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23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09
第四十二章丨軍容觀盛

    “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上書言兵事

    這一天皇帝帶著若干臣子以及侍中來到上林苑,期間卻聽到一個故事。說是虎賁郎王昌在藍田打仗做先鋒,在嶢關已被敵人據守的情況下,王昌在山上佈置疑兵,鼓舞士氣,親自搶關奪城。待敵人落荒而逃後,王昌又當機立斷,派人追擊,最後以兩三百人,迫降了麾下數千的劉雄鳴。

    隨行的秘書郎法正聽了不禁讚歎道:“他用的是當年留侯兵出藍田的故計,此人深諳用兵之道,以少制眾,實在了得。”

    法正是一干秘書郎裡面最懂兵法謀略的,連他都出言誇讚了,其餘的人無不跟著附和。

    皇帝騎在馬上,聽罷,冷笑道:“能出此計者,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將材。”

    眾人聽著皇帝語氣不對,面面相覷,都沒弄懂皇帝此刻的心思。

    “王忠。”皇帝對一旁說起這段故事的旅賁令王忠問道:“這個故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王忠接任張遼留下的職缺,拜為旅賁令隨駕奔走的日子還沒多久,對皇帝的性情一知半解。此時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謹慎的說道:“聽說是虎賁軍中傳出來的,都說藍田一戰,若無此人運籌,絕不會這麼輕易拿下。”

    皇帝沒有答話,如果不是看到了蓋順敘功請封的奏疏、看到了排在王昌之後的那個熟悉的名字,他還可能真以為自己撿到寶了,以為王昌是什麼被歷史埋沒的將才呢!

    本來心裡還有一絲不確定,現在聽了這傳的沸沸揚揚的流言,皇帝再也沒有疑慮了。

    越是世代沿襲,就越是瞭解這個體制內的規則與約定俗成的陋習,這個王昌的父祖皆為虎賁,自然深諳其道。這種人即便有一定軍事技能,堪為一時精兵,但日久天長,一定會敗壞軍中風氣。

    如果不早些預防,把這股歪風剎住,皇帝手下這支好不容易練成出來的精銳之師,就要變成烏合之眾了!

    雖然上林苑許多地方都被拿來屯田,但為了方便皇帝時不時的出城遊獵,檢閱軍隊,還是特意保存了些有重要功能和意義的宮殿遺址,比如建章宮、宣曲宮,這些遺址大都分佈在長安城西,於是也被稱為上林西苑。

    細柳觀就是皇帝經常來檢校部隊的地方,由於皇帝經常到這個地方來,所以善於做事的上林苑令胡邈便在原址上搭建了簡單的殿宇,花費了一兩個月的功夫,才修葺的像模像樣。

    皇帝等人騎馬趕至時,上至北軍中候王斌,下至中郎將徐榮、蓋順,以及北軍若干校尉們,無不出營奉迎。這裡雖說是細柳觀,但卻不是真正的細柳營,這些將領也不是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的周亞夫。

    然而眼前的這一切讓皇帝如何也提不起興致來,倒不是他對這些人太過高要求,其實他對王斌、蓋順這些人的期望很低,不求他們能征善戰,只求他們忠誠聽話,替他牢牢掌握軍隊就是了。

    可蓋順偏偏就不知事,不管他是蒙在鼓裡也好,還是有意縱容、提拔王昌也罷,此事都是在責難逃。他的所作所為也讓皇帝無比失望與後悔,到底是自己當時太過急切,為了盡快掌握禁軍,將年輕沒什麼歷練的蓋順一下子從宮門司馬扶上秩比二千石的虎賁中郎將高位。

    本來以為有用兵老道、善於做人的徐榮在一旁手把手教著,應當不會有多大問題,如今看來,卻是起了拔苗助長的效果。

    下馬走上臨時搭建的高台,皇帝身著武弁服,腰懸寶劍,表情讚許的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列陣站好的禁軍。

    一旁的旅賁令王忠完全沒想到皇帝的臉會變得這麼快,剛才還是一臉不悅,似乎對王昌抱有成見的樣子,這會子一下就變得溫和親近了?

    他那裡知道,皇帝這是在心裡憋著一股氣,雖然蓋順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這也並不會影響到皇帝一如既往扶植他的策略。皇帝哪怕有心追究蓋順的過失,要好生敲打他,在這麼多禁軍將士的面前,還是得給蓋順一個面子。

    看見皇帝被人群簇擁著,站在高台之上,站在底下的羽林、虎賁、北軍等禁軍皆在將校們的帶領下站著對皇帝持兵作揖,山呼萬歲。

    將士甲冑在身,在宮外覲見皇帝時可許不拜,只以軍禮相見,這是皇帝為了提高禁軍地位,而特意在禁軍推行的恩遇。

    幾個月的整合、訓練下來,眼前的部隊終於將重新歸順的雒陽禁軍、以及新募之兵徹底融合,此時可謂是士氣高昂、甲堅兵利。

    無論是看多少次,皇帝每見到這個場景總是會忍不住熱血澎湃,他沒有按例訓話,說些忠君報國的套話來激勵軍心因為這是不現實的,此時的士兵文化素質太低,思想覺悟本就不高。要想抓住軍心,說再多還不如保證戰前戰時的糧餉軍械、以及戰後封賞公平、撫卹及時。

    偌大的圍場上,只聽一聲令下,旗幟飄揚,戰馬飛馳,金鼓陣陣。人人精神抖擻,喊聲震天。

    古代的閱兵不過就是排演軍陣、騎馬射箭,皇帝本來還想著將後世軍事演習的規矩給照搬過來,可只是稍想一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軍事演習的操作性和技術要求太高,沒有客觀的第三方和可靠的規則用來計算人員傷亡與勝負,再好的設想也只會流於形式。

    皇帝看了會軍陣操演之後,招手將北軍中候、兼中壘校尉王斌、羽林中郎將徐榮、虎賁中郎將蓋順,以及越騎校尉張遼等若干校尉們叫來說道:“所謂軍貴在治,平常就要申明法令,熟悉金鼓,這樣在戰場上就會進退有序,最重要的是,為將者得賞罰分明。”

    見蓋順一臉坦然受教,毫不心虛的模樣,皇帝眉頭微皺,把話說得再明白了幾分:“排軍佈陣、騎馬射箭,這是練兵的根本。但作為一軍之將,必須得善於率下安眾,臨危制勝。正言,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0
第四十三章丨檢校談兵

    “聖王以天下耳目為視聽,故能無不聞見。”後漢書劉陶傳

    皇帝親近的叫著蓋順的表字,蓋順不敢託大,抱拳道:“陛下說的是,為將者負三軍存亡、一戰成敗,非能者不可任。”

    “看來你這一個多月在三輔剿賊,也算是頗有心得。”皇帝看了看徐榮,又看了看站在徐榮後頭的張遼等人,說:“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你們以後是都要單獨領兵,征戰在外的。剛才檢校的是底下的兵眾,現在我要檢校你們這些當將軍的謀略。”

    眾人聽了這話,都沒有什麼異議,他們老早就羨慕蓋順與徐榮剿除三輔群寇的戰績,此刻都摩拳擦掌,想著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現,不說擔任主帥,但隨軍出征白波也不是不可以爭取。

    “臣謹喏。”眾人裡唯有北軍中候王斌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說道:“不知君上要如何檢校?”

    這裡的將校要麼就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要麼就是家中傳習過兵法,自身滿腹韜略。就王斌一個是門外漢,此時一聽皇帝要檢校謀略,心裡頓時就虛了起來。

    “當年新息侯馬援聚米為山谷,為光武皇帝指畫形勢,使涼州諸郡城郭、地形、兵力盡在眼底。”皇帝對此早有打算,畢竟王昌冒領軍功只是他個人的猜測,無憑無據,他若不找個合適的由頭,還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就偏偏認定藍田一戰是徐晃的功勞。

    於是皇帝便讓人事先做好一個簡陋的沙盤,此時讓人抬了上來,根據沙盤的地形,由他自己設置敵我兵馬的數量、種類、精銳程度以及天氣等條件,專用以考校這些人臨機決斷、行軍打仗的能力。

    但沙盤畢竟限制了地形,所以有時候皇帝也會拋棄沙盤,選擇一些歷史上出現過的經典戰爭當做題目。

    比如對張遼的考校問題是:“若此時敵以十萬之師,兵臨城下,敵眾我寡,爾為主帥,該當何如?”

    張遼沒有立即作答,他壯著膽子反問道:“敢問陛下,此乃堅城否?”

    不是堅城就很好回答了,要麼棄城打游擊、要麼就戰略性撤退,另尋關隘要道據守。可這麼一來問題就太過簡單了,皇帝揶揄說道:“自然是堅城無疑了。”

    張遼這才答道:“彼等十萬之眾,可戰之兵想必不過三萬,其餘應該多是民夫,充入軍中,是要造勢詐我。所以我軍應當揀選精銳,以大義激勵士卒,披堅執銳,趁彼等尚未整陣、立足未穩之時,率兵突襲。”

    徐榮聽了,忍不住反駁道:“即便得逞,也未能傷及根本,彼等依然會圍城。”

    張遼一見是徐榮,便直接反駁道:“此法確實不能讓彼等退兵,但若是得勝,便能奪其軍心、敗其士氣,而且還能安定我軍之心,自此之後,便可從容固守,修習守備。”

    “那不就成了圍城苦戰?”法正突然說道。

    見眾將都扭頭看著他,法正毫不膽怯,朗聲說道:“彼等十萬之軍,若是日夜攻打,就算有堅城也守不了多久。”

    張遼知道秘書郎法正是皇帝身邊的年輕俊彥,不可以像剛才反駁徐榮那樣無禮,他緩言道:“陛下先前已言,此時敵眾我寡,兩軍士氣又經過我帶兵突擊而彼降我漲。且不說是否有援軍,就說對方十萬大軍,整日糧秣所需何止千萬?而我軍據守堅城,想必糧秣軍械,以及守城之物都是不缺。只要堅守下去,不出半月,彼等必無勞而返。”

    “那時我再挑選精兵,銜尾追擊,可一擊破敵。”

    皇帝點點頭,沒想到張遼年紀輕輕就如此了得。他剛要出口讚揚,卻只見法正儼然將自己帶入了角色,不服氣的說道:“那我若是故意撤軍,在一路預留精兵埋伏你呢?”

    張遼哈哈一笑,復又正色道:“十萬大軍,調配起來何其艱難,豈是想撤就撤的?到時候上情下達,稍有阻滯,便會引發混亂。那個時候,恐怕詐退就成了真敗。至於伏兵,我既是守城之將,豈會不知該城附近何處是險地、何處是坦途?”

    法正臉色一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書生點兵的毛病。皇帝見狀,適時的為他解了圍:“你們兩個的見地都很獨到,張文遠,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假以時日,你必當是朝廷大將。”

    這簡直是對他莫大的肯定與誇讚,張遼喜不自勝,比得了什麼都高興,連忙謝過。

    “孝直。”皇帝鼓勵了張遼,這才對法正說道:“你稟賦出眾,長於軍略,只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凡事還是得親身體會。”

    法正虛心受教,皇帝沒有因此批評他好勝心強,已經是給了他很大面子了,而且皇帝那句親身體會似乎有別的含義,讓法正不得不在一邊多想。

    皇帝環顧四周,剛才他已經通過這種方式考校了除王斌以外的所有將校,此時正該準備訓勉幾句,然後打道回宮。可他偏偏看了蓋順一眼,饒有興致的說道:“正言,你帶兵在藍田剿除劉雄鳴的時候,麾下似乎出了一員將才?你的奏疏中說他僅帶三百人便搶關奪城,說降數千賊眾,我記得這人可是叫王昌?”

    一旁的徐榮此時眉頭微皺,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這件事情徐晃曾私下裡找他質疑過,他不敢得罪蓋順,只能好言相勸,說服對方暫時忍讓,畢竟以後立功的機會多得是,犯不著為此得罪蓋順這樣的軍中新貴。

    此時見皇帝又提起此事,看上去是好像很賞識這個有勇有謀的王昌,準備大肆提拔。王昌本就因為此戰錄功,提拔為虎賁侍郎,比四百石,如今眼見皇帝又要格外加以恩賞。這看在徐榮眼裡,實在是為徐晃鳴不平。

    王昌如今所獲得的種種功績,本該都是徐晃的,當初如果他跟蓋順直接挑明。現在被皇帝表彰的應該就是徐晃,而不是什麼王昌!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0
第四十四章丨兵以攻弱

    “夫地勢者,兵之助也。不知戰地而求勝者,未之有也。”將苑輕戰

    徐榮想起自己坎坷一生,先是在遼東與烏桓部族生死相搏,一路摸爬滾打,不僅要面臨著異族的威脅,還要應付上官的盤剝。他受盡委屈,好不容易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熬出了頭,被當做邊關驍將,選入孝靈皇帝新建的西園軍中。

    可好景不長,後來董卓入京,掌握雒陽禁軍,對不服者一概裁汰,服者一路陞遷。徐榮好不容易熬到現在,難道就要因為董卓橫行霸道,就甘願被他貶斥回鄉、再度一無所有嗎?

    幸而董卓還舉著漢室大旗,在董卓手下任事也可以當做是間接的為漢室效命,這是一直以來徐榮不斷在心裡的自我安慰。

    直到董卓死後,皇帝親政,徐榮再一次擔驚受怕,以為自己就將當做餘黨清算。結果皇帝不嫌他過去劣跡,對他付以極大的信任,這才有了徐榮的今天。

    徐晃與他年輕時一樣,都是有勇有謀,都是遭遇了類似的經歷。

    當年徐榮隻身投軍,軍中無人照應才備受欺凌如今徐晃有他賞識,難道還要讓對方重蹈覆轍嗎?

    這樣想著,徐榮心裡突然對當時婉拒了為徐晃伸張的舉動而感到愧疚,一個從來不敢有過的、大膽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讓他放棄了往日明哲保身、低調謙讓的作風,開口說道:“陛下”

    “怎麼?”皇帝似乎知道徐榮要說什麼,不動聲色的打斷道:“難道你麾下也有良才,想要舉薦嗎?”

    徐榮一愣,瞬間回過神來,背後立時嚇出一陣冷汗。

    他剛才真是瘋了!差一點就要禍從口出,他算什麼?跟名臣之後,得蒙皇帝、士人青睞的蓋順相比,他不過是一個有污點的將軍,受皇帝大發慈悲才得以掌軍,就連自己的位置都不甚穩固。哪來的資格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一個小軍候伸張正義?

    幸好剛才皇帝打岔,才讓他冷靜了下來,不至於犯下大錯,否則不單是徐晃,就連他都可能自身難保。

    見徐榮猶疑忐忑的模樣,皇帝循循善誘,溫言問道:“若是你麾下也有良才,大可舉薦過來,趁著我還有些興致,將他與王昌一同在我跟前言說軍略。至於是不是將才”

    皇帝環顧在場眾人一眼,緩緩說道:“爾等無不是善戰之將,自當由你們來評定。”

    眾人連說不敢,畢竟這要上來的可是蓋順看重的親信,蓋順是什麼人,他的面子能不給?等會只要王昌稍微表現出一半他在嶢關之戰裡的謀略,眾人即便不會屈節奉承,也不會故意挑刺。

    徐榮正打算拒絕,忽然轉念一想,沒準這會是一個成全、彌補徐晃的契機。

    “臣麾下確有一人,曉暢軍事,臨陣敢戰。如若陛下有意,臣願為薦舉,供陛下”徐榮說完,又看了看其餘諸將:“以及諸位檢校。”

    蓋順從徐榮一反常態的言語中察覺出絲毫異樣,他倒不是擔心對方薦舉的人會搶了王昌的風頭在他看來,王昌能立下藍田那樣的大功,就足以證明他的軍事能力。

    他擔心的是,皇帝與徐榮這不尋常的舉動,可能會給帶來他意想不到的麻煩。

    很快,層層軍令傳遞下去,王昌與徐晃接到傳召後,一齊在台下匯合。

    徐晃待人接物本來就不苟言笑,此時見了王昌,臉色冰冷,連半分笑意都沒有。

    王昌沒想到會在台下見到徐晃,他強定心神,仍然相信蓋順在皇帝面前的份量、以及徐榮膽小怕事,不敢出頭的個性。

    在心思平靜後,王昌猶如老友相見一般笑道:“公明!這麼些天未見,不知近來如何?”

    王昌有意試探一下對方的態度,並以此佐證自己的猜想。

    誰知徐晃沒搭理他,竟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勝利者對失敗者總是帶有極大的寬容與優越感,王昌碰了個釘子,倒也不惱,心裡卻越發鎮定了。

    皇帝見了二人,首先便為兩人的外貌所吸引。王昌倒不必再提,人長的十分精瘦,雙眼炯炯有神。

    而徐晃強摯壯猛,規正的國字臉,威嚴而有肅容。

    皇帝點頭道:“聽聞你們各自都是虎賁、羽林軍中的佼佼者,頗多智略。今日正好檢校諸將,順便看看你們到底是不是將才。”

    王昌心裡驀地一跳,下意識的就要拒絕:“臣微薄之資,僥得戰功,實在擔不起將才二字。”

    在旁人看來這是謙虛識趣,在皇帝眼中卻殊為可笑:“無需如此,不過是考校一番罷了。”

    “能得陛下檢校,臣與有榮焉,即便答得不如人意,那也是臣自己智略淺薄。”徐晃突然開口的一句話,瞬間將王昌擺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去了。

    王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蓋順疑惑的盯了他一眼,王昌這才硬著頭皮應諾下來。

    皇帝好整以暇的問道:“敵眾我寡,若是路上相遇,為之奈何?”

    這與先前張遼答得題目極為類似,眾人心裡不解,這麼一來豈不是將這倆人與張遼相提並論了麼?

    王昌皺著眉頭,絞盡腦汁的思索對策,一回神見眾人無不看著他,顯然是在等著他回話。

    其中尤其是法正的眼神最為期待。

    “若是如此,當尋可乘之機,進擊來犯。如果太過懸殊,那當以保存實力為好。”王昌說了個自認為最穩妥的法子。

    王昌話一說完,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見眾人都是一臉古怪,法正更是驚詫莫名,毫不客氣地瞪著王昌,兩片薄薄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有話要說。

    這個法子並不算錯,只是剛過及格線,跟王昌在藍田設置疑兵、夜襲關城、勸降賊首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有失水準。

    皇帝忍不住笑了,他也沒去說王昌講的好不好,也沒給其他人這個機會。這就算是照顧蓋順面子了,畢竟再過一會,誰都能瞧出這裡面有問題。

    “徐晃,你來說。”

    徐晃知道自己表現的機會來了,他向來謹慎,遇到這種問題,跟張遼一樣,都是不急著作答,要把認為重要的東西搞清楚:“敢問陛下,敵我相逢之時,所在地形如何?”

    皇帝想了想,沒答話,拿眼神向法正示意。法正一開始還在其他人面前誇讚王昌用兵了得,如今看王昌這番對答,法正都為其覺得臉紅。

    更別說還有與他素來不對付的秘書郎楊修在一旁揶揄的看著他了。

    法正心裡羞惱,實在不想跟這些人搭話,奈何上有聖意,只好幹巴巴的問道:“若遇丘陵、大澤,你該如何?”

    徐晃一絲不苟的答道:“敵眾我寡,當疾行而去,不可逗留。”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0
第四十五章丨有失朕望

    “尚可稍贖前愆,倘再仍前玩忽自問當得何罪,決不能稍為寬貸也。”乾隆實錄

    這個回答與王昌所言沒什麼區別,眾人聽了,也不覺得有何出奇之處。就連一邊豎著耳朵聽的王昌,此時也放下心來,悄然鬆了口氣。

    法正撇了撇嘴,輕蔑的退了回去。

    這時徐榮心裡暗道不妙,實在忍不住坐見大好良機溜走,出言問道:“那若是在高山深谷,又該如何?”

    徐晃感激的看了徐榮一眼,果然沒有讓對方失望:“深谷之中,絕不能貿然後撤。若是猝然相遇,當搖旗擂鼓,壯士卒膽色,再排弓弩於前,且射且擊。我再觀察敵陣,若是有亂,當即刻進擊。”

    眾人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沒料到事出突然,徐榮與徐晃二人像是說好了似的一問一答。若不是這是皇帝臨時出題,斷無串通的可能,他們差點就要懷疑這兩人私下有過交流了。

    張遼此刻突然來了精神,他出聲說道:“你可別忘了,敵眾我寡。”

    “深谷之中,再多的兵也排不出成型的陣仗,譬如壯漢入窄巷,空有膂力,反倒還不如羸者靈動。”徐晃並不因為對方是北軍越騎校尉而收斂幾分,自信的回道。

    本來志趣懨懨的法正聽了這話,眼前一亮,再度問道:“你若進擊,如何確保得勝?”

    徐晃轉向法正,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善。”皇帝拊掌說道:“一鼓作氣,長驅直入,古之善用兵者,也不過如此吧。”

    這可是除了對張遼的評價以外,今天皇帝所說的最高評價。眾人不由側目而視,沒想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軍候竟然還有如此謀略。

    在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皇帝並沒有對王昌質疑、怪罪什麼,更沒有對徐晃說什麼偏向性的話。

    直到二人離開,猶未反應過來的王斌這才好奇的問道:“君上似乎很看好這個軍候?”

    “哪兒有什麼軍候?”皇帝反問道,接下來的話也讓徐榮瞬間安心,知道自己這些心思沒有枉費。

    “這是我未來的上將軍!”

    幾乎所有的將校一時間都在羨慕徐晃,有這麼一句話在,今後想不一飛登天都難。

    “徐榮。”皇帝吩咐道:“讓他做騎都尉,帶兩千羽林騎。你可得好生栽培,切不可埋沒了他!”

    回過神來的徐榮立即喜道:“臣謹喏!”

    這段事便告一段落,雖然皇帝並沒有明說,甚至絲毫的暗示都沒有,在場所有人,不僅是禁軍諸將校,就連隨駕的侍中、秘書郎等親侍都能從皇帝突然考校徐晃與王昌這兩個小角色的行為中,察覺出一絲異樣。只要他們聯繫到王昌與徐晃都是藍田之戰的先鋒,再想到這場考校所展示的各自智略,便不難明白這裡面發生了什麼。

    皇帝當著眾人的面,已經通過非常委婉的方式對王昌貪功冒績的行為作出了警告,蓋順若還有些許進取之意,想必痛定思痛,將會大力整頓軍中風氣。

    王昌的軍職雖然不會被撤,但已經沒有機會再往上進一步了,雖然他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至於徐晃,雖然他在藍田的戰功不可避免的給了王昌,但他有皇帝剛才的高度評價作為補償,又是一個簡在帝心的人物,以後在軍中自然會順風順水,用不了多久就會嶄露頭角,所以王昌盜取的這點功勞還不還給他,已經無關緊要了。

    回去的時候,皇帝沒有騎馬,而是改乘鑾輿,為的就是讓蓋順驂乘,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知道我為什麼讓你隨駕麼?”

    蓋順跪伏在狹窄的車廂裡,愧疚的說道:“臣未加甄別而誤信人言,險些埋沒良材,此皆臣不察之過。”

    “你以為你的過錯就只有這些?”皇帝終於忍不住罵道:“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話一說完,皇帝隨即從袖中抽出一份隨身帶著的、董承彈劾蓋順的奏疏,將其丟在蓋順面前:“這是今早彈劾你的奏疏,你自己看!”

    蓋順將奏疏撿起來,快速的掃視一遍,隨即大驚失色,再次伏身說道:“請陛下恕罪!”

    “說得輕巧,你教我怎麼恕你的罪?”皇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痛心疾首的說道:“朝廷不日就要出兵征討白波,你知道我對你寄予了多少厚望?”

    皇帝在蓋順身上付出多少心血,蓋順心如明鏡,征討白波,是他們君臣二人老早以前就議定好了的計畫。為了這件事,皇帝特意預先派蓋順外出剿除賊寇,一來是積累經驗,二來是增加聲望,不至於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太大。

    可現在出了這麼幾件破事之後,蓋順的能力一定會遭到質疑,短時間內只好將他冷藏,不可能再讓他有單獨領兵出征、或者是參加大戰的機會了。

    “王昌的事倒還好說,你只是受其矇蔽,不算主犯,我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底下的那些人也不會亂講話。只要你及時整肅軍紀,把其他幾個冒功邀賞的人給辦了,你依然可以做你的中郎將。”皇帝氣仍不平,警告道:“但倘若還有下次,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唯,臣敢以性命擔保,此事絕不會再犯!”蓋順信誓旦旦的做出保證,這個事也將他多日以來建立的自信與驕傲土崩瓦解,讓他在今後戒驕戒躁,算是一個寶貴的經驗教訓。

    皇帝沒再說話,蓋順在他心裡的地位已經大打折扣,畢竟不會有哪個領導會喜歡給他找麻煩的無能下屬,如果蓋順真的教而不改,那他就準備回去當一輩子的宮門司馬吧。

    鑾駕到了宮門,皇帝下車之後,再也沒看蓋順一眼,徑直回了前殿。留下蓋順極為尷尬的站在原地,沖皇帝離去的身影深深一拜,作揖離去。

    法正等人見到這副景況,無不明白是什麼回事,他們不敢在這件事上多言,只好簇擁著跟在後頭。這時公車司馬令王端走上前去,在皇帝身邊小聲說道:“司空剛才親謁北宮門上封事,臣不敢自作主張,特來呈交陛下。”

    聽了這話,皇帝停住腳步問道:“他又有什麼事?”

    所謂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章,是孝宣皇帝首創,奏疏用皂囊封緘,一旦呈遞,就是錄尚書的大臣、或是尚書令都不能擅自啟封拆看。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奏疏中的內容洩露,相當於是清朝的密摺制度,是防止臣子欺下瞞上,加強君權的一個措施。

    皇帝拿過王端遞來的封事,親自拆開,草草看了兩眼,突然無不嘲弄的笑了:“這手段可比王允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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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丨各取所需

    “上思帷幄臣,乃使使召先生入贊戎樞。”袁節寰晉大司馬奉命乘傳錦還序

    自始至終,黃琬給皇帝的印象其實是比較好的,且不說他過往的優秀履歷,單說他自從王允手中接過領袖關東士人的旗幟,專心韜晦,靜候時機,從不跟風頭正盛的馬日磾等人爭長短,足見謀事之深。

    這一次他看準機會,奏上封事,同樣是鮑出的事情,董承只看到了京畿仍有匪徒,蓋順未能克竟全功,言而不實。他卻從另一個角度出發,指出了軍屯與民屯長官彼此的屯戶之爭,順便批評了當地典農司馬見死不救的瀆職之罪。

    這正是一張給皇帝送上門來的好牌,典農校尉王承是董承舉薦的親近,這次便是他仗著權勢,與京兆農曹掾爭搶屯戶。皇帝若要徹查,最多不過是釐清屯戶的性質,追責也只是到王承則止。如果董承死咬著蓋順不放,那皇帝大可借題發揮,把這個問題攀附到董承身上去,讓他投鼠忌器,不敢妄為。

    想到這裡皇帝心裡平靜了許多,雖然黃琬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但他這次投石問路好歹也算是為君分憂。至於黃琬想要的是什麼,說來說去也不過那麼幾個,皇帝心裡簡直洞若觀火。

    黃琬挺著腰,腳步輕盈,快速的趨進宣室殿。像他這樣的外朝臣,如無錄尚書事的職權、或是皇帝特意召見,他是不能隨便來的。這次他因故至此,心裡雖想好了說辭,但總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他深知皇帝是極精明的一個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所以他得拿出真材實料來。

    “司空臣琬叩見陛下!”

    “司空身子看著倒還健朗,不知年齒幾何?”

    “已是知天命之年。”

    “果然是齒德俱增。”皇帝點點頭,若有所思:“你與司徒、太尉他們年紀相仿,可身子卻比他們要好得多。”

    黃琬心裡不禁揣摩道:司徒趙謙久病纏身,難以恢復。太尉馬日磾前些日子也生過一場大病,雖說痊癒,但精力已經不勝從前。二者都是錄尚書事的宰輔,皇帝好端端的說起這個來,難道是想讓自己取代趙謙死後的位置?

    他試探性的答道:“唯,司徒等人為國處事,心憂勞累,臣才淺職閒,自然比他們二公要多些時候調養。”

    “人總得要多看重自己的身子。”皇帝點頭道:“就如我當初身子孱弱,常多疾病。自打五月開始練習騎馬射箭,身子逐漸康健,再無大病,這才得以有精力御臨政務。”

    黃琬奉承道:“高皇帝與光武皇帝都是馬上得天下,陛下勤於武藝,精習騎射,正是朝廷之幸。”

    皇帝笑了笑,顯然對此回答極為滿意,他能讓黃琬在趙謙之後錄尚書事,參與朝政而黃琬則是能夠保證帶領朝中的關東士人支持皇帝的戰略,同意對關東採取馬上得天下的軍事行動,而不是一開始他們堅持的綏和立場。

    兩人在非常委婉的前提下,幾句話便互相確認了各自能拿出作交換的利益條件,就像談生意一般,談妥了,就可以說起當前需要合夥的正事了:“李傕當初叛亂所裹挾的那數萬百姓,到底該歸置何處,農曹與典農雙方各執一詞,都有道理。卻不知道司空是如何看待的?”

    “臣以為,京兆典農校尉王承所言,實屬謬論,彼等皆是良善百姓,縱一時被李傕等逆賊充入軍中,豈是自願而為?若是將其視若軍籍,未免太不妥當。”黃琬說道:“而且軍屯以軍法來治理屯戶,較民屯要多出許多限制,大量本是良家百姓的屯戶不堪約束,紛紛逃散,長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

    “那依你之見?”

    “自然是歸入民屯,農曹掾都是朝廷選派的三署郎官,一時俊彥,自然比那些典農校尉、都尉們要善於民事。”

    看黃琬對答如流,頗有條理,皇帝頻頻點頭,感到滿意。他想詢問黃琬關於出征白波選誰做主帥的看法,但是在心裡遲疑了一下,蓋順至少現在已經不值得皇帝再為之付出太多利益來交換領兵機會了,於是他改換了一個話題,說:

    “這個鮑出可堪孝烈,有俠者之風。但若不是該地典農司馬、亭長辦事顢頇,鮑出也沒有這個成全聲名的機會。”

    黃琬見皇帝語氣有些不悅,附和的說道:“該地典農確實糊塗,完全沒有體會絲毫陛下愛民之心。不知將多少如鮑出一家,本是民屯的卻編入軍屯。若是不將其查辦,恐怕難以聚斂民心。”

    皇帝沉吟片刻,點頭道:“此僚侵奪民屯在先,見死不救在後,應付廷尉論罪。”

    “陛下睿鑑,臣以為鮑出一事,正當”

    皇帝這時揚了揚下巴,隱晦的說道:“勿因小失大。”

    黃琬立時警醒,這是在告訴他不能老拿鮑出的事做文章,用鮑出的事情攻訐京兆典農校尉王承依仗董承之勢,肆意搶佔屯戶雖然非常可行。但無疑也會因啖人賊的事,附帶對蓋順的傷害,在平常人眼裡,這可是同時開罪皇帝與董承。眼下對於勢力孱弱的關東士人來說,並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臣謹喏。”黃琬說道:“確實該點到即止,另選題目。”

    皇帝淡淡嗯了一聲,這才說道:“釐清屯戶的事情,軍屯那邊,由典農中郎將段煨負責,他辦事也是個極小心忠厚的,至於民屯這邊,便由你來挑起擔子,與少府一同跟段煨接洽。”

    段煨在朝中沒有根基,在面對咄咄逼人的王承時,哪怕對方是自己名義上的下屬,他也礙於董承的權勢,不敢對王承做出處置。眼下王承即將遭到清算,段煨為了避免被牽連,肯定會盡快脫手那些個被侵奪來的屯戶,一股腦的全交付給少府和郡縣手下的農曹。

    這對於黃琬來說正中下懷,得此職權後,當即領命告謝。兩人合計完,黃琬便不再久留,正欲行禮告退。

    只聽皇帝忽然說道:“司空要走,我讓皇甫酈隨行送你出宮。”

    黃琬詫異的看了眼皇帝,見對方神色如常,黃琬不敢拒絕,率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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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丨分說事理

    “且夫卿必有軍事,是故循車馬,比卒乘,以備戎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皇甫酈本來是常侍謁者,專負責朝會禮儀,傳聞他由於聲音洪亮,容貌偉麗,在朝會時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這才改任黃門侍郎,隨從左右。許多人只覺得這個過程太過戲劇性,而且不免有人腹誹皇甫酈是以容貌幸進。

    但這種說法並不佔主流,大多數人都知道皇甫酈本人頭腦靈活,應答時能隨機應變,有專對之才,這些方是他備受賞識的根本。

    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受重用,與其叔父驃騎將軍皇甫嵩也脫不開關係。

    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帝,他的言行舉止,無不得謹而慎之,因為這都有可能是未來朝政的風向標,是臣子揣摩聖意的最好參照。

    黃琬不難琢磨出皇帝這次是有的放矢,在路上,他領會皇帝的暗示,投石問路,特意尋皇甫酈搭話:“你叔父近來身子如何?”

    皇甫酈不覺有他,老實答道:“有勞明公掛念,叔父身子向來康健,前些天還在軍中與那些年輕將官比試騎射。”

    黃琬撫鬚笑道:“皇甫義真驍勇不減當年,果有廉頗之風矣!”

    他作出一副故交舊識的姿態,感慨道:“當年皇甫義真初為郎將,奉詔征討黃巾,以寡破眾,可稱良將。後來老夫牧守豫州,境內雖有流匪,但無巨寇,此皆皇甫義真之功。”

    自家叔父被黃琬這樣的名士誇讚,皇甫酈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其實心裡已經慢慢開始警惕起來。黃琬與他叔父並無深交,此時對方如此吹捧,一定有緣故。

    見皇甫酈含糊其辭的故作謙虛,黃琬不禁暗嘆此人果真機敏謹慎。他索性換了副說辭,直言道:“不知足下以為,朝廷征伐白波,當以何人為帥?”

    “這是陛下與明公等人的事,我不該置喙。”皇甫酈有點吃驚,同時想也不想就謹慎的選擇迴避。

    雖然如此,但無論怎麼說,皇甫酈心中其實是傾向於讓自家叔父領兵出征的,一來是皇甫嵩確實有這個能耐,二來是他心裡實在瞧不起年輕才淺的蓋順與志驕意滿的董承。

    不過這話只能放在心裡去說,黃琬再有名望,終究與他們不是一起的。

    “這個說辭可不行。”黃琬並不買賬,擺出架子批評道:“足下身為黃門侍郎,時刻接觸朝廷機要,同時也有備受諮議的職分。朝廷大事,豈能置身度外?”

    這個批評讓皇甫酈被逼的十分無奈,他只好說道:“聽說虎賁中郎將剿賊有方,三輔為之一清”

    黃琬立時截住,說道:“足下還不知道,此事絕非如此,而是另有隱情。”

    由於董承今早才上呈彈劾奏章,消息一時還沒有徹底流傳出去,所以黃琬便把因鮑出救母而引出來的種種事蹟轉告給了皇甫酈,聽得對方一驚一乍。

    消息不對稱所造成的內心震撼,讓皇甫酈一時無暇多想,同時也顯得此刻黃琬在皇甫酈眼中是極為沉穩,似乎早有成算。

    “這個事情、不知道陛下?”皇甫酈想起適才黃琬與皇帝在宣室的單獨詔對,下意識的就誤以為是在商討這件事。

    皇帝根本沒有對黃琬就此事表達什麼態度,只是根據他對皇帝的瞭解以及剛才言行的流露,大致能猜到一些。他故意賣了個關子:“陛下曾言:詔書下達,凡涉軍事,務求真實,不得粉飾戰功,虛言太平,有失臣民之望,你道這是為什麼?”

    “陛下所見極是,恐怕這是為了有一說一,不能捏造戰功矇騙士民。”皇甫酈說完,眼底仍有一絲疑惑:“可虎賁中郎將畢竟是名臣之後,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大過,當不至於嚴懲。”

    黃琬嘆口氣道:“小懲而大誡,蓋順此次可謂是大失眾望。”

    皇甫酈突然明白了什麼:“明公指的是,出兵白波,就此與他失之交臂了?”

    “黃巾蛾賊盤踞河東,紛擾不平已有數載,朝廷如今終於能聚齊精兵,一擊破之。可奈何”黃琬稍停一下,忽然憂心忡忡的盯著皇甫酈俊偉的面孔,輕聲問道:“此事一出,朝中還能有誰足堪重任,領兵東征?”

    皇甫酈早有耳聞,白波軍看似擁眾數萬,其實早已人困馬乏、糧草不濟、兵力疲敝。東征白波雖是一場大規模的戰役,但也是一場難度足夠功勛又足夠大的戰事。

    極小的投入能換來巨大的收益,以至於眼下朝中不論誰能參與此戰,不說主帥、哪怕是隨軍偏將,事後都能獲得殊榮。畢竟這可是朝廷除開小打小鬧的三輔剿匪,自徹底安定以來,主動發起的第一場大戰。

    但誰都想去,不代表誰都能去,由於此戰對主帥的軍事才能要求不是太高,所以選派標準便主要是看彼此的博弈了。

    蓋順本是無可爭辯的主帥人選,這場征伐白波的大功顯然是皇帝預留給他的進身之階。

    只要蓋順老老實實清剿完三輔流賊,積累了些許經驗和聲望,皇帝就能順理成章的依舊以蓋順為主、徐榮為副的組合領兵出征。到時候打贏了白波,就能一舉奠定蓋順在軍中的地位,坐實他後起之秀的名頭。

    可現在聽了黃琬這麼一說,蓋順被有心人抓住了尾巴不放,顯然是沒有資格東徵了。所以除開蓋順,既有權勢、又夠資格的就只有車騎將軍董承以及他手下一幫能征善戰的董卓舊部。

    至於同樣身為皇帝親信的王斌,雖然其地位猶在蓋順之上,但他唯一的不足就是太老了,即便得了這麼大的戰功,又能幫皇帝在軍中撐幾年?而且王斌作為外戚,領受這麼大的軍功,也很容易引起董承的嫉恨,導致兩個外戚內鬥,從而讓士人作壁上觀,這是皇帝不願見到的。

    話說回來,皇甫酈心裡很是焦急,跟蓋順相比,他更不願見董承獲得主帥的機會。此時不再需要黃琬提醒他也明白了對方用意,放眼朝中,唯一能代替蓋順,與董承爭搶東征資格的唯有他的叔父驃騎將軍皇甫嵩。

    只是皇甫嵩膽小怕事,不願牽涉朝堂爭鬥,這次議定東徵人選,他連一絲爭取的想法都沒有。雖然身為驃騎將軍,卻處事極為低調,從來未讓人覺得他位高權重過。

    “家叔整日不是留跡軍營,就是在府中註釋經書。在下也常與其討論過白波戰事,但每一提起,家叔都要顧左言他。”想起皇甫嵩極力韜晦的消極模樣,皇甫酈無奈的說道。

    黃琬跟著嘆了口氣:“這確實是一大疑難,不過事幹重大,東征白波,非皇甫義真不可。足下不妨當面問一問他的意見,記的責以忠義,讓他以國事為重。”

    皇甫酈點點頭,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肩頭的擔子是何等的沉重,並擔心皇甫嵩不願意在此事上開罪氣勢正盛的董承。想起這些年皇甫嵩逐漸變得畏首畏尾、膽小怯懦,再不復當年氣概,皇甫酈不由嘆道:“但願如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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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丨豎子與謀

    “應用之妙,成乎一心,變化之機,莫可窺測。”史論

    送走黃琬,皇甫酈心裡思量不定,便決議偷跑去石渠閣找秘書令射堅。射堅的親弟弟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算起來兩人還是連襟,在朝中互相照應,彼此相熟。

    射堅身為秘書令,執掌秘書監,熟知不少內情。

    “蓋順這次確實是鑄就大錯,不僅自損前程,更是傷及陛下顏面,最重要的是”秘書郎射堅悄悄將皇甫酈拉到石渠閣一處偏僻的角落:“陛下心裡的籌算被全部打亂,縱然有補救之法,一時之間也是倉促難行。”

    “補救之法?”皇甫酈納悶道:“是說東征白波麼?此時若是還讓蓋順領軍,恐怕難以服眾,朝中有人也不會答應。”

    “蓋順經此一遭,聲望劇減,非得好生修養一段時日不可。”射堅小聲說道:“你可知陛下近日在看什麼書?”

    “我不甚了了。”雖然黃門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但近侍也根據離皇帝的距離遠近而分三六九等,以往是侍中最為親近,現在則是秘書郎最接近皇帝,其次就是侍中,最後再是黃門侍郎。

    尤其是皇帝看書向來在石渠閣與秘書監諸人一同翻閱,以供隨時辯論經義、研習學問。是故就連皇甫酈若不刻意打聽,也不太清楚皇帝最近在看什麼書:“陛下不是愛看太史公書、漢書和漢記麼?想必近來也無出這幾篇。”

    “陛下近來在看的,是漢記竇憲傳!”

    “啊!”皇甫酈驚呼一聲,隨即壓低了聲音,連忙道:“可是帶兵北擊匈奴、勒石燕然那一段?”

    竇憲以外戚之尊親,領兵出征,獲得實打實的戰功,可謂是兩漢以來頭一遭,就算是前輩霍光、王莽都沒有過。

    如今朝中能被稱之為外戚的,拋開宋泓與伏完這兩個貴人家屬以外不提,就只有車騎將軍董承、北軍中候王斌,這兩人剛好都有兵權。前面已經提到,王斌做主帥是弊遠遠大於利的,皇帝真的願意為了遏制董承,選擇這個殲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嗎?

    他明明有別的選擇不是麼?比如說,皇甫嵩。

    皇甫酈覺得這事很詭譎,只是偷眼瞧見射堅一臉真誠,並無矇騙之意,心裡越發的不確定了。

    “此事還得早下決斷!”射堅冷靜的分析道:“皇甫公怯事避患,便是你我也很難勸服他與董承相爭,陛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關隘,所以才不敢託付期望。”

    “司空黃公適才與我說過。”皇甫酈道:“要我盡力相勸,曉以大義。一會宮門落鑰,還請射君與我一齊到府上與叔父當面分說。”

    射堅知道自己與皇甫氏同處一個陣營,榮辱與共,皇甫嵩能夠答應出征,獲得戰功,對他射堅來說也很有好處。於是他沒有推辭,點頭說道:“那我再叫上舍弟,讓他們夫妻二人一同前去。”

    到了傍晚,皇甫酈依舊制對青瑣門作揖拜別後,轉身走向在車邊等候的射堅。

    “讓射兄久等了。”

    射堅擺擺手,表示無礙:“夕拜青門,是國朝傳下的成例,我多等一會也無事。”

    兩人對揖後聯袂上車,彼此相顧無言,皇甫嵩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一旦堅持己見,便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想到此行的難度之大,以及皇甫嵩近年日益消沉的變化,皇甫酈不由得喟嘆出聲:“若是堅壽還在就好了。”

    射堅聞言一愣,眼底抹過一絲惋惜:“堅壽若在,皇甫公當不至此,我等也不需要苦心運營了。”

    皇甫堅壽是皇甫嵩的獨子,為人聰明質樸,既孝且誠。董卓掌權後詔拜皇甫嵩為城門校尉,征辟是假,謀害是真。皇甫堅壽由於與董卓素有交情,聽到消息後立即趕往雒陽,在董卓為其置辦的酒席上,皇甫堅壽曉之情義,為求其父一命,當場叩頭流涕。

    董卓於心不忍,再加上確實有了些悔意,便在眾人的請託下半推半就的放了皇甫嵩。皇甫堅壽因此而得名,只可惜後來天不假年,其辭拜侍中後不久就病故了。皇甫嵩因此受到極大的打擊,中年喪子,這讓其日益頹唐,再也不見當初平叛黃巾、擊潰羌胡的膽略豪氣。

    此時兩人提到皇甫堅壽,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如果皇甫堅壽尚在人世,且不說皇甫嵩還會不會這麼謹小慎微、怯懦怕事,就說有德才出眾的皇甫堅壽在,也定能說服皇甫嵩領兵出戰。

    只是如今皇甫堅壽已經成了皇甫嵩的心中隱痛,射堅感慨完,忍不住提醒道:“想歸想,切不可在皇甫公面前提起他,免得多增哀思,又少了進取之念。”

    皇甫酈同意這個說法,點頭稱是。

    車馬轉轉悠悠,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在皇甫嵩的府邸前停駐。

    兩人在偏廂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射援夫婦,見禮之後,射援夫婦先進去拜見高堂。

    射堅與皇甫酈在外等了一會,只見射援一個人走了出來,小聲說道:“都進去吧,明公氣色不錯。”

    皇甫酈說道:“叔母呢?”

    “已隨拙荊到後面去了。”

    皇甫嵩穿著一身寬鬆的燕居常服,正站在窗邊,負手而立。

    見到他們進來,皇甫嵩頭也不回,淡淡說道:“今老矣,無能為也已。”

    這句話既是引經據典,又是直抒胸臆。當初王允被免,李傕叛軍將至城下,危在旦夕。那個時候為何沒有想到蓋順?今日之事,彷彿昔日,倘若不是無以替代,又有誰會想到讓他皇甫嵩上陣?

    只不過皇甫嵩引述的那句典例還是讓皇甫酈等人看到一絲苗頭,心下俱是一喜。

    “叔父何出此言,廉頗雖老,尚能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叔父乃軍中柱石,起先為了不與晚輩爭功,故而謙讓,如今事情起了變化,再袖手謙讓下去,只能讓旁人坐大。”皇甫酈見機得快,立即說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射堅也跟著說道:“如今虎賁中郎將遭劾,已失上陣之機,明公若還不有所作為,豈不是徒然將東征之功,拱手讓與車騎將軍?”

    “讓給他?”

    在座都是自己人,說話時也沒了幾分顧忌,皇甫嵩嘲諷道:“蓋順倒還好說,那是陛下刻意栽培的人物,又是蓋京兆故人之子。老夫讓他,也算是顧全了陛下對他的厚望、以及還了故人的恩情。而董承算什麼貨色,叛軍降將,以外戚之尊而登高位的庸才,也值得我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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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丨傭才緣心

    “卿所謂鐵中錚錚,傭中佼佼者也。”後漢書劉盆子傳

    “唯,叔父說的正是此理。”皇甫酈說道:“叔父何等權重,在朝堂本不與這些人等爭鋒,故而一再退讓。但此時既有大功於前,又有眾望在後,確實不該再做忍讓。不然,豈不是愈發讓車騎將軍輕視了?”

    皇甫酈的口才確實出色,這幾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一來是將皇甫嵩在朝廷上膽小怕事稱讚為自持身份,不與旁人勾心鬥角二來則是說皇帝與臣子都寄予厚望,給皇甫嵩戴高帽子。

    幾句話說下來,皇甫嵩頻頻點頭,當初燭之武再怎麼埋怨,最後還不是上陣退秦了?這可是為了朝廷大義,而不是計較個人私利,起點就比蓋順他們高許多。

    “司空與你分說的那些話,”皇甫嵩忽又說道:“你還真以為是發自公心?”

    “當然不會。”皇甫酈說道:“但若是看在叔父極有機會領兵東征,想示好、籠絡卻又不像。”

    “為何不像?”皇甫嵩饒有興致的說道:“攻取者先兵權,陛下說的這句話可謂箴言,是故太尉極力主張招納馬騰,楊氏更有族人出任護羌校尉,而司空他們呢?他們什麼都沒有。”

    “這麼說到更像是要籠絡明公了。”說話的是射援,他雖是白衣,未舉孝廉,但才情卻不遜於其兄射堅,此時他說道:“在這個時候,舉薦明公領兵,正好引明公為倚仗。”

    “他一個關東人,何時瞧得上我等關西武人了?像我皇甫氏世出良將,於國建功,最後還不是幾經波折?”皇甫嵩有些忿忿,也正是因為這樣,為了能融入士族圈子,自他叔父皇甫規那一代開始就鑽研經學。皇甫嵩更是因此起家,做過議郎,儘管如此,皇甫氏依然不被接受,游離在士族圈子邊緣。

    “那這又是為什麼?”皇甫酈忍不住問道。

    “你們不要見他處事公允,看似不偏不頗,其實權謀也是十分了得,不容忽視。”皇甫嵩看著這些年輕的子侄輩,一一為其分析道:“鮑出這件事起因在長安,長安令王凌以晚輩禮事於司空,是故此事一出,第一個知道的便是司空那一幫人。”

    射堅久在陛前,整日裡又與秘書監的那幫俊彥在一起,對朝爭也算是略有心得。此時聽了皇甫嵩的提示,他琢磨道:“既然司空是第一個知道此事,既然他有公允持正的聲名,又為何沒有當即上書彈劾蓋順?反倒是等了這麼些天,卻是董承第一個上書?”

    皇甫嵩擊掌嘆道:“你說的對!”

    繼而又問向眾人:“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無非是想借董承之手,使虎賁中郎將無有領兵之機,其父對尚書令士孫公有提拔之恩,士孫公對虎賁中郎將也多有照拂,倘若其得獲功勛,士孫公在朝堂上會愈發強勢。”接話的依然是射堅,他說:“如此一來士孫公與太尉馬公俱有倚仗,關西勢大,彼等便再難起復。”

    皇甫嵩讚許的看著射堅,說:“彼等再是剛直,也不敢直接得罪陛下與尚書令,故而只能借由董承之口。而董承卻不自知,他這劾奏一出,不僅是蓋順,就連自己的領兵機會都沒了。”

    這一下皇甫酈等人都聽得明白,紛紛點頭,只見射援說道:“這麼一來,反倒是成全了明公你,所以他們才急著相告,想事先交好?”

    見射援又繞回去了,皇甫嵩嘖道:“董承豈會甘心替我做嫁衣?這事兒肯定還有的扯皮,只有朝廷起了波瀾,他們才有機會。不然各方各守其職,朝局穩固,彼等哪裡還能興起風浪來?”

    “提議讓叔父領兵只是為了攪亂視線?”皇甫酈不可置信的說道:“他們好大的算計,難道其他人不知道麼?”

    “事已至此,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皇甫嵩緩緩說道:“蓋順不可能不被處置,我不可能不得罪董承。司空錄尚書事,這勢頭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算計過的謀劃,早在當初趙司徒請議黃琬為司空,交好楊氏的時候,就已經可以預見了。”

    司徒趙謙即便有衛尉趙溫繼承他的政治遺產,即便皇帝有心扶持,但權勢縮水已是必然。所以早在一開始就想著與楊氏聯合,共推黃琬為三公。

    兩家聯合,楊氏又不願暴露鋒芒惹來猜忌,想謙遜低調,所以便打算讓勢力孤單的黃琬做雙方的代言人。

    反正此時關東士族各自為政,不能選舉人才入中央,補充壯大關東士人的勢力,再加上黃琬不算純粹的關東士族,所以這也是楊氏等人放心的緣故。

    這件事未免太過驚駭,太尉馬日磾的關西勢力一枝獨秀,而現在又要算上以司空黃琬為首的兩派聯合體

    “陛下難道就未曾察覺?”作為皇帝的親信,射堅很自覺的為皇帝的處境感到擔憂。

    “你忘記董承了?”皇甫嵩半闔著眼,垂眸深思:“這才是未雨綢繆,真正的明思睿鑑。”

    射堅想起當初趙謙舉薦黃琬從有實權的司隸校尉拜為無實權的司空的同時,皇帝就開始對董承予以重用,讓他接替了黃琬的位置,成了司隸校尉。然後就開始了董承清查上林,對抗關西士人,而楊氏等人始終袖手旁觀的道路。

    現在回想起來,如今發生的一切幾乎都在很久以前就有過苗頭,牽涉朝局的巨大政治交易,各方居然就在一兩個月前的任命中達成了默契。

    “陛下年紀輕輕,卻是天縱聖明,是漢室中興之主。”皇甫嵩半是感慨半是叮囑:“爾等今後行事一定戒急務忍,遇事要多想長遠,不僅要想到自己,還要想到別人。”

    眾人知道皇甫嵩這是宦海沉浮數年的經驗,又有剛才的一番說道,於是無不心悅誠服。

    只是皇甫酈仍有愧疚,他雖然知道黃琬勸他來說服自家叔父肯定別有所圖,但也沒想到會圖謀這麼大。

    以前皇甫嵩處處忍讓低調,皇甫酈還不甚瞭解,知道今天才發覺自己的幼稚。他慚愧道:“豎子無謀,讓叔父受累了。”

    皇甫嵩笑道:“你能明白這一點,也不枉我今日說教。”

    “何況,今日這件事,也未嘗不是我一直靜待的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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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丨西州客商

    “街談巷議,彈射臧否,剖析毫釐,擘肌分理。”西京賦

    漢初平三年七月十八。

    長安城,橫門街。

    橫門街是長安城八街九陌的其中一條,橫門大街貫通南北,北抵橫門,南至未央宮北闕。街道中間則是早已毀於戰火的桂宮和北宮,在靠近橫門的那段街道兩邊則是長安有名的東西市。在後世,這裡可以說是一條商業街和市中心主幹道了。

    東市附近某坊,除了些店舖之外就是工商業者居住的宅院。一名客商從某個巷子裡獨自走了進來,在一間府邸門前停下,他輕輕叩響了門,裡頭很快傳來人語,操著一口涼州腔:“是誰?”

    “龐柔,是我。”那客商淡淡說道,他長相極為普通,方臉寬額,卻有雙極富神采的眼睛,顧盼之間不經意的流露精光。

    龐柔打開了門,這人身材健壯,開門的手長有厚厚一層老繭,顯然是經常拿兵器之類的東西。見到對方,龐柔喉頭滾動了兩下,終是又不情願的囁嚅道:“先生。”

    先生這個詞向來是稱呼有名望有學識的儒者前輩。成公英一介白衣,在經學上又無造詣,憑著些許心術謀略才得以重用,自然不能讓郡吏出身、又不是一夥人的龐柔信服了。

    不過他並不在乎對方是否心服口服,至少他並不在乎龐柔這等小人物對他的看法。

    成公英溫和的笑著,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只聽一人從庭中笑著迎了上來:“好啊,我在這裡閒的發慌,你卻出去閒逛,真是不夠意思。”

    來者是一個英姿綽約的年輕人,高鼻闊目,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馬健勇。”成公英眉頭一抖,走上前去,道:“這可不是我不讓健勇外出,而是尊君在我等來時,便有言在先,不許”

    “不許在長安惹事,但也沒說不能出門吧?”年輕人走到成公英面前,雖然才十六歲,但卻比成公英這個成年人還要高,他不滿的擺擺手,道:“還有,別叫我什麼健勇,那只是一夥交好的羌人替我吹噓出來的,我現在還當不得這個聲名,以後更不需要這個聲名。先生比我年長,直接叫我馬超就好了。”

    馬超年少成名,祖母又是羌女,打小就在羌胡部族裡廝混,小小年紀就闖出了健勇的聲名。如今馬超十六歲,正是少年志驕意滿,不聽管教的年紀。

    這次馬騰、韓遂商議派人來長安窺探朝局,為了磨煉性子,特意讓馬超隨行。怕他在京城胡鬧,途中又是百般叮囑,沒想到這才呆了三四天,馬超就受不了了。

    成公英苦笑道:“在你的嘴裡,我倒像是每日出去遊玩似得。”

    “難道不是?”馬超挑起劍眉,說道:“就說你前天在城門外遇到一名遊俠在驚馬之下救出老嫗,你出言結交,成全一時美名,可有想過我?”

    “不就是個遊俠劍客,有什麼好見的?”成公英邊往堂中走,邊不以為然說道:“倘若不是這些遊俠在當地廣結好友,耳目眾多,為了在京城多些路,我豈會去結交他們?”

    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誰不羨慕自由自在、英略豪氣的劍客?任俠之風,就連世家大族出身的袁術年輕時都以俠氣聞名,數與諸公子飛鷹走狗。馬超向來傾慕這些義士,當即反駁道:“遊俠劍客只要秉持正義,又有何不好?總比朝廷裡那些虛情假意的公卿要磊落得多。”

    他感慨道:“我還只道當今世上,唯有涼州楊阿若、青州孫賓碩二人可堪俠義。沒想到在關中還有這等義士,可惜我沒能親眼見識,不然,我定要與其親近結識。”

    成公英聞言瞥了馬超一眼,眼底閃過一絲鄙夷。不過他思慮深遠,手撫髭鬚,表情略有深意的說道:“以後恐怕你多的是機會,不怕結識不了。”

    “此話當真?”馬超下意識的說,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立即追問道:“可是打聽出什麼了?”

    說著,馬超收起了狂妄不羈的姿態,露出他頗有城府的一面來。他對龐柔使了個眼色,龐柔會意,出去關上了門,並帶人守在外面。

    “我等今年四月初就呈遞降表,當時朝中正是董卓當權,彼自入關以來,便屢次邀我等與其合兵,共謀山東。那時我見天下方亂,遂說服韓將軍與尊君投奔董卓,倚仗董卓之勢,成就功業。”成公英緩緩說清原委:“哪知後來朝堂發生巨變,董卓被刺,原先商議好的議降條件被王允盡皆捐棄,正在躊躇之際,未過多久,李傕等人又反了。”

    馬超點點頭,道:“正是因為中間出了這麼多應接不暇的變故,家尊與韓將軍才一直勒兵觀望,準備等朝局穩定再做打算。本來都以為此次會是李傕佔據長安,畢竟他手下好歹有十萬之眾。沒料到小皇帝比王允還厲害,不僅解決了叛軍,還掌握了朝政。”

    “而今陛下手綰大權,始親萬機,勵精圖治。儼然是要再造中興,如此一來,我等倘若還不知見機決斷,恐怕就再難與朝廷開解了。”成公英不似馬超沾染胡人習氣、自小是沒教養慣了的,心裡還是對皇帝有一絲敬畏,沒有像他那樣稱呼隨便。

    經過他這些天對朝局明裡暗裡的觀察,以及來時路上見識過正進行的如火如荼的軍屯、民屯,儘管這些在他眼中仍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但並不妨礙他認定只要屯田略有小成,朝廷絕對會興兵動武。

    關東目前還遙不可及,另外就算要出兵關東,也要解決腋肘之患。能算得上是關中腋肘之患的,只有河東白波與馬、韓叛軍,而白波軍又是近日亟待解決的事情,到那時,除了對付他們這些盤踞涼州的叛軍,又會針對誰?

    數年前韓遂等人擁立王國,寇略三輔,被皇甫嵩殺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從此諸軍爭權奪利,互相攻伐,一蹶不振。

    如果現在還不做出行動,趁早歸順,哪怕只是名義上的歸順蟄伏。

    等到朝廷兵精糧足的時候,第一個開刀立威的,就是臥榻之側的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4
第五十一章丨兼權尚計

    “兼權之,孰計之,然後定其欲惡取捨。”荀子不苟

    馬超縱然有些城府,但到底是年輕氣盛,沒有見識過當年那場大戰的慘烈,以及官軍與皇甫嵩的厲害。

    此時不以為然的說道:“無法開解那就作罷,反正我等一開始是要借董卓之勢,也不是要真的歸順那小皇帝與朝廷。如今董卓、李傕這些人都死了,朝廷裡那些公卿的規矩又多、脾氣又怪,我想以後歸順了怕也是處處受制、看人臉色,倒還不如眼下快活自在。”

    馬超說的看上去很有道理,叛軍之中也有許多人都像他這般抱有同樣的看法,只不過有這種意見的人不多,憑馬騰、韓遂的威望還壓服得住。但自從得知李傕、郭汜投降朝廷後依然被賺入城中處死,朝廷在這方面的信用大減,就連韓遂的心裡都忍不住嘀咕,生怕這次歸順會步李傕的後塵。

    只是思來想去,韓遂與馬騰二人私底下反覆計較後,到底是不願放棄這次的大好機會。

    主要是因為自從他們名義上的領袖王國死後,涼州叛軍便分崩離析,除開韓遂、馬騰這樣相對較大的勢力以外,還有許多將領或是羌胡酋長割據混戰。

    所以他們選擇歸順朝廷,一來可以作為第一批歸順的涼州降將,獲得較為豐厚的封賞二來也可以名義上歸順朝廷,暫且解決朝廷這方的威脅,然後從容的借助朝廷指派的官爵,統合涼州各路叛軍。

    等到他們二人解決了這些,整個涼州地面上就屬他們的兵馬強壯,至於到時候還聽不聽朝廷的詔令,那就得看雙方的實力是否對等了。

    於是在這個巨大的前景與利益面前,韓遂、馬騰這才拋開疑慮,派馬超與成公英親自帶人潛行長安,暗中打探局勢。

    如今朝中的局勢、各派的態度也摸得差不多了,成公英篤定的對馬超說道:“朝局別看已然穩定月餘,但各方分庭對立,再不如當初一齊對陣董卓、李傕那般齊心。”

    “此是其一,其二、則是與你家有關。”成公英說道。

    “我家?”

    “尊君不一直說自己乃扶風馬氏旁支麼?”成公英說,語氣裡帶有一絲玩味:“只是尊君早年不為人所重,以為是妄談。如今太尉馬日磾已然在私下承認你家確是馬氏出身,正在努力設法,讓朝廷盡快聯絡你家,促成赦免。”

    “什麼?”馬超驚道,他父親長久以來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如今有了馬氏當家人的背書,等若是實現了他父親的夙願,想必他父親知道了,一定會喜不自勝,慨然請降。

    只是馬超眼下正處叛逆,故而並不理解他父親為什麼會對這種事情上心,也對扶風馬氏的家名毫無興趣。

    他見成公英語氣裡隱隱有些嫉妒,應是在為他的主公韓遂感到擔憂,生怕以後兩人同時入朝,卻因為對方有馬氏的照拂,而導致自己勢不如人。

    馬超在這方面還是少有的精明:“先生,我家能在西涼有如此威名,那全是我父用性命打下來的,何曾靠過他馬氏的名聲?這馬日磾以前什麼話也不說,現在倒冒出來認這門親,也不看我答不答應。”

    認不認親,是你一個毛頭小子說了算的?

    成公英在心裡腹誹道,只是他明白馬超這是在安慰他,他心裡稍稍寬解。沒有再提這件事,而是將其放在心裡,準備回去了再與韓遂商議。

    “這些都是你們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不能多說什麼。除此之外,我聽說朝廷近來正在為了征討白波一事做準備,光是主將所屬,就牽扯了許多人的精力。”成公英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隨即稍微提高聲音,說道:“我本來尚且猶疑,還擔心是朝廷為了詐我而故作此態,直到今天得聞一事,才打消顧慮。”

    馬超也同樣迴避了先前的話題,說道:“何事?”

    成公英看了馬超一眼,意味不明的說道:“這正與那新豐鮑出有關,據說他家老嫗當天被數十個啖人賊掠走,他家既是軍屯戶,發生了這件事,典農司馬卻漠然無視。以至於鮑出親自提劍趕至,手殺數人,救出其母”

    話還沒說完,便被馬超興奮的打斷:“善!我就知道此人不凡,不僅俠義,而且還是個孝子。”

    成公英皺起眉頭,心裡雖然不滿,語氣卻保持著平淡,說道:“這件事傳到朝廷那幫人的耳中,被有心發揮,引起劇變。虎賁中郎將、本是傳言中欽定的東征主帥蓋順,因為此事被車騎將軍董承彈劾剿匪無功、並且虛報戰績,導致聲望大減,顯然是沒了領兵東征的機會。”

    “早先聽你說起過,董承一直在圖謀東征主帥的機會,我本以為他不會如願,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馬超說道:“這個蓋順還真不頂事,一下子就被人抓到短處,這麼好的機會,眼見就要給別人了。”

    成公英譏笑道:“你以為主帥的位置能落到董承頭上麼?若真是如此,未央宮裡的那位就是個庸才,哪裡能做的了這麼多事。”

    見到馬超疑惑的目光,成公英也樂於賜教:“董承頭上還有個驃騎將軍皇甫嵩,論戰功,朝廷上下有誰及得過他?眼下蓋順去不成,董承又去不得,最後還不是便宜了皇甫嵩?”

    “聽人說皇甫嵩打仗厲害,但是骨頭軟,誰也不敢得罪。”馬超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趕緊發表自己的看法:“此次他明知道會得罪董承,又怎麼會出頭?我看董承他們事先也顧及到了這點,所以才毫無顧忌的彈劾蓋順”

    “皇甫義真在過去也是一隻噬人的猛虎!”成公英突然感慨道:“雖然這些年他變得庸碌起來,那不過是他在董卓、王允當權時務求保全的策略。董承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還道是皇甫嵩軟弱可欺,等他反應過來,便什麼都晚了。”

    “我就說朝廷裡的公卿一個個心思詭詐,倒還不如那些遊俠豪放。”馬超忍不住鄙夷道,並開口打斷了成公英對往事的暢想:“不過話說回來,朝廷既然發生了這麼多事,那我等歸順的事情?”

    成公英咳嗽一聲,說道:“自然是派人回去傳訊,讓明公他們準備前往長安。不過這動身的時間,為求穩妥,依我看,當以朝廷之軍抵達河東的時候,方才動身趕至為好。”

    馬超細想了想,知道這確實是一個極為萬全的策略,到那時就算朝廷有心像對付李傕那般故技重施,也得掂量掂量當時的兵馬是否足夠彈壓得住他們帶來的軍隊。

    他們手下的軍隊可不是李傕他們糾合的叛軍,本來心裡都或多或少的對皇帝與朝廷抱有畏懼。要知道馬騰等人手下的軍隊可是跟朝廷打了好幾年,早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若是想殺了馬騰和韓遂就能讓叛軍屈服,那也太天真了。

    當下馬超應道:“正是此理,若論這些運籌調派,我就不及先生的一半,到底還是先生讓人服帖。”

    成公英擺手,假意謙虛道:“足下才是年少英才,假以時日,必成沙場之上的一員良將!到那時候,老夫也就只能附其驥尾了。”

    馬超心裡明白,別看成公英總是以謀士的身份出現在韓遂身邊,其實論及弓馬騎射,成公英也算得上是猛將。兩人在這互相吹捧,看似和諧融洽,其實心裡都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都在提防對方,貌合神離,這就是涼州叛軍之間的傳統。

    他們畢竟不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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