允那老兒私下交往,意圖謀害於我,老夫見你平日素來孝順,讓你有個爭辯的機會,你現在有什麼說辭嗎?”

    話畢,董卓殺意盡露,看樣子像是只要呂布一言不合,便會身首異處。

    天氣彷彿更熱了幾分,而呂布目不斜視,拿出早有的說辭,抱拳道:“在太師手下,並州人被涼州人看輕難道還少了麼?無論是軍中還是在太師身邊,總會有人惡語譖言,難道司徒與我同出桑梓,相互慰藉都成了過失了嗎?我聽說決獄時,主事者必須要聽取兩方言辭,以定是非,偏信一言,則是非難決。太師若是偏聽一方之辭,對並州人早有成見,又何必問孩兒的意思!孩兒自詡忠心,只看重太師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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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丨奉先吾兒

    “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備也。”————————【邇言】

    呂布曾為並州刺史丁原的主簿,若論文采自然是不在話下。他這話說的很漂亮,將自己私下與王允走近,說成是並州人因為田景等涼州人的步步緊逼而被迫抱團,掩蓋了動機。

    董卓本就沒認為王允和呂布有謀害自己的可能,自然而然的被呂布的話帶著走,把注意放在了手底下人的勾心鬥角上。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手底下的驕兵悍將們各佔山頭,互不服氣,尤其是陪他征戰西涼起家的老人,就素來看不起他入洛陽後收編的各方軍隊。

    呂布說的涼州人看不起並州人的事不是空口無憑,去年董卓派呂布與胡軫討伐孫堅,結果因為軍中涼州人與並州人不和,內部發生齟齬,這才功虧一簣,為孫堅所敗。

    想到這裡,董卓忽然警醒,他原以為田景污衊王允只是個人私怨,往往付之一哂。如今看來,竟是手下涼州派針對並州派的一次傾軋,至於王允和呂布結交有什麼密謀,完全可能是田景憑空杜撰。

    於是董卓臉色陰沉:“你們都是我手下的干將、股肱!哪有什麼涼州人貴些、並州人賤些的謬言?奉先吾兒,你可見我平時有虧待於你?”

    “太師待孩兒親如父子,豈有虧待一說?”呂布連忙低頭,故作惶恐,其實心裡早已切齒。董卓的性格猜疑多變,總因一些小事情向呂布呵斥責罵,好幾次向呂布投擲手戟,如此父子,豈能長久?也不怪呂布背叛董卓,與王允一同密謀叛逆,實在是自作孽。

    “說的是啊,這才是老夫的好兒!”董卓臉色立即由陰轉晴,用手抓起一條還未開吃的炙魚,像扔根骨頭似得扔給呂布;“老蒼頭的烤魚是為一絕,賞你去吃,就連胡軫我都不常給的。”

    他認為這是絕佳的賞賜與籠絡,呂布卻將其視為奇恥大辱,但還是強忍了心中怒火,擠出一分笑臉來:“多謝太師賜食!”

    待了沒多久,董卓便回去沐浴更衣。回長安兩天,在接見完胡軫等京兆駐軍將領後,他終於打算入宮去尚書檯了,雖然總攬朝政,但有王允盡心盡力的在旁輔佐,他根本不需親力親為。

    宮中眼線傳遞的消息稱皇帝近來頻有出奇之舉,雖然董卓心裡明白皇帝絕無掉包的可能,只是皇帝的變化確是實打實的,他很感興趣,也想看看病癒的皇帝是如何的不一樣。

    呂布藉口選派軍士護送董卓出行,回到了太師府旁的營地裡,剛一揭帳,就將懷中揣著的那條烤成焦黃的魚掏出來狠狠丟在地上,大罵道:“老賊,安敢辱我!”

    騎都尉李肅聞聲進來,勸道:“將軍息怒,再氣也不過這一時。莫為這一時之辱而耽誤了大事!”

    呂布深吸一口氣,漲紅的臉緩緩恢復正常的臉色,他對李肅問道:“事情準備的怎麼樣了?明天清早,董卓就要入宮朝覲國家,我等決不能大意,此事只許成,不許敗。”

    “屬下知道此事緊要,早已安排好了幾十個弟兄,許下重賞,他們都是將軍州裡人,發誓要助將軍成事。”

    “好!”呂布重重的拍著李肅的肩膀,志得意滿的說道:“王司徒是並州名士,廣有聲名,事成之後,你我當有將軍、侯爵之賞!”

    這時太師長史劉艾在轅門外求見,他心裡有事,又在無意間看到一個臭道人出入主簿田景的公房,心中頓生疑竇,聯繫到近來長安流傳的‘布乎’流言,再也坐不住,正打算入宮見王允面陳此事。

    臨了受到傳喚,說是董卓要去尚書檯,讓他去喚呂布備好車馬後道門前等候,劉艾大懼,還道是董卓聽信道人的流言,要入宮加害王允。他想提前給王允報信,卻分身乏術,想來想去只得先至呂布營中打探前情。

    劉艾是漢室旁支宗親,又是王允在太師府發展的眼線,許多王允不方便跟呂布當面言說的事情,都由劉艾代為轉達。是故呂布親自將劉艾迎進大帳內,拱手言道:“何勞親至,我已選配好了車馬,隨時可以護送太師入宮。”

    劉艾心裡有事,他推辭了客套,開門見山道:“敢問將軍,太師今日言行如何?”

    呂布愕然,見劉艾神情嚴肅,他倒也機敏,將今天的事和盤托出:“無非是一些小事,田景小兒背地裡散佈謠言,中傷司徒與我,但我料想他意不在此,別說實據,就連猜測也不曾有過。只是編撰童謠暗示董卓,說我與司徒結成一派,是個威脅。但我將此中緣故解釋成他們涼州人看不慣我等並州人,董卓也沒往他處想,還寬慰了我。”

    想到董卓的‘寬慰’,呂布面上又是一絲怒意。

    劉艾訝然於呂布一介武夫,也能臨危不懼,對答如流,相比之下自己慌慌張張,真不是成大事的模樣。於是再不敢小看對方,沉聲說道:“艾在此謝過將軍出言相助,日後必稟明司徒,以爵相酬。只是這田景,屢屢針對我等,無論是無心之舉,還是別有意圖,我等都應該向司徒知會一聲,好做籌算。”

    “確是此理,還勞煩你代我走一趟了。”呂布對劉艾的道謝只擺了擺手以示不用,無禮如此,讓劉艾一時語塞。

    劉艾略一揚眉,也不再說什麼,正欲與呂布一同出發,前往太師府門前等候董卓。途中呂布騎在馬上,與劉艾並轡而行,他左顧右盼,見周圍都是自己人,便悄聲問道,語氣中帶著絲緊張與按捺不住的興奮:“詔書何時到?”

    這是指幾人約定,由尚書僕射士孫瑞等人親自擬寫誅董以及赦免從犯的詔書,這決定著呂布等人刺殺朝廷大臣的合法性與正規性,不容小覷。劉艾小聲道:“茲事體大,詔書必得即時而作,提前寫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所以今晚若是沒有,明日清晨當至北宮門奉上,將軍且放寬心。”

    呂布點點頭,不再說話。

    中台又稱尚書檯,司徒王允兼尚書令,每日要蒞臨中台理政。董卓到來,王允親率諸尚書下階迎接,奉上主位,董卓大致說了幾句場面話,見尚書檯一切如常,便擺車駕往前殿去了。

    劉艾卻找了個藉口留了下來,王允見他面色不豫,知道有事發生。他不動聲色,跟劉艾假模假樣的說了段套話,離去時又親自相送,坐乘一車,甚是隆重。在私密的車廂裡,兩人這才開始暢所欲言。

    “事情就是如此,董卓今日拿世祖出身旁系得登皇位作喻,恐怕又有了廢立之心。再加上主簿田景私使道人亂傳謠言,說呂布將反,直指司徒,所幸呂布機警,用言語糊弄了過去,不然今日將起大獄!”

    “廢立?皇帝由董太皇太后撫養長大,董卓廢少帝后,自托董氏外戚,得以攝權掌政,這天下還有哪個宗親比今上更適合嗎?至於田景素來厭我,惡語中傷也不是第一次。老夫以前從未理會、更未加以制止這類謠言,便是要證明我心懷坦蕩,若是當時便派人處置了,反倒會讓人覺得老夫心虛。”在車廂內跽坐的王允眼皮也不曾抬起,根本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

    爾後,他又輕飄飄的說出一段更沉重的話來;“董卓前日回京,老夫曾隨乘,他說三輔有流言傳‘天子有偽’,說真天子早已病崩,如今宮裡的皇帝,只是某個權奸找的假貨。”

    權奸指的是誰,不言而喻,董卓分明是借此敲打王允,如果王允不支持董卓的心意,那王允就是那個偷樑換柱的權奸。王允冷言道:“董卓突發此言,怕不止廢立這麼簡單!”

    “那這是何意?”劉艾話剛一說完,突然‘啊’的叫了一聲,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驚恐的說道:“難道他不是想行伊霍之事?他要做王莽?”

    “慎言!”王允低聲喝道,他屏息靜聽車外動靜,發覺車行如常,遂安下心來;“事情還沒有個定論,切不可外傳,免得人心惶惶,徒惹殺身之禍。”

    劉艾深深的呼吸,強壓下心頭恐懼:“諾,只是我等大臣,食君之祿,如此危難之際,又該何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倒行逆施吧?”

    王允剛想說什麼,轉而又苦笑道:“嘿,陛下自有定策,老夫又能如何?”

    “陛下?”劉艾一愣,不曾明白其中關竅,還道是王允的推脫之辭,他勸道:“陛下衝齡稚子,豈有擔當大任之能?君侯深孚天下所望,我等不才,願供君侯驅使,還望君侯莫在自謙!”

    王允被劉艾說的意動,卻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來;“誒,不是老夫自謙,實在是我等大臣為國事終日奔波,臨了卻被陛下猜忌,老夫雖不懼讒言,但國家無情,這實在是讓人心寒。”

    隨後王允便將皇帝如何猜忌他,意圖收權的事情七分真三分假的告訴了劉艾。果然,劉艾聽了十分義憤;“陛下怎可如此!司徒捨身為國,陛下還多加猜嫌,實屬不智!司徒切莫為此心冷,這社稷萬民都仰仗著你呢,董卓伏誅後,陛下若還存此念,艾願聯合其他大臣一齊聲援司徒!”

    王允仔細看了劉艾良久,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3
第十三章丨相見恨晚

    “賢主勞於求人,逸於治事。”————————【呂氏春秋】

    太師、郿侯董卓腰佩長劍,穿著絲屢緩緩行於殿中。他身形魁梧,神色倨傲的看了眼略顯侷促的小皇帝,慢吞吞跪伏在地,稽首道:“太師臣卓叩見陛下!”

    “快、快請起!”皇帝知道這可不是他表現睿智的時候,他連忙做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畏畏縮縮的說道;“太師勞苦功高,不必行此大禮。”

    “老臣心裡牽掛陛下的病情,所以特意來看望。”說完,他十分無禮的打量著皇帝,看的皇帝很不自在,末了,董卓微微頷首,像是確認無誤般;“甚好,陛下氣色比以往更足了些。”

    皇帝心頭翻騰出一股怒火,董卓跋扈無禮,實在可恨。幸而皇帝還存有一絲理智,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來,甚至表現的很遲鈍;“是,太師說的對,這幾日還得多謝太醫令悉心照料,太師應該獎賞他們。”

    “陛下以為,應該賞賜些什麼?”董卓反問道。

    “啊?”皇帝像是沒料到董卓會毫無臣子儀態的反問,顯然他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話也說不出來,兩手揉搓著衣襟,吞吞吐吐的說:“那就、那就賞他們每人十匹縑?”

    殿內突然沉默了,皇帝不敢看董卓,低著頭,一副很緊張的樣子。董卓見狀,突然一笑,是那種輕蔑的笑聲,像是從皇帝口中聽到了什麼可笑的話來,皇帝耳根沒來由的紅了,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賞賜太過小氣。

    “唯,老臣這就吩咐尚書檯,給太醫令等人各賞縑十匹。”董卓費了一番口舌,也懶得繼續待下去,很快便告罪出宮了。

    皇帝按照前漢天子送丞相離去的禮節,起身相送,甚至還走到門邊,直到董卓轉身行禮方才止步。如臨大敵般的送走了董卓,皇帝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覺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他身子一軟,險些跌坐在地,幸好穆順在一旁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他在穆順耳邊小聲說道:“我跪坐的太久,腳跟有些發麻,你且扶我去換件常服。另外,讓奉車都尉王斌帶北宮門司馬蓋順來宣室見我,快!”

    北宮門離未央宮前殿並不是很遠,不多時,蓋順便被引至階下,王斌特蒙恩賞,不需等候便被奉導入殿,獨留蓋順一人在此。

    “勞煩司馬先在此等候,容我向國家通報後再行傳進。”穆順這兩天很是春風得意,自昨天皇帝為他出頭駁斥苗祀之後,宮裡的宦官們無不是聞風而動,對他巴結親近,皇帝也表現出了重視,以修養身體為由,讓他寸步不離的隨行伺候。

    哪怕今天皇帝在董卓面前處處忍讓,穆順對皇帝仍舊是信心百倍,因為宮中有侍奉過桓、靈二帝的老人以各自的親身經歷告訴他,別看外戚權臣一時氣焰多麼的囂張跋扈,但笑到最後的永遠都是皇帝。只要好生伺候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掌了權,還怕自己不能飛黃騰達?

    察言觀色是作為宦人最基本的生存本領,對於皇帝喜歡什麼,厭惡什麼,穆順都要摸索出一個規律出來。就比如他知道皇帝喜歡書法,他便打算日後多去長安郊外看看那些殘碑古文;皇帝喜歡親厚王斌、楊琦等近侍,他便刻意示好,哪怕楊琦等人從不給他好臉色看。

    穆順天性聰敏,通過這兩天的觀察,隱隱約約感覺皇帝和王斌似乎在密謀什麼大事。就好比這次皇帝突然召見一個小小的宮門司馬,尤其是在董卓走了之後,這讓穆順感到不同尋常,由是對蓋順也上了心。

    但他是慎重的,知道自己還不夠格參與其中,於是便更為主動的給皇帝遮掩,不該知道的從不多嘴,這很得皇帝的讚賞。

    蓋順之父曾飽受宦官中傷,連帶著他對穆順這類宦官也從無好感,聽了穆順的話,他堅毅如石般的臉上擠出一句話來,“那就勞煩尚藥監了。”

    “不勞煩,不勞煩,都是為國家效命,有什麼好勞煩的?”穆順笑道,有意攀談兩句,但見蓋順兩目專注的盯著面前的石階,沒有一點要說話的意思。穆順落了個沒趣,暗罵道‘真是給臉不要!’,隨後按耐下心中不忿,拱拱手上台階去通傳。這廂皇帝已與王斌簡單的商議完畢,很快便傳蓋順覲見。

    “北宮門司馬臣順叩見陛下!”

    同樣是覲見的禮節,不一樣的人所說出來的話,所表現的態度也不一樣,這一聲叩見可比董卓先前的敷衍之辭要誠懇多了,皇帝對此顯得很滿意,熱情的回道:“快起來,且近前說話!”

    雖然是第一次面見皇帝,蓋順仍然像他先父蓋勳一樣不卑不亢:“唯!”

    待蓋順站起身來,皇帝方才細細打量著對方。

    只見蓋順身長八尺,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面白無鬚,長得孔武有力,有點羅圈腿,似乎是經常騎馬的緣故。這副身板立在寬闊的宣室殿中,也猶如原野上的大樹引人注目。

    皇帝不會識人相面,但兩世的閱歷告訴他,蓋順是未經發掘的將才,如果不是皇帝的到來,蓋順恐怕會因為缺少機遇,而被歷史所埋沒。

    皇帝有意拉近君臣關係,出口問道:“你說你叫蓋順,可有字?”

    “家父曾賜字正言。”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個字起的好啊。”皇帝誇讚了一句,突然說道;“先皇嘗言爾父,道:‘恨見君晚。’如今你我相遇,我卻以為所見是時,見君不晚。正言以為呢?”

    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年輕人,豈會甘願一直做個看守宮門的司馬?如今皇帝明顯是記掛著先父對朝廷的功績,想要施恩於他,蓋順豈能不抓緊機會?只是他早先答應了先父舊部士孫瑞的請託,參與了司徒王允的密謀,此時皇帝突然尋他,沒準還跟這件事有關聯。事關重大,他不敢為了自己的前途而耽誤了所有人的命運,所以面對皇帝的籠絡,他極為小心的措辭,儘可能的委婉。

    “太公古稀之年才遇文王,照樣成就周朝八百年基業。若是得見明主,為其所用,何時都不算晚,又何必爭那一朝一夕?”

    皇帝很好奇蓋順的反應,按常理說,蓋順晉陞無門,又是忠臣之後,在聽到皇帝如此直白的拉攏後仍能不為所動,要麼是不相信皇帝能給蓋順想要的,要麼就是皇帝能給的,別人也能給。

    想到這裡,他似乎明白一些脈絡了,本來對於歷史上的王允誅董,皇帝只知道王允、呂布和董卓這三個當事人,可經過這麼些天的觀察,他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要知道董卓身為朝廷重臣,手握重兵,要想除掉董卓,絕不僅僅只是刺殺掉就完事的。在刺殺前如何團結各方,在刺殺後如何迅速穩定朝局,安撫軍心,王允背後一定是有一個密謀團隊來替他出謀劃策,完善刺殺計畫。

    在其中,尚書僕射士孫瑞、尚書楊瓚、侍中楊琦、司隸校尉黃琬等人都是他的盟友和謀主,在對抗董卓的問題上,王允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可謂是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這樣一個龐然的刺董團隊,所定下的計畫自然是萬無一失的。借楊琦之口和自己的猜測,王允最早會在今晚讓輪值宿於尚書檯的士孫瑞與楊瓚撰寫討董詔書,然後連夜送交呂布手中,明日一早董卓將入宮慶賀皇帝病癒,在董卓入宮的路上,必然是埋伏重兵。而如果想要事先埋伏兵馬,就必須要得到守衛那個宮門的司馬全力配合,而董卓明天入宮要走的宮門,正是蓋順負責的北宮門!

    皇帝頓時對蓋順沒有多大期望了,但他不肯輕易放棄,他厲聲道:“蓋順,你是朕的臣子,還是王允的臣子!”

    蓋順聽了大驚失色,趕緊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

    為了威壓蓋順,皇帝特意用上了撰寫詔書時才會使用的自稱:“既然是朕的臣子,又何故聽命王允,謀害朝中大臣?”

    皇帝這話在蓋順耳中簡直是顛倒黑白,是非不分,他忍不住反駁道:“董卓專擅朝政,濫殺臣民,王司徒替陛下伸張,誅殺董賊,何錯之有?”

    話一說出口,蓋順臉色便登時變得煞白,他到底是年輕,三言兩語就入了皇帝的套;“果然有這麼回事,王司徒未經允許便讓尚書檯下詔誅殺大臣,此等行徑,與董卓又有何區別?”

    見蓋順口拙,一副想為王允辯解又臨時找不到措辭的模樣,皇帝冷笑道:“嘴上說的好聽,是為朕解憂,其實做的還不是爭權奪利那一套,你能參與其中,想必王允是許了你好處的吧?你自詡忠臣之後,也不想想這麼做又將至朕於何地!”

    “陛下,事已至此,臣無話可說。只是董卓大逆,不得不除,還請陛下深思!”

    “我自有決議。”見蓋順已被說得方寸大亂,皇帝如何不知乘勝追擊,就此拿下的道理?他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蓋順說出了自己的謀劃;“你有所不知,侍中楊琦與尚書楊瓚早已在前日便投效於我,王允等人密謀誅董,雖功在社稷,但矯詔仍是不赦之罪!我有意在誅董之後親臨政務,還天下太平,屆時念及王允有功,可既往不咎。爾等忠烈,自當拔擢顯要,助我中興漢室。”

    “蓋順,王允能在事後給你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能跟隨於我,我絕不負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13
第十四章丨風雨前夕

    “邑犬之吠兮眾所怪也,曲突之早謀客之害也。”————————【愁霖賦】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漢家制度,尚書檯在宮中建禮門內,為了及時應對非常之事;如軍情災患、皇帝急頒詔令等突發事件,自尚書郎以下都要留宿中台,每人輪流直宿五夜。作為朝廷中樞機構的官員,尚書諸官在值夜時會享有超格的待遇,比如中官會發放青縑白綾被、通中枕、帷帳等床上用品;還有少府會安排太官、湯官供給食物湯餅做夜宵。最特殊的,還會給值夜的尚書郎派指使和女侍史各二人,紅袖添香,暖衣疊被,好不快活。

    皇帝這個穿越眾在第一次聽到尚書檯還有這種加班福利的時候,實在忍不住腹誹,封建官僚制度真是腐朽至極!這讓後世的加班狗們情何以堪?

    在尋常時刻,尚書檯根本犯不著讓尚書令、尚書親自值夜,只是明天是關鍵時刻,王允不敢怠慢,便尋機讓尚書僕射士孫瑞與尚書楊瓚二人坐鎮,以便於在第一時間掌握中樞。兩人此時也無暇去感受尚書值夜的香豔待遇,要知道明天將是決定大漢國運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敢在最後放鬆警惕,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兩人就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士孫瑞倒還沉穩,他人情練達,資歷豐富,倒是楊瓚一副緊張心虛的模樣,幾次站起又幾次坐下,想拿筆寫些什麼,卻又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好了!你這樣像什麼樣子?萬事俱備,明天只需依計行事,你為何臨了連坐都坐不住?”士孫瑞看不下去,忍不住責備道。

    楊瓚被士孫瑞訓了一頓,面色有些羞惱,他肩負的壓力豈是士孫瑞能懂的?士孫瑞只需憂慮呂布刺董能否得手,若是不能,大不了身死族滅,在青史留下一段忠義之名;若是得手,就按他們和王允商議的那般,一起匡扶社稷。楊瓚本也是如此,但他卻偏偏被楊琦說動,接受了皇帝拋去的橄欖枝,為了弘農楊氏的長遠發展,選擇帶著在朝的楊氏親族倒向皇帝。

    現在事到臨頭,自己卻患得患失,明日事成,他將與王允劃清界限,屆時朝政攻訐,楊氏將捲入漩渦之中,很可能將好不容易安定的朝局再起波瀾。這讓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楊家?為了一己私慾,投靠皇帝背盟忘義,算計功臣,這像什麼話。

    實在是失算!楊瓚懊悔於自己輕易上了皇帝的賊船,他有心反悔,但皇帝給他的承諾與反悔的代價深深的刺激著他。中途退出,他將受到兩方拋棄,但若是事成,楊氏將再出一個三公。不僅如此,皇帝為了掌軍,選用楊琦建議的人選,讓曾在蓋勳編練京兆虎牙營時為其征辟的原鳥擊都尉楊儒為虎賁中郎將,謁者僕射楊眾監關中諸軍。

    只要幫助皇帝奪得大權,楊氏可一躍成為朝野第一,曾與其並駕齊驅的汝南袁氏也將匍匐腳下。這麼大的誘惑,讓楊瓚如何不心動?就連光祿大夫楊彪等楊氏嫡系都躍躍欲試,楊瓚更是無法拒絕。

    “誒!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今晚還會有變故。”楊瓚壓低了聲音,重新做回席上,隔著燭光看向士孫瑞。“也不知明日過後,朝中當是何等光景。”

    楊瓚早就打過士孫瑞的主意,要知道今後楊氏可能樹大招風,非得拉攏士孫瑞這樣的關西士人才能有足夠的力量對抗王允及在朝為官的袁氏門生。所以他今天尋到了兩人獨處的機會,好讓他將當天在城門沒能說完的話說完:“士孫公,恕我冒昧,不知你可有想過誅董以後?”

    士孫瑞本來懨懨欲睡,此時打起精神,鄭重的反問道:“孟奇,你這話是何故?”

    “屬下只是心存疑惑。”楊瓚想了想措辭,小聲說道;“敢問僕射以為,王司徒是怎樣的人。”

    “司徒忠直剛正,王佐才也,其德行操守,非我能及。”揚長避短,士孫瑞很公正的評價道。

    楊瓚點點頭,說:“僕射所言甚是,然王司徒雖出並州,卻常仰慕關東群族,曾有意在誅董之後,征袁氏等人入朝為官,共匡社稷。屆時,卻不知道我等將置於何地了,棄涼之論,可言猶在耳啊。”

    孝安皇帝永初四年,羌人侵害涼、並二州,朝廷難以兼顧。謁者龐參便向當時輔政的大將軍鄧騭建議放棄涼州,並將邊郡百姓遷移到三輔居住,好專心北邊。這在朝廷引發公議,對於出身南陽豪族的鄧騭來說,這既可以收縮防線,集中力量打敗敵人,又能借此讓三輔變成抗擊羌族的前線,以軍事壓力,打擊關西世族在朝堂上的勢力,可謂一舉雙得。

    但這麼一來實在是寒了涼州人的心,後來這個建議雖然被郎中虞詡力諫廢止。但此事依然隨著羌族時叛時附,而引發不少的議論,這也是關西豪族與關東豪族在政見上難以消弭的仇恨。

    此時拘於形勢,不得不聯合起來共抗董卓,但在事後,誰又能保證以王允為代表的關東豪族不會對他們過河拆橋?

    見士孫瑞陷入沉思,楊瓚趁熱打鐵,緊跟著說道:“士孫公!我等與王允他們終究不是一家人,此時董卓勢大,為情勢所逼,不得不聯合朝臣共除奸賊。可明日即將功成,盟誓已矣,僕射不該想想之後的事情嗎?”

    士孫瑞本來弓著的身軀霍然挺起,目帶不滿,楊瓚渾然不懼,與之對視。良久,終是士孫瑞敗下陣來,楊瓚所言,他何嘗不知,只是他威望,權勢都不及王允,哪怕是有分庭抗禮之心,也沒有那個實力。而且王允若是真能借此統合關東與關西士族,當是一樁偉績,可士孫瑞看王允的氣量性情,卻倍感憂慮。

    他正想說些安撫楊瓚的話,緊閉的門扉卻在此時被人叩響。士孫瑞臉色一變,對外頭說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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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丨夜見中台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說苑·正諫】

    “侍中楊琦,還有奉車都尉王斌。”聽門外的人自報家門,士孫瑞放下心來,只見楊瓚帶著篤定的笑容,起身前去把門打開,門外站的卻不止是楊琦與王斌兩人。

    楊琦一臉嚴肅的邁步入內,見屋內就只有士孫瑞和楊瓚二人後,也不繼續往前走,反而往旁邊側身一站。士孫瑞等人正在驚奇,只見鬢髮蒼蒼的王斌亦步亦趨的緊隨著一個孩童走了進來。這孩童穿著一身宦官的衣服,臉上稚氣未褪,眉宇間隱然有股超乎同齡人的自信。士孫瑞認出對方身份,立即站起,小跑著迎上前去。

    皇帝為何這般打扮,大半夜的到尚書檯來!

    “尚書僕射臣瑞、尚書臣瓚叩見陛下!”

    皇帝展開笑容,親切的將兩人拉起;“快起來,夜裡地上涼氣重。”

    待幾人起身後,幾人各自落座。為了掩人耳目,皇帝特意穿上了尚藥監穆順的衣服,而穆順此時正戰戰兢兢的代替皇帝‘安歇’在宣室,他比皇帝稍大一些,是故皇帝穿著這身不合體的衣服,身材顯得更為瘦小。雖然覺得寬大的衣服有些礙事,但皇帝依然自信從容的坐在主位上,案上還擺放著幾封未加蓋印璽的尺一詔。

    雖然蔡倫改進造紙術已有多年,但漢代朝廷的詔旨仍舊沿襲先秦的傳統,以一根竹簡當做詔旨,也稱詔版,天子的詔版長一尺一寸,故稱為尺一詔、尺一版。皇帝撿起案桌上的幾根尺一,藉著燭光好奇的看了兩眼,內容不過是尋常的官方辭令,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於是他又將其放下,對士孫瑞說道:“夤夜到訪,未有通傳,打擾了二位休息,這是我的不是。”

    皇帝這幾日行跡迥異,雖然言行被有意遮掩,但宮裡流傳的風聲卻處處透露著皇帝的不凡。這讓士孫瑞愈發不敢大意,何況皇帝在這個關頭喬裝駕臨中台,讓他應對時更加小心:“尚書直宿宮省,就是隨時以備非常,此乃臣等之責。只是陛下今夜魚服簡從,不知有何要事?”

    “僕射是聰明人,難道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嗎?王司徒輕我年幼,不願相告,難道僕射也是這般認為的?這事情明日就將有個了結,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卻讓我置身事外,最後一個得知誅董的密謀,豈不可笑?”

    士孫瑞是扶風平陵人,少傳家業,通達博聞,是關中名士,其家族世代是經學傳家,與扶風‘班馬耿竇’四大豪族關係匪淺,可以說是除了當朝太尉馬日磾以外,關西士人的領袖人物。

    早先楊瓚已對士孫瑞進行了一番言語試探,士孫瑞尚未反應過來卻又遇到皇帝的質問,縱是如此,他仍不緊不慢的答道:“陛下既然知曉,也應當明白王司徒與臣等都是為了天下社稷著想,只是事幹重大,臣等實在不忍讓陛下涉險,還請陛下寬宥!”

    皇帝冷笑道:“我何嘗沒有寬宥,諸位大臣為國為民,我若是不分清白,妄加指責,與那古時昏君有何區別?應使僕射知曉,我本欲託大任於王允,誰知他處處輕視於我,想總攝朝政,這要我如何信他?誰能擔保日後朝局不會再度反覆?我身為劉氏子孫,漢家天子,肩負萬民,中興社稷,責無旁貸!豈能委任於他人?”

    二人再次伏地告罪,楊瓚知道皇帝意在收服士孫瑞,樂得悶不做聲,靜觀皇帝舉止。而士孫瑞的心境則與楊瓚不同,他原已聽過關於皇帝的一些傳言,只不過都是將信將疑,但現在他已完全信服,如今誅董即將功成,對皇帝和王允來說,誅董只是朝爭的開始,而掌握發佈詔令等大權的尚書檯,便是其中最為關鍵之處。

    士孫瑞不是迂人,他看得出王允的性格注定了不是可以長期結好的盟友,只是礙於朝中無人,這才不得不與其合作。如今皇帝向他展示了雄心抱負與過人的才智,再加上有意籠絡,士孫瑞沒有過多考慮。因為他也有他的私心,在不違背朝廷利益的前提下,作為臣子為自己考慮本就無可指摘:“臣睿智謀淺短,陛下欲興大業,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

    “好,好,我又多一良助!”皇帝撫掌而笑,王斌與楊琦兩人走上前去將士孫瑞等人扶起,好言慰問,重新見禮,各自定下帝黨親信的關係。皇帝復又溫言說了一陣話,讓士孫瑞與楊瓚慢慢的將王允與他們早先制定的計畫和盤托出。先是出其不意在宮門刺殺董卓,然後赦免從犯安定人心,又讓呂布統率軍隊,計畫可謂萬無一失。

    士孫瑞已按王允的吩咐,擬下數道制詔,內容是董卓大逆不道,特讓呂布等人誅殺問罪,其餘人等皆得赦免,並且長安附近的軍隊交由呂布統領。而皇帝正是為了這事來的,他開口道:“我正要與你說這兵權之事。”

    話畢,皇帝對王斌使了個眼色,王斌見了,退到門邊,將門外的人帶了進來。士孫瑞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北宮門司馬蓋順。

    蓋順一身戎裝,從門外濃如漆墨的夜色中進來,他先是向士孫瑞瞧了一眼,接著才向皇帝納頭拜倒:“北宮門司馬臣順叩見陛下!”

    皇帝點點頭,讓蓋順起身後,對士孫瑞說道:“董卓自興亂以來,吞併諸軍,任用私人,北軍五校徒有職名,虎賁羽林編制廢弛,所謂攻取者先兵權,如今在京畿駐紮約有萬餘部眾,由中郎將徐榮、胡軫、楊定等人分別統率。我欲將徐榮手下三千兵馬編入羽林,以徐榮為羽林中郎將,蓋順為羽林監。胡軫等人手下六千人馬,編入虎賁,原京兆虎牙營鳥擊都尉楊儒為虎賁中郎將,奉車都尉王斌遷北軍中候,謁者僕射楊眾監關中諸軍。二位若是沒有意見,就代我擬詔吧,剛好今晚印璽就在尚書檯,也無須特意尋符節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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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丨萬事俱備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

    君有六璽,皆玉螭虎紐,底下銘刻的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和‘天子行璽’等銘文,皆以武都紫泥封之。不同的印璽有不同的作用,只能蓋在相對應的制詔上,如果蓋錯,便視為無效。比如皇帝信璽就只能用在發兵調兵的詔書上,這六枚玉璽加上自秦朝流傳至今的和氏傳國璽,便是天子七璽。

    當年洛陽宮中大亂,象徵著皇帝正統意義的傳國璽失落,但具備皇權效力的六璽卻被董卓安然的帶到了長安。由於王允等人約好要在夜間直宿時撰寫制詔,是故早已說通了符節令借來皇帝印璽等一應事物暫放尚書檯,沒想到此時到給皇帝提供了便利。如今用來封拜官員的皇帝行璽就放在一側的箱篋裡,但士孫瑞顯然還不想去動它,雖然皇帝對蓋順的重用讓他心動,但他還有別的顧慮。

    他稽首道:“臣明白陛下欲早成大事之心,正所謂‘欲速則不達’,臣等早先依王司徒之議,擬寫制詔,命呂布統領長安諸軍,若是這廂又依陛下所言另擬,兩詔衝突,怕是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制詔已經下給呂布了?”

    楊瓚接話道:“是,半個時辰前便由太師府長史劉艾取去宮外。”

    “明日一早,依舊按王司徒與爾等商議的那樣,由蓋順在北宮門配合呂布預先佈置伏兵,待親眼見到董卓伏誅之後,即刻趕來宣室,與王斌駕車出南宮門。徐榮駐軍正在南城,離南宮門最近,王斌與蓋順屆時徑直入營,宣佈赦詔與調令。”皇帝頓了頓,繼續說出了自己這些天想的破局之法;“胡軫、楊定的部隊都在北城,按路途遠近,兵數多寡,呂布不可能先去南城宣詔,只得先往北城去,再往南城來。”

    說到這裡,士孫瑞已經明白了大概,無非是打個時間差,先造成既定事實,把較容易掌握的徐榮手下三千人得到手。至於和呂布手中制詔內容迥異的情況,皇帝看上去自有打算,這就不是士孫瑞能勸阻的了的。

    當士孫瑞一一寫完制詔,加蓋印璽,交給王斌貼身保存之後。他不由看向了面色平靜的皇帝,能在短短時間在身邊聚攏王斌、楊琦等一幫人,並且想出收權的計策,處處顯現出皇帝心思縝密和過人的才智,這樣的皇帝,對天下來說到底是好還是壞呢?不知不覺中,士孫瑞心裡跟楊琦產生了同樣的憂慮。

    天色已晚,皇帝在士孫瑞等人的連聲催促下打著呵欠返回宣室安歇,待一干人等走了之後,士孫瑞與楊瓚相對無言,寂寂對坐。楊瓚心裡有鬼,不敢主動開口,倒是士孫瑞長嘆了一口氣,半是感慨半是無奈:“真是多事之秋!”

    士孫瑞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今天這事,尚書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也不知道這灘渾水蹚得值不值。”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楊瓚抬眼瞥了士孫瑞一眼,他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上了皇帝的賊船,就不能半途而廢,皇帝是個有手腕和大抱負的人,楊瓚相信他不會愚笨到在漢室傾頹的時候只知道爭權奪利,這也是他下定決心投效的重要原因。而且他認為,士孫瑞應該也是這般想的。

    果然如楊瓚所料,士孫瑞收斂了笑容,嚴肅的說道:“陛下龍章鳳姿,有中興之才,我等輔佐明君,自當無愧於心。”

    這是在為自己背棄王允他們的同盟關係而找藉口了,端的是冠冕堂皇,臣子輔佐臣子,說上去不倫不類,而臣子輔佐明君,卻是天經地義。楊瓚佩服於士孫瑞轉變之速,與士孫瑞一唱一和的應對道:“是矣,陛下雖是沖齡繼位,但一無太后聽政,二無外戚將軍,三無遺詔輔臣。董卓獨擅大權都要攀附為董太后親族,王司徒若是要總攬朝政,沒有這些名義,怕是很難立足。”

    “誅董功在社稷,王司徒名望權能俱在,要總攬朝政想必無人不服。”士孫瑞繼而說道,像是感慨:“只是誰又能想得到陛下久居禁中,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王司徒以後在朝堂,怕是要受委屈了。”

    楊瓚聞言一笑,不再多話。

    此時太師府旁的軍營中,呂布正與劉艾交接制詔。劉艾生性謹慎,得了制詔出宮後故意等了一段時間再去尋呂布,沒料到呂布心急,見劉艾晚到,忍不住責備道:“劉長史何來之遲也!再過兩個時辰便要天明,到時人馬調動,你我交接會更為麻煩。”

    劉艾心知此時正是要依賴呂布,開罪不得,只好忍住心頭不適,強笑道:“是我貽誤了,還請君侯恕罪。這是尚書檯發出的制詔,君侯明日可借此號令三軍,誅殺奸臣。今後封侯開府,全在這一遭了,艾在此先恭賀君侯功成!”

    呂布連忙奪過制詔,略略掃完後,頓時喜形於色;一來是多日謀劃隱忍,終於可以殺死董卓出口惡氣,二來是憧憬日後手掌重兵,威風赫赫。劉艾堂堂皇親,又是士族文人,此時給足了呂布面子,呂布不是笨人,如何不知敬我一丈回你一尺的道理?他壓低了聲音,對劉艾說道:“好,好!我等大臣終於等來了出頭之日,屆時漢室中興,匡扶天下,還要我等一齊協力才是。”

    劉艾聽出了呂布的弦外之音,心下雖是極為瞧不上呂布這等背主求榮之人,面上卻與他虛與委蛇,極為順服:“君侯說的是!今後朝野內外,定然少不得依仗君侯大能!”

    兩人把手敘談,一下又說了半個時辰。呂布此人一旦欣喜就會言語無狀,他見劉艾對自己態度恭順敬服,十分得意,忘形之下竟要和他兄弟相稱,把劉艾唬了一跳。還好騎都尉李肅帶著秦誼、陳衛、李黑等十餘個帳下親兵前來請辭,說要按計畫去北宮門與蓋順接頭,換下衛士服守掖門,等待明天一早董卓經過,然後趁機發難。

    騎都尉李肅與呂布同出五原郡,曾與他一同在執金吾丁原手下聽命,後隨呂布為董卓賣命,對呂布亦步亦趨,唯命是從。這十來個親兵都是從五原桑梓帶來的老人,無論忠心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呂布相機說了幾句明日要小心謹慎的話,又對眾人許下厚賞,便讓李肅帶人退下了。

    劉艾不願久留此處,在李肅走後,也藉機告退。

    此時的太師府內一處客舍同樣是燃起燈火。白天裡被主簿田景趕出去的臭道士此時再度出現在了田景的房間,正推開窗子觀望星象。

    “輔星明近,所以佐鬥成功,此丞相之象也。”他口中喃喃自語,醉心神遊於黯淡的夜空。

    田景聞言喜道:“我聽說‘輔星明,則臣強。’你適才說這天象有異,是在說明日太師必當再進一步了?”

    那老道尚未答話,見田景自圓其說,沉浸在自己的解釋裡,也不點破。只是那冷漠的神情與白天畏畏縮縮的樣子判若兩人,而田景恍若不覺,他來回踱著步子,心裡百轉千回。董卓對尚父之稱,公爵之封早已心念已久,作為董卓身邊最親近的老部下,田景非常清楚董卓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伊霍不是他的目標,安漢公王莽才是董卓真正的追求。

    想到董卓這幾天為了走王莽封公居攝的老路,不惜編撰流言誹謗皇帝有假,用以逼迫王允等人屈服。沒料到王允在這方面立場卻是堅定無比,讓董卓碰了釘子。但即便如此,董卓依然打算明天在朝堂發難,逼迫朝廷詔封。田景內心熱血澎湃,作為董卓身邊最堅定的支持者,在王允不合心意,屢屢違逆的情況下,明天過後,他必當成為董卓真正倚重的大臣。入尚書檯,拜九卿,皆無不可。

    至於王允,他自作清高,非要給漢室陪葬,被太師記恨而不自知,今後有他的苦頭吃。

    想畢,田景見老道依然在看著天象出神,一點不像要離開的樣子,他忍不住說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吧,這幾天少出門,免得沾惹禍端。”

    老道這才警醒過來,點頭哈腰,又恢復了白天畏畏縮縮的模樣,對田景道了謝,領了賞後便退了出去。待走到一處無人的小巷,老道面前突然湧出一群身形矯健的人,這夥人早已在此守候,老道顯然是知道此事,面上未有絲毫驚訝。為首一人走上前來,對老道抱拳道:“先生,那狗官留你這麼久所為何事?”

    “無非是在痴人面前說夢話,讓他高興高興。”老道負手而立,又抬頭看起了星象。今天這星象讓他特別疑惑,前幾天由於陰雨多雲,他未得一見,如今天氣晴朗,他這一看,卻是大感驚異,說是天象大亂也不為過。

    為首之人知道這老道曉知星曆、風角等占卜之術,術法高絕,令人信服。見老道一臉嚴肅,他忍不住問道:“先生,這今天這星象怎麼了?”

    老道看了那人一眼,道:“輔星明,弼星黯,明日將死大臣。這本是多日前的推斷,只是這紫薇星陡然大放光芒,倒是我始料未及,其中更不知出了多少變數,真是天機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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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丨一波三折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尚書·太甲】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太師府在董卓遷都長安後被擴建改修,這原是新朝皇帝王莽的潛邸故居,董卓特意挑中此地當做太師府第,其意不言自喻。

    這時千餘步騎具甲列裝,整整齊齊的排在太師府門前,聲勢不凡,太師府中文官之首劉艾與武官之首呂布各帶人分立兩側,恭候董卓出行。只見董卓穿著一件寬大的朝服,虎目睥睨,左手虛扶劍柄,緩緩行至。

    呂布等人隨即見禮,董卓點點頭,神情肅穆,剛往前邁出一步,拉車的駿馬卻突然受驚,往後退了幾步,馬蹄踐踏到泥坑水窪裡,將幾滴發黃的泥水濺到董卓的朝服上。董卓臉色登時就變了,若這不是他平日最愛的馬,早就下令讓人殺了。幾滴泥水敗壞了上朝的大好心情,又不好發作在愛馬身上,於是便遷怒他人。

    “都在這等著!”

    老蒼頭急急忙忙的跟著董卓回府重新沐浴更衣,董卓去而復返,一個年輕的妻妾立即迎了上來,在聽了這事後,猶豫的勸道:“那馬跟了太師也有些年頭了,從無像這般不穩重的時候,我看這事也奇怪,今天倒不如別出去了吧?天子病癒,左右不過是說些尋常辭令,沒什麼好去的。”

    董卓心裡正煩躁著,聽了這話,立時呵斥道:“朝廷大事,你一個婦人懂個什麼?”

    那婦人好心相告,卻受到責罵,眼淚登時湧了出來,一副委屈欲泣的模樣。董卓愈發不耐,把她趕了出去,老蒼頭見勢不對,也跟著好言勸道:“夫人說的也在理,今天實在是有些奇怪,太師若是要去,還請帶上老奴,老奴雖不堪大用,但也願以命相報。”

    董卓備受感動,自覺此事不過小事一件,沒料到身邊人都是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忍不住笑道:“你們吶!好,你與我同去,並把甲冑拿來與我穿上。我倒要看看今天這朝會,到底是什麼個花樣!”

    於是老蒼頭又將董卓換好的衣服再度脫下,另尋了一件輕便的甲冑給董卓穿在內側。這下耽誤了好長一頓功夫,在門外後等候的呂布生怕錯過朝會時間,鬢角都急出了汗。只田景在一旁隱隱覺得那裡不對勁,但也沒有放在心上。

    過了片刻,董卓重新換好了朝服,這回那馬倒是安分,不退也不避,由呂布恭敬的扶著董卓壯碩的身軀上車。見董卓坐穩了,呂布與劉艾頓時鬆了口氣,眾人也一齊翻身上馬。董卓在老蒼頭面前雖然不說,但這時心裡有了警惕,出行也愈發小心,不僅陳兵夾道,左步右騎,將自身周匝護衛的水洩不通,更讓呂布率軍在前。

    一行千餘護衛侍從浩浩蕩蕩的前往未央宮,待見到宮門時,呂布剛鬆了一口氣,董卓車前那馬又出了幺蛾子,無論董卓怎麼鞭策喝罵,那馬就是原地踏步,踟躕不前。

    這馬曾伴隨董卓縱橫西涼,出生入死,情誼非比尋常,萬物皆有靈性,就好比家養的狗會在察覺危險時半夜狂吠,這馬定然是察覺到什麼危機,才會在今天做出這麼多不尋常的舉動。想到此處,田景內心的不安愈發強烈了,他立即趨馬上前:“太師,今日頗多怪異,似乎不利出行,依屬下看,倒不如暫且回府休息,這朝賀不去也罷。”

    這實在出乎呂布、劉艾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董卓聽從了田景的進言,這麼多天所布置的一切豈不都白費了麼?任憑拖延下去,夜長夢多,保不齊董卓發覺出什麼來。見董卓明顯有些意動,呂布故作冷靜的上前勸道:“太師既已召開朝會,今又無故缺席,難免會惹來不必要的是非。”

    “這朝賀可是王允一力促成,太師只是順勢而為,哪裡是其本願?太師要是想晾著,哪裡有人敢說什麼閒話?”田景乜了呂布一眼,陰陽怪氣的說道;“倒是某些人一聽說太師臨時不去,立即跳了出來,真是怪事一件。”

    “我何嘗說非去不可了?此次朝會是司徒倡議不假,太師去是給他們面子,不去也無不可,大不了讓司徒顏面盡失罷了。”呂布換了個說話方式,有意把話題往另一個方面帶。

    董卓遇到這種怪事心裡本就存了些不去的想法,但聽了田景和呂布二人這麼說,他心裡反倒冷靜了下來。自己不去,固然沒人敢說什麼不是,但對於王允的聲望卻是一個打擊,搞不好還會讓人產生誤解,以為兩人失和,王允失去董卓的寵信。雖然董卓近來確實有些不滿王允,但也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做出什麼動作來,再加上今日朝會他還要逼迫群臣加封自己,看在這個的份上,他也不得不去。

    而且田景此時極力阻攔,在董卓眼裡,無非是想藉機陷害王允,又是涼州人對並州人的一次攻訐。

    “都夠了!”董卓豎眉作色,喝止道;“吵吵鬧鬧,像什麼話?”

    兩人見董卓發作,紛紛告罪,閉口不言。看著手下一文一武兩個股肱,董卓有意打壓田景所代表的涼州派系,撫慰呂布這些並州人,於是對田景責備道:“朝會豈是兒戲,我既是漢室臣子,哪能說不去就不去?況且這都到宮門了,先前不見你說這話,偏偏這時拿來說?你真是糊塗透頂,下馬,給我走著去!”

    田景無奈,只得聽命下馬。漢制,軍旅非詔不得入宮,此時宮中衛士多是董卓刻意調配的老弱,他自恃有猛將呂布護衛,全然無懼,將護衛散在四周屯駐休息,獨自與呂布等人策馬進入北掖門。

    董卓剛一進去,便從宮門衛士中認出了喬裝打扮的李肅,他驚異道:“李肅?你何故在此?”

    李肅也不說話,舉著長戟便向董卓划去,董卓雖然體型發胖,但曾經也好歹是員縱橫沙場的武將,只見他敏捷的躲過了這一擊。李肅那長戟未能捅中董卓要害,僅僅劃傷了董卓手臂,只抵到衣內堅甲便沒了力道。這時秦誼、李黑等人持長戟從兩面夾擊,去叉董卓的車,有的去叉拉車的馬。董卓順著翻身躲避的趨勢,從車上狼狽的摔了下來,一邊拔劍一邊回頭尋找呂布的身影,並大呼道:“呂布何在!”

    像是聽到了號令,呂布雙腿一夾馬腹,順勢上前,拿出藏好的制詔,居高臨下的說道:“有詔討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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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丨有詔討賊

    “健子嬰之果決,敢討賊以紓禍。”————————【西徵賦】

    董卓立即明白了,起身大罵道:“庸狗,你竟敢謀害我邪!”

    呂布哪有時間聽他廢話,手中長矛如迅雷閃電般探出,董卓躲閃不及,被長矛刺中。呂布神力,長矛直接刺透甲冑,透體而出。董卓吃痛大叫一聲,正想喚門外護衛,怎料李肅見呂布得手,緊隨其後,揮刀將董卓的頭顱砍了下來。

    這一系列動作看似很久,其實不過發生在數息之內。

    待董卓頭顱落地,田景這才反應過來,他怪叫一聲,想叫衛士來給董卓報仇,然而董卓先前責令他下馬步行,所以他只得甩開步子朝門口跑去。這時劉艾驅馬上前,攔住了田景,他拔出寶劍朝田景頭上作勢劈下。田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頭上冠冕被劍鋒削落,劉艾從來都是一副溫和謙讓的模樣,何曾像今天這般面目猙獰?

    田景見宮門已被人堵住,也不再掙扎,絕望的慘笑兩聲,折身返回董卓身邊,被追上來的劉艾拿劍刺死。

    那老蒼頭也早已跳下車去,與另一個奴僕撲向董卓的屍體,還未做出什麼反應,‘主公’二字剛剛脫口,便被李肅等人殺死。呂布等人連殺三人,毫不留情,餘者皆驚駭萬分,旁觀的眾人再也無人敢上前。宮門內外諸軍驚肅,一副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樣子。

    見大局已定,小人已死,呂布這才高舉赦詔,大喊道:“陛下有詔,董卓殘暴不良,禍亂朝綱,有悖人臣之理,有篡逆之心,今即誅之,以告天下。餘者皆受脅驅使,本無過尤,諒爾等無罪。若有敢為董賊不平者,一概處死!”

    說完,又使人手持此詔,策馬行馳於大道,高聲傳頌制詔內容。這下宮陛內外士卒全聽得清楚明白,士卒知道自己沒有受到怪罪,呂布殺董卓又是奉了皇帝詔令,哪裡會有不滿?縱是有些西涼死忠,也被呂布、李肅等人當場格殺,再無反抗之力。士卒們一個個皆稱萬歲,呼聲震動內外。

    城中百姓飽受董卓暴戾,苦不堪言,此時聽說董卓死了,頓時全城沸騰了起來,人人都從家裡走上大道,幾於萬人空巷,填滿銜肆,大路雖寬,卻幾乎有人滿之患。城中數十萬百姓歌舞於道,慶祝奸賊伏法,長安士女更是賣掉珠玉衣裝,購買酒肉相慶。

    滿城士民軍兵咸呼萬歲,聲音匯聚成一層又一層音浪,不停的衝擊著長安城最高的建築,龍首山上的未央前殿。

    尚藥監穆順與北宮門司馬蓋順藏匿在北掖門附近,待親眼見到董卓墮車身死,這才小心跑到一邊的宮道上,馬不停蹄的趕往宣室向皇帝稟告這一喜訊。

    呂布未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他派人持詔通告全城之後,火速帶領李肅等一干人等,拿著手中另一份赦詔趕往城北胡軫紮營處。殺死董卓只是第一步,只有真正掌握了長安人數最多的胡軫部,才算得上是大功告成。

    宣室殿內,皇帝與楊琦、王斌等人對坐無言,彼此無話,他們面色看上去沉靜從容,其實內心極為忐忑,哪怕是穿越者的皇帝也在暗自擔心自己的蝴蝶翅膀是否會改變董卓被殺的結局。

    忽地,只見北宮門司馬蓋順與尚藥監穆順二人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穆順氣喘吁吁的說道:“成了、成了!董卓死了!”

    眾人先是大驚,然後都長出一口氣,其中楊琦為人穩重,確認道:“是你親眼所見?”

    “奴婢與蓋司馬躲在北掖門附近,親眼見到中郎將呂布殺了董卓!隨行的衛隊聽到呂布宣告的討賊制詔,動也不敢動!還一個勁的山呼萬歲,誇陛下聖明!”

    “那就是了。”皇帝霍的一下站了起來,如今董卓已死,他短時間內再無生命威脅,聲音也按耐不住心底的激動,“舅父!”

    奉車都尉王斌帶著北宮門司馬蓋順、謁者僕射楊眾、還有坐於末尾的楊儒立即站起,對皇帝行禮告辭。

    幾人走出宣室。徑直登上備好的車駕,王斌親自駕車,這車全無平日出行的雍容儀態,像是逃難似得駛出前殿。身後更有近百名衛士,這些衛士有的是往日與王斌交好的奉車郎,還有一些跟從蓋順值守北宮門,被李肅替換下來的宮門衛士,這些人騎著奉車郎從車駕上卸下的駿馬,在王斌身周驅馳奔跑,不說其他,單是這聲勢就足以震懾旁人。

    車駕一路駛到南宮門,宮門司馬見到奔馳的車駕與身後的百餘騎兵,本欲攔截,但看見平日同僚蓋順高舉著半截露出錦囊的制詔,隔著老遠就大喊著:“有詔!速速退散!”

    宮門司馬知道事情緊急,連忙帶人散開,竟是攔都不敢攔。

    出了宮門,沒多遠又用同樣的方法跑出了城門,不多時,便看見了一片營帳接連的軍營。這是長安城外少數幾支屯駐的軍隊之一,兵員大部分是由原來蓋勳編練的長安虎牙營組成,並不是董卓嫡系,統領這支軍隊的,是中郎將徐榮。

    徐榮,幽州玄菟人,孝靈皇帝於中平五年八月召集天下精兵良將入洛陽,組建西園八校尉,徐榮因邊功選在其中。後來董卓入洛,重組打散洛陽各禁軍,徐榮順服制詔上命、又出身邊地,與士族絕緣,很快就獲得了董卓的信任,幾次領兵擊敗曹操、孫堅等關東軍的進攻。

    軍功強大的結果必然是引來小人嫉恨,徐榮既非涼州派,又非並州派,勢單力孤。董卓遷都長安後,派兵劫掠、抵抗關東的差事自然也沒能輪到他,讓他帶著三千人守護長安,也只是董卓看在他只服從詔令,也就是董卓命令的緣故。

    徐榮是個惟詔是從的人,對朝廷權威仍心懷畏懼。而且他也不是董卓嫡系,更不是涼州人,犯不著為董卓赴死。等穆順拿出詔旨,宣告董卓就戮,皇帝開恩,只誅賊首,不誅從犯以後。在驚詫之餘,徐榮立即反應過來,帶領軍中幾個校尉爽快的接受了詔旨,交出了軍權,沒有絲毫的抵制與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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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丨長安驚變

    “楚子聞之,投袂而起,屨及於窒息,劍及於寢門之外,車及於蒲胥之市。”————————【左傳·宣公十四年】

    在這亂世之中,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回軍權,談何容易?蓋順等人在來時,就已設想過此行必然凶險萬分,怎料見到徐榮如此恭順聽命,這讓蓋順等人大舒了一口氣的同時,愈發佩服起皇帝識人斷事之明來。

    其實皇帝之所以這麼篤定,並不是因為瞭解徐榮有多深刻,而是在他後世的記憶中,王允誅殺董卓之後京兆附近並沒有什麼劇烈的動盪,由此逐一排除推斷,才得出這麼個結果。

    沒想到卻讓蓋順等人折服,這倒是意外之喜。

    見徐榮如此識趣,蓋順投桃報李,立即將皇帝的封賞也拿了出來,除了拜徐榮為羽林中郎將,還賜封都亭侯,讓徐榮大感欣慰。有了徐榮的全力配合,全軍三千兵馬按皇帝的意思重新分配了部署,全軍編入羽林,徐榮仍擔負統率之責,蓋順則為羽林監,充做副手,統領騎兵。

    徐榮心知自己雖為中郎將,但真正主事的還是蓋順,所以樣樣都由蓋順做主,加上這三千人大部分都是蓋順父親蓋勳的老部下,上下配合,很快就整編完畢。集合校場,在聽聞董卓伏法,余等不深究的制詔後,眾將官士卒更是盡皆高呼萬歲,聲震雲霄。

    徐榮與蓋順站於台上,知道這呼聲代表著軍心的變動,從今往後,皇帝將重新掌握一支忠心勇武的軍隊。

    蓋順站在台上,年輕的臉上浮現驕傲激動的神情,仇人當權,他本應碌碌一生,沒料到皇帝還記得他先父對大漢朝廷的忠誠,讓他擔當重任,短短數日又讓他做了六百石的羽林監,手握精兵。

    這是前所未有的寵遇,皇帝立志要中興漢室,混一寰宇,自己在其手下必能光耀敦煌蓋氏門楣,就像雲台二十八功臣一樣!

    想到此處,他深覺責任重大,待山呼結束,便迫不及待的點起剛收服的兵馬,往城北開去。

    哪怕他明知呂布此時在城北收攬胡軫等部,哪怕皇帝與王斌曾暗示過不用去城北,但蓋順到底是年輕,沒有經歷過困難的挫折、領教過上位者的心機,只覺得徐榮面對聖旨都如此乾脆的交出兵權,那胡軫即便手握六千兵馬,面對聖旨還不納頭便拜?

    至於呂布他即便手上也有制詔,但深究起來,誰的制詔更為正統,還不是一目瞭然?

    王斌沒料到蓋順在收編徐榮部三千人後有些飄飄然,竟然打起了胡軫等人的主意,礙於楊眾與楊儒二人在場,他不好明說,只是不斷強調軍心才安定不久,不宜調動。

    怎奈蓋順主意已定,再加上一旁奉詔監關中諸軍的謁者僕射楊眾與得封虎賁中郎將的楊儒見蓋順已經名實兩得,自己只是空有一個名頭,不禁眼紅的催促蓋順快快點兵。

    三人一個想超額完成任務,為皇帝多盡一把力,另兩人只盯著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六千兵權,竟是一概無視了王斌國舅的身份,一意孤行的領兵趕赴城北。

    王斌又是不安又是期待的跟著隊伍前去,他本想著呂布再是如傳聞中的輕狡,也不至於公然反抗皇帝制詔。可在見到呂布聽聞蓋順宣詔後露出的驚怒與不屑的神色後,他就知道,事情壞了。

    尚書檯。

    蔡邕身為左中郎將,執掌宮中左署郎衛,在群臣朝賀這樣的日子裡,自然是一大早就入宮佈置了。可今天不知為何,一向看不慣他的王允突然傳他到尚書檯去,兩人在休息用的廂房相對而坐,剛開始還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到後來王允索性閉口不言,像是在等待什麼一樣。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王公!這朝賀即將開始,我肩負宮禁之責,本不該延誤至此,若是王公有何要事,倒不如說來。”

    “要事?”王允抬眼看向蔡邕,冷笑道:“你馬上就知道了。”

    蔡邕眉梢一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很快,太師府長史劉艾急匆匆的趕來,傳告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消息,太師董卓篡逆不法,已被中郎將呂布奉詔誅殺於北掖門!

    初聽到這個消息,本跪坐於榻的蔡邕登時挺直了身子,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王允,見王允神色玩味,蔡邕何嘗不明白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政變?

    他沒想到素來恩遇自己的董卓驟然被殺,更沒想到與自己有私怨的王允將獨攬大權,自己在朝堂好不容易借董卓安定下來,今後又要興起波折了麼?

    蔡邕心念急轉,既是感懷董卓,又是為自己今後的前途擔憂,一時情動,不由感慨出聲。

    王允正等著蔡邕犯錯,他語氣不善,道:“蔡中郎得知董賊死訊,未有欣喜則罷,又何故喟嘆?”

    未等蔡邕解釋,王允又冷哼一聲:“董卓乃國之大賊,殺主殘臣,天地所不祐,神人所同嫉。你身為漢臣,世受漢恩,國家危難之時不加報效倒罷了,董賊授首,竟還要為他嗟嘆?我看你是食慣了董賊之祿,心裡竟連一點忠君的念頭都沒有了。你這等人,實在是枉稱大儒,我若不把你治罪,又將至國法於何處!”

    “來人!”王允知道蔡邕辯才了得,自己敵他不過,在扣下數道罪名後,竟是不給蔡邕任何開口辯解的機會,傳喚道:“把他送交廷尉獄,嚴審治罪!”

    尚書檯內端坐的尚書、尚書郎們面面相覷,他們好不容易才消化掉董卓身死的消息,還沒來及雀躍,就看見蔡邕被人拖了出去,一時間都不清楚王允和蔡邕在房間裡發生什麼事了:“王子師!你要藉機懲治我,又何必多作饒舌!因言降罪,你所為與董卓又有何區別?”

    王允緊隨著走到門口,當著中台諸尚書的面罵道:“解下他的印綬冠帶,此等不忠不義之徒,還敢妄議朝廷大臣!”

    這時司徒長史、同郡族人王宏急匆匆的走進尚書檯,他面色焦急,似乎帶了不好的消息。王允眉頭一皺,轉身進入內室,王宏也跟著走進,並掩上門,草草行了一禮,便道:“王公,事有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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