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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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明光故址

    “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漢書董仲舒傳

    皇帝的鑾駕在明光宮的門闕前停下,他走下車,雙手負在背後,仰頭看著左右兩側的高大門闕,似兩山對峙。雖然經歷三四百年的風雨侵蝕,瓦片樑柱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但這磚石壘砌的強身,黃土夯實的台基,猶可追憶當年是何等壯觀。

    在見過荒廢的柏梁台與上林苑後,皇帝對這些前朝遺蹟除了一絲可惜以外,再無別的情緒。他背著手,慢慢踱步入內,細細打量著,這裡類似於未央宮,都是前殿後寢的格局,顯然孝武皇帝當初詔建此宮時還想讓仙人久居於此。

    在台基上草草修建的簡陋小殿中,皇帝端坐其上,看著底下一干人等,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四處刀兵,節義陵遲,這正是我時常扼腕拊心、嘆風俗不古的緣故。所謂禮政刑兵,皆是國之大事,不可偏廢,當並行以俱濟。我看這明光宮廢棄多年,地方還算寬敞,又有現成的台基,正好可以用來修建太學。”

    光祿勳楊彪當即應道:“自朝廷西遷,禮教陵替,頌聲不興。孔子曾嘆曰:學之不講,講者,習也,不講則所識日忘,而況乎典籍不傳有如此之久?眼下士人漸忘聖人之學,唯聞干戈之聲,以致天下崩壞,誠然可嘆。陛下在明光宮故址上詔修太學,可謂是物盡其用,不然徒見宮宇荒廢,也是可惜。”

    太學是漢代最高等級教育機構,全盛時期有三萬太學生,不僅為朝廷培養優秀人才、宣揚文化,更是朝廷的輿論前沿、士人集團務求搶佔的輿論陣地。

    東漢自光武皇帝倡興儒學以來,經學大盛,而自光武皇帝開始,孝明、孝章等歷代皇帝都會到親自太學講經、註釋典籍,比如著名的白虎通義,目的就是為了抓住意識形態的最高解釋權。

    擁有了最高解釋權,皇帝就能牢牢把握住社會主流思想,控制輿論,鞏固自己的權位。

    這個想法在東漢前三位皇帝中都被很好的貫徹實行,然而在之後的皇帝由於是宗室繼統、或是自身學識有限等其他各種原因,皇帝親赴太學講經的傳統逐漸淪為形式,再也沒有主導社會意識形態的能力,以至於這個權力不動聲色的被經學傳家的士族所侵奪。

    如今雒陽的太學早已蕩然無存,董卓知道太學的厲害,所以遷都之後,哪怕最親近的王允在一旁苦苦勸說,也從不肯在這上面鬆口。直到現在關中安定,皇帝醉心學問,有意開萬世太平,以弘農楊氏為首的經學世家便再度活絡了心思,積極進言,試圖說服皇帝重開太學。

    重開太學是所有士人的共同利益,這幾日不光是弘農楊氏、扶風馬氏,就連一直攀附皇帝的趙氏兄弟都在為此事奔走。經過多方努力,事情終於見到成效,他們的提議得到了皇帝高度重視,目前看來似乎就只差選址了。

    衛尉趙溫此時緊隨其後,應聲說道:“陛下以命世之資,當傾危之運,士民仰望,翼成中興。誠宜建學設校,闡揚六藝,以訓後進,使文武之道,墜而復興,昭朝廷尊道倡學之風,彰陛下養士取才之意。”

    此次隨皇帝來明光宮舊址的,除了出行必然隨駕的侍中、黃門侍郎,以及負責安保的衛尉、光祿勳以外,太常種拂也赫然在列。

    種拂是河南雒陽人,是仲山甫的後人,其父是孝順、孝桓皇帝朝的名臣種暠他的兒子就是當初與蔡邕一同入營招降李傕等涼州將校、並因此立下大功、轉遷謁者僕射的種劭。

    作為朝中為數不多的、出身關東的士人高官,種拂自身也頗有能名,曾代荀爽為司空,後來因為地震被策免,改為太常。

    太常除了負責祭祀社稷、宗廟和朝會禮儀以外,還掌管著太學、以及博士和博士弟子的考核薦舉,所以太常又是培養、拔擢通經學的人才為官的重要機構。

    只是自從沒了太學,太常也就失去了考核博士、拔擢官吏的職能,成了一個空有清名而無實權的官職。

    這種情況下,種拂自然不願意在太常的位置上被邊緣化,所以無論是為了背後代表的士族團體、還是為了個人的權勢,他都要極力促成太學的重建。只有這樣,他手頭的權力才會增加,關東士人才能借此恢復實力,在太學搶先為自己分一大塊蛋糕、佔領部分輿論的陣地。

    有楊彪、趙溫兩位皇帝頗為信重的九卿在前高論,種拂也主動站了出來,說道:“有虞舞干戚而三苗化,魯僖作泮宮而淮夷平,桓文之霸,皆先教而後戰。陛下若遵循前典,興復教道,使天下俊彥,併入太學,任大儒教之。不消數年便能德化洽通,君臣義固,天下可垂手而定矣。”

    看著底下這一個個說的天花亂墜,皇帝心裡冷笑連連,如何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一味的往他頭上套虛名、戴高帽?

    太學是一定要建的,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

    只是重建以後該怎麼辦學、該採取什麼樣的形式、該讀什麼樣的書,這太學創建三四百年,也該有個變化了。

    百多年前,太學是皇帝手中用來引導社會意識的工具百多年後,太學卻成為了士族擠壓皇權,宣揚自己政治主張的輿論陣地。

    士族出身的大儒在太學取代了光武祖孫三代皇帝好不容易搶在自己身上的職責,擁有了意識形態的最高解釋權。自此之後,太學生無論是出身豪強還是寒門,都被人為的利用起來,組成清流,營造輿論,抨擊權臣。導致士人勢力在漢末逐漸做大,孝桓、孝靈皇帝幾次黨錮、任用宦官都不僅難以禁絕,反而是越禁越強。

    在擁有後世靈魂的皇帝眼中,同樣是官方的意識形態,經學就好比是當代中國的主義,只有最高領導人才擁有解釋主義的權力。

    所以這個最高解釋權,皇帝無論如何也要寸土必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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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太學新科

    “國家以科目取士,以格法而進退之,權奇磊瑰者固於今世無所合,雖復小合,旋亦棄去。”謝教授墓誌銘

    “太學開一代文風,選賢與能,必須慎之又慎。應選明博修禮之士為師,以隆教貴道,化成俗定。”說了這麼久,皇帝有些口乾舌燥,喝了口水,然後繼續說道:“現有的太學博士,應當由太常組織考試、篩選方可留任種拂。”

    皇帝突然拉長了語調,沖底下隨行而來的太常種拂說道:“他們可都來了?”

    這說的是由太常主持,前天在宣平城樓公開策試的一批由關中諸郡選進的儒生。他們一共有六十餘人,按照太學歲試制度,將考核成績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第,上第賜位郎中,次第為太子舍人,下第者遣歸。

    種拂起身回答道:“彼等以策試結果的等第,分列立於門外,等候陛下傳見。”

    “該遣歸的下第者也在裡面麼?”皇帝問道。

    不知道皇帝這話問的是什麼意思,種拂謹慎的答道:“一切都按陛下先前的吩咐,所有人都在外面。”

    皇帝這才說道:“眼下暫無太子,何需舍人?與其讓他們尸位素餐,倒還不如將他們歸納到太學裡去傳習經書。”

    眾人俱是一驚,由於關乎自身權益,種拂率先反應過來,起身答道:“太學博士無不是明於古今、學問高深、通達國體之人,此等儒生雖然學識尚可,但若是讓他們教授子弟,恐怕難當其任。”

    太學自建立之初便以詩、書、禮、易、春秋每經置一博士,故稱五經博士,分經教授弟子,員額在十人到三十人之間不等。

    在座眾人說服皇帝點頭重建太學之後,緊接著就是裁汰現有的博士,不僅是因為現有的博士裡可能還存在著李儒這樣德不配位的人物,更是為了給朝中各大士人勢力騰出足夠的名額安插自己人。

    在這個時代,哪個世家好意思說自家沒出過一個兩個宿儒?沒一本家傳鑽研數代的經書?

    就算這些都沒有,或者是相比之下稍遜旁人,但至少也有親近的大儒吧?

    只要將與自家契交的大儒安排到太學裡當博士,不僅能以博士以備顧問的權責對朝政、對皇帝指手畫腳,而且還能借此在教授學問時夾帶私貨,潛移默化的影響那些太學生的政治立場。

    等到那些太學生結業出仕了,自然而然的會與各自老師背後所代表的利益集團走到一起去。

    所以聽到皇帝有意直接把博士人選給安排一下,所有人都慌了神,在種拂說完後,紛紛進諫道:“太學博士無不是編撰著述、為天下諸儒之表,不說五經皆通,但也要專精一經,此乃朝廷法度,不可偏廢,望陛下慎行。”

    見眾人異口同聲的勸諫,就連皇帝都感到有些棘手了,不過想想也是,他們連分蛋糕、搶名額的準備都做好了,臨了卻見皇帝蛋糕渣都不打算給他們,這能不急麼?

    好在皇帝這次只是試探,並沒有明確說清用意,留了些轉圜的空間:“博士之職,非鴻儒不得任,這是漢家制度。適才說留那些考核中第的儒生入太學傳習經書,並不意味著讓他們直接做博士。”

    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新的疑問很快就出現了,既然不是讓他們做博士,那麼把他們安插到太學裡做什麼?

    若說洞察聖心,放眼整個朝堂也不過賈詡、荀攸、楊琦、士孫瑞等寥寥數人,但若是說既能體悟聖心,又能毫無顧慮應承皇帝的,眼下恐怕就只有一直在積極表現的衛尉趙溫了。

    “太學之制,往往是由祭酒主其事,博士傳其學,諸生受其道。”趙溫侃侃而談:“此是以往成例,不知陛下若是有意另開新制,彼等儒生又該授以何職?”

    歷代皇帝對士人利用太學造勢的行為無不是深惡痛絕、忌憚無比。如今好不容易太學殘破,制度荒廢,任何一個正常的皇帝都不會在這上面輕易點頭,完全可以藉口天下未定、戎馬在郊,將重建太學的日期無限延後。

    可皇帝偏偏早有定計,不僅敢在這個時候興文教,還敢將太學拿出來做政治交易。鹽鐵主要只涉及到部分產鹽地大族的利益,究其根本,與其他士族毫無關聯而太學就不一樣了,天下士人誰不想求學為官?儒生博士誰不想一呼百諾、傳道杏壇?

    皇帝抓住了臣子的軟肋,自然無所不利,他讚許的看了趙溫一眼,點頭將自己的預案說了出來。按皇帝的想法,太學首先要與後世的大學一樣,行政與教學分開,太學祭酒與博士等人只負責教學門生、鑽研學術,而太學僕射與學監等人只負責行政管理、監察審批。

    二者互不干涉、互不統屬,行政與教學分開,雖然這會導致一定程度的學術和官僚化,但卻能把握住大方向,及時遏制不好的態勢出現。此外,皇帝還打算在太學分五經教學的基礎上引進必修與選修、主修與輔修,推行各種教學內容。

    在太學除了學習必要的儒家經書以外,還有由皇帝指定的如汜勝之書、夏小正之類的農書、以及算術、律法之類的書籍當做官方教材來學習。不僅如此,還要將他們納入考核為官的範圍。

    對此皇帝的解釋是:“為官者不知農時、不明律法、不通經濟,將何以牧民?牧民無術,則倉廩不足,倉廩不足,又談何教化?”

    桓典抱有不同的看法:“古之大臣,未有不通農術雜科而無以治民者,臣子只需通習經義,布行教化,勸民各安其事。至於治法量刑、勸民農桑,自有胥吏鄉老施為。”

    “依你之言,向栩可平黃巾,宋梟能安涼州,他們未有得施所長,皆是孝靈皇帝不知經義之用了?”皇帝突然問道。

    向栩是孝靈皇帝朝的侍中,通曉經義,曾在黃巾起義時上疏,說只要遣派將領去北邊,向張角等叛軍誦讀孝經,那麼叛軍將不戰而潰,束手就擒。

    而宋梟則是當時的涼州刺史,面對氣焰熾盛的羌胡叛軍,他不思振奮軍旅,反倒認為涼州屢屢叛亂的緣故是當地人很少學習儒經,還想讓每家每戶抄寫孝經,意圖借此消弭叛亂。

    皇帝舉出的這兩個人可謂是只通經書、不善治事的典例,桓典一時語塞,愣在當場。

    趙溫權衡了得失以後,立即答道:“桑弘羊賈人之子,乃能治粟富國張湯起於刑掾吏,而敢奉公孤立。此皆非儒士,卻能使朝廷富強,故臣以為,太學之所授,不應拘於一經,當博覽眾長才是。”

    皇帝點頭道:“斯言甚善。”

    說完,又收斂起笑容,面無表情的看向在座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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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詢於芻蕘

    “虛談則知以德義為賢,貢薦則必閥閱為前。”潛夫論交際

    楊琦等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開太學純粹只是皇帝與他們做的一個交換而已,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麼多讓人難以接受的附加條件。當時皇帝為了獲得眾人在廷議鹽鐵上的支持,只說要重設太學,卻並沒說要重設什麼樣的太學。

    按皇帝的設想,朝廷今後除了征辟、察舉以外,還要多加一條仕進之途。並且太學今後所培養的人才,將不只是他們用經學教出來的儒生,士族對太學生的影響力將會其他雜科稀釋。

    如果他們提前知道這些事,當日就未必會那麼輕易的倒向皇帝一邊,肯定要讓皇帝做出更多的讓步才是。

    可眼下舊的交換已經達成了,即便他們對太學附帶的改革措施有什麼不滿,那也只能與皇帝另外進行新的妥協,而不能埋怨皇帝耍賴、食言。

    皇帝沒想過讓士人勢力輕易的重回太學,這一舉動,不僅是病中的趙謙倍感詫異,就連一直韜晦低調的楊氏內部都有人感到不滿。

    在楊琦的府邸,原河南尹楊懿尤為激動,臉漲得通紅:“開明經、明法、經濟等科,每歲策試,上第者分別入太常、廷尉、少府等官,從吏做起。中第者外放郡縣,為各科之吏。”

    楊懿看向眾人,說:“以往的太學生一旦通過策試,不是郎官、就是舍人,何曾有選派為吏的道理?這不是貶謫了麼?”

    座中除了護羌校尉楊儒以外,其餘的親族一干楊氏親族盡皆會齊,眾人不按官爵,各按在家中的輩分血緣依次落座。作為楊震長子楊牧的孫輩、弘農楊氏的長房,楊琦端坐正中,左右各坐著楊彪、楊眾,再往下則是楊瓚與楊懿。

    “由朝廷派人赴郡縣為吏,這在推行屯田的時候就有過先例了。”光祿勳楊彪眼皮也不抬一下,顧自說道:“陛下心思想得遠,我等為人臣子,也要隨著看向長遠。”

    “這是什麼意思?”楊懿懷疑自己聽錯了,連聲問道:“派去各地郡縣的農曹掾不是特例麼?難道陛下還想一直在三署郎官裡選派人員,赴任地方為吏?這怎麼能行、這讓地方守令以後如何征辟掾屬?簪纓之家如何舉薦子弟?”

    “三署郎官無不是儒士俊才,讓他們去地方為吏,的確是屈就了。陛下也曾說眼下經過裁汰遴選之後的三署郎,皆為一時之選,宜按往例賜官。”楊彪顯然已經對皇帝的想法考慮成熟,從容說道:“雖說三署郎不會再度為地方吏,但也不是說陛下就沒有另選合適的賢才,任為地方吏的意思。”

    “可太學生會樂意麼?求學數載,到頭來卻只得了個縣吏!”楊懿皺眉說道:“除此之外,就說那些簪纓世家也不會樂見此事。”

    楊懿曾被董卓薦舉為河南尹,後來為朱儁所敗,閒居家裡,直到楊氏重新在朝堂掌握一定的權勢後,他才回到長安,等待族親為他謀求一個差事。

    只是楊懿有奉承董卓、曲意媚上的劣跡又有為人所敗、不能守土的罪責。這些無不是政敵抓在手裡,用以攻訐的軟肋,而且楊氏已經有數人身居要職,再花心思把一個不堪大用的楊懿舉薦上去,並不會帶來多少好處,反而會給人一種楊氏勢大的印象,這與楊氏當前奉行的韜晦路線是相違背的。

    自身打鐵不過硬,自家人又主動選擇將其冷藏,這讓楊懿非常委屈。好不容易蟄伏到了現在,聽說皇帝要重開太學,出於自身以及家族的利益,他早就對此躍躍欲試,想博一個太學祭酒的位置。

    本來楊氏眾人也都點頭同意了的,甚至楊彪還在看望趙謙病情的時候與對方有過一段交流,表示只要皇帝有心,楊氏不會介意趙溫代替種拂為太常。而與此交換,楊懿則得再次復起為太學祭酒。

    各方達成默契,楊懿也隨時準備著成為太學祭酒,代表楊氏對太學生灌輸理念、收攏門生。

    可現在的情況是,原太常種拂調任城門校尉,原衛尉趙溫如願成為了太常,而楊懿,則不尷不尬的仍是白身。趙溫雖然遵守承諾向皇帝舉薦楊懿為太學祭酒,可皇帝偏偏對此置之不理。

    楊懿知道,自己哪怕再怎麼不情願,只要自己想做太學祭酒,就必須接受皇帝對太學設定的新規章、接受自己今後對太學的影響力大打折扣的事實。

    “不樂意又如何?”楊彪心中升起一絲不快,怏怏說道:“朝廷這次不吝家世,有向學之心者皆可就讀,是朝廷給了他們接受教化的機會,臨了分派,他們有什麼理由反駁?再說地方簪纓,敢公然對抗朝廷的任命麼?”

    在以往,朝廷只擇選太守、令長、及丞尉等官,其下的功曹、掾屬皆為守令自行征辟的當地名士賢才。這些人一旦應徵,就將和薦主形成一種類似於主憂臣辱的君臣關係,也就是漢代獨有的二元君主體制。

    這種體制極大的妨礙了皇權集中,也促使生出了一大批利益攸關的團體,彼此組合成巨大的士人集團。不僅如此,還造成地方宗族勢力膨脹,阻礙中央將行政權力向地方基層的延伸。

    皇帝一直想要加大朝廷對各地郡縣的掌控,方便政令上下暢通,並慢慢的改變屬吏自行征辟的傳統。是故他才想將太學設計成基層官吏培養機構,以後衍生出來的科舉策試也只考核選出吏員,而不是如其他朝代那般考核官僚。

    按專業分科策試,明法科的學子只能去廷尉、地方刑曹從小吏做起、以政績陞遷,經濟科的學子也只能去少府、大司農等處、同樣以政績陞遷。

    考核內容專業化、科目化,這與真正的科舉考試大相逕庭,反倒是皇帝借鑑了些後世公務員考試的制度。

    坐於楊彪對面的五官中郎將楊眾進一步解釋說道:“你道陛下為何選中明光宮做太學?這不單單是陛下崇文之意,當年明光宮能容數千燕趙美人,地方寬闊,若是改建學舍,容納萬人也不是虛話。這上萬太學生一旦學成、通過陛下的分科策試,朝廷必然要將其安置各署各地為吏,難不成還讓他們做令、丞?”

    “可此事未免也太”楊懿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此事本無錯處,無論是推崇教化、還是朝廷治理地方,陛下這麼做都沒有錯。”侍中楊琦直截了當的說穿了楊懿的心思:“你覺得不能接受,無非是侵犯到了你自己,可你現在還不是太學祭酒。”

    這話說的讓楊懿羞慚不已,他只顧著低頭謝錯。

    楊眾是座中最精明狡猾的一個人,他突然笑道:“天下士子畢竟是慕經求義的多,哪有專學雜科的道理?等你蒞臨此位,無論厚此、還是薄彼,都大有文章可做。何必在這個時候伸言反對?徒讓他人撿了便宜?”

    東漢經學之風甚盛,多少人負笈求學,就是為了通曉儒家經義。這回太學開設各科,供學子選修,看似將明經與其他並列,其實最後選學哪一科的多些還不是一目瞭然?

    何況自祭酒、博士、助教以下的教職人員誰不是鴻儒出身,立場天然的就傾向於明經。等到太學逐漸形成重明經、輕明法、經濟等雜科的風氣之後,皇帝再想撥動車輪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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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萍水相逢

    “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獄中上書自明

    初平三年九月十六。

    長安,宣平裡。

    兩三百年前,天底下沒有那一座城的人口能比得上長安這樣摩肩接踵,沒有哪一處坊市的商品能比得上長安東市這樣琳瑯滿目,如果有,那就是長安西市。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只不過那時許多年以前的盛況了,久遠到以至於很多人都忘記了長安當年的模樣,眼裡看到的只是一個帝國正如垂暮的老人一般苟延殘喘。羌胡屢掠關中,兵燹天災不斷,又有董卓西遷,奸吏盤剝。

    好在董卓、李傕等不安定因素被除去後,關中與長安從此再無戰事,朝廷雖然依舊衰弱,但關中的生氣卻漸漸恢復過來。

    時近中午,宣平門附近擾攘紛紜,街上有進城置辦家用的農夫、吆喝不斷的商販、擠擠挨挨,吵吵嚷嚷,間或有幾名亭卒、緹騎在街頭來回巡視。

    “我上回來長安的時候,這裡可沒那麼熱鬧。”一個年僅弱冠,容儀出眾的少年站在路邊,感慨的張望著人群,說:“想不到這才半載,宣平街就大變模樣,我險些認不出來了。”

    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年紀與其相差無幾,但身材矮小的少年,他嘿嘿一樂,聲音洪亮:“德容,你說雒陽跟長安比如何?”

    “這如何分辨?我又沒去過長安。”少年笑了笑,又正色道:“不過聽說長安令年才二十,就能將長安治理成這般氣象,實在是了不得。”

    “家尊說你是方伯之器,以後自然不會比那位小王公要差。”

    這兩人都來自左馮翊,容儀出眾的少年名叫張既,工於書疏,十六歲就是郡門下小吏。另一位隨行的少年名叫游楚,其父是左馮翊功曹游殷。

    他們二人這次聯袂來京,主要是為了太學。

    朝廷經過了幾天的磋商,各方終於在本月初達成了決議,不僅恢復太學,還在太學的基礎上增添了許多新東西,比如科目與策試選官、祭酒與僕射職能分離。

    此外,朝廷同時還下發詔書,命各郡舉薦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年輕人就學並且不問出身、只要有求學之心,就都可以來長安報名。

    張既和游楚就是在左馮翊推舉的入學士子,他們拿著官府給發的憑據,一路暢行來到長安。

    “小王公?”張既啞然失笑,心平氣和的說:“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我出身單家,如何能比得上太原王氏?”

    游楚挑了挑眉,正準備再說下去,卻聽見路邊突然傳來樂聲、隱隱還有人的慟哭聲。

    “這是怎麼了?”他剛一說完,便只見路盡頭緩緩走來一隊披麻戴孝的隊伍,緊跟著的有皇帝出行專用的羽葆鼓吹、以及前後四十個手持華麗紋飾的寶劍的武士。

    當頭過來的是一名御者,手執羽葆在前開路,用以指揮後面的隊伍。隨後則是彈奏哀樂的黃門鼓吹、以及班劍武士。整個隊伍肅穆莊重,隱隱傳來抽噎和哭泣的聲音,壓抑的讓人說不出話來。

    “讓道吧,這是宰輔才有的葬儀。”張既淡淡的說道,隨即與游楚讓到一邊。

    游楚看到這裡,扭頭對張既小聲說道:“這、這莫非是司徒趙公?”

    張既沉默著點了點頭,話已至此,說再多都是贅言,那位助皇帝罷黜王允、推行若干新政的司徒趙謙,終究是沒能熬過這個秋天。

    當葬儀隊伍緩緩經過的時候,兩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躬身作揖,以示對這位已逝重臣的尊敬。

    “鼎足缺一,看來朝廷又要亂上一陣了。”身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名年輕人,雖已是秋涼的時候,他仍然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一個包袱背在胸前,雙手懷抱,很是珍重的樣子。

    張既看他這打扮,不難猜出對方與他一樣也是要入讀太學的年輕人。他不由帶了分親近,想了想,說:“你知道的太少了,不能這麼妄下猜測”

    說到這裡,張既又發覺自己也未必知道多少,突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中途梗住。

    “哦?”那人轉身看向張既,打量了幾眼,說道:“在下賈逵,字梁道,自河東來,於朝中之政不甚了了,一切都是從旁人聽說。有什麼失當之處,還請尊駕賜教?”

    “沒什麼好賜教的,我單家出身,只做過微末之吏,豈能大放厥詞?”張既微笑著推脫道:“在下張既,字德容,這位是我契交遊楚,字仲允。尊駕也是來入太學的?”

    賈逵少孤家貧,聽聞張既的家世同樣不顯,心裡頓時對其有了幾分好感,把自己來此的緣故說了出來。

    原來他從小就喜好軍伍之事,其祖父認為他長大後必然不凡,於是口授兵法數萬言。皇甫嵩征白波,賈逵曾想投軍效命,可惜無人引薦,最後不幸錯過了這個機遇。

    後來託故交打算先為郡吏,正好得知朝廷開太學的消息,這才趁著年紀剛好符合要求,打算來太學鍍金。

    聽了賈逵的述說,張既連連點頭,很是欣賞,說:“想不到尊駕還有如此志氣,實在是讓人佩服。”

    游楚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知彼此以後都將是同窗,要一起在太學生活數載,若能事先打好關係,彼此照應。無論是對當前,還是今後出仕,都是再好不過了。

    他是心思聰敏,嬉笑之下有智謀的人,看賈逵與張既相談甚歡的樣子,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道:“既然我等都是要投書入太學的,何不現在尋個地方好生暢聊一番?我請二位吃狗肉,如何?”

    “趙公一去,國家指定是要罷朝的,這太學估計要過幾天才去的成。”張既沒有意見,隨之一笑,拿探詢的眼神看向賈逵:“既然這樣,梁道?”

    賈逵孤身一人,對這種事情正求之不得,何況張既的確是個富有才華的俊彥,值得他花心思去結交。

    “固所願,不敢請耳。”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9
第九十六章 取士五科

    “少以氣自豪,出手取科目,隨輒得之。”送吳久成序

    過了兩天,在明光宮舊址上建立的新太學大開中門,在明光宮原有的一對巨大雙闕之間擺開案席,安排了若干刀筆吏來記錄學子名冊。

    由於太學處於草創階段,所以皇帝也沒打算招多少人,第一期的學生人數隻依照明經、明法、治劇、經濟、經營五大科,安排了一千人的份額。

    “這明經、明法和治劇,我都明白,只是這經濟、經營科又是什麼?”游楚在雙闕之間的廣場中間,好奇的看著四周發問道。

    賈逵站在游楚身後,這幾天的交往讓他摸清楚了游楚機靈好動的脾性,此時像個成熟的兄長一樣解釋道:“聽聞陛下在察舉四科的基礎上,創製太學五科,明經科鑽研經術、明法科通習律法、治劇科傳習處理政務、經濟科學習稅賦均輸、而經營科,據說跟農桑和水衡有關。”

    “農桑和水衡?”游楚不出意外的皺起了眉,說道:“難道是教習我們如何採桑播種、營造溝渠?這不是工匠和農夫的事麼?”

    “應該是傳習一些農時月令、以及擇地修渠的法子。要知道為官可不僅僅是通經書,若是不知道農時,如何勸民墾種?不知修渠築壩,如何使一方安樂?”張既在得知這五科之後,心裡也是感到新奇。

    “如何?可選好去學哪一科了麼?”賈逵善於交際,很快通過別人口中瞭解到了許多情況:“這五科都是一樣的,沒有貴賤之分,今後也都要參加歲試,然後以成績等第分次錄官,只是策試內容不一樣罷了。”

    “那豈不意味著我學什麼都一樣?”游楚突然有些躍躍欲試:“我乾脆去學經營科吧!”

    賈逵苦笑道:“仲允,你不要急著下定論,這五科不僅學的不一樣,以後做的官也不一樣。就好比明法科,以後就只能入廷尉、謁者台、或是郡縣刑法曹,專司刑獄案章經營科也是一樣,今後就只能在少府、大司農及太僕府、郡縣農曹任事。”

    “啊?”游楚一臉驚訝:“還能這樣?”

    “那就得好生思量了。”張既聽罷,微微頷首,感覺到賈逵正向他投來探究的目光,他說道:“梁道可有想好了去處?”

    賈逵坦然一笑:“理煩治劇,思來想去,也就這個最適合我。”

    張既看了他一眼,附和道:“我與你所見略同。”

    兩人都沒讀過多少經書,談經論道根本不是各自所長,挑來選去,也就只有治劇科適合了。於是兩人各自得意的笑了起來,游楚待在一邊,憋著嘴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他彷彿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還是學經營科!”

    張既與賈逵頓時愣住了,張既反應過來,說道:“你莫要說笑,還是與我等一起選治劇科,這科的內容主授治民之術,不失正統,總比經營科要好。”

    “是啊。”賈逵也勸道:“而且我等學習一科,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游楚伸出根手指頭搖了搖,引用了孟子的一句話,說道:“你們莫要瞧不起農桑與水衡,若真是要治民富民,就非得善農事不可。”

    張既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怎麼樣,是不是也想與我一起學經營科?”游楚嘻嘻笑道。

    “但我還是選擇治劇科。”張既一本正經的說道。

    “”

    游楚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結果還是倏然轉身,徑直走到經營科報名的地方去了。

    賈逵在後頭笑著說道:“仲允是真性情。”

    “游仲允為人慷慨,好音樂遊戲,不工心計,就擔心他以後會因此遇到麻煩。”張既負手而立,他知道游楚的父親之所以將游楚託付給他,就是因為游楚不拘小節、隨心而為的性格,很容易會給他在今後的仕途上帶來禍端。

    所以游楚的父親看中、並刻意結好當時年紀還小、卻頗有才華的張既,就是希望沉穩有心計的張既能在今後幫忙照看游楚。

    賈逵內心猶豫了下,終究是不願與張既一起為游楚今後可能招惹的禍事負責,畢竟他與張既二人才認識幾天,還不值得他這麼做。於是賈逵在口頭上敷衍道:“你是個義士,只是辛苦你了。”

    張既卻不加理會,逕自遙遙的看向游楚。

    他忽然說道:“我當年還小的時候,郡功曹游公也就是仲允的尊君,他認為我與同齡人很不一般,故而將我帶回家設饌招待。之後又與他談了幾次方略,游公便叫來了比我小一歲的仲允,要將他託付給我照顧,我當時也是固辭不受。”

    賈逵奇道:“那後來又是如何改了念頭?”

    “游公一直堅持,不容我拒絕。而且游公在左馮翊素有名望,我實在不能違背令旨,只好接受了。”

    這其實有些強買強賣的意思,賈逵不可置信的看著張既,非常相信其中必有別的隱情。

    張既眸中亮光微閃,似乎很想向賈逵傾訴:“仲允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最終決定應諾下來。”

    “他說什麼?”賈逵好奇的問道。

    “一飯之恩,無以相報,漂母豈望千金之賜?是哀王孫之不自食。”

    “啊。”賈逵聽明白了:“是淮陰侯一飯千金的典故。”

    張既平靜的說道:“仲允是個聰明人,他不希望我為了其尊君一飯之恩,而勉強接受,這只是一頓飯而已。當然,他還是希望最後能有千金之賜的。”

    賈逵哈哈笑了幾聲,終究是沒有說什麼。

    張既眼神如常,他心裡其實知道,在賈逵眼中,自己很可能會被游楚的性格所連累,所以不願意與游楚、甚至是與自己深交,也在情理之中了。

    “仲允哪出了什麼事?”賈逵眼尖,看見一名高個子的年輕人正在游楚旁邊面紅耳赤的爭辯些什麼。

    張既沉下臉,立即與賈逵走了過去。

    到跟前了才知道,原來那名高個子正在對負責記錄的刀筆吏說話,游楚只是站在他旁邊看熱鬧而已。

    那名高個子長著一副老實的圓臉,穿著真正窮苦人家才穿的裋褐,他雙手還有老繭,顯然是經常幹苦活累活的。此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讀過書的樣子和氣質,也不像是個能的人,倒像是個放牛的,張既隨意看了兩眼便不再看他。

    只是不知道這人為什麼要和刀筆吏爭執起來?

    “朝、朝、朝廷說了,是、是誰都、都可以來、太、太學。”那個高個子見身邊人越圍越多,從未成為焦點的他憋紅了臉,看上去更緊張了:“你、你為、為什麼不、不收我?”

    無獎競猜,這個結巴是誰?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9
第九十七章 絲恩發怨

    “竹頭木屑,馬勃牛溲咸豫兼收,未嘗輕棄。”謝兩浙陳運使許薦啟

    刀筆吏見人圍得多,只得沉著氣問道:“你年齒幾何?”

    “熹、熹平四、四年生人,今年十、十七。”

    那刀筆吏手往旁邊的木牌上一指,道:“按朝廷的律令,年過十五,必須會識字句讀,你會麼?”

    “我、我。”那高個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人都圍過來看著他,他反倒越發緊張,舌頭都好像打了結,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你回去吧!口吃還能學什麼書?”刀筆吏不耐煩的說道:“太學不是誰都能進的,別以為是扶風人、又姓馬,就敢攀附簪纓家名,你也配!”

    那高個頓時臉漲的通紅,像條煮熟的河蝦,他生起氣來,一時連口吃都忘了:“我馬鈞就是扶風人!扶風難道就只有平陵馬氏麼?你休要瞧不起我,朝廷選官有那麼多途徑,也不只太學這一條!”

    說完馬鈞極有骨氣的轉身便走,這時只聽人群中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拊掌叫道:“說得好,你真是個志士!”

    那少年排開眾人,走到馬鈞面前,極為隨便的拱手說道:“邯鄲王輔,願為結交。”

    “你是哪來的小”那刀筆吏正欲呵斥,正眼瞧見王輔衣著華貴,氣勢不凡,身邊還跟著幾個奴僕蒼頭,登時便收住了嘴。

    王輔沒好臉色的瞪著那刀筆吏,冷哼一聲,他是皇帝派來裝作求學士子,暗中查訪太學招生情況的。此刻遇到這種事,他正好想借勢發作,卻被隨行護衛的旅賁令王忠給拉住了。

    “國家有言在先,不宜顯露身份。”王忠閱歷豐富,一眼就看出王輔心中所想:“此外這馬鈞也沒看出有什麼才幹,白白讓他入了太學,其他人會如何想?何況他這樣子,入了太學也會受冷遇。那時候王郎就不是幫他,而是害他了。”

    王忠在王輔身邊低聲說完,分析了一通後,王輔只好點了點頭,忍了下來。只是他心裡仍有些不服,雖然王忠沒有明說,但在對方眼裡,自己這就是在多管閒事,王輔感覺被人看輕了,非得證明自己的眼光不可。

    他自顧自的說道:“此人能說出那番話來,今後定然不凡,這時候幫他不得,以後我也要助他一把。”

    王忠心裡又是好氣又好笑,他原是一介亭長,後因護駕之功得拜都候,掌衛士巡宮。並借此與同在衛尉系統內的公車司馬令王端打好了關係,算是攀上了外戚王氏的門第。

    此次他以旅賁令之尊親自隨王輔微服,就是抱著進一步交好王氏兄弟的心思,是故心裡再如何不以為然,面上卻認真的附和道:“這小子能入王郎的眼,自然有其不俗之處。”

    他二人的談話很小聲,馬鈞也識趣的退後一步,不敢偷聽。這時馬鈞見王輔望向他,他訕訕的笑了,又開始結巴了起來:“在、在下扶、扶風馬鈞,字、字德衡。”

    王輔笑了,他很喜歡在這種人面前擺出一副自己高人一等、予取予求的模樣,這也是他喜歡親近寒微、輕傲士人的緣故之一。

    “走,我帶你吃酒去。”說完,王輔由不得馬鈞拒絕,徑直拉著他走了。

    王輔等人走後,那刀筆吏輕聲呼了一口氣,看著面前仍圍著一圈衣著寒酸的年輕人,頓時恢復了盛氣凌人的樣子,不陰不陽的笑道:“太學這次就收一千人,你們還有功夫在這耗時候?”

    張既一聽,立即帶著賈逵往一邊的治劇科的地方快步走去。所幸他有左馮翊功曹游殷發給的郡府公文,是屬於太學給關中各郡預留的舉薦名額,可以直接辦理入學。而一旁的賈逵就不行,他還沒遇到游殷這樣的貴人。

    “籍貫、姓字。”刀筆吏抄寫了半天文牘,接待語氣有些不耐煩:“還有年齒、讀過些什麼書,一併告訴我。”

    賈逵不敢怠慢,趕緊遞上了所在地方提供的、用來在遠行通關時證明身份所用的長檄:“在下河東襄陵人,姓賈名逵,字梁道。熹平三年生人,今歲十八,讀過孝經。”

    其實賈逵最擅長的還是兵法,他自幼便愛將同齡孩童召集起來,當做行軍佈陣一樣遊戲。其祖父見了,特為驚異,親口傳授兵法數萬言。只是在這個情況下,賈逵並不能說他最擅長的是兵法,畢竟這是太學,到底還是要以經義為本。

    “讀過書?那我就得考考你了。”刀筆吏擱下筆,從案頭拿起一卷孝經,看了其貌不揚的賈逵一眼,現在天涼,尋常人家都多穿了件衣服,賈逵卻連條厚點的長袴都沒有。

    刀筆吏眼裡掠過一絲輕蔑與不信,他隨手將書翻開看了幾下,不懷好意的說:“把庶人一章背給我聽。”

    “嘿。”游楚不滿的發出聲,由於寒微之人很少有的機會,所以皇帝給定的規矩是只需要識字就可以了。這刀筆吏顯然是認為賈逵出身寒微,卻給自己臉上貼金說讀過孝經,這才有意借庶人這兩個字羞辱賈逵。

    張既臉色也有些難看,但他到底沉得住氣,適時拉住了游楚。

    作為當事人,賈逵神色如常,彷彿不知道對方暗藏的諷刺似得,將那一章流利的給背了出來。

    刀筆吏有些訝然,他今天見多了自誇讀過書、其實一問就露餡的寒士,沒想到真遇上一個有乾貨的。他又問了幾句話的大意,最後實在挑不出錯來,只好幹巴巴的說道:“這是你的名剌,一會拿它到裡頭領書和衣服,以後出入太學也要以此為憑,不可弄丟了。”

    賈逵接過寫有他基本信息、以及樣貌描述的竹片,與張既、游楚一同走向太學的門口。按太常趙溫與太學僕射潘勖、祭酒楊懿等人商議好的入學流程,各學子要到各科的博士、教習面前行拜師禮,然後獻上束修。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9
第九十八章 白屋寒門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束修,就是十脡脯,也就是十條肉乾。這是自孔子開始就流傳下來的拜師禮,相當於是入學的學費。起初的只是為了表示尊師,畢竟弟子拜師,送上摯禮是應該的,但是禮過重、過輕,都有失中道。所以孔子在對拜師禮的制定上,也表示了中道原則。

    十條肉乾不是什麼太貴重的厚禮,即使一般人家,只要稍作努力,節衣縮食,還是能拿得出這個摯禮的。

    只是這種儀式過了幾百年,逐漸失去了本來的用意,弟子拜師無不懷帶重金厚幣,以致攀比成風,貧寒之家難登名士之門。

    是故在太學重建的時候,皇帝甚至還打算全免學費,取消這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形式,直接取消寒士入學的物質門檻,怎料卻遭到眾人的反對,理由是禮不可廢。

    皇帝當時一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毫無付出就讓人平白得了知識,只會讓知識在另一種程度上遭到貶值,人們也不會對白給的東西太過珍惜。此外,皇帝在太學改制的事上讓眾人妥協得太多,也不想在這種細枝末節的事上太過違背眾意。

    雖然依舊要收取束修,但皇帝還是留了個心眼,拿出顏回、子路用束修拜師孔子的典故,效仿古制。豪奢之家可以獻羔雁、寒微之家可以獻肉脯,而且為了照顧貧寒的學子,並不限制肉的種類、重量和質量,只要不是人肉就行。

    儘管如此,束修依然隔絕了一大批人進學的機會,要知道在這亂世中,糧食都極為精貴,何況是肉?有些人家捨不得、甚至是拿不出束修,也有些人家為了改變家境,忍痛用粟麥跟獵戶、屠戶交易肉脯,甚至親自下河捉魚來供給子弟。

    比如說賈逵,他從不離身的包袱裡,裝著的就是十條自己親自捕捉、曬乾了的魚肉。

    賈逵對座中的太學祭酒楊懿、僕射潘勖,以及分坐兩旁的明經博士韓融、繆斐治劇博士常洽、趙彥等人依次行了跪拜禮。眾人也依次還禮,其中治劇博士常洽從桌案上拿起一支彤管筆,由佐吏交給賈逵。

    這支彤管筆一直是尚書所用,皇帝將此作為老師對弟子的還禮,無疑是寄託了很大的期望。

    賈逵極為珍重的收下彤管筆,與張既等人行禮退下了。

    祭酒楊懿忽然對趙彥笑道:“治劇科看來也有不少俊才啊,今日上午應有數十人投剌了吧?”

    趙彥眉頭微揚,一時沒有答話。他是琅邪人,本是朝中議郎,只因有一次向皇帝上疏陳言時策,因此為皇帝看中,被拔舉為治劇博士。

    當博士可不是件輕鬆的活計,不僅要隨時保持自身德行,也要注重學識修養,不然如何為人師範?本以為自己當上博士之後,今後傳道授業,桃李天下,自當成就他琅邪趙氏的聲望。

    可沒想到,兼著明經博士的楊懿自帶著弘農楊氏的巨大聲望,再加上明經科有大儒韓融坐鎮,導致大批慕名而來的年輕學子紛紛選擇明經,其餘四科猶如閒置。

    趙彥所在的治劇科只有寥寥數十人,倒還不是人數最少的。像是經營科,如此長的時間就只錄了一個游楚。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如果今日真的因此造成明經獨大、四科式微的局面。那麼主張五科並舉、因材施用的皇帝,面子上就會很不好看了。

    明光宮本來是作為燕趙美人居住之所,也是孝武皇帝用以招待仙人的地方,其樓台殿閣自然是極盡精巧華麗,廊腰池榭無數。太學就是在明光宮原有的基礎上修建的,大致保留了原來的格局,使這個未來天下第一學府平添了超然的氣勢。

    雖然大部分的地方還在趕工,但基本的校舍等建築都草草建立完成,張既與賈逵兩人走了些彎路,終於找到了一處矮牆圍住的單獨院落。

    “治劇甲院。”張既看著院門口掛著的木牌,又對照著發給自己的名剌,如是說道:“看來這就是我等以後在太學的住處了。”

    賈逵有些興奮,他與張既各背著書篋,懷抱著一堆衣服,一同走進了院子裡。

    院子裡十分空闊,青石鋪路,角落裡種植著棗樹、桑樹。正面與左右兩側各是一間屋子,一個中年男人正低頭在院中拿著掃帚清掃地面。

    那男子察覺到人來,抬頭一看,立即笑著迎了上去:“在下鮑初,是治劇甲院院監,負責清掃本院屋舍、防盜、備火等事。”

    張既等人立即自覺的將名剌遞了過去,鮑初是鮑出的大兄,在鮑出因救母的孝行而舉孝廉之後,他也借此走了不少門路,成為了太學的一個院監。

    鮑初不識字,只瞧了瞧名剌末尾蓋著的紅印,確認無誤之後,這才將兩人招呼進正中的一間屋子裡。

    屋子正中擺了幾張座席、矮幾等物,左手處的房間裡靠牆擺著高案、燈台、書篋等物,顯然是個寫字的地方,而右手處的房間則分兩排擺著十張床榻,還有衣箱等物。

    鮑初說道:“二位來的正巧,這院子裡每間屋子各住十人,一共三十人。你們兩來得早,這裡的床鋪隨你們挑,只是這每日的床褥都要自行疊好,屋子裡也要由你們負責清掃。以後有什麼事,儘管喚我,我住在院門附近單獨的一間小舍。”

    張既與賈逵謝過鮑初,將其送走之後,便各自挑選了位置好的床鋪,安放私人物品。

    沒過多時,游楚便過來了,他雀躍的說道:“沒想到太學竟如此闊綽,不僅發給衣物、還給錢呢。”

    “錢?”張既奇道,一旁的賈逵也悄悄凝神聽了起來“我為何沒聽說這事。”

    “是我那院監說與我聽的,陛下體念寒家子弟求學不易,所以只要提供里長、亭長的憑證,證實家中確實貧困難以自給的,視情況按每半年發給三百錢或五百錢不等。這好像叫做補助?”游楚坐在一張空置的床榻上,對著張既笑道。

    “德容,要不你去試試?不過這事得跟你們治劇科的教習說,然後再提請學監確認、同意之後才能發錢,就是過程有些麻煩。”

    “我家中尚有餘財,還不至於無法自給。”張既搖頭拒絕了,他感慨道:“陛下興太學、倡教化、庇寒家,實在是一位明君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9
第九十九章 簪纓子弟

    “而世俗以門第相高,往往自矜其閥閱,而輕視他族為小姓。”吳氏重修族譜序

    賈逵默默頷首表示贊同,他此行找親友借了不少錢,只能勉強讓自己捱到過年,之後就只能在長安找些抄書的事做。如今有了皇帝給他這些寒士的補助,簡直是雪中送炭一般。賈逵感激之餘,也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好生進學,用自己的才華來報效皇帝的恩情。

    不僅是賈逵,許多憑藉著幾條不入眼的乾肉、勉強識得字而進入太學的寒微之士,無不對皇帝心存感激。哪怕他們現在開始已經有些晚了,無論資質還是以後的成就,都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強士族的子弟,但他們對皇帝的赤誠與擁戴卻是無與倫比的。

    這就是皇帝在太學撒下的種子,儘管現在的太學並不盡如人意,只是他與眾人博弈、妥協之後的產物。但皇帝相信,總有一天,這些入學的寒微之士,將會成為他最忠誠的擁躉、以及這個國家最堅定的基石。

    “對了。”游楚忽然說道:“我住的地方就我和院監兩個人,聽說我那經營科的人少,等若是整個院子都是我的。等以後安定了,你們就來我那裡炙狗肉吃、或者來躲清閒。”

    張既想起了門口報名的場景,說道:“經營科人少?看來人還是都往明經科去了啊。”

    “可不是,除了明經,就你們治劇科的人多,明法科的人也還行,至於經濟與經營科的人,兩隻手就能數的過來。”游楚說完,隨手翻了翻張既拿出來的書。

    賈逵這時笑道:“畢竟明經科有好幾位宿儒,太學祭酒楊公更是兼任明經博士,有這些人在明經授學,也無怪乎他們那些人逐名趨利了。”

    “世人慕浮名、不好實務,這風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張既嘆道。

    “誒。”游楚突然說道:“你們治劇科也要學孝經?”

    賈逵說道:“不僅是孝經、就連九章律是五科學子必修的書,此外還要在七經之中另外挑選一門當做選修,至於主修與輔修,那才是五科各自的內容。”

    游楚瞠目結舌:“我還以為我只需讀汜勝之書、夏小正之類的農書,沒想到還要熟悉九章律”

    “明法科不只要學九章律這種根本之法,還要學傍章、越宮律、以及法比都目等律令,總共九百零六卷。”門外突然響起一人清越的聲音,只見兩名年輕人各自帶著奴僕邁步走了進來,其中一人相貌堂堂,儀態從容,十分引人注目。

    剛才的話就是他說出來的,此刻他對著張既等人,下巴微抬,帶有一絲傲氣:“明法科不僅要學,還要能熟記在心,隨時運用。可比我等辛苦多了。”

    “在下左馮翊游楚,不知足下如何稱呼?”游楚察言觀色,知道對方定然是出自簪纓之家,少說也是一方名族,為了不使張既和賈逵尷尬,所以自報家門。

    那年輕人愣了愣,在身邊一人的悄聲告知下,方才恍然:“喔,原來是馮翊游氏。”

    說完,他便不再往下說了。

    他身邊站著的那人相貌平平,態度卻很是親善,代為說道:“在下京兆嚴象,這位是傅允,北地泥陽人。”

    北地傅氏?

    無論是張既還是賈逵,甚至是游楚都不由得愣住了。

    北地傅氏的先祖是孝昭皇帝派遣西域的使者傅介子,以斬殺樓蘭王而威服西域,幾乎是能與定遠侯班超相提並論的名臣。傅氏在近世的後人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當廷駁斥棄涼之論、在抵禦涼州叛亂的戰爭中壯烈殉國的漢陽太守傅燮。

    皇帝自掌權以來便屢次加恩名臣之後,如蓋勳、涼州三明等人的後輩無不得到皇帝的任用,傅燮的後人也不例外。他的兒子傅干如今已是省中八秘之一,同族傅睿曾為代郡太守、如今起復為右扶風,其子傅巽也被公府征辟,後拜為尚書郎。

    傅允年紀十六,正是傅睿的次子,傅干、傅巽的兄弟。

    父兄都在朝為官,家裡又因為出過被皇帝贊為烈士的傅燮,而殊受皇帝及士人恩遇。傅允小小年紀,雖然家教甚嚴,自身也很有才華,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養成了待人接物十分傲慢的態度。

    傅允任憑同行而來的嚴象代為介紹,自己卻不經意的往屋子裡打量了一陣。在看到房間裡竟然擺著十張床榻,而且還沒有隔間的時候,傅允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我記得太學建有單獨的院舍。”傅允輕聲說道。

    一旁的院監鮑初躬身答道:“有是有,不過太學現在主要是先建好明堂這些地方,其餘的還沒開始營造。”

    “那我這些天住家裡罷了。”說完,傅允轉身就準備離去。

    “按規矩,所有學子無論貴賤,都必須住學舍。”鮑初站在原地,身子動也沒動,冷不防的說道:“這是國家親自定的章程。”

    集體宿舍,是為了培養學子的感情,鍛鍊學子的生活能力,也是為了給貧寒的學子一個安身之地。至於那些不屑於與人同居的世家子弟,皇帝的對策不是隨他們住家裡,而是在太學另闢一地,建造單獨的小院落供給居住。

    院落裡假山池塘、亭台樓閣應有盡有,除了家眷以外,還允許自帶奴僕入內。按照院落的規格和大以每月數百錢、甚至上千的租金租給這些世族子弟。

    這樣既能滿足那些世族子弟的虛榮心和居住需求,又能用這筆租金當做貧寒士子的補助,等若是皇帝沒有花一分一毫,就俘獲了一大批寒士的心。

    傅允正欲發作,見鮑初抬出了皇帝欽定的章程出來,也不得不洩了氣:“也罷,不過是與別人一起住些日子而已。”

    他擺了擺手,又說:“收拾收拾。”

    身後的幾個蒼頭奴僕立即應命,或是背著太學分發的床褥、或是抱著書篋,分工明確的開始整理。其中背著床褥的蒼頭瞧中了一處朝南的床榻,也不管那床榻上已放好了衾被,徑直走了過去,將衾被掀了起來。

    “誒!”游楚突然叫道:“你沒瞧見麼?這床有人睡的!”

    “算了。”張既拉住了游楚,沉著臉將自己的衾被拿了回來,放到另一處空著的床榻上去了。

    傅允對此置若罔聞,像是沒見到一般,那蒼頭身為士族門下的家奴,也不盛氣凌人,反倒禮貌的笑著,跟張既講起了道理:“我家郎君年紀小、身子弱,足下年長體壯,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家奴最能體現一個門第的素質與家風,這個蒼頭的態度客氣中帶著傲慢,只是他沒說什麼惡言,反倒說了一番勉強過得去的理由,倒讓張既等人想發作斥罵而不得。

    游楚到底不敢得罪傅氏,卻也待不下去,只好跺了跺腳,氣憤的走了。

    張既與賈逵互視一眼,也跟著走了出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49
第一百章 碗轉麹塵

    “客來正月九,庭迸鵝黃柳。對坐細論文,烹茶香勝酒。”客來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

    長安,未央宮。

    在如酷暑般熱了幾天後,秋雨終於降下了。末端翹起的飛簷將滴落的雨水聚成一道優雅的弧度,墨色的陰雲壓在天空,幾乎挨到了宣室的屋頂。

    雨水噼裡啪啦的打在瓦片上、台階上,讓人心煩意亂。偶爾傳來幾聲鳥叫,順著看過去,會見一隻全身翠綠的鳥兒展開翅膀,低空滑翔,從一處殿宇簷下飛進另一處殿宇簷下。

    王輔因早晨睡過了頭,忙著進宮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趕到了石渠閣,這時秘書監自秘書令射堅以下,都在忙著翻閱書籍。

    皇帝前些天頒了詔書,要從石渠、天祿等秘府藏書中,挑選出一些除了兵書、史書、讖緯圖籍以及宮廷機密檔案之外的書籍,並將其分門別類的整理出來。

    這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宮廷藏書少說也有數萬卷,要從中按要求遴選出來,哪怕十來個人的秘書監全體開工,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為此,皇帝還特意讓蘭台令史蔡邕參與了進來,借助他對各類書籍的熟知程度,減少一定程度的工作量。

    為什麼要特意整理這些書籍,一是由於這些書自打從雒陽運來以後就一直沒管過,不同種類的書混在一起,難以及時查閱。二是由於太學新建,皇帝打算在太學內建一座延閣,專用來收藏諸子百類的書籍,以供儒師學子翻閱。

    至於印刷與紙張的問題,這個並不用擔心,如今距蔡倫改進造紙術已有近百年,紙張已經開始使用。比如當下最出名的書法家兼造紙家左伯所造的紙張被時人稱讚為研妙輝光,件將之墨,一點如漆,用左伯改進的方法造的紙也叫左伯紙。

    左伯紙的原料多用麻和桑皮,其實所有含纖維的東西都能用來造紙,只是一個用鹼去除膠質的問題罷了。皇帝已經讓將作監帶工匠去試了,相信很快就能進一步減少造紙的成本、以及增加原料來源。

    再就是印刷術,皇帝也通過印章這類物件點醒了工匠,製作起來也只是時間問題。這種沒有生產力和時代限制的技術,對當時宮廷御用的匠人來說,不存在什麼技術難度,缺的只是一個啟發。

    印刷術與造紙術的問題逐一得到解決後,現在的問題就只是整理出宮廷藏書中哪些適合拿出去給太學生看、哪些不適合給太學生看的書就可以了,之後的事情就只是交付工匠印刷編卷而已。

    王輔對書籍沒有興趣,更沒有參與整理的意思,他繞過幾個大書篋和散亂在地的書簡,走到秘書郎裴潛身邊,悄悄問道:“君上何時來?”

    “陛下的行蹤,豈是我等臣子能探聽的?”裴潛咧嘴笑道,直起腰,一手拿著書簡,一手捶著腰:“誒這事真累人,還不如坐在席上抄書習字呢。”

    “你少來。”王輔低聲道,手卻自覺的伸向裴潛的後腰,輕輕幫他揉了幾下:“今天沒過來?”

    “這麼大的雨,就算是車駕扈從,一路上也不好走吧?”裴潛收起了笑,輕聲說道:“你有事要上稟?”

    王輔想了想,說:“也不是什麼大事。”

    “喔。”裴潛隨即答了一句,很識趣的沒有繼續問下去,擺了擺手說:“那你可自行謁宣室,反正你也不喜歡整理這些書。”

    王輔點點頭,正如他來一樣,靜悄悄的出門去了。

    從石渠閣到宣室有好一段距離,王輔趕到宣室殿旁邊的廡廊上的時候,褲腳都已濕透。他在廊下跺了跺腳,在光滑的地板上踩出幾塊濕漉漉的腳印,抱怨的說道:“嘿,這雨還是斜著飄的!傘都遮不住!”

    小黃門穆順見他過來,滿臉堆笑的迎上前來見禮問好,一邊使人去拿熱湯,一邊笑道:“難為王郎冒這麼大的雨過來!剛才國家還說如此大雨,乾脆就不見外臣算了,可既然是王郎過來,奴婢這就去稟報。”

    說完便疾步走回宣室,王輔手捧著碗熱湯,在廊下吹著冰冷的秋風,看見羽林郎侯折直挺挺的站著,任憑風雨同樣打濕了他的衣襟也不為所動。

    王輔心中一動,正要上前與他搭訕幾句,這時穆順又很快跑了回來,笑呵呵的說道:“王郎,國家叫你進去呢!”

    在經過侯折時,王輔沖侯折點了點頭,臨去前又再度看了一眼,忽然說道:“穆黃門,一會給他來碗熱湯喝,君上的羽林親軍,怎麼也不能冷著了。”

    才進了暖烘烘的宣室殿,王輔便聽見左邊房間裡傳來皇帝的聲音:“是王輔麼?快進來!”

    王輔連忙應了一聲,幾步跨進去,稽首道:“秘書郎臣輔,叩見君上!”

    說罷,王輔大著膽子抬起了頭,只見皇帝正一人坐在鋪了軟墊的席上,靠著牆憑窗賞雨。身前的桌案上擺滿了簡牘、帛書,旁邊放著筆墨硯,還有一隻雙耳漆木碗,正飄著裊裊熱汽。

    “近前來坐。”皇帝笑著招呼道,伸手指了指面前那隻橢圓形的淺底雙耳木碗:“要不要喝口這個?”

    說完,也不待王輔的回應,徑直說:“穆順,給王輔倒一碗。”

    王輔雙手接過穆順遞來的碗,湊到嘴邊啜了一小口,一股微澀的溫水立即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咳!這,這是什麼?”王輔從沒喝過這樣難喝的飲品,忍不住嗆了幾口,他低頭看了看,發覺朱紅色的碗裡盛裝著淡黃色的液體,還有幾片葉子漂浮在碗底。

    “這個叫做茶。”皇帝有些自得的說完,復又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字,並將其遞了過來。

    王輔放下碗,湊近一看:“荼?”

    可說完又暗覺奇怪,皇帝這字怎麼還少寫了一筆,難不成是寫錯了?

    “不是荼字,我將其減了一筆,叫做茶。”皇帝說道:“你喝的這個就是用茶葉炒制之後沏成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7:50
第一百零一章 乖嘴蜜舌

    “捐棄階資,幸進者不以為獎勵之公,而陰喜進取之獨巧。”清史稿選舉志五

    王輔又低頭聞了聞味道,這才恍然道:“這不就是荼荈麼?臣聽說這個東西要先烤焦,然後搗成末,用熱水澆燙,還要加些蔥姜之類的東西。喝了之後不僅能醒酒、還能提神解困。臣以前喝醉了,常用這個來解酒。”

    他不明白皇帝為何要給他這個藥,只見皇帝莞爾一笑,轉而說道:“我近來連夜看書,為了提神,太醫令就進獻了你說的這個荼荈。提神倒是有效,就是太難喝,我讓太醫將這個改了個法子去烹煮,功效不變,味道卻比以前要好。”

    王輔暗地裡撇了撇嘴,心裡說這個東西比以前還要難喝。不過他轉念一想,皇帝對這種小道如此鄭重其事,還特意為其創造了一個字,可見皇帝是真的喜歡弄些小東西的。

    眼下正流傳著這樣一個風言風語,說皇帝從騎射而改進馬鐙、馬蹄鐵從璽印而得來啟發,讓工匠研製出了印刷之法又為了方便習字而督促匠人改進造紙術。

    雖然每件事都有其因由,不是無中生有,而且每件技藝都於世有益,展現了皇帝對於這種旁門左道有著獨特的天賦。但皇帝的這種行為,未免有些太過於注重這等奇巧末技了,甚至與他樹立的明君形象有些不符。

    古時明君,誰不是憂心國事、治煩理劇,就算有個人愛好,那也只是喜歡音樂、辭賦而已,有幾個猶如工匠一般做這做哪的?

    王輔為此而感到擔憂,他本來打算投其所好,將善於製作的馬鈞舉薦給皇帝,然後順帶引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有了這個流言之後,自己要做的事恐怕會很難辦。

    然而皇帝似乎並沒有將流言放在心上,甚至還研製出了茶這種看似毫無益處的東西,可見皇帝是真的對這些小道感興趣,就像他的生父孝靈皇帝對辭賦書法的興趣一樣。

    “唯,君上新創茶字,又改進烹製之法,實乃天賜聰慧,是臣下所不能及。”王輔奉承道。

    皇帝得意的一笑,復又正色說:“此小技而已,你冒雨前來,是要說昨日太學的事?”

    “唯。”王輔趕緊將昨天所見的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在提到太學報名的情況時,皇帝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說道:“報明經的人還真是趨之若鶩,你可見到報名的人中,是冠姓大族的子弟多些,還是寒微單家的子弟多些?”

    王輔回憶道:“一聽說太學錄生不限家世、束修又少,是故三輔一帶有許多寒家子弟試圖登門。只不過有識字句讀方可入太學的條件在,最後多是冠姓子弟入學。”

    在這個時代能讀得起書的最差都是小地主、小豪強,這些小地主豪強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寒門,他們除了聲望與經濟基礎比不上那些望族以外,在本質上依然是屬於統治階層的一員。

    而真正貧寒的底層人民,要想接觸到知識就只能靠運氣,最後能出人頭地的實在鳳毛麟角。

    皇帝迫切需要的是一批真正的底層寒門做他的基本盤,只是太學的門檻不能設得太低,總得考慮到士族的意見,所以皇帝只得用別的法子來轉進。本次最終能有一批僥倖識字的寒士入學,就已經算是達成皇帝的預期了,至於數量,倒不必太過強求。

    “臣在太學門前,遇到了一個人。”王輔小心看了眼皇帝,說道:“此人名喚馬鈞,因為口吃而被胥吏刁難,不得入學。臣見他家境寒微,品性端正,這才與他結交。沒料到此人心有巧思,善於營造雕琢,臣想著君上近來頗好此道,故而”

    “馬鈞?”皇帝微微抬起眉頭,有些訝然:“想不到你還能遇見這等人物。”

    王輔見狀,底氣更足了,道:“唯,臣下不忍見此人流落在外,故而薦舉於陛前,望君上睿鑑。”

    皇帝突然笑了,像是第一次認識王輔似得看著對方。

    他知道王輔喜歡投機鑽營,只是沒想到這次居然撞到了點子上,似乎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皇帝試探說道:“這人聲名不顯,我如何能用他?你也不像是貿然引薦的樣子,應是另有一番說法吧?”

    “君上睿鑑。”自己的想法被皇帝看穿,王輔索性也不藏著掖著,直言道:“不知君上可曾還記得鴻都門學?”

    孝靈皇帝喜歡書法辭賦以及音樂,於是在鴻都門下設學,募學子習練,並以高第者錄官。最後遭到幾乎所有士人的抵制與反對,因為苦心鑽研經義的人晉陞艱難,而研究旁門左道的人卻能以此幸進,士人心裡自然會不服氣。

    鴻都門學的開設,除了是孝靈皇帝的個人興趣以外,無疑也是對純經學取士以及地主豪強對教育、輿論壟斷的一個挑戰。雖然他最後還是失敗了,但也給了皇帝很大的啟發。

    皇帝在設計太學新制的時候,就曾考慮過增設工科,專門負責研究發明農用、軍用以及民用技術,並借此將新技術推廣開去,把生產技術轉化為生產力,促進社會的發展。

    為了營造研發技術的氛圍,勢必要提高工匠的地位與待遇,也要給予工科在太學與明經等科相同的地位,甚至還要在相關部門提供職位。

    如此一來,就又會陷入鴻都門學遭遇的困境,有前車之鑑,皇帝自然不會重蹈覆轍,而是要選一條更為迂迴的法子。比如在傳授農業知識為主的經營科就夾雜了些許水利工程的內容,等到經營科未遭受多少阻力、順利設置之後,皇帝就要準備開始下一步的動作了。

    皇帝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語氣有些捉摸不定:“你是說以習練書法、辭賦、琴瑟為主,並以此拜官的鴻都門學?”

    王輔低眸盯著碗裡懸浮著的茶葉,說道:“唯,臣下的想法是效仿鴻都門學,專為君上鑽研巧技。”

    他的想法很簡單,也很露骨,就是想尋個由頭招募巧匠,投其所好,製造或是改進一些小東西來討皇帝的歡心此外,若是能真的重建鴻都門學,那這些人就將會收錄為官,作為提倡者的王輔必然會瞬間擁有大批在朝的支持者,這對於他王氏來說也是有好處的。

    這才十五六歲、又未曾在史冊留名的王輔能想到這種圖謀,還真不枉他整日在秘書監跟法正、裴潛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說是智謀漸長,皇帝在心裡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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