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4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3
第六十章丨見困豫且

    “守職而不廢,處義而不回,見嫌而不苟免,見利而不苟得。此人之傑也。”————————【素書】

    王忠沒想到跟他說話的人這麼年輕,聽聲音像是個孩子,一時間倒沒注意到對方語氣裡的不敢置信:“不是,小的姓王,叫王忠。”

    “哦,這樣啊。”那語氣不知為何突然冷淡了下去,興致缺缺,搞的王忠還以為是自己說錯話了。

    緊接著簾子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幾個人在裡面小聲談論什麼。很快,一個清澈的聲音從簾子裡傳來,聽上去年齡跟王忠相差無幾:“我乃黃門侍郎韋端,奉詔令巡視長安,體察民情。這一路走來,所見城北紛亂,官不能治,唯有此處盜賊勢弱,閭裡安定,想必都是你的功勞。”

    王忠可不信裡頭最大的就是這個黃門侍郎,按剛才那孩子冒失發言卻無人指責的情況來看,裡頭坐著的肯定是個比黃門侍郎還要尊貴的官員。

    想到這裡,他心思立即就活絡了,倘若能藉機交好貴人,自己將會有一個比交道亭更廣闊的舞台。

    韋端字休甫,司隸京兆人,名著三輔,前幾日受到舉薦,從郎官中提拔上來,與他一起的還有京兆人金尚,字元休,兩人頂替了遷職調任的原黃門侍郎張昶、射堅的職務。他二人與同郡人、字文休的太尉掾第五巡,號為“三休”。

    這回他奉命與王忠攀談,已事先得到授意,說話都是有的放矢,王忠也絞盡腦汁的與其搭訕,說些坊間趣事,從中夾雜著自己的履歷,隱隱有貨與貴人家的意思。

    韋端與王忠說話很有分寸,既不讓人感到生疏,也不讓人感到過分親近,他故作讀不懂王忠明裡暗裡的自薦,淺嘗輒止的與他說了會兒話。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的功夫,韋端覺得皇帝應該沒什麼想要知道的了,自己身為黃門侍郎,能跟王忠這等身份的人說這麼久已經算是極為親民的表現了。

    做足了裡子和面子,韋端正打算讓王忠退下,再勸皇帝回宮時。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似乎有群人在外吵嚷叫罵,還伴隨著刀兵交擊的聲音。

    簾內眾人臉色頓時一變,聽這聲音顯然是有人持械作亂。在這種時刻,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心理素質,皇帝在最開始的驚訝後很快就安定了下來。

    他甚至有空觀察身邊人的神情,跟一臉慌張的穆順、韋端等人比起來,楊琦與趙溫沉穩的樣子更值得稱讚。

    這個時候皇帝不能在乾坐著不說話了,他對候在簾外的張遼說道:“外間都是些什麼人?”

    張遼早已派人去門口探查,此時回稟道:“稟公子,外面來了一群持械的盜賊,想要衝到鋪子裡來,跟門口的亭卒們起了衝突。”

    聽到盜賊這兩個字,王忠心裡頓時警醒,他好像察覺到此事絕非想像的那麼簡單,眼下盜賊衝撞餅鋪的情形,與剛才裡正慫恿自己糾合群盜的計畫不謀而合。

    王忠一時沒理清楚其中關係,但這也不妨礙他在此事中撇清嫌疑,甚至是抓住這個機會表現自己的能力。

    他當即說道:“此處乃下官轄地,諸位尊駕遇到這等事,實屬下官治理無方,還請幾位尊駕讓下官出去交涉,告訴他們有尊駕在此,不得造次。憑下官在城西的幾分薄面,定能讓他們退散離開。”

    韋端根本沒把一個小亭長的話當回事,他突遇此事,有些失了方寸,想也不想就說道:“我等出行毫無預兆可循,卻還是遇到歹人,這必是對方早有預謀。此地不宜久留,宜派衛士在前衝殺,我等則護送陛下從後門退避。再傳令羽林、虎賁中郎將及北軍中候等人,讓他們趕來護駕,如此可護萬全。”

    “在裡門有留下看護車馬的衛士,如果察覺到了此間動靜,必會策馬求援,北軍中候在城外難以及時趕來,如果是徐中郎將他們的話,趕到此處也不過是幾刻鐘的時間而已。”趙溫意識到這是個表現的好機會,趕忙進言;“現在敵情不明,貿然出去恐怕落入埋伏,不若就留在此處,有張遼率兵衛在此,定能挨到援軍到來。”

    王忠在外頭只聽到裡面似乎在爭執什麼,聲音愈演愈大,最後被一聲輕響終結了爭論,好似有人敲了下桌案。待簾內歸於平靜,那個孩子的聲音再度傳來,帶著上位者的姿態做出了決斷:“交道亭長王忠。”

    “小的在。”王忠聽對方聲音如此年輕,沒有以下官自稱,反而將姿態擺得很低。

    那孩子的聲音十分平靜,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外面的情況,一字一句的說道;“看樣子你很熟悉那伙盜賊,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出面安撫他們。正所謂‘先禮後兵’,如若不成,便讓張遼帶人出去將群盜剿滅,不過要記得留下兩個活口。”

    張遼彷彿接到軍令一般,恭敬的行了一個軍禮。王忠似乎被張遼的行為所感染,也同樣行了個略顯生疏,但一絲不苟的軍中禮節,他好似回到了過去枕戈待旦,防備羌胡的生涯,內心澎湃不已。

    當下再不多言,王忠幾個箭步走了出去,並順手拔出了腰間的短劍。一出門便瞅見個穿著破爛,卻面帶悍色的盜賊正在揮刀欲砍自己的手下,那是曾經與自己同在軍中的袍澤。

    王忠也不說話,直接將劍刃從對方左胸肋骨處刺了進去,然後他手腕一轉,把劍抽了出來,一腳將那人踹倒在地。

    短劍身窄刃薄,那匪徒胸腔就算是被刺穿,一時還死不了,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呼痛,一隻大腳便狠狠的跺在了他的胸口處。

    “啊——!”街口頓時響徹了匪徒慘叫的聲音,正在打鬥的亭卒與盜賊們被這慘呼嚇得一驚,不由的都停了手。

    藉著這一愣神的功夫,那幾個亭卒見機跑到門口,聚集在王忠身邊。那伙盜賊看到王忠這個領頭的出來了,也不急著沖,反倒是把散開的盜賊給聚了起來,黑壓壓的一片,約有一兩百人,把餅鋪給團團圍住。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這些啖人賊!你們平日在鄉下捉人食肉倒還算了,今日居然還敢跑到城裡來作亂,真是不知死活!”王忠在一看到那為首頭目時心猛地沉了下去。

    如果是一般的小毛賊倒還好說,藉著平日裡的威望,王忠還能將他們斥退。可這些啖人賊一個個都是由亂兵和悍匪組成,通曉軍陣,又有兵器,根本就不怕王忠這個亭長。

    他們之中有的是屬於無處可去的羌胡叛軍、也有的是牛輔死後流竄的亂兵。出於種種原因沒有回歸軍旅,反倒是組成了一個個小團體,橫行京兆,心狠手辣,時常劫掠商旅百姓,有糧食吃的時候就吃糧食,沒糧食吃的時候就吃人,所以被稱為啖人賊。

    可今天實在是蹊蹺,一向游離鄉間的啖人賊居然敢冒風險進城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而且以往數十人的啖人賊今天竟然聚集了上百號人,顯然是衝著餅鋪裡的人來的。

    王忠只覺得此事格外的棘手,他可不是低估己方實力,要知道對面可是殺人成性,熟悉戰事的啖人賊,放在軍隊裡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手下的這伙袍澤決計不是一兩百多個啖人賊的對手,但是如果加上餅鋪裡面那三十來個精銳護衛的話……

    王忠往後看去,只見張遼與那批護衛站在廳堂裡,刀劍出鞘,每個人的衣服裡都穿著甲冑,眼裡帶著濃濃的防範,似乎是認為王忠與這群盜賊是一夥的。

    王忠心裡雖然惱怒,但也知道這些盜賊來的太過蹊蹺,如果不是事先串通實在難以解釋,所以也能理解張遼的舉動。

    那頭目似乎懶得答話,長臂從旁邊一伸,像捉小雞似得抓來一個瘦猴子模樣的人,卻是先前那個裡正,他這時已然換了一副面孔,囂張的說道;“亭公!你開始若是聽了我的話,此刻站在這裡的就包括你了。但現在後悔也不晚,畢竟這本不干你事,不若讓開道路,放我等進去。我等絕不為難你們,事後或許還會分你們一些財物,你們以為如何?”

    亭卒們都有些意動的看向王忠,顯然他們都不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付出性命,而且對方也說了,什麼都不做,只需讓開路就能有一筆財物拿,何樂而不為?要不是礙於王忠的聲威,他們恐怕早就做鳥獸散了。

    王忠被他們的眼神看的頭皮發麻,然而這並不是讓他最為擔心的事情,自己手下這些兄弟他最瞭解了,平日裡雖然喜好財物,但都是以他馬首是瞻,如果他堅持不同意,這些人心裡縱然不甘,也不會反抗他的意思。

    但真正讓他如芒在背的,則是身後那一道刺人的目光,不用回頭也知道,肯定是張遼在盯著他。

    不過,張遼這個名字,他總覺得最近在哪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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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丨群虜寇攻

    “爪牙背義,介冑無良。獨標忠勇,率御有方。誠貫皎日,氣勵嚴霜。懷恩感報,撫事何忘。”————————【陳書·魯廣達傳】

    王忠將這些雜念都拋到腦後,出這麼大事京兆尹和長安令不可能坐視不理,自己只要堅守在這裡就是大功一件,他定了定心神,想起了對簾內人身份的猜測,裡正的話在他看來也不那麼誘人了。

    王忠往地上‘啐’了一口,與其是做給裡正,倒不如是做給後面的人看的:“枉我以前與你同為僚屬,沒想到今日你竟敢背善從賊,殘害鄉民!你一人自甘卑賤到也罷,我王忠出身良家,豈能與你同為一類!”

    裡正老臉一紅,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身邊的頭目神色不耐,把裡正趕到一邊,上前說道:“想不到交道亭長還是個義士,我以前未能與你結交,實在是憾事。既然亭公心意已決,那兄弟我就只能成全亭公你的義名了。”

    眼見這場廝殺一觸即發,王忠握著短劍的手竟有一絲顫抖,他已許久未上戰場,此時心裡沉寂已久的熱血再度沸騰了起來。

    不只是他一人有這種感覺,當王忠決定不退的那一刻開始,其餘的亭卒也都全神戒備,臉上佈滿了激動、興奮、甚至還有一絲緊張的神情。

    那頭目獰笑一聲,當即就準備下令動手,可他眼睛在不經意間瞥到一個身影,頓時就愣住了。

    “張、張遼?”

    王忠猛地一個警醒,突然明白為何覺得張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了,雖然他久不在軍旅,但近來呂布和牛輔在弘農發生的一場大戰可是傳的沸沸揚揚。

    他在閭閻中也常有耳聞,知道張遼與高順兩人以數百人的援軍在蒼龍澗迎擊牛輔部將赤兒上千人的追軍,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這裡遇見了,而且看樣子他還是裡面那個貴人的護衛!

    張遼從身後走上前來,冷著臉說道:“原來是你,當初在蒼龍澗好心饒了你,沒想到你不知趁此潛逃回鄉,還敢流竄到三輔作亂!”

    面對昔日險些在蒼龍澗置自己於死地的人,這頭目臉紅一陣青一陣的,羞愧莫名,但很快他又恢復到先前模樣,抬頭道:“你當初未有追擊我,不過是你自己不濟事,與你好心何幹!”

    牛輔!這夥人是牛輔手下亂兵!

    王忠本以為這夥人只是普通啖人賊,沒想到其中還夾雜了大量的西涼亂兵,這些人自牛輔、董越死後群龍無首,很快就被呂布給收編,其中還有一部分流竄在外,大多選擇潛逃回鄉。

    可這夥人又是為什麼明目張膽的到長安來,鋪裡的人到底是誰,值得讓這伙喪家之犬如此興師動眾?

    這頭目色厲內荏的說完,竟是往後退了一步。張遼的武勇,在蒼龍澗的時候他再是熟悉不過的了。所以這次他打算不急著動手,先讓請來的幫手打前陣。

    畢竟大事要緊,不能有絲毫耽誤,他是這次行動的聯絡人,連他在內還有其餘數十個同伴,都是牛輔身死後落草的士卒,為了區別,這些人都將袖口挽了起來,在一群衣衫襤褸的啖人賊中特別明顯。

    頭目與啖人賊的首領們吩咐了幾句,又用事成之後的財帛作為利誘鼓舞人心,便驅使著一百多個啖人賊持著刀兵棍棒向王忠等人衝了過去。

    王忠也不甘示弱,不等張遼下令,大吼一聲,帶著亭卒們與啖人賊沖在了一起。

    一場混戰,便在這片狹窄的街巷鋪肆里拉開帷幕。

    王忠與手下一干弟兄雖是出身雍營,但這兩年來每日都是上市裡頭閒逛,早已荒廢了武藝。相比之下,啖人賊每日裡刀口上舔血,殺人如麻,仗著一身血悍把這些亭卒殺得叫苦不迭,不消片刻就有好幾個亭卒喪命。

    看著一邊倒的戰事,王忠急的兩眼通紅,奮起手中短劍,左衝右突,尋人廝殺,接連殺了好幾個啖人賊。

    可王忠再是驍勇,面對一群嗜血好鬥的啖人賊時也無濟於事,很快就有幾個啖人賊頭目盯上了王忠,一下子帶著十幾個精壯將王忠團團圍住。

    王忠獨木難支,逐漸招架不住,他有意將大部分精悍的賊子引到一邊,對站在門口的張遼大聲疾呼:“張遼!事急如此,你還有閒情觀戰,難道是不敢赴死嗎?”

    張遼一直觀察著餅鋪門前的狹小地形以及敵我差距,百多個人一窩蜂的擠在一起,毫無陣法可言,再加上王忠又有意將大批主力吸引到左側,使得中部空虛。他心下大定,暗地有了一個主意,就看王忠懂不懂配合了。

    他當即對身後二十多個護衛鼓舞道:“亭卒尚能在前奮命,我等食君之祿,有何顏面安居其後?”

    “虎!虎!虎!”

    當下就有二十多個護衛拔出武器,鬥志昂揚的從鋪子裡湧了出來,在門口排成一個錐形陣,像楔子一樣衝進了混戰的人群之中。

    猝不及防的攻勢讓啖人賊陣腳大亂,那駭人的氣勢和滔天的戰意,讓賊眾在丟下十幾具屍體後紛紛往四周退散,根本不敢直面其鋒。

    幾個啖人賊頭目站在外圍,氣勢打扮與旁人迥異,此時見了這等情況,又驚又喜,互相打了個眼色,偷偷聚起道:“趁他們纏在一起,我等不若親自帶人衝到鋪子裡去,一旦擒下鋪中之人,則大事定矣!”

    怎料他們迎上去時,張遼早已做好了佈置,讓人提前關了餅鋪,更在裡面用橫木之類的抵住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出。賊眾被沖散之後,張遼也不敢遠離,只是收束部眾,帶著手下邊殺邊退。

    那幾個啖人賊帶著人殺過來時,張遼則是已經率人聚在餅鋪前,做出了背水一戰的架勢,他將手下分作兩批,長兵遠距突刺,短兵近身補刀,兩者配合無間,把住陣腳。

    任憑賊人如浪拍礁石,一連衝擊了幾次,不僅不克,還損兵折將,不得不減緩攻勢。張遼更是幾次孤身殺入賊眾,每次都能斬殺數名賊寇,所向披靡,己方護衛見了,無不歡欣雀躍,士氣振奮。

    戰場的注意力一時都被張遼轉移了過去,極大的減少了王忠這邊的壓力,他知道張遼在為他創造機會,也不與其匯合,只帶著人在外圍掩殺,時不時的衝擊側翼,讓賊眾首尾難顧。

    很快,以張遼率精銳的護衛正面對抗,王忠和亭卒們在旁游鬥的作戰模式在兩人默契的配合下形成了。雖然在人數上仍是處於下風,但憑藉著張遼等人的武勇,戰局開始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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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丨畢力平險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禮記·中庸】

    這些賊眾雖然大部分出自軍旅,但彼此之間卻互不信任,只是因為生存而團聚在一起。對主帥沒有絲毫忠誠可言,更不用說在戰場上赴死的決心了。

    遇到順風仗還好,若是一遇到挫折,這支雜合的隊伍就會暴露出致命的缺陷。兩百多人的部眾,差點被張遼帶著二十來個護衛的一次衝鋒給擊潰,傳出去都讓人笑話。

    就在賊眾膽寒,推諉不前的時候,只有一些操著河東口音的啖人賊與牛輔亂兵們在堅持作戰,那些想後退逃跑的無不是被前者殺死。

    這時餅鋪大門突然被人從內打開,兩個負責守在裡面的護衛站在門邊,左手上各拿著一個包裹,兩人一邊將包裹裡的東西往空中拋灑,一邊大聲叫道:“財帛在此,汝等想要便盡皆拿去吧!”

    上百枚黃燦燦的金餅被扔向天空,成一道拋物線在眾人頭頂落下。狀況突發,場下眾人皆是一愣,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頭的刀兵,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金餅像下雨般稀里嘩啦的掉落在地上。

    “是金子!”

    不知是誰在人群裡大喊了一聲,緊接著所有的啖人賊都忙不迭的低頭去撿金餅,全然不顧還愣在當場的張遼等人。

    他們此時的眼中只有那些金餅,隨著金餅源源不斷的被當頭灑下,他們很快就發生了哄搶,彼此之間也不管昔日有什麼交情,為了眼前利益,有的竟然還開始拔刀相向。

    原來是在鋪子裡的皇帝見賊人勢大,擔心張遼抵擋不住,故而想出了這麼個計策。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歷史上張遼八百人便敢擊潰孫權大軍,此時張遼手下護衛又是跟隨作戰多年的精銳,面對兩百賊眾,又有何懼?

    拋灑完金餅的張泛帶著留守鋪中的剩餘的護衛,走到張遼身邊,沉聲說道。“國家有令,賊勢已亂,可趁隙殺敵!”

    此時已是亂哄哄的一片,張遼如何不知這是一個機會?而王忠此時離得不遠,恰好聽到了那名護衛的話,眼中震驚之色一閃而過,連忙壓抑住了心中對這些金餅所產生的貪念,更是約束手下不得參與搶奪。

    如果裡面坐著的真是國家,也就是今上的話,那朝廷的援軍用不了多久就會趕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誓死一搏,到時候因護駕之功而得到的封賞將比這些金餅要厚重十倍、百倍!

    兩人也不多話,僅用眼神對視便已知曉各自心意,很快便匯合一處,對著早已自亂陣腳的賊眾們發動最後一擊。

    場面已經完全失控,任憑頭目們再三呼喊也於事無補,單靠著他和僅剩的幾個手下完全不是張遼等人的對手。張遼大步上前,手持大刀,接連砍翻數人,有的手上還抓著到手的金餅不放,竟拿不起刀劍來反抗,場上很快就成了一邊倒的局勢。

    只見張遼一步步殺倒賊人,向頭目走來,那頭目曾經在張遼手下輸過一次,此時更是心驚膽顫,毫無戰意,轉身欲逃,卻被張遼一刀砍倒在地。

    眼見事不可為,那幾個剽悍的啖人賊頭目不約而同的帶著親信四散逃走,但還沒走多遠,便只聽街頭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百名騎兵從街頭轉眼間就衝到餅鋪門前,好像疾風驟雨,勢不可擋。

    騎兵迅速殺到,一頭紮進了混戰的人群中,啖人賊們士氣全無,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隨著一聲扯呼,所有人如同鳥驚獸駭,轉身潰逃,來不及逃的就被人一刀砍翻,倒地上被人踐踏致死。

    見援軍到來,張遼面上仍是沉穩從容的模樣,彷彿久經戰陣的沙場名將,哪怕是勝利就在眼前也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對跑在最前面的一名校尉喊道:“陛下有詔;務必生擒頭目,不可放跑一人!”

    那校尉身手矯健,聽到張遼的話,他濃眉微挑,也不繼續持刀砍殺,而是從鞍上取下一把硬弓,彎弓搭箭,半身直立在馬上,單靠雙腿夾住馬腹,稍一瞄準,便是連射連發,須臾間就射中了三四人的股肱。

    張遼驚嘆於對方騎射,待回過神來,餅鋪前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了,除了少數幾個頭目還在負隅頑抗之外,剩下的不是逃竄就是已經死在地上。

    那校尉勒馬返還,左手持韁,右手擎弓,兩人對視一眼,還未說話,就有又有數千人或是騎馬,或是奔跑過來,將北煥裡內外全部圍住,一時雞飛狗跳,百姓哀嚎。

    數匹馬上下來幾人,他們有的身子顫巍、有的則是穩穩當當的從馬背上落下,張遼只瞧了一眼,便立即放下那校尉,走到這幾人身邊去了:“在下旅賁令張遼,見過諸位尊駕。”

    這些都是接到消息後趕過來護駕的官員武將,顫巍的老者正是北軍中候王斌,他身子本就不好,聽到這事又立即騎馬從城西跑到城北,一路奔波讓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死死地抓住張遼的手腕,斷斷續續的說道:“國家、國家怎麼樣了?”

    “國家平安無事,尚在鋪子裡面。明公既率援軍趕來,不如先進去看望,那些逃散的賊子便交給在下負責追捕。”張遼手腕吃痛,沒想到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老人情急之下居然還能有這麼大的手勁。

    另一旁的京兆尹司馬防則是氣度從容,在環顧了周邊情況之後,方才緩緩說道;“旅賁令說的是,吾等還是先進去覲見,問候國家是否安定。至於此處,北煥裡各閭門都已被圍住,定然不會放跑一個賊人,剩下的事就交給將士們去處理吧。”

    “好、好,就依建公你說的辦。”聽到皇帝相安無事,王斌心情也漸漸平復,他對尚未離開的那名校尉吩咐道;“叔威,此事還需煩請你與姜校尉等人帶兵配合旅賁令追擊殘敵,這些叛逆賊子,敢在陛前興刀兵,實在是該死,要把他們全部抓起來問罪,一個也不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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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丨賊勢甫定

    “刑威不加,則人無所畏;賞慶不明,則人無所慕,二者不可偏廢也。”————————【元代奏議集錄】“

    王斌這回是真動了肝火,十分急躁易怒,往日修身養性所凝練的氣度在此時蕩然無存。

    對這些啖人賊,他恨不得把他們全部碎屍萬段,皇帝外甥要是有絲毫閃失,別說王斌全族,就是整個大漢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在司馬防與隨行而來的徐榮、蓋順等人的好言勸慰下,王斌總算恢復了一絲常態,以國舅之尊,在對北軍五校以及羽林、虎賁等郎將略微囑咐後,便整理衣冠與京兆尹一同走進了餅鋪。

    張遼彷彿這才注意到那個被喚作‘叔威’的校尉,此人弓馬嫻熟,勇武不凡,但眉目間隱隱有些桀驁。

    “在下張遼,字文遠,並州雁門人,敢問這位壯士如何稱呼?”張遼好奇此人身世,所以自報家門。

    羽林監蓋順彷彿與那騎士頗為熟悉,聽到張遼發問,他在一旁笑道:“他叫張猛,字叔威,弘農人。”

    王斌等人步履穩重的走進餅鋪,率先進入眼簾的是瑟縮在牆角發抖的老闆一家子,然後再是那個被竹簾圍起來的隔間。

    隔間裡面安靜如常,仔細聽,彷彿還能聽見裡面傳來杯盞落於案桌的聲音。

    外面打的要死要活,裡面的那位居然還能靜下心來喝茶?

    王斌等人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詫色,皇帝到底是臨危不懼還是心大?

    當然,以皇帝平日的表現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多一些,王斌等人暗自佩服皇帝的氣度,一起走到簾前。

    “北軍中候臣斌、京兆尹臣防叩見陛下!臣等救駕來遲,讓陛下身涉險地,請許臣等事後自行謁廷尉述罪。”顧不上餅鋪老闆震驚的眼光,王斌等人對隔間跪下稽首道。

    隔間正面的一道竹簾隨即被穆順拉了上去,顯露出正坐在裡面喝茶的皇帝等人。

    “休甫,你看被我料中了吧,第一個趕來的果然是舅父無疑。”適才皇帝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故意和潘勖等人開玩笑猜測第一個趕過來的援軍會是誰,結果正如皇帝所想的那樣,最在乎皇帝的人往往才是來的最快的人。

    王斌的到來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但京兆尹司馬防與王斌同至於此,倒是出乎皇帝意料之外。

    韋端苦笑道;“國家廟算深遠,臣不及也。”

    楊琦將這話題岔開,仗著資歷對司馬防問道:“司馬京兆,外間情況如何了?可有捉獲賊首?”

    這是所有人都關注的問題,就連皇帝也不跟韋端說笑,都把目光匯聚到王斌等人身上。

    哪怕他們剛才表現的多麼安之若素,但十幾步外就有一群啖人賊在與護衛拚殺,說是心裡不害怕那是假的。所以當王斌帶援軍來了之後,眾人性命無憂的同時,也迫切的想知道外面的具體情況。

    “蒙陛下天恩佑護,將士用命,啖人賊眾不敵軍威,已經盡皆逃竄,為首幾個頭目也被擒獲,現在正縛於門外。”司馬防本不願說話,卻見楊琦發問,只得稽首將外面發生的情況大致都轉告給了皇帝。

    在說到張遼與王忠配合無間,連挫賊眾攻勢,楊琦等人面露讚許之色,張遼果真如皇帝所說是一員良將,臨危不懼,有勇有謀,此戰過後定能成為皇帝倚重的心腹大將。

    而王忠則更是讓人吃驚,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亭長也能有如此膽略。整個過程跌宕起伏,情況迭出,讓聞者心驚肉跳。

    尤其是王斌聽到皇帝還能想出用金餅誘敵的妙計,派人將隨行帶著的金餅盡皆拋出,擾亂賊眾軍心,驚嘆之餘,紛紛稱讚皇帝自始至終都臨危不懼,有英主的氣概。

    皇帝經不住誇,樂呵呵的笑著說了幾句謙辭,便問起王斌是如何趕來的,京兆尹又如何參與其中。

    原來當時被皇帝留在裡門看守車馬的幾個護衛在看到一大群啖人賊聚集往北煥裡走來時,便已察覺不妙,當即便分作兩撥,一撥往宮城方向跑,索求援兵,一撥往裡內跑,向皇帝通風報信。

    結果往裡內跑的那撥人被人中途截殺了,而往宮城跑的護衛則是故意繞了一段路,在甩開追兵後,那護衛最後居然一頭撞進了距他最近的京兆尹府衙。

    司馬防剛好就在那裡辦公,聽說了這件事,立即派人通報王允,然後親自去找了奉詔在城西上林苑練兵的北軍中候王斌。

    等司馬防見過王斌之後,王斌不知具體情況,立即叫來了羽林中郎將徐榮、羽林監蓋順,再加上北軍五校共數千人浩浩蕩蕩的往北煥裡而來。

    聽說數千名北軍營兵與羽林、虎賁已經包圍了北煥裡,皇帝備受感動,在來到這個時代後一直無依無靠的心境終於興起波瀾。他親自將王斌與司馬防二人扶起,好言寬慰。

    這時候負責收尾工作的張遼與蓋順等人走進來覆命了,只見蓋順一臉憾色,抱拳道;“稟國家,街面都已打掃乾淨,此役共殺死啖人賊六十人,抓獲一百餘名啖人賊,剩下的包括罪首皆從裡牆逃出在外。臣無能,未能捉住罪首,還請國家恕罪。”

    皇帝問道:“護衛的傷亡怎麼樣?”

    一提到護衛,張遼面上就忍不住浮現一絲沉痛;“參戰二十七個兵衛,連帶著交道亭長王忠手下十餘個亭卒共三十人,如今尚有二十餘人,其中亭卒只剩四人,兵衛剩餘十九人。”

    “傷亡將士一定要加重撫卹,他們以性命護我,我決不能薄情寡恩。”皇帝對潘勖吩咐道,“你回去之後記得擬詔,令少府前往賞賜,若有敢上下剋扣撫卹的,一併處死,決不寬貸。”

    “臣謹諾。”潘勖應道。

    “還有那群啖人賊,這次出行實屬機密,而這些亂賊卻能尋到所在,簡直太過蹊蹺。定是有人在背後組織謀劃,回去後將這些奸猾之徒押送獄中,再下誡書訓斥黃琬,這些盜賊來自三輔,所以不僅是京兆尹失察,連帶著他這個司隸校尉也有責任!從即日起,以趙溫為衛尉,帶人搜捕長安群盜,務必緝拿真兇。”

    這種情況下長安確實需要掌握在一個信得過的人手中,皇帝趁著這次遇刺,把趙溫安排到衛尉的職位上。

    這個做法誰也提不出反對的意見,趙溫如願以償,心裡十分歡喜。

    雖然皇帝出於九卿不審九卿的規矩,不再讓他繼續參與前衛尉張喜的審訊事宜,而是讓謁者僕射楊眾負責,但他目的已經達到,已然不再關心蔡邕死活。

    幾人商討了一陣,外間的屍體和俘虜也都收拾乾淨,這時候征西將軍皇甫嵩、光祿勳鄧淵、甚至是抱病在身的前將軍趙謙都帶兵趕來,跟著一起的還有司徒王允、太尉馬日磾等三公九卿接連趕至護駕,一時間幾乎近萬人馬充盈閭巷,擠在北煥裡,四處嘈雜不斷。

    皇帝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他匆匆的見了王允等人之後,便乘上輦車,在重重護衛之下駛離北煥裡。

    待眾人走後,鬧哄哄的閭裡總算安靜了下來,王忠帶著幾個倖存下來的兄弟站在裡門,望著遠去的車駕出神,似乎還沒從剛才的場景裡反應過來。

    就這麼完了?自己花了那麼大的代價,甚至有好幾個袍澤死在這裡,結果那人見都沒見就走了?

    王忠心裡又是失望又是惱怒,心裡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突然,他把頭戴的竹皮冠扯下,狠狠的丟在地上,並踩了幾腳,對著被踩爛的竹皮冠罵道:“這狗屁亭長,我還不稀罕當了!”

    他只顧著低頭埋怨,卻沒看到遠去的隊伍裡,緊靠著皇帝車駕擔任護衛的騎士中返身折回一人,倏忽之間,便馳到王忠身前。

    那人正是張遼,他老遠就目睹了王忠剛才的行為,心裡表示理解,嘴上卻戲謔道:“怎麼,你這亭長是當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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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丨謙退輦轂

    “謬以商丘之木,遂比舟楫之材;燕岱之石,混同瑚璉之器。”————————【藝文類聚】

    “旅賁令還有何事吩咐?”王忠正在氣頭上,不客氣的說道。

    張遼聽了這話不以為忤,王忠也算是與他患難與共,同時他也很欣賞對方的勇武。見王忠脾氣惡劣,他不再開玩笑,直接說明了來意:“王忠,國家不是忘恩之人,你既然有大功,就一定會得到賞賜。國家特意吩咐過了,這亭長之職你若是當膩了,明天一早就去找衛尉,他手下正好缺一個都候。”

    都候屬衛尉轄下,分左、右都候兩名,秩為六百石,手下直接掌管有七八百名劍戟士,負責督率他們護衛宮禁,夜間徼巡,並奉詔與使者或是廷尉收捕貴戚大臣入獄。

    王忠知道都候一職極其重要,既擔負著宮禁安危,又可以參與捉拿大臣。而且聽張遼說現在的衛尉是前將軍趙謙的弟弟,皇帝的心腹臣子,自己在他手下只要盡職盡責,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提拔。

    他的心情立即由陰轉晴,激動莫名,彷彿看到一條大好前程擺在自己眼前。

    都候可比他現在做的亭長要好百倍,以前在雍營做都伯時手下不過才一百人,如今一步登天,能掌管近千人,而且還是最為精銳的禁軍兵衛!這讓王忠如何不喜?“國家信重如此,忠必恪盡職責,敢為其效死!”

    皇帝閭裡遇刺,很快就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此時尚未到常朝的日子,但群臣的章奏卻宛如雪片一般飛到皇帝的案頭。內容大致都是委婉的責備皇帝不該微服私訪,身涉險地,還有的則是指責京兆尹和長安令等人治理無力,援軍救援不及時。

    雖然事後京兆尹和長安令都上奏引咎辭職,但還是無法讓所有大臣滿意,部分臣子甚至指責羽林中郎將等人,隱隱有讓他們也跟著免官的態勢。

    這些人背後出於誰的授意,皇帝難道還不清楚?但皇帝豈會讓他們如願?

    遇刺第二天,皇帝壓住所有彈劾的奏疏,既不批覆,也不發給尚書檯,反而接連召見當日護駕功臣,大肆犒賞,比如王忠由一個小小的交道亭長擢升為右都候,蒞任不過幾天的旅賁令張遼轉眼就封為關內侯,北軍中候王斌與各校尉、羽林、虎賁中郎將等人各有賞賜。

    在壓住劾奏,犒賞功臣的同時,皇帝也特意召見了京兆尹司馬防,只要說服了司馬防不引退,那其他人也就都沒什麼過失了。

    司馬防,河內溫縣人,前潁川太守司馬儁之子,今年四十三歲。

    皇帝特意查過官員籍冊裡關於司馬防的簡短出身,知道他以前做過治書侍御史,後來跟著董卓遷都長安,憑藉著一直低調處事的作風和家世,被董卓提拔為京兆尹。

    對於動盪的朝局,他什麼都沒有做,既不反抗,也不阿諛。闔門自守,不愛結交朝臣,即使不去辦公上朝,也沒有人彈劾他,無論是董卓還是王允都對其很放心。

    “京兆尹臨危決斷,處事周詳,援軍能這麼快趕來,你居功至偉,我應當重賞你才對。”皇帝盯著司馬防緩緩說道。

    司馬防一絲不苟的回道:“此皆是王中候調配之功,臣不敢擅專。”

    “不必推辭,你們都有功勞,絕不會少了賞賜。”皇帝不依不撓,似乎想和司馬防拉近關係,體貼的問道;“聽說司馬公你有腿疾,很少上朝,就連京兆尹都不是很常去。我知你有經國之才,只是受拘於腿疾難以報效,前些天還上了辭表,實在可惜,不然明天就叫太醫令去貴府上,可否?”

    “臣的腿疾是積年老病,時好時壞,藥石無用,不敢勞煩陛下掛念。”司馬防想也不想就回絕道。

    “時好時壞?那怎樣才算好,怎樣才算壞呢?”司馬防狡猾的迴避了皇帝,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皇帝也不氣餒,反而更加直白的追問道,“換句話說,我要怎樣,才能讓司馬公收回辭呈,到宣室、到中台裡來呢?”

    此話一出,不僅是司馬防,就連隨坐的侍中楊琦頓時難掩震驚之色,他沒有想到司馬防竟會如此受皇帝看重,司馬防就算是在救駕時辦事穩妥,值得嘉獎,但按皇帝平日裡表現出的對關東士人的偏見,怎麼也不應該有將其收為親信的想法。

    河內司馬可是士族豪門,與關東士人關係錯綜複雜,難不成是皇帝想要開始制衡了麼?

    雖然司馬防目前不想牽涉進皇帝與王允的紛爭,但如果想興旺家業,又不得不尋找一個值得依靠的對象。王允剛愎自用,羽翼豐滿,此時投效他不過是錦上添花。

    但皇帝就不一樣了,年輕英睿,身邊的親信不多,無疑是個最合適的人選。他很快從一開始的震驚平復了心境:“臣無能,常為疾病所累,身為京兆尹,卻導致長安盜賊橫行,黔首不安,還讓陛下遇險,但求無罪則已,豈能進圖封賞?”

    他早已看出了皇帝心思,隱忍了這麼多年,自己也有投效的想法,只是出於謹慎,還是打算以退為進,留出可供操作的空間,觀察一番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皇帝故作不悅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你與王斌有救於我,我不能厚此薄彼,即便是你有失職的罪過,也一樣該賞罰分明。我便在尚冠裡賜你一棟宅院,以酬你今日之功。至於京兆尹一職,你暫代理京兆尹,將功補過。我一向會給人兩次機會,張喜不知珍惜,是故鋃鐺入獄,你要引以為戒。”

    同樣是驚擾聖駕,衛尉張喜被皇帝嚴厲處置,而京兆尹司馬防卻特許戴罪立功,皇帝為了避免他人非議,特意找了個勉勉強強的理由。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這都足以讓司馬防為皇帝的回護而感激:“臣防叩謝陛下恩遇。”

    安撫了司馬防,皇帝突然想起一事:“卿家有幾子?現在何處?年齒幾歲?”

    就如同當初知道法衍的名字,借此打聽到其子是頗有大名的法正,皇帝在知道司馬防這獨特的姓氏後,同樣對他的兒子產生了興趣。結果向楊琦等人打聽,司馬防確實有個兒子叫司馬朗。

    董卓西遷,司馬防憂慮董卓不會長久,故而派司馬朗帶家屬回鄉,結果被人告發捉拿到董卓哪兒,司馬朗當時不過十九歲,面對暴虐的董卓,他從容應對,得以脫險逃生。

    這件事在當時傳遍朝野,皇帝此時知曉,也是嘖嘖稱奇。故而對司馬防其餘的幾個兒子,尤其是司馬懿大感興趣,此時問起司馬防的家屬來,除了是打探以外,更有表示君臣關係親近、有意籠絡的意思。

    司馬防的心突地一跳,好似想到了什麼:“臣家有三子,皆在河內老家,長子朗今年二十有二,次子懿十有三歲,幼子孚最劣,敢與陛下同齡。”

    “從溫縣到長安,如今道路阻絕,少說也得半個月才能來。”皇帝略為惋惜:“昨日在閭裡遇事,將本該在今日舉行的承明殿策試延期至明天。即便如此,卿的兩個兒子儘管合適,也來不及參與秘書郎的選拔了。”

    在知道皇帝有意讓他的兩個兒子參加秘書郎的策試,司馬防心裡大為激奮,若不是關中局勢未安,他早就派人寫信讓家屬來長安了。只是錯過得以隨侍陛前,與皇帝培養情誼的大好時機,讓他有些懊悔。

    皇帝捕捉到了司馬防臉上轉瞬即逝的悔意,補充道:“但也無妨,等過些時日,你再讓他們來長安與你團聚,屆時我再親自考察才能,若是確實不凡,再行補錄也不晚。”

    分明是皇帝迫不及待的想收司馬懿入麾下,此時倒是讓司馬防千恩萬謝。

    皇帝為他做到了這個地步,司馬防心裡其實已經站好了隊,只是面上沒有表現出來,皇帝也通過他的態度心領神會。

    遇刺事件在皇帝與王允兩方人的暗中推動下愈演愈烈,藉著常朝未至,皇帝接連下發了幾道詔旨,不僅讓趙溫接替張喜成為衛尉,暗中分化衛將軍呂布的權責。

    還正式開始整頓兵衛,比照北軍五營的模式,將宮中兵衛的老弱殘幼盡皆裁汰,招募三輔良家子或健壯流民充任,更新甲兵。

    短短時間,便建立了一支滿編三千人的兵衛,其中衛士令高順統兵八百,旅賁令張遼統兵五百,左都候李固,右都候王忠各統兵六百,公車司馬令王端帶其手下令尉、各宮門司馬共統兵五百。

    至於羽林、虎賁,則各在其羽林中郎將徐榮、羽林監蓋順與謁者僕射、監虎賁軍事楊眾的整頓下,編練成四千兵馬。

    再加上早已整頓完畢的一萬北軍,共計一萬七千餘人,雖然大多都是新兵,論作戰能力不及呂布手中的三萬部眾,但足以對關中造成一定威懾,對朝局形成一定的影響。

    就同王允不肯赦免李傕的態度一樣,皇帝改革禁軍的態度也是無比堅決,再加上在朝的以楊琦為首的弘農楊氏,馬日磾為首的關西士人的支持下,禁軍整頓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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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丨慇勤探看

    “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油葫蘆】

    皇帝不願讓自己遇刺的消息傳到掖庭,讓宋都她們擔心,是故嚴令掖庭令苗祀保守消息。可沒想到宮禁虛設,攔不住流言,還是讓人知道了。

    椒房殿東閣內,宋都叫住了廊下嚼舌根的宮女們,好奇的問道:“你們剛剛再說什麼?我好像聽到你們再說皇帝哥哥。”

    宋都彎著眉眼,雙手背在腰後,像審訊犯人似得打量著她們:“說,你們是不是在講皇帝哥哥的壞話?”

    “貴人冤枉啊,國家對我等向來寬厚有加,我等哪裡敢私下說國家的壞話。”其中一名宮女叫屈道。

    宋都料她們也不敢這麼做,無非是要嚇唬嚇唬她們罷了,好出一出平常她們拿自己當小孩哄的氣。宋都儼然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確實算是個孩子,她揚起下巴,道:“那你們說,你們剛才在議論什麼?”

    邊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人願意出聲。

    宋都也察覺出不對勁了,她雖然單純,但也不傻,這兩天宮裡發生的變化她都看在眼裡,比如萬年公主劉姜幾次來看她的時候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比如掖庭裡的黃門、宮女們較以往更愛在角落裡竊竊私語。

    一定有什麼事情在瞞著她。

    “你們說呀!”宋都頓足道,這回她是真生氣了:“是不是皇帝哥哥出事了?”

    那幾個宮女也不答話,就一齊低頭跪在地上,安靜的像排木偶。

    貼身服侍宋都的采女郭氏看不下去了,俯身勸道:“貴人休要亂想,國家乃天子,自有蒼天保佑,怎麼會出事?”

    “那為什麼她們都怕成這個樣子?你們肯定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宋都瞪著郭采女,說道:“她們不敢說,那就由你來告訴我,不然的話我就找壽姐姐、找公主去。”

    這已是一個十一歲的宋都所能說出的最威脅人的話語,郭采女悄悄給宋都身後跪著的宮女們打了個眼色,那伙宮女如蒙大赦,拈起裙角悄無聲息的跑了。

    “這個事萬年公主也知道,國家就是怕貴人們擔心,所以才不許我們私下流傳。”郭采女比宋都高出許多,為了避免宋都長久仰視,她特意蹲在宋都面前好言勸道。

    宋都突然委屈道:“可你們這樣卻讓我更擔心了呀,皇帝哥哥又是好久不來看我,我每回想去宣室,掖庭令都要攔下我。到現在你們有事都還瞞著藏著,我聽人說當了貴人說什麼話在宮裡都有人聽,可你們偏偏把我當小孩子!”

    郭采女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冒著風險,在宋都耳邊說了幾句。

    果不其然,宋都聽了大驚失色,連聲道:“那、那皇帝哥哥有沒有事?如果沒事為何不來尋我?”

    郭采女輕輕嘆道:“我說過國家自有蒼天保佑,哪裡會有什麼事,不過虛驚一場罷了。只是此事一出,朝廷內外都亂作一團,國家抽不開身來掖庭,自然也就不願讓貴人平白擔心。”

    “我要見皇帝哥哥,我好想皇帝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他?”宋都低頭垂淚,拉著郭采女的袖子苦苦哀求道。

    郭采女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此事既然已經告知宋都,事後若是掖庭令得知,必然少不了追究。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帶宋都去宣室見皇帝,以皇帝寬和的脾性、以及對宋都的寵溺,多半不會生出什麼觸犯聖怒的事來。

    而自己這回幫了宋都,一來能讓宋都對自己更為倚重,二來宋都對身邊人十分友善親熱,日後有人怪罪下來自然有宋都出面保全。

    想到這裡,郭采女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掖庭令苗公不許掖庭嬪妃擅入前殿,這也怨不得他,因為這是幾百年前傳下來的祖制,誰也不能輕易踰越。”

    “我知道,可是我想……”

    “是,貴人,我明白貴人心裡很想見國家一面。”郭采女小聲哄道:“我聽說以前的嬪妃不是沒有進入前殿的特例,貴人如今擔憂國家現況,正好可以作為一個特例。”

    見宋都還不甚明白,郭采女一字一句的說道:“貴人可以偷偷的去宣室。”

    “啊?”宋都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她趕緊摀住嘴巴,緊張的說道:“這、這如何能做到?”

    “很簡單,我們只要走到椒房殿的正殿階下,出了宮門,從後閣往南就是宣室殿。到了哪裡之後,即便是有中郎、侍郎們在階上,他們也不會將貴人攔回去,只要國家知道貴人你來了,必然會見你一面。”郭采女腦中立時繪出了一副路線圖,並將它詳細的說與宋都聽:“接下來該說什麼,就不用我說了。”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後,天色逐漸昏黃,只見悠長的宮道里有點點燈燭在緩緩移動,卻是郭采女與宋都二人執手持燈,往宣室而來。

    長長的甬道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這是宋都入宮以來第一次走到掖庭外面,她發現原來除了她住慣了的椒房殿以外,未央宮裡居然還有那麼寬廣的天地。那眾多的古樸的樓閣、莊嚴的殿宇,讓她目不暇接。

    走過這一段路後,前方豁然開朗,宋都睜大了眼睛,再次見識到了另一番壯觀的景象。

    高大壯麗的門闕,飽經滄桑的殿閣。

    未央宮建於龍首山上,坡上有主殿四間,依次是前殿、中殿路寢、宣室殿以及更衣後閣。四間殿宇由南往北逐漸升高,一重高過一重,一望無際,好像直通天界。

    宋都在郭貴人的攙扶下站在前殿的石階下,她仰望著這座連綿的宮殿群落,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來。

    與掖庭不同的是,未央宮前殿很少有宮女出沒,郎衛在陛前持戟站立兩旁,井然有序。

    “站住!爾等何人,敢擅闖前殿。”

    郭采女被嚇了一跳,壯著膽子說道:“這位掖庭宋貴人,因事求見國家。”

    “宋貴人?”那執戟郎中狐疑的看了宋都二人,由於皇帝閭裡遇刺,就連宮中這幾日都是戒備森嚴。執戟郎中見是兩個弱女子,心裡稍微寬解,但還是公事公辦的向上級通報。

    不多時,只見小黃門穆順遠遠的走下階來,看到娥眉微蹙,因受累而發這虛汗的宋都時,更是加快了腳步。

    穆順幾個大步邁到宋都面前,恭敬的說道:“奴婢見過宋貴人,還請貴人隨我入宣室,國家正等著貴人。”

    宋都與郭采女這才松了一口氣,幾人拾級而上,很快就來到了宣室殿前。

    穆順推開了殿門,讓宋都進去,留下他與郭采女在外。

    宋都小心的走了進去,聽見隔間帷幕屏障之後,隱隱有萬年公主的聲音。

    “陛下未免太不知事,如今天下尚未太平,外間遍地都是匪徒,陛下這個時候微服,可曾考慮過後果!”宋都沒有想到向來超然物外、從容淡定的萬年公主劉姜居然會如此動怒,毫無顧忌的將皇帝責備了一番:“若是京兆尹他們來的稍晚一些,那豈不是、豈不是……”

    劉姜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仍舊氣憤不平,皇帝在一邊真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得任由劉姜在哪裡不停的埋怨,一會說小黃門穆順阿諛教唆,一會說侍中趙溫他們不加以阻攔,反倒任由皇帝施為。

    說來說去,其實都是在暗裡說皇帝的不對,皇帝不敢反駁這個在他心中高冷威嚴的姐姐,賠笑道:“是、是!皇姐說的是極。經此一遭,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麼貿然出行了。”

    劉姜冷哼一聲,氣也消了不少。看到皇帝一副賣乖討巧的模樣,她習慣性的伸出手去捏了捏皇帝的臉頰,皇帝心智成熟,身體卻還是十二歲孩子的身體,雖然經過將近月餘的騎馬訓練,身體結實了不少,但臉上依然是又柔又軟,讓人捨不得放手。

    皇帝突然被人這麼一弄,頓時僵住了,劉姜回過神來,也覺得這樣不太對,立即把手收了回去。

    這是姐弟之間當年嬉戲打鬧時極為常見的舉動,如今隨著皇帝幾次與王允扳手腕而不落下風,他在宮中與朝中的威權益重,就連劉姜都不敢做出這種輕浮的舉動了。

    皇帝知道劉姜這純粹是出於維護皇帝的面子與威嚴,而並不是擔心會觸怒他。儘管如此,皇帝心裡還是有些失落,慢慢成為一個孤家寡人的感覺,並不是那麼讓人好受。

    他打起精神,抓起劉姜的纖手往自己臉上湊,腆著臉說道:“皇姐,這回確實是我不對,我本意是想著親訪民間,察看百姓疾苦。哪知時機不對,遭遇了這種事情,你便原諒我這一回吧?”

    劉姜看著皇帝故意做出撒嬌的樣子討她開心,又好氣又好笑,把手從皇帝手中抽了回來,無奈的說道:“你呀,還真是讓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宋都在幕後悄悄看著,心裡想到,別看皇帝這幾日變得成熟穩重了些,其實心裡還是跟她一樣畏懼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萬年公主。

    看到皇帝被劉姜捏著臉撒嬌的模樣,宋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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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丨女之耽兮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詩經·氓】

    宋都被抓了個現著,怯怯的走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擅自跑來宣室是犯了錯,但怎麼也沒想到會直接在宣室撞見萬年公主。

    劉姜臉上緩和的表情漸漸冷淡下來,平靜的看著宋都。

    皇帝若無其事的說道:“我還道穆順怎麼去的這麼慢,原來是你躲著偷聽呢,快過來坐。”

    宋都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繞過劉姜,坐在皇帝左手處。經過這麼一打岔,原本在心裡有許多話要說的宋都,此時如鯁在喉,竟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皇帝見她不說話,還以為是在害怕,於是笑著把宋都拉入自己懷中,和顏悅色的說道:“你倒真是長大了,還曉得偷偷跑出掖庭,就不怕皇姐知道了訓斥你嗎?”

    一聽到這裡,宋都立即照著來時路上郭采女教會她的說辭重複了一遍:“我聽說皇帝哥哥你在民間險些遭遇不測,心裡放心不下,所以想來見你。”

    “你想來見我,倒不是不行。”皇帝問道:“為何不經過掖庭令,反倒要私自覲見?”

    說到這裡,宋都立即就委屈巴巴的哭了起來,她叫屈道:“掖庭令說什麼也不讓我出來,我好久沒見到皇帝哥哥了,想見一見你又有什麼錯?皇帝哥哥你可知道,在聽到那件事後我嚇得飯也吃不下,實在是擔心死了。”

    宋都這話裡照搬了郭采女的授計,裡面不可避免的夾帶有郭采女的私貨,有中傷掖庭令苗祀之嫌。

    皇帝不置可否的說道:“不許你隨便出入前殿,這是掖庭令的職責所在,你若是知道這個規矩,就不該對其有所怨懟。若下次你想來見我,需先知會掖庭令,切不可像今天這樣擅自出入。”

    “是……”宋都低著聲應下了。

    劉姜略帶不滿的插話道:“你應當說謹諾,哪能像平民百姓家一樣應答稱是。”

    應答之時,緩應曰諾,疾應曰唯。上對下或是同輩之間一般只用‘諾’,卑對尊則用‘謹諾’。皇帝素來寬待旁人,有時別人單用一個‘諾’字來回覆也無不可。

    此時劉姜心裡本就因為宋都擅做主張而不舒服,便抓了個空子有意教訓一下宋都。

    宋都被劉姜責備了一通,抽噎著道:“是……啊不,謹諾!”

    皇帝笑了,忍不住回護道:“好了,下不為例就是。”

    劉姜無奈,起身說:“天色不早,臣先回去了,還請陛下早些休息。”

    說完,劉姜便站在那裡看向宋都,用意不言自明。

    宋都還不想就這麼回去,她好不容易見著皇帝,有一肚子的話沒說呢,哪能就這麼走了。再說了,就這麼跟劉姜回去,路上必然少不了一頓說教。她只顧低著頭不說話,兩隻手揉著裙帶。

    劉姜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宋都忍受著頭上來自劉姜目光的灼視,心裡不住的念叨著;皇帝哥哥怎麼還不說話呀,快把她哄走啊。

    “罷了,她也難得來一次,就讓我跟她好好說次話。如果時候不早了,就乾脆在這裡睡下也無妨。”

    “陛下……”劉姜對皇帝打著眼色。

    皇帝另有打算,悄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劉姜只得將口頭上的話又嚥下肚去。

    “我讓穆順送皇姐回去。”

    甫一出門,劉姜便遇到了郭采女,頓時就明白了前因後果,冷笑著問道:“是你把宋貴人帶到前殿來的?”也不待她回答,劉姜顧自說道:“你可真是會出主意。”

    在沒有太后、皇后的情況下,萬年公主劉姜就宛如孝昭皇帝時的鄂邑蓋長公主一樣,暫攝後宮,擔負著照顧皇帝的重任。

    由於母妃並不得寵,幼時也不受重視,養成了劉姜通達人情世故,待人冷淡的性格。在宮中雖不直接管轄郭采女這些人,但通過對掖庭令苗祀的使用,依然讓眾人對這個把握不住喜好的公主心存畏懼。

    宋都純真,跟老實的伏壽相比最是招人喜歡,可偏偏是性子軟,容易聽信旁人的話。這次為了順她的意,郭采女稍稍一唆使,宋都就敢擅闖前殿,那以後若是愈加得寵,身邊進讒言的小人多了,豈不是要害人害己?

    郭采女冷汗連連,急忙道:“殿下,奴婢豈敢自作主張,只是看到貴人憂思,奴婢實在不忍心……”

    她不敢將責任推卸到宋都身上去,索性全攬在身上,做出一個忠僕的模樣。

    劉姜卻偏偏就吃這套,她想;若是母親在病篤時身邊也有這麼個忠僕,又豈會因為皇后何氏的阻攔而貽誤就醫?

    想到這裡,劉姜語氣軟了些:“你就在此候著吧,若有下次,定饒不了你。”

    皇帝並沒有如劉姜想的那般少年開竅了,他雖然喜歡宋都,但對宋都的感情不過還是兄長對妹妹一樣的憐愛。這回將宋都留下過夜也並沒有什麼犯罪的想法,無非是看在他經常不去掖庭,想趁此機會多跟宋都說說話罷了。

    宋都倒是沒有想多,躺在皇帝的床榻上興奮莫名,連自己來這裡是為了看望皇帝、勸皇帝以後少微服出宮的目的都忘得一乾二淨。只一個勁的跟皇帝說著說那,比如掖庭令苗祀不許她嬉鬧玩耍,什麼都要講規矩、比如伏壽不過大她兩歲,老愛裝大人,但宋都卻忘了萬年公主也不過十六歲的事實。

    整個談話過程中,皇帝都是聽得多說的少,時不時的應和幾句,偶爾會旁敲側擊的問一下掖庭的情況以及眾人的秉性。

    比如苗祀在皇帝眼中就是身為宦官、心為士人,並不討皇帝的喜歡,只是為了制衡穆順才留著他。沒想到在宋都眼中,苗祀雖然呆板,但處置下人都有理有據,宋都雖然不喜歡苗祀的嚴厲,但對其也沒有過多的憎恨。

    看著宋都說到好笑的事情時彎著的眉眼,皇帝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宋都把眼一眨,讓皇帝就這麼刮了下鼻子。

    “皇帝哥哥。”宋都最後沒了精神,打了個哈欠。

    皇帝還在等她的下文,見她半天不作聲,發現她已經睡了,於是翻過身去替她掖了被角。

    宋都在睡夢裡嘟囔著什麼,皇帝頓了頓,屏息靜聽。

    只聽宋都說道:“你什麼時候帶我去上林苑騎馬啊。”

    待到次日,宋都一覺醒來便不見了皇帝的蹤跡,一問得知是到承明殿去了。宋都心裡有些鬱悶,此時郭采女從外面走進來,要服侍宋都梳洗更衣。宋都看到郭采女時,心情這才好了些,笑著說道:“皇帝哥哥昨天跟我說了好多話。”

    郭采女一晚上都在外面,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心裡忍不住笑道;‘等你長大了之後就不會覺得和皇帝在床上只說話不干別的是件好事了。’心裡是那麼想著,嘴上卻奉承道:“是啊,國家很喜歡貴人,貴人不知道,國家早上走之前還特意吩咐,說不要把貴人吵醒了,這還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遇見皇帝這麼疼愛一個人。”

    宋都羞澀的笑了,安安靜靜的坐著,任由郭采女在身後給他梳理頭髮。

    突然,宋都‘哎呀’的叫了一聲,然後極懊悔的說道:“我忘記問皇帝哥哥何時帶我去上林苑騎馬了!”

    郭采女被她嚇了一跳,無奈的搖了搖頭,哄道:“以後日子長著呢,貴人何必急於一時,還怕國家不帶你出去?”

    宋都聽了覺得也是,等皇帝忙完了這段時間,以後想帶她出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只是。”宋都情緒又有些低落了起來;“我們等下就要回椒房了麼?”

    “謹諾。”郭采女說道:“等奴婢給貴人梳洗打扮了,就回椒房用早膳。”

    宋都突然明白了什麼,轉過身來,看著郭采女:“那豈不是說這段時間,皇帝哥哥都不會常來看我了?我也不能像昨天晚上那樣偷偷到這裡來了?”

    郭采女點了點頭,只見宋都立即急道:“這可不行,我要是天天都能呆在皇帝哥哥身邊就好了。”

    這怎麼可能?且不說皇帝以後長大了,必然要廣納妃嬪、就連尋常人家的夫妻天天見面也會膩煩,對付男人,總得要一拉一推,保持距離才是正道。

    郭采女雖然也不大,但好歹出身民間,類似兩情相悅、男歡女愛的事情見得多了。她有心告訴宋都,卻又怕此時單純的宋都接受不來,便想著以後再告訴她。

    可現在又該怎麼答覆宋都?經過昨晚那件事後,宋都儼然已經把郭采女當做是出主意的智囊了,郭采女不能在這時顯得拙計,要想一個好說辭來鞏固自己在宋都心中足智多謀的地位。

    “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郭采女有意賣個關子。

    宋都還以為又是類似於偷偷跑到前殿來的法子,搖頭道:“不不,我答應皇帝哥哥以後下不為例,再也不亂犯規矩了,你可得給我出個正經的主意來。”

    “這就是個正經的主意!”郭采女急忙道:“貴人可知道皇后?只要貴人成了皇后,以後就能隨時出入宣室,根本不需要經過掖庭令。”

    “真的嗎?”宋都驚笑道:“只要做了皇后,我就可以天天到宣室來看皇帝哥哥了?”

    不待郭采女回答,宋都便興致勃勃的下定決定:“難怪入宮前,阿翁他們就反覆叮囑我,讓我努力討皇帝哥哥的歡喜,這樣就能做皇后了。沒想到是這個緣故,既然這樣,那我就要做皇后。”

    郭采女心裡一驚,沒料到宋都竟會如此直白,正準備給她澆點冷水,怕她四處招搖,卻又想到皇帝對宋都的寵愛冠絕掖庭,他日若是要立皇后,不是宋都又會是誰?即便被幾個人聽了去,難道他們還看不清局勢,會鬧出什麼干係來?

    想到這裡,郭采女一味的順從道:“國家那麼喜歡貴人,而貴人又這麼好看,以後一定會是皇后的。”

    看著宋都高興滿意的模樣,郭采女又添了一句:“只不過貴人切莫跟別人提及此事,尤其是萬年公主與伏貴人,讓她們聽去了可不好。”

    宋都正在興頭上,這些叮囑十句能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4
第六十七章丨意見相左

    “凡通經術,固當修先王之道,何可委曲求俗,苟求富貴乎!”————————【漢書·儒林傳】

    太尉府。

    馬日磾端坐後室,能進入此間的,只有他身邊的幾個親信。

    侍中馬宇是馬日磾本家,素來與馬日磾親近,此回赫然在座,向馬日磾稟告昨夜宋都偷偷潛入前殿面聖的事情。

    “宋貴人昨夜確實是留宿宣室?與陛下一起?”馬日磾確認道。

    馬宇作為皇帝身邊最為低調的一個侍中,除了偶爾說幾句話給楊琦挑挑刺以外,並沒有做出多餘的舉動。在他看來自己並沒有引起皇帝的過多在意,卻並不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心中已經上了考察名單。

    此時,他答道:“確實無誤,陛下與宋貴人一同留宿宣室,今日早晨方才離開。”

    見馬日磾沉吟不語,馬宇急促道:“在下昨晚值宿,如今偷得閒暇出宮特意向馬公言稟此事,正是要請馬公預先有個打算。”

    “陛下從未留掖庭中人在宣室過夜,莫非是有了冊立長秋的打算?”一旁的太尉掾第五巡出口猜測道。

    “也不是不可能。”馬日磾捋鬚沉吟道;“陛下行事,好謀定而後動,想必昨夜讓宋貴人留宿,應當是刻意為之,好向外間放出一個風聲來。”

    叨陪末座的韋端此時說道:“投石問路?宋貴人之父乃原常山太守宋泓,與太尉俱是扶風人。陛下若有意立宋貴人為後,一封詔書立下,我等無不服從,大可不必如此。”

    韋端是司隸京兆人,與第五巡、金尚聞名京兆。皇帝下詔訪求賢能,其實也是給馬日磾一個擴充勢力的機會,韋端因為第五巡的關係,得以受到馬日磾的舉薦,與金尚成為黃門侍郎。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第五巡弄不明白了:“總不會是真的一時興起,留宋貴人宿於掖庭吧?”

    馬宇撇嘴道:“陛下到底是尚未及冠,少年心性,這樣做也說得通。”

    “無論如何。”馬日磾看向馬宇等人,緩緩說道:“陛下既然要親政,這身邊也確實該立一位皇后了。”

    眾人悚然警醒,頓時明白了馬日磾的意思,如今皇帝與馬日磾已經達成一致,決議聯合起來尋機罷黜王允。待到王允被免,馬日磾深孚眾望,自然是要頂替王允的位子。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防止皇帝對馬日磾生出對王允一樣的忌憚,在皇帝身邊擁立一位親近關西士人,尤其是扶風豪族出身的皇后,就顯得尤為重要。

    “只是,以現在這局勢來說,議立皇后未免也太早了些。”馬宇進言道:“就說那伏貴人,家世也不比宋貴人差。此時若是提起來,怕是很難爭得過別人。”

    伏貴人的父親是不其侯伏完,伏完是孝桓皇帝的女婿,又是關東經傳世族出身。於情於理,王允只要全力支持伏貴人當皇后,再分割一部分權力給伏完,借助伏完外戚的身份為自己站台,便可在朝中挽回頹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時機一旦選擇不對,那馬日磾等人的想法無異於給他人做嫁衣了。

    “王司徒權謀了得,不會不知道此事會給他帶來的偌大好處。他有意不提,只是看在皇帝正式親政前必立長秋的規制,不肯讓陛下擁有親政的名分。這就如王允無輔政大臣等名義而攝政朝廷一樣,陛下也有同樣的困擾。”馬日磾一語道破王允心中的考慮,淡淡說道:“陛下想必是看到這一點,所以才有意留下宋貴人留宿宣室,用來提點我等。”

    “意思是,陛下在暗示我等上奏,建議陛下立中宮?”韋端問道。

    “蔡伯喈入獄已有半月,我等為其奔走始終無果,上一次老夫與陛下登臨柏梁台,面受聖訓。知道陛下要出面援救蔡伯喈,非得我等出力不可,看來應該就是立後這個事了。”馬日磾看向韋端,上次皇帝特意下詔舉薦賢能,可謂是投桃於己,這回留宿宋貴人,自然是暗示自己報李於彼了。

    當日在台上,兩人並沒有這麼開誠布公的談條件,因為真正的政治家從來不會把利益直接放在檯面上講,跟西方的政客為了利益公然討價還價相比,委婉、低調、彼此心知肚明是兩千年來中國官僚體系傳下來的默契與潛規則。

    十二歲的皇帝想提前親政,非得先立皇后以示自己成年不可,而想要立後,就必須得到一部分臣子們的同意,甚至是要有人主動帶頭請皇帝提前成年親政。

    這也是皇帝答應出手援救蔡邕的原因之一,而與馬日磾做出的利益交換,也是馬日磾出於自身考慮,有益無害的一次交換。

    就如同商業交易一樣,皇帝安插馬日磾的人手入尚書檯,這是讓人驗貨,馬日磾請皇帝立皇后、提前親政,就是預付款,而最後解救蔡邕、罷黜王允,才真正是兩人取得互信之後,只有合夥才能吞下的大生意。

    如今皇后的人選中唯有伏、宋兩位貴人,而立場偏向伏貴人的王允有意裝聾作啞、視而不見,那就只有馬日磾挺身而出,為皇帝張目了。

    在這個時候,王允同樣在為了如何解決自己有權無名的困境而苦苦思索,正如皇帝親政先成年、成年先成婚的正常流程,王允想要名正言順的輔政,堵住皇帝與其餘大臣的口,就必須有一個無可反駁的名義。

    孝靈皇帝駕崩時王允尚未成勢,遺詔輔政大臣是不可能了;王允又沒有女兒,當外戚也同樣不可能;最後明眼人都知道剩下給王允的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跟孝元皇帝的老師蕭望之一樣去做輔政大臣。

    “當年蕭望之以帝師輔政,威權重於天下,如若子師也能成為帝師,佐帝輔政,哪怕陛下提前親政也無妨,當初孝元皇帝登基時都有二十五歲了,成年親政,也未見黜免蕭望之等輔政臣子。”

    在王允家中,司隸校尉黃琬苦口婆心的勸道:“這便是以退為進,請陛下立伏貴人為皇后,提前親政。以此作為交換,便是讓子師你來做帝師,與陛下共理政事。”

    見王允端坐著默然不語,一旁的司空淳于嘉也贊同道:“正是,陛下即便聰慧,但到底經驗淺薄,不可能將朝政全部依仗於楊氏他們,這絕非人主所為。是故只要陛下親政,司徒拜為帝師,便可合則兩利,再無嫌隙。”

    “沒錯,只要伏貴人為後,其父伏完可為外戚,一如當年外戚史高與帝師蕭望之共同輔政。有孝元皇帝故事在前,朝臣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黃琬趨近王允身旁,懇切的說道:“司徒,這可是最後的機會,再不決斷,以後恐怕再難有反覆之機!”

    王允思慮許久,終於開口了:“二位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只是外戚梁氏、何氏為禍,殷鑑不遠。如今好不容易閹宦肅清,外戚失勢,朝中唯有我士人獨大,關東諸公在雒陽起事之初難道不都是抱著此念麼?老夫豈能重蹈外戚前車之覆轍?”

    黃琬聽了實在是惱恨不已,怎料到了如此關頭,王允還是那麼固執剛愎。

    索性道不同不相為謀,黃琬也無意再隨王允深陷其中了,他起身怒道:“老夫好言相勸,王子師你屢屢不聽,就準備坐而待亡吧!”

    “子琰,子琰!”淳于嘉急著呼喊道,卻見黃琬頭也不回的拂袖離開,顯然是和王允分道揚鑣了。

    淳于嘉回過頭看向王允,語氣裡帶著責備:“子師!好歹相交一場,你怎麼不拉著他?”

    “一時低頭固然是好,就怕的是一直低頭下去。老夫平生所願,乃是匡濟漢室,要匡濟漢室,務必得革除沉痾,像是外戚、宦官這些過去專權亂政之源,在雒陽就已被根除掉,如今要我將其重新扶立起來,那是妄想。”王允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但任誰都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因為黃琬的離去而十分沉重。

    他聲音低落,喃喃道:“豈能為一時功名富貴,棄我心所守之道?”

    淳于嘉沉默不語。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5
第六十八章丨賢師良士

    “元亨利貞,運行不匱者,智之功也。”————————【中說·問易】

    等到第二天,司空淳于嘉親自上奏,請求皇帝擇立老師,早日接受經學教導,也好早日親政,奏疏中暗示王允當為帝師,不期然被皇帝留中,這無疑是個默認的信號,像是夜裡水面上的燈,不僅吸引飛蛾,更是吸引水下的魚。

    很快,在上朝的時候,太尉馬日磾緊接其後,請求皇帝擇立中宮。一時間朝臣紛紛附和,請皇帝早日成婚,延請大儒,盡快親政。

    一切似乎都在向皇帝看好的勢頭前進,可偏偏事與願違。

    王允在這個時候擺了皇帝一道,他在朝會上直言道:“當年孝昭皇帝同樣是在十二歲冊立孝昭上官皇后,臣愚見,此次冊立中宮,當依孝昭皇帝故事。”

    漢昭帝劉弗陵在冊立皇后前是個傀儡,冊立之後說是親政,其實政權還是把持在霍光、上官桀的手中。王允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立後可以,借此親政不行!

    皇帝當時就氣得不行,他原本以為王允已經默許和他達成一致,以王允為師,延續他的政治生命,為皇帝制衡勢將崛起的馬日磾一黨;並以此交換,讓自己正式親政,處理朝政。

    既然王允不守規矩,任意妄為,那就不要怪皇帝不客氣。

    在官場上,若是有人不知變通、不知妥協,那他的下場只有被淘汰。

    朝會過後的當天下午,皇帝便下發詔書,稱立後之事非同小可,宜緩慎議之,短期內將此事擱置不提。

    然後又與士孫瑞等人商議一番後,迅速決定了帝師的人選,詔拜御史中丞桓典、議郎趙岐二人每日入金華殿授業,雖然沒有讓他們有輔政的職權,但讓他們可以隨時出入省中,可謂是極高的榮譽。

    而且,這也徹底斷絕了王允渴望成為帝師的希冀。

    金華殿。

    皇帝正在召見他親自選中的兩個授業老師,這兩個人可以說是皇帝反覆考慮許久才決定的人選。在皇帝看來,要做帝師,必須得符合三個條件,名望、學識、派系。

    議郎趙岐字邠卿,京兆長陵人。趙岐少習明經,多才多藝,是有名的經學家、畫家。又是大儒馬融的侄女婿,太尉馬日磾的姑父,只是由於馬融是外戚豪家,趙岐自視清高,不與融相見,是故兩家關係冷淡。

    再加上他的侄子趙戩投身王允門下,更劃清了兩家界線。

    皇帝挑中趙岐為師,既可不過於刺激王允,讓王允未能詔拜帝師而給予稍許安慰,又能讓馬日磾借此機會親近一向中立的趙岐,最好能影響趙戩的立場,好分化王允的勢力。

    如果說趙岐算是給予馬日磾與王允雙方未能直接成為帝師的補償,那麼御史中丞桓典則是皇帝對弘農楊氏的補償。

    為了平衡,皇帝不可能再讓楊氏出一個帝師,但又為了不使手下楊氏眾人寒心,皇帝斟酌再三,最終選擇了桓典來作為帝師。

    桓典字公雅,家傳《尚書》,以其書教授潁川,有門徒數百人。為人剛正不阿,不避權貴,曾任御史期間,宦官秉權,桓典執政無所迴避。令京城畏憚,由於他常乘驄馬,更有童謠曰:“行行且止,避驄馬御史。”

    當黃巾賊亂四起,桓典奉使督軍滎陽,破賊而還。後來累遷羽林中郎將,與大將軍何進謀議誅宦官有功,特拜御史中丞,賜爵關內侯,錢二十萬,詔拜其從弟桓曄為侍郎。

    桓典出身龍亢桓氏,乃帝師專業戶,祖上出過三代帝師,除了沒有出過三公這樣的人物以外,家族聲望甚至可以比肩汝南袁氏。

    龍亢桓氏與弘農楊氏素來交好,桓典的曾祖桓郁是名臣楊震的老師,楊震後人、孝靈皇帝老師的楊賜也曾在其祖父桓焉門下就學,已與王允分道揚鑣的、當今司隸校尉黃琬的祖父太尉黃瓊也是桓焉的弟子。

    可以說是桓典也如同趙岐一樣,既與關西士族的代表弘農楊氏有很深的羈絆,又與朝中的關東一系的名臣黃琬有香火情。尤其是皇帝在得知黃琬與王允散夥之後,更是抱有了借桓典拉攏黃琬的打算。

    王允倒台之後,在朝中的關東士人必然一蹶不振,為了不至於讓關西士人一家獨大,皇帝必須在其中扶植一個領頭的人物來。

    這其中司空淳于嘉身上的袁氏烙印太深,不予考慮,而司隸校尉黃琬文武雙全,曾討平寇賊,安定一州,政績為天下表率,又與袁氏等士族交情不深,正是皇帝心中取代王允、制衡馬日磾的最好人選。

    挑選帝師這樣的大事,皇帝一道詔旨也未必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有這麼多的因素在裡面,就連王允都因為趙岐的緣故而表示默認。

    趙岐與桓典俱是垂垂老矣,但都恭敬的向皇帝行禮如儀,表示要竭盡所學,讓皇帝在經術上有所成就。

    他二人都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人精,哪裡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哪怕他們有心想退,其背後也有人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皇帝自然謙虛客氣了一番,他說:“諸公也都知道明天就將在承明殿舉辦一次策問,專以考校朝中公卿及地方舉薦子弟,擇其優越入秘書監。”

    三人互看一眼,紛紛點頭,自然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只聽皇帝繼續說道:“能入秘書監者,無不是未來的良臣俊賢,若任其隨我於石渠閣自行翻閱經典,豈不浪費其才?是故我想著,等明日確定秘書郎人選之後,便讓他們終日與我一起,在諸公門下聽講受學。”

    這本是一道詔令就能解決的事情,可皇帝偏偏要大動干戈,讓人忍不住去想其中深意。

    要知道能在趙岐、桓典兩位大儒手下就學,哪怕是公卿子弟,也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他們二人本來是只教導皇帝,可如今皇帝為了讓那些秘書郎更好的成才,特意請他們連帶著一起傳授學問。

    如此恩情,必將讓那些明天選入的秘書郎,尤其是出身寒門的秘書郎對天子感激涕零。

    能從臣子間紛雜的人際關係中挑選趙岐與桓典為師,基本上保證任何一方的利益與勢力不至於因此獨大、又能以隻言片語而獲得未來親信的人心。

    桓典突然覺得,自己除了經術以外,彷彿沒有別的什麼能教導這個聰慧天成的皇帝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1:25
第六十九章丨勞心治事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在送別了桓典與趙岐之後,皇帝轉頭又叫進來一人。

    此人正是新任侍中荀攸,皇帝前些日下詔令公卿薦舉賢能,目的只是為了給馬日磾一個擴充羽翼的機會,沒想到馬日磾在舉薦名單上倒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後世誰不知道荀攸是曹操手下談兵論戰的“謀主”,與主管內政的荀彧並稱二荀。

    皇帝沒想到荀攸此時竟然不在曹操身邊,反倒因為蝴蝶效應,接受太尉馬日磾的征辟,為營救蔡邕而出謀劃策。這麼一個牛人,皇帝豈能輕易錯過,當即讓他取代射堅調任秘書監後空出的位置,成為隨侍陛前的侍中。

    如果不是有荀攸從旁剖析臣子之間、以及士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皇帝也不會這麼容易的挑選出合適的老師。只是荀攸素來低調,而皇帝也未有意宣揚,導致旁人都以為這是皇帝一個人的手段。

    “這幾日倒多虧公達費心了。”皇帝說道。

    荀攸謙虛道:“一切都是由陛下決斷,臣不敢居功。”

    “只是。”荀攸遲疑道:“如今陝縣情勢緊張,如果陛下還不能團結眾心,恐怕等叛軍到來時,長安會很難守住。”

    皇帝點頭道:“所以得要在事先與你所有定計,李傕既不蒙赦,勢必不會坐以待斃,很可能會糾集部眾,反攻朝廷。這是我在朝會時就提醒過了的,偏偏王允固執己見,錯失良機,將朝廷陷入險地。”

    “此間情況,王司徒不會不知,他所仰仗著,應該還是衛將軍呂布。”荀攸推斷道:“籍呂布驍勇,士兵精銳,再來一次陝縣之勝,足以挽回王司徒此時在朝堂之上的不利局勢。”

    皇帝對呂布能否戰勝李傕並不樂觀,雖然他已收容了段煨、徐榮等將,又組建出一支稍可驅使的軍隊,此消彼長,使朝廷的實力比歷史上的還要強一些,李傕等部比歷史上的還要弱幾分。

    但是戰場對陣,並不是單純的以軍隊數量論勝負,還糾合著領軍之人的謀略與武勇,甚至還包括地形、天時等等。

    只聽荀攸說道:“依臣看來,擊敗牛輔實屬偶然,當初若不是其內部自亂,出現可乘之機,呂布未必能那麼輕易的獲勝。可惜王司徒不通軍略,又被呂布奏表中極盡自誇的言辭所誤導,自信可以同樣擊敗身為牛輔部將的李傕等人。如此一來,王司徒哪裡還會擔心李傕會不會反攻朝廷,恐怕李傕等人反攻朝廷,也在王司徒預算之中。”

    皇帝聽了荀攸的分析,默然不語,良久,他嘆道:“這天底下的事,哪裡能樣樣料事必中?”

    他對此有深刻的瞭解,想當初剛穿越過來時,皇帝也是迷之自信,自以為穿越者高人一等,還想著靠幾句話就讓王允拜服,可沒想到王允卻給了他當頭棒喝。

    皇帝尚未徹底清醒過來前,那次精心佈置的朝會,原以為有自己,還有楊琦、馬日磾等人的支持下必將萬無一失,可誰也沒想到陝縣的大捷會瞬間扭轉局勢。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

    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皇帝正是深深瞭解到自己的不足,才逐漸收起了輕視之心,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開始步步為營,力求考慮長遠。而王允卻自從誅董之後便志得意滿,行為自大,以為天下皆在掌中,殊不知低估了別人,也高估了自己。

    “前些天我已派謁者段訓私下前往陝縣,許下高官厚祿,務求能說服李傕眾人歸降。”皇帝憂慮的說道,似乎自己都對這件事沒有太大把握:“如今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多半是無果了。”

    “是,為今之計,當是盡快上下統合一心,收束部眾,共抗外敵。”荀攸說道:“既然王司徒堅持己見,對陛下的示好漠然無動,哪怕王司徒有功於社稷,陛下也不能因此而心生憐惜了。”

    “總得等他做錯了事,我才好對付他,不然天下人都將以為我苛待功臣。”皇帝搖頭道,他知道王允愛惜羽毛,很少行差踏錯,除非是等到呂布與李傕交戰時戰敗,到時候人情洶洶,王允再怎麼也逃脫不了追責。

    在荀攸面前,皇帝不好明著說,只好輕輕點道:“呂布乃虎狼之輩,李傕也不可小覷,二者對陣,其結果猶未可知。”

    荀攸眼眸一沉,立時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沉吟道:“如今朝廷不能只靠衛將軍一人禦敵,還需對北軍、羽林、虎賁等軍嚴加整備,以待來敵。至於王司徒,既然陛下顧念功臣聲名,自當緩緩圖之。”

    皇帝此時還不能確保王允倒台後自己不被馬日磾等人架空,這幾日有意拖延,無非是給自己爭取一個最佳時機罷了。眼下時機未至,他怎麼也不會出手:“在一切都準備好之前,也只能這樣了。”

    荀攸點點頭,只聽皇帝復又說道:“在此之前,我想派公達與常侍謁者皇甫酈替我去左馮翊一趟。”

    “可是左馮翊的羌胡?”荀攸立即答道。

    “正是,我聽說左馮翊有羌人群居,而李傕軍中又有羌人義從,此次為防其被李傕招募從賊,我有意讓你與皇甫酈前去馮翊一趟。以金寶財帛說其來歸,可助長我軍實力。”皇帝淡淡說道。

    皇甫酈是皇甫嵩的侄子,安定皇甫氏在關西羌胡人心中素有威望,由皇甫酈前去既可事半功倍,又可借此提拔皇甫酈,間接拉攏皇甫嵩。而讓荀攸隨行,則主要是看中他的才智。

    相信以皇甫酈的家望,荀攸的才智,此去馮翊當有所收穫。

    羌胡人以利為先,只要出得起足夠的錢帛,便能任意驅使,歷史上李傕與郭汜相鬥於長安,曾假借天子詔命換來數千羌胡騎兵為其助威,後來獻帝聽從賈詡之計,給予財帛,羌人便盡皆遣散回家。

    如今朝廷威望尚在,又有大批董卓聚斂的財寶,皇帝並不擔心這群唯利是圖的羌人會轉而投靠一窮二白、死亡風險極大的李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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