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52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29
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堤

    “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菜根譚】

    於是到了第二天,杜騭又過來尋杜畿,說:“我已為你打聽好了,有不少人說自己年紀太大、或是自矜名節,不屑、也不願去吏治科跟那些太學生一樣領受教導。所以這些人都四處投剌,尋求門路,以期得到薦舉,直接受官。”

    “還有這種事?”杜畿驚訝於杜騭在長安探聽消息的能力,同時也是驚訝於這個消息:“可詔書已下,彼等即便另尋門路,也不見得有人會違詔。”

    “就連理案都要參考《春秋》決獄,一味的因循成規,豈不是法家之道?”杜騭拿出前輩的姿態來對杜畿傳授經驗,得意洋洋的說道:“這種事總有人情可講,也定會有所變通,不然我為你疏通疏通,讓你去試一試?如今朝廷要在各地派官,能早些入仕,興許能比後來人得一個好些的官職……”

    杜畿的先祖杜周曾就是秉持法家之義,從酷吏起家,杜騭只想著勸其早些入仕,一時竟忘了杜氏的創業之祖。

    “依杜公看,此事當找誰的門路?”杜畿忍著心頭不悅,沉聲問道。

    杜騭為此事考慮過很久,對此早有準備,他捋鬚笑道:“何不尋京兆尹崔公?其叔、其兄皆從乃祖伯度公習字,兩家情誼尚在,應當能征辟你做功曹。”

    他口中的伯度公指的是有名的書法家杜操,尤善章草,深得同樣擅長草書的孝章皇帝喜愛,曾任齊國相。在他老年的時候,崔烈的從父崔瑗與從兄崔寔皆先後拜在杜操門下,學習草書。

    杜操正是杜畿的祖輩,他可以說是與崔氏有一段師生的情誼。

    不過這都已過去好幾十年了,崔瑗與崔寔父子兩人早已過世,崔烈肯不肯為此對杜畿伸出援手,尚未可知。

    杜畿心裡對杜騭口中‘兩家情誼尚在’的話抱有萬分的質疑與不信,他沒有直接點明——這樣會讓對方難堪,也容易讓對方覺得自己不識好歹。

    “實在有勞杜公為此費心,在下承情之至。”杜畿先是感謝道,然後又提出拒絕的理由:“只不過,在下以為,崔公能有如今,徒仗其聲名而已,好比宦仕之家門前所立的閥閱,除了彰功顯德以外,毫無用處。崔公在朝又沒有根基,跟著他,倒不如去尋別人。”

    儘管對方說的有理有據,令人信服,杜騭仍有些不高興,他拉下臉說道:“即便如此,崔公也是一時名士,就連司空黃公都對其尊敬有加。其手下管著京畿重地,權責深重,你要還能尋到比崔公更好的?”

    他想了想,有些不確定的說道:“難道是京兆韋氏?聽聞韋休甫即將蒞任武都太守,而武都又少豪族,手下功曹、主簿等職必然是缺人的……不過韋氏與杜氏交情不深,而且武都可不比京兆,韋休甫的聲名也不如崔公這等名士。”

    杜畿心裡哂笑不已,不善理政,只知空談,連京兆重地都託付給底下的長安令王凌去做、還花五百萬過三公癮的‘名士’……跟這種人結成‘君臣之義’,並在他手底下當功曹,杜畿還不如拉下面子去年輕他十歲的王凌手下當掾吏。

    當然,杜畿性子雖傲,但這種話可講不得,他幹咳一聲,回答道:“不知少府張公如何?”

    “你家還曾與張少府結交?”

    少府張昶是最早一批支持皇帝的親信,無論是一開始為皇帝支應足夠錢糧以供新建南北軍所需,還是之後配合董承清丈上林土地,都表現出是皇帝提出政策後的堅定支持者與執行者。

    尤其是皇帝在鹽鐵大議之後,將鹽鐵官重新劃歸少府屬下,歸其負責,使張昶在朝廷裡更為熾手可熱。

    除開張昶本人之外,其弟張猛身為北軍長水校尉,同樣深受皇帝青睞。

    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可比有名無實的崔烈要好太多了。

    杜騭愣了愣,沒有想到早已式微的杜陵杜氏還能跟張昶攀上交情,他慇勤的笑著問道:“張少府莫非也曾在乃祖伯度公門下?”

    張昶與其兄張芝俱擅草書,在杜騭看來,說不準張氏兄弟也曾和崔瑗父子一樣,都曾在杜操門下學過字,但他卻忽視了二者所處的時代相差太大。

    果然,杜畿不矜不持,一本正經的說道:“張少府與家祖未有師生之誼。”

    杜騭的笑容頓時僵住,他鬍鬚微微抽動著,有些不悅的說道:“既如此,那你何故提及少府張公?莫不是尋我玩笑?”

    “在下不敢。”杜畿神色安穩,乾脆的說道:“只是聽說少府張公兄弟二人生平酷愛草書,仰慕家祖風采。正好我家藏有家祖的幾份真跡,可以請少府張公一觀。”

    “這樣才好。”聽他這樣一說,杜騭心中安定許多,不禁喜道:“張少府不愛財,唯愛書法之道,若有尊先祖君的真跡,其必欣然接納於你。”

    杜畿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自詡以他的才能,就算是吏治科也難不倒他,何必非得走這種門路?但誰讓他寄人籬下,處處看人臉色,若是能早早遠離杜騭,自立門戶,走這個門路倒也無妨,而且還能趁此機會接近重臣。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麼一來,卻是完完全全打亂了董鳳的計畫,他本來想唆使杜騭讓杜畿去尋黃琬手下崔烈的門路,讓黃琬被動的成為第一個鑽吏治科政令空子的人,好造成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私下違逆上意的假象。這樣不管是董承緊隨其後,跟著征辟僚屬、還是上封事彈劾,都能讓黃琬吃到不小的虧。

    誰知道杜畿誤打誤撞,竟把董鳳準備好潑給黃琬的禍水,引到張昶那去了。

    杜畿渾若不知此事背後的玄機,當下摸著唇髭,思慮妥當:“事不宜遲,我這就上門拜訪。”

    “不急!”杜騭眯了眯眼睛,突然攔住了杜畿,神秘的說道:“張少府為人雖有些迂闊,但為官的本事卻不差,其未必肯為了這幾份真跡,而違逆天子親定的政令。這事若要萬全,非得好生籌劃不可……”

    杜畿微微一愣,有些不明其意的看著眯眼撫鬚的杜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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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磁石引針

    “東鄰何事,驚吹怨笛,雪片成堆。”————————【繡帶子·張寬夫園賞梅】

    天空中瀰漫著灰沉沉的陰雲,低低的似乎能接觸到遠處高大的宣平城樓,城樓簷角下掛著的銅鈴隨風擺動,傳出一陣陣悠揚清遠的聲音。

    又開始下雪了,好像是嫌前些天的雪還不夠似得,這回的雪飄飄灑灑的充盈在天地間,新雪覆在舊雪上,讓屋簷整個厚了幾層。時不時的一陣風吹過,或是雪積到一定程度,方才‘簌’的一聲撲落在地。

    眼前明明是一片紛雜如柳絮般的飛雪,卻讓四周的一切異常寧靜,這是打心裡的一種安謐,讓人不由自主的深深沉醉在這片雪景裡頭。

    一個人坐在窗邊裡,即便是跪坐在席上,也不難看出他挺拔綽約的身姿,以及儒雅傲岸的世家氣度。

    若從正面看去,此人眉峰挺拔,若橫石棱;雙眸有神,若雲間電,一把修剪齊整的鬍鬚生於頷下,端的是一副美姿容。

    他神色靜穆,凝望著漫天飛雪,良久,忽然伸出手去,攤開手掌接下幾片雪花。

    白色的雪花在手掌心漸漸的黯淡、消解,最終化為一滴水從指縫間流走。

    “叔父。”

    隨著這一聲叫喚,只見荀攸從外面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解下身上披著的大氅,既是歉意又是熱情的對那人說道:“國家今日去太學看望寒家諸生,並賜下越冬柴炭、衣服。小侄在隨侍之列,未能親自接叔父入城,實在是於心有愧,不知這一路可還安好?”

    荀悅靜靜地轉過頭,笑著說道:“這一路既不見流民、亦不復見餓殍,盜賊絕跡,關中太平。我這一路走來無不順利,本來還憂心此行,現在想來卻是多慮了。”

    荀攸這時已走上前來,執禮甚恭,非常正式的行禮道:“小侄荀攸,見過叔父。”

    “快起來,公達深在帝心,特蒙優渥,真我荀氏後來之秀。”荀悅扶起荀攸,笑著說道。

    荀悅是荀氏八龍之一荀儉的兒子,是荀彧的從兄,荀攸的叔父。他自幼聰慧,有過目不忘之能,十二歲解說春秋,孝靈皇帝時,權宦當政,他不願出仕,選擇歸隱讀書。

    直到今年,由於荀攸得受皇帝重用,為了加大荀氏在朝廷內部的份量,荀攸與荀彧達成一致,說服荀悅出山。

    “小侄不過是運氣好,得蒙國家看重,若是叔父們都在長安,小侄豈有今日?”荀攸謙虛的說道。

    荀悅微微搖頭,說道:“莫要菲薄,以你之才,即便是文若在此,也不會奪去你半點風頭。”

    這句話雖然發自內心,但荀攸聽了,也只是微笑了一下,點了個頭以作回應。

    “誒……”荀悅突發感慨,轉頭看向窗外灰濛蒙的天空以及紛紛揚揚的飛雪,緩緩說道:“文若在兗州,友若在冀州,而你又在關中,我荀氏猶如星散四野,怕是要很長時間才能重聚一處了。”

    “自董卓亂政,遷都長安以來,關東群雄蜂起,割裂州郡,互相侵伐,野心昭然。眼下表面上尊奉天子,其實不過各自蓄養實力,欲效東周諸侯之事罷了。”荀攸面容沉靜,接口說道:“彼等昏聵不知,仍做著桓、文霸業的美夢,簡直可笑至極。”

    他抬眼看向荀悅,無不自信且肯定的說道:“劉氏享國四百年,這天下,始終是漢家天下。如今朝廷君明臣賢,坐擁祖龍、高皇帝肇興之地。天下大勢如何,我不信其他幾位叔父看不透,以後朝廷振威海內,定然是由我迎接諸位叔父重聚。”

    荀悅沉吟道:“雍涼苦寒之地,羌漢雜居,而關中連年天災兵燹,早已地瘠人疲。要想借此興復,非修養數年不可,這數年之間,情勢萬變,你何故如此篤定?”

    “朝廷有關中地利,更有天下人心,陛下既是明天子,楊、馬諸公也非庸臣,亦是忠於社稷之輩。地利、人心皆在於我,所缺的,就只是天時而已。”荀攸說完,面露自得之色,笑著說道:“叔父沒有去冀州,更沒有去兗州,恰好說明叔父心裡與我所想一致。”

    荀悅不禁大笑,他之所以選擇來關中,除了自己的考量以外,更與荀彧的一旁勸說是離不開的。荀諶是什麼想法尚不得而知,但荀彧顯然是與荀攸持著同樣的觀點,既然荀氏的兩個俊才皆認為漢室大有可為,自己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

    “聽說這次無論是上表薦舉、還是自薦的,都要先入太學吏治科,研習政令後方可授官。”荀悅手撫髯鬚,安然說道:“想來我也是不能免俗咯?”

    “宗親亦不能免此規制,何況乎我等?”荀攸點頭說道:“陛下有句話說得好;‘真金不怕火煉’,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仕途豈會阻於區區一個吏治科?如今吵著抗拒的,都是些虛名失實之人,畏懼此科,擔憂為人看出成色罷了。”

    “哈哈哈。”荀悅笑說道:“正是此理,也好,我初來乍到,去吏治科熟悉政令,對朝政多些瞭解,於己也能有所裨益。”

    見荀悅豁達大方,不端名士的架子,不像其他人一樣,以入吏治科為折辱。荀攸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這次可以說是帶著皇帝的囑咐,荀悅是這批將入吏治科最有聲望的人,若是能說服他自願入吏治科,其他人也就不會再說什麼怨言了。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隔壁屋子裡傳來一人高昂清亮的聲音,像是在議論現行的鹽鐵之弊。

    ‘這人好大的膽子。’

    荀攸心裡說道,他側耳聽了聽,不由得深覺有理。

    “……國之所資,其利最廣莫如鹽……河東鹽池,雖以鹽官監之,實則產出、售鬻,皆不由朝廷,而操之於地方豪強之手……長此以往,必然淪為空置,朝廷無復獲利,地方亦損民力,徒富商賈矣……”

    “隔壁是誰家?”荀悅好奇的說道:“雖是高談闊論,偏就都說在了理上,像個辦事積年的老吏。”

    “那是少府張文舒的府邸。”荀攸說完,面露沉思:“張文舒雖然練達世故,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這話倒不像是出於他口中,而其弟張猛長於軍事,疏於治事,也不像是這類人……看來是他家中來了位我不曾見過的大才。”

    荀悅摸著短鬚,笑著說道:“這倒是讓人不得不留意在心了,既然你我都為此好奇,與其在此徒做揣測,何不去比鄰拜訪,一看究竟?”

    “說的是,去看看倒也無妨。”荀攸細思了一會,方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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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論議深博

    “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與韓刑州書】

    張昶放下茶碗,抬手讓人給坐於下首的杜畿的茶碗中添水,從適才說到現在,杜畿早已唇焦口燥了。他心不在焉的聽著杜畿的高談闊論,時不時的應和一聲,更多時候確實將目光放在桌案右邊的一份捲軸上。

    那份捲軸是杜操親自書寫的《子虛賦》,字體瘦而有力,形態俊逸非凡,張昶只看了兩眼就知道這絕非凡品。夢寐以求的大家真跡如今就在自己右手邊,礙於場合卻遲遲不能展開盡情鑑賞,這對張昶來說簡直是種煎熬。

    張昶知道杜畿不會無緣無故的給他送上重禮,定是另有所求,他理應抱有警惕,只是……他忍不住又看向那份捲軸,頓時生出難以割捨的情感,心裡倍感糾結。

    堂中杜畿仍在中氣十足的大發議論:“聽聞王府君授任河東郡守以來,雖安養生民,平靜地方;但於官鹽之政,窒礙頗多,束於豪強之手,數月之間,以至無所進展,朝野議論。”

    張昶皺起了眉,雖然王邑這個人他不熟悉,但就憑他是賈詡薦舉的這一點來說,張昶就不能等閒視之。

    更何況張昶深知皇帝的眼光與賈詡的謀算,如果王邑真是個才能不堪驅使的庸人,皇帝和賈詡也就不會將他安排到關係緊要的河東郡去了。

    只是河東豪強林立,王邑在那裡處處受限,能在短期內紮下腳跟就算不錯了。若真要大刀闊斧的改革,非得殺人立威不可,然而那個時候正處於袁紹扣留使者,大戰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所以皇帝對河東保持了克制,僅僅要求供應些許糧草而已。

    這些都是只有皇帝身邊的核心臣子才能揣度得知的機密,就連馬日磾他們也只是有個大致的方向,知道以皇帝的本性,絕不會讓鹽鐵之政形同虛設,也絕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河東,只是他們不知道皇帝下手的時間和烈度而已。

    杜騭與王邑都是同門師弟,彼此信件往來,讓初來乍到的杜畿大致瞭解到河東的具體情況,這也讓他有的放矢,做足了準備才來張昶府上直抒己見。

    雖然杜畿聽聞王邑在河東推行官鹽時未見成效,故以為對方不過碌碌之輩;不明白其在背後的隱忍與伺機而動,反而加以厥詞。凡此種種,即使有些想當然,但在張昶看來,對方拘於身份和見識,能說出這麼多見地來,足以見其才能。

    若是在早些時候,他說不得會將此人舉薦給皇帝,可現今……

    張昶暗道一聲可惜,面上卻是讚歎道:“想不到杜君對鹽鐵之事也有如此獨到的見解,聽說杜君當年歷職郡縣,親自裁案決獄,救民無數,如今看來,的確有治民之能。”

    杜畿面色一喜,正欲謙辭,只聽張昶話鋒一轉,又道:“如此良才,必當大任!想必其後的吏治科對杜君來說,也不過是個形式罷了,根本難不倒你。”

    張昶直接把杜畿要說的話給徹底堵死,就是不想讓杜畿趁此提出讓他為難的請求,免得被其拒絕後大家面上都尷尬。

    “不敢當張君讚譽。”此行沒有打動張昶,杜畿並未因此失望,好在他事先與杜騭還有進一步的籌算,就是為了預備這種情況。

    杜畿狀若無意的往旁邊看去,張昶住的宅邸並不大,這間待客用的屋子靠近牆邊,透過半開半闔的窗牗能看見外間庭院裡煢然獨立的枯樹、紛紛擾擾的飛雪。

    以及緊靠牆外的那一戶閭閻人家。

    他們打的就是隔壁荀攸的主意,如果說張昶是皇帝的股肱,那麼荀攸就是皇帝的心腹,如果能得到荀攸的青睞與薦舉,自然比接近張昶要好得多。

    杜氏與荀氏毫無交集,貿然前去只會落得下乘,這個時候,杜騭正好得知張昶與荀攸是比鄰……

    於是才會有今天這個以‘暢談國事’來引起隔壁荀攸的好奇心,並吸引對方主動入轂的局。

    杜畿並沒有打算一次性就成功,所以今天沒有達成,杜畿也不失望,反正他還可以來第二次、第三次,即便荀攸始終不為所動,那他就權當做是結交張昶罷了,算起來倒也不虧。

    兩人客套了一會後,杜畿正打算告辭離去,沒想到這時候就有蒼頭過來通報,說是荀攸來了。

    杜畿不覺有些驚異進展會如此順利,他迅速穩了穩心神,在心裡整理了一套更為精妙的說辭,要知道對方可是被皇帝視為‘賢才雖眾,斯人足矣’的荀攸,可不像張昶那麼好糊弄。

    過不了多久,只見荀攸與一名長身卓立、丰神俊朗的男子雙雙走進,荀攸對張昶笑說道:“張君與客在府中暢談政務,攸在一旁聽得興起,於是過來一見,想知道究竟是何方大才!”

    杜畿連忙移席下拜:“鄙人京兆杜畿,見過荀君。”

    說著便自覺的讓出座席,請荀攸坐於東側。

    荀攸覺得好笑,忙擺手推辭,沖張昶等人介紹道:“這是家叔仲豫公,今日剛到的長安。”

    “啊。”荀悅乃隱居高士,成名已久,即便對方與他年紀差不多大,張昶也不得不認真對待,尊敬的說道:“不知荀公蒞臨,有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於是杜畿再次見禮,轉而坐在東側第二個位席上,荀悅坐於東側上首,荀攸坐在對面。

    “適才偶爾聽見杜君在此議論朝廷現行官鹽之政,攸有幾分不明之處,不知能否解惑一二?”荀攸看著杜畿,雖然態度十分客氣,但神情冷峻,面上平淡從容,渾身透出一股讓人不容忽視的自信。

    這與其是問計,倒不如說是考校,一想到這位平尚書事的天子重臣如今就在自己眼前,杜畿心裡真是說不出的忐忑與興奮,方才進來的那一番激動矜持,此時早已煙消雲散,迅速冷靜了下來。

    “鄙陋之言,豈敢煩擾視聽。”客套了一番後,杜畿欠了欠身,旋即與荀攸就鹽鐵一事談論了起來。

    荀攸主要問的是該如何解決河東鹽政不見成效的問題,杜畿沒有說制度,反而從律法和選官的方面提出解決之道。他本來就是以決獄審案、治煩理劇見長,對如何治理河東、施行鹽政說的頭頭是道,有些觀點就連荀攸都未曾想過,讓他又驚又喜。

    張昶看荀攸確實很滿意杜畿展示的才華,忽然想借此還了對方這個人情,於是順水推舟的暗示道:“如此國士,若坐以視之,任其流落於江湖?實在是朝廷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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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蟠桃俗李

    “沉滯者不自咎才智之拙,而徒怨進身之無階。”————————【清史稿·選舉志五】

    聽了這話,荀攸右手捋鬚,眼中精光微閃,但笑不語。

    杜畿也緊張的看著荀攸,他自詡滿腹才華,但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荀攸的才智也足堪讓他佩服。所以此時已不是他能不能得到薦舉,繞開吏治科的問題了;而是自己剛才那一番表現,能不能得到荀攸認可的問題了。

    荀攸沉默了許久,就在這個時候,只見門外又有兩人走了進來。

    當先一人步子邁得極大,走路虎虎生風,甚有氣勢,正是張昶之弟,長水校尉張猛。而另一人身著青衿,中等身材,做士人打扮,一雙精明的圓眼朝四處張望著。

    “阿兄。”

    張猛先是沖張昶行了一禮,復又對荀攸見禮道:“荀君。”

    隨後在張昶的介紹下,張猛也對荀悅恭敬的行了一禮,在面對杜畿時,張猛行的禮就有些隨便了。不過杜畿倒也不在意,他的注意全放在張猛身後的那一員文士身上,隱約之中,他似乎覺得此人與他有著同樣的目的。

    “你這幾天久在軍營,怎麼突然想著回來了?”

    “是因為有好友拜訪,軍中不便,是故帶到家裡來了。”張猛說完,隨即介紹道:“這是邯鄲商,陳留人,與我舊識,阿兄你應當記得,前些年來過我們家。”

    “喔。”張昶有些印象,邯鄲商與張猛曾同時舉為孝廉,在雒陽結識,兩人關係好到可以互相肆意玩笑。只是這些年斷了音訊,不知為何這會突然前來……張昶看了一眼杜畿,心裡確認道:‘恐怕這兩人動機一致’。

    張昶接著說道:“實在是久違了,還以為你遠在陳留,再難相見。沒想到你竟到長安來了,何不早些遞上書信,我也好與叔威預作準備。”

    邯鄲商收回了悄悄朝荀攸等人打量的目光,眼珠一轉,表現得磊落大方,笑著說道:“貿然前來,諸位就當我是不速之客好了。”

    杜畿與邯鄲商素未蒙面,荀攸由於張氏兄弟不甚熟悉,眾人一時都不再說話。邯鄲商見場面有點冷,有些尷尬的說道:“不知諸君適才在聊些什麼?”

    “在聊河東的鹽政。”杜畿笑眼直盯著邯鄲商,隨即又補充道:“在下對此有些淺見,故而斗膽在荀君等人面前談談。”

    邯鄲商聽了,立即接口道:“原來如此,商自函谷一路過來,對於河東鹽政也略有所聞,不知能否一表挈瓶之見?”

    荀悅發覺此間有些蹊蹺,有心脫身,抬眼卻見對面的荀攸仍在安坐,面帶笑意的聆聽邯鄲商與杜畿兩人之間的闊論。荀攸平靜的笑著,目光朝荀悅處望來,與其深深地對視一眼,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幾人各懷心思的說了會話,其中主要是杜畿與邯鄲商兩人在發表高論,荀攸與張昶等人只是虛與委蛇的附和著。說到一半時杜畿似乎察覺了什麼,漸漸地不再與邯鄲商爭論,將主場拱手讓給了極力表現自我的邯鄲商。

    外間的雪越下越大,杜畿最終藉口雪路難走,先行告退,而後再是荀氏叔侄,邯鄲商與張猛故友重逢,理所當然的留宿。

    回道屋子裡頭,在暖烘烘的炭火旁,荀悅對荀攸說道:“就今日觀之,此二人如何?”

    “智勇權變,治事牧民,當以杜畿為先。”荀攸吩咐蒼頭準備飯食,顧自拿起茶壺給自己與荀悅倒了茶:“此人是個能吏,可受州郡之任。”

    荀悅與其持同樣的看法,對此點頭表示認可,復又問道:“那邯鄲商呢?”

    “未見其能,徒有浮名而已,又無容人之量。”荀攸將倒好的茶碗移到荀悅面前,低垂著眼瞼,說道:“即便能仰賴張氏,也不過一時之利,論及長遠,可比杜伯侯差遠了。”

    “以杜畿的才能,不可能過不了吏治科這一關,而他也不似貪祿求仕、奉承討好以求幸進之輩。邯鄲商則才淺德薄,官心太重,做的太明顯急切了。”荀悅說完,好奇的拿起茶碗,湊在鼻下輕輕嗅著,不由好笑的說道:“好端端的,你給我喝藥做什麼?”

    “這叫茶,是陛下命人改進了炒茶之法,使其不僅有藥用,而且還能在尋常時候充作飲物,可代酒醴。”荀攸拿起茶碗率先喝了一口,嘖口道:“雖是苦澀些,但喝下之後,的確唇齒留香,別有一番滋味。”

    茶本來用途極少,需求也不多,故而太醫署本就沒有多少存量,直到皇帝將茶作為日常飲品後,才使人從山裡採摘野茶,存量才多了起來。即便如此,皇帝賞給底下臣子的茶也是極為稀少,荀攸身為親信,得到過不少茶葉。

    時下眾人雖然尚無飲茶的習慣,但蒙獲恩賞,還是將其視為珍貴之物,只有少數幾個人如荀攸這般將它烹來喝。

    就在荀悅嘗試著喝茶的時候,荀攸又接著說道:“這兩個人都是同樣的打算,不過杜畿謀得深些,是衝我來的。”

    “杜畿是個能吏。”荀悅重複了一遍荀攸適才對他的考語,他將茶喝了下去,神色不改:“你可有意為他陳情,開一個特例?”

    荀攸斷然說道:“愈是如此,就愈不能開方便之門。”

    “你這裡置之不理,若是張昶在陛下面前代為薦舉了呢?”荀悅既是欣賞杜畿,不願他在吏治科浪費時日,又是為荀攸著想,只是他從未入仕,對現今的朝廷與皇帝還是很不熟悉:“這樣問起來,倒顯得你無識人之明。”

    “張文舒雖然為人優柔諄切,真正辦事的時候卻不敢有絲毫疏忽,尤其是陛下交付的事。”荀攸篤定的說道:“他剛才想讓我舉薦杜畿,無非是想試試我的態度,並想將事情推到我身上——這樣一個人,不會看不清形勢,自找麻煩。”

    事情不出荀攸所料,不僅是杜畿,就連邯鄲商此次都是無功而返,他們知道張昶明裡暗裡表現的態度,在之後的幾次見面中都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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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姑置勿問

    “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將以盡瘁濟其成法。”————————【石點頭】

    冬日裡難得的一個豔陽天,皇帝不願呆在沉悶的溫室殿裡,特意在一處花園裡擺下案席,一邊曬太陽一邊接見北軍中候、領吏治科教習王斌。

    在從賈詡那裡得知張昶府中發生的事情後,皇帝對王斌淡淡笑著說道:“張文舒還是那麼謹小慎微,若是他的膽量有其弟張猛的一半大,也不至於蹉跎半生,臨老才只是個九卿。”

    “張昶為人太過老成,遇見這種事,雖未徇私,卻不曾上告。”說著,王斌搖了搖頭,嘆道:“守成有餘,進取不足,此人不足以擔負大事。”

    皇帝驚異的看了王斌一眼,笑道:“舅父,當初張昶還是黃門侍郎的時候,彼可是由你推舉上來的。其後王端兩兄弟都在他門下習字,算得上是與你關係匪淺,怎麼如今又說起對方的不是了?”

    當初皇帝式微,為了在誅董之後有更大的主動權,皇帝看中張昶身為名將張奐的兒子這一層身份,屬意王斌去接近籠絡。最後費了好些功夫才將張昶、張猛兄弟二人收入麾下,其中王斌可謂是出過大力氣,張昶也審時度勢,與外戚王氏交往親密。在外人看來,張昶既是皇帝親信,更是王氏黨羽。

    張昶做個太平時期的少府也算合格,但在皇帝銳意進取、不怕得罪權貴的當口,張昶的謹慎就成了怯懦。故而在王斌看來,哪怕是自家人也得選賢與能,他也不會因為張昶是他的人而有所偏頗。

    皇帝知道王斌是一門心思的為了自己,放眼整個朝廷,也只有這個舅父才會這麼對他。

    他驀然嘆了口氣,說道:“張昶不曾上告此事,是不願將其鬧大,把自己捲進去,到底還是存了息事寧人的想法。當初讓他清丈上林,他也是這樣一個主見,其本性如此,姑念其辦事也算懇切,此事就算了吧。”

    杜畿與邯鄲商私下尋張昶開方便之門,在尋常時候,這本無可指摘,但如今正是吏治科開設的關鍵檔口。張昶若是將本該入吏治科的杜畿等人另行薦舉了,豈不是公然給其他人做了一個榜樣,以逃避吏治科?

    雖然張昶政治覺悟足夠高,不為所動,但他卻沒有繼續將這件事告訴給皇帝,裝作無事發生,顯然是不想讓皇帝拿此當題目,讓人追究下去。這種畏首畏尾,明哲保身的表現,很不討皇帝的喜歡,王斌正是因為熟知這點,在獲知此事後,方才採取了另外的法子來給張昶說情。

    王斌見狀,立即伏身說道:“臣謹諾,君上優待臣下,寬仁備至,若是張昶知道了,定會感激涕零。”

    說完,他頓了頓,復又問道:“至於杜畿和邯鄲商,有吏治科正途不走,而去結交大臣,此等所為……不知君上?”

    這不由得他不謹慎,皇帝對杜畿等人是否追究,等同於對這件事的態度,不僅是王斌,就連同樣保持沉默、不發一言的荀攸、甚至是黃琬等人都在暗中等待結果。

    皇帝此時看了王斌一眼,笑著說道:“此事豈能開特例,還是讓他們去吏治科吧。不過這杜畿的確是個有才的,他提出的河東鹽政也的確有稱道的地方,此等楨干,舅父可得多多留心。”

    王斌輕籲一口氣,知道這事就此揭過了,至於皇帝那番話裡隱藏的意思,他一時到沒怎麼注意:“臣謹諾。”

    “如今天下喪亂,朝廷正是收天下士子之心,以制御天下的時候。”皇帝看了王斌一眼,忍不住說道:“籠絡人心之際,的確不宜另設窒礙,阻士子晉陞之途。但吏治一事,非同小可,你不要擔心會有人會因不滿而離心東歸。真正的有識之士是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吏治科,也不會在乎這三個月的進修時間。”

    皇帝知道吏治科開設以來一直有這樣那樣的質疑聲音,就連王斌都不甚理解。為了將自己的意圖貫徹下去,皇帝不得不對王斌仔細分辨:“那些人嘴上吵的最歡的,偏偏就是有名無實,擔心露餡的虛妄之輩。吏治科本就是為朝廷遴選人才,彼等眼高手低,視入學為折節,正是說明其短見之處,朝廷豈能用這等虛名之人?”

    王斌眉眼低垂,斟字酌句的說道:“唯!君上特設吏治之科,自然是有利於朝廷的用意。荀君的叔父也是一介名士,此次他都不矜名節,親入吏科,謹守制度,足堪為士人表率。”

    “荀氏多君子,世人誠不欺我。”皇帝簡短的答應了一聲,忽又說道:“這些時候你就替我管好吏治科,照我前些天說給你的那樣去教。主要是讓那些人知道朝廷近來改革的大政、以及我用人施政的決心,凡是能在這上面與我契合的,便量才施用。若是沒有、並且屢加厥詞的,就不予通過,事後發落原籍好了。”

    “臣謹諾。”王斌伏身應道。

    皇帝抬眼看向王斌,笑著說道:“舅父年紀也大了,既是北軍中候,又領著中壘校尉,如今還要兼顧著吏治科這邊。實在分身乏術,我讓衛士令高順做中壘校尉,是替你分擔,不然你忙這麼多事,累倒了可不行。”

    王斌知道這是皇帝體念他的身子,並不是有意削權,連道不敢:“老臣不善兵事,北軍中候本就是為君上監掌北軍所設,此時卸任校尉,正合時宜。”

    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斌的確沒有練兵帶兵的才能,他手下的中壘營雖然人皆堅甲利兵,武器精良,但到底不如步兵營、射聲營,更遑論張遼等人帶領的越騎營。

    這不是訓練不夠,說到底還是王斌的緣故,在古代,一支軍隊的戰鬥力跟主帥有很大的關係,畢竟羊是無法帶領群狼獲得勝利的。

    所以皇帝早有意向將王斌中壘校尉的官職分給別人,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與時機,如今正好藉著這個由頭讓他心念已久的高順去將王斌替換下來。

    高順一手訓練出的陷陣營雖然被呂布折損了大半,剩下的十幾人隨呂布跑到關東去了,但至少皇帝還有高順這個主將以及百來名精銳,這是自打高順入宮拜為衛士令時,就一直留在身邊的陷陣營骨幹。

    因此,皇帝打算直接讓高順帶著剩下的這些人,將二千五百人的中壘營打造成新的‘陷陣’營,屆時與輕步兵為主步兵營互相配合,或是與騎兵、射聲營配合,都能將北軍的戰力大有提升。

    至於‘陷陣’這個番號,那就可有可無了。

    事情就此告終,到十二月底的時候,儘管有諸多不願,在名士荀悅的以身作則之下,大批為求入仕的士子哪怕再有怨言也說不出口,無奈之下,最後只得進入太學,在北軍中候、領吏治科教習王斌的手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進修學習。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49
第五十章 以忠事王

    “胸中甓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奇友人】

    到了年底,未央宮的宦官宮女們明顯忙碌了起來,過去的這三年裡,宮裡上下各色人等在董卓的陰影下,都飽受了太多的困窘與抑鬱。如今皇帝親政之後的首次歲旦大朝即將來臨,人們急於擺脫董卓專橫、關東混戰給漢室造成的影響,粉飾一片太平出來,對這場新年大朝的要求比以往看得更重。

    皇帝自然是不想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形式,但架不住楊琦、馬日磾與黃琬等人的一致勸說,只好儘量儉省的前提下興辦這次大朝。

    荀攸當初主持過一場燕禮,忙得腳不沾地,這回皇帝沒有再難為他,將事情託付給了別人,反倒讓荀攸一下子清閒了下來。

    走在前殿一側的廊道上,荀攸看著來來往往的宮人,以及龐大巍峨的路寢殿,心裡也是感慨萬分。無他,漢室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欣欣向榮過了,相信這一次大朝的成功舉辦,會讓天下人看到朝廷的朝氣與活力。

    荀攸即便是重臣,想見皇帝也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所幸皇帝的親近宦官穆順與他相熟,此時見到荀攸,他樂呵呵的說道:“荀君來的正巧,國家剛讓奴婢出來傳詔荀君呢。”

    “喔?”荀攸提了個聲調,緩緩說道:“可知是為了何事?”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穆順眨了眨眼,本來消瘦的身子在這半年的養尊處優之下,臉都胖了一大圈,看起來更為和氣了:“襄賁侯、賈公、還有劉侍中都在裡面。”

    荀攸剛邁出去的腳步突然一頓,董卓在時,曾改過制度,將原來沒有具體員額的侍中、黃門侍郎定為各六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皇帝身邊的侍中永遠只有荀攸、楊琦等五人。

    至於另外一個,也就是穆順嘴裡突然冒出來的劉侍中,曾經早已不在長安,如今被穆順突然提了起來,荀攸的腦海裡立即浮現出這樣一個身影,從容灑脫,對誰永遠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

    當初唆使劉和索詔出關,只是他與鄭泰、何顒等人主持的第二次誅董計畫中的一個環節。在他的預想中,董卓死後勢必要有一支忠於朝廷、忠於皇帝的軍隊來彈壓李傕等餘部可能的反叛。

    而鑑於關東‘君子’們會盟後的表現,荀攸並不像王允那般盲信,而是選擇將目光放在漢室宗親的劉虞身上,至少那個時候劉虞坐擁幽薊精騎,手下公孫瓚也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

    那時他繼承已故叔祖、司空荀爽的遺志,聯絡了鄭泰、何顒、伍孚等人,緊鑼密鼓的籌劃誅董,只等大司馬劉虞帶兵南下,便可起事。誰知劉和一去不返,謀劃洩露,以至第二次誅董功敗垂成。

    由於當時尚書檯為董卓所控,所以荀攸只得利用了小皇帝對劉和的信任,騙取皇帝的親筆詔書,甘冒風險,潛逃出關。

    從董卓治下潛逃在當時是極大的罪過,當初有人告發司馬朗潛逃,董卓尚且差點殺掉他,何況是身為質子的劉和?但劉和當時沒有絲毫退縮,毅然的接下了這個任務。

    劉和性格忠厚,如他父親一樣,對漢室極盡忠誠。他又善於明辨,儘管知道你是在算計他、利用他,但只要是有利於天子的事,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去做,哪怕這樣可能會死。

    荀攸站在廊下呆呆的發楞,心裡五味雜陳,這說出去簡直讓人發笑,堂堂侍中、平尚書事,整個未央宮所有人都要敬稱他一聲‘荀君’的男人,如今竟然也會露出一絲窘迫的神色。

    他從不覺得算計一個老實人有什麼不對,也從不覺得在當時那種險惡的政治環境下對算計人有什麼不對,他也不覺得與劉和感情深厚的皇帝會因此怪罪他,因為皇帝是個比任何人都要冷血的人。

    國之將亡,總會有人捨身取義,總會有人捐軀赴難、做出犧牲,如果哪天是荀攸站在劉和的立場,荀攸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可荀攸還是有些不適,他想起當初對劉和說出籌算已久的計謀之後,劉和朝他望來的一雙清澈的眼睛,那種慷然赴險的從容以及對荀攸毫無保留的信任,至今仍留在荀攸的記憶裡。

    “荀君之才勝我百倍千倍,自然聽荀君的安排。”

    “無論成敗,我都相信荀君。”

    “天子就託付給荀君了。”

    “荀君、荀君?”去而復返的穆順在一旁輕聲喚道。

    荀攸從記憶裡回過神來,說道:“嗯、嗯?可是陛下傳喚了?”

    穆順笑著點了點頭,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

    荀攸輕輕吐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又恢復了以往平淡冷靜的模樣,邁著步子,穩穩地走進宣室殿。

    今日沒有常朝,皇帝只是在宣室殿例行召見臣子,對於宣室殿內部的結構、陳設,荀攸早已輕車熟路。一側的博山爐裡散發著裊裊香氣,御座之上的皇帝也是與往常一樣臉上帶著微笑,只是見到右邊坐著的一名年輕人時,他心中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也僅僅是這麼一瞬,他到底還是那個沉靜的荀公達。

    “侍中臣攸,叩見陛下。”

    皇帝卻不知道荀攸心裡一瞬間掠過無數雜亂的情緒,他聽得荀攸的聲音後放下手中的一份奏疏,淡淡的說道:“荀君來了,快起來坐。”

    在南陽被袁術扣留將近一年,隨趙岐返歸之後,劉和依然還是老樣子,對待荀攸極為客氣,一如曾經那樣。他立時站起,指了指自己坐著的席位,謙讓道:“荀君請。”

    荀攸不願搶人的座席,何況這還是當著皇帝與劉虞的面,他嚴詞拒絕,怎奈劉和一直在堅持。

    “荀君!”劉和語帶急切的說道:“荀君於國有功,理應如此,還請莫要謙辭!”

    皇帝看著互相謙讓的兩人,笑著說道:“荀君,劉侍中的一片好意,你就領受了吧。”

    荀攸無奈,只好道謝坐下,抬頭看到劉和仍舊溫順、熟悉的眉眼,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今日喚諸君過來,主要是想談談朝廷對羌胡的方略。”皇帝將手上拿著的奏疏給了穆順,由移交給坐於下首的劉虞。

    “這是匈奴右賢王去卑呈上的奏疏,爾等都先傳看吧。”皇帝的目光略微掃視了在座四人一眼,平淡的說道:“他說他的長子猛孫仰慕本朝文化,想請朝廷恩典,准其入太學讀書。”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51
第五十一章 加以制之

    “自雲中、五原,西至漢陽二千餘里,匈奴、種羌,並擅其地,是為漢疽伏疾,留滯脅下。”————————【後漢書·段颎傳】

    “讓猛孫入太學是假,借此試探朝廷的口風才是真。”劉虞將奏疏傳給了對面的荀攸,緩緩說道:“此人居心難測,恐怕是想著回南單于庭。”

    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轉而問起另一件事:“於夫羅眼下尚在何處?”

    賈詡躬身說道:“據耿衛尉與趙議郎等人稱,匈奴於夫羅於去年脅持張楊叛離袁紹,攻破黎陽營,後為曹操所敗,如今下落不明。臣聽聞,於夫羅曾與黑山黃巾相結,如今河內黃巾為袁紹所擊,其無所依,要麼北上附從張燕,要麼南下。而袁紹將在明年對黑山軍動兵,正當戰端之處,彼等不會貿然北去,理應南下。”

    “前些時日,袁術為了聲援朝廷,就劉公於冀州遇襲一事譴責袁紹,於是出兵陳留。”荀攸緩緩說道:“想必於夫羅是得知此事,渡河南下,投入袁術麾下去了。”

    “記得於夫羅當年曾參與討伐董卓,也算得上是一員義士。”劉虞怫然不悅,冷聲說道:“誰知沒過多久便舉兵叛亂,不僅劫掠臣民,甚至還勾結蛾賊。本以為這次他會認清形勢,一同聲討袁紹,怎料竟不發一聲的南下了。”

    荀攸微微皺起眉頭,不動聲色的略過劉虞發的牢騷,說道:“當年南匈奴內訌,其國人起事殺死老單于,於夫羅身為其子,理當繼位。而叛亂者擔心報復,於是另立單于,於夫羅復位無望,只得南下求朝廷主持公道……那時正值朝廷大亂,於夫羅求援無果,只得流竄於河東、河內等地。如今彼等竄入陳留等中原腹地,匈奴野性難馴之輩,好不容易安定的兗州恐怕又會興起戰端。”

    “彼等手下不過千餘兵馬,兵甲朽鈍,即便有袁術給他提供資助,有曹操督兗州軍事,諒他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皇帝想了想,說道:“就讓他在中原到處亂竄吧,朝廷正好趁著他這個單于之子不在,先把南匈奴那一攤子爛事給處理掉。”

    “陛下說的是。”荀攸整理了一下腦海中的思路,說道:“眼下並州各族之中,鮮卑地近塞外,暫且不足為慮。並州以內,則以匈奴、烏桓為盛,眼下匈奴內亂,其勢已弱,而烏桓勢強。朝廷之官、兵甫一進入並州,實不可直面強敵,招惹烏桓,以免與其徒作鷸蚌之爭。若欲專自樹威,當以匈奴為先。”

    皇帝輕聲問道:“那這個去卑,該如何處置?遣歸匈奴?”說著,皇帝指了指傳閱完又回到自己手上的奏疏說道:“他可是連質子都交出來了。”

    “臣以為,彼等既然示之以忠,朝廷自當還之以誠。”身為並州刺史,劉虞留在長安的這段時間裡對並州做了一番功課,以他在幽州的施政理念與經驗看來,治理並州其實也不難辦:“為今之計,當以籠絡人心為上。朝廷理應遣還去卑以示誠意,在另派使者說之,勸諸部族歸服,重新恢復藩屬貢獻、朝廷賞賚之制,以安異族之心。而後務求農桑,修養民力,不出數載便可太平。”

    讓各族歸附朝廷,那是建立在赫赫武功以及壓倒性的武力的基礎上的,以前的朝廷尚且不能徹底制之,何況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實力大不如前的朝廷?

    劉虞雖善於與異族打交道,但只知懷柔,不知示威,看來還得派一個武將隨從幫襯,與其剛柔並濟才好。這個武將至少得有公孫瓚的武略,而無公孫瓚的暴戾,最重要的是,他得是皇帝的心腹……

    皇帝心裡在想著誰才是合適的人選,面上卻是笑了笑,沒有急於評價劉虞的話,轉而問道荀攸與賈詡:“荀君、賈公以為呢?”

    賈詡坐在荀攸下首,聞言看了荀攸一眼,笑著示意對方先請。

    於是荀攸方朗聲道:“朝廷眼下不宜對並州諸部族興起刀兵,故而招遠徠服,方為上策。只是若一味籠絡,而不加約束,只會徒讓其勢力坐大,屆時即便朝廷平定內亂,也會又多一勁敵。臣以為,對待匈奴諸部,確要示以懷柔,但懷柔之餘,也當分而治之,為我所用。”

    “分而治之,這倒是個施之可行的法子。”皇帝若有所思,他點了點頭,問向賈詡:“都說並州匈奴勢弱,卻不知弱到什麼地步?若是分而治之,其可能拒令不從?總得先知道對方的底細,才能做出合適的方略。”

    安定涼並羌胡,是皇帝早就提出要亟待解決的大政,賈詡一直都放在心上,這些天他手下的平準監行走於蠻夷邸,來往於羌胡部,對並州形勢大抵都有了一個清晰的瞭解。

    此時聽見皇帝問詢,賈詡拱手答道:“當年朝廷為了討伐張純、鮮卑,向匈奴調兵,結果南匈奴不堪其擾,其下部落休屠各胡攻殺刺史張懿,殺單于羌渠。所立單于須卜骨都侯不及一年便遭殺害。如今南匈奴單于之位一直懸置,唯一的血親於夫羅遠遁兗州。其內部為了爭奪權利,屢加攻伐,又有烏桓等族時常侵併,以至人馬困頓,徒有其名而已。”

    由於漢末氣候變化,第二次小冰河期的到來,不僅影響到漢朝內地的百姓,更是讓這些異族的生活陷入困境。他們糧草匱乏,兵甲朽爛,以至於戰鬥力底下,像流匪一樣四處劫掠,根本沒有數百年後五胡亂華時的氣勢,同樣也不是此時朝廷軍隊的敵手。

    南匈奴歸順朝廷近兩百年,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就能不費一兵一卒,逐漸分化其內部、拉攏親善勢力。

    皇帝這才拊掌說道:“匈奴內部不和,正適合朝廷將其分化瓦解,逐一制之。”

    思及此處,皇帝在眾人的目光中,做出了決斷道:“既然如此,那就准猛孫入太學,讓他讀明經科,再使人暗中監視。劉公與大鴻臚挑個時候,與右賢王去卑見上一面,說清利弊之後,便使其隨行前往並州,說其匈奴中親善朝廷的部族來歸,安置在太原郡。此外,在於夫羅來朝之前,命去卑監國,另設五部治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51
第五十二章 漢化政策

    “是以先朝居之於荒服之間者,正欲悅近來遠,招附殊俗,亦以別華戎、異內外也。”————————【魏書·楊播傳】

    朝廷這次收納歸附的匈奴部族,打算將其分為五部,散居於太原、西河等郡縣,諸部之間互不統屬。

    以往朝廷與南匈奴之間,僅僅只是劃地供其居住、朝貢賞賚往來、戰時出兵的鬆散關係。這種宗藩關係根本做不到朝廷對南匈奴強有力的約束,以至於南匈奴在歸附的這兩百年間,根本沒有被漢族同化,反而時常發生反叛。

    對此,皇帝打算將歸附的南匈奴部族進行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的全方位改造。

    首先是軍事結構,五部匈奴,每部以其貴族為都尉,負責統率一定數額的軍兵,另外還要選派漢人為司馬,從旁監督。五都尉直接聽從護匈奴中郎將指揮,服從朝廷的一切軍事行動,糧草、軍需等待遇向地方郡國兵看齊。

    將族中精壯士兵抽調從軍,又以護匈奴中郎將、軍司馬嚴密控制。等到時機成熟後,或是調駐他處,或是將以部落為單位聚集的士兵打散重新編制,或是安插更多的漢人士兵混雜其中,都能徹底將這支軍隊掌握在朝廷手中。

    這樣既能削弱部族的實力,又能確保歸附的部族再也無力生發動亂,還能使朝廷多一支驍勇的騎兵部隊,可謂一舉兩得。

    然後再是政治體制和社會結構,在以右賢王去卑監國的前提下,將匈奴歸附的各部族以戶為單位,逐一由當地郡縣登記造冊、編戶齊民,並設立如鄉亭裡等基層單位,基層官吏用人前期以匈奴人為主,一律享受漢族官吏同等俸祿。

    “彼等既已歸附,便當皆如我漢家制度,一體俱同,不可偏廢。地方令、長理應視其如漢民,鼓勵漢匈通婚,督勸匈奴務植農桑,並繳納稅賦。”皇帝淡淡說道:“但凡歸附部族,首領皆封侯伯、賜印綬、享俸祿,其家中年輕子弟,一應免試入太學讀書,並量才施用、以能任官。”

    削弱匈奴貴族對自家軍隊的指揮權,使匈奴幾無反抗之力。用財貨利誘、圈養匈奴貴族,將其高高掛起,並利用對基層組織的滲入,將下層普通匈奴人與上層匈奴貴族疏遠、分開,徹底破壞匈奴內部的統治基礎。最後用文化影響他們的生活生產習慣,鼓勵通婚,用人口數量佔優勢的漢人‘同化’。

    由以生產組織和軍事組織相結合的畜牧業經濟轉向農業經濟,加快了與漢族社會一體化的進程。

    這就是皇帝對治理匈奴、乃至於今後治理任何一個歸附異族的政策。

    聽完之後,荀攸默然良久,不由嘆道:“此法可勝百萬強兵。”

    劉虞也點頭讚道:“這才是堂堂正正之法,不需三十年,不僅邊地安寧,並州也將再無匈奴之名。”

    皇帝笑了笑,開口問道:“此乃一孔之見,姑妄言之。能行與否,還要諸君拾遺補缺、不吝賜教。”

    荀攸若有所思的說:“彼等匈奴散漫蔽野,不聽管束多年,朝廷甫一定下此等制度,恐怕不會有太多人歸附。”

    “所以才使去卑監其國。”說到此處,皇帝輕輕一拍大腿道:“匈奴內部分為諸多部族,心懷不軌者有之,親善朝廷者亦有之。而匈奴此前叛亂,親善朝廷者在內鬥中勢力大減,是故這次只需去卑以他右賢王的身份去招徠,必能說其來歸。”

    “臣以為,匈奴未必甘心為我大漢臣民,是故這一體納稅一事,不如暫緩施行?以免引起彼等抗拒。”賈詡說道。

    劉虞跟著補充道:“還有編戶齊民,匈奴部中奴隸眾多,且都是彼等首領私產,若是盡皆編戶,恐怕也會引起反對。”

    底下這些人剛才誇他倒是毫不吝嗇,這時候提起意見來倒是一個接著一個。

    皇帝心中如此想,面上卻不顯,他看了下默不作聲的劉和,問道:“劉侍中可有什麼話說?”

    劉和剛才一直在旁觀,什麼話也沒說,這時候他老老實實回道:“臣未曾理過羌胡事務,也沒有如荀君、賈公他們的才智,只能在一旁細聽熟記,以求有所裨益而已。至於為陛下詳陳方略,臣實在愚鈍,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辦法。”

    皇帝輕輕一笑,對劉和說道:“人各有所長,你這番話也不失為君子坦蕩。你不在朝廷太久了,許多人都不甚瞭解,這些天可跟荀君一起,讓荀君為你陳說這段時間的政務。”

    荀攸、劉和兩人答諾稱是。

    隨後,皇帝這才直面剛才幾人提出的問題:“這次編戶齊民,只將普通匈奴人編造戶籍,匈奴部中的奴隸,暫且先不動他,但是得要他們各自呈報家中所擁有的奴隸數目,好便於統計。”

    說道‘統計’兩個字,皇帝有意看了賈詡一眼,賈詡會意似得輕輕點了點頭。

    荀攸默然不語,心裡大致能猜出皇帝的用意,這些匈奴部族歸附朝廷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朝廷眼下對他們推行的措施何嘗不也是一時權宜?讓賈詡手下的平準監將匈奴部落上至平民下至奴隸的數量、甚至是具體的戰力等情況統計清楚,對於今後進行下一步的改制、或是防備征伐都是極為有用的信息。

    正在荀攸思索著的工夫,皇帝說道:“以往匈奴部族皆要入朝貢獻,如今自打他們重新歸附開始,便免去貢獻一事,將貢獻改為稅賦。至於稅額,起初還是不需與漢民等同,此事可以由中台等人斟酌一二,總之可以少,但不可無。為了鼓勵匈奴轉業農桑,改遊牧舊習,地方郡縣官員當予以支持,或是減免稅賦、或是發給錢糧皆可。”

    皇帝為了徹底轉變匈奴人的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可謂是煞費苦心,他所提出的同化政策或許尚有不成熟的地方,但在荀攸、賈詡、劉虞等當代最聰明的一類人的查漏補缺之下,很快便形成了一個完善的計畫。

    這個計畫分成了幾個步驟,一開始只是要求簡單編戶、改貢獻為納稅、選派族中精壯參軍供朝廷驅使等等,待過了幾年,局勢出現了變化,或是匈奴內部分化之後,再推行改姓易服、說漢話習漢字、倡導倫理風俗,從文化與精神上徹底消滅匈奴的民族特徵。

    這是陽謀。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52
第五十三章 控馭撫綏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奉天討元北伐檄文】

    未央宮,白虎殿。

    白虎殿除了偶爾用來召見直言之士,以詢國策以外,還有朝廷官方接見外來的異族酋長、番邦使者的功能。孝成皇帝時匈奴單于來朝,也是在此引見。為了表現漢室威嚴,起到震懾異族的用意,白虎殿建造得異常莊嚴冷峻,渾然不似宣室等殿的古樸大方、以及掖庭椒房的富麗堂皇。

    右賢王去卑是第一次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漢家雄偉的白虎殿中,大庭廣眾之下,為眾多人矚目。他以前在面對老單于羌渠時都不是如何畏懼,現在被御座上的年輕天子用眼神淡淡一瞥,就禁不住手在袖子中微微打起顫來。

    他安慰自己,反正這些天不僅是他,就連猛孫都被他關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謂是謹小慎微到了極致,自詡沒有留下任何把柄,此時正當朝廷接見朝使、舉辦大朝之際,皇帝犯不著來找他的麻煩。

    難道是自己上的奏疏?可見皇帝冷漠的臉色,也不像是允准的樣子。

    去卑想了半天終是不得其法,他咬咬牙再度跪伏在地上,沉聲說道:“敢問陛下,不知喚敝人來此,所為何事?”

    皇帝沒有答話,只看了劉虞一眼,示意讓劉虞主持,畢竟劉虞不日要趕赴並州,得事先親自與去卑做好溝通。

    劉虞也不辭讓,淡淡開口,莫名其妙的說道:“你漢話說得很好。”

    “謹謝劉公誇讚。”去卑抬眼看向樣貌清癯的劉虞,小心答道:“敝人族中向來仰慕漢家風俗,自單于至王、侯,皆會說漢話、知漢禮。”

    劉虞擺了擺手,指著一邊的席位說道:“右賢王請。”

    去卑依言道謝,然後接席就座,這一起一坐,果然符合相應的禮制。

    “爾既有傾慕漢家之心,朝廷也無阻拒上進之意,陛下方才已經准許,等來年開春之後,便特使猛孫入太學。”

    劉虞剛一說完,去卑便立即跪伏道:“敝臣叩謝陛下!犬子無才,能入太學,皆賴陛下之恩!”

    皇帝渾不在意的擺擺手,示意他起身,只聽劉虞繼續說道:“猛孫既有去處,卻不知右賢王欲往何處去?”

    “這……”去卑有些猶疑,他不知道對方這話裡面是不是暗藏著機關,出於謹慎,他老練的說道:“匈奴乃漢之番邦,世為甥舅,敝臣自當供為朝廷前驅,侍從陛下左右。”

    這話也就劉和在一旁悄然點頭,暗自稱是,至於其他人,根本沒有將此放在心裡去。

    皇帝瞧了劉和老實的模樣,又瞧了瞧厚道又不失精明的劉虞,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劉虞顯然是不信的,他接著說道:“真是如此?時近年關,你離開單于庭也有數年之久,難道就不想回去麼?”

    說到這裡,去卑突然兩眼一紅,一個魁梧的漢子說哭就哭:“國中屢遭兵亂,族人手足殘殺,敝臣每每思之,未有不痛心生恨,欲回鄉安靜部眾,整肅王庭,為朝廷守衛邊鄙之意!只可惜敝臣無能,自身尚且難以保全,何況其他?”

    話還沒說完,去卑便在地上哭了起來,像是思念故國、又像是勾起了自身的遭遇,情真意切,言語懇摯,讓眾人不由得動容。

    劉虞本來想深入淺出、用話語逐漸引導去卑臣服,沒想到被去卑突如其來的打亂了節奏,竟不知是順著去卑的話去安慰他,還是繼續說下去。

    皇帝看不下去了,他冷聲說道:“右賢王。”

    這聲音倒也不大,卻清清楚楚的落在去卑的耳中,他立即停止了哭訴,哽咽道:“敝臣在。”

    去卑本以為皇帝就此寬慰他,說不準還會讓他回去,沒想到皇帝接下來的這話讓他如遭雷霆——

    “你想做單于麼?”

    去卑登時被嚇白了臉,他對皇帝強笑道:“敝臣並非先單于嫡系,是單于之臣……”

    “我是問你想不想。”皇帝語氣有些不耐,聲音愈發冷了起來。

    “敝、敝臣,敝臣不敢……”說完,去卑便驚懼似得將頭深深的低了下去。

    他這話說的很有意思,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皇帝從席上起身,緩緩踱著步,說道:“你曾祖屍利,曾為單于手下谷蠡王,此乃親屬之爵。你出身的獨孤部是匈奴諸部之中,最為尊貴的一支,如今南匈奴單于之位空懸已久,正該有人帶領混亂的匈奴部族,另擇一片安靜之地。你以為呢?”

    “唯。”去卑抬起頭,不提防目光與皇帝突然相撞,又立即將頭低了下去:“如今左賢王尚在,此乃老單于之子……”

    皇帝走到去卑身前,細細打量著對方,只見去卑身形高大,即便跪伏在地上,也宛如一隻趴伏的巨獸。只是這隻巨獸正老老實實的跪伏在皇帝身前發抖打顫,這讓皇帝心裡略微有些得意:“於夫羅縱兵不法,劫掠我漢室百姓,行跡與賊寇無異,如何能替朝廷統御匈奴、擔起單于之位?”

    去卑心中突突的亂跳,此時他早已不復之前的驚慌失措,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充斥在他胸臆之間。

    單于這個稱號創始於他的祖宗頭曼單于,是匈奴人對他們部落聯盟首領的專稱,意為如天一樣廣大。受此尊號者,無不是受各部尊奉、統御各部,凌駕於千萬人之上。直到南匈奴歸附漢室,不再有往日草原霸主的榮光,就連單于之位都得由漢室欽賜封賞才算作數。

    即便如此,單于也依然是一個讓無數匈奴貴族既敬畏又嚮往的稱號

    如今這個機會就在眼前,去卑也並不愚笨,豈能就此錯過?

    “敝臣匈奴右賢王欒提去卑,願為大漢皇帝陛下效死命,子子孫孫,供牛馬奔走!”

    “善。”皇帝滿意的笑了,轉身走回御座,站立著說道:“這才是我大漢的好臣屬,你暫為南匈奴監國,且隨劉公回並州,為朝廷招徠南匈奴親善朝廷的部族,等時機一到,你便是新的南匈奴單于。”

    去卑大聲答道:“敝臣謹諾,此行必將全力與劉公招遠親近,使匈奴歸附朝廷。”

    “在此之前,我要與你約法三章。”

    皇帝這是要提條件了,去卑也知道自己不會那麼輕易的就獲得單于的位置,立即答道:“請陛下明示!”

    “一、所有部落,願歸我者,必以漢家子民待之;不願歸我,且敢犯我子民者,雖遠雖強,勢必誅之!二、歸附部族分為五部,由朝廷擇地使其居,揀選精壯為兵,設五都尉,司馬等職,供護匈奴中郎將驅使,不得有少許違逆;三、諸部落編戶齊民,改貢為賦。朝廷分賜官爵,世襲不替,羌胡才俊須入太學,量才授職。”

    去卑心情澎湃,激動之下,只稍微想了想這三個條件,一時並未發覺有什麼不利的地方。

    第一點是必然的要求,至於遣派貴族子弟入太學,是給朝廷當質子,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容不得他拒絕。就連在他視為關鍵之處的派精壯充軍,只要五都尉都是匈奴人,也不怕被漢人搶奪了兵權。

    想清楚了之後,去卑再度伏地稽首,擲地有聲,恭敬的說道:“敝臣謹諾!”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08:52
第五十四章 陳事於庭

    “夫吏專制決事於千里之外,十二月而計書以定事。”————————【商君書·禁使】

    未央宮,尚書檯。

    內中燃著爝爝爐火,台中眾人依次而坐,司徒、錄尚書事馬日磾,司空、錄尚書事黃琬,車騎將軍、錄尚書事董承並列分席,坐於正中。

    由他們的位置,順著中庭的過道往外看去,可以見到遙遠遼闊的天空,依舊是冬日裡特有的陰沉。四下里皚皚一片,視野極為開闊,雖然風雪都停了,但溫度仍舊寒冷徹骨。

    冷氣從殿門外呼呼的傳了進來,馬日磾幾個倒是尚未覺得,坐在門邊的幾名小吏卻被冷的瑟瑟發抖。

    “把門闔上吧。”馬日磾說道。

    話音剛落,隨即有兩名小吏走上前正準備關門。

    “慢著。”董承突然開口了,他兩眼放空似得沉浸在寥落的天空裡,開口說道:“現在把門闔上,一會傳進上計怎麼辦?”

    馬日磾心裡不知道董承突然來這下是什麼意思,出於謹慎,他還是如此說道:“可以現在就將上計吏盡皆傳進,中台地方還算寬敞,今年上計的並不多,一時都能坐得下。”

    董承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笑,好不容易將目光從遙遠的天際收回,轉頭放在馬日磾身上:“君上曾有言:為人臣者就該光明正大,洞然四達,豈有關起門來做密室之談的?我看這門,還是開著好。”

    馬日磾眸色深了幾分,他沒有回應董承的無理取鬧,反而看向黃琬。

    黃琬手裡正捧著一碗熱茶,眼睛同樣是盯著遠處,似乎察覺到二人的目光,他無可無不可的說道:“那就把門開著吧,倒也顯得磊落些。”

    董承聽了,得意的一笑,將門口待命的兩個小吏用眼神示意退下,復又朗聲說道:“宣進各郡上計。”

    兩漢以來,各地郡國守、相每年歲終皆遣吏赴京師上計,向中央朝廷稟報這一年地方上的租稅、刑獄等情況,朝廷依此進行賞罰升降。

    按規制來講,應由司徒馬日磾接受上計,而這一次卻不一樣,董承、黃琬藉口要當場明定賞罰,執意要攙和進來,以至於出現今日這番場景。

    馬日磾儒雅明達,董承不拘細行,就連性子耿直的黃琬也不是很看重這些繁文縟節,為了給這些多年未至的上計吏一個好的印象,中台的氣氛還勉強算是輕鬆,在宣進之後,一起簡單的行個禮就成。

    歲旦將至,這些天都是各部門總結工作的時候,名義上的主持人司徒馬日磾大致說了幾句有關朝廷革故鼎新、矢志中興的官方說辭之後,尚書令士孫瑞領著尚書檯眾人分別報告了一些公務,最後才正式開始受計。

    自上而下,由近及遠,新任司隸校尉裴茂先領著司隸七郡的上計掾吏呈交計簿,並自我總結、批評了一番,帶起頭之後,這才算是進入正題。

    一年之中,有人做得好,就有人做的不好,何況這些年處處天災戰禍,各地郡縣沒有幾個是太平清寧的。

    黃琬拿了一份裴茂呈遞上來的計簿,深深的看了這個宣慰關東,一回來就超擢司隸雄職的朝廷新貴、出身河東的士人,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董承卸任司隸、晉陞車騎將軍以來,被皇帝刻意閒置數月之久的司隸校尉總算有了著落。聯繫起裴茂這次出行在調和劉虞與公孫瓚、宣詔安撫袁紹、說劉虞返京所承擔的種種大任,甚至比正使趙岐還要多,以及他那尚在秘書監的兒子裴潛,不得不讓人產生這樣的想法:皇帝恐怕早就想好了司隸校尉的人選,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契機而已。

    裴茂父憑子貴,借由兒子、秘書郎裴潛與皇帝的關係,在做侍御史的時候就隱隱有簡在帝心的勢頭。皇帝將他視為親信,特意為他籌劃了這一場出使立功、獎授雄職的計畫,看上去也在情理之中,當初為了提拔蓋順,皇帝不也是這麼苦心孤詣麼?

    只不過,黃琬還是從裴茂河東人的身份裡敏銳的察覺到一絲異樣,他捏了捏手中的那份計簿,不由看向了一旁故作姿態的董承。

    馬日磾這時輕咳一聲,向四周掃視一眼,坐在中台裡的大大小小的尚書、上計吏們不約而同地放下手頭的事物,齊刷刷的看向座中的三個人,安靜的聽著馬日磾的下文。

    即便是喜好作出上位者姿態,一舉一動都極為講究大臣風度的董承,此時看在眼裡也不得不服氣,馬日磾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的氣勢、以及那看似隨意卻深孚禮制的儀態,不愧是延續數百年的士族。

    只是這樣大的威勢再加上大權在握,整個關西士人無不馬首是瞻,也難怪皇帝不惜扶持他與黃琬,一個勁的想打壓馬日磾。

    馬日磾沉聲說道:“自朝廷播越以來,關東各地已有數年未曾遣吏上計,此行本應嚴譴,然陛下有言在先,顧念關東板蕩、屢遭兵亂,道路不靖,姑且恕之。但自今以後,每年歲旦,各地仍需遣吏上計,諸位將此話帶回去,以期守、相心感忠忱,效臣子之責。”

    底下各郡上計吏無不俯首稱是,儘管這回來的除了雍州、司隸等處以外,關東只有潁川、河南、陳留等寥寥幾個郡縣。其餘的郡縣要麼是太守亡故,要麼是地方不靖,要麼是諸侯暗示屬下郡縣藉故不來。

    零零總總,以至於這次受計儀式甚是冷清,也難怪皇帝不願出席。

    “朝廷眾有百十郡國,其下有能吏佈施德政,教化臣民,宣揚王道;亦有庸蠹引得民怨迭起,政無所施。如今適逢考課之時,諸君有何見解,不妨直言。”

    話音方落,包括馬日磾在內,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紛紛投向穩坐在側的董承與黃琬。

    董承生硬的說道:“我此前未曾理過政事,於此不甚熟稔,今日暫且旁聽。”

    黃琬卻是呵呵一笑,說道:“受計向來是由司徒做主。”

    此話一出,台中有不少人流露出失望之色,他們還以為這三個人彼此不和,今日會看到一番爭鬥,也好讓他們根據情勢站邊列隊,沒想到當著外人的面還能保持克制,尤其是董承,手段看上去越來越老練。

    馬日磾點了點頭,便開始主持著眾人逐一考課各地官員近年來的政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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