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33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4
第五十二章丨不勝憤慨

    “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漢書魏相傳

    蓋順的處罰內容很快就下來了,皇帝念在其父蓋勳於社稷有大功的份上,褫奪所有爵位,仍在虎賁中郎將任上。

    能得到這個結果,已經讓董承非常滿意了。如今搞定了蓋順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只要在東征白波的戰爭中斬獲全功,到時候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利用他。

    眼見近來爭執不休的東征主帥終於要塵埃落定,誰知道在這個時候異軍突起,董承所瞧不起的、在他眼中只知唯唯諾諾忍氣吞聲的驃騎將軍皇甫嵩,竟然主動上書、毛遂自薦。

    這一著實在出乎董承以及他府中若干親信的意外。

    董承啪的一聲將茶杯摔在地上,站起身來,急促的來回走動。

    胡邈是極為清楚董承的這個脾氣,這是董承既氣不可遏,又在思考問題的表現。

    眾人一個個站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突然,董承倏地停下,說:“我本以為陛下最多是讓王斌那老兒代替蓋順領兵,那老兒從未見識過陣仗,於軍事一無所知,這正是我等事先料好的說辭。可現在皇甫嵩卻偏偏跳了出來,要跟我搶,這教我怎麼說他?說他膽小怕事、還是沒我會打仗?”

    底下人話也不敢說,就見董承宣洩道:“你們當初一個個擔保,說皇甫嵩是忍讓慣了的,決計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頭,跟我過不去。可現在呢?你們有誰能給個說法?真是一幫廢物!”

    “董公,皇甫將軍自打孝靈皇帝在時,受了幾次迫害貶謫,才開始忍讓小心,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作為董承手下第一心腹,胡邈硬著頭皮說道:“是故我等料想其必然不會主動招惹是非,誰能料想、他突然來這麼一下啊!”

    “說到底還是你們蠢笨!”

    胡邈知道,這還是他對皇帝遷城門校尉崔烈為京兆尹的用意的猜測還沒被董承知道呢,要是知道了,更要氣得發狂。可是紙包不住火,他要是不說,等董承以後知道了,更是要怪罪於他。

    所以,等董承發作完了,胡邈才小心翼翼的把事情給說了一下:“城門校尉崔公遷任京兆尹,似乎與此事有些關係。”

    “崔烈?”董承氣笑道:“一個貪慕虛名的老糊塗,還能跟這事有什麼關係?總不會是他私下說動皇甫嵩,讓其上疏的吧?”

    崔烈雖為一時名士,徒有聲名,其實辦事顢頇,庸碌無能。在朝中就是個用來裝點的花瓶,就連董承都瞧他不起。

    “董公說笑了,他哪有這樣的能耐,只是背後另有其人罷了。”胡邈說道:“我聽說在董公劾奏蓋順的當天,黃司空就進了宮,與陛下說了好些話,陛下最後還讓黃門侍郎皇甫酈來送他。皇甫酈是什麼人,董公應當清楚。”

    “你是說這又是他們聯起手來針對我?”董承有些不信:“你若說是馬日磾,倒還好說,馬家有個女兒是皇甫規的繼室,皇甫嵩也勉強算是馬家的侄子。可現在卻是黃琬找上了他,兩人非親非故,皇甫嵩何必聽他們的話?”

    “這裡頭的事可複雜著呢!”胡邈解釋道:“董公應當知道皇甫規之妻馬氏?”

    皇甫規夫人馬氏的事蹟極為有名,當時可是傳遍京畿,董承自然知曉:“皇甫規的繼室馬氏,善寫文章,頗有才名,而且容貌嬌麗。董卓為相國時,愛慕其容才,用百乘軿輜,二十匹馬,無數奴婢錢帛作為聘禮,要納其為妻室。馬氏不允,親詣董卓府門,嚴詞抗拒,最後觸怒了董卓,被鞭撲致死。”

    “董卓為相國的時候,皇甫嵩正領兵三萬在長安,之後受詔入京,更是對此無動於衷,可見其人冷漠懦弱。他看似和馬氏俱為一體,實則早已彼此分歧,在關西士人中間也不過是交情湊合罷了。”胡邈說道:“此次司空尋上他,愚以為他們多半是看中了這點,才想著結交皇甫嵩為軍中外援,就像太尉近日打算寬赦馬騰一樣。”

    士人內部之間彼此為了利益而臨時變節,投靠另一方,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胡邈沒能看清局勢,反倒是讓董承也產生了誤解。

    “所以說,現今這副局面,就是那伙關東士人說服了皇甫嵩,要跟我爭奪軍功。”董承很不明白,說道:“這麼一來,關東士人又要得勢,再加上馬日磾那一夥人,我勢力孤單,又該如何自處?按這麼講,陛下就更應該讓我東征才是!”

    董承忽然瞥見一人,道:“正方,你說呢?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極力鼓吹我領兵征討,如今變成這個樣子,你怎麼沒話說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青牛角正在為此事發愁,皇甫嵩的積極進取實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現在看似圓滿的計畫出了變數,這讓向來自詡為智者的青牛角陣腳大亂。此時他猶在思索補救之法,哪裡能注意到董承在說些什麼?

    直到董承不悅的連叫了幾聲,青牛角這才回過神來,倉促的組織語言,回答道:“我不是留侯,沒有他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本事。籌算好的事情出了變故,這確實是我的無能。”

    “哼!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胡邈冷笑道:“我記得當時要藉故彈劾蓋順、並一口咬定皇甫嵩不會出頭的就是你吧?現在把董公弄到這般局面,你死不足惜!”

    當初勸董承彈劾蓋順,打包票的可不止青牛角一人,胡邈也是其中最為積極的一員。不過他向來針對青牛角,正好將責任全部推卸到對方身上。

    青牛角臉色一變,正欲為自己開脫,這時他腦中靈光一現,突然說道:“這件事到也不是沒有轉機!”

    胡邈還未繼續冷嘲,只聽董承插話道:“那你說說看,有什麼理由能讓我取代皇甫嵩?”

    “皇甫嵩受命領兵,已成定局,再想轉圜那也只是徒費心思。”青牛角腦筋轉的極快,他的心裡有了一個非常瘋狂的想法,此時話語裡也不可抑制的帶著激動:“事不可入他人之耳,還請董公屏退左右,由在下單獨陳說。”

    “董公不可,這人已然技窮,無非是做作姿態,哪裡能想出什麼好主意?”胡邈急忙勸阻道。

    “他想不出來,你就能想出來了?”董承反駁道,復又指了指胡邈與青牛角二人,道:“你們兩個留下,我倒要知道,現在還有什麼法子能讓局面反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14
第五十三章丨欽使關東

    “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後漢書光武帝紀上

    初平三年七月二十。

    河南,雒陽郊外。

    一片平坦的田地,金色的浪花翻滾起伏,淹沒其中彎腰勞作的人影。麥黃粟熟,正是入秋時節。天催吏迫,鮮見豐收歲月。

    婦女簞食壺漿,在田埂旁送來當天的吃食,幾個垂髫小童絲毫不覺田地被日頭烘烤得滾燙,打著赤腳在地上走來走去,很知事的跟在自己父親,爺爺身後撿拾跌落在地的麥穗。

    夕陽西下,餘暉落在這片平原和田地,落在這世道罕見的安寧與祥和之上。

    海內大儒、天子之師、使持節宣慰關東的太僕趙岐以及侍御史、持節行司空事裴茂新任河南尹駱業等一行車馬走上了直往雒陽的大道。

    眼見舊京在望,趙岐心中生起萬千感慨,當年隨帝駕去長安,原以為他這把年紀,是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命途多舛,去時稻麥青青,來時麥粟已熟,一年半載,誰知其中心酸?

    趙岐不顧舟車勞累,竟堅持要下車騎馬,他要持著天子賜下的節仗,莊重的回雒陽去,這不僅是秉持一個使臣該有的本分,更是要想關東所有人重新昭示朝廷的尊嚴。

    隨行的裴茂等人理解這位老人的心思,也不在堅持,只囑咐騎都尉田疇領著十餘騎走在前面開路。

    路旁的田野,老農割麥累了,直起身子正想捶一捶痠痛的腰,抬身卻立時見到大道上的人馬,不由愣住了神。

    “阿翁,你在看什麼?”兒子發覺出了不對勁,順著父親的目光向大道看去。

    “這是朝廷的車駕!”老農突然大叫道,把身邊的兒子嚇了一跳。

    “朝廷?”兒子又仔細看了會兒,覺得當先幾個騎士在馬上甚是威武。這應該是某個將軍、或是附近豪強手下的兵馬,怎麼會是朝廷的車駕?朝廷不是早就遷都長安,兩三年都沒聽著消息了麼?

    那老農沒再理會這個不諳事故的兒子,他早已識別出了趙岐手中持著的髦節,心裡愈加堅信自己的猜想。他一把扔掉手中農具,撒腿跑到道旁跪下叩首:“想不到這麼多年,今天居然又看到朝廷的天使了!”

    劉氏坐守四百年江山,早已成了百姓心裡對國家這份虛無縹緲的精神寄託。當初董卓帶朝廷棄關東而去,兩三年間,中原再也不見朝廷使節,各地征戰,百姓痛苦之餘,心裡愈加的懷念漢室。

    此時這老農兩眼流淚,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兒子和孫兒等家人聞聲趕來,都不明白老農為何哭得這麼悲慘,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快,快跪下!”老農見家人發愣,不由得喚道:“這是天子派來的使臣!”

    “這是朝廷的使臣啊!”

    除了他,道路兩旁的田地裡耕作的農夫皆跑了過來,激動的跪伏流涕。

    趙岐見到這一幕,兩眼頓時發酸,險些落下淚來。他沒有在此停佇,反而在馬背上愈加挺直了身板,他持節東去,心裡頭只有一句話在腦中迴蕩。

    漢室未亡,人心有望。

    雒陽,雍門。

    夕陽半沉西天,落霞紅雲低的彷彿就在西邊那幾棵大樹上燃燒。不多會兒,天開始變得黛紫,天頂更是依稀有幾顆星辰出現。這天色已經變得很晚了,在城門等待迎接的眾人有些焦急,但誰都不敢率先說話,只得拿眼看向將軍長史張超,盼望著他能出個主意。

    而張超心裡同樣是十分焦急,此時卻看向了站在他身前的一個魁梧的影子。

    這人就是將軍朱儁,字公偉,當年朝廷剿滅黃巾、與皇甫嵩齊名的三大名將之一。

    當初由於他是軍中宿將,董卓不敢對他加以謀害,只得在心裡格外忌憚。後來朝廷遷都,朱儁便趁機脫逃,召集勤王之軍,收服河南,後來為李傕所敗,駐兵中牟。

    這時得知長安朝廷將派使者前來,他老早就領兵移駐雒陽,恭候天使車駕。

    上一次還是王允派來使者張種傳告天下,董卓身死的消息,後來張種還沒完成王允交代給他的宣慰關東的任務,就被回師的李傕捉獲殺死了。

    如今才過短短數月,長安朝廷的局勢已然翻天覆地,這次朝廷派來的使臣是由大儒趙岐領銜,可謂是極高規格,足見朝廷對此次出使的重視。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出使,朝廷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追封弘農懷王為孝懷皇帝,以及給皇帝生母王美人追贈靈懷皇后的謚號、並修葺陵寢麼?

    朱儁閉著眼睛,整個人沉默在黃昏中,身上穿著的緋色武服似乎要與周圍融為一體。

    “來了。”

    “什,什麼?”張超正準備進言,卻被朱儁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到了。

    “天使的車駕來了,叫他們準備迎接。”朱儁睜開雙眼,直直的望著西邊幾棵亭亭如蓋的大樹。

    車上懸著的鈴鐺和配飾碰撞的聲音,以及些許馬蹄聲漸漸傳來。張超注目良久,依稀辨別出了從西邊駛來的車駕,向身後同僚屬官說道,又像是對自己說道:“來了,朝廷的使節來了!”

    先行趕來的田疇率二十名騎士分立於道路兩旁,天使趙岐持節正襟坐於馬上,裴茂與駱業二人分侍兩邊。待朱儁帶眾人跪拜天子頒賜的節仗之後,趙岐才下馬一一將諸人拉起。

    趙岐與朱儁是在孝靈皇帝時期就同朝為官,彼此相識,是老熟人了。

    當下朱儁並不客套,大方的拉起趙岐的手向城內走去,甚是活絡熱情。

    “趙公從長安來,不知陛下可好?”朱儁看似關切的問起了皇帝的近況。

    趙岐淡瞥了他一眼,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意,腦子裡頓時回憶起皇帝的樣貌與才智:“陛下英明聰慧,聖體躬安,將軍心繫國家,老夫回去定然向國家轉告將軍赤誠。”

    “陛下安好,我這做臣子的就放心了。”朱雋點點頭,只道是對方在客套性的誇讚,並沒有這話當真。走了幾步,他又忽然問道:

    “那朝廷又如何了?”

    人心思漢,即便是在建安末年,曹丕篡位之前,各地百姓也是心懷漢室。在這個亂世的開始,就更是如此了。附上後漢書:及李傕專政表別遣岐宣揚國命,所到郡縣,百姓皆喜曰:“今日乃復見使者車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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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丨以結同好

    “凡我同盟,齊心一力,以致臣節,隕首喪元,必無二志。”酸棗盟辭

    趙岐屏退左右,對朱儁如實說了自李傕聚眾反攻長安之後、朝廷當下的現況。

    朱儁聽到這兩個月來,政局迭變,先是王允刺董,驚駭世人再是朝廷士人內部分裂,王允被罷黜返鄉最後又是皇帝帶領群臣降服李傕等十萬大軍,如今在關中正雷厲風行的興辦屯田、恢復民力。

    種種事故,盡皆圍繞著皇帝一個人,而皇帝也不負趙岐對其的由衷讚歎,言行舉止都是一個明君該有的氣象。

    “天子果真聰慧,想不到我等還能有重見太平之時。”朱儁感慨道,他這些年東奔西走,四處集結義軍,不就是為了興復漢室麼?如今有了這麼一位英主,正是天命在漢,也不枉他們的一番努力與。

    趙岐神色淡然,說:“朝廷有明睿之君、漢室有中興之象,本來朝中有過成論,要趁著朝野安定、關中無事,宜速派使者東出函谷,冀圖關東各州牧伯解散刀兵,奉職歸朝。只不過”

    這可是一件大政,如果照此施為,辦好了,那就能不費一刀一槍就能重新安定天下。只是見趙岐這番話,似乎是這件大政受到了阻礙、或是未能成行,朱儁好奇的問道:“只不過什麼?”

    “初平元年,關東各地舉兵反董,廣陵郡功曹臧洪勸服太守張超,與其兄陳留太守張邈、以及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伷、東郡太守橋瑁、濟北相鮑信、山陽太守袁遺、陳相許玚、還有曹操、衛茲等人與酸棗盟誓,共舉袁氏為盟主。”趙岐看了朱儁一眼,緩緩說道:“陛下稱彼等嘴上說是要匡扶社稷,其實除了烏程侯孫堅、典軍校尉曹操之輩敢於進軍,餘者皆逡巡不前,為禍地方,乃亂政之由。”

    “這”

    聯軍在董卓遷都後,在關東徘徊不前,互相爭權奪利,袁紹謀奪冀州,在打黑山軍和公孫瓚、袁術盤踞南陽,在南下征討荊州。這個時候,什麼國仇家恨、天下興亡,統統都被他們丟一邊去了,絲毫沒有把朝廷放在眼裡,這是不爭的事實,同時也讓朱儁無話可說。

    且聽趙岐繼續說道:“不僅如此,我這一路上還聽說,將軍與徐州刺史陶謙、前揚州刺史周乾等人達成盟誓,再次形成聯軍,可有此事?”

    趙岐說的是第二次關東聯盟,作為這個聯盟的主導者朱儁,此時面對趙岐的質問,供認不諱:“是有此事,當時李傕、郭汜等人率軍撤離河南、潁川,聚眾西歸、反攻長安。我憂心朝廷難以抵擋,故而倡導各地牧守派兵遣將,隨我一同入關勤王。”

    李傕等人率軍反叛,徐州刺史陶謙等人看中朱儁乃一時名臣、又是員能征善戰的大將,足以委任大事。於是便與前揚州刺史周干、北海相孔融、泰山太守應劭、汝南太守徐璆、大儒鄭玄等人聯名上奏,表朱儁為太師,希望朱儁能帶著眾人拼湊起來的兩萬餘人,奮力西進,擊敗李傕等叛逆,迎回皇帝。

    這就是所謂的第二次關東聯盟,完全拋棄了以袁氏為首的聯軍,另立門戶,同時也因此而得罪了袁氏,此是後話,暫且不提。雖然朱儁被眾人推舉為太師,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先前趙岐為了避免尷尬,只含含糊糊的稱他為將軍。

    “爾等畢竟是為了社稷興亡、朝廷安危著想,陛下也沒有為此計較。但老夫來時,得陛下垂詢,說如今百廢待舉,天下喪亂已久,各路牧守藐視朝廷。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今後動輒舉兵、輕易聯盟、以及私相薦舉之事,再不可有。”趙岐知道朱儁的為人,之所以要這麼說,主要是為了讓朱儁起帶頭作用,因為在他之後,還有更為桀驁的袁氏兄弟。

    只要朱儁此時服軟,認同朝廷的權威,那接下來趙岐出使冀州,說服袁紹就容易得多了。

    “陛下的高廟罪己詔,早已傳遍關東,我現在還記得其中的一句話:諸公若願為忠良,則當赤心為國,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則勿尸祿保位,益增朕罪。”朱儁表情嚴肅,低沉的複述了一遍:“我既為漢臣、食漢祿,自當忠君之事,為朝廷效命。”

    “善。”趙岐拊掌笑道:“有公偉這句話,陛下託付給老夫的重任就算完成一半了。”

    接著,趙岐便讓裴茂、駱業,以及朱儁身邊大小官員進來,依次站好。然後拿出尺一詔,當眾宣讀詔書策命。

    詔命的內容大體是皇帝讚揚了朱儁聚集義師、勠力勤王的功績,特詔拜為前將軍,增食邑千戶,並以前錢塘侯五千戶,一共六千戶。這是繼槐裡侯皇甫嵩食邑萬戶以後,食邑最多的封爵。

    除正式的官職、新增的食邑以外,皇帝還特命朱儁持節督河南諸軍,與新任河南尹駱業一同開設屯田、招募流民墾殖。

    這個任命給了朱儁極大的權限,等若是將整個朝廷對函谷關以東的防務都交給了朱儁。有朱儁帶兵鎮守河南、雒陽,就不怕任何人能西進關中,進而還能與即將收復的河東郡配合,形成對冀州西、南兩個方向的戰略箝制和軍事威懾。

    皇帝對朱儁莫大的信任,不僅是朱儁,就連趙岐都感慨不已,他嘆道:“陛下識人之明、知人之忠、任人之當,簡直無有過之!”

    他向眾人,主要是對朱儁一方的部屬解釋道:“陛下近來專心兵事、革新軍制,譬如北軍、羽林等禁兵調動,除了詔旨以外,還得由陛下親頒兵符,方能成效。如今陛下命前將軍鎮守河南,授予臨機決斷之權,可見信任之深吶。”

    這話其實是吹捧居多,皇帝頒行這項政策的時候,用意就是更進一步的控制軍隊,讓調兵權與統兵權分離,將關中各路軍隊收入掌中。只是兵符制度施行下去,除了禁軍以外的那些將領們樂不樂意遵守,那就不知道了。

    朱儁性情耿直,又不明白實情,自然被趙岐說動,心裡對皇帝又心生許多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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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丨言中事隱

    “因貳以濟民行,以明失德之報。”易繫辭下

    趙岐這次奉命出使,有這麼幾個政治任務:第一是給孝懷皇帝、靈懷皇后以該有的儀制遷陵改葬第二是為了向天下人宣告皇帝親政、儘量消除王允的被免對關東諸侯的影響力第三是體現皇帝一直以來的宗旨: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打擊一切必須打擊的,拉攏朱儁這樣的忠臣,讓他們以身作則,為王前驅。

    在獲得朱儁的擁戴之後,趙岐便準備與副使裴茂分道揚鑣,由裴茂北上,去找袁紹、劉虞和公孫瓚等人而趙岐則在辦完遷陵一事後,便親自南下,去找劉表和袁術。

    趙岐的觀點與皇帝不同,他一直以來都是綏和關東這個政治觀點的堅定支持者,對於皇帝視關東牧守為諸侯、為大敵的態度有些不以為然,甚至認為皇帝在這件事上太固執了。依趙岐之見,只要自己好生動以忠義,以朝廷之威,未必不能說服他們重新奉迎天子。

    皇帝幾次想說服趙岐,卻礙於對方是帝師的身份,一直不好把話說重。索性這次出使需要用得著他在海內的名望,剛好讓袁紹、袁術這些野心家用實際行動告訴趙岐,甚至是朝中所有還對關東抱有希冀的人:這世道已經變了,禮義綱常已經不足以約束這些人的野心了。

    說完了對朱儁的任命,趙岐方才試探性的說道:“聽說公偉次子皓,少有才行,可堪當世俊彥。只是到如今都未曾出仕,實在可惜,若是不嫌,不如由老夫代為舉薦?”

    朱儁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朱符,現為交州刺史,只是性格暴躁,名聲不好。而次子朱皓年少時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才華,知書達禮,最受朱儁偏愛,這麼些年時時帶在身邊,耳提面命,用心培養。

    聽到趙岐的話,朱儁如何不懂對方的暗示,他想自己手綰兵權,鎮守在外,確實要有個兒子留在京城充當質子,讓朝廷放心。當初劉虞任幽州牧、劉焉任益州牧的時候,不都是把兒子留在京城為官了?

    這是朝廷約定俗成的規矩,朱儁問心無愧,自然不會拒絕,也不會在自己這裡搞特殊化。

    “犬子才智淺薄,難成大器,如今有勞趙公提舉了。”

    “好說、好說。”趙岐溫和的笑道:“老夫忝為帝師,在陛下面前好歹也能說得上話。不說別的,秩六百石的秘書丞,老夫還是能為令郎君請到的。”

    同樣是秩六百石,也會因為職權不同而分高低貴賤,就好比刺史、北軍中候就比將作丞、祠祀令等小官要權重。

    秘書丞也一樣,自從王凌調任長安令以後,這個位置就一直空著。隨著秘書郎在皇帝身邊的逐漸被重用,秘書監的地位也跟水漲船高。朱儁聽趙岐說起過秘書監與日俱增的權勢,這回讓他那從未出仕的兒子在官場的起點就是秘書丞,可以說是待遇非常優渥了。

    而趙岐也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他之所以敢打包票,無非是皇帝早就有言在先,此時借自己的口說出來,一是為了市恩於朱儁,畢竟這段時間他都要在朱儁的配合與保護下辦事二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權勢,讓對方不會小覷自己。

    趙岐人老而精,在這方面的小心思極多,藉著天使的威望與自己大儒的聲名,在朱儁主辦的宴會上略施手段,便將眾人折服。

    朱儁當即表示,為了全力支持朝廷的屯田政策,將上表請任命自己的親信張超此張超不是張邈的那個弟弟張超為典農校尉,與朝廷派遣過來的河南尹、農曹掾一起,仿照關中屯田之法,在河南全面推行。

    底下這些人裡有朱儁自己的部署,也有徐州刺史陶謙、荊州刺史劉表等人聽聞趙岐要來,特意派來觀望的使者。

    朝廷威望尚存,再加上趙岐的威望與朱儁的背書,在聽到趙岐對朝廷、對皇帝的介紹與態度之後。過了幾天便紛紛告別離去,表示要勸服各自的使君明府,讓他們重新奉迎朝廷。

    宴會結束之後,趙岐與裴茂再次見了朱儁一面,他介紹道:“這是侍御史裴茂,別看他是此行副使,其實陛下為了增其威望,特意讓其行司空事。說起來,他的職權倒是勝於老夫。”

    “不敢,趙公謬讚了,趙公德望俱全、名實兼備,在下區區不才,一切都得以趙公為主。”裴茂謙遜道。

    兩人互相謙讓,目的就是為了讓朱儁連帶著重視起裴茂,不能真的拿他當個副使看。

    朱儁心裡有數,緩緩說道:“河北局勢紛亂,倘若裴君欲往幽州去,其間恐怕會遇到許多關隘。”

    這個關隘自不是地形上的阻礙,而是指人。

    “渤海太守袁紹因緣際會,得韓馥相讓冀州,奮武將軍公孫瓚因事與袁紹結怨,二者在界橋等地連番大戰。”朱儁擔心裴茂不明情況就往北走,特意提醒道:“除此之外,還有黑山軍、匈奴流毒東郡等地。裴君若要前去,當小心為上。”

    “黑山軍於毒、白繞、與匈奴於扶羅等人不是在去年就被曹操擊敗麼?”趙岐插話道:“我記得袁紹特為此上表拜曹操為東郡太守。”

    “卻是如此,只不過於扶羅等人作為流寇,在東郡等地四處竄逃,不可不小心戒備。”朱儁解釋道:“不過在河南等地尚可放心,有我在,擔保一方無虞。”

    趙岐點頭讚道:“公偉是朝廷良將,真乃漢室翼輔。”

    “那不知趙公接下來要如何做?”朱儁問道:“在下雖然不才,也願盡綿薄之力。”

    “這也得麻煩公偉派精兵護送裴君北上,只要到了鄴城,有袁紹在,當不至於讓朝廷的使節受委屈。”

    朱儁仔細考慮了一下,拍板道:“徐州刺史陶謙曾遣兵三千予我,其中不乏丹陽精卒,我從中調選銳士,再從麾下選派親信,湊成一千,交付裴君。”

    裴茂急忙拒絕道:“這可使不得,前將軍眼下正當安定河南,專務民生,若無精兵坐鎮,豈能威懾宵小?況且在下此去是代天子宣慰,而不是領軍征伐,切不可帶這麼多人,免得讓人疑心自危。”

    朱儁一想也是,如果為此而鬧出誤會,耽誤了朝廷出使的任務,那不就是他的罪過了?

    於是朱儁改口道:“我正巧要給故人送些東西、慰問起居。這路上不靖,怕出意外,不然將這三百人與裴君的隊伍合在一處,或是在後面隨著,彼此之間也能互相照應。”

    趙岐也很贊同這個折中的方案,他眼前一亮,道:“不錯,多年不見,我也有意慰問這位故人的起居。”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0
第五十六章丨汝南袁氏

    “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眾,威震河朔,名重天下。”三國志魏志袁紹傳

    漢初平三年八月初五。

    以大儒趙岐為主的朝廷使團抵達雒陽,敕封朱儁、宣慰天下的消息很快便四處流傳,最先得到這個消息的是離河南最近的冀州、潁川等地。

    太僕趙岐當著各州遣派來觀望的使者的面,宣讀了數道詔書,比如流傳甚廣、卻未有在關東明確公佈的罪己詔對追尊皇帝兄長弘農懷王劉辨、生母王美人的詔書、以及朝廷近來的一系列變動與改革,讓所有人應接不暇。

    在一個吉日,趙岐隆重的舉辦了孝懷皇帝劉辨、靈懷皇后改葬遷陵的儀式,當時圍觀的大小官員、軍兵士民不知凡。這個儀式的告成,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昭示著皇帝正式繼承兄長的皇位,擁有漢家統續無可爭辯的合法性。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趙岐親自將裴茂等人送到黃河邊上。趙岐在整個天下士人眼中具有極高的地位,聽說他到對岸,袁紹與曹操親自帶兵到岸邊結帳迎接,以示尊重。

    趙岐本來不打算過河,此時盛情難卻,只得親自渡河宣慰,好言申明了一番大義後,便返身回去了,留下裴茂、田疇等人隨袁紹的隊伍前往鄴城。

    冀州,鄴城。

    冀州自古以來便稱為九州之首,土地肥沃,民眾百萬。在初平二年的時候,渤海太守袁紹借公孫瓚的兵勢、迫使韓馥相讓冀州之後,袁紹的實力便突飛猛漲,幾次與強勢的公孫瓚用兵而不落下風,隱隱然有河北第一諸侯的態勢。

    當然,若是沒有奮武將軍公孫瓚,袁紹便足以擔得起這個名頭。要知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動天下,除了弘農楊氏能與其比肩以外,袁氏就是大漢朝一等一的士族豪強。

    想當年為了抵抗閹宦,袁楊一體,彼此結親,可謂聲勢驚人。如今楊氏選擇在中央博出位,與袁氏在地方上建立勢力的觀點早已產生分歧,在短期內,楊氏在朝中幾經波折,勢力大減,袁氏在地方上稱雄,問鼎天下,以至於後世人重讀這段歷史時只知漢末的頂級豪強有袁氏,而不知有楊氏。

    但從長遠來看,楊氏才是經過時間考驗的最後贏家。由於楊氏的立場也隨著皇帝的態度以及朝政方針的變化而轉變,對袁氏敬而遠之,沒了楊氏在地方上與袁氏爭風頭,汝南袁氏可謂一家獨大,關東莫敢與之爭鋒。

    而作為袁氏最孚盛名的後繼者,哪怕袁紹得到冀州的過程有些不道義,他所在的州牧府依然匯聚了無數人才,文臣武將,各列一行,甲士精銳,氣象不凡。

    此時的袁紹方才四十出頭,姿貌威容,儀態不凡,頭戴著當下王公名士之間最盛行的幅巾,頷下長鬚修剪得一絲不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的上嘴唇搭著下嘴唇,耳朵長且軟薄,在面相上正是做事優柔寡斷,耳根子軟的性格。

    當然,袁紹行事厚道,好結交名士,這種性格在前期為其打下河北這個偌大基業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在最後,麾下謀士一多,派系鬥爭劇烈,若是沒有主見和魄力,極易導致挫敗。

    而現在,袁紹以及歸屬勢力顯然還沒有這種情況,能聽良言,能處善斷,還算是一個優良的性格。

    眼下州牧府內文臣武將都已聚集一起,交頭接耳的不知在說些什麼,袁紹端坐在正中主位上,微闔著眼,悄然沉思。終於,見火候差不多了,他輕咳一聲,很快止住了場面的紛亂。他目光清亮,將場中諸人的臉色都掃視了一遍後,便將眼神放在眼前幾個文人身上。

    “朝廷天使已安置在城外軍營,諸君以為,該如何應之?”

    關於皇帝劉協的名分,以袁紹為主的關東士族一直保持著搖擺不定的心理。一開始袁紹等人是承認皇帝繼位的合法性,然而到去年的時候,藉口皇帝年紀幼受董卓脅迫西遷,如今道路阻絕,也不知道皇帝是生是死。所以讓頗有名望的宗室長者、幽州牧劉虞當皇帝。

    袁紹等人讓劉虞當皇帝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為了方便自己封官攬權、以及避免讓朝廷用大義的名分來挾持他。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單是皇帝隔得太遠就要另立新君這個藉口顯然不能服眾,所以當時漸漸的開始流傳一種說法,說當今皇帝劉協不是孝靈皇帝的親生骨肉,就連袁紹、韓馥在給爭取袁術支持的信中都信口雌黃,說皇帝無血脈之屬。

    另外,河北等地也出現了各種祥瑞,為劉虞繼位造勢,可以說萬事俱備,只要劉虞點頭,他就能立即當上幽冀之主。

    可是劉虞忠厚,死活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寧可逃亡大漠也不願意做漢室的罪人。再加上曹操、袁術等人的表態拒絕,袁紹等人這才停止勸進,想著暫退一步,讓劉虞領尚書事,承製封拜這同樣能讓袁紹擁有合法封拜官員的權力。

    但劉虞依然不肯,當然他也沒有徹底得罪袁紹,為了約束愈發跋扈難制的公孫瓚,劉虞還是選擇了與袁紹合縱。

    如今否認皇帝權威與合法性的袁紹另立朝廷不成,眾人尚還沒有個新的對策,就迎來了朝廷正經的天使。

    在黃河岸上的那次接待,可以解釋成是特意為了對趙岐這個名士大儒表示尊重,但現在聲名不顯、而且還是正式的朝廷使臣的裴茂來了,他們自然不能再像接待趙岐那樣含糊逃避的。

    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幾乎決定了袁紹一派在今後的重大戰略決策。

    堂下眾人面面相覷,都一致的保持了緘默。在座的都是聰明人,都清楚的明白,像這樣的大事方針,袁紹這話問的對象顯然不會是他們,而只是站在前面的那幾個人而已。

    果不其然,袁紹話音剛落,便有人出聲說道:“今漢室傾頹,朝廷西遷。太僕趙公持節出使,追尊帝后,駐守雒陽,有居中調配之勢。又有侍御史裴茂隨行來鄴,授以為,當是國家有宣慰天下、勸各州牧守自相安靜之意。”

    說話的正是冀州從事沮授,廣平人。初仕前冀州牧韓馥,曾向韓馥進諫打算阻止袁紹反客為主圖謀冀州的計畫,結果不為韓馥所重視,之後冀州果然易主。

    沮授為人長於謀略,又多遠見,袁紹很是倚靠。見其他人都點頭便是贊同,袁紹頷首道:“那不知沮君以為,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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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丨造端倡始

    “誘引後世闡提之黨,背覺合塵,同人惡道,罪萃闕身。”護法論

    “使君生於宰輔世家,以忠義匡濟天下。如今天子流離,宗廟隳敗,宜奉迎國家,以正統續。”沮授的態度很明確,那就是承認皇帝的合法性與地位,只是他這裡才開了個題,還未說及利好,就被旁人出聲打斷

    “此言差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員緋色袍服的武官從旁出列,誇誇其談:“國家與朝廷遠隔關塞,經年無訊,聽說四月底的時候,國家身罹重病,期日之間,乃得瘳愈。”

    此人正是淳于瓊,字仲簡,潁川人。是孝靈皇帝任命的西園八校尉之一,與曹操,袁紹等人同列,後來追隨袁紹起兵,征戰河北,成為其麾下一員驍將。

    淳于瓊自忖著是跟隨袁紹起家的老人,憑靠著與袁紹在雒陽的交情和身份,又因其胸中有幾分韜略,故而凡事喜歡進言獻策,隱然壓著冀州本地士人一頭,袁紹也不覺得有何不妥,任由施為。

    只聽他淡淡講道:“之後國家便表現的洞察,心胸遠見甚於常人,更有傳言說”

    “住口!”

    淳于瓊頓時一愣,回頭看去,只見一人約莫三四十歲左右,方臉濃眉,直鼻深目,臉上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態。寬大的玄色袍服只勉強罩住他矮胖的身子,此人邁著步子上前一步。

    他正是冀州別駕田豐,字元皓,鉅鹿人。性情正直剛強,好出奇謀。在冀州頗有威望,是袁紹得到冀州之後傾心籠絡的謀士。

    “國家就在長安,天使就在城外,此等大逆之言你也敢說,是要給使君招致禍端麼!”田豐毫不客氣的指責道。

    淳于瓊臉一陣紅一陣白,不忿的說道:“如今漢室失道,天下叛亂迭起,國家為賊臣董卓所立,又不知是何所出,是否尚存人世還不知道,單憑裴茂說幾句空話,就能讓我等竭力擁戴了?”

    “此皆村婦閒言,你也當真?”田豐駁斥完,復又拜向袁紹,說:“荀子曾道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使君聲名震世,為天下士人之表,自然不會聽信這樣的話?”

    袁紹知道田豐這是與沮授一樣,都是在暗示他承認皇帝與朝廷的合法地位,放棄擁立劉虞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即便袁紹心裡早有了這樣的成算,但在聽到田豐不甚委婉的話以後,心裡依然還是隱隱有些不悅。

    在給袁術等人的私人信件裡可以隨便誹謗皇帝的血統,但當著眾人的面,袁紹自然不會做這麼愚蠢的舉動來,他故作深沉的點頭說道:“彼等閒言,無憑無據,付之一哂則罷。我等身為漢室臣子,豈能信此訛傳?”

    見淳于瓊一臉受挫的走回了行列,袁紹轉頭看向田豐,客氣的問道:“卻不知元皓有何高見?”

    這其實是在問承認皇帝的地位會給袁紹帶來什麼好處了,田豐看了沮授一眼,順著對方想說的話往下說:“現今各地州郡牧守以興義兵為名,行兼併之實,無一人做到安靜地方、撫寧百姓的職責。唯有將軍,坐擁冀州,兵甲充實,足堪擔負重任,做天下表率,奉迎大駕。”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一時間言論紛紛,就連袁紹都忍不住連咳幾聲,方才壓制下來。他仔細端詳著田豐,心裡一時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坦然問道:“若說擁戴國家,敬重天使,這倒也好說。只是元皓出於何故,要我迎回大駕?”

    “關中幾經羌亂,早已殘破不堪,距中原又有崤函之途。使君何不上疏,請朝廷遷回雒陽,或是在鄴城另建宮室、以為新都?”田豐慨然說道:“朝廷無論是在鄴、還是在雒,都將受使君之制。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蓄兵馬以討不臣,到那時,還有誰能抵禦使君之威!”

    “關中幾經羌亂,早已殘破不堪,距中原又有崤函之途。使君何不上疏,請朝廷遷回雒陽,或是在鄴城另建宮室、以為新都?”田豐慨然說道:“朝廷無論是在鄴、還是在雒,都將受使君之制。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蓄兵馬以討不臣,到那時,還有誰能抵禦使君之威!”

    田豐這一番話說的沮授連連點頭,深以為然,就連袁紹都為其說動,熱血沸騰,似乎看見了一樁名垂青史的霸業將在自己手下完成。

    他剛要點頭首肯,只聽淳于瓊不滿道:“漢室衰敗已久,即便國家有過人之姿,但要振興也不是件易事。再者,當今天下英雄並起,各佔州郡,聚眾上萬,又有何人會聽從天子號令?”

    聰明人都知道現在的天下早就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亂天下易、治天下難。各地諸侯都已習慣了威福自專、割據稱霸的日子,現在讓他們重新奉迎漢主,這可不是一道詔書就能做到的事。

    既然漢室威名已墮,那麼皇帝這面旗子的重要性就微乎其微了。

    淳于瓊看自己這句話讓眾人全都靜默不語,陷入思考,頓時自得起來。

    袁紹本來堅定的心此時也開始動搖了,他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而且他心裡也認為淳于瓊說的沒錯,漢室的威勢已經不同往昔,再去輔助似乎也沒什麼利益可圖。

    更何況,袁紹本來就對劉協為帝很有偏見,出於個人利益,他更傾向於讓劉虞為帝。一則劉虞賢名在外,為人溫和寬厚,又是漢室宗親,登基之後會很有號召力。二來劉虞還領著幽州牧,麾下步騎十萬,若是兩家合併,憑著幽冀精兵,別說河北,天下都可去得。

    這不比奉迎自己不喜歡的劉協好多了?

    只可惜劉虞忠心漢室,恪守本分,公孫瓚又在旁極力阻撓,這才導致袁紹的打算落空。儘管如此,袁紹也還是對長安城裡的那個所謂的天子沒有一絲好感,劉協是董卓立的皇帝,當初他們興起義兵就是為了反董,既如此,眼下又何必要聽董卓立的這個天子的號令?

    帳下謀士郭圖見袁紹開始猶豫,立即見機說道:“淳于仲簡所言在理,這正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現在接來天子,以後動輒就要上書奏聞、方準成行。服從則受掣,不服則抗命,誠非良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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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丨單見淺聞

    “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傳習錄

    “說的是吶!”袁紹點頭附和道:“不如我等遙尊朝廷,仍奉國家為主,遇事則上表以聞。等天下安定,寇賊殄盡,再掃除雒陽宮室,迎回大駕不遲。”

    田豐當即一愣,剛才袁紹的表情明顯是心動了,沒想到卻因別人這麼幾句話而立時轉變。

    沮授心知田豐一時無法勸服袁紹,只得退而求其次,幫襯著說道:“既然請天子遷回關東非是宜時,使君作為天下士人的表率,雄震一方,當首先申明大義,禮敬使臣,如此可不失民望,天下才士方可歸心。”

    袁紹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附,確實需要做這麼一出,來安定冀州各郡。

    郭圖素來嫉妒沮授之才,又善於察言觀色,此時趁熱打鐵,說道:“河東裴氏也算是當地姓族,裴茂又是天使,我等自當不能怠慢。如能說其代使君向朝廷請託,說明事由,讓朝廷正式詔拜使君牧守冀州,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袁紹眼中精光一閃,極其虛偽的嘆道:“我能得韓文節親送印綬,獻讓州郡。此皆我臨危受命,肩負一方民望,為御外境寇亂的緣故。只望朝廷能深知事由,不怪我侵併才是。”

    沮授無奈,又不願被郭圖這些潁川人搶了風頭,只好跟著說道:“連趙公都盛讚國家乃明主,只要上表詳述此間經過,朝廷定會明白使君暫代冀州的苦衷。除此之外,更可讓裴茂代為上疏,授使君開府、轄制關東等權。這樣既能遙尊朝廷,又能手綰大權,不受掣肘。”

    袁紹嘴角揚笑,沒有說話,但顯然是默認了。

    事情談得逐漸妥當,袁紹不動聲色的掃視了眼手下坐在兩邊,涇渭分明的謀士們。對於以田豐,沮授為首的冀州本土派和以郭圖,淳于瓊為首的豫州外來派兩幫勢力的明爭暗鬥,他一直是睜隻眼閉隻眼,保持放縱的態度。

    本土派向來有著天然的政治優勢,袁紹要想在冀州紮穩腳跟,不被底下人架空,就只能利用外來人士來打壓制衡,以保證自己的權威,牢牢地把握住冀州這片基業。

    雖然這麼偏幫對田豐來說有些不公,但是,平衡各方,一直是上位者不失權力的重要手段,袁紹這麼做也無可厚非。而且兩方為了獲得袁紹的信賴,紛紛出謀劃策,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競爭導致效率的提升。但這也有壞處,不好的競爭,也會導致自身實力的內耗。

    只是袁紹手下整個集團保持著一副良好向上的態勢,所以目前袁紹根本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見淳于瓊等人與田豐他們互相齟齬,彼此不滿的情緒也挑動的差不多了,袁紹這才開口說道:“便依諸君所言,遙尊朝廷,奉迎天使,藉機為我牧守冀州求得正名。”

    “此外”袁紹復又環顧眾人,說:“讓天使出面,命公孫瓚罷兵一事,可成否?”

    不久之前,奮武將軍公孫瓚在巨馬水打敗袁紹手下大將崔巨業,擊殺八千多人,事後又派田楷與劉備追至平原,如今兩軍僵持不下。袁紹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定,軍隊又不及公孫瓚手下精銳,處於守勢,情勢對於袁紹來說十分危急。

    這件事情正好在當日趙岐與袁紹、曹操三人的會見中略微談到過,趙岐表示各地牧守自當保衛疆土,豈能互相攻伐?有意做中間人調停雙方。

    袁紹當時苦於沒法在此戰中脫身,於是順水推舟,趁此想讓趙岐出面,說服公孫瓚退兵,以求喘息之機。

    趙岐正有此意,要知道他與裴茂此次東行,皇帝出於妥善起見,不許向世人提前告知朝廷將調劉虞改任並州牧的事情。所以裴茂等人想要去幽州,就不得不另尋理由,打著和解的旗號北上,與劉虞、公孫瓚等人接觸,無疑是一個最好的藉口。

    如今袁紹把這話再次挑起來,並不是懷疑趙岐的用意,而是在詢問這件事的可行性。

    倘若裴茂真能說服公孫瓚退兵,那就證明朝廷的號令仍然管用,袁紹大可對朝廷保持一定的尊重倘若不能說服公孫瓚退兵,那朝廷的號令在這些諸侯的眼中就真的沒什麼用了,袁紹的態度就會另說。

    這是強勢的地方諸侯對朝廷威嚴的一次試探,足以影響今後的格局和漢室在各地諸侯心中的地位,所以在背後不知有多少人窺伺、等待結果。

    淳于瓊不以為然,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公孫瓚向來桀驁,連幽州牧劉使君的話都不甚遵從,哪裡還會在乎一個小小的裴茂?”

    田豐看不過去,心直口快的說道:“既然我軍與公孫瓚相持不下,身處弱勢。若想挽回局面,非得有足夠時間休養生息,收納民心不可。依我之見,裴茂好歹也是朝廷使節,諒公孫瓚也不敢公然違詔。屆時我等便趁機休整,待來年再行交戰不遲。”

    “哼,方今天下,除了陞遷封賞的詔書,還有誰會奉詔?”淳于瓊不屑的說道:“田別駕言過其實了。”

    田豐毫不客氣的駁斥道,絲毫沒有顧忌淳于瓊的面子:“若是不成,我等也沒有絲毫損失,反正再過一兩個月就將入冬,公孫瓚糧草不濟遲早會罷兵回去,我軍的目的照樣能夠達成。可若是成了,誰還能說天子的號令無用?”

    “你!”淳于瓊語塞,被田豐的話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袁紹此時選擇偏幫田豐,他把手一揮,結束了這段對話:“就依此言,明日我便親迎天使!”

    眾人散去後,沮授悄然來到田豐府邸,他獻計未受袁紹重視,又遭到小人排擠,於是特來感謝田豐出言相助:“今日多虧了元皓。”

    “秉公直言罷了。”田豐耿直的回道。

    沮授微微一愣,接著便苦笑著從袖中拿出一份帛書,遞給了田豐。

    “這是什麼?”田豐一愣,然後反應過來:“這是你那族侄送來的家書?”

    沮授點頭道:“他現在可了不得,年紀輕輕已經是北軍射聲校尉了。”

    “沮雋的脾性剛烈正直,與你很像。”田豐回憶說道:“我記得他本是待詔射聲士,以他這脾性登此高位,必是有貴人扶助。”

    沮授有些自得:“這信是他托裴茂帶來的,裡頭說他是得陛下重用,不僅如此,還”

    “話說到這就可以了。”田豐表情淡漠,擺手制止了沮授的話頭:“他再有成就,也最好與你無關。你若是想保全沮氏在冀州的基業,就最好與他斷絕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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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丨 恭而有禮

    “幣重而言甘,誘我也。”左傳僖公十年

    沮授立時反應過來:“你說的是,我這就燒了它。”

    田豐看著沮授將那帛書放在燈上燃燒,逐漸化為灰燼,突然嘆道:“誒,你這裡倒是出了個良材的,我哪裡卻”

    說著,他竟搖了搖頭。

    沮授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可是為了田芬?他不是已經前往東郡,正式蒞任兗州刺史了麼?”

    “我寧可他不去!”田豐長嘆道:“曹操非久居人下之輩,如今他倚仗使君兵勢,供其驅使。有朝一日,若是別有契機,定然不會像現在這麼老實。”

    少府田芬是王允與皇帝的一次鬥爭用作交換的籌碼,皇帝當初讓他做兗州刺史自然是不安好心,想借刀殺人,讓曹操把他排擠掉。

    但田芬是冀州大族,其族親田豐又是袁紹手下得用的謀主。曹操即便心懷怨憤,人在屋簷下,也只得捏著鼻子接受了田芬,自甘下手。

    “若是一般人,豈會將一州之地平白相讓於人?”沮授說道:“此人委身事上,能屈能伸,不為眼前之利所誤,真乃大丈夫!”

    田豐心中一動,拿眼瞥向沮授。

    “啊!”沮授反應過來,趕忙解釋道:“我絕無諷主之意,實在失言、失言!”

    田豐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你我契交,有什麼是不能說的?你看曹操如今帶兵四處征討黃巾,兗州諸郡多半是他親族,田芬一人留在東武陽,空頂著一個刺史的名號,誰還會在乎他?此人手段如此高明,汝南許邵難怪會對他作出那樣的評語。”

    鄴城,袁紹府邸。

    天使輿至,奉詔述旨臣子下迎,莫敢不恭。

    “臣紹拜見天使。”袁紹走到門前,躬身向天子使臣、當朝侍御史裴茂行禮。

    “冀州牧且快請起!”裴茂朗聲說道,連忙上前將袁紹扶了起來。

    這一聲冀州牧讓在場之人聽得清清楚楚,裴茂身為天使,所說的話自當代表朝廷以及皇帝的意思。他這一句話,等若是直接承認了袁紹的身份。

    袁紹暗自欣喜,面上卻惶恐道:“紹本不才,得韓使君託付州郡,只為暫守一方,以保黎庶安靜。如今朝廷既誅奸臣,關中安定,自當另遣俊彥,紹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裴茂笑道:“何出此言!袁使君得韓公相讓,足以成為一樁美談。朝廷也明白其間緣由,也知曉使君門第顯赫,世代忠烈,輩出名臣。才名又廣為天下知,正該擔當此任,替國家牧守一方。”

    直到裴茂拿出制書詔命,詔書是由尚書檯授命擬寫的,漢代詔書不像後世明清那樣有大量華麗的辭藻堆砌,簡潔明了,幾句話便讀完了。

    在裴茂當眾宣讀,拜袁紹為冀州牧以後,袁紹心裡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跟著笑道:“天使辛苦,還請入府一敘。”

    裴茂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到雒陽時便聽聞使君治下百姓殷實,民生安樂。這一路走來,見天下間還有此處樂土,實在是感慨頗多。”

    “天使謬讚了。”袁紹從容的說道:“此皆府中賢士之功,我不過垂手待治而已。”

    說罷,袁紹便認真的給裴茂介紹起府中成員,如田豐、沮授、審配?郭圖等人。

    裴茂自持使者身份,態度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與眾人一一見禮。

    此時的大堂內,無關緊要的,以及身份地位不夠的人都已識趣的退了下去。留下來的幾個人,則是袁紹手下最為信重的謀士文臣。

    一時靜默,在座諸人都在盤算說辭,沒一人率先開口。

    淳于瓊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天使此行冀州,除了宣讀詔旨,不知還有何打算?”

    裴茂眉頭略一揚起,這話像是自己出使只是充作傳聲筒似的雖然他的任務也確類似於傳聲筒:“朝廷遷都已有三年,此次出使,自當宣慰天下,使各地牧守尊奉國家,上表貢奉。”

    袁紹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他端正的坐在主位,未曾開口,倒是郭圖在一旁代為說道:“朝廷播越,我等身為漢臣,自當恪盡職守。只不過天使有所不知,如今冀州北有公孫瓚為禍,西有黑山軍張燕肆虐一方。冀州能有今日,全賴袁使君苦心經營,還望天使能明白緣由,代為向天子陳說。”

    裴茂心說:袁紹以下犯上,侵奪州郡,擁眾一方,朝廷未曾怪罪已屬不易,他竟然還想得寸進尺?

    一個冀州牧只換來了句口頭上的尊奉,雖說這已經達到了皇帝將其作為利益交換的基本要求,但在裴茂看來,這是遠遠不夠的。

    “袁使君首倡尊君,為天下方伯之表率,只是聽聞奮武將軍與使君同為漢臣,卻攻伐不斷,倒不知是何緣由?”

    這句話其實是在批評袁紹私開戰釁,本就有過,何談進一步的封賞?

    袁紹臉色頓時變了變,尷尬的解釋道:“公孫瓚窺伺冀州富有,仗著剿除黃巾的威名,屢屢南侵。幽冀百姓為此飽受苦難,我既為牧守,自當保全百姓,不得不與之為敵。剛好天使在此,還請天使向朝廷奏陳,詔令公孫瓚勒兵休戰,如此造福一方,豈不美哉?”

    裴茂面色不改,笑道:“太僕趙公在來時已有請託,務必調停使君與公孫將軍之間的戰事,至於個中因由,我還得先行趕赴幽州,聽完公孫將軍陳說之後,再做打算。”

    這種事情雙方都理虧,誰也不佔理。袁紹聲望日隆,士人翹楚,而公孫瓚不過一介邊地豪強,按正常的邏輯,裴茂的立場天然的就應該偏袒袁紹。可現在對方偏偏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來,這著實讓袁紹感到有些被動。

    田豐皺起眉,暗覺不妥,素聞公孫瓚跋扈囂張,若是威逼裴茂,利用裴茂使節的身份做出一些不利於袁紹的舉動,那豈不是他的過錯了?要知道這調停之計可是他一力堅持的,於是他插話道:“天使身份尊貴,邊地凶危,豈能涉險親臨?不然以節相招,命公孫瓚來鄴。”

    公孫瓚不能會親入虎穴,最多派幾名手下當使者過來,田豐之所以如此說,無非是想讓公孫瓚給裴茂留下一個壞印象,干擾裴茂的判斷罷了。

    “奈何趙公有言在先,此次宣慰,我還得親自去一趟邊地,不然如何能將朝廷勸撫之意廣告天下?”裴茂乾脆的拒絕了田豐的好意,堅持要往幽州去一趟。

    眾人無法強求,又不敢拉下臉來硬留,只好任其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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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丨三明儷蹤

    “固行兵之要,務攬英雄之心,嚴賞罰之科。”將苑

    在裴茂辭別袁紹,啟程北上幽州的時候,以驃騎將軍皇甫嵩為主帥的兩萬餘大軍已經抵達陝縣。

    崤函古道背靠群山,面臨黃河,沿著河岸延綿曲折,是溝通東西的最大要道。陝縣就建在崤函古道最大的一個轉角處,其東西北三個方向都是滾滾黃河,南邊又是向北突起的陝塬群山、險峻異常,形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格局。

    弘農太守劉艾,與屯駐陝縣、督關中軍屯事宜的典農中郎將段煨出城來見。

    雖說劉艾曾與王允謀刺過董卓,但皇帝念在對方是漢室宗親,本身又有幾分才能,在後來的朝爭中及時脫身、屬於邊緣人物的份上,給他的處置只是由侍中外放太守。

    看上去是升了官,但跟能日日伴隨皇帝,參與政事的侍中比起來,這無疑是被調離了政治中心。有些人認為劉艾不過是靠著漢室宗親的名頭才得以逃過一劫,只是再想返回中央已是無望了。但其他人卻不這麼看,比如說皇甫嵩。

    從戰略的角度來講,沒有誰比皇甫嵩更清楚弘農郡是何等重要,它不僅是出征河東、更是防備關東的最前沿。皇帝沒有直接將劉艾罷黜貶謫,而是放在弘農這麼重要的位置上,顯然是有繼續觀察,留待後用的意思。

    皇甫嵩城府深沉,出於這一層面上的考慮,根本沒有擺驃騎將軍的架子。他手持馬鞭,指著川流不息的黃河,轉頭看向劉艾:“劉府君曾為陝令,在此地治理多年,應有所知,這河對岸想必就是茅津渡了?”

    弘農郡治所本在弘農縣,皇帝看在陝縣位置緊要,特意將郡治挪到此地。劉艾重回故地,治理起來得心應手,一邊招撫河東、河南等地流民一邊由段煨領兵征討、收編匪徒,兩人配合默契,互不越權。

    跟京兆等地發生的互相侵佔屯戶的醜聞比起來,弘農郡算得上是屯田效果最好、政績最突出的地方了。

    聽到皇甫嵩發問,劉艾點頭答道:“從陝縣渡河北上,必經茅津,此乃水陸要沖、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晉公假道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秦晉交戰,晉國也是由茅津渡出奇兵,敗秦軍於崤山。”

    皇甫嵩極目遠眺,只見長河滔滔,遠上雲端蒼山簇擁,險如鋒刃。讓人不由頓生胸廓萬里、豪氣風發之感,一掃多年來心中郁氣。

    他勒馬停在岸邊高地上,看到眼前這副宏偉壯闊的景象,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道:“河東被山帶河,四鄰多變,乃天下之要地。秦據此而攻伐三家,就是取其居高臨下之勢。而沿岸渡口,便屬這茅津為最。”

    說罷,皇甫嵩復又問道:“卻不知此處渡河船隻蒐集的如何?”

    劉艾說道:“自奉詔以來,艾便已派人去沿岸徵集,如今整個弘農郡徵集的大小船隻已聚在岸邊,約同時可載數千人渡河。”

    皇甫嵩放眼瞧著遠在岸邊停泊的船隻,點點頭,忽然道:“我聽說段中郎將與段太尉有親,同出一家。當年段太尉威震東西羌部,赫赫武功,謀略了得,令羌胡聞之喪膽,誠然可嘆吶。”

    段煨謙虛道:“這是長輩風姿,足堪追憶。當初段公剿平東羌,斬獲無數,在下也是靠著段公之勳,得以詔拜為郎。”

    “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皇甫嵩看了眼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段煨,同為三明之後,自己與他的境遇卻全然不同。

    當初段颎雖有赫赫戰功,但是卻親近宦官、對羌族大肆屠戮,與士人主張的招撫政策相違背,是故不為士人所喜。故而段氏在這麼多年間始終未得大用,段煨不是沒有智謀,只是很大程度上被段颎連累,直到董卓入朝,才漸有起色。

    皇甫嵩對段煨說道:“你也是騎射了得,有一身膽略,只是命途多舛,跟錯了人,又未能立功。如今職勳也很平常,你知道是為何?”

    這話說到段煨的痛處了,他跟他的族人段颎一樣,一個投靠宦官,一個投靠權臣,事後都遭到士人及當權者的反感。他之所以沒有在董卓死後遭到清算,主要還是皇帝為了拉攏他手上的軍隊,不讓他和李傕混到一起去,並不是真的信任他。

    後來他因此拜封典農中郎將,那也還是皇帝在加封蓋勳、傅燮、皇甫規、張奐等名臣子嗣之後,為示公平,才對他做出的處置。如果真的是看重段煨,就不會讓同樣阿附過董卓的徐榮都領軍奮戰在一線,而卻讓他退守地方屯田。

    段煨赧顏道:“董卓入朝的時候,在下當時不過一介虎賁,彼有詔命在手,我人微職輕,不可違逆,更有何話可說?沒想到一時失算,誤己誤家!”

    皇甫嵩見段煨的鬍鬚斑白,眼角間流露出看透世事的謹慎與多疑。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殺胡如麻的段颎,段颎在羌胡中的殺名,哪怕是在如今都讓羌胡聞之膽怯。只是沒想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段颎段太尉,其後人竟變成這般模樣。

    “忠明,你這幾個月在弘農帶那些屯田兵剿除賊匪張晟,陛下很是欣慰。所以我特為你討來一個差使,你若做好了,就不用再做這個典農中郎將,今後興復門楣也猶未可知。若是做不好,那就不止是奪職,就連我也會顏面無光。”皇甫嵩盯著段煨,半真半假的說道。

    段煨立即反應過來:“是征討白波的事嗎?如果是要我上陣殺敵,我死也無憾!”

    話剛說完,段煨心裡不由得納悶道自己與皇甫嵩素不熟識,這麼好的事,他憑什麼會想到我?

    皇甫嵩看出段煨疑惑的神情,感慨的說道:“段太尉用兵佈陣,弭平羌患,可是常常讓我神往不已啊。”

    段煨這才想到,段颎對叛亂的羌胡毫不手下留情,每戰盡皆屠戮,而皇甫嵩也不是心慈之輩,當初平黃巾的時候他手上不知殺了多少蛾賊,尤其是殺死張寶之後,更是將俘獲的十餘萬人全部屠殺,並築成京觀。

    可以說皇甫嵩與段颎在對待戰場敵人的態度與手腕都是極為相似的,皇甫嵩若是出現在當年對陣羌胡的戰場上,或許會和段颎惺惺相惜也說不定。所以皇甫嵩推崇段颎,由此特意照顧後人也是說得通了。

    想明白了此間關節,段煨再不猶疑,慨然應諾道:“若蒙君侯看重,以在下為先鋒,此戰必除白波,不將李樂、韓暹等賊首砍下,絕不回南岸!”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1
第六十一章丨茅城津渡

    “即夜遣三校銜枚先渡,渡輒營陣,會明,遂以次盡渡。”百戰奇略

    皇甫嵩哈哈一笑,說道:“這不過就是殺賊的事,彼等聞我軍前來,恐怕早已喪膽。不過如今是要你帶輕騎先行渡河,據守聞喜,嚴密防備白波谷動向,若是能打下頭功,我擔保你一個前程!”

    說完這些,皇甫嵩又從後面喚道:“叔威、文遠!”

    長水校尉張猛與越騎校尉張遼聞聲趕至,皇甫嵩欣賞的看著張猛與張遼這兩個年輕後輩。尤其是張遼,跟性格暴躁的張猛比起來,沉穩有度、智謀出眾的張遼才真正算得上有大將之風。可以說是南北禁軍之中,除了皇帝青睞有加的徐晃以外,最有前途的年輕將領。

    他沖段煨介紹道:“張叔威是度遼將軍張公的季子,這你應當識得,李傕犯長安時,就是他帶手下騎兵出陣破敵,挫敗敵軍士氣。”

    “這我自然識得,當日我就在城頭,親眼見此子雄威,此子頗有乃父之風,假以時日,必是朝廷的一員大將!”段煨不吝諛辭,大肆誇讚道。

    “這位是越騎校尉張遼,頗有軍略,武力過人。”皇甫嵩特意提到:“文遠原來是陛下跟前的旅賁令。”

    段煨當即恍然,合著這是要他帶隊,為皇帝鍛鍊後進!張猛、張遼都打過仗、有謀略,缺的就只是功勞與戰績來證明自己,所以在出戰的過程中,完全不需要段煨有什麼計謀,只需要將他們帶出去就是了。

    而段煨轉念一想,打前鋒本不需要什麼資歷,完全可以單獨派張遼二人去,完全不用搭上自己。皇甫嵩刻意抬舉,恐怕是真的要給自己謀一場富貴。段煨性格多疑,此時終於下定決心,判斷無誤,再次應諾也是鏗然有聲。

    皇甫嵩在岸邊看著段煨等人整軍離去,眼神意味深長。

    當天傍晚,段煨帶著張遼、張猛二人,共五千騎兵渡河來到黃河北岸,此時寬闊的黃河與南邊的群山大地都融進一片漆黑的夜色裡,天穹之下,萬籟俱寂,唯聽見黃河水聲嘩嘩,終不停歇。

    稍作歇息後,三人聚在一起商議,張遼說:“茅亭太容不下我們這麼多人。沿著黃河往東就是大陽縣,我等不妨在哪裡歇腳,明日一早,便帶兵北上,趕往安邑。”

    張猛聽了,卻持有不同的意見:“夜色已深,星光黯淡,諸軍不識路況,連夜行軍恐怕不妥。”

    “東邊就是大陽,沿著黃河邊上走就是了。”

    “說得輕巧,河岸曲折,萬一走到水裡了怎麼辦?”張猛抬槓道。

    段煨連忙打圓場道:“可以讓最右邊的人在右手拿著火把,照耀地面,只要反光的就是水,如此可以避免走錯。”

    皇帝視南北軍如禁臠,向來寵命優渥。像張遼和張猛這樣的北軍將領,彼此之間或許沒什麼差距,但在段煨這等負責屯田的二線部隊將領面前,哪怕段煨秩比二千石,官職比他二人要大,在見到張遼他們的時候也得小心進言。

    張猛看了段煨一眼,到底還是給了對方一個面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段煨不禁鬆了口氣,有這麼兩個大佛在,看來這個差使也不見得哪裡輕鬆了。

    待到第二天下午,五千騎兵正式抵達安邑,稍作休整後,眾人又帶著兵馬趕往東北處不遠的聞喜縣。

    在郊外,他們終於遇上了此行的第一批敵人。

    張遼一馬當先,手中高高舉起馬槊,這無疑是一個信號,身後越騎營見了,紛紛照往日訓練那般提槍策馬,踩著幹燥鬆散的黃土,向敵方衝去。霎時間塵土飛揚,蹄聲如平地驚雷,聲勢浩大。

    在對面的正是白波渠帥之一李樂,看到這麼一夥剽悍的騎兵向他們衝來,膽怯之下,立即對身邊人吼道:“快!到坡上去!”

    步兵遇到騎兵最好的應對方式應該是團聚在一起,結陣自守。可李樂手下雖說有萬餘人,但多是衣不蔽體的流民青壯,僅憑著簡單的木質盾牌,如何能抵擋越騎營的一次衝鋒?

    所以李樂選擇跑到坡上去,希冀藉著山坡的地形來減緩對方騎兵的優勢。

    只是這麼一來,就等若是將後背暴露給了敵人,張遼在馬背上左手持弓,右手從箭囊中抽出羽箭,搭在弓上。他也不瞄準,只略微對準了方向,便立刻引弓射箭。那箭快得看不見,只見一點白羽飛掠而過,登時將人群中大呼小叫的一員小校射倒在地。

    後面的越騎跟了上來,從張遼兩旁繞出,這些越騎看到混亂不堪、爭搶著上坡的蛾賊,不需要張遼再做什麼提示,很自覺的分作兩支,組成兩把尖銳的利刃直插入敵軍之中。

    此時的白波軍早已沒有了剛才整齊行軍的隊勢,在山坡下沒來得及上去的眾多蛾賊,就像是經久失修的堤壩,登時被騎兵組成的洪流給沖潰。只有跑到高地上去的李樂等人才能倖免於難,李樂見到坡下的人不斷的慘叫、潰逃,後怕不已,趕緊叫人組成方圓的陣勢,並朝下方不斷射箭。

    張遼帶著越騎楔入敵軍陣中,並沒有選擇深入、也沒有過分靠近坡底,只是不斷的迂迴衝鋒,一股腦的穿過敵陣,跑開一段距離後再度穿插進來。

    如此往複數次,坡底的蛾賊再無還手之力,要麼紛紛逃竄、要麼放下武器,跪地求饒。

    張遼吩咐手下人將降兵收攏,帶到一邊安置看管。他則獨自帶著幾名親兵策馬走到一處高地,抬頭仰望山坡上的李樂等數千兵眾。

    李樂同時也在往底下張望,待他看到整齊有序、殺氣凜然的越騎營時,心裡頓時沒了底。這場遭遇戰他已經徹底的輸了,現在該做的就是等張遼派人上來招降,按照多日前青牛角與他們的謀劃,遇到朝廷的軍隊,只要配合的打一仗就好,然後便可以保存實力,下山受賞。

    可讓人奇怪的是,這次出征的主帥似乎與預定的不一樣,底下那個帶兵的將領似乎也沒有派人招降他的意思。

    是哪裡出什麼變故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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