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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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丨一班鼠目

    “群邪項領,膏唇試舌,競欲咀嚼,造作飛條。”後漢書宦者呂強傳

    朝廷這回為了徹底剿除白波軍,將整個北軍共一萬五千人全數託付給驃騎將軍皇甫嵩指揮,不過除此之外,隨同參戰的還有揚威將軍樊稠等手下兵馬,共有兩萬餘人。

    樊稠等人的隨軍,是皇帝對董承不能擔任主帥的補償,畢竟這麼大的功勞全給皇甫嵩和北軍了也說不過去,總得給董承一點甜頭。

    董承手下如果只是為了分一杯羹,皇甫嵩倒也不會放在心上,可他們偏偏要指手畫腳,倒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

    “天下百姓皆是陛下子民,我軍開赴河東,是為了清寧地方,而不是大肆殺伐。”樊稠不善言辭,所以便由中郎將王方代為說道:“眼下關中地多而人少,屯田成效不著,我等務當體會陛下愛民之念,對前來降服的蛾賊多加招撫,以不動刀兵為上。”

    眾將大老遠的帶兵過來,就是為了好好打上一仗,撈個豐厚的爵賞,這王方把嘴一張,竟是連打都不想打?

    既然想著要招降,那他們到這裡幹什麼?就是為了特意去河東看汾水嗎?

    諸將聽了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覷。

    王方看到北軍將領們疑惑不解的樣子,說道:“車騎將軍自對河東用兵以來,賊首伏誅,白波軍士氣萎靡,人心瓦解,糧草軍械又不足使用。朝廷對此戰籌劃已久,眼下正巧有屯田大政,與其殺傷賊眾,倒不如將其收降,歸入屯田。”

    “你一個中郎將,如此決斷,可曾問過驃騎將軍的意思?”脾氣耿直的射聲校尉沮雋揚聲道:“我勸你把位置看清楚,到底誰才是此戰主帥!”

    王方卻未著惱,不陰不陽的說道:“沮校尉,你恐怕連自己的位置都沒看清楚吧。”

    “在下也只是提個建議,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能夠說降賊兵,讓彼等望風投拜,成在俄頃,不也是大功一件,何必累死累活的去打這一仗?”

    樊稠突然插話了,在座眾人,除了驃騎將軍皇甫嵩,就屬他這個揚威將軍官爵最大:“朝廷對此戰綢繆已久,如今兵臨河東,無論招降是否成行,都理應遣使勸服,一來也有示威之意。”

    皇甫嵩發話了:“老夫已派越騎、長水兩營先行趕往河東,算到如今這個時候,想必已經在聞喜與蛾賊交戰了。”

    樊稠一驚,在營帳中張望了一眼,這才發現帳中果然不見張遼與張猛二人的身影:“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皇甫嵩淡淡的瞥了樊稠一眼,說道:“這是我昨日下達的軍令,此事難道還要先知會樊將軍一聲嗎?”

    為了爭奪頭功,最大程度的讓北軍獲利,皇帝與皇甫嵩之間早已達成默契。一旦抵達弘農,便先讓張遼、張猛這兩個最優秀的北軍將領當前鋒,儘量不給樊稠沾上軍功的機會。此外,皇甫嵩也會因此得到他想要的,在皇帝的允許下擴大在軍中的影響力。

    既然皇甫嵩選擇了要在朝廷進取,自身就必然要有一定的勢力來對抗董承的反擊。只是投靠馬日磾、黃琬等任何一方都不是皇帝、也不是皇甫嵩所樂意接受的,對南北軍的將領、他更是不敢籠絡結交。

    皇帝對他劃下了這樣多那樣多的限制,皇甫嵩想要有自保之力,就只能把眼光放在段煨這樣的邊緣將領身上。

    只是沒料到昨日才讓段煨帶張遼等人北上,今日軍議時就出現了這等波折,現在想起來,昨日那一著倒是無心之舉了。

    這話說的重了些,樊稠變了變臉色,說道:“這種事情至少要先付諸公議,哪能私下決斷,將軍做的可有些不妥。”

    他仗著背後有董承,自然不會把皇甫嵩放在眼裡。

    而皇甫嵩也不會給樊稠好臉色看:“出征之前,陛下就已託付臨機決斷之權,樊將軍若是不服,大可上疏彈劾。”

    “至於這勸降一事,若是不先予以痛剿,哪裡能讓對方知曉我軍厲害?一仗不打就降了的,要麼是實在軟弱可欺、要麼就是別有所圖,不可不防。”皇甫嵩環顧眾人,氣勢十足的說道:“白波軍哪怕是烏合之眾,也有數萬人,這一次不先給打服了。日後若降而復叛,那丟的可不是北軍的顏面,而是朝廷的顏面!”

    沮雋就等著這句話,當即應諾道:“喏!末將也是這般以為,總得先重挫銳氣,才能說勸降的事。不然朝廷單派一使者就已足夠,何必讓我等辛辛苦苦跑來一趟?”

    “傳令下去!大軍立即開拔,黃昏之前,務必抵達安邑!”皇甫嵩竟是不再理會樊稠難看的神色,徑直下令道。

    北軍諸校也轟然應諾,儼然一副以皇甫嵩唯命是從的模樣,樊稠與王方等人看在眼裡,又氣又怒,礙於勢不如人,只得忍了下來。

    等到樊稠等人回了各自營帳,樊稠先聲埋怨道:“這個張正方到底出的什麼屁主意!不動刀兵就想勸降蛾賊?呸!要真這麼容易,當年牛中郎將興兵征討就不會勞師無功,太師也就不會顧忌腹背,拋棄河南的基業,遷都長安!”

    董卓早已被定性為逆賊,樊稠儘管歸降了朝廷,卻也依然改不了口,在私底下仍是以太師相稱。

    王方皺了皺眉,幸而樊稠還算有點理智,帳外無不是親兵看守,也不怕他這番話流傳出去。

    “他人呢!把他叫出來,我要當面問他!”樊稠罵道:“這廝蒙得了董承,可蒙不了我,我倒要知道他是什麼個打算,勸降蛾賊?哼!我看他們就是一夥的!”

    “將軍慎言!”王方急忙說道:“將軍難道忘了,那人一早就走了,說是要先去白波谷為將軍疏通。”

    “這個賊廝可不是什麼好人。”樊稠冷哼一聲,說道:“要在軍議上提出勸降白波軍的法子,我可是照著董承說的辦了,皇甫嵩和那幫北軍校尉們不聽我的,你也都看見了,日後說起來可不能怪我。”

    “喏,這都是當初說好了的,將軍代董公領兵,中間說服他們勸降蛾賊,若是能夠勸服,將軍就是此戰全功。若是不能,那也不打緊,這軍功在戰場上打下來的也一樣,不過是小些罷了。”王方躬著身子,說道:“這不過是一場交易,該應承的將軍也都說了,接下來大可依著自己的法子來,誰也不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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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丨安老懷少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

    眾人領兵到了安邑,在知道皇甫嵩率軍到來,河東衛氏、裴氏、范氏等地方豪強紛紛趕至拜見。

    段煨、張遼等人來時,他們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只派了幾個小輩應付一下糧草軍需。直到皇甫嵩這等有名望的宿將來了,河東的士族豪強才派有名頭的過來商議大事,這才是地位對等。

    為首的正是河東衛氏,名喚衛覬,以才學見稱,只是年近四十,仍舊白衣,未曾出仕。

    “君侯今日領兵至安邑,將討賊寇,河東百姓無不悅之,猶解倒懸。”衛覬長身而立,作為河東數一數二的望族,在面對成名已久的皇甫嵩,依然毫不膽怯。

    “這一切都是國家心憂黎庶之故,老夫不過擔負詔命,領軍出征而已。”皇甫嵩淡然道:“白波蛾賊肆虐河東數載,朝廷屢剿未平,倒是讓諸位受苦了。”

    衛覬等人無不是在鄉里建有莊園塢堡,私募部曲家兵,武器精良,彼此之間又同氣連枝,一旦有事便能聚起上萬兵馬,就連白波軍都不敢輕易招惹。

    河東之地本來就因為戰亂、天災等緣故,百姓流離失所,地方貧瘠。白波軍首領郭太在時,還知道讓手下婦孺老弱種田,不至於將劫掠的主意打到豪強的頭上,但自從郭太死後,李樂、胡才等渠帥互相攻伐不斷、日益困窘。為求生計,據塢堡以自守的豪強便開始遭了殃。

    起初被攻破的都是一些小豪強的莊園塢堡,後來李樂見有利可圖,胃口大了,便不斷威脅到了勢力較大的豪強。尤其是家在河東聞喜的裴氏首當其衝,裴茂出使前幾次代表河東豪強上疏,懇求皇帝早日派良將平定白波,如今終於迎來了皇甫嵩。

    衛覬先是問到最為關心的一件事:“不知朝廷有意詔拜誰治民河東?”

    皇甫嵩答說:“據說是北地王邑。”

    衛覬這才放寬了心,回首與底下其他豪強交換了眼神,若有探詢之意:“聽說此人是昭烈侯的門生?”

    昭烈是先太尉、逯鄉侯劉寬的謚號。在漢代,臣子在一般情況下是沒有死後官方追諡的習慣,而劉寬是一代名臣,又是孝靈皇帝的老師之一,他死之後享盡哀榮,是孝靈皇帝時期為數不多有官方謚號的大臣。

    劉寬的門生眾多,較為出名的也很多,除了王邑以外,壯烈殉國的原漢陽太守傅燮、現北軍步兵校尉魏桀、甚至就連奮武將軍公孫瓚都曾在他門下就學,以學生自居。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學生,為官者遍及朝野地方,在當時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一個大儒就有這麼強的能量,像是袁氏、楊氏、桓氏這等經學傳家的豪強,屢出儒者,分佈在天下的勢力就可想而知了。

    衛覬自然不是在向皇甫嵩發問,坐於下首的安邑地方豪強、曾同在劉寬門下就學的涼則,此時出聲答道:“王文都當初就學之時,在下曾與之契交,其人性情寬厚,仁愛友善。後來擔任離石長,佈施仁政,用刑務寬,廣受吏民愛戴。”

    “如此說來,此人確實才幹了得,有此大賢蒞任河東,實乃本地之幸。”衛覬聽了涼則說的評語之後,頓時對關西人王邑擔任河東太守表示滿意。

    皇甫嵩好歹也是做過冀州牧、親自治理過一方百姓的,此時見兩人一問一答,如何不知兩人對其餘豪強士人傳達的潛台詞?

    所謂受吏民愛戴,關鍵在於吏,只要對當地豪強佈施仁政、用刑務寬,那麼是誰都會給他一個這樣的評價,任何一個本地豪強都不會拒絕這麼一個性情寬厚的長官。

    只不過

    王邑此人,皇甫嵩雖然不甚熟悉,但可以想見,要在胡漢雜居的西河郡擔任一縣之長,而且還能有不錯的風評,除了要安撫本地豪強以外,也要使羌胡順服歸心。能同時遊走在各方之間,讓各方都心服口服的人,這種手腕,可不僅僅是性情寬厚那麼簡單。

    皇甫嵩忍不住看了涼則一眼,表情有些玩味,涼則曾與他同為議郎,彼此共事過一段時間,對方是什麼性格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作為王邑的師兄弟,他不可能不知道王邑的手段,這次他極力說服衛覬等豪強接受王邑,想必也有他自己的算計。

    看來河東這盤亂局,不僅僅只有白波蛾賊的問題。

    當然,這些都只是皇甫嵩個人在私底下的揣測,他這次來,只負責解決明面上的問題,那就是白波軍。至於王邑到任後會發生什麼事,能否處理好河東豪強之間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那就不是他該操心的事了。

    說完新太守的事,衛覬乾咳一聲,試探性的問道:“不知君侯此來,打算如何弭平蛾賊?”

    皇甫嵩眉頭一揚,避重就輕的回答道:“兵凶戰危,哪有什麼萬全之策?無非是見機行事四個字而已。”

    衛覬知道皇甫嵩對他們有所防備,不肯將這等軍事機密全盤託付,連忙開口解釋道:“君侯此來,是要解蛾賊之患、保我河東太平,我等皆為漢室臣民,豈有不輸誠奉獻之理?”

    皇甫嵩沒有接話,只拿眼盯著衛覬,想看看對方在玩什麼把戲。

    衛覬有些尷尬,一時竟不好再往下說,這時有一人解圍說道:“君侯欲剿叛逆,我等願供給一應糧草,還望君侯莫要推辭。”

    皇甫嵩定睛一看,剛才接見眾人時都有遞過名帖與自我介紹,皇甫嵩認出此人叫做侯選,本是縣裡的一個小豪強,與同縣李堪、程銀等人彼此聯合抱團,趁著天災戰亂,各自聚集了數千家流民,在河東郡算是一股較強的勢力。

    平常時候,侯選這樣的小豪強根本不夠資格與本地望族衛氏、裴氏出席這樣的場面。但如今多事之秋,他手頭有一定實力,眾人為了一致對付白波軍,也只好讓他叨陪末座。

    “這是何故?大軍出征,朝廷自有軍需調派,哪裡還要地方奉獻?”皇甫嵩搖搖頭,下意識的拒絕道。

    侯選頗有膽識,在這等場面之下也能侃侃而談:“當初牛輔、董承征討白波,勞師無用,如今幸而有君侯來了,所以我等彼此私下商議過,除了支應糧草以外,打算各家選派部曲,隨君侯出征。”

    皇帝為了防止給這些豪強加重負擔,免得他們又將損失轉嫁到百姓頭上去,特意撥付了大量糧草。沒想到在河東,這些人居然上趕著要給大軍送糧送兵,這如何不讓皇甫嵩心裡起疑?

    衛覬適時說道:“蛾賊聞君侯已至,都聚集一處,我等只需進襲白波谷,便可克竟全功。我等部曲都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敵情,君侯帶著他們,想必會事半功倍。”

    這麼一說,皇甫嵩就明白了,他想起了段煨不久之前送來的戰報,說張遼在聞喜縣遭遇了正打算與胡才等人匯合的賊首李樂,以兩千五百餘騎擊破萬餘賊寇,還當場斬殺李樂。

    想必是尚在觀望的豪強看到此戰,發覺了朝廷剿除白波的決心與武力,於是紛紛投效,打算趁機撈些好處。

    魏略:時又有程銀、侯選、李堪,皆河東人也,興平之亂,各有眾千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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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匈奴騎蹤

    “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孫子兵法九變篇

    除了多方面的考慮,皇甫嵩還是選擇了接受這些豪強的好意,畢竟戰功就那麼大,參與這場戰爭的人越多,分出來的蛋糕就越小。當然,他與北軍將軍們分得的蛋糕一定會是最大的,只是勢必會委屈了某些人而已。

    不接受這些部曲是不可能的,不僅是出於結好河東士人的這份人情,更是出於這場戰爭的安全考慮。皇甫嵩絕不會容許自己在與白波軍打的如火如荼的時候,還有一股可以威脅到他全軍生死的勢力在他背後觀望,哪怕他們看上去是自己人。

    只是皇甫嵩還留了個心眼,面對這些部曲他不是來者不拒,而是有心加以甄別,一看家世是否出眾二看部曲是否精壯,若是些充數的老弱則一概拒絕。挑挑揀揀之下,只有衛固、范先、侯選、程銀等人的部曲得以選入。

    即便是這樣,仍然不可避免的降低了全軍戰鬥力,皇甫嵩一時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只好將他們與北軍的精銳們隔開。為了方便調度,讓他們跟在大軍後面,無形之中也壯大了聲勢,使得大軍抵達聞喜縣與段煨匯合時,全軍上下已有了兩萬多人,不失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蕩大軍。

    皇甫嵩沒有入城擾民,徑直將軍隊帶入段煨事先佈置好的大營中。沒等諸軍整頓完畢,皇甫嵩便雷厲風行的在中軍大帳召開了校尉以上級別的軍事會議。

    在會議中,段煨與張遼特意帶了個不曾見過的年輕人進來。

    皇甫嵩一眼便瞧見這個樣貌出眾的年輕人,此人高大威武,兩臂粗壯,看上去頗有勇力。

    經過一番介紹,皇甫嵩得知眼前這名漢子叫毌丘興,是聞喜縣本地豪強,此次仰慕張遼一擊破敵的威名,特來率部曲前來報效,以求博取功名。段煨正要在聞喜紮穩腳跟,把聞喜當做討伐白波的大後方,此時見毌丘興主動來投,求之不得,於是自作主張將其接納了。

    皇甫嵩在一路上接納了數家部曲,此時自然不會怪罪段煨的舉動,再加上毌丘興樣貌出眾,皇甫嵩用言語稍作試探,發現對方確實是有勇有謀,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這時皇甫嵩環顧眾人,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問道:“張叔威何在?”

    段煨突然有些尷尬,出言答道:“張校尉追擊敵軍,已先帶長水騎兵趕赴絳邑了。”

    似乎是擔心皇甫嵩會因此責備張猛,並因此連帶到他身上,段煨解釋道:“張越騎本來準備招降李樂餘部,當時卻有斥候在遠處發現了匈奴騎兵,張越騎擔心腹背,所以不待招降,徑直斬殺了李樂。”

    “匈奴騎兵?”皇甫嵩鄭重其事的說道:“可打聽到是誰的部眾?”

    這由不得他不謹慎,中平年間,朝廷正面臨著黃巾起義、而居於並州的南匈奴也同樣是不平靜,匈奴貴族擔心朝廷為了剿滅黃巾而對匈奴大肆征發軍隊,故而以下犯上,殺死老單于羌渠,開始內訌。

    貴族擁立的須卜骨都侯與老單于的兒子左賢王於夫羅爭奪單于權位,於夫羅內部權力鬥爭失敗,只得率眾赴朝廷申訴。朝廷當時由於孝靈皇帝駕崩,沒有人理會他。

    直到過了一年須卜骨都侯被殺身亡。於夫羅欲回故地,卻得不到准許,於是只得帶著支持者流竄中原,此處寇亂。

    只是南匈奴一直沒有再立單于,而是有幾個老王共管,很少過問並州以外的事情。難道這支匈奴騎兵是於夫羅的手下?或者是南匈奴的韜晦策略有了意外的變化?

    皇甫嵩作為朝廷的驃騎將軍、武職第一,自然有那個遠見和責任去關注朝廷周邊的一切敵對勢力。不僅如此,身為此戰主帥,他更要小心戰場上出現的突發因素。

    “張校尉就是為此才出發趕往絳邑。”當時張猛眼紅張遼斬獲頭功,所以不聽段煨的勸告,獨自帶兵前往,說是追擊那伙匈奴人,其實未嘗沒有要跟張遼一較高下的心思。

    不過這種事情,段煨如何敢說出來?只好藉著匈奴騎兵來掩飾了:“據其傳報,那支匈奴騎兵正是匈奴右賢王去卑的部眾。”

    “匈奴右賢王?”皇甫嵩思考著,說道:“他不是左賢王於夫羅的叔父、老單于羌渠的幼弟麼?怎麼到河東來了?”

    “當年於夫羅與白波賊合兵一處,進犯太原、河內等地。後來於夫羅帶兵前往河內太守張揚處,參與討董,以求朝廷頒賜單于之位。”段煨解釋說道:“只是不知何故,去年的時候於夫羅叛離袁紹,與其交戰後南下兗州,其叔父去卑可能就是這個時候與之分開。”

    “張叔威做得對。”皇甫嵩點頭道:“確實要提前偵知動向,如果彼等真是蛾賊請來的援軍,其手下的匈奴騎兵在外遊走,到時候會牽扯我軍大量精力。”

    “末將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張遼突然張口,又覺得這樣很唐突,畢竟皇甫嵩是成名已久的老將,自己的想法對方不會想不到,這會說出來恐怕有班門弄斧的嫌疑。

    見是說話的人是張遼,皇甫嵩不以為忤,他心裡悄然轉過一個念頭。看在皇帝對張遼的賞識份上,他打算趁機賣個人情,讓張遼在這種場合上露個臉。

    於是皇甫嵩特意做出一副溫和的態度,像是長輩考校晚輩一般:“怎麼說?”

    “若彼等真是為蛾賊所誘,在當時何不趁在下圍攻李樂時,在我軍背後進擊?”張遼提出了一個疑問:“雖然末將當時已有防備,但若是為其進擊,末將也得分兵去攔阻,而李樂說不得能趁此逃脫。可彼等偏偏無所作為,游弋在外,眼看著我軍斬殺李樂。”

    皇甫嵩神色不變,依舊含著笑容,只微微點頭,似在附和張遼的判斷。

    這副舉動讓張遼愈加鎮定,他繼續說道:“而彼等若心向我軍,又何必遲疑不前,不肯助戰?是故末將以為,去卑一定在觀望我軍與蛾賊成敗,好從中牟利。”

    “此誠良言。”皇甫嵩拊手讚許道:“去卑定然是想做漁翁牟利,在開戰之前,我等應當派人前去說情利弊,勸其歸附。切不可坐視其為蛾賊所乘,成我軍之患。”

    “君侯如若不嫌,在下願尋去卑,當面陳說!”站在末尾的毌丘興突然說道,臉因為激動而漲的通紅。

    “你?”皇甫嵩遲疑道。

    “去卑此人經常往來河東、河內等地,在下沒少與其打交道,對他的性情再瞭解不過。”毌丘興大聲的說道,這是他主動在皇甫嵩這樣的大人物面前徵求機會,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所以他的語氣異常堅定:“還請君侯首肯!”

    皇甫嵩沉默了沒多久,立即決斷道:“好!無論能否說動胡寇,你都是讓我見識到了河東男兒的本色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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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白波壘築

    “搴旗陷陣,將軍事也,長算遠略,老夫事也。”容齋續筆名將晚謬

    從聞喜北去白波谷,不足百里日程,皇甫嵩等人第二天一早行軍,大半天時間就到達絳邑,匯合張猛之後,再徐徐北上。

    白波谷坐落於汾水西岸的一處巨大台地之上,這台地幅員遼闊,一面靠山,其餘三面臨著河溝。台地周圍無數沖溝縱橫盤錯,土質色澤發白,故謂之白波谷。

    當初白波軍首領郭太目光如炬,之所以選中白波谷,一來是此處面積廣闊,能容納數萬人在此休養其次是台地周圍沖溝既便於隱蔽,又宜於戰守最重要的則是此地平緩,水源充足,不僅可供部眾食飲之需,更可用來灌溉耕種。

    郭太當初佔據此地,經營數年,修建白波壘等塢堡,可容眾數萬,以為黃巾興復之基。

    可惜世事難料,郭太驟然戰死,未曾留下一個接班人,導致部下紛爭不斷,好好的白波壘由於內鬥也被破壞的不成樣子,最後為勢力最大的渠帥胡才所佔。其餘的小帥為了避免吞併,紛紛逃亡,另立山頭。

    直到最近這段時間,聽聞朝廷再度派遣大軍征討,這些渠帥這才想起白波壘的功用來,一齊盡棄前嫌,團聚在一起,以備敵軍。

    “白波谷在臨汾以北,處於汾水谷道正中,沿此道北上,可直通太原。”在一處高地上,皇甫嵩持鞭指著遠處山塬:“佔據此處,既可北遁,又能南下,攻守皆在於彼。朝廷無論是收取並州,作長遠之計還是安定河東,為當前之策,都務必擊潰此地賊寇,方可成行。”

    策馬在一旁的張遼與張猛抱拳受教。

    皇甫嵩看向遠處白波谷的目光格外深沉,口中悠悠說道:“若彼有雄兵良將,此處還真不好打。但他們如今將無鬥志,兵無戰心,仍妄圖憑恃壁壘,拒我軍之勢,實乃妄想。”

    “毌丘興回來了?”皇甫嵩久久凝視著山上殘破的壁壘,和一群與流民無異的賊兵,忽然問道。

    張遼趕緊答道:“還未有消息,匈奴騎兵游弋四處,毌丘興或許尚未尋到蹤跡。”

    “那就不等他了。”皇甫嵩淡淡說道:“谷口正處我軍背後,位置重要,為防上山時遭遇不期之敵,我有意讓北軍中壘營在後壓陣。”

    中壘營是皇帝在整編禁軍及李傕等受降兵馬時,在北軍五校的基礎上,重新增添的一個編制。

    它原是前漢北軍八校之一,負責北軍營壘防禦,後為光武裁省。如今被皇帝重新恢復,無論是人員還是兵械,都是北軍第一,是所謂精銳中的精銳。之所以這麼優待,主要是因為這支部隊直屬於皇帝的舅父、北軍中候王斌。

    現在王斌留守京城,中壘營被皇帝調派給皇甫嵩當做中軍使用,張猛此時聽聞皇甫嵩有意讓這樣一直精銳留守後營,直覺得不可思議:“若是將軍顧忌著河東那些人帶來的部曲不堪足使,為了防備匈奴,大可讓揚威將軍去。”

    張猛還有話掖著沒說,讓樊稠等人留守後方,那麼此戰樊稠便得不到多少軍功,作為上陣的自己就能多得一些。

    他的這點小算計瞞不過皇甫嵩,只是皇甫嵩依然不為所動,低聲提醒道:“留他們在後面守著,且不說他們會不會服氣,就說你上去殺敵時能放心?”

    張猛立時驚醒,面對謀略、地位比他出眾的人,他倒是不敢囂張自負,歉然道:“是末將糊塗!”

    “莫要因為一時小利,而誤了大事。”皇甫嵩知道張猛武勇敢戰,只不過脾氣太過衝動,為人又極為自負,若是不加限制,很可能害人害己。出於好心,皇甫嵩還是忍不住提點了幾句:“天下豈有一人獨佔之功?非得與旁人分去少許,用心籠絡,才能有更大的成就。”

    歷史上張猛就是因為不肯分享權力,與人合作,這才導致他身敗名裂。只是人的性格一旦養成,就再難更改,張猛聽了皇甫嵩的諫言,只唯唯諾諾,也不知道放在心上了沒有。

    皇甫嵩將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身邊的張猛身上,暗道一聲可惜。對方謀略、武勇都還不差,稍微鍛鍊些年就能獨自領兵作戰,只可惜他的性格決定了此人只能止步於猛將的行列,一生都將與大將無緣。

    相比之下,張遼無論性格、謀略、還是武勇都遠勝張猛一籌,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將之才。皇甫嵩心裡極為賞識,表面上卻平靜淡然,就連語氣和目光都跟對著張猛時一般無二,以示毫無偏頗:“你上回斬殺李樂,所俘獲的蛾賊可都放了?”

    張遼精神一震,抱拳道:“自從接到將軍傳令,末將便依命選了兩百名平民出身的蛾賊放了。事先還與他們陳說利害,只要他們能重返白波谷,在蛾賊軍中散佈朝廷屯田募民的大政,勸服其他被裹挾從賊的流民歸順,動搖軍心,事後朝廷自會封賞官爵、良田美宅也絕不會少。”

    “這些人若是膽怯不前,半路逃了,反倒壞我軍大事。”皇甫嵩說道:“沒個領頭的可不成,你都安排好了?”

    張遼答道:“都安排好了,不僅用重金說服了其中一個小頭目,更是委託家兄帶數十名親兵混入其中。末將與家兄約好,在入谷的路上壘石為記,表明家兄確實得以入內。”

    其兄張泛,本為執金吾緹騎,由於在奉詔捉捕青牛角以及李儒、尹忠等刺駕主謀的過程中,因為一時疏忽而致主謀之一的青牛角逃走,功虧一簣,讓皇帝大為失望,從此再不重視。

    張遼不忍見其兄因此無望仕進,於是找盡關係,甚至走了北軍中候王斌、執金吾司馬防等人的路子,終於讓張泛走內部程序,調入北軍,編入自己麾下,以求尋到機會,讓他斬獲戰功,重新得到皇帝的垂青。

    皇甫嵩對張遼的辦事周詳很是滿意,點頭道:“這就好,必要的時候,這些人可起奇兵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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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解衣趨鑊

    “貌合心離者孤親讒遠忠者亡。”素書遵義章第五

    白波壘。

    平台之上草草搭建著幾座簡陋的庭院,白波渠帥胡才所在的最大一處院落裡,兩排持刀著甲、頭裹黃巾的蛾賊,在院中的大道兩旁挺胸站立。在院子的正中間,擺放著一口兩人合抱的大鍋,鍋底燃燒著熊熊烈火,鍋裡滾水沸騰,不住的翻湧著氣泡。

    柴煙、水汽、熱浪混合在一起,讓這個冷清的庭院變得無比悶熱,身在此中的人完全沒有感覺到如今已是天氣漸涼的初秋。

    青牛角看著眼前故弄玄虛、裝腔作勢的排場,心底冷冷一笑,他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衣冠,徑直繞過那口沸騰的大鍋,坦然的走入廳堂。

    他知道,眼前這套不過是當初郭太用來烹煮心懷不軌者的刑罰,後來被胡才等人沿襲下來,成為每次會議必擺的規矩,並不是真的針對他。

    所以青牛角心裡十分有底氣,全然不懼,一見面,就像故友重逢一樣問候:“諸位久違了!一別兩年多,諸位還是有如此虎威,武勇不減,真是讓在下佩服啊。”

    青牛角熱情洋溢的一邊說道,一邊偷眼將坐在堂內的眾人盡皆瞧了個遍。除了胡才、韓暹這等郭太在時就已手握重兵的渠帥以外,堂內少了幾張熟面孔,多了幾張生面孔。

    “李樂呢?”青牛角仍舊笑著,問道:“李兄弟雖在翼城,路途遙遠,但都這麼久了,皇甫嵩都已至山下,他為何還沒來?”

    青牛角來時是先到絳邑,再直接北上白波谷,他本來想直接叫屯兵翼城附近的李樂隨他一起去的。只是從翼城去白波谷,得先往西抵達絳邑,然後才能折向北去。

    為了不耽誤時間,當時青牛角選擇了徑直北上尋胡才,然後借助胡才的威望與自己手中中黃太乙的黃巾,號召諸人聚集白波。

    沒想到就因如此,李樂便死在帶兵趕往的路上了。

    青牛角不知詳情,臉上仍掛著自信的笑容,可是他自顧自的說了半天,在座眾人的反應十分冷漠,沒有一個人願意接他的話茬。

    他察覺事情有些不對了。

    五大三粗的胡才黑著臉,突然厲聲說道:“李樂死了!”

    青牛角斂了笑,臉色沉了幾分:“怎麼死的?”

    胡才沖底站著的一人,把手一揮:“你去問他!”

    那人正是張泛,他偽裝成李樂手下頭目,帶著人扮作逃兵,混進了白波谷。由於眾賊首想拿李樂的死來責問青牛角,所以張泛便被帶到堂上,以供證詞。

    張泛編了一套謊話瞞過了胡才等人,本來以為就此而已,沒想到卻聽見胡才要把一個人請來當面質問。那人有個讓張泛心念不已、怨恨已久的名字,青牛角!

    就是這個刺駕的妖道,讓張泛一輩子只能做個表面光鮮、其實再無晉陞之望的執金吾緹騎。

    見青牛角正面向他望過來,張泛狠狠按捺住心中想把青牛角抓起來暴打一通的衝動,低頭說道:“小的名叫聶泛,是李將軍麾下。”

    青牛角大致能猜出李樂可能是遇到了敵軍,所以才慘遭不測,只是他有件事想不明白:“李樂沒有請降?”

    張泛口中說道:“沒有,李將軍一直在持刀奮戰。”

    他本認為這句話可以誇讚一下李樂,讓眾人對李樂的壯烈感到敬佩,從而給予自己這個冒認的親信一些便利。

    可誰知無論是胡才,還是青牛角,對他口中的話都嗤之以鼻。大家都曾在一起打過仗,彼此什麼性格不清楚?李樂根本不是這樣的人,沒準是想逃跑的時候被人殺了、或者是中了暗箭,反正不可能是張泛所說的那樣光彩。

    青牛角認為張泛這話是再給他的故主李樂臉上貼金,所以不再理會他。回首看向胡才,面露不解:“當初便已說好,皇甫嵩一來,我等只需稍作抵抗,然後下山投誠。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長安,我等都有隙可乘,共造大業,何必殊死頑抗?”

    此話一出,張泛在一邊聽得驚駭異常,有隙可乘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們早就打算好了投降,並且借此圖謀不軌?

    “說得好聽,皇甫嵩當初俘殺我黃巾十萬教眾,就算派了使者來,我也信他不過。”胡才氣笑道:“再者說了,他也毫無勸降的意思,明擺著是要把咱們人頭當軍功了。”

    坐在胡才旁邊的渠帥韓暹的語氣倒是正常,不過意思卻是十分直白了:“先生反覆說此戰會是董承領兵,而董承那邊又有你與楊奉從中轉圜,我等兄弟歸順以後照樣可以保持兵眾。以後就算是隨你咳,也不是不行。”

    韓暹及時住口,沒有把他們內部的圖謀全抖出來,他轉而說道:“眼下董承未有領兵,而皇甫嵩俘殺降兵在前,斬殺李樂在後,絕非善類。到底是戰是和,我看得重新籌算才是。”

    “還跟他籌算什麼!”胡才搶話道:“還不是得跟他打一仗!當初我等連敗牛輔、董承等將,打的董卓憂懼終日。不過是皇甫嵩罷了,一匹老馬,年輕時再威風,現在也未必跑得動道!這回正好收拾了他,看朝廷還敢不敢再派兵來!”

    胡才極為驕傲自得,青牛角在一旁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應答,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至於你,這次拙計導致我軍判錯形勢,身在險地。”胡才冷冷注視著青牛角,說道:“你自己說該如何賠罪?”

    青牛角本來的設想是隨便打上一仗,然後利用勸降之功誘使樊稠,提議接受白波軍投誠。在此之後,七八萬白波軍即便遭到裁撤,至少也會留有一兩萬精銳隨軍返程,到那時便趁夜發難,很容易就能將這支朝廷為數不多的精銳解決掉。

    然後青牛角就可以徹底拋棄董承等人,帶著胡才他們從河東一路南下,闖入空虛的關中腹地。朝廷那時只剩萬餘南軍和董承舊部,根本難以抵擋,他們可以率眾攻取長安,最終自立一國。

    這個時候,哪怕青牛角的算計出了許多岔子與意外,青牛角仍然自覺尚存希望,只要他能說服眼前這些人:“你們難道真要固守彈丸之地、舉兵頑抗?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皇甫嵩不是董承那個廢物,只要他一聲令下,我黃巾的基業就亡了!”

    “黃天早就死了!”胡才睚眥俱裂,忽然拍案而起,道:“大賢良師的弟子又如何?你少拿那塊黃絹嚇唬我,除了郭首領和張燕,誰還會把你當回事!”

    “你們不聽我的,那就等著自取敗亡吧。”青牛角臉色十分難看,他轉過身去,往門口走:“看來院子裡的鍋是給我準備的,既如此,我無話可說,請就湯鑊。”

    “誒誒誒。”韓暹立馬站了起來,一把將青牛角拉住,他回頭對胡才說道:“你這是何必!大家都是過命的交情,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事還沒鬧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韓暹將青牛角拉回座席上,說:“咱們呢,也沒說不降,只是胡老兄也說得對,皇甫嵩有殺俘的聲名,咱們不可不防備著。總得先打一仗,一來不讓他小覷了咱,二來若是勝了,再憑勢投誠也不為不可啊。”

    兩人這番夾槍帶棒、連唬帶嚇的動作,讓青牛角無話可說,只好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好!就依你們!”

    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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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遭際險釁

    “見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測,此亦非旦夕事也。”西征隨筆

    秋日的陽光暖暖的斜照在山坡上,使這片大地披上一層金色。

    胡才、韓暹、青牛角等幾個有名的渠帥頭目站在高處,向下俯瞰著皇甫嵩的大營。

    青牛角臉上像是籠著一層冰霜,神情憂鬱對於這支軍隊、以及自己的處境,青牛角看得很清楚。皇甫嵩無意招降至少是無意在未曾嚴重削弱白波軍的前提下招降,樊稠以及其背後的董承對皇甫嵩的影響微乎其微。

    不動刀兵就能獲得全勝,這可是上兵伐謀的最好體現,青牛角原以為皇甫嵩哪怕看不清這一點,也會給董承一點面子。沒想到皇甫嵩不知哪裡來的底氣,突然病虎發威,連董承都不看在眼裡,這也讓青牛角的籌算出現了極大的失誤。

    如今失了先手,兵臨城下,無論如何都是要先死戰一番了。

    “卻不知右賢王那裡,可有派人前去?”青牛角問道,他看向皇甫嵩大營後方,目光幽幽:“若是能在激戰之時,匈奴人從皇甫嵩背後發起突襲,這仗還有轉圜的餘地。”

    “右賢王陪我等劫掠倒是沒話講,但要他與我等同生死、對抗朝廷軍隊,估計未必肯答應。”韓暹知道胡才與青牛角兩人關係僵,只得自己出面解釋道:“他們一直不是希望朝廷給予名分,讓他們回並州繼承單于的位置麼?哪裡會為了我們得罪朝廷。”

    “名分?”胡才忍不住冷笑道:“他們四處劫掠漢人,還想奢求朝廷會給予他們單于的名分?”

    青牛角說道:“他們未曾禍害豪強,只搶些商旅小民,在朝廷的那些公卿看來,這些匈奴人未嘗不可一用。興許這右賢王就是看中了這點,才沒有在河東鬧得太過。”

    “我從來沒指望過別人,凡事還是得看自己,以及手下那幫子兵。”胡才朝青牛角蔑視的一瞥,意有所指。

    青牛角臉色微變,不欲再待下去,轉身就走。

    就在這時,底下皇甫嵩大營突然傳來數陣喧囂之聲,只見李堪、侯選、程銀等人身先士卒,帶著幾千家丁部曲從營中衝出,往山上殺來。

    這個行動是皇甫嵩等人早就計畫好了的,先派這些私人部曲打頭陣,探一探敵人虛實,試一試白波軍在首領郭太死後還剩下幾分能耐。

    壁壘後頭的白波黃巾驟然看見對方大隊人馬,揮著長刀,大吼大叫的衝了上來。一個乾瘦的小頭目立即喊道:“放箭!射死他們!”

    這些黃巾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引弓射箭。他們這兩年跟著胡才、韓暹互相攻伐,荒怠耕作,導致軍需不足,不僅糧草短缺,就連必備的軍械都難以補充。

    這回他們齊射而出的箭支雜亂無章的亂飛,才飛出不遠就無力的落下,根本沒有給程銀等人帶來多少威脅。

    程銀甘冒箭矢,紅著眼睛第一個衝了上來,這黃土夯實的壁壘看似堅固,其實多年風吹雨打下來,早已生出裂隙。程銀帶著侯選等人跑到一處土牆下,一人持盾頂在頭上防備箭矢,另外幾人踩著裂縫、順著粗糙的牆面開始向上攀爬。

    韓暹見狀,立即帶著親信衝了過來。他們雖然高舉著各式各樣的兵器,穿著破敗的甲冑,但眾人依舊悍不畏死,一擁而上。

    雙方就在牆邊展開一場混戰,程銀雖然順利的帶人突入白波軍的一道壘堡,因未能斬殺主將,猶不滿足,他對身邊的李堪說道:“李兄弟!咱倆一起殺了這廝,把北軍的頭功給搶了如何!”

    “這種好事豈能少得了我?”侯選拿刀過來,說道:“咱們一起去!”

    於是三人便率兵直往韓暹的位置發狠衝殺,韓暹難擋其銳,不住的往後敗退。

    皇甫嵩在底下沉著的看著戰局,久久不語。

    北軍步兵校尉魏桀急了,連聲催促道:“將軍!他們人少,不能長久抵抗,還是讓步兵營上吧!”

    皇甫嵩沒有答話,反倒是看了樊稠一眼,按常理說,攻破壘門之後就應該是一邊倒的作戰,以樊稠的性格早該請戰了,可他偏偏無動於衷。皇甫嵩不經意的看了對方一眼,頷首道:“有詐,讓他們收兵。”

    程銀、李堪、侯選三人配合默契,殺得韓暹連連敗逃,離敵人中軍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一支千餘人的騎兵從側後方斜插進來,這是胡才等人各自花費重金,用跟匈奴人交易換來的馬匹打造的心頭肉。

    他們個個身著皮甲,手拿長刀,依靠著精湛的騎術,猛地催動戰馬,登時便沖散了程銀等人隊伍。

    不斷有人試圖攔截,拿刀準備去砍馬腿,有的騎兵及時提高馬速、左右揮刀將人砍殺,有的騎兵則來不及回護,嚓的一聲被人砍斷馬腿,整個兒人從馬背上翻下來,被人緊接著殺死。

    可惜的是,即便程銀等人的部曲訓練有素,這出乎意料的突襲仍舊動搖了軍心。程銀看著四周儘是死去的部曲,再也不敢繼續追擊,帶著殘兵往回跑去。

    “該關門了。”青牛角站在高高的台上,淡淡說道:“皇甫嵩必然知道咱們這坡上平地開闊,足以跑馬,所以才不肯派精銳上來。”

    胡才對皇甫嵩的營盤看了好些會,這才不舍的說道:“可惜了。”

    話音剛落,身邊就有傳令兵搖動旗幟,早有準備的韓暹隨即命人堵上壘門。

    “你他娘的讓開!”程銀與眾人擠在門口不得出,情急之下,伸手隨便一捉,將身前擋著的人往後丟了出去。

    那人正是李堪,他摔倒在地,一臉不可置信:“你這是做什麼!”

    程銀看也沒看他,他只聽見背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心裡愈發焦急,甚至抽出刀來胡亂砍殺自己人,生生的砍出了一條生路。

    待跑出門後,程銀回頭對才剛站起來的李堪說道:“得罪了兄弟,你的家我替你照看著,絕不會虧待了!”

    說完,便只見大隊黃巾兵將門口堵住,李堪被圍在敵軍裡,先是不可置信,然後再是發出一聲極為慘烈的嚎叫。那聲嚎叫裡不知帶有多少痛恨與絕望,只是在強烈的情緒,最終也戛然而止。

    “程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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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乘間襲我

    “環寇之師且十萬,遞勝遞負,無寸尺功。”中興敘略上

    程銀等人下山之後,此戰便草草落下帷幕。

    起初上去的人共有四五千,如今只剩下千人不到,其餘的主要的不是被對方突然出現的騎兵殺死,而是在逃散之時無路可去,被敵軍圍而殲之。

    大帳之中,程銀衣甲帶血,臉上的血跡汗漬尚未抹去,加上一副怒容,顯得極為凶悍。他此時心裡是又怒又恨,這並不是惋惜他失去了一個好友李堪,而是在心痛他那戰損的部曲,悲憤之下,他竟連君侯的尊稱都不叫了:“將軍眼見突發異變,何故按兵不救?”

    “我早已在山下鳴金,倒是你們充耳不聞,卻還怪老夫?”皇甫嵩隨意瞥了程銀與侯選一眼,道:“兩位此戰立下苦功,老夫必然向朝廷上疏請封,絕不會虧待兩位,還有戰歿的李將軍。”

    見皇甫嵩提起李堪,程銀眉頭一皺,只得狠狠地壓住心頭那口氣,兀自言道:“我等部曲遭此慘敗,一時之間恐不能再上陣,還請將軍明鑑。”

    皇甫嵩點頭同意道:“可與中壘營一同守護後營輜重。”

    暫時安穩住了程銀等豪強部曲的軍心,皇甫嵩這才說道:“早知白波谷坡上開闊平坦,可以放馬奔馳,可老夫還是沒有料到他們竟拼湊出一支騎兵,這卻是老夫的過失了。”

    眾將可不敢把這話當真,就連河東衛氏派來的族人衛固都忍不住在心底揣測皇甫嵩的意圖。今日單看開頭一戰,程銀等人拿下白波壘十分容易,如果對方不曾有騎兵,那麼此戰軍功的大頭就會是程銀他們的。

    如果皇甫嵩看出了這一點,那就絕不會讓程銀等人上去,而是應該讓自己的親兵或是北軍上陣,等破開壘門後再讓程銀他們跟在後頭撿便宜,這才是正確的安排。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這就足以說明皇甫嵩可能早就知道白波軍可能有後手、早就知道此戰不會那麼順遂。

    河東衛氏與裴氏交好,侍御史裴茂屢次派人回去傳過朝中的最新動向,關於最近的朝廷屯田大政、以及皇帝對豪強若即若離的態度,衛固都略有耳聞,甚至比程銀這樣的小豪強知道的還要多。

    皇甫嵩這次既是拿程銀等人去試出了白波軍所有的手段與伎倆,而且還能趁此削弱程銀這樣的小豪強在地方的實力,向皇帝賣個好。之所以沒有讓衛固他們上陣,恐怕還是顧忌著河東衛氏的顏面吧。

    面對著不僅打仗有一手,就連為官做人都很了得的皇甫嵩,衛固思來想去,還是選擇低調處事,儘量不招惹他才是。

    “將軍不需自責,我等也未曾料到白波軍人馬困頓,卻還能湊出一支騎兵。”張遼出言寬慰道:“今日之戰雖然太過突然,但好歹沒有太大損失,我軍至此有了防備,接下來就更容易些了。”

    “確實如此。”皇甫嵩也沒有多少自責、愧疚的神色,接著張遼的話頭往下說道:“蛾賊並不可懼,當初牛輔和董車騎接連進擊,卻屢屢無功,卻是為何?他們正面應敵,從無一敗,只是要麼在山谷遇伏,要麼則是夜半遇襲”

    樊稠反應過來,咋呼道:“他們今晚會來夜襲?”

    皇甫嵩點頭道:“他們久在此地,熟悉路徑,何況今晚月色尚明,彼等更能易於辨識。另外經此一勝,他們未必會樂意坐守死地,有牛輔等人覆轍在前,故技重施也不為不可。”

    夜過三更,胡才與同樣志驕氣盈的韓暹,不顧青牛角的百般勸阻,極度自信的帶兵摸出營寨。此時的坡下一片沉寂,皇甫嵩的大營逶迤數里,點點星火、以及半輪弦月在黑夜中發出淡淡的光芒。

    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千人在胡才的帶領下,離對方大營越來越近了,他們甚至能聽到對方營地裡偶爾傳來一兩聲號角聲和擊柝聲,在這寂靜的夜裡,讓人的一顆心劇烈的跳動著。

    這時,胡才再也忍受不住心裡的緊張與興奮,他佝僂著腰摸到營門前十幾步的距離,突然挺起身子,尖嘯一聲。

    身後的黃巾頓時從黑夜裡冒了出來,有的點燃火把、有的拿起明晃晃的刀劍,紛紛跟隨者胡才、韓暹等渠帥的身影,呼嘯著、吶喊著,像潮水一般衝向大營。

    一支支火箭如流星般飛射過去,營帳裡頓時燃起熊熊烈火,映紅了谷底,他們再也不擔心夜不視路,衝進營帳,已經準備好了將四處奔散的官軍全數殺絕。

    胡才見突襲成功,極為振奮,大喊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殺啊!”

    他心裡並不相信這個口號,但他知道在黃巾軍中,這就是能凝聚人心的旗幟,能極大程度上的提升底層教眾的士氣。

    果然,黃巾賊一邊喊,一邊奮不顧身的向皇甫嵩的中軍大營衝去。

    可當他衝進去之後,才發現那頂中軍大帳裡竟然是空無一人!

    胡才有些發愣,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在這個時候,周圍各營突然響起了一陣陣沉悶有力的擊鼓聲,隨著鼓聲,緊接著從四面八方傳來如浪潮般的吶喊,前、左、右三面突然跑出一隊隊訓練有素、毫不驚慌的敵軍。

    萬餘軍隊鋪天蓋地的圍了上來,把胡才等人的兵眾分成幾塊,團團圍住了。火光之中,精神矍鑠的皇甫嵩騎在馬上,身邊簇擁著張猛、張遼等騎將:“胡才、韓暹!你們這些蛾賊打仗還是老一套,這麼多年了,沒一點長進!”

    胡才並不答話,帶著人怒吼狂叫,舞刀殺去。皇甫嵩把馬往旁邊一撥,卻不接戰,反倒是張遼、張猛二人策騎而出,指揮眾人把胡才等人圍了起來。

    他們只想趕快衝出包圍,但是胡才無論走到那裡,眼前總是一片刀牆槍林。韓暹早已滿身是血,卻還是拚死力戰,好不容易又殺死一名敵兵,回頭一看,自己身邊只剩下幾個人了。

    韓暹大驚失色,連忙對胡才說道:“再戰無益,我們還是降了吧!”

    胡才還未答話,只見張猛在馬背上冷笑道:“現在想降?晚了!”

    “你看咱們的營壘!”韓暹突然驚叫道。

    胡才往後一看,發現白波壘早已燃起比現在還要大的烈焰,無數人在火光中驚慌失措的亂跑,間或有敵軍拿著刀四處砍殺。帳篷木屋燃燒之後的飛灰在夜空中四處飄散,然後慢悠悠的落到谷底,空氣中儘是一股濃郁的煙味。

    看著身邊儘是自家親信的屍體,聽著遠處被甲士層層護衛著的皇甫嵩傳來的陣陣笑聲。胡才心灰意冷,突然發出一陣瘋了似的狂笑,他沒有說什麼慷慨激昂的決絕之辭,不要命的朝皇甫嵩的方向殺去。

    張遼正欲有所動作,卻見身邊的張猛突然策馬搶先迎了上去,一刀揮下,乾脆利落的斫下胡才的頭。

    他猶不滿足,還準備騎馬去殺韓暹,這時只見一支箭矢倏的掠過,正中韓暹面門。

    張猛回頭看去,只見張遼手中正擎著一把空弓,面帶微笑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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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私心雜念

    “是故外靜而內動者,搖思而損性奔走而逐利者,勞力而害名。”亢倉子順訓道第七

    青牛角扮作小兵模樣,打算趁亂逃走,在他看到底下那場混戰以及突破壘門闖進來的北軍步兵營和射聲營士兵以後,立即就知道大勢已去了。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往東北方向走,只要翻過河溝,他就能順著汾水何故往北去太原,然後繞路找黑山軍。

    只要自己不死,黃巾就有希望!

    “先生這是要往何處去?”

    青牛角猛地轉身,倏然看見那名叫聶泛的李樂手下頭目,正堵在小路上,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來的正好。”青牛角心裡隱隱覺得不妙,他故作冷靜,說:“白波壘要完了,若是不想死,你可隨我一起前往黑山。張燕與我有舊,一路上你若是護我周全,我當保舉你一個渠帥。”

    張泛笑道:“我們這麼多人,先生就保舉我一個,未免太不厚道。”

    青牛角悚然一驚,正在緩緩後退的他突然發現周圍冒出了十來個身強體壯的士卒,他們雖然都做黃巾兵的打扮,但他們那健壯挺拔的身形、彼此竊笑私語的口音,無不讓青牛角發現了一個絕望的事實。

    “聶泛!你是朝廷的人?”

    “我不叫聶泛。”張泛收起了笑,冷冷說道:“我姓張,舍弟正是北軍越騎校尉。”

    那些人像是得了指示,立即捉住了青牛角,將他按在地上拿繩子綁了起來。

    “還記得當初在宣平裡嗎?”張泛蹲下身子,猶如獵人注視著獵物:“當初讓你逃了,以至我未能克竟全功,如今終於逮到你了,也算是天遂我願。”

    這時候白波壘越來越嘈雜混亂,張泛站起身,吩咐手下人把青牛角藏起來後。復又帶著人返回白波壘,四處製造混亂,並高聲宣佈皇甫嵩的軍令,招徠普通士卒流民投降。

    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整個白波谷屍橫遍野,山坡山底儘是燒燬的殘垣斷壁。白波軍死傷兩萬餘人,四萬多老弱精壯被皇甫嵩收編,剩下的則往北方逃竄,賊首胡才、韓暹死於亂軍之中。尤其讓人意外的是,當初閭裡刺駕、逃脫在外的主謀青牛角在這裡被張泛捉獲。

    眾人從夜裡殺到天亮,直到天際發白,戰馬仍在嘶鳴,手持刀柄的士兵猶自在戰場上尋找裝死的敵兵。震天動地的喊殺聲終於停歇,皇甫嵩命人打掃戰場,清點傷亡,派張遼等人帶騎兵去沿著河谷追擊殘兵。

    “你就是當初謀圖刺駕的青牛角?”皇甫嵩讓人將青牛角帶了上來,饒有興致的問道:“黃巾稱你青牛角、時人喚你青牛先生,而你的真名又是什麼?”

    “山野村夫、將死之人,何敢留名於世。”青牛角仍舊笑著,不減風度:“久聞將軍大名,今日能死在將軍之手,倒也不差。”

    “你是朝廷的欽犯,自當押送廷尉獄,老夫不會殺你。”皇甫嵩說完,便讓人將青牛角帶了下去,之後又對張泛吩咐道:“聽說此人會妖術,可得看牢了,切不可讓其脫逃。”

    張泛答道:“此人若真會妖術,又豈會為我所擒?將軍尚且寬心,末將自會嚴加看管。”

    皇甫嵩點點頭,他大致曉得張泛曾在青牛角手上栽過跟頭,殷鑑不遠,這次應該不會出現疏漏。

    這時衛固忍不住說話了:“不知君侯打算如何安置降卒?”

    皇甫嵩眯著眼,不緊不慢的笑道:“足下有何良計?”

    看到這副神情,衛固連忙擺手,乾笑道:“在下哪有什麼良計,只是想到這數萬降卒,若是盡皆帶回長安獻俘,路上不知要耗費多少糧草,是故有此一問。”

    皇甫嵩做出一副瞭然的模樣,點頭說道:“老夫無意如此,若說獻俘,那也只會將那些積年賊首給帶去長安。其餘人等,或是從軍日短、或是受裹挾的百姓,不如就地安置。”

    一旁的范先聽了,面色一喜,正欲說話,卻被衛固用眼神攔了下來。衛固精明,知道皇甫嵩還有話藏著,是故沒有貿然接口。

    果然,皇甫嵩沉靜的盯著衛固,緩緩說道:“朝廷已有明詔,要在司隸廣施屯田之政,如今京兆、扶風、馮翊、弘農、河南等地皆已奉詔,河東即日歸順,自當依此而行。”

    衛固猶不甘心,追問道:“在下聽說朝廷屯田之政,分為軍、民二屯,各有長官,皆由陛下擬任。卻不知這人選”

    皇甫嵩這時深切的感受到了來自范先與衛固兩人炙熱的目光、以及眼神裡的暗示,他沉吟道:“朝廷一時只安排了郡守的人選,至於諸農曹掾與典農將校,老夫來時,尚未得知。”

    當然,即便朝廷已經有了人選,負責軍事的皇甫嵩也沒理由去關心這種瑣事。但他這話無疑給了衛固極大的信心與期待,他拱手道:“凡刺史、郡守蒞臨州郡,無不征辟當地賢才入府為掾,這是由於彼等熟悉本地情勢,易於輔佐使君治民。”

    這就話裡有話了,皇甫嵩裝作沒聽懂,似是而非的說道:“主君征辟掾屬,這確實是沿襲數百年的成例。當初陛下破例為之,旨在便於屯田之政能上下通暢,指揮便利,並無侵奪之意。”

    “如今有賴君侯武功,弭平大患,但河東百姓仍處困苦之中,期年之內,恐難以恢復。”衛固在坐席上直起身子,直言道:“在此之前,河東已四年無郡守,以前的郡守,無不憑恃權宦,急徵暴斂,弄得百姓窘迫不堪,以至黃巾一來,紛紛聚眾叛亂。君侯別以為我扯遠了,其實這才是河東致亂之源,也是我等不得不結堡自守、護一方生民的緣故。”

    說了那麼多,無非是想為自己開脫,而且還暗帶警示之意。

    皇甫嵩知道他們有意爭取郡農曹掾的位置,好按自己的想法安頓屯戶,但這事不僅是他、就連新太守王邑都做不了主。

    為了不讓對方誤以為自己不樂意幫忙,皇甫嵩身子向前傾了一下,耐著性子解釋道:“老夫不是不耐煩聽你說此間詳情,只是這等事,自有朝廷處置,我不好置喙。頂多代為奏陳,請陛下因時因地,有所變通了。”

    得到這麼個結果,衛固也不強求,只好連聲告謝。

    這時,帳下吏進來通傳,說久不見蹤跡的毌丘興帶了一堆匈奴騎兵回來了。

    皇甫嵩立即下令迎接,只見風塵僕僕的毌丘興揭帳走進,身邊還跟著一個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漢子。這漢子一身異族打扮,在見到皇甫嵩時,他熟練的行起漢人的禮節,甕聲甕氣的說著流利的漢語:“匈奴右賢王去卑見過驃騎將軍!”

    毌丘興也跟著行禮道:“在下幸不辱命,已說服右賢王帶兵歸順。”

    皇甫嵩鼓勵了毌丘興幾句,然後對去卑說道:“右賢王何來之遲,竟錯過了一場大功,實在可惜。”

    沒能在最後關頭出兵幫皇甫嵩一把,這確實讓人可惜,但跟這個比起來,沒有貿然站到白波軍一邊與皇甫嵩為敵,已經讓去卑大感慶幸了,他抱拳說道:“此戰讓小王得見上國兵威,也不虛此行了。”

    皇甫嵩哈哈一笑,正色道:“卻不知右賢王游離河東,既不歸併州王庭、又不隨河內左賢王,是為何事?”

    “小王得知朝廷遷往長安,本欲朝覲,望天子施恩,更立單于,解我王庭之亂。奈何路經河東,為白波賊寇所阻,難以前行,只得徘徊此地,還望驃騎將軍恕罪。”去卑看上去是個莽漢,其實粗中有細,幾句話便把自己洗了個乾淨。

    皇甫嵩沒有計較對方的話,雖是詢問,語氣卻是不容拒絕:“右賢王既有此意,倒不如隨我軍回師長安,想必天子與朝廷諸公,都會樂見朝覲。”

    去卑正有此意,立即應諾道:“多謝驃騎將軍厚愛!”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2
第七十章 釣颱風涼

    “感衣裳於楚賦,詠憂思於陳詩。訪群英之豔絕,標高名於澤芝。”芙蓉賦

    漢初平三年八月十五。

    未央宮,滄池。

    滄池闊及千畝,是前朝在未央宮南部開鑿的人工湖,正對著前殿,符合依龍首山、面滄池水的格局。水來自城外泬水,從章城門引入宮中,水道入宮後稱為明渠,渠水由西向東注入滄池,又向北流出,經前殿、掖庭諸宮、以及天祿、石渠兩閣,流出宮外。

    釣台就在滄池的旁邊,與東山台遙遙相對,其上有建有亭榭,是西漢皇帝在此釣魚遊樂的好地方。

    大司農周忠、少府張昶、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幾個外朝大臣在釣台已經等候了近半個時辰,他們奉詔之後,彼此極為默契的、老早就過來了,也不覺得勞累,也並不是為表示恭敬。

    而是滄池這個地方,碧波萬頃,北邊就是龍首山,前殿就建在這上面、西邊就是食池、東南二面皆是宮牆。數座台閣,如東山台、果台等建築點綴在滄池周圍,高低起伏、錯落有致。

    在仲秋之季,天猶炎熱的時候,滄池無疑是除了清涼殿與柏梁台以外,未央宮裡最好的避暑勝地。無論是什麼風,只要從滄池上掠過,都會變得清涼無比。

    清涼殿位於禁中,外臣不得入柏梁台荒廢許久,沒什麼看頭。

    是故眾人寧可藉著恭迎聖駕的由頭,提早來這釣台吹風賞景,也不樂意各自待在衙署一邊受悶受熱、一邊去處理那些繁雜枯燥的公事。

    眾人無不是外朝大臣,除了御史中丞桓典以外,其餘的無不是秩中二千石的高官,能到這個位置上的,都各有各的城府與為人處世的能耐。

    周忠閒適自在,在欄杆邊上散步觀景。法衍、桓典一個資歷淺薄、家世不著一個正直清白、不苟言笑,都只跪坐席上眯眼假寐。

    唯有張昶,雖然年紀大了,但精神依舊很好,他拉著在一邊陪坐著的秘書郎王輔絮絮叨叨的說著閒話:“草書講究的是一筆所成,氣脈貫通,而暢達腴潤。所謂一筆飛白,便是如此。”

    張昶尤善草書,在書法上的造詣不比他已逝的兄長、草聖張芝要差。此時他坐在席上,說起自己所擅長的領域,神采奕奕:“行字之間互為連屬,若要有所成,首先得”

    王輔知道當初要不是他父親王斌屢屢相勸,還是黃門侍郎的張昶未必會那麼快下定決心投向皇帝,如今張氏兄弟一個是少府、一個是北軍長水校尉,門庭煊赫。在王輔心中,張氏能有如今,與他父親的提攜是分不開的。

    所以看著張昶平易近人的模樣,少年心氣、十五歲的王輔不願與之在言語上週旋,微笑著打斷道:“張公書法精絕,就連國家都誇讚不已,時常拿張公的書帖臨摹習字,並交與秘書監眾人傳看。小子有幸見過,今日聆訓,實在是受教了。只不過”

    張昶正頷首帶笑,這時聽見王輔還有下文,忍不住追問道:“只不過如何?”

    “只不過小子近來習練書法,練的是八分楷體,於草書一道,實無所好。”

    張昶一愣,沒想到自己說了這麼半天,白費口舌不說,王輔非但不領情,還拿話揶揄他,讓他尷尬不已。

    周忠人情練達,這會子他走了過來,笑著解圍道:“都說王郎才行高遠,不可羈系,本是最適宜習練草書不過。沒料到卻如陛下一般,鍾愛八分楷體,字字端正,倒是與性情不符了。”

    這話明著是在誇王輔有騏驥不羈之才,其實是在暗罵王輔為了迎合皇帝,違背性情去練楷書,無形之中替張昶出了口氣。

    張昶感激的看了周忠一眼,反倒是王輔臉上依舊帶著自得的微笑,根本沒聽懂周忠話裡帶刺。

    北軍中候王斌有兩個兒子,長子王端為公車司馬令,為人惇厚守禮,恪盡孝悌次子王輔為秘書郎,性格與王端截然相反,仗著皇帝是他表親,輕世傲物,在秘書監幾乎無人與其相善,他猶不自知,還越發輕狂。

    張昶與其弟張猛能有今日,確實該感謝王斌的提攜之恩,所以他才會屈尊下交,好加深與外戚王氏的聯繫。此時碰了個釘子,張昶心裡不喜,雖然有周忠替他開解,但到底還是有些鬱悶。他沒在亭邊坐多久,吹了會子風以後,便藉口體弱,到一邊拉上簾子躲清靜去了。

    桓典冷眼瞧著周忠看似隨意而為的解圍,知道他這是想藉機示好張昶,他也不說破,側身對一旁的法衍說道:“聽說那閭裡刺駕的妖道青牛角,已收押入廷尉獄了?不知此僚依律該如何量刑?”

    法衍的臉色忽然有些凝重,點頭說道:“與李儒、尹忠一樣,謀反之罪,理當棄市。”

    桓典注意到這點細節,追問道:“可是有何窒礙之處?”

    “不、不。”法衍連忙說道:“我只是想起了此人當日逃脫時,馭使青牛的法子。”

    其實桓典心裡並不相信法衍臉色忽然凝重的緣故是因為這個,然而涉及要案,他不好再問下去,只好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接著對方的話往下說道:“此事殊為特異,我也時為心奇,卻不知是何緣故。”

    桓典是帝師,法衍瞞著對方本就有些心虛,見對方識趣,避過不提,心裡不由鬆了口氣:“說是事先在手中塗抹藥粉,只要牛一舔舐,就會發狂亂撞。此人當日便是用此法致牛發狂,頂撞緹騎,引發混亂,然後趁機脫逃。”

    “喔。”桓典應了一聲,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反倒是在一旁豎耳偷聽的王輔頗為好奇,出聲問道:“這藥聽起來頗為奇特,不知有無方子留下?”

    桓典作色道:“王郎!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妖道迷惑世人的術法,知道緣故即可,又何必追究根底?”

    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詔命,讓所有秘書郎陪同他一起在趙岐、桓典門下就學,桓典也等若是王輔這些秘書郎的老師。王輔再是輕狂,也不敢在桓典面前擺架子,他一改先前年少不羈的模樣,恭敬的低下頭:“是小子莽撞了。”

    桓典臉色稍緩,正欲出言訓導,只見一人走了過來,其人雖狀貌不揚,身體瘦弱,但一雙眼睛亮若繁星,整個人文質彬彬,倒掩蓋了平凡的相貌。這人正是秘書郎王粲,他先是一一向眾人行禮,然後再開口說起來意。

    他語氣溫和、語速適中,讓人聽著非常舒服:“國家已出更衣中室,讓諸公久候了。”

    這才是公卿名門之子該有的風度。

    眾人心裡無不如此想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2
第七十一章 復升台榭

    “內治官府,外收歛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倉廩府庫,此其分事也。”墨子非樂上

    沒過多久,只聽遠處傳來陣陣黃門鼓吹在行走時用樂器發出的音樂,周忠等人知道皇帝要來了,一齊走出釣台之外,垂手迎候。待皇帝出現在眾人面前,桓典率眾人稽首拜倒:“御史中丞臣典、少府臣昶、廷尉臣衍、大司農臣忠等叩見陛下。”

    “都起來吧!”皇帝穿著一身寬大舒適的燕居常服,沒了袞服冕旒的襯托,少年比往日減了些許威嚴,顯得格外平易近人。

    他看著眼前幾個股肱大臣,爽朗的笑道:“雖說是入了秋,但天氣還是要再熱幾日,而我整日又在宣室、石渠閣這些地方待慣了,想換個新鮮。正好聽穆順說起滄池裡的景色不錯,風也涼快,這才把諸公喚來,有些大事,留著去了漸台再說。”

    漸台是池中央的臨水之台,除了建章宮太液池、上林苑昆明池以外,在滄池中央也有這麼一處平台,上建樓宇,是為滄池漸台。小黃門穆順早已叫人備好的船,將眾人載到滄池中央的漸台上去。

    登上漸台四處遠眺,前殿巍峨矗立,前殿兩旁數處殿宇宮閣,參差銜接,在水光瀲灩之中若隱若現。

    皇帝與眾人步入一處亭榭,與眾人依次坐下。

    穆順使人放下亭榭周圍的竹簾,擋住呼呼作響的涼風,好讓皇帝的聲音更為清越:“積貯儲蓄,乃天下之根本,倉廩實而財帛足,則何事不可為?何為不可成?今募民屯田,正是使關中末技游食之民,轉耕南畝,假以時日,必畜積足而人樂其所。”

    屯田的政策是皇帝首倡,一力推行的朝廷大政,可以說是與皇帝本人的文治掛鉤。聽皇帝這麼說,少府張昶立時以為皇帝這是在自誇自得,他出言道:“臣聞: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古賢君治天下,至纖至悉,專顧根本,故其畜積足恃,戶口殷盛。”

    張昶善於為人,儘管他因一時膽怯,錯過了當初投靠皇帝的最佳時期。但通過事後補救,以及其弟張猛的漸受重用,這才得以保證自己在朝廷的權位。在此之後,張昶便成為了皇帝最貼心的臣子之一,認真貫徹著皇帝給予的每一道詔令。哪怕他在上林屯墾一事上曾對關西世族有過一絲畏懼,但在見到皇帝與馬日磾的博弈獲勝之後,便再也沒有一絲顧慮。

    衛尉趙溫雖然也是像張昶這般支持皇帝,但趙溫是有條件、有目的、有限度的支持。因為他背後有其兄趙謙交給他的趙氏基業、有龐大的關東勢力給他充當後盾,所以趙溫有足夠的資本,能在某些時候拒絕皇帝的要求、甚至能與皇帝做交易。

    而張昶卻不行,他以前只是董卓仰慕其父張奐的威名,於是恩賜般的給了他一個黃門侍郎的位置,他在朝堂沒有任何遊走各方的能力,是遠離中心的邊緣人物。為了保證張氏的富貴,他只能選擇無條件的支持皇帝、唯皇帝之命是從、甚至於阿諛外戚王輔。

    古往今來,在朝堂政治中有這麼一條定律,那就是無望陞遷的邊緣人物,一旦得以進入權力中心,就必然會對權力的來源產生絕對的敬畏與服從。

    這一招無論是今世還是後世,都是上位者掌控權力、擴張羽翼親信的最優方式。這種邊緣人物跟那些一生下來就能走進權力中心的人比起來,可以說是毫無根基與名望,是故一旦被提拔上來後,直接就是鐵桿親信。因為他只有依附於提拔他的人,才能繼續保持所獲得的權力。

    皇帝就是這個權力的來源,張昶就是這麼一個邊緣人物。

    他是皇帝在朝堂上頒布每一道政令的鼓吹旗手,此時也不例外:“屯田之政,正合賢君治民之術,宜推之海內、施之天下。此乃當世良政,伏願陛下惜之,不可荒怠。”

    同樣身為邊緣人物的法衍此時也開口說道:“屯田之政,利國益民,此次皇甫驃騎破白波,獲降卒數萬,正可歸入屯田,以安一方。”

    皇帝笑道:“在河東屯田,這是早有的成算,我心中已有相應人選,等見了皇甫嵩,得知河東情勢再做決議。今天在這就不提了,我們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須得諸卿商議。”

    大司農周忠從皇帝這話裡體察出一絲不對勁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勁。他偷偷觀察著在場眾人,眼神從侍中荀攸、尚書賈詡等人的臉上一一掠過,他發覺這些皇帝最賞識的親信無一例外都面色凝重,像是知道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三輔民庶熾盛,兵谷富實,近百年來皆是抵禦羌胡的首當之要沖,朝廷歷來在此囤積糧草、軍械無數。”皇帝藉著先前的題目,依舊說起了儲備:“此外又有董卓搜刮財富,聚之郿塢,上述積蓄如何,大司農心裡可有個准數?”

    這是在臨場考察周忠是否稱職了,周忠不緊不慢的答道:“臣謹諾,近年以來,董卓接連對關東用兵,所耗甚巨。朝廷今年又是徵募新兵又是營繕椒房等宮,舉辦親政、冊後大典又與與李傕、匪徒、白波幾次大戰,以致錢糧幾經調撥,雖仍有谷十萬餘石,但若不加以節省。恐怕、難抵今後之需。”

    皇帝點點頭,說道:“眼見就要秋收了,除了開徵租稅以外,朝廷還應多購餘糧,一來平準市價、二來充實倉廩。我有意在長安城北新修太倉,用以存儲麥粟,以備饑年。大司農,此事交由你,還有太倉、平準令去辦。”

    周忠小心應道:“臣謹諾。”

    如果僅是如此的話,倒還好說,可皇帝似乎還有話說:“為了吸引流民,減輕屯戶負擔,一個多月前,我便讓中台擬詔凡屯田之民,算賦減半、口賦蠲除,其餘稅賦徭役一概減免,單只用繳納墾地所出。”

    “卻不知如今的成效如何?”皇帝問道。

    周忠與張昶對視一眼,說道:“陛下此詔一出,不僅是關中、就連涼州、並州等地流民得聞,皆云集影從。上月以來,勸農令合計民屯屯戶約增數萬戶,其中以京兆為多。”

    皇帝很滿意這個結果,點點頭,看向少府張昶:“所謂八月算人,每到八月,少府、大司農都要開徵各地口賦、算賦。而朝廷現如今這般的情況,你們也都知道,可有什麼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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