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68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47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有不測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禮記中庸

    袁紹手底下這批謀士也不是蠢人,誰家背後沒有一份祖宗創下的基業?以往是看在漢室傾頹、天下崩壞,而袁氏素有聲望的份上甘願供其驅使。如今遭逢大變,中樞再度振作,還會有幾人樂意隨他繼續跟朝廷做對?

    他的眼神若有若無的在分坐下首的田豐、沮授、郭圖、淳于瓊等人臉上掃過,雖然一個個都是面容沉靜,態度誠懇,與往常面對時一般無二,但袁紹知道,這些人裡,肯定有人變心了。

    這是個無中生有的猜測,卻讓袁紹心裡尤其信服,他並不認為這是源自於他在壺關下折戟沉沙、真nn識到了皇帝的權威之後,一時心虛後怕並推及度人所導致的疑心。而是認為這是早有預謀的算計,如若不然,為何自己頓兵壺關這麼久都無計可施?為何朝廷上佈置的暗子沒有對皇帝御駕親征作出半點暗地裡的阻撓?

    袁紹認為自己手下肯定有人起了異心,興許還跟朝廷互通聲氣,不然憑他們的才智,絕不至於此。

    當然,這些都是空口無憑的事情,袁紹內心裡再是忌憚猜疑,外表上也得是一副寬厚待人的模樣。而且現下也不是找內鬼的時候,首要的是先穩定人心,給自己接下來繼續割據地方、牴觸朝廷的舉動找尋一個能說服人的理由,把他們都拉下水。

    不然的話,田豐他們大有退路,可以轉頭追隨皇帝,而自己趁朝廷衰弱時犯了許多錯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回頭的:“欸!”

    他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神色,十分慨然的嘆道:“天子年少英睿,一年之中便已振作局勢,最早我還真以為這是天不棄漢室可是,我最近聽聞關中發生了幾件事,聯繫起從前,心裡卻實在放之不下,甚至有些疑惑。”

    田豐等人驚住了,隱隱察覺袁紹此言必將非同小可,念頭急轉之下,紛紛直起了身子,以示恭聽。

    袁紹眼珠轉了轉,憂心忡忡的說道:“諸君可還記得今年歲旦的日食?”

    “歲旦日食,各地黎庶都驚駭莫名,明公現在提起來,尚且猶在目中。”郭圖與田豐等人早已因此陷入沉思,而淳于瓊卻尚未琢磨出什麼要點,單只是配合的接話道。

    袁紹點點頭,嘆了口氣:“我聽說天子事天不孝,則有日食星移。往年也曾有日食於正朔,三光晦暗,五緯錯亂的故事。故而自孝順皇帝以來,國祚就一直不興,孝沖、孝質等皇帝頻頻沖齡早夭,恐怕這就是天咎的緣故。”

    沮授微微睜大眼睛,張了張嘴,良久,方才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明公的意思是,這次日食也是天命昭示?我看當不至於如此,即便孝章、孝明皇帝在時,也曾有過日食,何況國家也已按制度罷黜太尉,想來也已無事了。”

    “真是如此就好了。”袁紹意味深長地看著一直不出聲,這個時候才開口說話的沮授,悶悶的說道:“你想想這些年的災異之多,警示之彰,可是以往能比的?”

    不待人言,袁紹便顧自一一列舉道:“初平元年二月壬辰,天有白虹貫日。三月乙巳,也就是朝廷遷都長安,國家第一次幸未央宮的時候,天下大雨,白晝如夜。十一月庚戌,鎮星、熒惑、太白合於尾。初平二年六月又有地震。九月的時候,蚩尤旗見於角、亢之間凡此種種,不得不讓人多想。”

    郭圖臉色變了變,面對這種事,即便是一直以袁紹唯命是從的他,此時也有些猶疑不定的說道:“那時候董卓謀逆作亂,敗壞朝政,這應該是天咎於彼,不一定是國家之罪。”

    “我也是如此想,但這到底是國家登基不到兩年,生出的災異便遠勝前代,我以為,恐怕不只是董卓一人的事。”袁紹看了郭圖一眼,臉上露出一抹冷笑,又繼續說道:“若僅只是親政以前就有,親政以後災異絕跡,到還好說是天命漢室,可是今年呢?歲旦日食,三月的時候,長安宣平門外有屋自壞。六月的時候還聽許攸傳訊來說扶風大風,夏天居然還下起了冰雹,從未有事的華山也在這個時候崩了,預示大亂的天狗星也往西北行。”

    眾人紛紛凝眉語塞,此時他們如何不知袁紹話裡的意思?這三四年發生災異的頻率遠超於從前,以前的皇帝幾年都遇不見幾次的災異,在現今這位被傳為光武第二、有中興氣象的皇帝身上卻幾乎一下子就湊齊了星變、日食、山崩,天災等預示著衰亡的異象。

    前兩年到還可以拿董卓亂政為理由解釋,可這一年是皇帝親政,手下的公卿無不是深孚德望的名臣,發生了災異,還能怪在誰的頭上去?

    雖然田豐等人對這些神秘莫測的災異是發自內心的畏懼,但並不代表他們完完全全的相信這些東西會有什麼預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道理,每個人嘴上不說,心裡其實大致信服。

    要讓他們贊同皇帝德不配位、遭上天厭棄的想法,從而與袁紹繼續跟朝廷做對,除了災異這個堂而皇之的藉口以外,更需要實際的利益才能打動人心。

    袁紹也知道這一點,在拋出一段開篇之辭後,這才進入正題:“若求治世,明君賢臣,二者不可獨立,如何才是真正的治世之道,諸君心裡也比我明白。國家親政以來看似行了許多良政,可一經詳述便有諸多錯漏。比如任能臣、卻使降逆董承登臨大位,更擇其女為中宮在關中開屯田、卻擅奪豪強之地興太學、卻設經營、經濟等末學與經學並立增國用、卻重開鹽鐵專營,這可是孝武皇帝時的弊政除此之外,國家生性寡情,王司徒誅董有功,卻遭受罷黜其手段也甚是酷烈,且不說李傕等降者如何就戮,但說河東范先、程銀等人經次一叛,下場如何,也不言自明。”

    袁紹是打算用災異來質疑天子的威望,然後再暗示皇帝多次施政的手段,儼然是衝著抑豪強大族的路子上去的,現在是重開孝武皇帝時的鹽鐵,那以後呢?告緡、遷豪毀了多少大族,皇帝現在沒這個打算,誰知道以後?皇帝的行為太不可控、也太讓人覺得危險了。

    如果皇帝以後威權獨攬,真要這麼做,那他們是否能有像今天這樣的實力,團聚起來對皇帝予以反擊?以皇帝現在表現的能力與手段,到時候自己未必能夠保全家業。

    如果真要反擊,為何不趁現在去做?

    “國家無人君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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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德運更移

  “今先王為治,不得天地心意,非一人共亂天也。”————————【太平經・試文書大信法】

  郭圖語出驚人,令旁人紛紛側目。

  袁紹這才向後輕靠著身子,像是終於等到了想要的結果,接下來的話,已經不需要他刻意去提點了。

  “公則慎言,莫以為這裡是明公大帳、私密之處,這話就傳不到外間去。”田豐話裡帶刺的說道。

  郭圖對這話不置可否,他朗聲說道:“今日這話,如何不能傳到外間去?”

  他看著袁紹,袁紹也在看著他。

  當初議論下克上,唆使韓馥讓位的時候,袁紹礙於顏面,不好明說,也是這麼看著郭圖。眼神中帶著鼓勵與嘉許,讓郭圖充作了他的口舌,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由此他也成了袁紹最為信任的手下——這份信任一直以來都遠超於袁紹對冀州本地士人的信任。

  如今郭圖再度揣摩到了袁紹的意圖,心裡一震,或許這倒不失為一條最好的選擇。

  “我聽說‘三才雖殊,其致則一’。故而世道或晦或明,皆有應徵,尤其是政有失德,咎徵必顯。”郭圖仔細斟酌著詞句,緩緩說道:“雖然國家才智殊異,沖齡御世,有望中興。可若真符天命,就該有祥瑞征表,醴泉毖湧才是。然而卻是夏日雨雹、華山崩裂、星辰不安。恐怕在受命之始,上天便屬以時艱,以不測之災,禍及黎庶。”

  “可朝廷有今日之氣象,全賴國家維持,若果真德不配位……似乎又說之不通。”田豐皺眉說道。

  “不知田君可曾見過夕陽?”端居末座的荀諶冷不防插話道。

  田豐沒料到荀諶會突然發問,饒是座中的袁紹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相比於沮雋只是眾多將校中最默默無聞的一個,荀攸在皇帝身邊的權勢卻是令人矚目,侍中、平尚書事的職權,幾乎參與了每項朝政的決策。連帶著荀諶在袁紹身邊的地位也開始尷尬起來,雖然袁紹從來沒有在這方面說什麼,但荀諶還是極為自覺的保持低調,輕易不肯說話。

  可現在卻突然插話,讓眾人都有些意料之外,隱然覺得不同尋常。

  田豐回過神來,雖不明白對方何故如此一說,但還是淡淡答道:“自然見過。”

  “日落西山,天空本該因此晦暗不明,可我每每觀之,卻發現天穹總會驟然發亮。”荀諶輕聲說著,像是在敘述一件平白無奇的自然現象,但座中無不是聰明人,很快都大致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譬如燈燭也是一樣,在燃盡之時也會炸出一團更為耀眼的光亮來,隨後便徹底熄滅。”

  荀諶看著眾人紛紛陷入沉思,發揮出了自己當初以三寸之舌說服韓馥退位的口才,繼續侃侃而談:“人之將死也同樣會精神抖擻,旁人誤以為病癒,實則是在耗費最後一絲精氣。故而諶以為,萬物在消亡之前,總會有一時煥發,日落是如此、燈滅是如此、人亡是如此……朝廷也是如此。”

  漢祚衰微,率土分崩;生民之命,幾於泯滅。

  這是在孝桓、孝靈以來就開始產生的趨勢,尤其是在孝靈皇帝在位時期,黨錮、黃巾、羌亂、權宦等內憂外患不斷、災異頻頻,乃至於董卓入京,天下崩壞。只有底層的愚氓還以為漢室仍在,而那些站得最高的人才能看的清楚明白,漢祚可能真的要盡了。

  正是出於這種觀點,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不尊朝廷,恣意割據,直到皇帝突然奮起,朝廷重新煥發相當實力的威權,眾人才似乎從看不見未來的陰雲中得窺一絲希望。

  可是在荀諶的眼中,這一絲希望也僅僅是漢室的迴光返照麼?

  “不足為憑。”田豐不屑的說道。

  “我也不是說漢祚將盡,而是五德之運將改,竊以為前漢克秦,是為土德;今漢克新,是為火德;如今漢祚再衰,是火德衰,而土德復興。”荀諶笑著解釋說道,像是在跟人討論一件學術問題。

  有漢一代對五德各有各的理解,孝武皇帝曾定土德、王莽又改為火德、光武皇帝中興之後沿襲了火德的觀點,所以劉氏也世稱‘炎劉’。現今主流的觀點是兩漢都屬於火德,但在荀諶這裡,卻解釋成秦朝水德,前漢克秦是為土德,王莽篡漢是為金德,故而今漢再興便就是火德。

  “五德流轉,是漢祚衰而復興,與你適才所言又有何關係?”田豐剛凝眉說完,身邊的沮授便神色複雜的拉了拉他的衣袂。

  田豐微微側頭看去,只見沮授放在膝蓋上的手,正藉著桌案的遮擋而在自己衣裾上快速寫下一個‘魏’字。

  魏就是冀州魏郡的意思,冀州的州治鄴城同時也是魏郡的郡治,而魏郡又大致位於神州中央的位置,恰好屬於中央戊土。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但田豐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這時荀諶也向他看了過來,臉上的笑容此時也盡皆隱去,取而代之是罕見的嚴肅:“國家年紀尚淺,所謂慧極者必難壽終,眼下國家雖然聰睿,又安知以後?我看這德運更移、漢祚復興,不在長安,而在於他處。”

  荀諶的觀點總的來說是兩條,但卻是相輔相承,第一個是在接著袁紹的話講,說漢祚將從火德改到土德,第二個則是在說皇帝年紀太小,神童往往早夭,眼下雖一時奮起也不過是迷惑時人的迴光返照。其實德運的更易、以及漢祚復興的預兆並沒有應徵在皇帝身上。

  如果沒有應徵在皇帝身上,那又會是應徵在……誰的身上?

  田豐忽然想起了劉虞,袁紹想另立中央,改德換運的打算,可以說是由來已久了。不過這個時候劉虞遠在並州,袁紹手上還會有別的合適的人選?不過在有這個德望之前,他至少得鋪墊、醞釀很長時間才可以做到。

  就像是現在,袁紹已經通過各種理由向手下人透露風聲了。

  “光武皇帝優待南陽、河北士人,乃得以中興漢室。”郭圖笑著對荀諶點了點頭,他對荀諶的表現大為滿意,想必經此一遭,袁紹會徹底摒棄猜嫌,對其予以重用。至於他為何在剛才下定決心,選擇繼續支持袁紹,主要是因為:“今天子卻反其道而行之,聽信降臣外戚,苛待豪族,行事霸道。正因如此,河東范先、程銀諸人因鹽鐵有違民利,故而謀叛、受薦舉入朝的士子們也因吏治寒心,去而復返。”

  “說的是啊……”袁紹知道他已說服了郭圖等一干潁川士人,這些也都是他起事的老班底,早在謀誅宦官時就與他保持政見一致。

  士人輔政,天子垂拱,這才是符合他們利益與理念的政治模式,也就是他們一直以來所尊奉的‘正道’。

  而皇帝如今走的,捫心自問雖然也是一條興復漢室的正道,但這卻是以犧牲舊豪強舊貴族利益而換來的中興,是故在郭圖等人眼中,這並不是他們所樂於接受。

  既然皇帝不走他們所認為的‘正道’來興復漢室,那他們也就只好自行另外尋一個真正符合‘天命’、‘德運’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天命所歸、匡扶漢室的人,而頻受災異警示、上天譴責的皇帝,其作為再了得那也只是黑夜裡星光乍現、迴光返照的一瞬間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48
第一百四十七章 支離擁腫

  “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狙執死。”————————【莊子•徐無鬼】

  “國家若是優容士人、棄絕權宦強戚,順天而行,知道社稷的根基所在,我寧可自縛於北闕請罪。”袁紹嘆了口氣,好像實在是對那位長久未曾蒙面的皇帝大為痛惜,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假惺惺的說道:“可惜了國家難得的才智聰慧,去年接到詔書時,還以為明君在世,中興可期,怎料到馬日磾等人太過勢弱,未曾履到輔佐之責,竟沒攔著國家走上歧路,以致上天怨望,這真是讓人唏噓啊。”

  “明公秉受海內人望,矢志興復社稷,如今天子復行孝武皇帝之政,只求其短利而不見長久之弊,何謂多智?這也正是明公匡濟之時,當使天下有識者盡知之。”郭圖率先說道。

  袁紹一副勉強而又不情願的嘆了口氣,像是一個忠臣為了他所信奉的‘正道’,代表百姓不得不與天子為敵。

  田豐遲疑了一下,作為冀州本地士人的代表,同時也是地方豪強的一員,那一句‘孝武皇帝’也著實打動了他。正如開始眾人所心想的那樣,今天皇帝能重設鹽鐵專營,明天就可能效仿孝武皇帝搞遷豪、告緡。以皇帝的才智和威權,誰又能阻止他呢?不知不覺中,眾人都已經潛移默化的認為皇帝的資質遠超光武皇帝了。

  若不在這個時候加以遏制,等以後進入體制內了,怕是再無機會。

  他們都想著興復漢室,但他們想要的是優待士人的光武皇帝,而不是剝削豪強的孝武皇帝。

  田豐終於想清了立場,這幾日因為皇帝御駕親征給他內心所帶來的震撼與動搖此時也都煙消雲散,他跟著做下決斷,毅然說道:“天子捨本逆施,有失人望,非漢室之所命主,願附明公驥尾,重定社稷,以匡濟天下。”

  沮授也跟著附和道:“明公正位河北,統理冀州,憂及社稷,這才是臣子致節忘身之德,誠乃吾輩之先。我等勉為從事,慮不及遠,豈敢效常人偷安,日甘一日?願為明公負乘險釁,興復漢室。”

  郭圖、田豐、沮授這些重量級人物紛紛表明立場後,袁紹偷偷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藏在桌下、一直緊握的手心裡已全是汗水。

  他既有風度的笑著說道:“能有諸君併力,何愁不能遵循天命,興復社稷?”

  袁紹有意用‘社稷’來模糊‘漢室’的概念,這是出於他一直隱藏在最深處的私心,任是親信如郭圖都沒能察覺出什麼來。

  重新確立了思想路線與政治立場之後,眾人又再度恢復了往日獻計獻策的熱鬧場景,沮授站在袁紹的立場上,從己方的利益出發,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正如友若所言,日落之前,尚有餘暉。今天子勢頭正盛,我等斷不可再攖其鋒、直當其銳,宜先定河北、中原,至於更立一事,當慎謀而緩行之。”

  “可有見教?”袁紹饒有興致的問道。

  如今袁紹在壺關雖然久戰無功,但並沒有造成傷筋動骨的損失,但這一戰後朝廷對他的降罪以及勾結謀叛所帶來的隱患也會讓他深陷麻煩。

  不過現在在袁紹看來,這些已經無足輕重,因為他已經解決了手下人可能出現的離心問題,再度團結了身邊人。所以即便朝廷奪了他的職,他也依然能得到士人的支持,被士人推舉為冀州之主,就像是兗州士人當年推舉曹操一樣,不過是少個名而已。得不到本地士人的支持,皇帝派誰來冀州接任都沒用,這一點,曾經的冀州牧壺壽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

  至於朝廷將會採取的其他懲治措施——

  “此戰過後,饒是南北軍精銳無當,其也必然是師老兵疲,勢不能穿魯縞。”沮授在袁紹面前一絲不苟的分析著今後的戰略走向,神情就像是當初為袁紹制定‘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的戰略時一樣認真嚴肅:“此外,關中久為羌亂之地,經年屢興水旱蝗災,百姓艱難,何況還有董卓禍亂。即便有朝堂諸公費心維持,如今僅才一年,國家又是剿除關中群寇、又是進擊白波蛾賊、還要出糧出田以招徠流民、更要以關中數郡之產出,養京畿數萬之兵。朝廷戰事頻頻,耗費甚巨,如今又是征討河東、並州,我料定其糧草已不足以再次應付大戰。”

  朝廷在這一年辦的政策並沒有瞞過外人的眼睛,袁紹有很多渠道知曉這些政策,有些是他想為但又不敢為之的,比如鹽鐵,因為這會得罪豪強;還有些是他敢為但又不想為之的,比如屯田,因為冀州土地肥沃,百姓富饒,他並不缺軍糧。

  沮授所說的情況袁紹都知道,只是沒有往深處想,此時一聯繫起來,他也驟然發現,皇帝在這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做的事確實有點多了。

  他本來還在擔心皇帝除了會口頭上斥責他以外,更會帶兵征討,如果真是皇帝御駕親征,他手底下這些尚未確定新思想的將校士卒們未必肯為他袁紹死戰。

  如今經沮授這麼一說,他倒是真正放下心來,覺得皇帝此時來征討他的可能性已經是微乎其微了。

  “朝廷擊潰匈奴之後,即便劉伯安治理異族頗有能耐,但短期內也不是那麼快能見到成效。故而必得派重兵鎮守,以防止除匈奴以外的鮮卑、烏桓等族反覆難制。何況並州還有王公……我想國家若是有所覺察,那麼太原則必然要有大軍在側,才能施以懲處。”沮授說道:“朝廷一來是難以動兵,二來是不能動兵,期年之內,明公可全心應付公孫瓚,而無需憂慮朝廷之兵。”

  “這才是洞察老成之言。”袁紹沉著的點了點頭,在心裡思索了幾下,轉而問道:“公則,你可有良計?”

  “有大才在前,我不敢說我這是良計,只是稍有見地罷了。”郭圖嘿然一笑,眯著眼拱手說道:“沮君適才說的在理,但是,雖然朝廷不便派兵,但‘魚蚌相爭’的道理,國家身邊不乏能人,想必也是懂的。”

  “哦?”袁紹應了一聲,隨即抬高聲響:“你是說公孫瓚?他即便來了,我也不懼他!”

  “恐不只公孫瓚。”郭圖收斂了笑,輕聲說道:“若是朝廷還詔使曹操、臧洪、陶謙等人舉兵進討冀州,明公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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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淒風苦雨

    “山路蕭條,愁雲千里,苔荒蘚敗,情揚魂銷,不可謂無憂也。”物妖志木類柳

    時過午後,雨勢漸消,豆大的雨珠也變成了隨風飛舞的雨絲,陰霾的層雲終於露出魚肚似得白底,天光大亮,讓人的心情也開始變得好起來。

    隨著年歲漸長,袁紹很喜歡這樣安靜的雨天,但這幾天接連發生的煩悶心事卻讓他一時改了喜好,在立於帳內看著濛濛細雨的時候,在看著神情木然的士兵來來往往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懷念曾經在陽光下無憂無慮的縱馬射獵的日子了。

    在眾人退下後,袁紹獨自呆在帳中等待著沮授等人安排妥當然後出發,年紀輕輕的高幹不知何時來到袁紹身後,揖道:“舅父。”

    “你們兩個來了?”袁紹轉過半邊身子,看著外甥高幹與長子袁譚。

    高幹與袁譚兩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兩人樣貌迥異,高幹長得很好看,高鼻闊目、唇紅齒白、長而黑的眉毛,無論是誰看了都會第一印象認為是個俊兒郎。而與之相比,袁譚長得就很普通了,尖尖的下巴,低垂的眉眼,一副泯然眾人的樣子。

    捫心自問,袁紹其實更喜歡外甥高幹,而不喜歡長子。原因很簡單,長子既沒有自己年輕時好看,又沒有自己年輕時的風采。

    但無論如何,心裡再不喜歡那也是自己的親兒子,跟外甥高幹一樣,他們二人都是自己身邊比郭圖還要親近的人也是目前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

    由於尚未出仕,故而沒能參與到適才的軍議中去,此時等眾人走了,他們這才從帳後走出來。本來袁紹讓袁譚與高幹隨軍,是為了找機會給他們分潤軍功,可此時久戰無功,袁譚一臉不忿的說道:“阿翁!就這麼退了,兒子有些不甘心。”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袁紹不耐煩的擺擺手,說道:“我已讓郭公則為後軍都督,讓他與張合商議斷後之事。張遼若是膽大,敢帶兵襲我,郭圖自會與張合設伏謀他,沒準還能趁機奪關。”

    “詐退誘敵?”袁譚剛一說完,便立時想到,這或許是虛實相合的法子,既是真退,故意設計迷惑張遼,使對方不敢輕舉妄動又是詐退,誘使張遼立功心切,出關追擊。他接著誇道:“郭君深通兵法,此計虛虛實實,我軍不僅能保無虞,更能以退為進。”

    袁紹打量了袁譚一眼,他知道袁譚平日裡與郭圖相善,此時說話向著他也是應有之意。至於袁譚本人有幾斤幾兩,袁紹心裡也都清楚,雖不是什麼治世大才,但也堪用州郡。袁紹忽然想起了退守東郡、平日裡讓他深為忌憚的臧洪,興許能趁著這個機會,將臧洪的青州刺史轉給袁譚?再給他派幾個能手過去,想必也能替他接下青州。

    有些緊要的東西,還是拿在自家人手裡才安全,外人終究是外人這是袁紹在此戰中得到的最大一個收穫。

    高幹卻是想到了別的,說道:“明公適才設立三都督,分掌諸軍,可是信不過沮監軍?”

    袁譚這時候也跟著望了過來,似乎與高幹想到一處去了:“沮監軍的族親沮雋現為北軍射聲校尉,南北軍境況如何,他應該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可為何此戰下來,沮監軍絕口不提此事?若是早知南北軍有如此精銳,我等怎麼也得修改現行的方略。”

    “這麼多天我都有派人盯著,他們二人早已斷絕往來,不可能有私下交往。若是真讓我發現了端倪,這一仗還會那麼信重他?你真是糊塗。”袁紹有些不高興的說道,沮授在很久以前就提出為了便於商議,打算移居袁紹府中,袁紹也欣然接納了,可謂是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在袁紹的掌握,根本沒有外人聯絡沮授的可能。

    袁譚此時一句話就像推翻袁紹的判斷,讓袁紹有些不悅,他怫然道:“這不是信不得他,而是這些人都不能全信,沮授監理三軍,權勢過重,我在這個時候主動削他職權,而不是等郭圖的中傷,那是對他的保全,他是個明白人,自會知道我的用心。至於郭圖、淳于瓊等人領受都督,得以掌軍之後,也會因此恩服於我恩威賞罰,這才是馭下之道,你們得多學著些。”

    “小子謹諾。”高幹與袁譚服膺道。

    “等這次回師降服了公孫瓚,我就派你去青州,高覽等兵馬也一併撥給你。”袁紹淡淡說道。

    “青州?”袁譚早有獨立建功之心,雖然聽了大為狂喜,但仍保持著一絲清醒,忍不住問道:“那臧使君與呂布呢?”

    “臧洪另有安置,至於呂布”袁紹適才已經與眾人打好了主意,為了防止呂布以奉詔為名來爭奪青州,他怎麼也得先下手為強才是:“他已經沒有用了。”

    呂布一開始只是為了替他打破公孫瓚在青州的佈置,並為他抵禦公孫瓚,給袁紹進擊並州爭取時間。如今袁紹即將返歸,為了擴充實力,青州必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此外還有兗州的曹操,也得趁這次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說完這話,袁紹忽然想起這一戰的前期佈置,眉頭登時縈繞著一股憂慮。

    高幹瞥見袁紹的神色有些不對勁,還道是在為此戰未能達到預期目標而不滿,出聲說道:“如今人心已定,我軍銳氣未喪,而且此戰擊破了為患多年的黑山賊,也不算是無功而返。”

    “是麼?”袁紹淡淡的說完,復又轉過身去重新看向雨景:“元才。”

    高幹立即應道:“在。”

    “你替我跑一趟淮南,給公路捎個口信,兄弟鬩牆這麼久,也該鬧夠了。”

    嘩

    中軍大營的空地上立著的大纛突然經風一吹,刷的招展起來,抖落了無數細碎的雨點。

    高幹聽完了袁紹的囑咐,驚訝的說道:“這、這未免也太”

    袁譚也有些不可置信,他到底不敢忤逆袁紹的意思,婉轉的說道:“這麼大的事,要不與郭君他們商議一番,再做打算?”

    “我袁家的事,還用得著跟他們商議?”袁紹登時不滿的說道,眉頭皺得更緊了:“就按我說的去辦,回去後我再有書信給你。”

    “謹諾。”

    “使君,張將軍來了,正在帳外求見。”

    袁紹此時沒有興致接見任何人了,他擺了擺手,說道:“讓他去找郭圖,你們也都下去吧,走的時候再來尋我。”

    高幹與袁譚無奈的對視一眼,只好恭敬的退下了。

    偌大的帳中,袁紹一人長身而立,他此刻的腦海裡不斷的回想著從一開始田豐的獻計、到郭圖的附和,然後再是沮授、荀諶二人的表現,最後又想到呂布、曹操,以及這場虎頭蛇尾的大戰。起初倒還未曾留意的他,此時猛然間品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了,涼風颯然,從帳外忽的吹進,讓袁紹渾身上下涼了個遍。

    “這一仗太蹊蹺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48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兵退告成

    “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小雅伐木

    壺關之外的冀州軍已經後軍變前軍,有條不紊的撤退了,此時尚且紮營不動的,只剩下最靠近壺關的張合所部。

    張合低頭打量著坐騎,嘴裡哼唱著一首河間老家傳頌的歌謠,口中吐出的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股白霧。作為袁紹便於指揮、分權而在麾下新設的三個都督之一,郭圖並沒有將身為寧國中郎將的張合放在眼裡,他騎在馬上,看似與張合併轡,實則在不經意間超過了對方半個馬頭。

    郭圖得意的撫著唇髭,眼看著在煙雨中靜默矗立的關城,輕聲說道:“憑他這些天表現的能耐,應該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張合目光深沉的看了那座關城許久,緩緩吐出一句話:“很難講。”

    “很難講?”郭圖抬了抬眉,看向張合,有些訝然於對方不卑不亢的回答方式,似乎並沒有將自己這個後軍都督當做上官:“你以為張遼不會出關突襲?”

    “我軍分批撤走,每軍皆有都督、中郎將指揮調配,看似散亂,實則進退有序,毫無阻滯。”張合神情淡漠的說道:“張遼兵少,又有守城之責,斷然不會眼見我軍退兵齊整,還來犯險。”

    郭圖心裡有些不樂意,因為他請命斷後就是想最後佈置一番,看有沒有機會借退兵的時候將張遼詐出來,若是能借此奪得壺關,當不失為大功一件。如今被張合一口斷言,郭圖很不自在,感覺在對方面前落下顏面:“你與張遼曾經相識?”

    “不曾。”張合拱手道:“因為這次在戰場上見過幾面,故而對其作風有些熟悉。”

    “哼,見過幾面,就敢擅發妄言了?”郭圖冷笑著說道,然後撥馬便走:“先命本部兵馬丟下旗幟雜物,做出倉皇而退的假狀,以詐他出城。彼年輕氣盛,見大功在前,有機可乘,豈能不出來襲我?”

    張合沒有理他,任憑郭圖傳令下去以證明自己的能力與計謀,他依然站在轅門處,看著雄偉的關城在斜風細雨中若隱若現。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壺關城下,下一次與張遼見面,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去了。

    其實郭圖說錯了一句話,並不是非得長期相處相識才能說透對方心性,這世上有一種人,儘管以往沒有任何契交,但只要接觸幾次,便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性格。

    他與張遼,是一類人。

    當郭圖期待許久也不見壺關有什麼動靜的時候,張合意料之中的勾起了嘴角,無聲之中像是得意於自己準確的猜測。

    郭圖有些沒面子,遷咎似得瞪了張合一眼,而後與張合帶著剩下的人馬撤退了。

    此時的城頭上,張遼也正望著張合等軍遠去,看著敵軍散而不亂的隊形,張遼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拳頭。

    “幸而將軍沒有下令追擊,不然可就麻煩了。”常林有些慚愧的說道。

    張遼輕笑一聲,轉過身來,說道:“張燕等一干黑山軍尚未平定,還是留點力氣吧。”

    “聽說國家準備招降張燕他們?”常林問道。

    張遼點了點頭,忽然想起張燕的兒子張方現在還軟禁在壺關:“張燕好歹也是孝靈皇帝欽封的平難中郎將,在黑山軍聲望很高,黑山蛾賊如今雖然破敗四散,若是能招降張燕,由他出面,也能為朝廷收徠數萬戶百姓。讓這些黎庶比照白波蛾賊投降後的規制,留在上黨、太原等地屯田,總比盤踞山上做賊的要好。”

    “常公,你這一趟過來,上黨可還安好?”

    常林這次奉駱俊之命,特意與糧草輜重前來壺關,並詳述上黨的情況:“駱公與諸家部曲退守屯留,如今河東賊亂業已弭平,境內已無顯患,只剩下些許盜賊,不足為慮。”

    說罷,常林又忍不住嘆道:“只是可惜了那幾家豪強,世代簪纓,斷絕於亂賊之手。”

    上黨本就殘破疲敝,經此一戰後,更是田野荒蕪,僅有的幾家豪強,除了跟隨駱俊退守屯留以外,剩下的要麼參與范先叛亂,在河東被南軍一概剿滅要麼就是來不及撤離,甚至還妄想憑藉聲名來保持中立,讓范先卻步,沒想到被缺少軍資的范先派兵劫奪。其中上黨陳氏、馮氏兩家豪強對常林有恩,此次也都家破人亡,死於兵亂。

    “是啊。”張遼對這些豪強的興亡沒什麼感觸,不冷不熱的回應道:“駱府君治民很有一手,此事過後,上黨徹底安定下來,百姓黎庶也將真正恢復生息。”

    常林憂鬱的點了點頭,雖然他的立場已經有所轉變,不再把治理豪強等於治理黎庶當做準則,但此時上黨消亡了那麼多豪強,往日受豪強蔭蔽的流民、佃戶一時都無所依歸,數萬人亟待安置。這讓他有些懷念那些豪強還在的時候,若是豪強仍在,這些黎庶也不至於流散各地。

    如今上黨豪強式微,治理流民,休養生息,也只能靠以駱俊為首的上黨郡府了。

    河東、並州等地的接連大勝,不僅震驚西北,更是震動了整個天下,逐漸被世人遺忘的北軍六校、羽林、虎賁等禁軍的威名再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此戰最讓人矚目的還是年僅十三歲的皇帝以過人的膽魄御駕親征,不僅每戰皆克,還重拳整治了河東大小數十家豪強,真正讓人刮目相看。

    在袁紹引兵退回冀州,弘農、上黨等地也跟著平定的時候,為了慶祝此次大勝,皇帝於初平四年月初十,率隨駕眾臣以及河東郡大小官員於安邑郊祀上帝,並大赦天下,正式改明年為建安元年。

    皇帝在安邑改元建安,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光武皇帝改元建武,建安、建武兩者之間的相似,以及皇帝當前所做出的的功業,很大程度上迷惑了世人,並讓他們感到鼓舞,他們很多人都認為皇帝將會是大漢第二個光武皇帝,再度中興漢室。而很少有人會想到皇帝只是打著光武第二的幌子,要做的卻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功業。

    改元之後,便是對立功將士們的犒賞,這是賞有功。

    首先是擊敗范先、程銀等河東叛賊有功的羽林中郎將徐榮拜寧胡將軍、封解侯,食邑百戶,帶兵駐守雁門馬邑縣虎賁中郎將蓋順未有加官,只是詔封豐樂亭侯,食邑五百戶騎都尉徐晃轉拜步兵校尉,封關內侯其下還有趙雲、侯折等人各有封賞。

    而北擊匈奴,犁庭掃穴,立下不遜於南軍的赫赫之功的北軍將士們也各有封賞,先是度遼將軍段煨受封美稷侯,正式屯駐定襄郡曼柏縣,也就是歷來度遼將軍所屯駐的地方,並重建度遼營,與寧胡將軍徐榮一東一西,共同防備鮮卑、烏桓等異族再是步兵校尉魏桀,此次為王斌借此機會將其調離北軍,拜為豫章太守。

    其餘人員或是升任它職、或是封侯,皆量功而賞,皇帝又從抄沒的豪強家財之中拿出三百萬成色較好的五銖錢以及若干金銀,用來賞賜三軍。最後隨著用以記敘功勞的上林苑武廟、烈士碑林以及昭勳館等制度的公佈於世,更是讓三軍將士無不激奮感動。

    就在河東等地一片喜慶忙碌的時候,一行車馬帶著使命,極為低調的離開了安邑,一路往北,朝著太原而去。

    以河東為中心而形成的漩渦,在河東平定之後,其餘波仍在不遠處蕩起了浪花。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49
第一百五十章 知我罪我

    “窮途知己誰青眼,歧路傷心已白頭。”夢懷長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

    一陣冷雨淅淅瀝瀝的落下之後,四野的景象突然就陰涼了起來。

    馬上就要入秋了。

    夕陽斜照,道道陽光從從青山一側斜射出來,給青山鍍上一層金邊,又給天空添上一抹亮色。放眼望去,整個原野彷彿一張巨大的金色氈毯,在氈毯上突兀的冒出幾株青翠的樹冠,不肯因陽光燦爛而放棄本來的顏色,像個固執的近乎可笑的老人,極不和諧卻又格外協調的立在夕陽中。

    “王公固執所見,動輒專意,得勢時絲毫不肯委婉屈身,死咬一個理字,這讓何人能與之共處?而且他這個理也未必是對的此人尊奉的治國道理處處與國家迥異,何況他還涉嫌與冀州雖無實據,但國家不明示其過,反賜其恩榮,已屬寬宏趙公你真是我還能騙你不成?”

    謁者、加諫議大夫趙咨疲憊的靠在車壁上,手中持著一根髦節,淡淡的想起了來時,秘書郎司馬懿在私下裡說給他的話。

    陽光透過車窗的窗櫺,斜著照入車廂內,趙咨眼看著窗外的夕陽逐漸落下,心裡忽然有些後悔接下這個苦差事了。

    “王公是對漢室有功的人,雖然為人有些固執、冒犯聖顏,但國家有容人的雅量,還是可以寬恕的”在私室裡,趙咨對司馬懿如是說道。

    “趙公又如何知道國家的真心!”司馬懿看了他一眼,趙咨與司馬氏同是河內豪強,彼此有通家之好,面對著這個精通典籍、多學愛士,卻不懂陰謀詭譎的長輩,司馬懿忍不住嘆了口氣,依然用晚輩的語氣說道:“趙公難道忘了國家當日命蓋順領兵進擊程銀時所說的話了麼?國家向來都會給人第二次機會!而王公的第二次機會,早在他去年離開長安的時候,國家就已經給他了,是他自己偏要一意孤行,如之奈何?”

    這話趙咨其實都知道,可他仍是不能理解皇帝對王允的仇怨竟已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在他看來,即便王允可能與袁紹內外勾結,但並沒有牽涉到河東叛亂。如果真是與范先有勾結,並州何不早早舉兵叛亂以響應范先?何況王允無論是私德還是名望,亦或者是對漢室力挽狂瀾的功勞,都是值得彪炳史冊的名臣。

    就連皇帝私下也曾說過:“沒有列位臣工共謀誅董,漢室何至於有今日。”

    皇帝雖然隱去了王允的名字,但也沒有抹去王允的功勞,為什麼到現在卻還要去殺一位功勛卓著的大臣?

    當他問出這番話的時候,司馬懿冷笑了一聲:“如果做臣子的都去學王公,那還了得?”

    車廂突然顛簸了一下,趙咨立即回過神來,只見外面的天空早已黑了,護衛周側的騎兵也燃起了火把。

    前面騎馬趕來一名騎士,在車外說道:“趙公,已經到祁縣了。”

    趙咨尚未答話,只聽那人繼續說道:“祁縣王氏有個叫王機的人遞剌請見。”

    “祁縣王氏?”趙咨下意識的就想出口答應,可一轉念卻突然想起司馬懿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來

    “趙公可不要為此誤了自家性命。”

    他深呼了一口氣,鎮了鎮心神,手中不由得握緊了那根代表天子的髦節,像是有了最大的底氣與憑恃:“不見。”

    說罷,趙咨又語氣堅定的補充道:“這一路上,誰也不見。”

    太原郡,晉陽。

    位於郊外的莊園裡,圍著池子新栽了一片蒼翠的竹林,微風從水面拂來,清涼的水汽穿過竹林,伴隨著鳥雀的鳴叫,枝葉間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一片竹林無論是規模還是樣式,都像極了長安某處宅邸的後院,唯一不同的就是竹亭換成了簡易的竹屋,始終不變的是此間的主人仍然是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王允。

    紙與帛在青銅盆裡以不同形式的燃燒著,縑帛緩緩燒成一團黑色的污垢,而紙張則是被燒成灰燼,上升的熱浪帶著紙灰緩緩飄出窗外。王允坐在席上,若有所思的看著那盆燃燒殆盡的火焰。

    火焰裡燒著的東西,有的涉及到他與士人就如何謀誅宦官而交換意見的信件、有的是他與黃琬等人商議謀刺董卓的計畫、也有的是他自己這些年的心得然後,再是他今年與袁紹交往的信件。

    說來也好笑,他本來與袁紹聯合的起因還只是想借袁紹的助力,聯合劉虞等人,這樣雖不能重返朝堂,但也能夠遙控朝堂之上的關東勢力,繼續推行自己所奉行的施政理念。可誰知道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自以為志同道合的盟友們在別人眼中全是笑話。袁紹利用他混淆視聽、掩人耳目,黃琬等人坐視不理,眼看著他步入深淵。

    王允天真的幻想直到他得知河東豪強叛亂、袁紹趁勢叩擊壺關後驟然破滅,他驚恐又羞愧的發現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給人耍猴戲,原來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原來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的笑話、原來所有人早就不需要他了。

    他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這間竹屋如今已是空蕩蕩的了,只剩下桌案上的一卷書簡,安靜的攤開在桌案上。王允坐在桌邊,伸出手摩挲著將竹簡一個個串聯起來的熟牛皮繩,由於經常性的翻動,再堅韌的牛皮繩子也有磨損斷裂的一天。他看著那些發舊的繩子,又不nn向書簡上刻著的幾行字。

    口中喃喃的念叨著這番話,身後迅疾的腳步聲漸漸接近了,卻戛然止步於屋外。王允向著門口瞥了一眼,將那卷孟子仔細的捲好,再用繩子綁定,把書簡伸向仍舊燃燒著的火盆上方。

    他這回是真錯了麼?

    自己只是想將漢室扶回正道上去,擔心幼主治國太過操切,所以才不甘寂寞,想重回中樞發揮餘熱。他沒有圖謀n、沒有參與叛逆,僅僅只是想借屍還魂,再度復起,可就因為這樣,所以他就錯了麼?

    或許他本沒有錯吧。

    火焰裡的紙張縑帛已經變得焦黃,恍然間王允有種錯覺,他這一盆火燒掉的不僅僅是信件與要文,更是他這輩子堅守的理念。他想起自己在長安居住的那間府邸,那個院裡的竹林,如今是不是已經有竹葉開始蓋滿路徑了?

    “還是留著吧!”他嘆息一聲,把書簡收了回來,無比珍惜的撫摩著,走出門外,將它交給了門外的來人:“老夫沒什麼好給彥雲的,就把這個給他。”

    長子王蓋接過書簡,隨即回話:“天使來了。”

    王允挺了挺背,他身材本來就高大,此刻竟是比拱肩縮背的兒子王蓋還要高一些,像只假寐的老獅子突然警惕的爬了起來,準備迎接進入領地的客人:“他見完劉伯安了?”

    “喏。”王蓋被王允突然顯露出的威勢所鎮住,他有些膽怯的和盤托出:“劉使君守土有功,天子增其食邑六百戶,賞錢二十萬,黃金五十斤,又賜安車駟馬、及玉具劍等物。”

    “嗯、嗯。”王允輕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他這回贏了,這是他應得的,下一次可就未必了。”

    以厚道著稱的劉虞這一回成功隱忍,採取與王邑同樣的欲擒故縱的計策,扳倒了最大的掣肘王允,從此以後他就能在並州盡情的施展,並以此為踏腳石,前往更高的地方。只是劉虞自身也有致命的缺陷,現在還不明顯,但在王允的眼中,這將可能會使他重蹈自己的覆轍。

    “那、那咱們呢?”王蓋不明白這些,只知道自家已經因為私下結黨串聯而陷入危機,他忍不住說道:“天使這次來會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老夫謀算一生,誰知看錯了袁氏小兒,為人算計,落得這般境地,都是我應得的。”王允落寞的嘆了口氣,對王蓋說道:“告訴王文舒,他們沒有下一回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49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不見吏

    “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治安策

    在河東大亂之後,後知後覺的王允在羞憤之中大病了一場,輾轉病榻之間,他利用自己在太原的威望,使各家豪強全力支持劉虞對抗匈奴的戰事。既是為了保護桑梓、也是為了挽回自己不利的處境。

    自己費盡心機的彌補錯失,只要自己沒有參與叛亂,僅僅只是勾結外臣這樣尚無憑據的事情,皇帝也不會對他施加重罪。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族親王昶有一天會突然驚慌失措的跑來向他坦白,說是他奉父命,與范先私下傳過書信。

    “王季道真是糊塗至極!這是要害死我家啊!”當時仍在病中的王允氣得捶床呼道:“起先我就與爾等說過,不要理會河東那些小兒輩,他們成不了事!爾等偏卻不聽,私下謀事倒還罷了,如今禍到臨頭,還想著要我幫你們?”

    雖然對外同樣是宣稱太原王氏,但內部卻分為晉陽王氏與祁縣王氏兩門,王允與王凌是晉陽王氏出身,王昶則是祁縣王氏,兩家祖上同為一系,但子孫綿延至今,已經形同兩家,彼此之間有著競爭的關係。

    畢竟太原只能有一個王氏。

    當然,這只是私下裡的競爭,在明面上,兩個王氏是親如一家,尤其是袁紹派人伸出橄欖枝,兩家更是因此展開合作,所以才有王昶代表兩家拜訪初來乍到的劉虞。但在合作的背後,兩家的分歧也逐漸產生,祁縣王氏想借袁紹的勢力徹底壓倒晉陽王氏,所以事事奮先,他們本以為繞開了王允可以獨佔全功,卻沒想到掉進了河東這個大坑裡去了。

    王允想起了前因後果,又想起了如今兩家人岌岌可危的處境,王昶等人自作主張的事若是揭露出來,要說是王允在裡面沒有半點幹系那是誰也不會信的,最終倒霉的只會是他們所有人。他越想越是苦澀,心底也越發的生寒不僅是往日的朋友,就連身邊血濃於水的親人都想著坑害他。

    “晉陽王氏與祁縣王氏,到底同出一脈啊。”

    不待王蓋接話,他背著手,走出書房,神色淡然,慨然長嘆,然後後邁步走了出去,口中吟誦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王蓋不由拿起王允給他的簡牘,上面寫著的正是這一句話,他眼圈一紅,默然無言的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走出竹林的時候,王允驟然停步回頭:“這片竹林留著,不要伐它。”

    “謹喏!”王蓋險些撞上王允,堪堪停步,急忙應下。

    王允難得溫和的看著紅了雙眼的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哭。”

    他笑了笑,閒庭信步的走著,像是在飯後消食,悠悠然走進了竹林外熱烈的陽光裡。

    “讓天使久等了。”王允將趙咨迎上正堂,歉意的說道:“老夫自打回了家,便有午睡的習慣,耽誤了些許功夫,實在過意不去。”

    “不敢。”趙咨忙在席上欠身說道:“來得倉促,未有提前知會,這是我的不對。本想著忙完對並州各官的賞賜宣詔之後,再來拜會,奈何身負帝命,不得不奉命而來。”

    “我知道。”王允點頭表示理解,突然轉了話題問道:“國家可還安好?”

    “國家身體康健,文治武功,樣樣都好。”趙咨一五一十的說道:“在我來之前,國家便郊祭上帝,改明年為建安元年。”

    “建安”王允忽然想起初平這個年號還是皇帝剛登基、自己被董卓器重進入中樞輔政的時候定下來的,可以說整個初平年間的朝廷除開董卓,就是他王允一人的身影,那是打上了屬於他個人烙印的年號。如今被皇帝廢棄了,是在昭示著什麼嗎?

    趙咨見王允莫名其妙的陷入沉思,心裡有些迷惘,愣怔了一會才想起來說道:“國家很思念王公,說是若非瑣事纏身,他如何也得北上太原來親自見王公一趟。”

    “啊,這可不敢!”對方辭色雖然平和,但話語裡的寓意卻有著重若千鈞的份量,王允驚得渾身一震,頓時覺得如芒在背,再也坐不住,連傾起上身說道:“國家萬乘之軀,豈可為了我一介老朽而遠離中樞?”

    趙咨臉上沒有帶著笑意,語氣有些沉悶的說道:“王公乃誅董元功,深孚海內人望,得天子優待也是應該的。聽聞王公前些日子病了,國家心裡掛念,本來還想讓我送牛酒以為慰勞。可後來一聽王公病癒,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饒是早有準備,王允的心裡還是登時沉了下來,賜牛酒,既是兩漢以來皇帝對生病的大臣表示慰問的一種方式,又是皇帝不便於將大臣明正典刑、讓大臣自裁的暗示這也是給大臣最後的體面。

    可最後聽趙咨把話說完,他又覺得好笑,這牛酒本來是賜死大臣的,怎麼在皇帝眼中,反倒還真以為這是慰勞臣工的東西?

    想完,王允那一顆本已寒徹的心,又再度燃起一絲僥倖的火花。或許

    “國家托我給王公帶的東西,我已經帶來了,王公最好看一下。”趙咨從席上站了起來,沖王允拱了拱手,準備告退:“有些事我不能明說,還請好自為之。”

    王允怔了一怔,就這麼走了?

    趙咨似乎真的只是代表皇帝看望退休老臣的,任憑王允如何挽留,堅持要走。王允派王蓋代為相送,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庭院裡,趙咨忽然站住了。

    “趙公?”王蓋不明其意,輕聲問道。

    趙咨沒有理他,也絲毫不在意自己突然停下要走不走的樣子是件失禮的舉動,他抬頭眯眼看著太陽,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今天的太陽可真暖和啊,一點也不酷烈。”

    正堂裡,王允看著眼前一隻黑漆朱紋的盒子,愣愣的出神。

    這是皇帝賜給他的食盒,裡面據說是裝了糕點,但王允緊張的眼神卻像是這裡面裝著毒藥似的。

    他顫抖著將食盒打開,裡面空無一物。

    王允頓時猶如被抽去了脊樑,癱軟在地上,臉上掛著慘然、以及如釋重負的笑:“果然,這才是陛下,這才是陛下!”

    他身為頗有名望的老臣,按照漢代義不受刑的風俗,皇帝為了維護皇權,大臣為了保留體面,一般都會選擇賜牛酒以暗示s這種方式。如此皇帝也不會繼續追究下去,然後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這是漢代即便在政治鬥爭的最後關頭,也不會因此傷了君臣和氣與體面的模式。

    何況王允心裡也篤定,無論皇帝有沒有真憑實據,都不會將其大白於天下,不然的話,誅董功臣、匡扶社稷的老臣王允居然涉嫌參與謀反,這件事會給天下士人帶來何等的衝擊,甚至可能會撼動他們心中堅守的道義。要是世人敬仰的忠臣都是私下篡逆的亂臣賊子,那這個世道還有救麼?這個影響天下人心的結果,是皇帝所不願見到的,所以王允只能自覺的s。

    而之所以不是送牛酒來暗示,主要是因為牛酒的象徵意義太明顯了,很容易引起閒言碎語,對皇帝的形象也不好,所以只能選擇這個別開生面的方式。

    既想維護顏面,儘量不沾上殺功臣的惡名,又不想明正典刑,引起人心動盪,皇帝可謂是煞費苦心。

    不過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王允心中的皇帝!

    在拔劍橫在脖子上的那一剎那,王允腦海裡回憶起了去年在石渠閣覲見皇帝的時候,皇帝站在窗邊,眯起鳳目仔細認讀著書簡上的小隸,陽光灑在蒼白的臉上,身上一襲深色的燕居服,襯得身子越發瘦小不堪

    那認真、好學的模樣卻深深印在王允腦海裡,成為了他終身難忘的畫面。

    那是皇帝給他的第一次機會,也是他這輩子最糊塗的一次

    “陛下”王允高高的身子無力的倒下,眼前不斷的回放著當初的一言一行,他嘴裡喃喃說道:“老臣無能”

    “趙公?”王蓋在庭院裡正準備再說什麼,卻聽見身後一陣尖叫,他立時慌了起來,轉身便往回跑去。

    趙咨仍舊昂然的站在原地,他所站的位置靠近府門,當年孝哀皇帝賜死丞相王嘉的時候,所派的使者也是這麼氣勢張揚的站在門口。

    他抬頭再一次看著太陽,沐浴在陽光下的他全然不曾理會週遭的喧鬧,趙咨感慨萬千的說道:“今天的太陽可真暖和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55
第一章 畫沙壘土

  “定作卅二人,十四人作墼,九人畫沙,九人累土。”————————【居延漢簡】

  漢初平四年八月二十。

  左馮翊,萬年縣。

  午後的時候,都伯吳子蘭正在指揮著三十來個手下挖土築溝。本來修築營壘是軍隊的分內之事,以往也只需搭好營寨、鹿角、望樓、土灶即可,可最近這段時間卻有了許多新變化,主要是由於皇帝在御駕親征的過程中在軍隊裡發現了許多弊端,並予以修正。

  “我真想不明白!”一個士兵把溝裡的土鏟了一鍬,翻了上去,口中低聲抱怨道:“要方便的話隨便找個角落不就得了?咱在外頭當兵打仗的,有必要像富家大戶裡一樣特意挖個茅廁?這要是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挖一個,得多麻煩啊。”

  “嫌麻煩就別到北軍來。”吳子蘭一下就聽見了底下的抱怨,說道:“尚弘,要不是看你們這些降兵都還不錯,不然你們哪來的機會混進來?現在讓你挖個茅廁你就這麼多功夫,是不是要我把你趕出去當屯田兵?”

  那個叫尚弘的登時一怵,他很有膂力,在白波軍寇亂河東的時候從賊,成為一員力士,後來跟著殘兵歸降,變成郡尉程銀手下的兵馬。安生日子沒夠多久,他又稀里糊塗的被帶著參與叛亂,然後又再次歸降朝廷。

  這一回皇帝大規模調整併州的軍事部署,從南北軍中抽調了萬餘人馬分配到徐榮、段煨、張遼等人手下以加強對地方的控制,此後又順理成章的開始小型擴軍,重新下詔征三河騎士、六郡良家子入南北軍,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到了三萬八千人。河東降兵在歸入軍屯以外,還有一部分精壯被揀選出來補入禁軍,尚弘由此莫名其妙的完成了從一個白波蛾賊到郡兵,然後從叛軍降卒到朝廷禁軍的轉變。

  不過他只是名義上的北軍一員,其實是個專門負責營造壁壘工事的輔兵,距離北軍的正式編制還遠著呢。

  儘管如此,能僥倖從一個賊寇混進待遇最好的北軍,尚弘是說什麼也不會跑去做屯田兵了,當下也不再埋怨,低頭連續鏟了幾下,身子快速的起起伏伏,沒過一會兒地面上就被他堆起了一個小土堆。

  吳子蘭有些吃驚的瞧著尚弘表現出來的臂力與耐力,他面上不說,心裡卻是在想著:聽說北軍與南軍都要設一個輔兵營,專門負責看管物資、運送輜重、以及修築營壘工事。雖然輔兵營幹的都是雜活,但軍官品秩與待遇都跟別的一模一樣,而且訓練也比其他營兵要輕鬆得多。自己若是動些人脈,少說也能到輔兵營混個軍司馬,而這個尚弘,沒準能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幫手。

  正在這麼想著,吳子蘭竟沒有發覺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敢問這是在修什麼?這溝壑不修在軍前,修到這裡有什麼用?”

  “你不認識麼?這是茅廁。”吳子蘭順口回道,猛然間頓時醒悟過來,他轉身一看:“你是誰!”

  只見那人年紀約在二十六七,寬背窄腰、高鼻深目,長得英氣非凡,吳子蘭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軍中哪個年輕的將校、或是皇帝跟前的羽林郎。可仔細一聽他那青州人的口音,又知道不是——因為南北軍中以關西人居多,上頭的將校也大多是關西出身,很少聽說過有將校是青州人的。

  吳子蘭面色不善的打量著對方,軍中突然混進來了這麼一個人,雖然對方身無片甲,但也足以讓人心生警惕。

  “在下東萊太史慈。”那人愣怔了一下,知道引起誤會,連忙解釋道:“是隨議郎孔公入朝的護衛隊率。”

  吳子蘭想起今天早上大軍抵達此處的時候,在此地迎接的正是弘農典農校尉吳匡,他一是來當面稟報弘農寇亂的平定情況、二是帶著從北海相任上受徵入朝的議郎孔融見駕。想到這裡,他眼裡的警惕這才削減了不少:“話雖如此,但軍營重地,你沒有發給憑證,不要到處亂跑,免得被當成諜賊細作。”

  “唯、唯,多謝提醒。”太史慈表現的態度非常謙遜客氣,又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他看,讓吳子蘭十分受用。

  他自忖這也不是什麼機密的物事,於是自誇似得開始介紹,那神情就像是介紹一件家傳的寶貝:“這是茅廁,軍中規定,每個曲都必須要有一個茅廁,裡頭用土牆木板隔開,至少要能同時容下三十人如廁。你看那旁邊正在篩的黃土,這些挖出來的土被篩成細末後會放在筐子裡,每人如廁之後再挖一抔黃土蓋上,這樣免得有臭氣,也不怕滋生蚊蟲。”

  太史慈驚訝的看著尚弘等人熱火朝天的挖溝,那副認真的氣勢像是在挖掘一條阻攔敵軍的戰壕,誰知道居然是在挖茅廁。其實軍隊裡並不是沒有茅廁,在士人以及士人出身的將軍的口中,它有一個更為雅緻的稱號,叫‘圊溷’。只是這種茅廁在軍中向來都是將校等軍官專屬,尋常小兵只能隨地拉撒——除了軍官帳門口不准解決以外。

  他上一次進入軍營還是到典農校尉吳匡的軍中,吳匡原先是大將軍何進的舊部,也是帶兵多年的老將了,可他管理的大營仍然有些雜亂無章,雖不至於是遍地黃金,但軍中仍然隨處可以聞到臭烘烘的氣味,以及嗡嗡亂飛的蚊蟲。

  至於太史慈在青州曾經到訪過的呂布軍營,那就更是不堪入目了。

  人口一旦群居,就很容易滋生疾病,何況是大規模的部隊調動,而且古代行軍很少關注士兵的個人衛生,惡劣的衛生情況往往會使一支軍隊發生大範圍的疫病、霍亂,導致軍隊減員、士氣不振、戰力下降。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軍隊亡於疫病,歷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戰,蔓延的疫病在軍中失去控制,也是導致曹軍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所以在古代,不僅是防禦工事佈置得當,而且內部衛生環境也好的軍隊往往都可以稱之為精兵,其領兵之將也向來都被稱為有治軍之才。

  “我算是明白南北軍為何能在旬月之間,就能殄滅十萬叛軍了。”太史慈起先還對朝廷在河東的進展勢如破竹而感到疑惑,如今窺一斑而知全豹:“朝廷有此強兵,天下何愁不平?”

  “那是自然,咱北軍可是天下第一強兵!”吳子蘭自豪的說道,有意無意的省略了南軍。

  “不知是哪位將軍治兵?”太史慈仰慕的說道:“還望能得知姓字,以為標榜!”

  “不是哪位將軍。”吳子蘭挺了挺胸脯,恭敬的說道:“是陛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55
第二章 見微知著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老子·第六十四章】

  在軍中強調衛生環境建設的確是皇帝提出來的建議,也是他這一次隨軍出征,在軍營裡微服巡視時所發現的問題之一。皇帝所在的中軍是由衛士令王忠負責,一應衛生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保證不會影響到皇帝以及若干臣子。可當皇帝走到外圍的營盤時,卻很快見到了這些髒亂的景象。

  正愁在軍隊裡不能指手畫腳、無用武之地的皇帝終於找到了突破口,召集南北軍眾多將校,在班師返程的途中開展了一次轟轟烈烈的茅廁運動。並定下規章制度,不管是南北軍還是其他的雜號軍,都要按軍隊規模修建茅廁,保證營地衛生環境,以免滋生蚊蟲,感染流行疾病。

  此外,皇帝還在軍隊建設上提出了其他有用的意見,比如在漢代軍中本來就有的軍醫系統上加以改進,要求不僅在平常的駐地,在戰時也要搭建庵廬,按部曲分配若干醫者,隨時防控疫病、診治傷員。隨軍醫者、軍營基礎設施、還有以後世工程兵為標準而設置的輔兵營、建立在部曲上的夜校,皇帝在軍中待了不過才一個多月,便給禁軍帶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就差安排輔導員了。

  雖然皇帝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沒有身先士卒殺過一個敵軍,但他在軍中的威望已經上升到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吳子蘭眼裡流露出崇敬,對太史慈絮叨著皇帝對南北軍是多麼的優待、南北軍的軍營建設是多麼的詳細周到,正在感慨之時。太史慈敏銳的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不由得側身望去,只見一名年輕的小將正面無表情的端坐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

  “你們在做什麼?”

  吳子蘭回頭看去,這又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不過他這回通過對方身上的鶡尾冠以及青絲緄識別出對方是個郎官,而且他還看到了對方脖子上繫著一條鮮紅色領巾,當下再無遲疑,抱拳道:“北軍步兵營都伯吳子蘭,參見軍司馬!”

  太史慈愣了一愣,從吳子蘭的稱呼中,很明顯他不知道對方叫什麼,既然如此,又是怎麼準確的判斷對方是軍司馬而不是都尉?一般情況下,看見這種裝束打扮的人,不該是籠統的稱呼為‘將軍’的麼?

  他卻不知道這是皇帝剛在南北軍推行下去的制度,從都伯、也就是從百夫長到伍長這幾個低級軍官,兩邊的肩膀上各自要縫上青色的肩帶,並以肩帶上橫線的數量代表軍職。比如最小的伍長就只是一條青肩帶,而都伯則是三條橫線,吳子蘭的肩膀上就是三橫青帶。至於都伯以上,從曲長到都尉這幾個中級軍官為了便於在軍隊裡指揮,則是在脖子上繫著紅色領巾,顏色由淺到深。

  至於校尉、中郎將、將軍這些級別的軍官,則是戴著特定的頭盔兜鍪以便於區分。

  青肩帶、紅領巾,這些都是皇帝對軍職識別標誌的統一定製,有利於在混亂的戰場上快速找到領頭人,及時匯聚,不至於潰散。這一系列制度被作為軍隊建制的基本章程,逐漸推行到其他各軍。

  來者正是侯折,他因為斬將有功,被徐晃在功勞簿上記了一筆,呈到皇帝面前,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羽林郎拔舉為軍司馬。他脖子上戴著鮮紅色的領巾,就像只一隻威武雄壯的公雞頷下的肉冠。

  侯折冷漠的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向吳子蘭,輕聲說道:“你倒是挺會說的,再多說幾句,北軍的底細都要被你在外人面前說光了。”

  “屬下不敢!”吳子蘭低頭說道。

  似乎是見吳子蘭沒有一個認錯的態度,侯折接著說道:“口無遮攔,洩露機密,按軍規是要挨鞭棍的。”

  吳子蘭唯唯答諾著,面上雖然很懼怕,但心裡卻很有底氣,畢竟侯折一個南軍的軍司馬怎麼也管不到他北軍都伯的頭上。但是侯折一絲不苟的樣子,卻讓吳子蘭突然想起了他的新長官,步兵校尉徐晃。

  然後他又驚駭的發現,侯折好像就是徐晃保薦上來的……

  “我記下你的名字了。”侯折看著吳子蘭膽顫心驚的模樣,仍舊是淡淡的語氣:“晚上我會去尋徐校尉,在此之前,你最好主動找他請罪。”

  說完,也不管吳子蘭怎樣煞白著臉,侯折徑直趨馬靠近太史慈的身前,說道:“東萊太史慈?”

  軍司馬這種官職在太平年間是含金量很高的武官,但在如今這個世道,戰事頻繁,在關東各地諸侯的麾下,就連都尉、校尉都是一抓一大把,軍司馬實在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軍職。太史慈在呂布軍中,以及路徑兗州,與孔融留宿於曹操派來護送的軍隊裡的時候,不知見過了多少軍司馬。

  但太史慈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發覺軍司馬的權重與威風,他想著,眼前這個軍司馬,放在關東就算是做個校尉都綽綽有餘了吧?心裡如此想著,他也由此認真肅然的回答道:“謹諾,在下正是東萊太史慈。”

  “找你很久了,跟我來。”侯折看了太史慈一眼,點了點頭,然後撥馬便走。

  侯折的馬速並不快,太史慈也不多說什麼,邁開步子跟了上去。兩人走了一段路後,侯折看著太史慈,張口欲言,他當普通的羽林郎當慣了,一時有些不習慣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跟人說話,剛才教訓吳子蘭那也只是一時需要,平常的時候他對手下都不怎麼擺架子。

  這回對太史慈也一樣,他從馬上翻身下來,持轡與對方並肩走在地上,邊走邊說道:“南北軍關防嚴密、制度森嚴,不是外間那些雜軍,你一個外人不要亂跑,也不要因為好奇而隨意打聽。”

  “……多謝賜教。”本來還沒有什麼,但在看到禁軍非同一般的氣象之後,有所觸動的太史慈突然為侯折把他當做一個‘外人’而感到不滿,這樣的一支軍隊,任是哪個有志從軍報國的男人都不會樂意於讓自己只作為一個外人和過客吧?可他現在又確確實實是個外人,這是他無可辯駁的一個事實,所以他只好悶聲問道:“敢問我們這是去哪?”

  “國家聽說了你在北海的義舉,特傳我來尋你。”

  聽了這話,太史慈那顆波瀾不驚的內心立時砰然作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2:55
第三章 東州名儒

  “但念述先聖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齊,亦庶幾以竭吾才。”————————【後漢書·鄭玄傳】

  中軍大帳內,皇帝端坐主位,底下依次是陪坐的侍中荀攸、尚書郎傅巽,以及從青州遠道而來的議郎孔融、大儒鄭玄。

  據說判斷一個人的心性,除了觀察言行以外,還要看他的眼睛。所以皇帝盯看了鄭玄的眼睛好一會,但結果令他失望,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目光澄澈,眼瞳黑白分明,看起來非常睿智,當然,這個老人本身就是個天才。

  “鄭君一路辛苦。”皇帝主動放棄了繼續與鄭玄對視這個不禮貌的做法,他將視線轉移到了別處,感慨的說道:“若非盧公,我不知何時才得見鄭君一面。”

  古人對名稱極為看重,年高位尊者便稱之為某公,德隆賢明者則稱之為某君,其下則以爾、汝稱之。只是這種稱呼並不嚴格,很多人往往因為地位和權力的懸殊、或者是互相奉承,對人多以公、君稱之,漸漸地失去了其本來的意義。而且這些人都是表面上尊敬,其實心裡並不服氣,當面稱呼為公、君,私下稱呼為爾、汝的人並不少見。

  盧植德高望重,深受皇帝的推崇,尤其是他在死前為皇帝做了許多事,比如調和公孫瓚與劉虞的矛盾,順利解決幽州當時的困境、以及拜託裴茂轉交信件給鄭玄,請他入朝。這一切都讓皇帝感懷於心,不僅尊稱為盧公,而且在聽聞盧公死訊之後,特使人贈賻錢十萬以治喪事、追諡貞侯——這是皇帝登基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賜予謚號的大臣。

  皇帝對一個人的稱呼能夠表現出那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也不能隨便稱呼,就像是皇帝稱呼賢能而有德名的荀攸為‘荀君’,稱呼年高老成的賈詡為‘賈公’一樣。鄭玄在儒林的名望勝於盧植,德高望重、齒德俱尊,無論怎麼尊稱都不過分,只是跟‘公’比起來,皇帝稱他為‘鄭君’更能顯現尊崇。

  鄭玄今年六十七歲,老得眉毛都白了,但他的臉龐仍舊豐潤飽滿,顯得神采奕奕。他穿著一件普通儒士常穿的衣服,頭裹緇巾,笑起來很像個慈眉善目的鄰家老翁:“不敢勞陛下掛念,是老朽見關東凋敝,無所依歸,所以才隨孔北海西入長安,以求在聖恩之下,托庇餘生。”

  “世道艱難,天下何處不苦?唯有夙夜匪懈,還復太平,以解民之倒懸。”皇帝輕聲說著,見鄭玄無動於衷,突然直接問道:“鄭君此行路上,所見所聞,可有賜教於我?”

  “天下紛紜,皆是人心喪亂、世道不古的緣故。”鄭玄很含糊的說:“陛下幼沖繼位,卻睿鑑高遠,聰慧天成,可見德運雖有更移之數,但天命始終在漢。只要施以王道,敦行教化,天下自然重歸太平。”

  鄭玄本來準備一直在徐州隱居注書,不問世事,誰知時移俗易,發生了兩件事,讓他不得不改此夙願。

  一件是曹嵩死於兵亂,曹操為報父仇進兵徐州,導致原本算是一方安寧之地的徐州慘遭兵燹。鄭玄當時就正在考慮移居的事情,正好聽聞孔融在北海任上時常命人修葺鄭玄老家的故居庭院,於是鄭玄當時就動了心,打算就此回鄉。只是北海同樣有兵賊橫行,孔融不知兵事,鄭玄貿然去了也未必能得以保全。

  正在猶疑之時,好友兼同門盧植死前交給裴茂的一封遺書,也經由各方輾轉,終於到了鄭玄手中,這就是第二件事。

  盧植在信中殷切敦請鄭玄無論如何也要代他往長安一趟,即便未能覲見天子,也能觀察朝廷風聞,據此推定漢祚是否可以延續。若是可以延續,那就是天命在漢,而已經逐漸陷入窠臼的經學就可能會絕處逢生。

  “我親政以來,拜趙公、桓公為師,使其為我講授經義,又披覽史籍,究察典紀,可以說是身體力行的去敦行教化了。”皇帝眉頭一揚,像是自誇功績、又像是別有用意的說道:“整頓三署、重建太學以來,尊儒以勸其業,貴學以篤其道。想必這就是鄭君所言的施以王道與敦行教化了吧?”

  皇帝這話猶如拋出去的餌,鄭玄很快就接住了,畢竟他雖然博聞多才,但到底只做過些鄉佐縣吏這些小官,並不諳熟為官之道。而且皇帝禮賢下士、溫文爾雅的模樣給了鄭玄很大的好感與自信,所以他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老朽以為,朝廷經綸事務,必要以教養為先,自朝廷遷都以來,典籍遭焚,經義杜絕。雖有陛下矢志恢復,重設太學,不過……”

  說到這裡,鄭玄故意躊躇了一下。

  皇帝抿了下嘴,沒料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去接餌了,他心裡對鄭玄極為看重,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把事情挑明說清,好給這個鴻儒委以重任。所以他也不計較這些細末,順著對方的話往下問道:“不過如何?鄭君大可直言,我年紀雖小,但還是聽得進諍言的。”

  鄭玄垂著眉眼,輕聲說道:“太學伸聖賢之絕業,教養天下之士,的確是維新文教、以厲風俗的好事。但陛下豈不知辟雍成於《周詩》,泮宮顯於《魯頌》?”

  他雖然沒當過幾天官,但就如何將心裡的意思隱晦的用話語、典故表達出來,好讓對方明白,對鑽研經學文字數十年的鄭玄來說,並不比那些臣子們差。

  《禮記》有云:‘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在這裡是借指太學。而《周詩》與《魯頌》都是詩經裡的篇目,在這裡是借指官方教學的書目。

  他那番話的意思是,周代的太學無不是重視經義道理,如今太學卻五科並重,壓縮了經學的生存空間,並與經濟、治劇這些雜業並論,有捨本逐末之嫌。所以即便皇帝再怎麼有意興復教化,那也是南轅北轍。

  鄭玄說到了朝中所有人都不敢說的地方,那就是太學已經舊瓶裝新酒,不再是以前擁有上萬太學生、鴻儒士子云集的太學了。

  早在皇帝重設太學的時候,朝中就有人在暗中牴觸五科的設立,只是那個時候朝中拿的出手的大儒名士就寥寥幾個,而且都牽涉到政爭。皇帝當時又是借由鹽鐵廷議一事力挫百官,威權無兩,這才強行將太學五科定製下去。

  儘管如此,太學祭酒楊懿仍採取了一種討巧的法子,在明經科的下面又分了好幾種學官,分別用來講授《尚書》、《易》等經書,所以明經科相比於其他科目,所擁有的博士是最多的。往往都是比照五經博士的成例,一份經書配一個博士,而其他的科目最少的只有一個博士。

  明經科因為上有太學祭酒楊懿背書,下有許多成名已久的博士坐鎮,導致明經科成為太學最顯赫的科目,太學生皆以入明經為榮。不僅如此,每每開課,常引起那些被強行調劑到其他科的士子們跑來旁聽,明經科由此也被稱為太學中的太學。

  底下的執行者走迂迴的路子牴觸皇帝的政策,雖不至於明面抵抗,但這也讓皇帝極為不滿。但他也沒有辦法,畢竟他手上一時沒有能挑起大梁、能孚眾望的御用大儒,所以撤了一個楊懿,換誰上去都一樣。這是風氣問題,而移風易俗,更改固化已久的意識形態,卻又是這世上最難辦的事情。

  皇帝一開始還想著在太學祭酒與太學僕射之上設立太學令,把鄭玄擺到這個位置上去,讓他統籌太學所有事務,借助他名著海內的威望與遠超當代的學識,能把風氣扭轉到皇帝所預想的方向上去。畢竟從鄭玄融匯古今經學與百家之長的成就來看,對方絕不是一個泥古不化的人,沒準能被皇帝說服,認同皇帝五科並重的觀點。

  可現在從鄭玄的態度中,皇帝發現,原來思想再開明的人,也有他的侷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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