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37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50
第一百零二章 德澤恩被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

    “你有這份心,自己在府中蓄養門客不就好了麼?若真弄出什麼新奇玩意了,你再呈上不遲。”皇帝似笑非笑的說道:“而且,你這想法有跟舅父說麼?”

    王輔臉色頓時變得尷尬起來,低下頭說道:“未曾。”

    皇帝呵呵一笑,挪身站起,閒適的踱著步,王輔不敢繼續坐著,跟著站了起來。

    只聽皇帝說道:“這就是你做事稍欠考慮、毫不周詳的表現,你自己在家閉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何必搞那麼大?你自己回去以後好生想想吧,以後要做什麼事,要先問你阿翁的意見。”

    見皇帝拒絕了開鴻都門學與太學對立的提請,王輔不免有些失望,但也並沒有因此灰心。至少皇帝同意了他可以私自蓄養相關的匠人在府裡,還暗示他可以鑽研些新奇玩意進獻,有了這句話,他至少能確認皇帝對小道還是很上心的。

    而且有了皇帝的背書,他回去後也不擔心父親王斌會如何責備他。

    “還有,你也別整日袖手無事,秘書監眾人都在忙於整理圖籍,你身為秘書郎,也得多干些本職正事。”皇帝突然嚴肅著說:“別盡想著遊獵娛樂,多跟法正、裴潛他們學學!”

    “唯、唯!”王輔忙不迭的應下,這時肚子卻不由得叫了起來。

    皇帝莞爾道:“怎麼?還沒到時候你就餓了?”

    王輔赧顏道:“臣今早起晚了,怕誤了入宮的時辰,所以沒來得及”

    皇帝沒好氣的擺了擺手,道:“你退下吧,去太官哪,讓他給你弄點吃食。”

    太官賜食是對臣子的恩遇,王輔身為皇帝表兄,時常受到這個待遇,已經見怪不怪了:“臣叩謝陛下恩賞。”

    王輔走後,皇帝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開太學只是第一步,之後要建的工科、策試取士等種種有關教育、選官體制的改革才是重中之重,也是最為艱難的一步。

    皇帝看著窗外如亂珠四濺的雨滴,出了好一陣子神,這才轉過臉對穆順說道:“去傳趙溫過來。”

    過了很久,太常趙溫才冒著大雨趕來,他稽首行禮過後,與皇帝打了個照面,發現皇帝正在窗邊藉著天光看書。

    趙溫只看了這麼一眼就忙低下頭去:“太常臣溫叩見陛下!”

    雨水在外拍拍打打,間或有些雨水飛進殿內,皇帝皺了皺眉,讓穆順將窗合上了。室內頓時暗了下來,全賴透窗而來的鉛色天光,還有幾盞燈火照出的微黃溫暖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悶,皇帝擱下書,微微嘆息一聲,說道:“趙公喪儀辦的怎麼樣了?”

    趙溫眼圈一紅,叩首道:“前些日子已經入葬了,只是亡兄有遺志,希望以後能葬回故土。”

    “蜀道艱難,漢中又有張魯阻絕行旅。”皇帝搖了搖頭,無不惋惜的說:“我本想因此動兵南下,惜乎再過兩個月就要入冬,而且涼州、並州哪裡未有克定,一時難以成行只好暫時委屈趙公了。”

    聽到皇帝為了讓趙謙葬回故土而有意動兵南下,不論這話有幾分真,光是說出來就足以表示皇帝對趙謙的看重與悼念了。這是莫大的哀榮,趙溫頓時淚如雨下,再次伏地叩首道:“臣代亡兄叩謝陛下厚恩!”

    他心懷激盪,一時語無倫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這是亡兄生前常說的話。亡兄久在病榻,嘗盡病痛折磨,如今一去,也算是、也算是”

    “病覺死生真大事。”皇帝深呼一口氣,緩緩說道:“你也不要太過感傷,聖人都難逃一死,何況其他?你繼承趙公遺志,當勠力輔佐,朝廷早日打通蜀道,趙公也能早早返鄉。”

    “臣謹喏。”趙溫抽噎說。

    皇帝假咳一聲,說起了正事:“你這幾日忙於喪儀,我本想給你幾天假,可是太學開辦在即,離不得你這位總持其事的,只好委屈你了。”

    “不、不。”趙溫抬袖揾了把淚,說:“陛下已為亡兄罷朝三日,贈與哀榮,臣感佩至極,只想著今早報效厚恩,豈敢閒居?”

    他早知皇帝為何傳喚他來,是故有所準備,從袖中抽出一份簡牘,雙手將其奉在頭頂:“此乃太學五科,各自錄入的人數。由於陛下已有明詔,命三輔、河東、弘農等司隸七郡各薦舉年輕才俊十人入學,故而太學應行自募九百餘人。”

    “各郡薦舉的士子都來了麼?”皇帝沒有讓穆順去接,徑直問道。

    趙溫保持著雙手奉簡的動作,說:“除了河南路程稍遠以外,其餘各郡的大致都來了。”

    “五科各錄學子幾何?”

    趙溫遲疑了一下,答道:“明經科此次有五百人,治劇科有兩百人、明法科有百餘人,經濟、經營等科共錄數十餘人。”

    殿內一時沉默了,趙溫心情經過一番大起大落,此時也鎮靜下來。他知道皇帝絕不會滿意這個結果,但倘若皇帝有意要改變這種情況,那麼趙溫將會視激進程度給予一定的支持。

    “這麼多人全讓明經科教去了,那我留經濟、經營等科的博士、教習做什麼?”皇帝把手一招,讓穆順從快舉僵了的趙溫手中取來簡牘,展開看了看:“明經科三個博士、六個教習,忙得過來麼?”

    “陛下,這些學子無不是自願投錄,他們心向經義、又仰慕韓公等人聲名”

    “這可不能由著他們。”皇帝把簡牘往桌案上一拍,冷然道。

    “唯。”趙溫立馬收住了口,謹慎的說道:“敢問陛下的意思是?”

    “調劑。”看到趙溫疑惑的神色,皇帝解釋道:“太學五科,每科定額兩百人,明經科多出來的這三百人一概調到別的科去,這就是調劑。”

    趙溫訝然,下意識的反駁道:“陛下,彼等學子無不是為了研習經義而報讀明經,若是一概調往他處,豈如人願?而且該調誰、不該調誰,總得有個定規才是,不然恐會有人私下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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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德澤恩被

    “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

    “你有這份心,自己在府中蓄養門客不就好了麼?若真弄出什麼新奇玩意了,你再呈上不遲。”皇帝似笑非笑的說道:“而且,你這想法有跟舅父說麼?”

    王輔臉色頓時變得尷尬起來,低下頭說道:“未曾。”

    皇帝呵呵一笑,挪身站起,閒適的踱著步,王輔不敢繼續坐著,跟著站了起來。

    只聽皇帝說道:“這就是你做事稍欠考慮、毫不周詳的表現,你自己在家閉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何必搞那麼大?你自己回去以後好生想想吧,以後要做什麼事,要先問你阿翁的意見。”

    見皇帝拒絕了開鴻都門學與太學對立的提請,王輔不免有些失望,但也並沒有因此灰心。至少皇帝同意了他可以私自蓄養相關的匠人在府裡,還暗示他可以鑽研些新奇玩意進獻,有了這句話,他至少能確認皇帝對小道還是很上心的。

    而且有了皇帝的背書,他回去後也不擔心父親王斌會如何責備他。

    “還有,你也別整日袖手無事,秘書監眾人都在忙於整理圖籍,你身為秘書郎,也得多干些本職正事。”皇帝突然嚴肅著說:“別盡想著遊獵娛樂,多跟法正、裴潛他們學學!”

    “唯、唯!”王輔忙不迭的應下,這時肚子卻不由得叫了起來。

    皇帝莞爾道:“怎麼?還沒到時候你就餓了?”

    王輔赧顏道:“臣今早起晚了,怕誤了入宮的時辰,所以沒來得及”

    皇帝沒好氣的擺了擺手,道:“你退下吧,去太官哪,讓他給你弄點吃食。”

    太官賜食是對臣子的恩遇,王輔身為皇帝表兄,時常受到這個待遇,已經見怪不怪了:“臣叩謝陛下恩賞。”

    王輔走後,皇帝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開太學只是第一步,之後要建的工科、策試取士等種種有關教育、選官體制的改革才是重中之重,也是最為艱難的一步。

    皇帝看著窗外如亂珠四濺的雨滴,出了好一陣子神,這才轉過臉對穆順說道:“去傳趙溫過來。”

    過了很久,太常趙溫才冒著大雨趕來,他稽首行禮過後,與皇帝打了個照面,發現皇帝正在窗邊藉著天光看書。

    趙溫只看了這麼一眼就忙低下頭去:“太常臣溫叩見陛下!”

    雨水在外拍拍打打,間或有些雨水飛進殿內,皇帝皺了皺眉,讓穆順將窗合上了。室內頓時暗了下來,全賴透窗而來的鉛色天光,還有幾盞燈火照出的微黃溫暖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悶,皇帝擱下書,微微嘆息一聲,說道:“趙公喪儀辦的怎麼樣了?”

    趙溫眼圈一紅,叩首道:“前些日子已經入葬了,只是亡兄有遺志,希望以後能葬回故土。”

    “蜀道艱難,漢中又有張魯阻絕行旅。”皇帝搖了搖頭,無不惋惜的說:“我本想因此動兵南下,惜乎再過兩個月就要入冬,而且涼州、並州哪裡未有克定,一時難以成行只好暫時委屈趙公了。”

    聽到皇帝為了讓趙謙葬回故土而有意動兵南下,不論這話有幾分真,光是說出來就足以表示皇帝對趙謙的看重與悼念了。這是莫大的哀榮,趙溫頓時淚如雨下,再次伏地叩首道:“臣代亡兄叩謝陛下厚恩!”

    他心懷激盪,一時語無倫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這是亡兄生前常說的話。亡兄久在病榻,嘗盡病痛折磨,如今一去,也算是、也算是”

    “病覺死生真大事。”皇帝深呼一口氣,緩緩說道:“你也不要太過感傷,聖人都難逃一死,何況其他?你繼承趙公遺志,當勠力輔佐,朝廷早日打通蜀道,趙公也能早早返鄉。”

    “臣謹喏。”趙溫抽噎說。

    皇帝假咳一聲,說起了正事:“你這幾日忙於喪儀,我本想給你幾天假,可是太學開辦在即,離不得你這位總持其事的,只好委屈你了。”

    “不、不。”趙溫抬袖揾了把淚,說:“陛下已為亡兄罷朝三日,贈與哀榮,臣感佩至極,只想著今早報效厚恩,豈敢閒居?”

    他早知皇帝為何傳喚他來,是故有所準備,從袖中抽出一份簡牘,雙手將其奉在頭頂:“此乃太學五科,各自錄入的人數。由於陛下已有明詔,命三輔、河東、弘農等司隸七郡各薦舉年輕才俊十人入學,故而太學應行自募九百餘人。”

    “各郡薦舉的士子都來了麼?”皇帝沒有讓穆順去接,徑直問道。

    趙溫保持著雙手奉簡的動作,說:“除了河南路程稍遠以外,其餘各郡的大致都來了。”

    “五科各錄學子幾何?”

    趙溫遲疑了一下,答道:“明經科此次有五百人,治劇科有兩百人、明法科有百餘人,經濟、經營等科共錄數十餘人。”

    殿內一時沉默了,趙溫心情經過一番大起大落,此時也鎮靜下來。他知道皇帝絕不會滿意這個結果,但倘若皇帝有意要改變這種情況,那麼趙溫將會視激進程度給予一定的支持。

    “這麼多人全讓明經科教去了,那我留經濟、經營等科的博士、教習做什麼?”皇帝把手一招,讓穆順從快舉僵了的趙溫手中取來簡牘,展開看了看:“明經科三個博士、六個教習,忙得過來麼?”

    “陛下,這些學子無不是自願投錄,他們心向經義、又仰慕韓公等人聲名”

    “這可不能由著他們。”皇帝把簡牘往桌案上一拍,冷然道。

    “唯。”趙溫立馬收住了口,謹慎的說道:“敢問陛下的意思是?”

    “調劑。”看到趙溫疑惑的神色,皇帝解釋道:“太學五科,每科定額兩百人,明經科多出來的這三百人一概調到別的科去,這就是調劑。”

    趙溫訝然,下意識的反駁道:“陛下,彼等學子無不是為了研習經義而報讀明經,若是一概調往他處,豈如人願?而且該調誰、不該調誰,總得有個定規才是,不然恐會有人私下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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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渭橋踏麥

    “多往嬉遊,跳擲踐踏,頗為喧擾。”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誌一

    蕭瑟冰冷的秋雨,在經過一晚上的淅淅瀝瀝之後,到了近午時分終於漸次停歇。按說秋雨不及夏雨暴烈、也不及夏雨水量充足,可偏偏在一夜之間讓渭河漲了幾分,險些將渭橋的橋墩給全數沒在水裡。

    渭橋兩岸除了來往不絕的商旅行人以外,還有大片來不及收割的麥田,沉甸甸的麥穗末梢還沾著些許雨滴,讓麥穗更加沉重。數名農夫揮舞農具,彎著腰在田地裡辛苦勞作著,時不時的在無邊麥海裡起伏著腰背,彷彿不知疲倦似得。

    偶爾累了,他們也會直起腰,抹把額頭與脖頸之間的汗,看一看渭橋上來來往往的車馬、渭河上漂泊著的船隻。

    數輛馬車帶著塵土打橋上經過,車壁四角掛著的銅鈴輕輕搖晃出清越的響聲,音色清亮。

    一名年紀約有十六七歲的少年坐在車中,渾身透著常人所沒有的貴氣。哪怕經過長途跋涉,身心早已疲憊,他仍然挺直著腰背,保持著士族高門才有的風度,只是從他的眉梢間仍能尋出幾分睏倦之色。

    “公子,過了渭橋,咱們就算是到長安了。”車伕在前頭揮了個鞭花,大聲說道。

    “嗯。”少年輕輕應了一聲,低垂著眼瞼,也不管車伕聽沒聽見。

    許是旅途太過無聊、又或是即將到達目的地,車伕一下子放開了,他坐在車轅上,自顧自的說道:“要不是在路上遇到那場大雨,耽誤了功夫,咱們這會早就到長安了。也不知道過了期限,太學還會不會”

    “你想這麼多做什麼?我們有右扶風發給的薦舉憑證,而去情有可原,太學不會拒我於門外。”少年不耐的說道:“若真是過期不候,那我們就打道回去,我家也不少那些書讀。”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車伕連忙說道:“夫人可都說了,這太學可不僅僅是為了,今後無論是結交宦仕、還是拜訪名師,有個太學生的身份都是再好不過的。”

    少年正準備再說下去,卻聽見車後的官道上傳來一片馬蹄聲,馬蹄聲十分輕快,大約是十幾匹馬的樣子。

    伴隨著馬蹄聲的,還有路邊的陣陣慌亂之聲、以及雀躍的笑聲。

    “尊駕!求尊駕勒馬,莫要害苦了小民啊!”

    少年忍不住往外看去,原來是群十幾二十歲的青年,正在路邊躍馬馳騁著,像是紈褲子弟在淘氣取鬧。他們一會在大道上撒歡奔馳,一會像是控制不住馬匹一樣,縱馬衝入田野之中,踐踏麥禾。

    田間的農夫不敢上前,只得跪在地上不斷的苦苦哀求著。

    那些騎士猶自不顧,反倒放任馬匹啃食麥穗,嘴裡嘰裡咕嚕的說著奇怪的語言。

    “這都是羌人。”車伕喃喃道:“長安附近怎麼會有這樣的羌人?”

    “停車。”少年立即吩咐道,待車子停下了,他方才走了出來。

    這群騎士領頭的是一個騎白馬、著錦袍的年輕人,他在馬上昂然挺立,手中凌空抽打著鞭花。他看似驕縱癲狂,其實很小心的沒有抽到路人,似乎只是想以此為樂,看路人被驚慌驅散。

    只見他把兩指放在嘴裡,朝天吹了一個尖銳的呼哨。這群人便嘻嘻哈哈的策馬迎了過來,圍著騎白馬的年輕人在路邊鬧騰。

    人群中,少年眺目遠望,隱約看見那騎白馬的青年有張很英武的臉。

    他看在眼裡,心裡暗道:此人雖然身手不凡,但行跡放肆,不知道是哪家的將種。

    這群人倒也沒有玩鬧多久,他們聚在一起往城門而去,每個人渾身撒發著臭汗,馬鞍旁無不掛滿了野兔之類的獵物,顯然是剛剛打獵歸來。

    少年強忍著惱怒,眼睜睜的看著這群人打他身邊經過。

    如果現今的長安城儘是這等紈袴的話,那他還真是來錯了。

    這時,騎士中為首的一人注意到了這個氣質不凡的少年,目光忍不住瞥了一眼少年身旁的車駕,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令明。”騎在白馬之上的正是馬超,他在長安憋了太長時間了,總算等到父親馬騰入城朝覲。拜官封賞之後,他這才得以與眾人出城肆意宣洩一番。

    龐德仍舊回頭看著那車駕,忽然拉住了韁繩,停了下來。

    “你識得他?”馬超跟著停下,疑惑道。

    龐德搖了搖頭,眼神緊盯著駕車的一匹駑馬:“我不認識,但我識得這馬,好好的良駒,居然用來拉車,實在是可恨。”

    “良駒?”馬超順著龐德的眼光看去,只見那匹拉車的馬通體黃色,唯獨那豁著牙的嘴巴是黑色,而且形貌極醜,完全不像是匹良駒該有的樣子。

    馬超失笑道:“你莫要看錯了,這麼一匹駑馬,那是什麼良駒?”

    身後一干親兵、羌騎也跟著七嘴八舌的附和著。

    馬超笑完,見龐德依然不捨以及惋惜的看著那匹馬,忽然想試試其父馬騰與韓遂平常拉攏親信的手段,於是說道:“你若是喜歡,我這就去替你買來,料那家人也是個不識貨的。”

    說著,馬超便騎馬回到少年跟前,笑道:“在下扶風馬超,家父是朝廷平狄將軍,未請教足下尊姓?”

    那少年上下打量著馬超,冷言道:“你就是馬騰的兒子?”

    “放肆!”馬超身後一人忽然叫道:“你竟敢直呼將軍尊諱!”

    馬超向後一擺手,止住了那人接下來的呵斥,同時面色也沉了下來。他心裡到底還知道些分寸,要先摸清對方的底細,再看是否發作:“未請教足下尊姓?”

    少年全然不懼馬超身後的若干騎士,坦然的說道:“扶風蘇則。”

    馬超臉色立時變了變,扶風蘇氏的名號往上可以溯源到隨衛青擊匈奴有功的平陵侯蘇建,甚至是之後的麒麟閣功臣蘇武都是扶風蘇氏出身。可謂是世二千石的世家,若不是之後逐漸式微,扶風馬氏未必能蓋過他的名頭。

    他並不懷疑對方的身份是否造假,畢竟車駕可以偽造,但一個人的氣質是無論如何是偽裝不了的。

    馬超作色道:“高門子弟,就是這麼當著兒子的面直呼其父名諱的麼?”

    “己欲立而立人。”蘇則說完,竟是不願在待下去,轉身上車,吩咐車伕起行。

    馬超憤懣不已,按他以往的脾性,早將蘇則從車上拽下來用馬鞭抽上一頓了。可他現在不行,無論是礙於對方的家世,還是由於這裡是天子腳下,他父親剛從良不久,實在不能因此得罪一個世家大族。

    再回去的路上,龐德歉然道:“早知如此,就不該為那馬駐足。”

    馬超聞言,有些不滿的看了龐德一眼,這眼神轉瞬即逝,就連龐德都未曾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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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郡邸宿論

    “郡國朝宿之舍,在京師者率名邸。”漢書帝紀四顏師古注

    長安城,漢陽邸。

    邸舍,是指各地州、郡、國、縣等地方行政機關派駐在首都的辦事機構,用以提供地方上計吏入長安時食宿、並且用來及時觀望朝廷局勢,這是自秦漢發源的邸舍制度,同時也是後世駐京辦事處的前身。

    漢陽邸就是涼州漢陽郡設立在長安的郡邸、辦事處。

    在趙謙死後的第二天,觀望許久的馬騰、韓遂這才款款而至,他們一來就受到了朝中上下的熱情歡迎,皇帝第一時間召見了他們,親口許諾不咎昔日之罪,並賜下封賞,拜韓遂為涼州刺史、馬騰為平狄將軍。

    朝廷的這番表現讓馬騰徹底放下心頭顧慮,開始放心享受在長安的日子。

    馬騰的安心自有他的理由,韓遂的憂心也有他的道理。

    朝中巨擘之一、司徒錄尚書事馬日磾早已默認馬騰的身份,是屬於扶風馬氏的旁支。今後憑藉馬日磾的關係,馬騰說什麼也能飛黃騰達,而別看韓遂坐鎮一方,待過幾年,誰家日子過得好還不是一目瞭然?

    韓遂擔憂自己今後可能會屈居馬騰之下,心中隱隱有些妒忌,看向馬騰的眼神也就有些不自然了:“足下承先人遺澤,光耀門第,實在是讓小弟愧煞。”

    馬騰注意到了韓遂在稱呼上的改變,樂呵呵的笑道:“若非朝廷寬赦、司徒馬公睿鑑,我又何能重返官身,回歸宗族?”

    韓遂手把著杯盞,若無其事的說道:“是啊,想當初我等起兵,彼此扶持,共歷艱難。如今既已安定,足下今後長居京畿,小弟不日就要趕赴金城,以後再要相見可就難吶。”

    馬騰沒聽懂韓遂話裡的意思,正欲細問,只聽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

    “你又出去亂跑?”馬騰厲聲道。

    話音剛落,卻見馬超牽著馬打庭下經過,身後還跟著十數名同樣牽著馬的騎士。

    “阿翁!”馬超把韁繩甩到蒼頭手上,邁步走了進來,說:“我剛與令明他們去了城北遊獵。”

    “這裡是長安,多得是豪強望族,你少給我惹事。”馬騰告誡說道。

    “什麼人惹得什麼人惹不得,我難道還看不出來麼?”馬超忍不住叫屈,忽然又低聲說道:“令明又跟阿翁你說什麼了?”

    馬騰看到他這樣子,就知道對方一定是在外面闖過禍,細問之下,原來只是策馬外出時踩了農人的麥子:“若是尋常人家的麥,且不用管他,若是寄託在別家門下的,就得遺金致歉。切不可鬧出人命,我父子才歸順不久,即便有馬氏家名,但終歸得謹慎些。”

    韓遂見馬騰一本正經的以馬氏後人自居,全然未曾想過馬日磾是不是真心接納,不免感到好笑:“幸而朝廷未有愛農惜物的律令,不過也無妨,足下門第高貴,朝廷正是倚重足下的時候,再如何也不會罰到足下。”

    馬騰久居羌旅,雖常自稱是馬氏之後,但由於出身卑微,又參與叛亂,故而這麼些年根本無人承認。直到這次歸順之後,得到了馬氏當家人馬日磾的背書與接納,他這才能正式以馬援後人自居。

    無論是返祖歸宗、還是攀附豪強之家,都讓馬騰的階層提升了無數個檔次,遠在韓遂之上,再也不會出現以往與韓遂在涼州平起平坐的情形了。

    馬騰為名利所惑,還沉浸在重返豪族階層的喜悅裡,一時竟無暇顧及到韓遂話裡的譏諷。

    韓遂覺得無趣,轉頭對馬超說道:“馬健勇這些天還是白身,可以沒什麼顧忌,等到入學之後,那就得處處時時都要講規矩了。”

    馬騰笑臉一收,接著說道:“文約說的是,陛下已經下詔,特許你入太學讀明經。太學明經科的學子多是簪纓世家出身,你可得好生結交,絕不能給我惹出事來!”

    “太學?”馬超驚道:“不該是入宮去做郎官麼?龐德都是羽林郎。”

    龐德做過郡吏、州從事,不過是涼州南安郡的小豪強罷了,以前跟隨在未得到馬氏承認的馬騰身邊,馬騰還會高看他一眼。現在自己的身份與形勢都不同以往,自己的立場和態度自然發生了改變。

    “他哪能跟你比?”馬騰說道:“入太學後多結識簪纓良俊,過三年無論策試能不能過都不干緊要,我自會給你尋一個軍職。龐德成了羽林郎再如何也不過只是征戰封將吧?哪能及你?”

    馬超猶自不情願:“可那經書我自幼就看不慣,這下還讓我學三年當初新息侯不讀齊詩,不照樣成就功業?”

    “你年未及冠,是該讀些學問,我家雖出過新息侯這等戰功起家的勳臣,但其後還不是靠馬南郡以經學傳家?”馬騰睜著圓目,說道:“就連當今司徒都是博學之士,我也不要你做博士,至少這經書得疏通略懂吧?不然以後別人將如何看待我家?”

    馬南郡就是指大儒馬融,門生千人,盧植、鄭玄都是他的學生。扶風馬氏就是靠著馬援創下的基業,馬融光大的聲望,這才成為關西數一數二的豪門望族。

    話及於此,馬超也不好反駁,沮喪地退下了。

    馬騰見馬超離去後,這才對韓遂說道:“這小子,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省心?”

    韓遂笑了笑,沒有接話,他說:“令郎得入太學,可以說是足下恩蔭。可這龐德他本不過曾為涼州從事,還是足下的一員部將。足下可有想過,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人姓名、又是何故拔擢?”

    這個問題馬騰也曾想過,他對此的解釋是:“想必是要分我之勢,可龐德非我親信,不掌親兵,陛下調走他,這對我並沒有什麼關礙之處,我反倒能將龐德的人收入麾下。”

    “沒這麼簡單。”韓遂沉聲道:“你手下帶來的那幾千兵馬本就歸順於你,陛下不往裡面安插人手,反倒還調走龐德這個外姓,難道真是要分你的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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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頑囂不友

    “逮跡其自為,則因循惰弛,罕克自強,措心積慮,甘心為小人,而不以為病。”西疇常言

    桌案上擺了酒和一些肉食菜類,伺候的蒼頭奴僕早已經被遣散出去,屋中唯有馬騰和韓遂相對而坐。眼前雖是美酒佳餚,兩人卻各有心思,都沒有動箸的意思。

    馬騰接著剛才的話,說道:“願聞其詳。”

    “這得從司徒馬公說起。”韓遂這時拿起箸筷,徐徐輕點幾下,道:“馬公認足下為親,在旁人看來,是為朝廷安撫將軍。但就我所見,此事多半出自馬公的私心。”

    “私心?”馬騰心裡一動,兩手按著雙膝,身子稍稍前傾,皺眉說道:“是想拿我做軍中外援?給他助長聲勢?”

    韓遂頷首道:“正是此理,朝廷三方如鼎而立,車騎將軍董承麾下直屬有大批將士,這暫且不說,就連楊氏都有親族擔任軍職,雖為護羌校尉、駐地遙遠,但也不容小覷。司徒馬公看似勢大,其實身在泥淖、舉步維艱。”

    “所以馬公就得仰仗我?”馬騰嗤的一聲笑了:“我手下不過四千多人,論精銳、論甲兵,都比不上樊稠等人的部眾,更遑論南北軍了。他若真要假我為勢,那就該拿出本錢來,一個馬氏的家名,還不足以讓我用身家託付。”

    韓遂冷笑道:“這還由不得你從壁上觀,就你這點本錢,哪夠與人商量?”

    “你這是何意?”馬騰目光霍地一跳,吃驚地盯著韓遂,道:“我不願給他助長聲勢,難道他能還強逼我不成?”

    韓遂仍是揶揄的笑著,剛才刻意保持的奉承與恭敬此時煙消雲散,只剩下一副看好戲的語調:“你還不明白嗎?自打你接受馬公的認親、承認自己是他扶風馬氏的一員開始,你就等於是做出了選擇,今後無論如何都要站在他一邊了。更何況陛下還在後面推了一手,把龐德調走,讓你手下兵馬徹底成為你的親軍,也徹底成了馬氏的親兵。”

    “這時候要反口、要撇清關係,別人信麼?”

    馬騰聽了這話,恍若遭受雷擊,雨後如此涼爽的氣候,他竟然驚起了一身冷汗。

    韓遂說的沒錯,自打他入朝開始,他就面臨著馬日磾給他開出的條件,那就是認回馬騰這個馬氏旁支。當時他還以為這是馬日磾對他的示好,而且自己正陷入認祖歸宗的狂喜與亢奮之中,並沒有往深處想。

    可天底下哪裡有白給的好事,馬騰得了這個名,無論自願不自願,都將與馬日磾緊緊綁在一起。

    馬騰不能接受自己這個初入官場的小白被自家人欺負的事實,他氣得嘴唇發抖:“我看他好歹也是一時名臣,怎麼如此不由分說的就”

    “名臣又如何?”韓遂冷哼一聲,打斷道:“王子師不是名臣?黃子琰不是名臣?楊氏等人就不是名臣?朝中名臣多了去了,可該斗的還是會鬥,該爭的還是會爭,這就是朝廷!”

    馬騰想著韓遂話中之意,不禁深吸一口氣,用手撫著脹痛的腦門,也不言語,只是沉吟。

    韓遂轉了轉眼珠,目光深邃,不懷好意的說道:“現在你可是退無可退,以後就留在長安給你本家助聲勢,若是司徒馬公鬥不過旁人據說他最近居於下風。那時候你可就要小心了而我呵呵,涼州刺史雖然才六百石,但也夠我在金城快活了。”

    “文約,你我好歹曾彼此共事,有兄弟之誼,可不能坐視不理!”馬騰心知韓遂既然敢這麼跟他說,那就一定有自己的計較。

    他此時也不去細想既然韓遂早就知道馬日磾的算計,為何當初還要坐看他一步步鑽進別人的計畫裡,直到這個時候才跟他說?但馬騰只想著盡快擺脫這個受制於人的處境,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了。

    當馬日磾與韓遂同時在算計他的時候,馬騰第一個選擇的還是與自己同甘共苦、交情匪淺的韓遂,而不是那個陌生的族人。

    韓遂抖擻了一下精神,拿起杯盞喝下一大口酒,慢悠悠的說道:“以後我在涼州、你在關中,千里之遙,只能坐視、又談何相助?你還是去尋司徒吧。”

    馬騰先是一怔,忙又站了起來,對韓遂躬身一揖,做足了姿態。但在起身時,臉上卻是沒了笑容。

    他的這份表態讓韓遂很是滿意,韓遂伸手虛搖一下,權做回禮,又伸出右手,道:“快些坐下,這事其實也不是沒個說道。”

    馬騰沉著臉坐下,話也不說的看著韓遂。

    韓遂原是涼州從事,也是入過雒陽、見識過臣子之間的虛偽假態的,朝堂上的門道他清楚得很。而馬騰這個斫木販柴的窮苦破落戶出身、又一直混跡軍旅的將種,除了打仗,什麼規矩都不懂,哪裡值得讓韓遂高看一眼?也活該讓他迷迷糊糊地遭人算計。

    瞧得馬騰的這副表情,韓遂心裡也明白對方性子再厚道,此時也有了些芥蒂。但韓遂畢竟世故圓滑,對安撫情緒這種事可謂是得心應手,因而輕咳一聲,正色說道:“眼下要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便是結好司徒。”

    馬騰用目光掃了韓遂一眼,道:“他設計謀我,我還要結好於他?這不等若是公告世人,我是真心情願與他站在一起了?”

    “不然你還要與他翻臉不成?到時候你勢單力孤,怎麼在長安待下去?出了事,誰還保得了你?陛下麼?你道他信得過你會與自家人鬧僵?”韓遂說著,端起杯盞又喝了口酒,然後放在桌案上,他含笑看著馬騰,一副你什麼都不懂的模樣。

    馬騰頓時氣著了,他惱恨的說:“既然如此,那我還不如反”

    “噤聲!”韓遂立即打斷了馬騰的話,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眼瞧了下窗外,說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亂說這等妄言,我等可是在長安,不是在涼州!”

    馬騰深吸一口氣,說:“好,那你說,我為何要結交他?”

    “此事既然已經無可挽回,那你到不如真就趁此接近司徒。”韓遂緩緩說道:“有了司徒的照應,你好歹不必擔心受人詰難,倘若不是什麼兩難的事,他怎麼也會幫襯著你。你也可以趁此索取些好處,比如你軍中急缺的兵甲、糧秣之類,只有自己的實力足夠,你才能與別人討價還價,而不是任憑算計。”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51
第一百零六章 頑囂不友

    “逮跡其自為,則因循惰弛,罕克自強,措心積慮,甘心為小人,而不以為病。”西疇常言

    桌案上擺了酒和一些肉食菜類,伺候的蒼頭奴僕早已經被遣散出去,屋中唯有馬騰和韓遂相對而坐。眼前雖是美酒佳餚,兩人卻各有心思,都沒有動箸的意思。

    馬騰接著剛才的話,說道:“願聞其詳。”

    “這得從司徒馬公說起。”韓遂這時拿起箸筷,徐徐輕點幾下,道:“馬公認足下為親,在旁人看來,是為朝廷安撫將軍。但就我所見,此事多半出自馬公的私心。”

    “私心?”馬騰心裡一動,兩手按著雙膝,身子稍稍前傾,皺眉說道:“是想拿我做軍中外援?給他助長聲勢?”

    韓遂頷首道:“正是此理,朝廷三方如鼎而立,車騎將軍董承麾下直屬有大批將士,這暫且不說,就連楊氏都有親族擔任軍職,雖為護羌校尉、駐地遙遠,但也不容小覷。司徒馬公看似勢大,其實身在泥淖、舉步維艱。”

    “所以馬公就得仰仗我?”馬騰嗤的一聲笑了:“我手下不過四千多人,論精銳、論甲兵,都比不上樊稠等人的部眾,更遑論南北軍了。他若真要假我為勢,那就該拿出本錢來,一個馬氏的家名,還不足以讓我用身家託付。”

    韓遂冷笑道:“這還由不得你從壁上觀,就你這點本錢,哪夠與人商量?”

    “你這是何意?”馬騰目光霍地一跳,吃驚地盯著韓遂,道:“我不願給他助長聲勢,難道他能還強逼我不成?”

    韓遂仍是揶揄的笑著,剛才刻意保持的奉承與恭敬此時煙消雲散,只剩下一副看好戲的語調:“你還不明白嗎?自打你接受馬公的認親、承認自己是他扶風馬氏的一員開始,你就等於是做出了選擇,今後無論如何都要站在他一邊了。更何況陛下還在後面推了一手,把龐德調走,讓你手下兵馬徹底成為你的親軍,也徹底成了馬氏的親兵。”

    “這時候要反口、要撇清關係,別人信麼?”

    馬騰聽了這話,恍若遭受雷擊,雨後如此涼爽的氣候,他竟然驚起了一身冷汗。

    韓遂說的沒錯,自打他入朝開始,他就面臨著馬日磾給他開出的條件,那就是認回馬騰這個馬氏旁支。當時他還以為這是馬日磾對他的示好,而且自己正陷入認祖歸宗的狂喜與亢奮之中,並沒有往深處想。

    可天底下哪裡有白給的好事,馬騰得了這個名,無論自願不自願,都將與馬日磾緊緊綁在一起。

    馬騰不能接受自己這個初入官場的小白被自家人欺負的事實,他氣得嘴唇發抖:“我看他好歹也是一時名臣,怎麼如此不由分說的就”

    “名臣又如何?”韓遂冷哼一聲,打斷道:“王子師不是名臣?黃子琰不是名臣?楊氏等人就不是名臣?朝中名臣多了去了,可該斗的還是會鬥,該爭的還是會爭,這就是朝廷!”

    馬騰想著韓遂話中之意,不禁深吸一口氣,用手撫著脹痛的腦門,也不言語,只是沉吟。

    韓遂轉了轉眼珠,目光深邃,不懷好意的說道:“現在你可是退無可退,以後就留在長安給你本家助聲勢,若是司徒馬公鬥不過旁人據說他最近居於下風。那時候你可就要小心了而我呵呵,涼州刺史雖然才六百石,但也夠我在金城快活了。”

    “文約,你我好歹曾彼此共事,有兄弟之誼,可不能坐視不理!”馬騰心知韓遂既然敢這麼跟他說,那就一定有自己的計較。

    他此時也不去細想既然韓遂早就知道馬日磾的算計,為何當初還要坐看他一步步鑽進別人的計畫裡,直到這個時候才跟他說?但馬騰只想著盡快擺脫這個受制於人的處境,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了。

    當馬日磾與韓遂同時在算計他的時候,馬騰第一個選擇的還是與自己同甘共苦、交情匪淺的韓遂,而不是那個陌生的族人。

    韓遂抖擻了一下精神,拿起杯盞喝下一大口酒,慢悠悠的說道:“以後我在涼州、你在關中,千里之遙,只能坐視、又談何相助?你還是去尋司徒吧。”

    馬騰先是一怔,忙又站了起來,對韓遂躬身一揖,做足了姿態。但在起身時,臉上卻是沒了笑容。

    他的這份表態讓韓遂很是滿意,韓遂伸手虛搖一下,權做回禮,又伸出右手,道:“快些坐下,這事其實也不是沒個說道。”

    馬騰沉著臉坐下,話也不說的看著韓遂。

    韓遂原是涼州從事,也是入過雒陽、見識過臣子之間的虛偽假態的,朝堂上的門道他清楚得很。而馬騰這個斫木販柴的窮苦破落戶出身、又一直混跡軍旅的將種,除了打仗,什麼規矩都不懂,哪裡值得讓韓遂高看一眼?也活該讓他迷迷糊糊地遭人算計。

    瞧得馬騰的這副表情,韓遂心裡也明白對方性子再厚道,此時也有了些芥蒂。但韓遂畢竟世故圓滑,對安撫情緒這種事可謂是得心應手,因而輕咳一聲,正色說道:“眼下要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便是結好司徒。”

    馬騰用目光掃了韓遂一眼,道:“他設計謀我,我還要結好於他?這不等若是公告世人,我是真心情願與他站在一起了?”

    “不然你還要與他翻臉不成?到時候你勢單力孤,怎麼在長安待下去?出了事,誰還保得了你?陛下麼?你道他信得過你會與自家人鬧僵?”韓遂說著,端起杯盞又喝了口酒,然後放在桌案上,他含笑看著馬騰,一副你什麼都不懂的模樣。

    馬騰頓時氣著了,他惱恨的說:“既然如此,那我還不如反”

    “噤聲!”韓遂立即打斷了馬騰的話,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眼瞧了下窗外,說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亂說這等妄言,我等可是在長安,不是在涼州!”

    馬騰深吸一口氣,說:“好,那你說,我為何要結交他?”

    “此事既然已經無可挽回,那你到不如真就趁此接近司徒。”韓遂緩緩說道:“有了司徒的照應,你好歹不必擔心受人詰難,倘若不是什麼兩難的事,他怎麼也會幫襯著你。你也可以趁此索取些好處,比如你軍中急缺的兵甲、糧秣之類,只有自己的實力足夠,你才能與別人討價還價,而不是任憑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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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行道遲遲

    “臥病荒郊遠,通行小徑難。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竟攜酒高亦同過

    初平三年九月十七。

    幽州,范陽。

    秋天的雨不比夏天的雨清爽,尤其是北方的秋雨,總夾帶著刺骨的寒風,冷冷的像是要浸到人的骨髓裡。

    在涿郡的某處小道上,一行數百人的騎士護衛著幾輛車馬,在濕滑泥濘的道路中艱難的前行著。這些騎士眼神堅毅,身體高大健壯,無不是出身行伍。他們頭戴斗笠,披在身上的蓑衣遮住了穿著的武服,雨水順著蓑衣不住的滑下、或是滲入內襯的衣服裡。

    當先一人說道:“想不到七月出長安,一路上居然遷延了兩個月才到幽州。”

    他身側一人與其並轡而行,刻意壓低的斗笠遮住了那人深闊的眉目,雖然身著同樣的蓑衣,但身材卻比說話的這人要厚實得多。

    此人正是騎都尉田疇,而他身邊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卻是幽州從事鮮於銀。

    田疇沉聲說道:“這一路又是在雒陽宣詔、又是造訪鄴城,能在凜冬到來之前趕到已實屬不易了。”

    “這回總算到了幽州地界,可又突然說要去見盧公,說是有詔旨要宣,這可是裴君從未談及過的事情。”鮮於銀忍不住說道:“雖說我等並非使臣,不該知曉機密而盧公的確身孚人望,裴君奉詔去見也合乎常情可我總覺得有些蹊蹺,卻又說不上來,像是裴君有意在瞞著我等一樣。”

    此事確實很反常,裴茂奉使北行,只言有詔給劉虞與公孫瓚二人,卻絕口不提是什麼事,即便是袁紹旁敲側擊也沒問不出什麼來。眾人只道是例行封賞、以及說和劉虞與公孫瓚而已,沒想到剛到幽州涿郡,裴茂便鄭重其事的喚來了田疇與鮮於銀,說是皇帝另有詔書,要由他親自頒給隱居在此的盧植。

    這一下就讓田疇等人措手不及,立時打亂了預備繼續北行的部屬,隨行的所有人幾乎都在暗中議論。就連鮮於銀都疑惑不解,這會子希冀善於量時度理的田疇能給他一些啟發。

    可田疇與鮮於銀一樣,都是使節團中擔負護衛的隨從武官,哪怕田疇一時受皇帝青睞,拜為羽林騎僅有的三個騎都尉之一,可他到底是不屬於使團的核心,裴茂也沒有因此而對他有所袒露。田疇連蛛絲馬跡都尋不到,鮮於銀還指望他能揣測出什麼?

    田疇在鮮於銀期望的眼神中無奈的搖了搖頭,他伸手抬了抬愈發低了的斗笠邊沿,然後忍不住扭身回望。除開數輛載滿禮品的馬車以外,當中一輛安車正在數十名騎士的簇擁下,在大路正中緩緩前進著。

    安車雖能避雨,卻不能禦寒。一陣冷風襲來,順著縫隙鑽入車廂,裴茂不禁打了個寒顫,顯然是受不了這北地的寒冷。又似乎是嫌這風雨中的旅途太過枯寂,他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沖溫恕說道:“燕地果然苦寒,同樣是九月,河東可比這裡要暖和多了。”

    驂乘車右的溫恕擔任涿郡太守數年,早已習慣了燕地的氣候,此時很是輕鬆的回道:“正是因為苦寒貧瘠,所以才能磨煉人的心志,燕地自古才會出那麼多堅韌不屈的仁人義士。”

    裴茂點頭贊同道:“府君說的在理,也正是這種苦寒之地,才有了盧公那樣的鴻儒。”

    安車緩緩在路上行使著,在車廂這個私密的空間裡,溫恕遲疑了下,看了看老神在在、平心靜氣的裴茂,忽然試探著說道:“節下遠來燕地,是為了說和襄賁侯與薊侯之間的恩怨,擔負重任,這才是當前首要的急務。可為何棄急求緩,要先拜訪盧公?而且這詔書此前從未明發,驟然而出,實在是忍不住讓人驚異。”

    節下是對持節的使臣與將帥的尊稱,而溫恕口中的襄賁侯與薊侯,則分別是幽州牧劉虞以及奮武將軍公孫瓚。

    裴茂笑著看向溫恕,十分坦誠的說道:“盧公名著海內,如今退隱返鄉,朝廷自當遣使問候。此次恩詔正在情理之中,屆時詔書當面宣讀後,天下自知,哪裡還需要刻意講明?”

    “原來如此,恕一時不解其意,倒讓節下見笑了。”溫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又囁嚅著住了口。

    他與王允同是太原祁縣人,兩家彼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王允在朝廷大起大落,先是謀誅董卓,掌權不過幾天,又因舉措失當而被皇帝罷黜。期間原委詳情,竟由於道路阻絕而不得盡窺,直到裴茂來了之後,溫恕才從對方口中得知朝廷原來發生了這麼多翻天覆地的大事。

    溫恕作為王允年輕時結交的鄉友,此時王允被免,他自然心有慼慼,擔憂會連累到自己今後的處境。故而對裴茂極盡奉承,招待周到,此時更是以太守之尊,親自為裴茂驂乘,隨對方去鄉下尋盧植。這一路上,就是為了深入打探些朝廷的風聲動向。

    他默然垂首,故作沉思不久,方才嘆道:“國家天資仁敏,有光武遺風,漢室誠然是中興在望啊。”

    裴茂抬眼看了溫恕一下,沒有接這個話茬。

    溫恕討了個沒趣,只好自己往下說道:“朝廷俱列名臣,皆為社稷楨干,只可惜盧公如今身染沉痾,不然還真能輔佐明君,重開治世。”

    裴茂不得不開口敷衍道:“國家本就有征盧公入朝的詔旨,可如今盧公病重,怕是不能起行了,只能就地封賞了。”

    說到這裡,裴茂忽然高聲喚道:“子泰!”

    田疇聽了傳喚,立即撥馬回到車邊,在馬上側了側身,立即回道:“裴君。”

    “還有多遠?”

    田疇不急著答話,在心中估計了行程,方才回道:“再往前走兩里地,就是盧公居處。”

    裴茂聽了,這才放下心來,瞥了溫恕一眼,說:“沒想到盧公竟住在這等山野之地。”

    溫恕生怕對方誤解自己怠慢了盧植,連忙解釋道:“郡府縣衙不是沒有延請盧公入城修養,可盧公偏就不允,我等拗他不過,也只好聽之任之。”

    裴茂狀若無意的問道:“聽聞袁冀州去年曾請盧公為軍師?”

    “喏。”本想探聽朝廷風聲的溫恕一直尋不到機會,又不好對裴茂的問題避而不談,只得跟著裴茂的話頭說道:“袁冀州是派人赴上谷請盧公出山,只是盧公託病推辭了,所以此事未能成行。直到今年,盧公在病中思念桑梓,故才返歸本地,於鄉中修養。”

    車外風嘯雨急,馬蹄在路上踏出沉悶的聲響,安車在風雨中巋然不動。

    袁紹以下凌上,篡奪上官州郡,實在有悖臣道,作為士之楷模的盧植,定然不會出山為袁紹做事。裴茂心裡思忖著,驀然嘆了口氣,說:“盧公真乃國之楨干。”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52
第二章 海內儒宗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國風鄭風風雨

    風雨漸消,陰沉的烏雲終於破開了一道口子。一線金色的陽光從雲層裡照射下來,將這沉鬱的山林鍍上一層金邊,雖然氣候仍舊寒冷,但這陽光還是給了人足夠的慰藉。

    鳥雀鳴響在山澗,幾間茅屋就搭在河邊,週遭叢林掩映,翠樹蔥鬱,與山林渾然一體。

    一個面帶菜色的女子,正攜著兩個小兒在茅屋前的菜園子裡擇菜,聽得馬蹄聲響起,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見一行車馬在路邊停下,兩名文士從馬車上緩步走下。

    其中一名相貌和善的年輕騎士,操著幽州口音,客氣的問道:“叨擾了,敢問這裡可是盧公居處?”

    見這一行人氣度舉止,應該不是什麼兵痞匪類。婦人心中警惕稍減,頗有禮數的福了一福,並不著痕跡的將兩個小兒攬到身後。她似乎心有顧慮,未有直接作答,反而問道:“不知幾位來找盧公,是作何去處?”

    騎士明顯一愣,像是沒有料到一個山林裡的婦人說話都這麼有禮有節,而且應對不卑不亢,顯然是很有家教。他尚未答話,身後從車上走下的一個文士朗聲笑道:“我乃朝廷使臣,特奉天子詔旨來見盧公。”

    朝廷使臣?婦人不由著眼多看了那文士,直到看見那文士手中持著的一根旌節方才反應過來。

    這天下除了朝廷的使者,還會有誰能持節?

    那婦人這才放下戒備,趕忙拉著兩個孩子跪倒在路旁,誠惶誠恐的回道:“愚婦沒有見識,怠慢節下,還望恕罪。”

    這回驚異的倒是裴茂了,他是沒有料到一個山野村婦居然會認出朝廷的旌節,心裡有些好奇,伸手作勢讓人起身:“快快請起,不知”

    婦人以為裴茂還在問詢盧公的去處,起身答道:“妾身正是盧公兒媳,這是盧公長孫,這是盧公幼子。”說完還將身側兩個年紀相仿的叔侄向裴茂一一介紹。

    裴茂下了馬,仔細看了看其中一個孩童眉眼,展顏笑道:“老夫記得了,左邊這位便是盧公的小兒盧毓吧?當初在雒陽,老夫有幸在貴府上見過幾面,沒想到這幾年相別,昔日襁褓如今成了童稚,實在是時移俗易啊。”

    裴茂在孝靈皇帝時擔任過尚書令,而盧植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尚書,兩人都是尚書檯的舊相識。

    盧植的幼子盧毓也才九歲多,長得很討人喜歡。此時聽了裴茂等人的介紹,那一雙黑漆發亮的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奶聲奶氣的說道:“阿翁有時感念雒陽往事,也常說起過裴公。”

    “喔?沒想到他還記得老夫,也不知這兩年他那兩卷文集編的怎麼樣了?”裴茂熱情的牽著盧毓的手,一邊走一邊問道:“盧公的身子好些了沒有。”

    此話一出,盧毓的面色突然悲痛起來,裴茂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怎麼?尊君他”

    “阿翁病篤,已經很久未見起色了。”

    眾人頓時一驚,他們本以為盧植的病情只需調養,沒想到竟變得這麼重。

    裴茂急忙道:“快,帶老夫去見盧公。”

    幾人不敢耽擱,在盧植兒媳的帶領下,眾人來到了盧植隱居的住所。盧植的兩個兒子得知了情況,不敢怠慢,急忙前來拜見。裴茂顧不得虛禮,徑直說道:“尊君何在?快帶老夫去見他。”

    盧植的大兒子剛剛把裴茂、溫恕等人帶入房間,一股濃濃的藥味便沖的裴茂皺了眉頭。

    房間內用具簡單,就只有一張床榻,一副桌案,牆角疊放著幾隻書篋。床邊的一張矮幾上還擺放著一隻陶碗,碗裡剩著半碗藥,沒有冒出熱氣,顯然已經冷了許久了。

    “阿翁。”大兒子在盧植身側輕輕喚道:“天子派使臣來看望你了。”

    躺在床上的是個年過半百,滿頭花白的老人,他面色蒼白,病骨支離。聽得兒子輕喚,他喉嚨裡咕噥了兩聲,然後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細細打量了眼前諸人。

    裴茂也是四十來歲,此時看到故交淪落這般淒涼地步,裴茂心頭一酸,哽咽道:“盧公?”

    盧植看清了人,又聽了這句熟悉的稱呼,眼睛不由睜的大大的,驚道:“裴巨光?”

    驚訝之情尚未平復,他隨即瞧見了裴茂手中拿著的屬於朝廷使者不能離身的旌節,突然激動了,掙扎的欲要起身,並對大兒子說道:“是陛下派來的天使?快,快扶老夫跪下參拜!”

    “切莫如此!”裴茂急道,連忙迎上去將盧植扶回到床上,口中說道:“你如此重病,還是不要折騰了,國家也不會在意這點縟禮。”

    “這如何使得?這是非禮。”盧植並未領情,固執的說道。

    “禮在人心,你還是安心躺著吧。”裴茂勸道,他心裡也是不忍心看著這個病痛纏身的老人辛苦的折騰。

    想當年,這個人親率朝廷精銳,平定百萬黃巾,是何等的雄姿英發,只可惜命犯小人,未遇明主,一代名臣巨儒,竟落得如此晚景,實在是可悲可嘆。

    盧植心知沒有氣力再下床行禮,只重重的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裴茂見對方心情平復,這才為其將來人一一介紹:“這位是涿郡太守,想必盧公也曾見過。”

    溫恕上前一步,施禮道:“盧公。”

    “府君能於理事,治民以寬,涿郡百姓無不心悅。”盧植低語說道:“老夫也是感佩莫名。記得夏天的時候,府君還想讓令郎入我門下,可惜我這沉痾痼疾,讓我錯失良駒。”

    “犬子愚劣,豈敢叨擾盧公門下。”溫恕心裡的確為此感到遺憾,在表面上仍作出大度的樣子,擺了擺手,說:“盧公還是將養身子要緊!”

    裴茂這時說道:“這位是天子親封的騎都尉田疇,字子泰,是右北平無終人。”

    田疇一臉恭敬的對著這個當世大儒拜了一禮:“晚生仰慕盧公學問已久,今能拜見,實在是平生之幸。”

    “老夫聽說過你,”盧植扭頭看向田疇,聲音有些中氣不足,但語氣卻十分堅定:“當年劉使君要請人代他去長安拜見天子,還是你不懼艱難,領命前去的吧?”

    見田疇點了點頭,盧植這才讚許說道:“不矜不伐,看來我幽州又出了一個賢才啊。”

    剛剛才誇完,盧植便不可制的猛地咳嗽起來,幾人大驚,連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撫胸,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

    之後裴茂又向其介紹了與田疇同行的鮮於銀,鮮于氏是漁陽大姓,盧植雖然有心交談幾句,但此時心力交瘁,無奈之下,也只是隨口說幾句敷衍了過去。

    溫恕、田疇都被盧植評議過,並得到了很好的考語,雖然盧植不是許邵那般以考評人物出名,但到底是一代大儒,對人作出的肯定,無疑事最好的鍍金。

    鮮於銀一開始也是躍躍欲試,此時見自己被草草略過,不由得感到失望。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52
第三章 後王斯重

    “君子之於忠義,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也。”後漢書卷六十四

    雨停風歇,鳥雀趁著這短暫的光景,在山間樹林裡清亮的鳴叫。帶著水汽,冰冷的山風,從更深處的谷地,順著寬闊的山腹吹來。清新而潮濕的風,從茅屋的牆縫裡呼呼的鑽進,讓本就有些憋悶的屋子,一下子涼快了不少。

    待裴茂將眾人介紹完了之後,裴茂這才說道:“盧公要好生養病,要知道在關中,無論是太尉馬公、還是驃騎將軍。就連在河南的前將軍也都在惦記著你,望你早日入朝輔佐明主,重開治世。”

    “恐怕得要諸公失望了。”盧植臉色黯淡,有氣無力的回道:“這身子如何,老夫心裡清楚,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

    “切莫說這種喪氣話。”裴茂本還想勸說幾句,但見盧植臉色,頓時嘆了一聲。

    倒是盧植頗為豁達,居然還笑道:“暫時莫談私誼,天子讓裴君來此,可有制詔?”

    裴茂彷彿這才想起正事一樣,他赧顏笑道:“你看我糊塗的,光顧著說話,居然連正事都忘了!”

    說完裴茂便退後一步,等盧植的三個兒子們代為跪下稽首後,方才從袖中抽出四種帝之下書之一的制書。

    他將其拿在面前,整肅表情,緩緩讀道:“制詔前尚書臣植:朕聞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盧公高壯質烈,不畏凶鋒,其心可知矣。東觀修纂,有利文教。克定蛾賊,功績尤著。夫名冠天下,當為天下所重。今遣使予印綬,拜尚書左僕射,封臨鄉侯,食邑二千戶,敬之哉!”

    “臣植叩謝陛下!”盧植的大兒子代為跪接了制書,將那制書雙手接過,轉身遞到了盧植手上。

    盧植老淚縱橫,乾枯的雙手捧著制書,激動的說道:“朝廷沒有忘記我啊,遠在千里,國家還記得起我這個垂垂老朽,縱是死也無憾了。”

    裴茂暗自嘆了一口氣,看盧植這個情況,尚書左僕射是沒機會赴任了。現在只希望這制詔能對方心情愉快一些,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不至於全是陰鬱。

    他還有話要說,於是側身對溫恕等人使了個眼色,溫恕瞭然,立即帶著田疇等人一一退了出去。

    窗外斜照進來的天光,將兩人的影子倒映在空蕩蕩的牆上,屋外鳥鳴清亮,簷下滴水叮咚。

    裴茂端坐在盧植的榻邊,默然無語,而盧植也沒了一開始的欣喜,神情悶悶地握著制詔。

    兩人相顧良久,一時無話。終於,不知是誰先嘆了口氣,兩個靜止不動的身影這才有了變化。

    盧植雙手撐著床榻,勉力支起半個身子,似乎想半靠起來。就這麼一個看似輕而易舉的動作,他卻是要付出全力。

    裴茂見狀,趕緊伸手去幫,並拿了枕頭墊在盧植腰間。他跪坐在盧植一旁的獨坐方榻上,靜靜地看著盧植緩過氣來,心裡頭百味雜陳。

    盧植看了靜默的裴茂一眼,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笑著寬慰道:“孟子曾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活得長與活的短,其實都一樣,不必過於計較壽數,只須致力修身、無愧於行,方可立命。老夫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研經、平賊、治事、扶持幼主,什麼艱難都經歷過了,何曾懼過一死?”

    裴茂苦笑不已,他知道盧植這是安慰自己,只輕輕搖頭,並不說話。

    盧植睨了他一眼,緩緩道:“裴君此行,恐怕不單是為了給老夫加官這麼簡單吧?”

    “到底是瞞不過你,”裴茂說完,又拿出一份絹帛出來遞給了盧植:“這是趙公的書信,盧公看完就都知道了。”

    盧植眼力不濟,沒有伸手去接,只得由裴茂將其讀出來,信件的內容除開問候,實際上說的也就是朝廷裡發生的幾件事:董卓伏誅,朝廷黨爭等等。

    聽完之後,盧植花了半刻時候理清了思緒,然後目光直直的望著屋頂,疲憊的說了句:“陛下可好?”

    裴茂正色道:“陛下很好,王司徒雖然被免,但陛下身邊依然聚集了許多賢才,無論楊氏、抑或是馬氏等人,無不衷心輔佐。南北軍經幾次改制、屢屢操訓,已成強軍只是世事艱難,陛下欲有所為,但還是大為拘束,所以時常掛唸著盧公,盼著你能入朝。”

    “不僅僅是要我入朝吧?”盧植輕輕一嘆,似在喃喃自語,復又說道:“裴君來幽州,恐怕也是為了劉伯安。還有趙公,此時應該在四處征辟薦舉吧。”

    馬日磾、董承雖手綰大權,但並不是理政之才,徵召外地能臣入朝,吸收一大批優秀的人才,可以輔佐政事,推動政策的下達實施。此外,如盧植、劉虞這樣的人物,還能用來平衡朝廷局勢。

    封給盧植的尚書左僕射就是這樣的一個位置,它分走了原屬於尚書僕射楊瓚的權力,是對楊氏的一種削弱。

    可惜,盧植老了,也無能為力了。

    “喏,這次有詔,要將劉使君調任並州。此外不僅是趙公,就連在下,也有持節征辟當地賢才的權力與責任”裴茂語句一頓,說:“朝廷一直有這樣的風聲,說是關東諸君興起義兵,是抗擊權奸,情有可原,如今宜出使和柔,勸服歸順,不應有動武之心。”

    “這都是哪些人說的?”盧植問道。

    “哪些人都有,兩邊總有些人看不清形勢。”

    盧植心頭有些苦澀和痛惜,不禁握拳捶床道:“這些豎子!實在是短視至極!”

    裴茂繼而說道:“從長安到雒陽、再到鄴城、幽州,這一路走來,地方上無不是建壘據守、舉眾割裂。袁本初野心昭著,袁公路更是悖逆不道,關東各地互相征伐,哪裡還有點為國牧民的樣子?此等義兵,朝廷還要溫辭勸服,有些人真是糊塗!”

    “真糊塗的有,更多的卻是哪些裝糊塗的。”盧植默默說道:“袁紹使說客,威逼韓馥退位獻土,這已經不是臣子該做的事了。他去年要我為軍師,無非是想借我的聲名,為他助勢罷了。至於袁術,還有袁氏的門生誒,汝南袁氏竟至於此!”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09
第四章 輕哀薄斂

    “五帝聖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風俗通正失封泰山禪梁父

    雖然皇帝早在最開始就打了預防針,但是以恩賞和弭諸侯、放棄武力征討的論調依然在朝廷內部、甚至是民間都很有市場。

    一來是天下盼望和平,不想出現刀兵戰亂二來是這些關東牧守目前的確沒有出現叛國的錯事如果起義兵討董卓也算錯的話。

    是故儘管有袁紹等人私相開府假職,那也可以說成是為了討董的權宜之計,朝廷真要追究,那也不至於動武,而是應該責以大義,施以恩德。

    這個論調背後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又是哪些人在暗中推動,其實一目瞭然。

    關東那批擅自割據,妄動刀兵的諸侯為了保住現有的權勢以及防止朝廷秋後算賬,是極力鼓吹這一論調的人。其次,就是如趙岐這般,認知還侷限於過去,不知世道已變的人。

    這其中奧秘,裴茂一開始也不甚了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皇帝才是自始自終都沒有被這種論調左右、時刻保持清醒的明白人。

    盧植冷笑一聲,彷彿不屑於說這些人的不是。他將目光轉向裴茂,眼神裡透出一絲不可捉摸,突然問道:“陛下可曾怪過我?”

    當初董卓統領朝政,意欲廢黜少帝,擁立當時還是陳留王的劉協為帝,便召集百官商討,結果眾人都畏懼董卓威勢,無一人敢言反對,只有盧植一個人站了出來,為少帝說話。

    雖然最後盧植是在蔡邕等人的求情之下才得以免去一死,但還是被罷黜了官職,回到了幽州隱居。

    如今曾為陳留王的劉協已是乾坤獨斷的大漢天子,會不會因為當初盧植的反對他即位而心存怨懟呢?

    答案,是否定的。

    裴茂搖了搖頭,道:“孝懷皇帝早已在雒陽安葬,來時陛下也說,朝廷養士數百年,仗義守節,今唯有盧公一人而已。”

    盧植眼前一亮:“陛下當真如此說?”

    “當真如此。”

    “哈哈哈”盧植突然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卻忍不住的咳嗽,但他咳嗽之後仍然繼續的笑,如此往復,臉被咳得通紅。

    盧植緩過勁來,既是快慰,又帶著點惋惜的說道:“惜乎哉,惜乎哉!陛下胸懷大義,實在是我朝仁君。只可惜我老之將死,不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看陛下重整天下了!”

    裴茂有些明白盧植的心情了,還有什麼比得遇明君而垂暮已老讓人遺憾的呢?他勸道:“當年姜尚古稀,得遇文王也未道晚也,廉頗老矣,尚能飯斗米,被甲上馬。盧公莫要懊惱,安心養病,終有重回君側的一天。”

    盧植緩了緩氣,落寞的說道:“仁君在世,何愁大漢不興?我縱是一死,也無愧去見列祖列宗了。”

    他直視著裴茂的眼睛,目光炯炯,透出一絲精芒:“裴君回長安之後,應當如實告知關東詳情,切不可讓他們人云亦云,養虎為患。現下首要的是振興朝廷,而不是抱有畛域之見,排斥賢才,因人失政,不然會有大禍啊。”

    “呃!”裴茂語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初為了反抗董卓暴政,彼此有過恩怨的東西士人難得的親密無間,抱成一團。在王允、士孫瑞、黃琬等人的籌劃下,最終除掉董卓。

    按照正常的演進,兩派共患難之後,憑著這段合作產生的情誼,應該繼續合作下去,兩方共掌朝政,匡扶社稷,開一代君臣共治的局面。

    可偏偏不是如此,親近關東士人的王允,借由誅董首功,獨斷專橫,以他為代表的關東人勢力大漲,權壓百官。將曾經的盟友一腳踢開,這讓馬日磾等人怎麼能忍?

    再加上又有皇帝在背後推波助瀾,兩方關係徹底破裂,這才有了眼下彼此對立的朝局。

    盧植雖遠在江湖,卻看的透亮,他與馬日磾等人的關係好,在地緣上又親近關東士人。像當初為了對付權宦,士人放棄成見,同仇敵愾,可如今呢?沒了外在強敵,就都計較起門戶私利去了。

    他實不忍見到這種局面,如果他真能重返朝廷,說什麼也得試著讓兩方重歸於好。可惜現在他沒這個命了,所以盧植只好苦心相勸,希望馬日磾能早早醒悟。

    然而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他不知道朝廷在裴茂走後不久就發生了因鹽鐵而引發的巨變,兩方隔閡進一步加深,再想走到一起,卻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

    盧植說了很多話,稍顯疲態,語調開始變得有氣無力起來,他似乎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徑直問道:“陛下要劉伯安去並州治理羌胡,那這幽州,應該是要讓給公孫瓚吧?”

    裴茂也不瞞他:“朝廷確有此意,讓貴門生接任幽州牧。”

    盧植頻頻點頭,似乎沒有注意裴茂的具體說辭:“好一招坐山觀虎!劉伯安一走,公孫瓚在幽州便再無掣肘,實力大增,冀州兵不及幽州兵悍勇,幽州兵不及冀州兵眾多。屆時為了爭奪燕趙,袁本初定是要與公孫瓚疲於征戰。這仗一打起來,誰還有餘暇關注朝廷,關注天子?等陛下修養關中,養蓄精銳後咳咳,天下何愁不定。”

    裴茂點頭稱是:“這就是為什麼在下不先去解決劉使君與貴門生的齟齬,反倒要先來見你的緣故。”

    盧植隨即明了,道:“是想讓老夫去說服我那門生?”

    “嗯,劉使君與貴門生互有成見已久,在這個時候,容不得一絲差池,盧公既是天下大儒,又是公孫瓚的師長,定能開解兩人。”

    良久無言,室內一時安靜,裴茂知道盧植要思考,所以並未有催促,他知道此時將盧植拉入劉虞和公孫瓚兩人的鬥爭漩渦中有些不仁義。但,為了社稷,眼前這個老臣還有什麼不答應的?

    只見盧植呵呵笑道:“沒想到老夫病篤將死之軀,還有再為天子效力的機會。裴君,取筆來,替我擬信幾封。”

    裴茂不敢怠慢,趕緊走到桌案前,執筆待寫。盧植理清了思路,說幾句便刻意停頓一會兒,等著裴茂寫完。就這麼斷斷續續的,伴著盧植幾聲乾咳,屋子內就只剩下沙沙的寫字聲。

    屋外的鳥鳴叫的彷彿更歡快了些,好像是老鳥回巢,雛鳥待食一般熱鬧。約莫一刻鐘的功夫,裴茂寫完了信箋,他吹乾了墨水,正準備拿起給盧植看,可就待他轉身一看,便發現剛才只是稍許憔悴的盧植,此時臉色愈發的枯黃了起來。

    “盧公!你這是怎麼了!”裴茂感覺俯身問道。

    “裴裴君。”盧植剛才一直在強撐著身體,本來他身體早已虛弱不堪,只是今天聽到這麼多喜事,漸覺天下有望,這才打起精神來。如今好不容易口述完,身體卻再也撐不住了。他仍吩咐道:“繼續寫下去,替我再寫一封,老夫還有話要交代給鄭康成。”

    裴茂將盧植扶回床上躺好,這才重新提筆去寫。

    待盧毓幾個兒子重新進到這個房間的時候,盧植已經眼皮半闔,氣息微弱了。盧毓等人見狀,立時撲了過去,哭喊道,“阿翁!”

    盧植這時已經筋疲力盡了,他躺在床上,嘴唇輕輕張闔,含糊道:“吾死之後,爾等為我掘出一冢,不用棺槨,薄葬即可。”

    幾人心知盧植這是要交代後事,都含淚應下。一時間淒淒的啜泣聲,不絕於耳,讓房間內的裴茂、溫恕、田疇等人無不感傷。

    “巨光。”盧植手指巍巍的抬起,指向裴茂。

    “盧公。”裴茂眼睛發酸,語氣哽咽,強忍著不落下淚來。

    他本以為盧植要托他照顧三個兒子,誰知盧植卻道:“老夫幼子盧毓,今年虛歲有十,年紀雖但應對有方,聰慧非常。裴君可帶去薊縣,我那門生見到他,顧念師生情誼,便再也不會另生事端。”

    裴茂心知這是盧植在他們的計畫上最後一道保險,心想推辭,但眼淚卻啪啪的往下掉,再也說不出話來。

    “莫要推辭,這算是老夫為朝廷,為陛下,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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