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59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1
第一零五章 吝財忍棄

    “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論語·衛靈公】

    初平四年六月十八。

    河東郡,安邑。

    范先看到手中的書信後,憤然將其攥在手上,他不自覺的擰起兩道粗眉,語氣不滿的說道:“怎麼回事?事情又要拖宕?”

    他深吸了口氣,平復了情緒後,方才對許攸說道:“如今青徐之間不是已經亂起來了麼?按許君早先說好了的,待袁冀州解決周邊掣肘、引起青徐動亂之後,便可提兵從容西進,接應我等在河東起事。如今卻為何還不見消息?要知道王邑這些天一直在找我等的罪證,稍不留神就會被其拿到把柄,事情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今東方大亂,強敵袁術南避江淮、整頓實力;公孫瓚陷入苦戰、脫身不得,至此袁紹三面再無威脅,於是可以從容的討伐張燕,局勢正一步步往他所預料的方向走去。惟有河東,隨著楊沛、劉琬等人的到來而使范先等人的計畫進展遭受了大小不一的阻礙。

    “眼下還不是時候。”許攸捏著下巴上的一綹鬍子,皺眉勸道:“如今袁君尚未徹底擊敗黑山賊,若是我等先一步動手,袁君恐怕很難支應河東的戰事。”

    “現在不動手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許攸好歹是袁紹派來的特使,這些天來除了對他們指指點點以外,就是授受各家財貨,范先雖然心裡瞧不起這人,但看在他背後站著袁紹的份上,還是給了足夠的尊敬,不過語氣裡還是不可避免的帶了些急迫:“王邑這些天仗著有楊沛、劉琬這些外地人替他拿權,愈發強勢了,上次衛固才將那幾家侵屯田的人放走,王邑一回來就又給全捉回去了。這明擺著是要摸查到我等頭上,許君不是河東人,自然不在乎其中利害,倒是我等深陷其中,若是不早先下手,等他們尋到罪尤那可就晚了!”

    許攸眯著眼不答話,范先說的正是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最大疑難,袁紹還沒有將黑山軍追趕至壺關、匈奴單于於夫羅在袁紹的幫助下回到王庭後也遲遲沒有動靜。若是在這個時候發起河東叛亂,根本得不到任何一方的響應,恐怕用不著朝廷派來軍隊,光是並州就能立即派兵南下干擾冀州一方的計畫。

    這麼想的話,恐怕於夫羅也有自己的打算,在等著河東叛亂吧?

    許攸輕搖了搖頭,拋開了這個想法,單從當下來說,且不論向來軟弱忍讓的王邑到底是何來的底氣,想靠著楊沛等幾個人就能削弱、並把河東豪強逼入牆角,就說是即便范先等人的利益在此之前有所損失,那也與許攸無關。站在許攸的立場來看,此時並不是舉兵起事的最佳時機。

    “黑山賊唯有張燕才算得上強敵,但跟當初的白波賊相比也不過爾爾,這幾天常有戰報諜情傳來,我料張燕撐不過這個月了。”許攸將眼光望向范先,輕聲說道:“范君乃河東豪傑,難道就這麼幾天都等不及了麼?”

    范先微微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卻被許攸緊接著搶了先:“區區河東算什麼?范君今後是要裂土一方的人物,豈能為了眼前這點小利而亂了大謀?攸請范君暫且忍耐,至少等袁冀州到了壺關,或是我等與臨郡同道約定謀事後方可行之。”

    在許攸的半哄半勸下,范先慢慢瞭然,唇邊幾根鬍鬚微微顫了顫,聲音裡的情緒也逐漸平定了一些:“臨郡的事到不用擔心,這半年來我等不都是在為此耗費心智麼?弘農陝縣尉張琰是當地豪強,因鹽鐵專營而失利、澠池典農都尉張晟原是山野賊寇,蒙受官職後依然野性難馴,不甘農事。如今皆已為我等說服,投書輸誠,只需約定時日,便可同時舉兵……”

    “那馮翊呢?”許攸搶先問道:“弘農倒還好說,馮翊豪強除了當年一致對抗權宦,其餘的時候可都鮮少與關東合契。雖說去年有些豪強在朝廷清丈上林的事情中遭到嚴懲,但此時實力大減,即便籠絡了,想必也沒什麼助力吧?”

    “許君何必考我。”范先說道:“那些豪強是怎樣心思我不敢說什麼斷語,但是左馮翊羌胡雜居,胡人好利,應當不難說服?”

    聽他說出來,許攸便也不再賣關子,略頷首道:“是了,我就是這個意思,左馮翊的豪強能拉攏則罷,不能拉攏也不必強求,我等首要的還是那些羌人……范君可有派去說和的人選?”

    “有。”范先自得的笑了起來,合掌道:“關中遊俠最喜四處交友,馮翊羌人歸化日久,雖未被豪強看重,但與這些遊俠的關係還算融洽。這些天我四處結交俠士,有兩個來自馮翊的正好可為我所用,他們既在馮翊豪強中間頗有聲名,在羌人之間也有不淺的交情。”

    “能力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否可信。”許攸淡淡說道。

    范先說道:“有祝公道做擔保,相信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提起祝公道,范先又忍不住譏諷著說道:“這小子口頭上說不想攙和這些事,其實我一旦向祝奧提出結交馮翊俠士的意向,他還不是立即就幫祝奧、也就是幫我找來了這兩人?可見他再怎麼狂傲淡泊,也逃不過一個‘親’字。”

    范先一向看祝公道不慣,此時忍不住擺出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卻沒有許攸那樣多的心竅。許攸在一旁思索良久,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料想有祝奧這個自家人與他們綁在一條船上,祝公道總不會做那種大義滅親、引狼入室的事來。

    於是許攸這才稍許放下心來,沉著的點點頭,說道:“祝公道好為人排解憂難,性情灑脫,不喜歡與人鬥心機。但遇到這種事情,也容不得他逍遙事外,最終還得選好立場,站到咱們這邊來。”

    “沒錯,這幾天我也在一旁觀察久了,那個叫李義的肚子裡主意太多,又不愛財好色,我一時也拿不住他。幸而另一個叫嚴干的,老實木訥,沒什麼主見,比李義要更好籠絡親近。所以我打算這兩天找機會對嚴干示好,表露心跡,從而將其拿下。”范先侃侃而談的說道。

    許攸腦中驟然浮現出李義與嚴干二人的形象來,深覺范先的評價恰如其分,人越聰明就越不好被外人的言語影響,反倒是心思單純樸實的人更容易被言語利益蠱惑,並甘願給人效命。

    “那,范君可有想好如何籠絡嚴干?”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2
第一零六章 成人之美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禮記·禮運】

    范先的塢堡內部四通八達、稍不留神就會迷路,嚴干跟著蒼頭頗費周章地鑽進一條走廊,那走廊曲折縵回,旁邊的院子裡種植著低矮的灌木。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軒室,在灌木竹叢的掩映下顯得幽靜雅緻,與嚴幹這些俠士們所居住的前院的嘈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蒼頭敲開了門,側身讓嚴干獨自走了進去,只見東面下首已有人鋪設了茵席,范先一身閒適的長衫安然就座。嚴干見了,立即浮現惶恐的樣子對其伏身一拜。

    拜罷起身,又用嚴幹那獨有洪亮的嗓音說道:“鄙人無德,有勞范君撥冗相見!”

    范先笑呵呵的邀他坐在自己對面,與嚴干把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酒過三巡後,逸興特豪,像是遇見了至交好友一樣。而嚴干則是受寵若驚的樣子,語氣刻意奉承。所以二人相互酬勸,糾纏不已,一壺酒喝了好些時候才算是說道正事。

    嚴干酒勁上來,也不再拘謹神態,對著范先把爵笑道:“其實我來奉敬范君,是因為有一事相求。”

    “喔?”范先眼神清醒無比,他此時也不喝酒了,放下銅爵,很爽快的說道:“什麼事?你先說!”

    像這樣的有事相求,而且對方還是個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大人物,嚴干卻絲毫不覺有什麼冒昧之處,反而坦然自若的笑著,先讓對方覺得他極有信心,然後再從容的說出了他的請求。

    他的不情之請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出乎范先意料之外,卻也在其意料之中。

    “范君府中有個樂伎,姓郭名昱,在下心慕已久,還望割愛。”

    范先到底是楞了一下,畢竟郭昱在他府中也算得上是極為樣貌出色的女子了,如今被人索取,雖然心裡有些不樂意,但他還是知道作何取捨的。

    他隨即笑了,大方的揮了揮手,說:“這算什麼事,你等既有情誼,我豈能不成人之美?不過,公仲倒是好眼力,郭昱這女子可算是我府中最為可人的了,如今被你索了回去,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怨我不公!”

    “多謝范君成全!”嚴干無不感激的笑了,本來就圓的圓臉此時變得更加圓潤了起來,他無不直白的表露心跡,道:“我不過是個讀書人,平日只是讀讀書、種種瓜。如今能得范君看重,在下無以為報,只得以性命託付、願為君走牛馬填溝壑!”

    范先心中霍的一動,暗暗在想,照此光景,他只需繼續示好,就能徹底收穫這個憨漢的忠心,為己所用。這個念頭才剛一轉完,范先便欣然舉爵,高聲笑道:“如此美事,當浮一大白,來!”

    嚴干也跟著舉爵,誠懇的說道:“多謝!”

    “你也不必稱謝,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范先把酒說道:“你得到郭昱之後,有什麼打算沒有?”

    “這……”嚴干放下酒爵,撓了撓頭髮,很勉強的說道:“恕我冒昧,在下實在沒想過范君會這麼爽快,故而也未曾想過以後。”

    “哈哈哈。”范先笑了,也不知是在笑嚴干的老實,還是在笑對方得了便宜還賣乖,他說道:“郭昱出自我府中,那我也勉強算作是她娘家,就由我來替你想吧。若是成婚,至少得有聘禮吧?婚後也得有宅地置業吧?成婚之日,不得安排酒席,宴請兩方賓客?這些你都做得到嗎?”

    嚴幹一個種瓜的窮小子,自己都居人籬下,哪裡做得到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家有片瓜地,有間屋子,足夠兩人生計了。至於聘禮,在下曾經仗劍遊歷本郡,認識諸多羌胡豪帥,想必可以從他們那裡商借。”

    范先眉頭不由得一抖,臉上的笑意更盛了:“這到底是我漢人的婚事,怎能求到那些胡人頭上?平白讓人笑話。”

    他大手一揮,慷慨道:“我好人做到底,乾脆都幫你措置了吧!”

    表面老實可欺,內裡機警敏銳的嚴干很快就猜到幾分,卻不敢肯定,想一想還是繼續裝出一幅耿直的樣子,慌亂的擺手道:“豈可如此,豈可如此!我得受范君割愛已是厚恩,豈可再受重賜?”

    “這是我的一番好意,切莫推辭。”

    嚴干見狀,只好唯唯稱是,感激得無以言狀。

    范先看了,內心竊喜,適時地嘆了口氣。

    嚴干裝作不解,陪笑道:“范君可是有什麼難事?還請明示。”

    “都說羌胡無義,但我看並不盡然,比如當年羌亂,蓋京兆為亂兵所奪,參與反叛的句就種羌的滇吾平素與蓋京兆交好,不顧敵我,捨身救之。”范先遺憾的說道:“我這不是在為叛軍聲辯什麼,只是想說羌人之間也有心存大義的人,想我此生交遊廣泛,唯獨不得見此異族義士,若是能得相識就好了。”

    果然,范先這麼親近他不是沒來由的,其實是存著勾結馮翊羌胡的心思。嚴干猜到了范先的本意,內心震撼之餘,卻又想到范先豢養的幾個弘農籍的俠客,會不會除了馮翊之外,弘農當地也有人與范先串通上了?

    好在他與李義等人事先就有所猜測,這回投石問路,恰好從范先口中套出了實情。

    嚴干心念急轉,表面上卻大大方方的說道:“這有何難!在下嘗與羌胡豪帥相結,後來即便歸耕於鄉野,也時常會有豪帥來與我暢飲。若是范君不嫌,在下願為從中牽線。”

    說吧,他小心的試探道:“不知范君可有什麼話要我帶去?”

    “也沒什麼話!”范先心裡還是抱有一絲警惕,沒有對剛收入心腹的嚴干坦誠相待,他揮一揮手,表現得十分無所謂的說道:“無非是一些問好的話,就說若是有機會來河東,我願意宰牛烹狗與其宴飲作樂。”

    嚴干聞言一笑,他心知也問不出什麼來,不過能得知這麼緊要的消息已經是最大的收穫了,甚至比這些天李義在半夜到處出去亂竄要好得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2
第一百零七章 道破廟算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老子·三十六章】

    “我到底還是小看了你啊,所有人都以為你對郭昱情有獨鍾,誰能料到你居然存著這樣的心思。”晚上,李義偷偷摸到嚴干的房間,兩人沒有點燈,在黑暗裡說著話。

    今晚沒有月亮,窗外只有寥落的星光。

    “你說錯了。”嚴干別過頭去,看向窗外,這個外表淳樸的漢子眼神中難得流露出一股柔情:“我確實對郭昱情有獨鍾,一切只不過是順帶而已。”

    李義很真誠的笑了:“那我得為你道賀了,功名、女人,一下子都有了,恐怕連鮑文才都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他沒料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嚴干漫不經心的說道:“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是,像咱們這樣的人物,的確不該知道那麼多。”

    “你在說什麼?”李義一句也沒有聽明白,他知道嚴干雖然外表木訥不愛說話,但其實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物,這從他從一開始就塑造出重情好色、易為人蠱惑的形象就可以看出來。即便如此,李義在此之前也沒有太過在意,畢竟他一直認為論城府自己是遠勝於嚴干的,可沒想到嚴幹這句話似乎暴露了自己的無知。

    “我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嚴乾聲音很輕,輕的能讓李義聽見庭院裡若有若無的蟲鳴,他喃喃自語道:“是為了查清范先等河東豪強是否謀反叛亂?”

    “不,我們明知他們會叛亂,並且早已做好了防備,可卻偏偏還要派我們來查探牽涉到哪些人物、謀劃到什麼地步。”嚴干轉過頭來看向李義,輕聲說道:“你應該也明白我們這麼做有些多此一舉吧?”

    李義脫口道:“此事我也問過鮑文才,他說沒有實據,光是逼供范先一人,最後也會難以服眾,只誅首惡,反倒讓會其他人逃脫追究。”說完,李義又遲疑道:“難道不是這樣?”

    “當然不是。”嚴干說道:“觀王府君這些天的動作,想必對方早就有能力和手段制服范先等豪族,但那麼做僅僅只是制服而已,朝廷殺了一批不法之人,此事便可就此揭過,大可不必拖延到這個時候,可事情卻偏偏拖到這個時候。無論是河東、還是范先,他們的意圖早有為人所知,之所以遲遲不下決斷,你以為真是沒有實據麼?真是笑話,從何時開始,就連造反都要講求實據了?古往今來,誰不是寧錯殺,毋錯過?”

    嚴幹一口氣說完,復又表情凝重看向李義,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李義卻能感受到對方猶如實質的目光:“范先不過是個誘餌,用來迷惑對方,讓他們自以為得計的誘餌。”

    “誘餌?”這是李義與鮑出一直捉摸不透的一件事,沒想到卻被貌不驚人的嚴幹一語道破。李義思路打開,彷彿捕捉到了什麼:“王府君在河東大政上故意示弱,是有意助長范先等人矯狂之氣,但鹽鐵等事的確限制了他們往日的經營,光是王府君的讓步還不能讓他們滿意。既然不能制止鹽鐵大政,就只有興兵壞政,而王府君又剛好‘軟弱無為’。這讓他們自以為反叛大有勝算,也讓旁人如此以為……”

    “朝廷這是在明知范先將叛,有意拿他們做局,意圖誆騙比范先更大的人物下水?”李義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他面露驚駭之色,像是生平第一次認清嚴干隱藏的真實城府。

    “將計就計、欲擒故縱,接下來恐怕就是誘敵深入、然後一網打盡了,這才是真正的廟算千里啊。”嚴干淡淡的說道,雖是感慨,情緒卻沒有半點波動:“跟朝廷裡面的一些宰相公卿比起來,咱們這點智謀又算得了什麼?他們怎麼吩咐,我們就怎麼做吧。”

    李義猶自深吸了一口氣,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可謂無知自傲到了極點,還以為朝中公卿也不過如此,沒想到自己才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朝廷真正要圖謀的不是范先,其實是……”他沒說話,用手指了指東邊冀州的方向。

    “聽說袁冀州正在上黨附近追擊黑山余寇,而青徐之間發生動盪,導致各路方伯深陷其中,無暇他顧。”嚴幹點了點頭,說道:“朝廷左右不過是這兩天就要動手了,袁冀州既然開始入局,那麼范先等人就該提前拔除,以絕禍患了。”

    嚴干的猜測其實與皇帝、賈詡等人籌劃的大致相合,就是想借范先將袁紹拖下水,如今袁紹尚未完成追擊黑山的關鍵性一步,這正是皇帝提前擠破河東膿泡、打斷對方全盤計畫的最好時機。只是嚴幹到底還是沒有窺得全局,這一次以河東為中心而精心佈置的圈套,不僅僅是為了袁紹,而是涉及到了許多嚴干尚不得而知的層面。

    “嗯,所以這兩天鮑文才也一直在催促我儘早查探詳情。”李義此時對嚴干可謂是無比服膺,他這段時日看在嚴幹一門心思的放在郭昱身上,還以為他耽於聲色,所以一直是獨自與鮑出聯絡,而嚴干也有意借此避開他,兩人之間鮮少像現在這樣交流:“既然公仲你已獲取范先信任,那麼想必很快就能把事情辦完。”

    說完,李義心裡有些不自在,又故作輕鬆的笑道:“想不到我不僅小看了你,更是差點看錯了你啊!”

    “我可只是個讀書人,自然要學著那些人如何處事,豈是爾等俠客能比的?”嚴干輕笑一聲,嘴裡還不忘說那句口頭禪。玩笑過後,他語氣又有些沉重的說道:“這次算我幫鮑文才一個忙,事後我要帶阿昱去找她失散的弟弟妹妹,有什麼封賞我也會一併辭掉,你和鮑文才好自為之吧。”

    “怎麼?”李義驚奇道:“以公仲你的才智,將來朝堂必然會有你的一席之地,何故說出這等話來?”

    “沒什麼,只是忽然覺得像祝公道那樣其實也挺好。”嚴干無聲的笑了笑:“至少不用做什麼事都這麼費心。”

    李義一愣,在深深的黑暗中,他恍惚之中居然能看見嚴干的眼睛,就像天穹中的星星一樣。

    “你瘋了,為了一個女人,連這輩子的前程都不要了。”

    嚴干認真地點頭,雖然在黑暗中難以看清他的動作,但依然想要借此告訴對方自己對此事堅定的態度。

    “你別與我玩笑了。”李義伸手去拍到嚴干的肩膀,怎料卻拍到了對方的胸膛,他訕訕的拍了幾下,強笑道:“此事過後,你我少說也能外放令、長,或是入朝為郎。等到有了官身,你還怕找不到郭昱的家人?”

    嚴干呵呵的笑了,可是忽地又不笑了:“你知道我怕什麼嗎?善游者溺,善騎者墮。我只是個讀書人吶,如果為官只是成天鬥來鬥去,耗費心力,那我還不如退而種瓜。”

    這一次他是真的很認真很嚴肅的語氣了全然沒有以往的半分輕佻,李義盯著星辰倒映在嚴干眸中的微光,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你表現的太聰明了,但聰明人也有很多,你將來可能會死在這上面。”

    嚴幹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似乎是對方這話並沒有說到重點。

    “明天你打算如何做?”李義問道:“那個名冊你當真能弄到?”

    “能,范先在塢堡中有多個書房密室,為的就是掩蓋機密。可阿昱這兩年觀察下來,說這些地方尋常奴婢大都能奉膳食過去,唯獨有一處則是由范先親信蒼頭攜帶膳食入內,而且她有一個好友曾誤入該處,結果被活活打死。如果不出所料,東西應該就在那個位置。”嚴干細細說道:“明天范先要入城見王府君,那時我就趁機去搜,孝懿你預先備好快馬,在後門等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9
第一百零八章 一波三折

    “鯸鮧憤悱,迎流獨逝;偶物一觸,厥怒四起。”————————【乖崖集】

    到了第二天,嚴干與一眾賓客在門口送別了范先,在親眼看見范先的隊伍遠去後,嚴干便與一旁靜立的李義對視一眼,開始準備分頭行事。

    嚴干小心避開眾人,獨自往一處僻靜的地方走去,旁人看到他,或是友好、或是恭敬的對他打招呼。塢堡裡的人誰都知道嚴干剛被賞賜了美貌的女婢,是范先身邊新晉的紅人,別人看到嚴干往後面園子裡走,心裡都是以為嚴幹這是要去與郭昱幽會,於是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換了眼神後,便識趣的避開了。

    時或有幾個膽子大的走過去搭訕,問嚴干準備幹什麼去,嚴幹這時就會挑起眉毛,露出男人都懂的笑來:“你說呢?”

    這樣就更沒人在意嚴干的去向了。

    郭昱所說的那間書房正在莊園的西北角,當嚴干走過去的時候,屋舍外的走廊上有七八個人在巡邏看守,雖然都是便裝,但是他們腰間所佩的刀劍卻很輕易的暴露了身份。他們都是范先手下精銳的部曲,會盤查任何一個試圖靠近書房的可疑人物,他們威嚴的在這裡來回走著,就連奴婢們都寧願繞遠路也不敢往這附近走動。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接著便是一道極快的身影從眾人眼前掠過。

    “什麼人!”部曲首領低喝道。

    他們沒有意識到這是調虎離山的伎倆,一個個接連去追那道身影。

    沒過多久那道身影又獨自回來了,身形輕快的嚴幹不知用什麼方法甩開了追捕,他悠悠然走到書房門口,伸手一推,吱呀一聲打開了房門。

    房內靜謐無聲。

    幾株大桑樹投下的陰影將庭院的地面遮的嚴嚴實實,偶爾有幾陣和風吹來,夏蟬躲在樹上嘈雜的叫嚷著。

    河東太守王邑手裡捧著碗茶,他對衛固等豪強從來都是溫言細語的老好人模樣,可如今臉上的神色卻讓人很是琢磨不透,像是驟然間變了個人似得、又像是撕下了偽裝,讓坐在底下的郡丞衛固戰戰兢兢。

    衛固抬眼望向對面坐著的好友、郡督郵杜畿,寄望於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然而杜畿始終保持著低眉垂首的姿態,根本沒有理會衛固緊張探詢的目光。

    “范先還沒到?”

    “典農校尉住在城外自家的田莊裡,來回有幾里路,這恐怕是在路上遇到什麼事耽誤了。”衛固下意識的接話道。

    “喔。”王邑輕輕應了一聲,看了看衛固、張時,又看了看杜畿、楊沛、劉琬等人,旋即將茶碗放在桌上:“那就一邊說一邊等吧,我們先談談衛君你的事。”

    衛固臉色沉了沉,強作鎮靜的說道:“我的事?”

    “衛侍郎已經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向國家坦白了,只是有些細微之處尚不得而知,所以還得勞煩衛君你了。”

    屋子裡頓時安靜的只有心跳聲,院子裡的蟬陡然之間叫的更響亮了。

    平整寬闊的道路上,一行車馬正緩緩前行著,范先與祝奧兩人端坐在車內,祝奧抬聲說道:“按這速度,我等恐怕要晚至了。”

    “晚就晚些,還真把他王邑當做一郡主君了?若不是這次郡朝,我還真不會給他面子。”范先扯了扯領口,坐在車內的他只覺得胸口發悶,情緒沒來由的有些急躁:“這天怎麼這麼熱!”

    漢代去先秦未遠,雖然制度變更,但許多政治規矩依然有著其強大的慣性、流傳至今。比如太守為一郡長官,不僅可以自行征辟僚屬,與僚屬達成‘君臣之義’,而且還能在特定的時日召集屬官、舉辦朝會,宣佈政事,類比封國之君。雖然歷代皇帝都有裁減削弱這些政治沿襲的動作,但大都沒能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和強有力的政策,所以皇帝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打算在河東了結之後再準備著手處理。

    范先這回要去參加的就是郡裡朝會,但他有意擺出一副不把王邑放在眼裡的高傲姿態以及自己與眾不同的地位,有意讓人慢些走。可這一路上本來並不太熱,范先心裡卻總是覺得空落落的,煩躁莫名,像是一步步踏入陷阱的狐狸。

    ‘啪嗒——’

    只聽身下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范先尚未反應過來,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往車壁倒去,祝奧則像是控制不住似得往他身上撲了過來。整個車子由於一隻車輪陷在溝裡而翻倒在地,范先在車廂內被摔得七葷八素,他費力把祝奧往旁邊一推,狼狽的從門口鑽了出來。

    “范君!”

    “主公!”

    一群家奴、賓客紛紛圍繞在范先身邊查看情況,范先又羞又惱,待問明了情況後,他當即怒道:“那個車伕——給我抽死他!”

    祝奧這時在身後也跟著爬了起來,暈乎乎的問了一句:“范君,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范先回頭怒視著剛才差點將他壓的喘不過氣來的祝奧,一邊說著一邊接過屬下遞來的韁繩,乾脆利落的翻身上馬,沒好氣的說道:“自然是回去了!難道還要這副模樣去見王邑麼?”

    道路上的這支隊伍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很快重新變得井然有序,他們緩緩的掉頭,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去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來時有刻意保持慢條斯理的風度,而回去的時候卻是一個個策馬揚鞭,像是范先不願在那個丟臉的地方多停留一陣似得。

    嚴干偷眼看了一下地板上傾斜著的樹影,他估摸了一下時間,知道等這樹影移到桌案邊上去的時候,門外的護衛們就會和另一班護衛換防。這是他趁機溜走的最好時機,時間非常重要,絲毫不能有任何差錯,他必須在此前完成一切,將這些范先與袁紹、豪族們往來的信件抄錄在縑帛上。

    他手上拿著的筆飛快的在縑帛上移動著,只有在這個時候,嚴幹才深覺草書與行書對於一個想奮筆疾書的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可惜他一直對這類書法不感興趣,這會子總算有機會借此實現自己在書法上的進步了。

    嚴干小心的翻閱著,儘量不發出一丁點聲音,幸而他有蟬聲這個最好的掩飾,無論是他翻動竹簡的聲音還是下筆的‘沙沙’聲,都一概被高音的蟬鳴所掩蓋。屋外的護衛堅守本分的站在門口,絲毫沒有察覺屋子裡的動靜,像是在給嚴干望風。

    快了,就差這一份了。

    嚴干快速的瀏覽、速記著,這開頭好像只是一份極為尋常的問好敘舊的信,嚴干對這類信件看得多了,有些開頭的內容簡直能默寫出來,往往對此只需要看看作者是誰就好了……他的眼神在上面匆匆的一瞥而過。

    剛開始到還不覺得什麼,下意識的就準備落筆抄寫,怎料卻突然像是被蟄到了一樣,急忙再回過頭去,一臉不可置信的重看了一遍寫信人的名字:

    ‘孝廉、太原昶頓首范校尉足下’。

    嚴干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將這封信看完,便聽到外面傳來的接二連三的叩拜聲:

    “主公回來了,還不快下階奉迎!”

    “叩見主公!”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9
第一百零九章 自取棄捐

    “今子遠適千里,會面無期,故輕行相候,以展訣別。”————————【後漢書·獨行傳】

    太陽逐漸移往天穹正中,熾烈的陽光無復遺余的灑在地上,原本還算暖和的晨光此時變得炎熱難忍。夏蟬在樹上高聲鳴叫著,像是在高興這即將到來的盛夏,更像是在為底下煩躁的人們而感到幸災樂禍。

    今天是初平四年六月二十,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在范先突如其來的折返、並撞見偷竊密信的嚴干之後,原本平靜安寧的范氏塢堡立時變得猶如鼎中沸水。

    范氏塢堡沸反連天,四處都是人們的奔走跌撞聲、吵嚷叫喊聲,就連夏蟬的風頭都被這些雜音蓋過。

    “走水了!走水了!”

    “還愣著幹什麼,快救火!”

    “先捉住嚴幹!不許叫他跑了!”

    這只夏蟬似乎對自己的鳴叫被人打斷蓋過而感到不滿,似乎是擔心書房的大火會殃及到自己身上。於是它將背後輕薄的蟬翼展開,振動出極快的兩道虛影,極有靈性的往後面較為安靜的地方飛去,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那是一處府中女婢們居住的單獨院落,空闊的院子裡打滿了晾衣的竹竿,女婢樂伎們花花綠綠的衣服各自搭在竹竿上,在暖風的吹拂下輕輕搖動,從遠處看就像是傍晚的彩霞。

    夏蟬悠然的落在一棵茂盛的桑樹上,剛一落腳,正準備一邊吮吸樹汁一邊鳴叫,卻又被樹底下忽然傳來的爭執聲給打斷——

    “我為何要與你一起走?”郭昱身著輕薄的羅衫,體態婀娜的站在樹下,笑盈盈的說:“你是朝廷派來的人,得罪范先的是你,又不是我。”

    嚴干看著身前讓他迷了心竅的女人,儘管理智告訴他現在立即逃跑就是最好的選擇,可偏偏在緊急關頭,不由自主的跑到這裡來,就只想帶著她一起遠離這個殺身之地:“我不放心你留在這裡,畢竟范先知道你與我的關係,我怕他事後遷怒到你頭上。”

    “這又有什麼辦法?既然我當初選擇委身於你,自然料到會有今天。”郭昱剛一說完,便聽見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與男人的呼喝聲,平常的時候根本不會有這麼多粗魯的男人跑到這裡來——

    “他們追來了,快跟我走!”嚴干說完便伸手拉著郭昱往小路里鑽,郭昱掙脫不開,只得一路跟著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小院不常有人的側門。

    “你鬆開!”郭昱不知哪來的勁在最後關頭甩開了嚴干的手,她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精心紮好的發髻此時有些凌亂,姣好的容顏因為劇烈的跑動而變得愈加蒼白,但這一切在嚴乾眼中並沒有什麼瑕疵,反倒增添了幾分異樣的美:“虧你還算聰明人,也不想想,這世上哪有帶著女人逃命的?”

    嚴干站在陽光下,他一臉輕鬆的笑了起來:“誰說沒有?我不就是麼。”

    郭昱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曾經好歹也是出自世出二千石的高門,豈會甘心一輩子給范先這種豪強充當樂伎?從郭昱第一眼看到嚴干的開始,她就知道嚴幹這個人注定會有大成就,她接近對方也絕非什麼情投意合,而僅僅只是打算給自己謀條生路。

    可為什麼自己明知道對方身份敏感,卻還是要一次次的幫他?為什麼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候了,自己還因為不肯拖累對方而不肯一起走?

    她郭昱什麼時候是為別人打算的人了?

    身後的追兵轉眼即到,現在已經容不得她感慨這複雜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了。

    嚴干再一次握住了郭昱的手,眼神堅定的看著對方:“跟我走!”

    他拉著郭昱的手剛一邁出門外,手上立即被人咬了一口,他吃痛鬆開,猛地回頭,卻看見郭昱毅然決然的關上了門。

    嚴干聽見門閂拴上的聲音,平淡鎮靜的表情頭一次變得慌亂驚恐起來,他狠狠的敲打著門,不住的說道:“阿昱!開門!”

    郭昱背靠著門扉,聽著越來越近的叫喊聲,唇邊掠過一絲極淡的笑來,語調悲切的說道:“你帶著我跑不了多遠,與其一同赴難還不如讓你自己去做你們男人該做的事情,若是成功了,就再回來找我。若是我不在了……就勞你替我找到我那幾個不知流落何處的弟弟妹妹,記得告訴他們,說當大姐的沒用,照顧不了他們……”

    “你在亂言些什麼!”嚴乾著急的拍著門,此時他幾乎能聽見追兵的腳步聲已經接近後門了。

    郭昱說完了該說的話,便提著裙子,將臉弄花,順著原路返回,故意做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跑進同樣慌亂的人群裡去了。追兵沒有理會這些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婢,徑直排開亂哄哄的人群,往後門跑去。

    “公仲!”這時李義騎馬急匆匆的趕了過來,旁邊還跟著一匹馬:“還在等什麼?快上馬!你想都死在這嗎!”

    嚴幹這才回過神來,倒退數步,木然上馬,像是最後的訣別一樣,目光複雜、深沉的看了院門一眼,隨後策馬離去。

    “你說的對,王府君根本沒指望我們能搜尋出什麼罪證來,他們早先不急,偏偏在這個時候讓我們動手去逼范先,用心已經很明顯了!”李義在馬上一邊抽打鞭子,一邊飛快地說道:“鮑文才說他在南邊的驛亭等我們,咱們這次不去安邑,先渡河去左馮翊,然後再去長安!”

    “那河東呢?”嚴干喃喃問道。

    “你燒了范家塢堡,范先說不得要鋌而走險,王府君手上兵力不足,不過他也算是給自己預備了後路。”李義說道:“這些你都不要管了,河東注定要成為焦土!”

    “焦土……”嚴干有些失神落魄,他空洞的眼睛緩緩凝出一股迷茫,在馬上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見在他身後逐漸遠去的塢堡正瀰漫在一場因他而起的大火裡,濃煙衝天,熱浪滾滾,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親手把一個不能割捨的人丟棄在那場大火裡了。

    一場大火,以范先書房為核心,將諾大一個范氏塢堡燒掉了將近一半。范先臉色陰沉的站在原有的地基之上,手裡倒提著一把劍,臂彎處的傷口流淌出殷紅的鮮血,在高溫的烘烤下變成一道乾燥的血跡。

    嚴干……

    范先想起剛才一打開書房就迎面而來的劍光,雖然他當時反應的快,但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創傷。范先沒想到那個憨厚耿直、老實可欺的嚴干居然會有那樣的身手與凌厲的神色,直到現在,他一想到自己竟然是被貌不驚人的嚴干所傷,心裡就不寒而慄。

    “主公!我等已派門客騎快馬去追了,料他們也逃不了多遠。”

    祝奧看著眼前斷壁殘垣,心裡百味雜陳,他這第一次發現朝廷的勢力竟然發展成了這般無孔不入的程度,他不知道范先身邊的這些外地門客有幾個還是足以信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家中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人被朝廷收買、或是自始至終都在為朝廷做事。

    事到如今,自己難道只能一頭撞進越來越看不見光明與希望的道路麼?

    “我小看了這個人吶。”范先冷冷的說道,揮手將前來通報的下屬驅走,對祝奧、以及聞訊趕來的許攸說道:“他裝的太像了,誰能想到這麼個人居然會作出一副好色多情的模樣騙取我的信任,誰能想到他會趁我不在偷竊機密。事發時還全然不懼,敢對我揮劍……”

    他抬了抬受傷的手,像是在給嚴干高超的劍術作證明:“最讓我沒想到的是他臨走的那句話,你們知道他說了什麼麼?”

    許攸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著范先,雖然這麼一遭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是不可挽回,所以他仍然做出一副氣定神閒、萬事皆在掌握的模樣。而祝奧則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看著范先,心裡不知在想著什麼。

    “且將爾等首級寄於項上。”范先盯著許攸與祝奧兩人的神色,尤其是瞪著祝奧,一字一句的說道:“留待國家親取。”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9
第一百一十章 自取其叛

    “汝竊據太原,稱孤道寡,偷生一隅,亦已足矣,奈何謀逆不軌。”————————【楊家將演義·第二回】

    衛固垂眸看著那碗極為苦澀的茶水,這種在長安逐漸風靡、甚至在士族中間隱隱有代替酒水趨勢的新式飲品,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褐色的茶水將他的眸色染得幽深,他緩緩抬起頭來:“府君這是什麼意思?”

    王邑擺了擺手,胸有成竹的笑道:“就是勸你棄惡從善的意思。”

    杜畿此時在一旁說道:“仲堅,你可知這些天我與府君巡遊諸縣,有多少人曾告到我這裡?說你奉詔減免黎庶賦稅,卻將數十家豪族計入了免稅之列,此外又與范先、程銀等家四處侵佔田地、放貸錢貨,讓朝廷失信於河東。就連你重整道路,增設驛亭,也只是為了自家與豪商方便,如此種種,衛君難道還不知錯麼?”

    衛固尚未接話,只見決曹楊沛陰陽怪氣的說道:“這算什麼,河東豪族歷來同聲共氣,若不是有衛君從中操持,朝廷下達的屢次大政舉措,未必能如此通暢貫行。”

    這幾人一唱一和,言辭直白露骨,衛固的臉色越來越沉,看來今天會很難善終了。

    功曹張時不敢怠慢,忙起身說道:“諸君這是說哪裡的話,我等無不是先審度法理而後方敢行事,豈有謀私……”

    “夠了!”楊沛突然變臉,拍案喝道:“爾等謀圖叛亂,其罪當誅,若是還不肯如實坦白,小心身死族滅!”

    場面一時僵了下來,王邑端坐主位,淡然的笑看著底下眾人青紅不一的神色,像是在看一齣好戲。

    衛固心裡頓時一沉,他怎麼也沒想到千算萬算,最後主動洩密、出賣他們的人竟然是自家人!虧他曾經以為籌劃周詳,無論是串通弘農部分小姓還是與袁紹派來的代表商榷機要,在場參與的都是自家最親最信的自己人。

    他本還想著有衛覬在朝中做黃門侍郎,代為通傳朝中時況,交結大臣,等袁紹帶著他們大功告成之後,衛覬代表河東衛氏登臨中台簡直輕而易舉,那時候就連主謀范先所得的利益也比不上他。

    衛覬本來是他們安排在朝中的耳目,以為萬無一失,誰料到竟然是衛覬第一個背叛洩密。究竟是從一開始就借此演戲、以騙取范先等人的信任;還是突然察覺了什麼危機、主動坦白以求寬待,這些在眼下都已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衛固的抉擇,雖然他的抉擇已經改變不了家族的命運,但卻能改變自己的命。看著王邑波瀾不興的溫和面孔、以及面無表情的杜畿,衛固沉默了片刻,方才從席上站起,走到中庭行大禮跪伏,擲地有聲的說道:“衛固有罪,勾結外鎮謀圖作亂,今已悔恨愧甚,願將詳情如實相告,請府君降罪!”

    王邑並不接話,一時間場面靜默了下來,他伸手將茶碗拿在手上,輕輕看了早已呆若木雞的張時一眼。

    “咳。”雖然鄙夷張時與衛固的圖謀作亂的秉性與人品,杜畿好歹念彼此往日好友的份上,故意提醒了一下。

    張時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走到衛固身邊,誠惶誠恐的展袖跪下:“張時亦有同謀之罪,願將詳情如實相告!”

    楊沛與劉琬忍不住對視一眼,他們倆這些天與衛固等人鬥智鬥勇,在對方施加的壓力下苦心維持,誰也不能理解他們二人對這些豪強的怨恨。如今好不容易旗開得勝,這時是再難保持風度,終於志得意滿的笑了起來。

    王邑淡然一笑,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只見主簿涼則步履匆匆的從門外走來,在中庭站定後,對王邑略一拱手,說道:“文都,范先造反了。”

    衛固駭然的張大了嘴,眼神發直,像是得知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一樣,而張時聽到這個消息後,則像一塊爛泥似得癱倒在地。

    他們二人心裡此時除了震驚以外,更多是一陣後怕與慶幸,還好自己坦白得早,不然就真的成共犯了!

    不過,衛固心裡仍有一絲疑問,那就是范先本來跟他們說好了要等袁紹擊破黑山、或者是並州匈奴起兵時再動手,怎麼好端端的,突然選在這個時候造反?

    更讓衛固疑惑的是,此刻聽到范先造反的消息後,最該驚慌失措的王邑等人卻毫無動靜,剛才似乎只有衛固與張時兩人驚呼出聲。而楊沛等人都是一副總算等到‘大戲開場’的釋然模樣,就連身為河東主君的王邑也只是‘嗯’了一下,半是感慨半是驚嘆的說道:“不愧是賈君親手栽培的平準監,鮑孝廉這批人果真不得小瞧了。”

    楊沛等人聞言,盡皆默然,他們本來在得知王邑與賈詡私下的安排後,最初都對平準監的真實能力有所質疑。如今從涼則口中得知范先一步步落入算計,所發生的變化與平準監一開始的計畫幾乎分毫不差,這才紛紛歎服。

    想必經此一遭,默默無聞的平準監將以此作為成名之戰,要為天下人所知了。

    此時,王邑復又問道:“他們還有多遠到安邑?”

    “從組織部曲、到整軍進發,其間需要耗費不少時候,何況事出突然,未有提前預備,故而耽誤的時間會更久。”涼則絲毫不避諱衛固與張時兩個外人在場,直白的說道:“如今探子已來傳訊,言其已經召集手下部曲、以及安邑附近由原來歸降的白波蛾賊所收編的屯田兵,共計萬餘人,正準備往安邑趕來。”

    此時衛固失勢,作為堂下權位僅次於王邑的杜畿此時緩緩站起,面容肅然的行了一禮:“如今范先既已叛亂,而安邑城牆殘破,我等兵微力弱,糧草匱乏,不可據守,理應依計速退。”

    王邑點了點頭,從善如流的說道:“那就走吧,再拖延一下,我等恐為他人之囚了。”

    話是這麼說,但王邑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他淡然自若的喝完了碗裡的茶水,然後將其穩穩的放置在桌案上。

    當他站起來準備與眾人動身離去時,忽然對猶自半跪半趴的衛固兩人說道:“老夫來河東之前,還是存著融洽相處的想法,從未想過要與哪家哪姓做對頭。可是爾等屢違大政,非要將老夫握在掌心裡才肯罷休。老夫雖然愚鈍,卻也不能為了河東一時之安穩,而視朝廷百年大計於不顧,更不會為他人左右!”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19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禍機殃流

    “懷張湯之辯詐,兼盧杞之姦凶,詭變多端。”————————【論呂惠卿】

    初平四年七月初。

    長安城西,上林苑。

    皇帝有半年沒有來上林苑了,上半年由於正是生靈哺育、萬物生長的春季,故而皇帝為了以身作則,暫時放棄了甘之如飴的遊獵活動。好不容易捱到盛夏,皇帝總算可以在上林盡情策馬馳騁,肆意發洩著年輕人身上整日被禮制束縛壓抑、無處可發洩的活力與精力。

    十三歲,是古人所謂的舞勺之年,雄才偉略的孝武皇帝在這個年紀還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太子、王霸道雜之的孝宣皇帝還是個鬥雞走馬的遊俠、而作為中興之祖的光武皇帝這時候還在南陽鄉下放牛。

    如今的皇帝已經十三歲了,名義上掌握著整個漢家天下,實際上牢牢把控著上至朝廷、下至關中等地權柄,在經過一年的勾心鬥角與政治傾軋之後,他終於成功遏止了自孝章皇帝以來君權逐漸旁落、式微的趨勢,使權不下移,事不寢廢。在同一個年齡段,皇帝的成就已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個列祖列宗,雖然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足以讓前輩們汗顏了。

    太陽高高地掛在湛藍的天上,湖上泛著碎金一樣的顏色,湖畔的草地、灌木、行宮盡皆被染成了一片黃燦燦的景象。

    微風從湖上吹拂而來,帶著些微的涼氣,在熾熱的陽光下愈加清爽。

    與其他正值青春的少年一樣,皇帝也很喜歡這樣燦爛、熱烈的陽光,他微仰起臉,半眯著眼享受般的曬著陽光。這時候他在馬上再怎麼大幅度的展臂擴胸,也不會有人要求他保持儀態,畢竟這裡不是未央宮,而是皇帝視為最讓人放鬆身心、無拘無束的上林苑。

    這裡沒有煩人的贊禮官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提出規定、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宦官近侍時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上林苑可謂是最不用守規矩的地方,也難怪孝武皇帝喜歡上林苑,甚至在此修建了恢宏無比,規模直追未央的建章宮。

    他身下騎著的是一匹白馬,這馬是武都太守韋端代氐族人敬獻的神駿,高大雄壯、威武不凡,渾身純白就如高山上的初雪,性情也被馴服得極為溫順,最適合做皇帝的御駕。

    剛一見到這馬時,皇帝便一見傾心,被壓抑了一整個春天的遊獵之心也忍不住發作起來,當即招呼羽林、虎賁等郎入上林開始了本年的第一次遊獵。

    皇帝舒展雙臂,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片流雲正在半空慢悠悠的飄著。他頓時清醒了許多,輕輕用手指梳理著馬鬢,低頭看向身邊人說道:“在未央宮裡待久了,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而現在一出來就靈台清明,看來還是得多出來走走啊。”

    “唯。”賈詡永遠是第一個準確領悟上意的人,他低聲應道:“這天下之大,八方寰宇,盛景美物數不勝數,人若是只囿於一處,豈不是辜負了天地造化?何況,臣也未見身居一處,狹於眼界,而得有曠世之大功名者。”

    荀攸也在一旁難得的附和道:“雖然君子應以養心修德為重,但也不該忘了射、御等技藝。陛下正值年少,的確該多活動筋骨,以康健身體。”

    皇帝樂得一笑,拊掌說道:“說的是啊!都說身為天子,享有四海,可我自打出生以來,從未有外出遊歷過,當初從雒陽遷都長安,一路上也只是匆匆一瞥。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等以後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了,我什麼也得回東都,或者去關東看看。”

    “陛下說的是。”賈詡接著皇帝的話頭往下說道:“眼下不就有個‘行萬里路’的機會麼?”

    荀攸怔了怔,向賈詡看去,賈詡低垂著目光,似乎感覺到什麼一樣,幾乎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荀攸心裡這才有了底。

    看來河東已經傳來消息了。

    “計畫趕不上變化。”皇帝低頭看著胯下白馬,手持馬鞭,末梢在馬耳上輕輕摩挲著,看著馬耳朵像是驅趕蚊蟲似得抽動,這才好笑的說道:“本來讓韋端去武都,是想讓他充作先鋒,好為圖蜀進涼之計做打算。誰料河東卻先成了亟待解決的地方,風向天定,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得讓韋端在武都多熬些時日了。”

    “今年開春,平準丞鮑出奉命趕赴河東,現今已查明河東豪強范先、祝奧、程銀、侯選等人違抗朝廷鹽鐵、屯田等國策要政,並對郡守王邑心懷不滿,於是勾結外鎮,謀圖造反。”賈詡一一數落道:“如今罪證確鑿,而據鮑出所言,范先已然在河東舉兵,具體如何尚不得而知,只得等河東或是馮翊派人傳訊佐證後,方可宣示朝堂諸公,昭告臣民百姓。”

    河東叛亂,雖然早有準備,但仍是出乎荀攸意料,又在賈詡意料之中,就連皇帝對此都沒有做出任何評價,他一向秉持的觀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怕王邑在逼衛固伏法之後、不能和平解決河東豪強,皇帝也不怕這場叛亂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危機。

    但荀攸心裡卻覺得不對勁,因為按照原本的設計,河東應該在楊沛等人的主持下,提前擠破河東的膿皰,將危險扼殺於萌芽,這樣就能將影響範圍縮小到河東一地,既能滿足皇帝清算河東豪強、推行各類大政的初衷;又能在大敵當前防止事態擴大化、將追究僅僅止步於河東豪強。所以河東叛亂只是最壞的一個結果,根本就不在荀攸的計畫中。

    除非……

    荀攸看向賈詡的神色逐漸有些怪異,心頭隱隱惱怒起來。

    除非是有人故意算計,逼范先造反。

    儘管他相信以自己與賈詡的智謀,皇帝的英明決斷,以及南北軍的精銳,坐擁關中,完全不虛任何來犯之敵。

    雖然他同時也相信賈詡這麼做一定有萬全之策,但荀攸真正怕的卻是對方在這件事背後,對豪族暗藏的禍心。

    只是在這之中,皇帝又是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呢?

    是默許,還是縱容,亦或是跟荀攸一樣被蒙在鼓裡?

    “鮑出昨日單騎趕至,其間千里奔馳,想必再晚也晚不過今天。等軍情到了,縱然非我本意,但也不得不興師動眾了。”

    只此一句,皇帝便戛然而止,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他好整以暇的看著前方追狐逐兔、有意表現自己勇武的一面的羽林郎張繡,表情意味深長,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賈詡與荀攸二人各懷心思的騎馬侍從在皇帝身旁,在他們身後,在周圍保護皇帝的郎衛、兵衛們身後,一名騎士與一名文士高舉憑證,正急匆匆的策馬趕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20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帝命急宣

    “兵貴神速,今千里襲人,輜重多而難以趨利,不如輕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備。”————————【三國演義·第三十三回】

    “尚書郎臣巽叩見陛下!”傅巽容貌瑰偉,看上去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身形卻十分乾脆利落,他翻身下馬,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只不過他來的匆忙,此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在地上衝皇帝稽首說道:“陛下,大事不好!”

    “先起來說話。”皇帝把馬鞭移到左手上拿著,空著右手對傅巽做了個托起的動作,由於有名臣傅燮為國犧牲的壯烈之舉,皇帝對傅氏一族一直是寵命優渥。

    雖然目前傅氏最高只有一個右扶風傅睿是二千石,但所有人都知道,簡在帝心的傅氏在未來將會不可限量。

    “做任何事,都要處事不驚,這才是大臣風範。你這麼慌亂的樣子像什麼話?”皇帝笑盈盈的說道,那副成竹在胸的氣度讓本有些慌張的傅巽頓時鎮靜了下來。

    “陛下教訓得是!”傅巽伸袖抹了把汗,整理了一番說辭,道:“陛下!河東急報,河東典農校尉范先、郡尉程銀、侯選擁眾數萬造反,現已攻下安邑,郡守與諸曹掾屬退守皮氏、蒲阪。”

    “宵小也敢行此逆事?”賈詡沉著臉說道:“還有什麼沒有?一併奏來!”

    傅巽應了一聲,如實說道:“諾!除了河東以外,弘農都尉張琰、張晟亦舉兵響應,攻打縣邑。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傅巽雖然漸已平靜,但提起此事依然有些後怕:“匈奴於夫羅不知何時,間道潛回並州匈奴王庭,勾結匈奴諸部起兵反對右賢王去卑監國,如今恐已兵至太原。”

    皇帝的臉色這才有些凝重,他兩眼沉靜地望著北方,蒼茫的大地上似乎得見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東南風輕輕的在背後吹來,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在背後推著、催促著。

    “陛下,茲事體大,宜早作決斷。”賈詡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皇帝回過神來,立即掉轉馬頭,往北騎去,口中吩咐說道:“擺駕!去細柳觀!”

    羽林郎張繡時刻關注著這裡的動靜,看到皇帝與其他人聚在一起,他立即捨棄了將到手的獵物,仗著皇帝平日對他也算與眾不同,悄悄騎馬走了過來,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隨時等待著皇帝可能會有的吩咐。

    此時聽見皇帝下令,他快速瞥了賈詡一眼,有力的應道:“唯!”

    於是在場所有羽林、虎賁等軍快速集結,一前一後的護衛著皇帝等一行人趕往上林苑北邊,靠近渭河的細柳觀。

    屯駐細柳觀的如今已是北軍中壘營,北軍中候王斌與中壘校尉高順預先收到消息,急忙帶人出營奉迎。

    只見當先皇帝昂然坐立於駿馬之上,顧盼之間,威勢不凡。在皇帝身邊畢恭畢敬的侍立著的依次是平準監賈詡、侍中荀攸、羽林中郎將徐榮、虎賁中郎將蓋順等人。

    王斌早已得到皇帝的事先知會,故而這些天連吏治科都不去了,從早到晚的坐陣軍中,衣不卸甲,隨時待命。

    此時他孱弱的身子上穿著一件最輕的甲冑,鄭重的對皇帝行了大禮:“北軍中候臣斌叩見君上!”

    “舅父快起來!”皇帝仍坐在馬上,話剛說完,張繡便識趣的翻身下馬,為皇帝將王斌扶了起來。

    皇帝瞥了身旁坐在馬上,正一手拿著根詔版,一手在詔版上奮筆疾書的傅巽,對王斌以及出來共迎大駕的中壘營諸將官士卒說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有河東逆賊,攻掠郡縣、又有匈奴異族,叩關太原!百姓有難,地方危急,正是爾等將士奮命立功之時!今特詔北軍中候王斌,持節督北軍六營及京兆、馮翊郡兵,為先鋒渡河入馮翊,以觀局勢,臨機應變!”

    “臣等謹諾!敢不效死命!”中壘營大致聽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雖然對皇帝親自來宣佈詔命有些納悶,但此刻既受君命,眼前又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自然沒有什麼好猶豫的。

    此時傅巽已在馬背上快速草擬了一份詔旨,然後將其遞給了皇帝,皇帝接來一看,隨意瀏覽了一下,便滿意的說道:“真是倚馬可待啊!”

    他復又說道:“用印,賜節。”

    皇帝對符節印璽這類關鍵事物看得極重,除了在一定時間內送交尚書檯給詔書蓋印以外,其餘的時候都讓符節令祖弼帶到身邊,幾乎是寸步不離。

    祖弼向來恪盡職守,勤於王命,在他還是符璽郎的時候,就敢跟著皇帝赴尚書檯,助其奪回批奏大權。後來他也據此得到皇帝賞識,拔擢為符節令,為皇帝掌握具象化的‘權柄’。

    當初他既然敢在尚未掌權親政的皇帝所寫的詔書上印璽,如今自然也不會考慮這種調動軍隊、部署戰略的詔書是否要經過三公們的同意。

    祖弼很爽快的拿出該用的玉璽蓋好之後,親自將其與節交付給王斌。

    王斌與高順走近前來,結果詔書後,皇帝下馬捉住了王斌的手,小聲說道:“河東之事,暫且交付,我隨後便帶大軍前來。”

    不等王斌回應,皇帝便對高順說道:“張文遠曾多次在我面前稱讚你的才略,但你這次要以穩為先,不可輕敵冒進。”

    高順跟張遼不同,他們一開始在皇帝身邊的起點都是一樣的,一個是旅賁令,一個是衛士令。但張遼因為閭裡護駕有功而獲得皇帝青睞,從此步步高陞,而高順則一直默默無聞,好像被皇帝遺忘了一樣。

    如今他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而且還是接替王斌掌管北軍最重要的中壘營。這可是自王斌開始,北軍中候親自兼任的部隊,在北軍眾人的眼中得到這個位置的要麼是現任北軍中候,要麼就是下一任。

    無數雙眼睛在背後盯著高順,幸而高順一向克己奉公,嚴律軍紀,這才打消眾人的質疑。

    此時他聽了皇帝話裡的囑咐,明白這是要他保持穩健,並且要不遺餘力的保護王斌的安危:“末將謹諾!”

    皇帝這才放下心來,再次騎上馬,說了幾句話後便帶著眾人折返回城。

    途中,蓋順小心翼翼的向他請令出征,卻被皇帝一語拒絕:“你急什麼?這次出征河東,絕不差封侯之賞!”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20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親臨兵革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甘誓】

    “數日之間,並州、河東等州郡烽火遍地,難道是真如他們所說,這是朝廷處政失措的緣故麼?”在清涼殿,面對底下依次坐著的一干重臣們,皇帝緩緩說道:“一群亂臣賊子,趁勢作亂,竟也敢說是為民請命?”

    “君上,彼等賊子叛逆,擾亂州郡,合該遣派重兵弭平戰禍。”太尉董承沉著臉,主動請纓道:“臣願領軍征討,還望陛下成全!”

    皇帝心裡不由得冷笑,他籌劃了這麼久的戰事,除了他自己,誰還能全然領會自己的意圖?又豈會將這個事情讓給別人去做?

    “陛下,光祿大夫熟知戰事,屢建功勛,又曾在河東剿蛾賊有功,熟悉地方情勢。”司空士孫瑞有些憂心的看了皇帝一眼,他沉思一下,出聲說道:“此戰,不妨由光祿大夫為主,再由北軍中候從旁輔之?”

    士孫瑞說完,便對司徒馬日磾使了個眼色,雖然馬日磾與皇甫嵩關係很僵,但跟董承比起來,他更願意讓皇甫嵩做這次主帥去立功,而不是讓董承借此立勢。

    “皇甫義真頗有智謀,正是一時之選,臣附議。”儘管如此,馬日磾仍有些私心,他接著說道:“此外,平狄將軍馬騰久經戰事,其人自歸附以來,未立寸功以報效朝廷,常以此為恨。這次平亂,馬騰亦有上疏請戰,陛下念在其人忠心可鑑,不妨准其所奏?”

    “馬騰新降之人,其心不明,其能未知,就憑他以前做亂軍時打過幾場爛仗,就能說是久經戰事了?”董承在一旁冷笑道:“司徒決事未免太草率了些,可別因為是自家親族,就別的什麼都不顧了!”

    馬日磾臉色一紅,惱羞成怒道:“太尉這話是什麼意思?河東叛亂是何等要事,我豈是不分輕重之人?”

    接著,他又嘲諷道:“若說降人,太尉以前也光彩不到哪去,更別說領兵打仗了!”

    這話頓時說中了董承的痛處,也是他一直視為污點的醜事,這一年來他好不容易養成了大臣風範在此刻蕩然無存,他站了起來,指著馬日磾說道:“馬日磾,你這是瞧不起我麼!”

    馬日磾見狀,立即冷笑一聲,也不再與董承作口舌之爭,反而及時的對皇帝深深拜伏。

    皇帝沒有理會馬日磾的拜伏,他像個局外人似得,輕聲笑問道:“都吵完了?”

    董承這才反應過來,嚇得往後倒退一步,又立即跪下拜伏謝罪:“臣一時情急,以至陛前失儀,還望君上恕罪!”

    “若是吵一架就能平定叛亂,那索性就讓你們吵個夠好了。”皇帝臉上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語氣裡卻冷冽的讓人如墜冰窟,這會子不僅是馬日磾和董承這兩個當事人,就連士孫瑞、楊琦、荀攸等人也盡皆跪伏請罪。

    “臣等不敢。”

    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隱沒了下去,重重的冷哼了一聲,董承自知有罪,嚇得頭也不敢抬。

    “此事不用再議了,我已經想定了,這次我要親征河東!”

    話剛說完,楊琦便霍然抬頭看向皇帝,楊氏在弘農地方上可謂是一隻龐然大物,在弘農的地界上幾乎很少會有什麼事能瞞過楊氏,張琰等人私下裡搞的小動作楊琦大致也知道一點。雖然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參與,但張晟與張琰等人的串聯,楊氏一直保持著不聞不問、甚至是縱容的做法。

    這麼做是看在皇帝威權與日俱增,雖然目前對豪強依然是態度溫和,但還是讓楊氏感到一絲不安。所以楊氏才打算像當年光武皇帝在全天下推行度田、清查田地戶籍,最後引起各地叛亂,導致光武皇帝不得不向豪強妥協退讓、改革的良政也由此半途而廢一樣。希望借這次河東豪強的反叛,讓皇帝知難而退。

    當然,楊氏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威脅皇帝,只是想讓范先等人給皇帝展示繼續對豪強這麼做下去將會帶來的危害而已。所以范先在楊氏眼中注定是一朵轉瞬即逝的浪花,當它從水面上濺起時就已經發揮完應有的作用了。

    是故一聽說年輕的皇帝要親征,馬日磾、士孫瑞等人都大吃一驚,本來老神在在的楊琦此時也不淡定了,楊氏只是想讓皇帝受挫,可從沒想過讓皇帝犯險!於是他膝行數步,來到皇帝近前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他十分坦蕩且無懼的與皇帝對視:“京畿重地,理應由陛下坐鎮中樞,萬不可輕離。范先、程銀、張琰,彼等宵小之徒,既不通軍略,手下又儘是些烏合之眾,雖然看似勢大,實則只需朝廷遣派良將精兵,則旬日可定。朝廷並非沒有大將,何勞陛下輕出?”

    “是啊。”董承急忙接話道,以前最大的競爭對手蓋順如今遲遲不見重用的趨勢,而皇甫嵩在此事上卻罕見的默不作聲,故而他本以為這場仗的主帥注定是要落到自己頭上,誰知道居然是皇帝要與他爭。他對此毫無準備,一時口不擇言道:“君上輕出,萬一稍有失利,反而助長了彼等氣焰,這豈不是——”

    “你住口!高廟、世廟,哪一個不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如今四方有事,關東紛亂,正是朝廷用兵、將士奮命之時,我豈能一直安坐長安?”

    士孫瑞陡然想到皇帝很久以前就說過的一句話‘攻取者尚兵權’,此時聽了,頓覺皇帝親征已是難以挽回的局面。但還是恪守本分,忙進前來勸諫說道:“當初即便是高皇帝與光武皇帝,親上戰場之時也都是不得已之舉,如今局勢仍在朝廷掌中,范先等人各自作戰,行事毫無章法,並不須必須親征。”

    皇帝之所以讓王斌先行帶北軍離去,就是在借此暗示眾人自己做好了決定,可如今見他們一個個都來勸阻,心裡頓時有些不高興。

    這時侍中、平尚書事荀攸一反往日的沉穩,激動的說道:“陛下睿鑑,范先等人雖是驟然叛亂,但見河東、弘農等地互通聲氣,並州亦接著發生匈奴叛亂,這顯然是早有預謀,此事背後或許另有主使,不可不慎。而此時陛下親征,必將大長我軍士氣。依臣之見,陛下親征,是一舉成功之道!”

    “聽聽這話,只有荀君才是真正體悟了我的心意。”皇帝指了指荀攸,出聲誇獎道。

    楊琦聽到荀攸的話後,難得有些心虛的看了他一眼,而馬日磾卻是明白了什麼,態度也不再強硬。

    唯有董承仍是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不過此事大局已定,他獨自一個人,再如何也挽回不了什麼了。

    “就這麼辦!”皇帝最終拍板道:“羽林、虎賁、衛士明日與我出征,侍中荀攸、平準令賈詡等人隨軍聽用。我不在長安的時候,平常的事皆有諸君商議著辦,若有疑難未決,或是軍國大政,則派快馬趕赴軍前,交由我臨陣決斷!”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0:20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兼弱攻昧

    “治軍之政,謂治邊境之事,匡救大亂道,以威武為政,誅暴討逆,所以存國家安社稷之計。”————————【便宜十六策·治軍】

    繼青徐之間的大戰開始之後,在神州西北的冀、並、司隸之間同樣爆發了一場規模不小於青徐的戰亂。先是河東豪強范先、程銀等人反抗朝政,驅逐太守王邑,舉兵五萬,造反。隨即不久,弘農張晟、張琰也聞風響應,攻打郡治。戰釁一開,朝廷立時陷入下風,在河東以西的左馮翊部分豪強與散居的羌胡部族也有些蠢蠢欲動。

    按照事先在私底下的謀劃,弘農張晟等人四處寇略,攻打華陰、陝縣。范先則在基本拿下河東的前提上,與程銀兵分兩路,程銀帶兵三萬,與侯選攻打蒲阪。而范先則帶兩萬人進入上黨,試圖與袁紹大軍會合。

    大兵臨境,上黨郡陳氏、馮氏等豪強請求郡守駱俊、張遼等人組織兵馬將叛軍拒於郡界之外,其中別有用心者還試圖慫恿駱俊調離壺關守軍。然而駱俊既沒有指揮張遼的權力,更沒有在這個事上犯糊塗,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上黨各縣邑殘破不堪,就憑上黨萬餘雜兵和張遼手下數千精兵,很難在范先的攻勢下守住本郡,何況在壺關的背後,還有一個比范先更需要戒備的對手。

    是故駱俊支持張遼將郡兵與屯兵調入壺關,任由整個上黨暴露在范先叛軍的面前。

    壺關夾峙在兩山之間,是一座高聳堅固的雄關,關上旌旗招展,精兵沿牆巡視,無數民夫正爬上爬下,背著木石忙碌的加固城防。張遼默默的立在女牆邊上,背著雙手迎風眺望,夕陽斜照著他挺拔的身姿。他就那麼孤岸的站著,遠遠看去,整個人就像是一隻站在懸崖峭壁上的雄鷹。

    “將軍保境一方,如今上黨危急,百姓倒懸,正是將軍解除憂難之時!卻何故聚集大兵,扼守關城?”從河內溫縣老家逃難至此,後為太守駱俊征辟的郡掾屬常林在壺關見到張遼,焦急的勸說道:“在下殊為不解!”

    “如今黑山蛾賊數萬人潰敗西逃,正沿著山路往壺關而來。”張遼身著甲冑,手按刀把,鋒利的眉宇一揚,如深邃的眼睛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我若是棄關西去,且不說能不能憑靠這些郡兵擊敗范先,就是擊敗了,回頭發現黑山軍將壺關搶下了怎麼辦?那時候不是剛誅虎豹,又進豺狼?顧此失彼,這可不是用兵之道。”

    “那將軍何故將郡兵全部調往壺關?”常林皺緊了眉頭,他避居上黨時曾深受上黨豪強們的接濟與恩遇,如今眼見好不容易安定的上黨將再受兵燹,心裡很是不忍,說道:“眼見上黨百姓遭受刀兵,難道這就是將軍所願麼!若是朝廷知道了,將軍又該何以自處!”

    “上黨豪強大姓,無不是塢堡堅固、部曲精良,府君已經四處聚集各家部曲了,想必范先一時也奈何不得。”張遼冷冷的把臉轉過來,看著常林急切的面孔,靜了一會兒,忽地笑了:“冠族們經受屢次大亂,能留存至今,定然是都有各自的憑仗。你犯不著為那些高門冠族擔心,身為郡府掾屬,你該擔心的是那些無辜的黎庶。”

    常林心裡恍受重擊,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幾顆汗珠從額上劃下。一直以來,他都不由自主的將豪強與百姓劃等號,從而有意無意的忽視了最底層的黎庶,在他看來,為政者應當首重豪強,只要豪強安定了,那麼黎庶自然而然的也就安定了。可如今被張遼這麼一說,常林覺得以往信奉的準則忽然發生了動搖。

    張遼沒在理會常林心裡複雜的情緒,轉過頭去再度看向莽莽群山,悠悠說道:“駱府君當真不來壺關?”

    常林低聲說道:“府君說守土有責,身為一地長官,應與治下黎庶共存。”

    說完,常林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立即向張遼一揖到地,說道:“願將軍憑關退敵,一戰功成,在下告辭。”

    “怎麼,你不留下?”張遼眼神變了變,詫異的問道:“你若是呆在上黨,恐有性命之危。”

    常林執著的搖了搖頭,然後退身離開了。

    夕陽殘照,常林的身影顯得異常決絕,竟有些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意味,張遼看著常林孤身離去的背影,忽然嗤笑了一聲。

    張遼據守壺關不肯支援的決定,即便是頗有聲名的常林親自勸說也無功而返,上黨豪強只得對此死心,紛紛做出各自的選擇,有些人舉家前往壺關避難、有些早與范先聯繫上的豪強見張遼沒有入套,便跟著起兵響應反叛、至於那些既不願離開又不願委身叛軍的,則是在駱俊的組織下據守自保。

    隨著時間的推移,駱俊與張遼等人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

    冀州牧袁紹以手下大將顏良、張合等人為先鋒,領兵數萬,終於在七月初的時候徹底擊潰盤踞上黨郡、太行山一帶的黑山蛾賊的精銳主力。黑山賊首領張燕率領部眾順著山徑一路往西敗退,有的退至並州太原,給並州帶來了不小的震動。更多的則是在袁紹的銜尾追擊之下,既無奈又不由自主的往壺關退去。

    袁紹以追擊窮寇、除惡務盡的名義,不顧上黨太守駱俊的警告,強行帶兵跨過州界,追至壺關。存亡之際,窮途末路的張燕命兒子張方帶著當初孝靈皇帝詔安黑山軍時賜予他的平難中郎將印綬入壺關,請求典農中郎將張遼開關收容。張遼擔心是計,扣留了張方,不僅拒絕接納,反而在壺關嚴陣以待。

    張燕惱恨非常,在試探性的攻打壺關未果之後,便狼狽的轉向逃亡莽莽群山。本以為這已經結束,誰知袁紹帶軍抵達壺關時,一口咬定張遼包庇張燕,要求進關搜查,為張遼拒絕後,袁紹當即上表彈劾張遼與駱俊失職之罪,然後命顏良等人強攻壺關。

    這是范先叛亂所引發的連鎖反應之中的一個,此外還有於夫羅潛回並州,召集一批不願歸順服從的匈奴部族發動叛亂,並州刺史劉虞只好調集郡兵防守,至於護匈奴中郎將夏育手下的匈奴兵也因此不敢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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