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31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3
第七十二章 頭會箕斂

    “朕憂其然,故今茲親率群臣,農以勸之。其賜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漢書文紀

    朝廷名義上統御天下,其實詔令出函谷關以後能有多大號召力和威嚴還真不好說,張昶與周忠都明白如今朝廷能收的上來的賦稅只不過區區三輔和弘農等郡,外加殘破不堪的河南尹與河東郡而已。

    但為了朝廷的體面,張昶自然不會把這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實情說出來,而是避重就輕的說道:“今年關中安靜,百姓歸心,稅賦開徵宜照往例而行。”

    皇帝輕飄飄的說道:“關中數年遭逢羌亂,歲亂民飢,黔首流離,四處就食,導致戶籍極為雜亂,難可分簡。不若因時因地,重新編戶造籍,令籍貫得實,賑恤周全,也方便朝廷開徵賦稅。”

    饒是張昶以順服皇帝為要,此時也不由得驚了一驚,這不就與當初董承所提出要清查雒陽遷入關中的戶口一樣麼?且不說那些隱民、佔民的豪強會不會同意,就說此事也不該是由皇帝親自提出來,兩邊沒了轉圜的空間,只會把事情鬧得不死不休。

    “怎麼?”皇帝面對大臣時,似乎永遠都是在笑著,此時的笑容裡卻彷彿帶有別的東西:“戶籍混亂,自當重遣良吏精檢,勿使遺漏。若是戶籍不清,朝廷又如何開徵賦稅?難道要隨意攤派嗎?”

    皇帝想起歷史上三輔又是羌亂、又是旱災、又是兵禍,光是逃離到荊州的都有十餘萬戶,益州牧劉焉更是借關中逃亡至此的數萬百姓組成東州兵。細細算起來,關中至少還有一百多萬人,這還是除開那些隱戶的數量。

    作為與黃琬、楊氏都有交情的桓典此時坐不住了,他插話道:“雖有流民失地而走,但三輔、弘農等郡每年都有計吏算民造冊,即便有董卓擅專,此事也未有斷絕。若要確保賦稅開徵,陛下大可命尚書檯送來計簿,查閱歷年戶數,可為佐證,無須勞吏煩民,耗費時日。”

    皇帝看著這個以清正剛直著稱的老師,問起了一旁的賈詡:“中台確有此事否?”

    尚書賈詡立即配合,想商量好了似得:“依照中台計簿所載,三輔、弘農等地除開軍、民屯戶,共有二十三萬戶,一百一十萬餘口。”

    “戶數年年都有增減,各地上計必須查驗精確,不可虛報。”皇帝這才點頭說道:“今歲賦稅,便以此為憑據開徵,不可多,也不可少。”

    皇帝從善如流,很輕易的不再提清查戶口的事,這讓眾人大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泛起疑問:像這樣扯東扯西,時不時出言詐唬人,到底是在隱藏著什麼用心?

    “孝文皇帝時,算賦每人為四十錢,口賦每人為二十錢。之後朝廷屢有加征,使歲賦增加十倍。尤其是口賦,本是七歲起開徵,如今卻降至襁褓即開徵口錢,以至民家產子而心不悅,甚或有產子則投水溺斃的情況。”皇帝也沒有讓人失望,前面鋪墊了那麼多,終於要說起了重點:“廷尉掌獄多年,應該遇見過許多這樣的案子。”

    一旁坐著的法衍沒想到還有他的事,趕緊回道:“唯,關中自羌亂以來,戶口大減,貪吏奸胥又借閹宦之勢,肆意凌虐。地方催征,急於星火,鄉野小民貧乏愚昧,寧可溺嬰殺子,也不願納口稅。”

    “遇到這種事,廷尉與地方都是如何決獄的?”

    這種案件非常棘手,若是依法處置,又有些不近人情若是放任自流,又會滋生歪風邪氣。法衍想了想,謹慎的說道:“孝景皇帝曾有詔曰:欲令治獄者務先寬,是故但凡遇見此類,皆使地方郡守縣令以孝經大義相勸,命其反省改過。”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說道:“這些並不全是他們的過錯,而是朝廷賦稅訂立太過嚴苛,未有照料到百姓生計之故。”

    漢代的財政收入主要分為賦與稅兩大類,稅主要是租稅,兩漢以來講究輕徭薄賦,除了非常時期有過增加以外,其餘的時候都是三十稅一。而賦則是口賦、算賦等人口稅,還有更賦這等代替徭役的代役稅。

    東漢以來,為了支持朝廷在涼並的平羌之戰,以及滿足皇帝個人的私慾,在租稅不能增添的前提下,朝廷只好對人口稅屢屢加征。如今各類沉重的雜稅導致百姓生活艱難,為了逃脫重稅,有的選擇做士族豪強的隱戶,有的選擇起義造反。

    張昶聽出皇帝話裡有話,又聯繫到皇帝對屯戶在人口稅上的優惠政策,福至心靈,立時明白過來,抬聲應道:“如今關中疲憊,亟待恢復,陛下減免屯田百姓之口算,百姓無不誠心擁戴。本朝列位先帝也曾對此酌減或蠲免,陛下欲經營關中,佈施仁政,宜愛惜民力,重訂賦稅之規。”

    周忠比張昶想的還要深遠,他發現今天到場的人無論是隨駕前來的尚書右丞魯充、還是他與張昶,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掌管著朝廷的財賦糧儲。

    至於法衍與桓典為何會在場,周忠的理解是,皇帝不僅是要在原來的賦稅基礎上修修補補,而是要以律法的形式重訂賦稅。

    重制賦稅,這可是關乎國本的大事,非得要那幾個錄尚書事的秉政大臣討論出一個結果,然後付諸博士、議郎等大臣公議,最後才能正式確立。可怎麼看皇帝今天這做派,像是要繞過這些繁瑣的程序,直接讓他們執行下去了。

    桓典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他也沒有料到,皇帝這幾天低調沉寂,突然就毫無預兆的想搞出這麼大的事情。前面的話無論先是以建設倉儲為題目,帶出今秋賦稅的題目,還是又假作要清查戶籍,敲山震虎,都是在為此事鋪墊。

    新稅法這個事情,恐怕皇帝與賈詡、荀攸等人早有了預案。只是桓典不明白,為何皇帝不願走正常的程序?難道皇帝認為僅憑他不再提清查戶籍這件事,就能讓士族們接受按皇帝意願新訂的稅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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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唯官山海

    “願罷郡國鹽鐵、酒榷均屬,務本抑末,毋與天下爭利。”漢書

    水面上吹來的涼風掀起亭榭邊上的竹簾,白茫茫的天光水色從簾下顯露出來,亭子裡安靜異常。

    皇帝剛才已經明確提出了,為了增加關中人口,恢復民力,就不得不修改算賦與口賦的起征年齡與稅額,通過調節人口稅來鼓勵生育,不僅是後世,就算放在以往都是有相應成例的。

    所以桓典等人無不接受了皇帝的建議免除孕婦、老人的算賦,將口賦的起征年齡提升到十歲至十五歲,算賦每人每年四十錢,口賦每人每年十錢。而且皇帝還獨樹一幟的提出當妻子有孕時,丈夫當年的算賦也予以減半,甚至免除丈夫當年的徭役與更賦,以鼓勵生育。

    這些都是皇帝意圖通過稅收來調節生育的措施,等到以後他的權柄擴大,手頭上有足夠多的國有土地,他就可以推行均田制。用土地來刺激百姓多生,生下來的孩子分家之後政府便撥給田地耕種。只有歸朝廷直接掌握的自耕農與戶口越來越多,朝廷才會有足夠的兵源、財源,國家才會越發富強。

    當然,現在所做的這一切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功夫是很難見到成效的,皇帝也不怕等,不過未雨綢繆而已。

    將人口稅的事情吩咐下去後,皇帝的神情一下子變得神情莊重,眸子裡還帶著一絲堅定:“河東解池,在安邑、解縣之間,黃河之水遇山東流,遂成一大曲,這邊是鹽池。朝廷如今既已安定河東,為修養民力,自然要在這方面下功夫。我有意效孝武皇帝時的成例,重修鹽法、設立鹽官。再於三輔經營設立鐵官,經營官輸,重定鹽鐵之法。”

    “陛下。”周忠心裡一慌,趕緊說道:“這可是要施行天下之策,不可不慎,宜先下公卿議論才是。”

    在河東搞官鹽跟他沒什麼關係,就連在三輔、關中搞鹽鐵官營也跟出身揚州廬江的周忠毫無利益瓜葛。但天下遲早是要重歸一統,此時若不加以遏制,等到那時政策推行下去,他廬江周氏也會受到損失。

    桓典見周忠神色焦急,知道他有難言的苦衷,因而率先說道:“古之天子不言有無,諸侯不言多少,鐘鼎之家不與百姓爭利,這是先賢治民之道。若是鹽鐵歸官,則黎庶窮怨,百姓不安,實在有悖陛下愛民之心。”

    “鹽池乃天資地貨,地近京畿,理應由朝廷愛而護之,遣官經營。”向來低調的尚書賈詡,此時突然說話了:“如今四境多事,府庫罄竭,而天下各州,除司隸以外,餘者牧守皆無奉納稅賦之意,就連各地上計之吏,都有三年未見。敢問諸位,陛下欲興大業,安定天下,所需錢糧應從何而來?”

    皇帝有意重開鹽鐵官營的經濟制度,增加賦稅,削弱豪強在經濟上的壟斷地位。這件事情沒有人支持他是行不通的,之所以不讓董承出面,是擔心鹽鐵這塊肥肉如果讓董承從豪強口中搶過來了,皇帝勢必要與其利益共享。

    然而屯田的前車之鑑已經清楚明白的告訴了皇帝,董承確實是條會咬人的好狗,但他卻管不住手底的人。如果讓董承的手伸進鹽鐵官營裡頭去,過不了多久就會養出一片蠹蟲出來,到那時候不僅無益於朝廷,更是給豪強們樹立了一個攻訐的標靶。

    東漢時期不是沒有推行過鹽鐵之政,但僅僅只維持了數十年便不得不在多方壓力下廢除,這其中除了孝和皇帝君權不振以外,更多的是鹽鐵官營中負責的官僚貪腐橫行、所出的鹽鐵質量太差,引起民怨的緣故。

    皇帝相信自己的權威是與日俱增的,所以就只需要防止奸官猾吏混入新的鹽鐵官營中去,以免遭到他人的攻訐。

    他知道在拋開董承之後,在這件事上,自己與士人們再無緩衝,他將面臨整個朝堂對他造成的巨大阻力。所以三輔與弘農不好妄動,而新收服的河東雖是豪強林立,在朝中卻無多少根基,又有產量豐富的鹽池,正好可以給皇帝當官營改革的試點。

    桓典不滿的看了賈詡一眼:“如今關中安定,各地推行屯田,假以年月,必然人口滋生,府庫豐盈,又何須另專鹽鐵?”

    “桓公。”皇帝對自己的老師還是表現的很客氣與尊重的:“朝廷如今唯仰關中捐輸府庫,實在入不敷出,若是有了鹽鐵之利,一年之中,當有數百萬錢。而況河東近在畿甸,朝廷若置之不理,猶如再失。”

    “孝和皇帝時雖罷鹽鐵之政,但朝廷仍在各地郡縣設置鹽官、鐵官,不過是將製鹽、販鹽交付商賈,單只收納稅賦。”周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皺著眉頭,接口道:“此政既免經營之功,不與民爭利,又盡得鹽鐵之稅,充實府庫。陛下若要開源,大可依孝和皇帝故事,專營之事,臣以為殊不可行。”

    皇帝聽罷,從座席上緩緩起身,踱步走到竹簾邊。透過竹簾的間隙,他感受著陣陣涼風,看著碧波萬頃的滄池、以及那巍峨的未央宮。

    漸漸的,他平復了心緒,轉過身去,看著一干等著他發話的臣子們,再度露出笑容來:“昔孝武皇帝時,海內安靜,府庫充盈,猶創鹽鐵官而加以課稅,這不是與民競利,而是擔心鹽鐵巨利擾亂世俗。孝和皇帝之後,朝廷屢有征伐,財源枯竭,皆為罷鹽鐵之故。”

    孝武皇帝開設鹽鐵專營的初衷就是補充國庫,方便他對匈奴開戰,可到了皇帝嘴裡,卻被拔到這樣一個高度。桓典一臉驚詫,而皇帝卻微微仰著臉,絲毫不為自己的言過飾非而臉紅。

    張昶思索再三,在心裡反覆掂量著,終於作出決斷:“當年孝和皇帝罷鹽鐵之政,是因為有吏多違上意,盤剝黎庶,引起物價沸騰,百姓怨望。可罷了之後,此事依舊未能杜絕,可見非制度之錯,實乃奸吏之過。”

    這無疑是要對當年廢除鹽鐵專營翻案,看似很公允,其實已經是在為皇帝說話了。

    少府掌管天下山海池澤之利,私人無論是採礦還是煮鹽,都離開不開少府的首肯。有了少府張昶的表態,周忠心裡越發焦急了起來,但他到底不敢跟皇帝直言抗辯,只得把求助的眼光看向桓典。

    桓典當仁不讓,道:“若是如此,朝廷大可派使者監鹽官,一來確保鹽稅,二來也能杜絕胥吏奸猾。”

    “那若是使者監守自盜呢?”皇帝反問道:“難道又要另派使者去監使者?”

    桓典這時伏在地上,稽首說道:“國有奸猾,是臣子之過。但鹽鐵之政,非得有中台之詔,諸公議論不可!”

    皇帝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麼,反正今天只是表明一個態度,並沒有想過會一舉成功:“罷了,你們都退下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4
第七十四章 外寬內深

    “將用民能者,則授官不可不審也。”管子權修第三

    眾人依次行禮告退,看似勸阻成功了的桓典與周忠臉色未有欣喜,反倒愈加凝重,他們知道皇帝不會就此罷手。這只是一個試探,接下來還會有更深層次的博弈。

    皇帝依舊站立在欄杆邊,他今天特意繞開董承,親自出面接見外朝大臣以宣明改革稅制的決心,是有充足的把握的。從孝武皇帝開始,外朝的權力便逐漸被內朝侵奪,導致尚書檯權柄過大,背離了設立的初衷,成為新的政府中樞,錄尚書事的大臣也成了另一個意義上的丞相。

    為了防止這一現象,皇帝就不得不採取分權的措施,要麼將尚書檯擬詔、決策的權力交付新的秘書機構要麼就將尚書檯原本侵奪的權力,分還給外朝。

    皇帝同時在做這兩者,秘書監未來的功用自不用說,但是倚重外朝,逐漸加大九卿的權力,這件事情早在王允尚在朝中的時候就已經有端倪了。周忠、張昶、法衍這些人無不是皇帝倚重的九卿,而皇帝每次幾乎都是繞開權重的尚書檯諸曹,而直接對有相同職權的九卿發號施令。

    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打算再次讓征發稅賦的權力盡數交還給大司農與少府,並以此作為權分外朝的政治信號。

    可惜皇帝到底是低估他們在鹽鐵利益上堅定的態度,以致於將內朝權力交還外朝公卿這樣的好事都無法打動他們。

    皇帝望著滄池思慮了許久,彷彿不勝感嘆。良久,他才轉過身來,對侍立在一旁的尚書賈詡、侍中荀攸二人說道:“比起鹽鐵之利,我今天的舉止,倒像是示之小惠了。”

    “倒不如”侍中荀攸頭一個說道:“讓一步?”

    他解釋道:“當初陛下也說起過鹽鐵專營也有大弊,朝廷若要重置,亦不可一味照搬往例。陛下曾提出的補救之法,臣等皆以為得當。如今既然推行受阻,何不以此曉諭眾人,權做讓步了?”

    皇帝不置可否,他本就打算將鹽的生產與銷售的權力分開,官府負責生產,商人負責採購銷售。同一個地方設置不同的鹽場和鹽官,在相同銷售價格的前提下,商人自然會選擇採購質量更好的鹽運出去銷售。而產鹽質量差的、份額沒有達到預期的鹽官,則會依據相應的政績考核制度來問責督促,以提高質量。

    如此既能防止鹽的質量下降,又能確保政府的收入,再根據皇帝以後對平準、均輸等官的改革,把握市場行情,根據不同地方的狀況予以不同的採購價格。比如西北鹽澤的出產價比荊州的要低,荊州商人為了逐利自然會到西北來採購,他們來的時候必然會帶著貨物特產在西北販賣,這樣就能促進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地域之間的交流。

    這是政府通過有形的手來調節市場經濟與商品價格的方式,也是皇帝心中對鹽鐵乃至於對今後社會經濟發展的初步設想。

    “過了今天,朝中要議的就不僅是鹽鐵。”尚書賈詡委婉的說道:“陛下這時候要讓,那就是示弱於人,不僅不會讓彼等服膺,反倒會”

    “你說得對。”皇帝立刻聽出了賈詡的弦外之音,想不到賈詡在這方面要比荀攸更勝一籌:“這已經不是鹽鐵的事了,且先看看他們會有什麼應對吧。”

    荀攸覺得這般處置有些將矛盾激化,上升到朝堂鬥爭的意思,他冷眼瞧著賈詡,不知道對方這麼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皇帝走了第一步,就等著對方接招,此時也似乎輕鬆了許多。他走出亭榭,身後跟著賈詡二人,說道:“鹽鐵的事情這幾天就會有眉目,到時候推行地方,大概又會興起波折。尤其是河東,這個地方若是安置不好,鹽鐵之政就只是有名無實。”

    “朝廷費盡心力弭平河東匪患,總算重獲蒲阪鹽池,這都是少府私財、朝廷資贍所在。”荀攸跟在後頭說道:“若是治理無功,豈不是白費了驃騎將軍的苦心?”

    皇帝深以為然,接著荀攸的話,對賈詡問道:“王邑這個人,才華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擔起這份重任。”

    王邑作為涼州人,在朝中並無多少人脈根基,又因地域的關係而飽受偏見。如果不是這次賈詡的舉薦,王邑根本不會出現在皇帝的眼前,更遑論為皇帝所用了。

    作為王邑的薦主,賈詡笑著回道:“王文都在西河郡能使胡漢融洽相處,百姓擁戴,足以見其才。只是河東郡不比西河,現在又有鹽鐵大政。他能否擔起重任,除了他本人,更多的還是在於陛下的看重。”

    “只要他能把此事辦好,我不僅會看重,更會重用他。”皇帝笑著說了一句,賈詡在這段時間在利益的驅使下,立場終於有所鬆動,對於皇帝執意削弱豪強這一難度巨大的事業,賈詡不再像最初那麼畏之如虎,反倒偶爾會給皇帝出主意。

    雖然賈詡肯定留了一手,但皇帝依舊很滿意對方的轉變,他隨即斂去笑容,嘆道:“河東那個地方,他若是真做出成績了,那就是真了不得。”

    皇帝心知王邑在河東不僅要辦鹽鐵,還得忙於恢復生產、推行屯田,更要花心思應付那些豪強,與他們虛與委蛇。千頭萬緒,任何一件事情做不好都會導致身敗名裂,賈詡莫名的信任王邑,而皇帝卻對這個沒有多少印象的歷史人物不抱什麼信心。

    眾人走到岸邊,正準備上船,卻見皇帝站在原地不動,愣愣的出神。

    站在船邊的穆順小心翼翼的喚道:“陛下?”

    “我剛想起一件事。”皇帝暗中舒了口氣,回過神來笑道:“河東郡百廢待興,各地縣令、農曹掾、典農將校等官缺的可不是一個兩個,本來是想著該地縣令,在任上的、繼續留任缺縣令的、由朝廷調派。其餘等官本該是如此,現在想起皇甫嵩當日面陳的河東局勢,卻發現還是我想簡單了。”

    荀攸皺起眉頭,與同樣不明所以的賈詡一起看向皇帝。

    “這回皇甫嵩在錄功奏疏裡說”皇帝笑著眯起眼睛,這是他每逢心裡有了一個好算計時,都會出現的表情:“河東衛氏、范氏等皆奉派部曲,助力此戰,頗獲戰功。既然如此,朝廷不如就地賜封,以衛固為河東郡農曹掾,范先為河東郡典農校尉。”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5
第七十五章 病染膏肓

    “人之情非病風喪心,未有避賞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諫哉?”諫論

    入秋之後,司徒趙謙的病情就開始每況愈下,以前倒還能偶爾下地走動,現在只能虛弱的躺在床上以米湯度日。

    小黃門穆順一進趙府,就察覺出院子裡緊張壓抑的氣氛,來來往往的蒼頭僕役臉上都帶著哀戚的神色。人們似乎都在醞釀著一股情緒,就等著病榻上那個人撒手人寰,然後好放聲慟哭。

    趙謙的幾個兒子都在蜀郡,只有兄弟趙溫侍候在身邊。

    穆順剛一進來,就急匆匆問道:“趙公如何了?”

    趙溫本也是心機深沉人物,此時也不由紅了眼圈:“以前還有精神讓人給他聽,今天卻一直在昏睡,連水米都進的少。”

    “脂公呢?”

    “在。”太醫令脂習就在旁邊,聞聲應道。

    穆順瞅了他一眼,問道:“趙公久病纏身,醫藥調養,可一直是由脂公料理著的,如今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生老病死自有天數,趙謙本就是因為長期勞累而引發的惡疾,積重難返,再好的良藥也是無效。可聽穆順這話怎麼倒像是趙謙還沒死,就已經指定要脂習負責任了?

    脂習心裡大為不滿,雖然明面上不敢得罪這個皇帝跟前的寵宦,但語氣不由得冷了些:“穆黃門,趙公年紀大了,本源已虧,平日裡全靠膳食養著。本來想著入秋後天氣轉涼,會對趙公的身子好些,沒料到這幾日驕陽炎曝,陽氣上升”

    “你就說怎麼辦吧!”穆順聽不懂這些醫家術語,不耐煩的問道。

    脂習皺起眉,抬眼瞧了沉默不語的趙溫,說道:“現在還有幾天熱的時候,只要趙公這幾日憂煩不增、胃口不減,等到天涼,定會有起色。”

    這話聽上去像是個好消息,但在穆順聽來,這顯然是宣告了趙謙的死期,他怕是很難熬過這幾天了。

    穆順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惋惜的說道:“幾個月前趙公還精神十足,與國家商議朝政,沒料到現在卻誒!國家知道趙公病重,特讓我帶了些藥材來看望。國家有諭,但凡缺了什麼,可一併知會,國家將盡力滿足。”

    趙溫聽罷,立即做出感動的神色來,他知道穆順此行主要是探視趙謙的病況,於是將穆順帶到後廂趙謙的病榻前。

    此時趙謙眼窩深陷,面色黯淡,他躺在榻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衾,卻幾乎看不見一絲起伏,短短這麼些天,他居然瘦的不成樣子。

    穆順暗自將趙謙這副形態記在心裡,眼底卻擠出幾滴淚來,口中發出一聲嘆息:“誒”

    這一聲不小心驚醒了趙謙,昏睡中的趙謙動了下眼皮,趙溫見狀,立即俯下身子喚道:“大兄,穆黃門奉詔來看你了。”

    趙謙的眉頭皺了下,像是夢魘般,很艱難的醒不來。穆順瞧這樣,也不忍心打擾這個老人,但誰讓他身負皇命而來,不得不與趙謙說上幾句話:“趙公?”

    這一會的功夫,趙謙掙紮著張開了眼睛,艱難的動了動喉頭,嘴巴一張一合,把目光落在穆順身上:“穆黃門。”

    穆順點點頭,沒有說話,先任由趙溫使喚奴僕給趙謙擦了臉,再奉上溫熱的湯藥,讓趙謙飲了幾口。見趙謙緩過勁來了,穆順這才說道:“國家一直都惦記著趙公,說當初若非趙公理政中台,處理機務,朝廷和關中怕是很難才能安定下來!”

    趙謙剛喝了幾口湯藥下肚,此時正依靠在枕頭上,任由趙溫揉弄著胸口,好久方才長長的吐出一股腹膈之間的濁氣。趙謙神色木然,有氣無力的說道:“陛下真是這麼說的?”

    穆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仍笑著說道:“小子哪敢用這話誆騙趙公?這可是國家讓小子帶來的原話,還特意囑咐我不得更改一字。”

    趙謙這才像是確認了什麼事一樣,枯槁的臉色增添了幾絲頹廢,他緩緩問道:“敢問陛下可還吩咐了什麼?”

    這態度就越發奇怪了,按常理,病重的大臣遇見皇帝派來探視的內臣,不該是要說些感激聖恩的官樣文章麼?怎麼到了趙謙這裡,反倒這麼不在乎皇帝的禮遇?

    若不是看在對方是皇帝殊為重視的大臣、又是奄奄一息的老人,穆順早就擺臉色看了,此時他忍著不忿,照實說道:“國家說了,讓趙公安心靜養,屏絕憂煩,等病好了,再與趙公商議大政。”

    “靜養?”趙謙露出一絲苦笑,竟是沒理會穆順的話茬,自顧自的說道:“老夫中平元年為汝南郡守,歷職宦署,在朝日久,這蜀郡父老、宗祠祖塋,已近十年未曾見過了啊”

    “等漢中道路通暢後,我再隨大兄返鄉。”趙溫眼含熱淚,悲慼道:“現在大兄先把病養好才是正經。”

    穆順不喜歡在這個悲傷壓抑的環境裡待下去,見話已說的差不多了,便找個機會準備告辭。

    趙謙吃力的攔住了他,激動的說道:“請穆黃門代為轉告,陛下殷殷之情,老臣銘感於心,斷不敢忘!”

    穆順越發覺得奇怪了,弄不懂趙謙為何是這般反應,他年紀還城府心機都還比不得趙謙這些人,自然不會明白那幾句尋常對白中的寓意。

    “這幾天出什麼事了?”穆順走後,趙謙半靠在榻上,兩眼放空,問向趙溫。

    “也沒什麼大事,左右不過是皇甫嵩擊敗河東白波,得勝歸朝”

    趙謙看向趙溫,不滿的問道:“你還在瞞我?若只有這事,陛下今天何故讓那不知世事的小黃門來看望我,又何故帶這話來?”

    “這些事情都有我照看著,吃不了虧,太醫令說了,大兄現在要靜養,不能增添憂煩”趙溫還未說完,就又被趙謙打斷了。

    “這憂煩又是誰能躲得過的?”趙謙長嘆一聲,說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不過。你也莫要瞞我了,趁我還活著,多給你、給我們蜀郡趙氏出些主意,博得立身之地才是最緊要的。”

    趙溫聽著這些猶如決絕的話,心中一痛,背過身去瞧瞧抹了把眼淚,將近來弄得沸沸揚揚的幾件事都說了出來。

    在聽到皇帝打算重設鹽鐵專營,遭到幾乎所有人的勸阻後,趙謙喃喃自語道:“不,一定還有別的緣故,陛下不會這麼莽撞。”

    他低著頭思量著,沒多久頭腦又開始暈眩起來,趙謙難受的問道:“皇甫義真弭平禍亂,班師回朝,可有什麼封賞?”

    “這事倒也奇怪。”趙溫親手擰了一條毛巾敷在趙謙的額頭上,小心的觀察著趙謙的神色,說道:“無論是樊稠、還是段煨,就連以部曲隨軍的河東衛氏、范氏等人都因功受賞,作為主將的皇甫嵩卻沒有任何賞賜下來。”

    他想了想,復又補充道:“不僅如此,皇甫嵩未有一句怨言,入宮面陳陛下之後,閉門自守,誰也不見。反倒是太尉他們反覆上書,要給皇甫嵩封賞。”

    “黃子琰他們是怎麼說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5
第七十六章 啟聵振聾

    “賢士大夫主持風教,固宜默握其權,時與釐定,以為警憒覺聾之助。”論戲劇之有益

    “他們說,都依大兄你的意思。”趙溫有些不忿的說道:“其實他們也是這個打算,雖然不像太尉那樣露骨,但聽說楊侍中已經幾次在陛下跟前提起過,要給皇甫嵩加封了。”

    “皇甫義真如今已是驃騎將軍,本又是食邑萬戶的槐裡侯,是所謂官無可加,爵無可封。”趙謙沉著臉,緩緩說道:“陛下總不能讓他做大將軍。”

    當初派皇甫嵩領兵征伐河東的弊端,在這時就呈現出來了,皇帝雖然成功遏制了董承實力上升的勢頭,但現在卻不得不面臨著如何封賞皇甫嵩的窘境。

    其實皇甫嵩很好安置,畢竟留給他的選擇不多,真讓他做大將軍,且不說別人,就他自己都不會樂意。

    而且眾人心裡也大致都能猜出來,皇甫嵩最終的歸屬只能是放棄兵權、出將入相,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只是目前唯一的問題就是,某人願不願意給皇甫嵩挪位置。

    “他們都在盼著我死啊。”雖然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趙謙仍舊有些心痛。

    趙溫遲疑了下,小聲說道:“陛下其實可以推恩,將封賞分給皇甫嵩的親族。雖然皇甫嵩無嗣,但還有個從子皇甫酈”

    “子柔,不要再說了。”趙謙緩緩搖頭,眼前這人是他再親不過的兄弟,他說話也不再藏著掖著:“誰也不會樂見我與黃子琰在朝堂並立,無論是陛下、還是馬翁叔、抑或是楊氏。”

    趙溫怔怔的問道:“楊氏是擔心你與黃司空爭風頭,可陛太尉又是為何?你若與司空不和,豈不是正中其心意?”

    “兄弟鬩於牆。”趙謙深深的看向趙溫。

    趙溫明白了,接口道:“外御其侮。”

    太尉馬日磾與尚書令士孫瑞兩人就是如此,雖然彼此在內部有過分歧與算計,但並沒有擺上檯面來,更沒有因此耽誤關西士人的整體利益。如果趙謙還繼續在這個位置上,那他和黃琬的相處模式也會是這樣。

    趙謙難得說這麼久的話,趙溫怕他支撐不住,想勸他休息,卻被趙謙擺手拒絕,他接著說道:“楊氏、桓氏,那個不是百年經傳,豪強大姓?若不是我身子實在不好,又沒什麼門生故吏可以留給你的,最後也不至於跟他們走到一起去。你以後萬事都得小心,不可盲聽盲從,要多為我趙氏打算。”

    趙溫也是個善機謀權變的人,此時眼含熱淚,心亂如麻,無論趙謙說什麼他都一概應下。

    “現在陛下欲推行鹽鐵,受到多方攔阻,正是要我等出力的時候”趙謙突然猛烈的咳嗽了幾下,趙溫又是拍背又是撫胸,還扶著他起身向盂裡吐了口痰。這麼一番動靜折騰下來,再躺回床上時,趙謙頭腦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他揣摩出皇帝今天特意派親信黃門來見他大概是什麼意思,是想暗示他因病離職,把三公的位置騰出來讓給別人。可這麼做,皇帝開出的條件又是什麼?總不至於妄想著讓趙謙白白送出權位吧?

    除此之外,皇帝正陷入因鹽鐵而導致的不利局面之中,正是尋求在朝中說話尚有份量的趙謙支持的時候。在這個時候暗示趙謙退出,若無別的理由,那簡直就是招臭棋。

    以趙謙對皇帝的瞭解,對方一定在事先開出了極為優渥的條件與暗示,否則絕不會這麼做,更不會借穆順的口來提醒他。

    趙謙努力思索著自己是否錯過了某件極為重要的訊息,他這些天臥病在床,整日昏睡,早已不曾過問政事。此時他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紕漏,只得繼續問道:“陛下在提議重設鹽鐵之後,還做過什麼事?去過什麼地方?下過什麼詔書?”

    他知道皇帝做事喜好步步為營,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都會醞釀出極大的變化。這樣做的好處是深思熟慮,旁人看不透皇帝佈局,只能感嘆聖心難測,由此愈加敬畏壞處卻是讓支持者很難判斷、解讀皇帝背後的用意。

    皇帝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每次要麼是當面暗示,要麼是若有若無的作出提醒,就比如今天派來的穆順。

    趙溫身為衛尉、外朝官,平常無事根本不能出現在皇帝左右,再加上皇帝對自己的看管極嚴、不許近侍亂傳,所以哪怕是與他相善的秘書郎王粲,也不能毫無顧忌的告訴他全部。對此,趙溫只得從自己伴隨皇帝的幾次出行中找尋蛛絲馬跡:“陛下這些天除了去上林苑練習騎射以外,也沒去什麼地方對了,陛下前天去了明光宮。”

    “明光宮荒廢兩百多年,破磚爛瓦,有什麼好看的?”說到這裡,趙謙又補了一句:“陛下這是去第三次了吧?”

    趙溫說道:“喏,哪裡本來荒蕪一片,直到陛下這次去了之後,京兆尹崔公和長安令王凌才征役清理,打算在原來的台基上修間小殿。”

    “這是勞民之舉。”趙謙說道:“若是無人反對,則必有蹊蹺之處。”

    “是了!”趙溫突然想起一事,拊掌道:“陛下數日之前,讓太常種公去了趟宣平門。”

    宣平門就在明光宮附近,趙謙深覺這二者有什麼聯繫,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儘量提起精神說道:“種拂?這是做什麼?”

    “三輔及弘農等地近來舉薦了六十餘儒生,陛下讓太常去宣平城樓當場策試,擇優錄入為官。”

    “可有說授予何職?”趙謙追問道。

    這只是很尋常的舉動,也沒有皇帝直接參與,所以被趙溫無意間忽視。他這時咂摸出其間滋味了,說道:“上第者拜為郎中,次第者為太子舍人,至於末第者,尚未安置。”

    緊接著,趙溫遲疑道:“這好像是”

    “太學的歲試之法!”趙謙頓時激動的搶話道,說著便喘起了粗氣,好半會才難受的說道:“無論是讓太常種拂做主試人,還是對參與者安排官職,無不是仿照以往朝廷對太學生歲試的成例。”

    太學在董卓遷都長安之後,就已經名存實亡,難道陛下此舉有興復太學的意思?

    還未等趙溫反應過來,手腕突然被趙謙狠狠攥住。

    只見趙謙虛弱的喘著氣,眼神難得的凌厲:“你這幾天一定要看準時機,代我上書請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5
第七十七章 雅歌投壺

    “夫投壺者,不使之過,亦不使之不及,所以為中也。”投壺新格

    出了趙謙府邸,穆順不敢耽擱,直接回了未央宮,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忙著找皇帝覆命。

    此時皇帝正在石渠閣外與一眾秘書郎露天宴飲,玩著投壺的遊戲,投壺起於戰國、興於秦漢,是當時的儒者士大夫之間宴飲助興的活動。

    大約是上個月,秘書郎王粲和楊修教會了皇帝這種遊戲,皇帝很快上手,並且樂此不疲。幾乎只要一宴請秘書監眾人用膳,就定然會玩上幾局,不過皇帝準頭太差,十矢九不中,所以沒回都是讓秘書郎們玩,自己在一旁過眼癮。

    穆順來的時候,一圈下來,正好輪到法正投壺。只見法正坐在席上,手上拿著根沒有鋒鏑的箭矢,眯著眼盯著中央的一隻腹大口小的銅壺,磨蹭了好一會,就在他終於有所動作,舉手投矢的時候。

    楊修在一邊剛好說道:“每回投壺,就屬你最”

    噹啷

    法正手腕一抖,箭矢偏離了目標,堪堪擦著壺身而過,掉在地上。

    他臉色頓時一沉,忍不住看向楊修,楊修表情一愣,自知失言,立即側過臉去裝作不關我事的樣子。

    法正雖然失手,在座眾人都是受過君子教育的,並沒有任性起鬨。王粲、士孫萌在一旁神色淡然的看著桓范、傅干的嘴角略微揚起的笑容還未散去裴潛、王輔則是輕輕搖頭,替法正這一次感到可惜。

    唯有王輔敢想敢說:“這回不算,孝直再投一次!”

    法正感激的看了眼王輔,臉色立時緩和了些許,只是他不會再丟一次丑了。

    裴潛這時笑道:“該我了。”

    他隨手拿起一根箭矢,略一打量,便信手一投。箭矢準確的飛向銅壺,正好打中壺腹,銅壺原地搖晃了幾下,傾倒在地上,把銅壺裡原來插著的箭矢盡皆倒了出來。

    “好啊,沒投中也罷,倒把壺也給弄翻了。”皇帝這時也笑著發話了:“文行,看來你也不適合玩這個遊戲。”

    這話一說完,所有人紛紛跟著皇帝起鬨。

    裴潛倒也不惱,笑著說道:“人各有所長,左右不過是一個遊戲,潛既然不善此道,以後不如和陛下一起旁觀。”

    他出身河東裴氏,是侍御史裴茂的兒子,為人不拘小節細行,不為其父所喜,給他取字文行就是希望他能懂些規矩。沒想到入宮之後,裴潛愈發放縱天性,難得與王輔、法正等幾個性格古怪的人玩到一起去了。

    這次裴潛再明顯不過的為法正解圍,皇帝見了,倒也不以為怪。秘書監九個秘書郎,性格、家世、才學各異,在父輩的影響下很容易各自組建成小團體,比如楊修與桓范、傅干三人感情好王粲與士孫萌最為契交王輔與裴潛性格相投。雖然他們私底下也會有敵視,比如法正與楊修這對冤家,但整體上還是一個皇帝為核心,緊緊圍繞在皇帝身邊的秘書班子。

    皇帝此時注意到了安靜侍立在一邊的穆順,他招手讓穆順上前,問道:“何時回宮的?”

    “就在剛才,奴婢不敢打攪國家的興致,便在一邊候著了。”

    皇帝隨意的應了一聲,目光不經意間掃視在座眾人,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不見:“趙公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這話一出,無論是秘書令射堅,還是秘書郎楊修、士孫萌等人盡皆屏息靜聽,剛才還充斥著的輕鬆愉悅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眾人雖然臉色未變,看向穆順的目光中流露出緊張的探詢。

    “誒,太醫令說很難熬到秋涼時候。”見皇帝沒有屏退眾人的意思,穆順索性開誠布公,一五一十的說道:“趙公形容枯槁,說話都沒什麼力氣,整日昏睡,以米湯度日。”

    “真有如此嚴重?”皇帝認真的問道。

    “這種事,奴婢可不敢亂說。”穆順將自己去趙謙府中拜訪的前後經過拋去細枝末節的部分,在皇帝面前詳述了一遍,皇帝這才紅了眼圈,傷心的說道:

    “上一次見到趙公,還是在我親政的大典上,那時候他雖然抱恙,但精神還不錯。我本以為讓人替他分擔點事,無案牘勞形,他就會把身子調養回來。誰知道他竟然”

    “趙司徒志在中興,屢行良政,如今一旦不豫”楊修見皇帝兩眼含淚,隨即作勢一嘆,說道:“宜早做打算啊。”

    最後這句話的語氣透露出楊修心裡的緊張與忐忑,這是他首次以近臣的身份向皇帝進言,並試圖干涉朝廷大事。

    皇帝低著頭,一隻手在桌案下漫不經心的揉搓著衣袖的布料,過了一會兒,方才抬頭含糊的道:“德祖說的是,一切就等太醫令的脈案呈進,然後再做打算了。”

    這時皇帝也沒心思繼續和秘書郎們說說笑笑了,他趁此放了他們提前出宮,好讓他們盡快將這個消息轉告給家裡長輩。

    皇帝坐在石渠閣裡,對著窗外陽光,突然想起當日趙謙與馬日磾聯袂覲見,逼他罷黜王允。那時候自己還故作姿態,利用他們保全自己的聲名,此後趙謙便一病不起,對皇帝事事遷就,鼎力支持。

    他想起這個印象還不錯的老臣子,又想起被他利用完、罷黜回鄉的王允,還有那批忠心耿耿、卻與他政見分歧的馬氏、楊氏等士族大臣。這些人沒有誰不忠於皇帝、忠於漢室,但他們的忠誠,不過是朝廷在能滿足他們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有選擇的忠誠。

    一旦不能滿足、或無法滿足,要麼就會仗義執言、為民請命要麼就如同袁氏趁著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下降,割據一方,圖謀不軌。

    作為大漢朝的皇帝,早在趙岐等人通過外交手段,威服袁紹等方伯重新承認天子法統以來,他其實已經可以慢慢的通過溫水煮蛙的方式,利用行政手段和權術,儘可能少的發動戰爭就能重新讓海內臣服。

    可是這麼一做,朝廷還是那個暮氣沉沉、爭權奪利的朝廷,世家豪強依然把控著這個國家的經濟、政治和輿論,甚至還有軍事。用文的手段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卻讓這個國家真正的敵人由外入內,繼續堂而皇之的站在朝堂之上。這些豪強摸透了朝廷的政治規則,如果真讓他們滲入朝堂跟皇帝來文鬥,皇帝未必能贏,最後還是會撕破臉。

    既然一開始就沒想過當光武那樣跟世家妥協的君主,皇帝這一世自然不會選擇聽信那些朝中大臣的話以仁德招徠諸侯歸順,他要用拳腳,而不是用口舌來收復天下。

    回過神來,皇帝突然說道:“穆順!”

    “奴婢在。”

    “去尚書檯,詔賈詡來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5
第七十八章 監觀民瘼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詩經大雅皇矣

    賈詡一直在隨時待詔,不是他未卜先知、知道皇帝要找他做什麼,而是他心裡明白,在這個時候,他是皇帝最需要的人。

    “尚書臣詡叩見陛下。”

    皇帝伸手虛扶,見賈詡起身坐好,這才道:“趙公的病況,你知道了嗎?”

    “朝野都在盛傳,臣大致聽了幾句。”賈詡神情冷然:“聽說已在彌留之際。”

    皇帝慨然嘆道:“趙公心思多變,長於權謀,我能有今日,多賴其襄助。沒想到這樣精明強幹的人,也難逃一死。”

    賈詡臉色微變,他聽出皇帝的話中含著幾分如釋重負、更多的則是一種警告。

    他不能在皇帝身邊繼續扭扭捏捏,立場搖擺不定了。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觀察,他揣摩皇帝對士族豪強的感情非常微妙,既依賴又痛恨,既忌憚又無奈。依賴的是皇帝此刻還需要豪強大臣助他治理朝政痛恨的是這些豪強沆瀣一氣,聚眾鄉野,目無朝廷而忌憚的是豪強士族勢力盤根錯節,威脅到了皇帝的權力無奈的是皇帝面對著龐大的士人集團,常常獨木難支,有心無力。

    如今天下幾乎都知道長安朝廷有了個才智出眾的君主,漢室看上去有了些興復的希望。似乎只要皇帝帶朝廷東出函谷,還都雒陽,天下便能傳檄而定,四海臣服。那樣的話一切將重回正軌,天下依然是漢室的天下,皇帝再忌憚世家,左右不過是孝桓皇帝那樣的人物罷了。

    可皇帝顯然不想走這條看似坦途,其實仍舊積重難返的道路。

    賈詡也不想,那樣他只會被家世出眾的士人排擠掉,所以他一直以來都是秉持著以武力奪天下的觀點,這也深得皇帝器重。至於皇帝對世家的態度以及在此事上對賈詡的拉攏,賈詡在一開始的保守拒絕後,終於出於自身的權位考慮,點頭答應了。

    “臣謹為陛下賀。”

    “賀什麼?”皇帝深深的看著賈詡。

    “趙公一死,不僅朝局動盪,人事更迭,陛下大可施為而且趙公臨去前所上遺疏,定會為陛下排解當前憂難。”賈詡抬眼看向皇帝:“這難道不值得為陛下賀?”

    “放肆!”皇帝冷然道:“你好大膽,這話你也說得?”

    賈詡全然不懼,直言道:“在別的地方,臣不敢說,但在陛下身前,臣理應說得。”

    聽了這話,皇帝面色頓時緩了緩,如雪消冰釋,語氣仍舊是淡淡的:“你不敢說,別人倒敢說你。”

    他伸手在桌案上撥開一堆簡牘章奏,用手指挑出一份來,說道:“侍御史侯汶彈劾你不修操行,悅主媚上,任尚書時屢有紕漏,你怎麼看?”

    賈詡知道皇帝這是在玩弄權術,於是坦然應道:“一切自有陛下裁奪。”

    皇帝本來還想敲打幾句,然後出言搭救,好讓賈詡對自己心懷感激。沒料到賈詡這麼一副任憑處置的樣子,他覺得沒趣,乾巴巴的說道:“鹽鐵專營,打到了一些人的七寸。他們不敢直接說我的不是,也不敢指責荀公達,就只好拿你撒氣了。”

    見賈詡無動於衷,皇帝輕聲說著,像是在為他抱不平:“微人淺見,不值一哂。”

    “陛下睿鑑明辨,臣不勝感激。”話已至此,賈詡不得不表態了:“臣才智鄙薄,確實難以勝任尚書一職,既有彈劾,還請陛下准許辭退,以做保全。”

    賈詡本來就有慫恿李傕、郭汜率軍反叛的污點,再加上以一邊鄙之人,入中台秉筆,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恨這也是他退無可退、歸無所歸的窘境,他無法與那些士人走到一起去,就只能和皇帝靠在一起。

    如今有了鹽鐵之議,賈詡登時成了眾矢之的,皇帝這次能保下他,下次卻未必。而且賈詡確實不適合在尚書檯,他應該被安排到別的去處。剛好皇帝有心,賈詡有意,此事就這麼定了。

    “同樣是六百石,轉任大司農屬下平準令,也不算虧待你。”

    平準令原本與均輸官負責打擊商人囤積居奇、平抑物價。光武中興後,刪減官職,廢掉了均輸。沒了均輸為平準調撥來天下各地商品,平準令也就沒有足夠的貨物放到市場上平抑物價,猶如沒了牙的老虎。雖然平準令最終得以保留,但只負責掌知物價,再也沒有調控市場商品價格的功用。

    如今皇帝顯然不是要把賈詡放到一個閒職上,他問道:“你可知平準令是如何掌知物價的?”

    “在東西市設官,候時監管。”

    “這還不夠。”皇帝睨著賈詡,淺淺一笑:“平準令不僅要監管當時物價,還要收集、調查、統計一切影響物價的信息,並據此推算未來的物價,好讓朝廷適時作出調配。比如說糧秣、鹽鐵,這些都是國之大事,必須嚴密監控。”

    賈詡越聽越驚訝,他本不是商業之才,還想著可能會做不好平準令。沒想到皇帝接下來的話對平準令的職責進行了新的詮釋,要知道任何一件事都會影響到物價,所以平準令的監察範圍囊括無數領域,跟情報組織一般無二。

    不過平準令在明面上主要還是對市場物價、商品經濟、社會發展現狀等進行統計分析、預測和監督,為朝廷制定經濟政策而提供實時市場物價信息和諮詢建議的職位,並不是為了搞秘密監察的機構,這一點賈詡心裡還是明白。

    “平準令以後就如尚書、侍中一樣,雖名屬九卿,但實屬於我。除了定時將糧秣等市價信息告知大司農以外,其餘的事,你可直入省中,上稟於我。”皇帝打算將平準令改頭換面,舊瓶裝新酒,弄成後世調查統計局一樣的機構。

    要知道現代國家所有的情報幾乎都來自公開信息的蒐集和分析,就職人員大多是來自各個專業的普通人,主要工作是用數據趨勢和異常數據來預判某件事情的發生。

    洞察局勢、分析預測對手的下一步行動,這是賈詡的專長,他本來就對人心的觀察有其獨到的一面,此時讓他掌握情報機構,無疑是如虎添翼。皇帝放心讓賈詡擔此重任,一來是看中他的能力、二來則是賈詡為人謹小慎微,無黨無派,也不隨意結交大臣,最適合做情報機構的長官。

    賈詡很喜歡這樣的位置,既不用出風頭、藏在暗處,又能窺覷機密、手握大權。這可是當年繡衣直使江充的權力,但隱蔽性可比江充要強,風險也小得多,他欣然受命:“臣謹諾。”

    “你現在要做的是短期內掌握長安的輿情,讓我知道誰在做什麼、說什麼,民間黎庶又是過得如何,切不可使我耳目壅塞。時機成熟後,再著手關中,乃至於整個天下。”皇帝對情報機構的期望很大,也是不遺餘力的支持:“錢的話,少府會足額調撥至於人手,不管商賈、流民、還是遊俠,只要能為你所用,大可任之命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6
第七十九章 禍福同門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後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禮記學記

    暮色降臨,安坐在廡廊下假寐的王斌突然打了個噴嚏,他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睡眼朦朧的茫然四顧。

    對面並肩走來一對年輕兄弟,弟弟稍矮兄長一頭,緊隨其後。兄長王端沉穩有儀容,風采動人,每走一步都像是量好了距離似得而其弟王輔卻散漫得很,跟在王端身後明顯想走快些,卻又不敢超過他,只得聳拉著肩小步趨著。

    王斌遠遠注視著,目光深沉的點點頭。

    “阿翁!”二人一齊來到王斌跟前,恭恭敬敬的給王斌行禮。

    王斌看著王端,說道:“這陣子你收的奏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是有不少,不過送到尚書檯擬詔批覆的卻不多。”王端與王輔一左一右的坐在蓆子上,據實答道:“有許多奏疏都被壓下了。”

    “想必都是反對鹽鐵的奏疏。”王斌淡淡說道:“這件事鬧得太大了。”

    “鹽鐵專營的事情,眾說紛紜,太尉馬公與司空黃公都同時發聲,君上再有雄心魄力,恐怕”王端小心翼翼的說著,收回了最後一段話。

    王斌看著他最為滿意的長子,鬆弛的眼皮略微抬了一抬:“你是擔心君上招架不住?”

    雖是沒有答話,但王端的神情無疑已經表明了自己心中的憂慮。

    “你整日跟在君上身邊,讀的書、見的人、知的事應也不少,你怎麼看?”王斌乜了王輔一眼,例行公事般問道。

    王輔正兩眼四處打量著來來往往給廡廊、房間點燈的婢女,眼神都放在婢女曼妙的身姿上了。這會子陡然聽見父親的問話,恍然回神,見王斌面色發青、以及兄長王端一臉無奈的表情。

    他訕訕的笑道:“阿翁剛才可是問我?”

    “哼!”王斌冷哼一聲,面色不善。

    同樣是他王家的種,長子溫和老成,年尚及冠就是六百石的公車司馬令,掌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在士人中又有不錯的名聲,可謂前途光明。而這個次子王輔,不學無術,狂傲不羈。本以為他進了秘書監,跟那些公家子弟在一起,會近朱者赤,有所長進,沒想到秘書監幾乎沒人待見他,總共九個秘書郎,那些士人卻唯獨把他剔除開,編排出省中八秘,而不是九秘。

    這個八秘猶如前朝的八顧、八廚等士人君子的稱號一樣,有這個稱號的就算沒有登位公卿,也能是一時名士,在合適的時機能將名聲轉化為政治資本,可惜這麼好的機會,王輔偏偏錯過了。

    王斌被王輔這舉動勾起了怒,忍不住又想起八秘的恨事,頓時氣上心頭,指著罵道:“你這個駑才!整日讓你就渾身不得勁,就知道廝混玩樂。老夫好不容易把你送進秘書監,不奢求你學君上的明算睿鑑,只盼著你能多和那些公家子弟打成一片,學學他們的才幹!可你呢?你在秘書監都胡混些什麼?”

    這一串劈頭蓋臉的痛斥,把王輔罵的抬不起頭,他委屈的反駁道:“我哪有胡混?且不說別的,廷尉法公和侍御史裴公的兒子都與我相善,這難道還不是打成一片?”

    “你!”

    王端皺著眉,看著不服氣的王輔,說道:“你別把他們抬起來替你分說,法正與裴潛都是年少英才,脾性古怪些、高傲些都在情理之中。可你除了性子與他們相符,其餘的才幹可有學到幾分?”

    “怎麼沒學到了?”王輔偷眼瞧著仍在氣頭上的王斌,輕聲說道:“他們在君上面前說的,我都懂就連私底下說的,我也懂。有時候眾人在一起分析朝局,有些人的想法還不如我呢。”

    “還有人不如你?”王斌氣笑了。

    “當然有。”一提到這個,王輔頓時信心滿滿的說道:“比如那個士孫萌,他除了會寫幾篇好文章以外,對局勢還沒我看得透徹。王粲此人也是一樣,我原以為好歹也是名家之子,會有什麼卓見,沒想到嘿!”

    王端敏銳的覺察到一個細節,皺著眉頓時舒展開去,認真的問道:“私下裡說的?你探聽到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見王端認真的神情,王輔收起了散漫的態度,仔細想了想,答道:“好像是說君上這次要奪生民之利、處政失措,鹽鐵是斷不可行的。且不說河東鹽池各有其主,且都經營了近百年,君上一紙詔命就想收回來,未免太過簡單了。”

    說完,王輔又恢復了輕率的模樣,不屑的說道:“所以我說這兩人徒有家世遺澤,只通經書、善屬文而已,對旁的可謂是一概不知。詩經都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山林池澤之利皆歸少府,鹽池自然也是一樣,都是君上的私產。什麼各有其主、經營百年?那不過是君上開恩准許他們管著的,就像君上特許黎庶入山澤漁獵樵採一樣,准他們辦,那是君恩不准他們辦,那是王法!”

    王斌有些訝異王輔竟然有這樣的觀點,看來對方也不是愚鈍不堪,只是聰明勁用錯了地方:“你這話,說是這麼個理,若是真辦起來,還是阻礙頗多。就拿百姓入山樵採來說,官府是管不了的,只得讓他們以時入山林,以所獲上繳稅額而已。”

    “可天底下鹽池就那麼多,朝廷想管還管不得了?”王輔兩手一合,理所當然的說道:“鹽池本來就是君上的私產,若真按國法來,他們還敢強佔不成?”

    王端搖了搖頭,不想與他解釋這其中的關隘,他問道:“他們可還說了別的什麼?”

    “就提了句外朝臣工上疏諫阻,君上卻寢其所奏,故而要找時機據理抗辯。”王輔隨口答道。

    “據理抗辯?難道要在常朝的時候”王端邊想邊說。

    “今日就是常朝,君上因趙司徒病重,故而罷朝不上。下次常朝卻是五日之後,他們等得起麼?這事一拖下去,最終還是對他們不利,所以我才說王粲他們”

    “就這兩天。”王斌突然冷不防說道。

    王端、王輔登時打住要說的話,詫異的看向父親。

    “據理抗辯?”王斌沉悶地哼了聲,他垂下眼瞼,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還是有人看君上年幼可欺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6
第八十章 翻覆靡定

    “會同難嘖有煩言莫之治也。”左傳定公四年

    涼風微起,枝葉在樹冠上摩擦搖動,發出嘩嘩的聲響。秋高氣爽的日子就要來臨了,樹葉也開始掉進泥土裡,準備腐爛成來年大樹復甦所需要的營養。

    落葉隨風飄落,徑直擊打在庭院中緊閉的門扉上。

    在這座屋宇中,太尉馬日磾、尚書令士孫瑞等人正分列而坐。

    前來拜訪的黃門侍郎鐘繇說道:“當初明公與王允合謀誅董,輔佐幼主,屢平大亂。如今明公乃當朝巨擘,受百官敬仰,鹽鐵之事,還請明公務必申訴。”

    “司空哪裡都已說好了?”馬日磾問道。

    “太尉錄尚書事,秉政中台,有明公在,彼等中二千石以上、博士、議郎的臣工無不欣然允諾。”

    “明日事關成敗,還望彼此勠力。”

    馬日磾笑著接待了鐘繇,對明天要進行的群臣北宮門集會,幾番作保、表示義不容辭。直到鐘繇走後,馬日磾的笑臉登時就垮了下來。

    剛才那句話是黃門侍郎鐘繇代司空黃琬過來遊說,主要是想最後一次確認明日的行動,可馬日磾卻察覺出了一絲異樣,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各方臨時合作,可鐘繇這麼一來,倒像是生怕自己會不去、並想讓自己領頭似得。

    “司徒病入膏肓,已經上疏請辭了。”馬日磾一雙極為有神的眼睛環顧著在座眾人,目光最後停留在下首的士孫瑞身上:“陛下按規矩和成例,拒絕了兩次,下一次,恐怕就是下詔允准了。”

    士孫瑞聞聲,也不答話,微微側過身去,看向太醫令脂習:“元升,司徒的病當真不會好了?”

    “也不能這麼說,近來這天氣有些轉涼的樣子。”脂習謹慎的說道:“若是真的涼下來了,病情應當有所好轉。”

    “那就是還有一線生機。”士孫瑞說道:“在這個時候,司徒當不會這麼急著退下去。此外,黃子琰那邊的態度似乎很微妙,鐘元常這一次的言辭也不對。”

    “是啊。”馬日磾捋鬚嘆道:“他們前幾次來,都說是要兩廂聯合,在明天的時候共執一辭。可現在卻打算把我推到前面去,恐怕人家已改了主意,臨退前還想讓我上前頂著,成全他們的一片公心。”

    最開始皇帝毫無預兆的召集少府、大司農等人宣佈重辦鹽鐵專營,讓眾人實在措手不及。可沒料到皇帝此後就沒了動靜,雖然沒有強制推行,但也沒有理會臣子的諫阻。

    他們既然不能隨便入宮見皇帝,上疏又得不到回應,於是索性就在公車司馬門聚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議郎,打算以公開公平的一種形式就鹽鐵專營進行討論,這也可以看做是追憶先賢的鹽鐵之辯。

    眾人真正對鹽鐵利益攸關的只佔少數,堅持反對的也只佔少數,而無非是想借勢讓皇帝做出妥協。如果不讓皇帝受到一點阻力,那以後皇帝豈不是可以隨時繞過重要的大臣和尚書檯,商量都不打,就能徑直吩咐九卿改革體制了?

    當初皇帝看似莽撞和不合情理的找少府宣佈辦鹽鐵,是對尚書檯權威的一次挑戰這次馬日磾等人聯合起來反對,並不真的為了鹽鐵,而是為了保證自己的話語權,在今後的改制中不被皇帝一腳踢開。

    皇帝要辦什麼大政,得先尋他們這些大臣商量,有了主意直接去找底下的人,算什麼回事?

    所以眾人才打算聯手在明天對皇帝示威,這也是臣子對皇帝威嚴的一種試探。成了,以後辦事都得君臣商量著來不成,那以後就是君進臣退的局面了。

    “司徒能甘心辭位,必然是為他事打動。而司空對我等屢屢溫言假辭,實則另有心思。我等若是無有預備,明日一早,我們在北宮門自說自話,反對專營之政,彼等卻反口支持陛下,那我等可就處於不利的局面了。”士孫瑞想了想,補充道:“而且是與董承一起。”

    這次的事情不僅有馬日磾與楊氏等人的參與,董承出於對皇帝的不滿,也表示出要與馬日磾和解、一同行事的態度。三方聯合,既能給皇帝帶來壓力,又能不至於顯得互相結黨。

    然而,馬日磾深深皺起了眉頭,士孫瑞分析的沒錯,本來都就此事達成一致,要同進退,可對方卻為了別的利益中途退出。自己若是沒有察覺,到時候豈不是變成了他與董承勾結合謀,造勢阻攔陛下?

    “哼!”馬宇不忿的說道:“他們想的好算計!”

    雙方本就是彼此利用,臨時合作,對方因故退出,確實沒有事先告知的義務與責任。至於依舊慫恿馬日磾繼續秉持著先前的計畫,在北宮門仗義執言,那就是黃琬和楊氏順水推舟,針對馬日磾的一個圈套了。

    明天若是沒人襯托,又怎能顯示出他們對皇帝的一片忠心與擁戴呢?

    在北宮門聚眾討論,辯駁皇帝的主張、讓皇帝下不來台,又和董承同氣連枝最重要的是,楊氏和關東士人在一邊為皇帝說話,一副義正辭嚴、赤誠無比的樣子

    馬日磾光是想想,後背就是一陣冷汗,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立即跟楊氏一起轉變立場,讓董承一個人去跟皇帝唱對台戲,這樣還能順手挑撥董承和皇帝這對翁婿之間的關係。

    可在此之前,馬日磾得先知道究竟是什麼讓楊氏改了主意、讓趙謙甘願辭位。

    “元升,當日穆順到司徒府上探視,可有說了什麼?”士孫瑞問道。

    脂習仔細回想起來,不確定道:“都是正常的探視之語,勸趙公安心休養之類,也沒什麼出格的話。”

    “那就是在很早以前就有暗示了。”士孫瑞凝神靜思,他一時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利益能比讓皇帝妥協,從此君臣共治的利益大。趙謙的退出,士孫瑞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方勢單力孤,即便這事成了,他也撈不到好處。可楊氏卻不一樣,還有什麼利益能讓楊氏改主意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6
第八十一章 徑情直遂

    “夫義,節慾而治禮,反情而辨者也。故君子徑情而行也。”鶡冠子著希

    宣室內,皇帝一手拿著沒有鋒鏑的箭矢,一手輕輕撫摸著柔順的箭羽。心思全然不在手頭的箭矢上,他噙著一抹笑意,譏諷的說道:“真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北軍中候、領中壘校尉王斌不似皇帝那麼成竹在胸,他還不知道皇帝早已做足了準備,此時有些緊張的問道:“要不派兵衛過去?若是兵衛不堪用,老臣手下的北軍”

    “你這是做什麼?”皇帝被對方鄭重其事的樣子逗樂了,笑道:“他們不過是在北宮門集會,論辯朝政國策,又不是造反,你拿什麼名目派兵過去?保護還是驅逐?”

    “可他們這是逼宮!這是臣子該做的麼!”王斌難得露出幾分怒容,在知道這事之後他第一時間就趕來覲見。隨時準備聽候皇帝的指派,只要皇帝下詔,他哪怕擔負惡名也要給這些人一個厲害瞧瞧。

    哪怕這些人無不是朝廷中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哪怕這些人無不是張嘴就能引經據典的博士議郎、哪怕這些人無不是世代簪纓的豪強。無論是誰,都不能威脅到他皇帝外甥的權位!

    王斌甚至在想,如果皇帝下不了這個狠心,他不介意當這個惡人,大不了事後引咎認罪。

    這樣想著,王斌蒼老渾濁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愈來愈濃的殺意。

    皇帝被驚了一驚,他知道王斌非常維護他,但也沒想到會為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無論是此刻的皇帝,還是原身的劉協,都是非常重情義的人。只是隨著皇帝威權日重,他的性情也逐漸變得冷酷,即便如此,皇帝心裡仍然也有感性柔軟的一面,無論是對宋都、還是對王斌。哪怕提拔王斌照樣能起到董承的作用,他也不願意讓王斌千夫所指,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陰溝裡翻船,更別說保護王斌了。

    見到王斌的言行,皇帝心裡備受感動,就在他緘默不語之時,一旁的蘭台令史蔡邕抬眼看了下殺氣騰騰的王斌,伺機說道:“百官集會北宮門,聚眾論道,說起來也算是朝廷的成例。”

    蔡邕降服李傕入城有功,被皇帝賦予編續漢史、整理典籍的重任。幾乎日夜都待在重修後的天祿閣裡,兩耳不聞窗外事,利用皇帝給予的有關權限,埋頭翻閱皇室檔案以及重要經書典籍。根本無暇關注政事,此時若不是馬日磾事先相請,他可能還蒙在鼓裡。

    皇帝收斂了情緒,霎時又恢復了往日的鎮靜,他看向蔡邕,明知故問的說:“朝廷何時有這樣的成例?”

    “這叫做廷議。”蔡邕趕緊答道,他這次之所以沒有去北宮門跟著鬧騰,主要是經歷了太多事,實在不行再摻雜進政斗黨爭中去。此時他是擔心馬日磾等人會觸怒年輕的皇帝,鬧得不可調和,所以才想著打圓場:“每逢國臨大政,歷代賢君明主,無不召集群臣、或直接詔令有司廷議決事。”

    “沒有我的詔許,臣子也能自發組織廷議?”皇帝反駁道。

    “能。”蔡邕迎上皇帝的目光,以示心懷坦蕩,他援引故事:“當年羅侯鄧騭為大將軍,就曾以涼州羌胡等事,主動召集群臣議論。”

    王斌冷哼一聲,語氣不善:“不止如此吧,廢立天子,不也是臣下廷議麼?”

    臣僚主動發起廷議時,要麼是皇帝駕崩,沒有子嗣,就需要外戚大將軍主持廷議,從宗室選擇旁支繼位要麼是幼主在上,權臣強勢,興廷議以挾輿論。

    前者一開始還好,霍光扶立孝宣皇帝,成就漢室中興可到後來卻單純變成外戚為了鞏固權力,只收幼君的惡劣行為。蔡邕剛才好不容易尋到個擦邊的例子,此時被王斌一語道破,臉色一變,立時說道:“陛下乃命世之主,事權一統,豈能一概而論?”

    皇帝撫摸箭羽的動作突然停頓下來,沉著臉對此事下了個論調:“太尉、司空、車騎將軍、還有光祿勳、以及其下博士、議郎、諫議大夫等聚集北宮門,當眾辯議,的確符合廷議之規。無論是孝昭皇帝的鹽鐵酒官之辯、還是後來孝哀皇帝的換幣之議、抑或是孝章皇帝復鹽鐵官、孝桓皇帝改鑄大錢等議,都是為了便於朝廷制定國策,以冀利於萬民。”

    看得出皇帝為了這個廷議的定義做過不少功課,翻閱過不少前朝檔案,蔡邕正在一旁聽得直點頭,卻聽皇帝話鋒一轉。

    “只不過”皇帝將手沿著平滑的箭桿,從箭矢兩端移向中間,慢悠悠的說道:“他們事先不上疏遞請,堵在北宮門高談闊論,不知道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天子?”

    “陛下!”蔡邕稽首拜伏,道:“容臣說句實在話,太尉等人未得允准,擅集大臣公議,此舉雖然不甚妥當,但還請陛下好歹顧惜彼等一干名臣宿儒,素有清名,將此事揭過則罷。倘若真要鬧大了,陛下的聲譽怕也會受影響。”

    “就此揭過?”

    皇帝冷笑一聲,突然將手中把玩已久的箭矢往外一投,那根箭矢在空中劃過一道完整的弧線,正好打到了庭中一隻銅壺圓滾滾的獸面腹。

    噹的一聲清響,箭矢弾落在地上,銅壺也倒在地上。皇帝的準頭果然很差,瞄了這麼久都還沒中。

    雖然有些尷尬,但王斌與蔡邕誰都沒心思在意這事,他們恭敬的一站一跪,分列兩側,低頭等候著下文。

    皇帝右手沒了把玩的物件,習慣性的虛握著,他面色如常,說道:“這事我若是忍讓揭過了,那以後但凡國政疑難,彼等皆可謁闕集會,自行公議了?”

    哪怕此時天氣逐漸涼爽,蔡邕也是汗流浹背,他最後一次壯著膽子,語氣微弱的懇求道:“臣聽說陛下常自詡世祖光武皇帝,那便當有、光武皇帝從善如流的雅量。”

    將自己塑造成中興漢室的第二個光武皇帝,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宣傳造勢,就是想讓百姓能對漢室抱有希望,重新凝聚人心。沒想到這成效還沒看到,卻被蔡邕以爾之矛,攻爾之盾了。

    皇帝沉悶的嗯了一聲,像是默許,又像是隨口應和

    “既然太尉他們非得要用廷議來辯論鹽鐵之政,那就讓他們議吧!舅父!”

    “臣在。”王斌沉聲答道。

    “你去傳詔給王端,命他打開北宮門,請諸位公卿百官入承明殿。除此之外,再讓傳侍中、黃門侍郎、及尚書檯、秘書監及以下各官,盡皆趕赴該處,一體參與辯論。”皇帝索性把事情鬧大:“我們就在這等著,看他們會談出個什麼結果好了。”

    早已準備好帶兵驅逐他們的王斌此時接到這樣的詔命,頓時有些發懵,尚不解其意。他不由扭頭看了蔡邕一眼,卻發現對方面色煞白。

    蔡邕頓時明白了,原來皇帝早已有萬全之策、並且已經預見了結局。否則又怎會安之若素的坐在這裡,還讓他們光明正大的入內辯論!

    果不其然,這場由太尉馬日磾、車騎將軍董承等人發起的百官聚議在承明殿只持續了兩個時辰,剛開始還是以董承為首的一系列官員、以及部分籍貫河東的議郎大談特談鹽鐵之弊,誰知馬日磾與黃琬等人一接口,便話鋒陡轉,情況急轉直下。

    最終以馬日磾、黃琬為首的大多數人一致認定,鹽鐵專營有益於當今、應行之不疑的結論收場。

    皇帝則是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獲得了勝利。他這些天先是繞開中台,親自下場,借鹽鐵引起馬日磾等人合作然後再勸服趙謙退讓,從而說服楊氏與黃琬,最後再迫使馬日磾改變立場,與董承撇清干係。

    三方好不容易達成一致,如今驟合驟分,彼此有了隔閡嫌隙,以後若再想互通一氣、反抗皇帝可就難了。

    議論結果一出來,便當即擬詔下發,皇帝隨後將鹽鐵官重新劃歸少府屬下,歸少府張昶負責。此外,又重新訂立鹽鐵之法。

    次日,司徒趙謙上疏表態全力支持皇帝推行鹽鐵之政,並第三次乞骸骨、懇請辭退。

    皇帝詔准,遷太尉、錄尚書事馬日磾為司徒、錄尚書事拜驃騎將軍皇甫嵩為太尉詔司空黃琬錄尚書事增郫侯趙謙食邑二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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