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69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5
第三十四章 遭慈親憂

  “中夜悲兮當誰告,獨收淚兮抱哀戚。”思親

  “主君,我們到了。”

  正在閉目養神的賈詡此時緩緩睜開眼睛,眼底罕見的流露出一絲傷感。

  他剛下車,迎面便瞧見長子賈穆正在門下焦急的轉悠,賈詡目光一凝,心裡瞬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仍舊有些不悅的抬起眉頭,悶悶的說道:“不是說了我過些天就回姑臧,你還跑來做什麼!”

  長子賈穆今年及冠,長得一副老實樣,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讓人難以留意的平庸,看上去沒有繼承到父親賈詡一絲一毫的精明。無論是在雒陽、還是長安,賈詡從來都沒將其帶在身邊。父子兩人感情一般,賈穆在賈詡面前雖明顯有些犯怵,但還是焦急的說道:“阿翁!祖母、祖母亡故了!”

  “你說什麼?”賈詡勃然變色,快步走上前去,緊緊抓住賈穆的手,語氣裡帶著悲慟大於震驚,他再三確認道:“上次不是來信說只是體感微恙麼?怎麼這麼快就病重了?”

  “前些時候還好,阿翁從長安請去的醫者都說再過些時日即便不能大好,精神也會好些。可醫者不知武威地理,沒有料到武威的天氣多變,一夜之間會驟然轉涼。祖母久病纏身,此番診治不及,就這麼去了。”

  賈詡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母親老弱多病,尋常的藥石根本無用,再好的醫者也只能延續病痛而已。所以他早已在心裡做好了打算,這些天一直在心裡壓抑著的悲慼,在聽到長子確切的傳報之後,連帶著不為人知的愧疚與未經孝道的悲慟,終於發洩了出來這個素來被人稱喜怒不形於色的狐狸,此時當街跪在自家門口痛哭出聲:“阿母,兒子不孝呀,我該早些回武威看你一眼吶!”

  這時候兒子賈穆、連帶著蒼頭、府中的奴僕們也跟著都哭了出來。哭聲傳到街上,一時驚動了左鄰右戶。

  沒到第二天,這個消息便傳到了皇帝耳中,他先是震驚,而後又是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無奈的嘆了口氣,說道:“想不到賈公也有哭的時候。”

  他話說到一半又緊接著改口,他是想不到賈詡會用這種方式跳出紛紜,不僅能借此止步於尚書檯之外,更能一舉扭轉不利的形勢,讓自己從容脫身。就好比是有人在房子裡點了一把火,把所有人都困到裡面了,而自己卻安然無恙的循著早已備好的小路離開。

  但這到底是意會即可的事情,皇帝也沒有說破的必要。

  穆順不明白這其中的關隘,順著話頭說道:“是啊,聽說賈公在家門口當街痛哭,就連住在隔壁的中散大夫都驚動了,還跑出來安慰了幾句。”

  “中散大夫?住在北闕甲第無不是達官貴人、或是中二千石,這個中散大夫是誰?”

  中散大夫是光武皇帝所置,掌論議政事,人數有三十人,上朝時站的又遠,平常也只偶爾上疏發表議論,皇帝對這些人都沒認全,一時竟不知道這等六百石的散官中,還有誰住在寸土寸金的北闕甲第。

  “是宋貴人家的大人。”穆順察言觀色,細聲說道:“陛下冊立皇后的時候,不是還給了兩位貴人的家人賜了宅邸麼?”

  “喔。”皇帝記起來了,宋都的父親宋泓原是常山太守,因年老返鄉,在冊後之前他就給賜了中散大夫的職位,那時還引起了朝野揣測,以為他要立宋都為後呢。

  皇帝注意到穆順眼底的疑惑,解釋道:“當時中台敬獻嘉賞外戚的奏表我也看過,記得是給他與伏完各賜是戚裡的宅邸,倒是沒想過他會住在北闕甲第。怎麼,戚裡的宅邸不好住?”

  戚裡是漢代外戚聚居的地方,故名其裡為戚裡。

  “據說是戚裡荒廢百年,破的連裡門樓亭都沒有,裡面早已為尋常黎庶分居而住,不太安靜,長安令也不好強遷。而宋家正好在北闕甲第有間宅邸,其世交好友也大都住在那裡,所以為了交往尋友方便,便搬到那裡去了。”穆順說完,到底是看在宋貴人的面子上代為解釋了一通:“這不是看不上陛下的賞賜,據說宋家正在出資修繕裡門、宅邸,準備過些時日再搬進去住。”

  “隨他去吧,反正舅父也住在北闕甲第,戚裡也沒說一定得要外戚入住。”皇帝表面若無其事,心裡卻是有些不高興,人家伏完倒是可以在陋巷,人不堪其憂,他宋泓就不行?

  穆順有些捉摸不透皇帝語氣裡的意思,也不知道這個舅父到底是指王斌還是董承,反正皇帝在心裡不太樂意就對了。

  他默默將此事記在心裡,也不說話。

  “你繼續說,賈公哭的時候,宋泓上前安慰,都說了些什麼?”皇帝接著問道。

  穆順對此事打聽得清清楚楚:“也沒說什麼,就是些尋常辭令,誇賈公純孝至誠。”

  “是麼?”皇帝抬眼瞧了下穆順,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敷衍似得應道。

  等到第二天,賈詡請求回鄉為母守制的奏疏一經呈上,朝野原本對賈詡的或好或壞的議論登時緩解了不少,畢竟死者為大,而且眾人也都勉強達到了他們的意圖賈詡至少在一年半載的時間是不能重返朝堂、影響皇帝了。

  事情本該就此結束,可偏偏在這個時候,隨著又一道劾奏的呈上,似乎把準備將最後一隻腳邁出泥淖的賈詡,再度拉了回去。

  那是御史董芬的一份劾奏,其言李傕、郭汜當初在陝縣得聞董卓伏誅之後,人皆惶惶,都想著解散部眾,各自逃竄。本無叛亂之心,全是賈詡從中慫恿,對李傕等人說了種種諸如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後也等大逆之語。

  也正是因為賈詡的緣故,導致一盤散沙、群龍無首的董卓餘部集結大軍,險些顛覆朝廷。如今李傕、郭汜等首惡已誅,而賈詡堪為禍首,卻留任至今,朝廷不可不罰。

  這道劾奏再次引起了波瀾,賈詡在涼州叛軍中素有威信,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但他們卻不清楚其中竟還有這等隱秘,畢竟無論是親近賈詡的張濟、還是樊稠、王方等人,都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對此事閉口不談,如今不知怎麼被人揭舉了出來。

  慫恿叛亂與附從叛亂是兩回事,此道劾奏一出,原本有些停歇的局面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5
第三十五章 綦局逞巧

  “伏願去萋菲之牙角,頓奸險之鋒芒。”續世說直諫

  九月中旬的時候,長安的天氣依舊是一片火熱。

  即便是暮色降臨,那灼熱的餘溫依舊將室內的人蒸烤出汗,夕陽血紅的餘暉斜斜的照在桌案上,將案上的幾份書簡照得耀眼奪目。

  荀悅正伏案書寫,時或運筆如飛,時或停下筆,動手查閱簡牘。

  他極為認真的做著抄書、編書的瑣事,全然沒有留意到屋外廊下傳來的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荀攸雙眼微眯,站在門口拱手行禮:“叔父。”

  “公達。”荀悅停下了筆,轉身見到荀攸,開始熱情的招呼他進來:“今日不用值宿?”

  “黃門侍郎皇甫酈近來被國家新拜為侍中,替了劉司農留下的缺,新官上任,一開始總得多忙幾天、熟悉事務。”荀攸穿著一身尋常的燕居深衣,走到荀悅的案前坐下。

  他隨手翻動了一下桌案上的簡牘,發現這些都是班固的漢書,上頭還有朝廷秘府的鈐印。

  “怎麼把秘書監裡的書都帶出宮來了?”荀攸看向荀悅寫到一半的紙張,不由問道:“叔父這是在私下編史?”

  “私編國史可是重罪,我文采又不比班公,哪裡敢妄自編修。”荀悅拿起桌案上墨跡已干的素白紙張,將其遞給荀攸:“國家喜好,他覺得漢書無論辭藻還是筆法都很好,就是文繁難省,只利於析,不利於學。所以才讓我依照春秋左氏的文體,按編年紀事,簡寫成漢紀,供國家參閱。”

  荀攸看了看荀悅的文稿,發覺裡頭的內容跟他所知的漢書相比並沒有改動多少,只是大幅度的簡寫省略,剔除不緊要的辭藻,更便於理解了。

  “叔父如今是秘書令,掌管秘府,地位清貴。”荀攸想了想,將文稿放回桌上,輕聲說道:“等這漢紀編完之後,我想叔父也快要入天祿閣跟蔡公、楊公他們一同修史了。”

  “是啊。”荀悅提起筆,想接著在紙上寫些什麼,卻一時斷了思路,只好訕訕的再度把筆放下:“這漢紀不過就是照抄漢書原文,不過是將其刪略改編而已,朝廷臣工,名儒大家甚巨,何故非得輪到我們荀氏?這是國家給我的恩典。”

  “著史非一日而就,太史公書花了十四年,漢書花了兩三代人的心血,不知叔父預備要多久能編完漢紀?”荀攸假作沒聽懂荀悅的問題,別過話頭。

  “我只是在前人的遺作上刪改編撰,不需要那麼久,但漢書卷帙繁多,簡寫不易,而且這也畢竟是給國家御覽的,字字句句都得斟酌考究,我想總得要兩三年吧。”荀悅淡淡說完,兩眼突然看向荀攸,目光幽幽的說道:“這書編完了就要跟蔡公他們編撰真正的漢記,那才是國之重典,能有幸參與其中,無論於國、於家、於己,都是榮耀後世的功績公達也不想我那麼快編完吧?”

  荀攸沉默了一會,勉強笑道:“叔父這是說的哪裡話,早日編修國史,這是對我荀氏大有利處的一件好事,我如何會不想?”

  “時機未到,你只是不想那麼快出風頭。”荀悅移開目光,看向桌案上雜亂無章的擺放著的漢書,莫名其妙的說道:“司徒他們老啦,就像這些人物列傳,就差一個結尾考評了,一旦寫好,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發揮的餘地。而你過幾年早晚會頂替他們在朝堂的位置,大可慢慢等著,等文若、友若、還有郭奉孝、陳長文這批人入朝以後,那才是我入天祿閣編史的時候。”

  “年前之時順口一提,沒料到叔父還能把小侄這句閒話記在心裡,小侄真是惶恐。”荀攸嘴上是這麼說,其實已經是默認了荀悅的說法,這正是他給自己,以及潁川士人預謀好的一條道路,只等舊事物倒下以後,他們作為新事物才能款款走上台前。

  “賈文和比你還不想出風頭,你與他是一時良、平。”荀悅直截了當的說道:“可你這回卻偏偏把他推了出來,投璧於道,引人側目,此人可被你害苦了。”

  “叔父這是什麼話。”荀攸否認道:“我與他從無過節,這回朝議我可一句話也沒有說,談何害他?”

  “是麼。”荀悅明顯不信,嘴上卻是說道:“那就是有人太過不智了,敢招惹賈文和。”

  荀攸笑了笑,深深的看了自家叔父一眼,說道:“賈文和不是那麼好擺佈的,叔父只以為這次是有人藉機害他,為何就沒有想過,賈文和本人,是樂見於此的?”

  “樂見於此?”荀悅不明白。

  荀攸說道:“唆使李傕叛亂的事情在樊稠、張濟那些將校之間不是秘密,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捅出來,與其等到以後不知何時會被人拿出來大做文章,倒不如趁著現在把罪行洗的乾乾淨淨。至少在這個時候,無論是出於何等因由,國家都不會讓賈文和受委屈。”

  這卻是荀悅未曾料到的事情,他只知道荀攸與賈詡表面上和諧共事,私底下暗箭不斷,但沒想到兩人的博弈會如此之深,如果只是隨便哪個人與他們作對,恐怕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誰。

  “等此事一過,除非是國家有意,不然,賈文和身上便再也沒有大的把柄讓人攻訐。”荀攸感慨地說道:“這人太油滑了,因勢利勢,這一回雖然走得不乾淨,但以後再想抓住他可就難了。”

  荀悅皺眉不語,以他這些天的觀察來看,此事最初是司徒馬日磾和司空士孫瑞不滿皇帝繞開大臣,與近臣決定國事故而以辭任為要挾,逼皇帝回歸重視尚書檯,保住他們幾個大臣的nbn。

  為了不讓君臣關係鬧僵,士孫瑞等人特意留下迴旋餘地,薦舉賈詡入中台,這樣皇帝以後就是再找賈詡與荀攸商議要事,也依然算是在尚書檯的範圍內。至於起先群臣n賈詡,那也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劾奏,只要皇帝讓步妥協,成功挽留下了士孫瑞,這些n自然就煙消雲散,賈詡也能順利入尚書檯雖然是帶著一身不好的名頭。

  這本是君臣之間彼此試探底線、表明態度的博弈,可一牽扯上賈詡,事態突然就變的不可捉摸了。

  “賈文和自己知道,經受劾奏之後再入尚書檯,對他來說害處大於好處,何況這麼做就等若是陛下為了他做出的讓步,帳也會算到他的頭上,以他的個性,如何會犯這個險?”荀攸一語道破賈詡的算計:“他當天還特意問過陛下此舉會造成什麼後果,可見他是算定了會有今日的。是故母喪,理應也在他的廟算之內,這也是他脫身的時機。”

  “那董芬的劾奏呢?”荀悅沉下了臉,他是正統的儒家士人,賈詡利用母喪給自己佈局的做法讓他很反感,即便是他的老母真的無藥可醫,那也不是用來算計的理由。想到這裡,荀悅語氣冷淡的問道:“你說他要借此把自己唯一的把柄除掉,難道這個也在他的預計之內?”

  “那是自然。”荀攸點頭道。

  “可董芬又是何人指使的?”荀悅又問道,眼神帶著試探。

  “聽說是右扶風典農校尉杜稟是李傕的舊部,與賈詡有隙,故而告訴了董芬。”荀攸一副事外人的模樣,緩緩說道:“董芬是御史裡頭難得的一個正直剛烈的人物,眼裡只有對錯,知道此事後也不管情勢,徑直劾奏了。”

  “我記得這個董芬是弘農人?”荀悅問道。

  荀攸點了點頭,看到荀悅試探的目光,他苦笑道:“此事到底與我有無關係,叔父都不要再問了。”

  這時,荀悅突然嘆了口氣,再又拿起了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謀略運籌已經是當世殊絕,這為官之道怎麼也如此了得?”

  荀攸頓了頓,沉吟道:“戰場與朝堂,看似迥異,其實是不分彼此的啊。”

  “誒,我還是繼續編我的書吧,你們的事,我摻和不了。”荀悅無奈的說完,低下頭開始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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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事未遂矣

  “卿等居持衡秉鑑之任,宜在公平以辨別賢否,毋但庸庸碌碌充位而已。”典故紀聞卷三

  靜謐的尚書檯,與往日大不一樣,太尉董承本以為自己應該漸漸習慣馬日磾、士孫瑞兩人接連辭去,只有他一個人在尚書檯秉政理事的日子,可他還是錯了。

  朝野的這場大紛爭看似吵鬧,但也只是關西那一夥士人與皇帝只見的博弈,與董承毫無關聯。他雖然也不太樂意皇帝的做法,在心裡偏向於士孫瑞等人,但在這種事上,他到底是不敢跟皇帝唱反調士孫瑞他們也不喜歡董承跟自己立場一致。

  三公要是集體辭職,其中一個還是皇帝的丈人,皇帝恐怕會翻臉吧?

  凡事要有個度,官員彼此哪怕是敵對也要有一份默契。

  這麼些天以來,董承一直在冷眼旁觀,在府中的時候他就從董鳳的口中得知此事會造成怎樣的結果、會引起怎樣的變化,其實捫心自問,雖然他不喜歡馬日磾這一幫人,但他卻希望這一次是皇帝輸。只有皇帝輸了、或是妥協退讓了,他才可以不勞而獲的與馬日磾等人分享勝利的果實。

  當然,即便是皇帝贏了,他也能作為皇帝的打手,對馬日磾等人好生收拾一頓,照樣從中獲利。

  與他抱有同樣一個想法、一同作壁上觀的,還有此時此地與他一同在尚書bn公的尚書令楊瓚,及其身後的楊氏等一干關東士人。

  楊瓚正抬手拿著茶壺沏茶,神情怡然自得,像是大鴻臚、太常府這種閒散部門裡混日子的老吏,絲毫沒有任何尚書令該有的樣子。

  可尚書令到底該是什麼樣子的,董承自己也說不清楚,畢竟從他錄尚書事的時候開始,皇帝就已經把尚書檯提前批閱奏疏的職權收回去了,至此以後尚書令及以下各官,只有寫詔、執行的權力,再難參政議政。或許這一次風波,也是他們積怨已久的爆發吧。

  感受到董承投來的目光,楊瓚手頭的動作頓了頓,笑著解釋道:“按以往的慣例,若是今天的奏疏不多、陛下批閱的快些,還有一個時辰才能送到。”

  意思是在皇帝批閱完奏疏,在奏疏裡下達指示、發給他們擬詔之前,楊瓚可以偷個懶。

  “那以前呢?”董承看著楊瓚無所事事的模樣有些想笑,不禁好奇的問道:“以前是怎麼樣的?”

  “以前啊。”楊瓚捧著茶,面上浮起追憶往事的神情:“我記得孝靈皇帝的時候,奏疏除了臣子的封事以外,都先送到中台,由錄尚書事的大臣們和尚書令先行處理,擬寫好了意見之後,再呈遞陛下裁奪。如今回歸往例,奏疏先移交宣室,由陛下一人而決,幸賴陛下英睿,身邊又有荀公達等幾個侍中在,處理政務也沒有太大紕漏,遇到疑難未決的事也會另傳我等過去。只是這麼一來,也就是我等清閒了些、陛下勞累了些。”

  “尚書檯本是為君解憂,可如今職權更移,陛下年紀輕輕便日益勞形,我等既為大臣,碌碌充位,有何顏面繼續”董承話說道一半突然止住了。

  楊瓚正笑吟吟的看著他,眼神似乎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這老貨!

  董承心頭大怒,自己差一點就被他帶進去了,剛才那話在外人眼中,簡直就是自己在抱怨皇帝的做法,並贊同馬日磾等人辭任的行為這要是傳到皇帝耳朵裡去,那他好不容易保持的中立優勢可就沒了。

  “哈哈。”楊瓚邊人畜無害的笑著,邊把茶碗放下,馬日磾等人不在尚書檯,他也就只能和董承鬥智了。

  董承壓住了氣,正想著如何扳回這一城,抬眼卻看見專司吏民章奏,四方貢獻的公車司馬令王端提前來到了尚書檯,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吏,兩兩抬著堆放如山的奏疏簡牘。

  像是料到皇帝會有這麼一番表示似得,楊瓚面上並未顯露過多驚異之色,客客氣氣站起來迎了過去:“王郎今日何來之早?”

  他看了一眼盛裝在錦囊裡的簡牘,明知故問:“陛下這麼快就將奏疏批閱完了?”

  一旁跟著過來的董承也拿眼看著王端。

  “董公、楊公。”王端不苟言笑,規規矩矩的執禮道:“君上有詔,今後但凡臣民奏疏,除封事密奏以外,一律先發由尚書檯,擬定方略、陳辭,而後進呈君上允准。”

  尚書檯眾人屏息聽了這一出話後,霎時猶如雲開霧散,一個個喜形於色。這等若是皇帝將當初從尚書檯收回的批奏之權,重新還給了他們,這對於尚書檯來說,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勝利了。

  當然,批奏權的放歸,當初的皇帝之所以要收回批奏權力,完全是想從王允的嚴防死守中撕開一條干預朝政的途徑,而如今時移俗易,皇帝已經不需要靠著牢牢把控批奏權來掌控朝政了。所以將其還歸尚書檯,不僅是一種妥協的姿態,反倒是得以從閒雜事務中解脫,把精力放在其他關鍵的地方。

  “君上還說了,關於御史的劾奏以及平準令的辭表,以及近來的河東改制等事,君上想問問董公與楊公的意見。”王端似乎為尚書檯內的情緒所感染,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楊瓚正指揮著人將奏疏搬進去,聞言不由得一愣:“那劾奏”

  “楊公,請吧。”王端側開身子,讓出路來。

  看來這事還沒了結啊楊瓚忍不住看向董承,賜還批奏權,那是給馬日磾與士孫瑞兩人做出的退讓,想必過不了多久他們二人就會回來。而楊瓚與董承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就得了這麼個便宜,自然要在接下來的事情中配合皇帝,扮演一個好角色。

  三人之中,楊瓚年紀最大,心裡又想著事,於是腿腳走得很慢,其餘兩人都耐著性子跟著旁邊。

  “琅邪順王的喪事,聽說陛下有意讓王郎隨行副護?”楊瓚任由王端攙扶著走下台階,若無其事的問道。

  “唯。”王端如實說道:“君上想要我去關東走走,沿途見識一番。”

  “那、可有說何時動身?”楊瓚又問道。

  王端正眼看向楊瓚,似是不明白楊瓚為何突然會問起這個,這時候不該趁機問問皇帝對董芬n賈詡的態度麼?他心思轉了幾轉,留了個心眼:“這事連楊公都不知道,小子又如何明白?”

  “喔、喔。”楊瓚頷首道:“是我糊塗了。”

  琅邪王劉容的謚號、喪葬儀制、冊立新王等等流程都早在馬日磾等人還在尚書檯的時候就定好了,可偏就未有定下具體的出行日期,靈台令劉琬說最近不宜遣使遠行,但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清楚,皇帝恐怕打算在這個事上借題發揮。

  沒準,等到這次風波結束之後,就要接踵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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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皆贊所見

  “通命達旨,賂往遺來,解憂釋患,使無所疑。”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

  宣室殿內,皇帝正坐在席上走神,緊蹙的眉宇間透著一絲不耐煩,楊瓚與董承走進殿來,剛要行禮,皇帝便朝他二人擺了擺手:“賈詡母喪,上疏請求回鄉受制,偏就這時候董芬n他當初圖謀反叛。你們議一議,該怎麼說。”

  兩人沒想到皇帝會這麼直接,一時有些犯難,對視一眼後,還是由官爵最大的董承先開口:“臣以為,李傕、郭汜等首惡已誅,陛下前次既有赦詔,此時不該追罪才是。”

  “這才像話。”皇帝站起來走了兩步,表情仍未放鬆:“既已赦免,哪有再翻舊賬的道理?若是再鬧起來,他董芬負的起這個責任麼?此人未免太迂腐了!”

  “唯!”這一次董承也是心有慼慼,若是賈詡因為這件事被清算了,那他們這些同樣跟隨李傕造過反的恐怕哪一天也會遭受這樣的攻訐。所以儘管董承不喜歡賈詡,也要為了自己而保下他:“董芬妄自劾奏,罔顧聖意,若不懲處,如何安定人心?”

  皇帝聽了,沒有表態,只將目光從董承轉移到了楊瓚身上。

  楊瓚心頭微顫,低頭答道:“董芬為人耿直,雖然此舉失措,但究其本心,也不算大過。臣以為,將其除職即可”

  “除職?我記得他是弘農人,弘農郡要遷移有罪豪強充實萬年縣,他私底下還為此發過議論”皇帝說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或許是想到董芬這個人以後還會有用,或許是想到了別的什麼,讓他一下改變了主意:“也罷,將其褫職回家。”

  “臣謹諾。”楊瓚立即應道:“平準令母喪,理應返鄉守孝,朝廷不妨賜下喪儀,以安人心。”

  直到這個時候,賈詡才算依然是平準令,而不是受劾待罪之身。

  “嗯,這個我會另尋賈公,我有話要與他當面說。”皇帝草草解決完賈詡這檔子事後,說道:“你們在尚書檯都收到奏疏了吧?”

  “唯。”董承趕緊應道:“蒙君上不棄,臣等必竭力盡心,輔佐政事,為君上分憂。”

  皇帝此時已走到董承面前,不置可否的說道:“今天的奏疏就先送交尚書檯,從明日開始,但凡臣民奏疏,一律送到承明殿去。承明殿恰好離宣室、溫室等殿不遠,來往請示也方便。錄尚書事、平尚書事的大臣、尚書令、僕射等官以後直接去承明殿代我批閱奏疏、處理政事。隨後將應對的意見、措施上報於我,我允准了以後,再發給尚書檯擬詔施行。”

  楊瓚心裡一突,這不等若還是將決策權從尚書檯轉移了麼?只是他們這些大臣依然保存了決策議政的權力,而其餘的那些尚書卻僅僅只有擬詔、執行的權力了:“那、中台諸尚書”

  “我正要說起這個。”皇帝打定了主意要將決策權從尚書檯剝奪出去,如今雖然不難明目張膽的更改四百年沿襲下來的制度,但換個溫和的手段倒是可以的:“尚書檯除了令、僕射以外,有丞二人、尚書六人、其下有侍郎三十六人、令史十人、劇曹三人,合計六十五人,這還沒算上尚書郎。人員冗繁,耳目眾多,如何能商議國事機密?若有洩密,誰又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尚書檯自令、僕射、及六曹尚書以下,幾乎被關西、關東士人分割完畢,每個尚書都能對各自職能對應的奏疏提意見。董承在尚書檯勢單力孤,能力有限,好幾次都無法讓那些尚書服從自己的決策,話語權被大大削弱。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今後只有董承、侍中平尚書事荀攸、楊琦、尚書令楊瓚以及尚書僕射吳碩五個人才有權在承明殿批閱奏疏、商議制定國策,這跟以前十幾二十個人一起為一份奏疏爭執不休、無形之間削弱董承權勢的情況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差地別。此外,有資格進入承明殿的尚書僕射吳碩又是董承的走狗,為其馬首是瞻,這相當於他能在初步決定國策、批閱奏疏時能做一半的主。

  這情況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當然,要是馬日磾和士孫瑞兩人不回來就更好了。

  董承琢磨完了之後,心裡陡然亢奮起來,不由聯想到前些日子自家女兒派人出來傳信,難不成是皇帝開竅了,懂得愛屋及烏,倚重丈人了麼?

  他當即說道:“君上睿鑑!當年大將軍竇武等人謀誅宦官,其奏疏何等機要,卻為一宦者偷看,以致事洩身亡。可見尚書檯人員冗雜、關防不謹,一份奏疏,早上才至中台,晚上就傳到裡巷去了。歷代以來,世務蜩螗,以致四民難以將息,漢室衰弱。此非國無賢君明主、名臣能吏之故,而是議事者眾,各執一詞,難以決斷,這才是癥結所在!”

  “太尉所言都是孝靈皇帝朝的事了,未免有些失實。”楊瓚皺起眉頭,說道:“陛下去年便屢下嚴詔,禁侍中、黃門侍郎、秘書郎等近侍擅傳省中機密,尚書檯也不例外。如今中台雖然人員繁多,但也知道不言溫室樹。”

  “太師孔公執掌機要的時候連溫室有幾棵樹都不願告知旁人,那是孔公一人的德行高潔,豈能推之於所有人?”董承聽了不服,理直氣壯的反駁道:“臣以為有備而無患,尚書等官擬詔、理政可也,批奏、議事卻不可為,此事當人越少越好。”

  “是啊。當初孝武皇帝身邊的尚書也不過寥寥數人,哪裡像如今這般五六十人?人多眼雜,不是議事論事的所在。”皇帝下了基調,語氣堅定:“議論國事,還是得靠諸位大臣,彼等尚書、尚書侍郎們資歷終究尚淺,不是說不能再議事務,而是這參與決策機密,還得再多多磨礪才行。”

  皇帝說的在理,楊瓚也無可辯駁,而且議論機密由十幾個人變成幾個人對他來說也算是增加權勢,既然保證了自己的權力不旁落,其餘的末節也不需要再多做堅持:“臣謹喏。”

  “那此事就這麼定下了,還有給賈詡的詔書,楊公一併擬寫下發,再給馬公他們發給詔書。”皇帝說到這裡,面色沉了幾分。

  董承見狀,忙將頭低下去,裝作沒看到,只聽皇帝繼續說道:“讓太醫令跟著去馬公府上,看看他的腿疾好了沒有,朝廷可不能沒有他們這些大臣啊!”

  這幾日的風波終於有了一個了結,以司徒馬日磾與司空士孫瑞二人聯手組織的辭職行動終於迫使皇帝做出妥協,不再像以往那樣無所顧忌的把大臣丟在一邊,與個別臣子商議國事了。

  承明殿議事的規矩早在大將軍霍光輔政的時候就有過,王允在時也效仿過,如今被皇帝重新提起來,雖然還是變相削弱了尚書檯的權力,但已經從制度上保證了皇帝不會再繞過大臣決事,已經算是一個進步了。

  至於皇帝接下來將六曹尚書按職能改名為吏、刑、戶等六部尚書,並在此之外增添了幾個新部尚書,以安撫尚書檯人心。隨後作為河東改制的後續工作,各部尚書與河東郡諸曹對接等等規定,也沒有遭受太大的牴觸,順利達成了這個交換。

  畢竟,只要皇帝選擇讓步、馬日磾與士孫瑞能回來,這種妥協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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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陟罰臧否

  “若有作姦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前出師表

  初平四年九月二十一。

  未央宮,宣室殿。

  “公悌隨我一同從河東返歸,路徑左馮翊時,我曾命人拿下辦事不力的前萬年令。”皇帝看著接替吳碩留下的位置、原尚書郎、新任吏部尚書傅巽,緩緩說道:“此人瀆職玩忽,現已被送交廷尉獄嚴審治罪。”

  “謹諾。”傅巽這是尚書檯改制、受拜吏部尚書以後第一次覲見皇帝。雖說他與皇帝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對於這個實際年齡比他要兩倍,舉止令人生畏的皇帝,他還是不敢大意:“前萬年令疏於農桑、不治道路、貽誤白渠動工,罪不容恕。”

  “那你可知道廷尉議定是什麼懲處?”皇帝桌案上擺放著一卷蔡邕與楊彪重新整理出來的孝明本紀,自從把奏疏轉交給董承、楊瓚、荀攸他們了以後,皇帝只需要最後拍板決定,往日繁瑣沉重的工作量頓時大減,以前只能擠出時間看書,現在幾乎是隨時都可以翻書來看。

  “臣有幸得聞,據說是以其罔顧詔書、瀆職貪名等罪,予以處死。”

  皇帝垂首看著書卷,半晌,方才抬頭盯著傅巽說道:“你認為他該死麼?”

  “臣以為廷尉量刑得當。”傅巽似乎從皇帝的話語中捉住了什麼,欠身答道:“陛下曾言治民先治吏,朝廷吏治敗壞已久,是該拿此人以儆天下守、令。”

  “看來你知道我叫你來是為何事了。”皇帝抬手止住了傅巽要表示謙抑的話,徑直往下說道:“吏部的原名是三公曹,主諸地方州郡的年末考課,底下這些郡守、縣令,就連刺史、州牧,他們一年幹得好不好,有沒有認真將朝廷的詔令推行下去、有沒有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淳樸,這些都是由三公曹、也就是由你這個吏部尚書考成評定。”

  傅巽唯唯應下,知道皇帝還有話說。

  “陟罰臧否,政績好,則是陞遷、嘉賞政績差,則是貶黜、申飭。”皇帝不動聲色的說完,又似若無意的用手指點了點桌案上的書卷,似笑非笑:“朝廷到底要留下什麼樣的官治理地方,百姓到底能不能得到一個好官,這些都是你負責的事情,你任重而道遠。”

  “臣蒙此大任,惶恐。”

  “我且問你。”皇帝一字一句的說道:“孝明皇帝整頓吏治,殺了幾個二千石?”

  “陛下!”傅巽伏下身,不敢妄議先帝,只好梗著脖子說道:“郡縣守令考評好壞,理應分等而論,依律辦理,不可隨意殺人。”

  孝明皇帝整頓吏治,法令分明,政察奸勝,在位時期狠抓吏治,司隸校尉、河南尹這樣的高官說殺就殺,百官無不竦然兢懼,以至終其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定,與孝章皇帝並稱明章之治。

  皇帝今日特意借此說與傅巽,就是為了要他這個吏部尚書有整頓吏治的決心:“亂世當用重典,若不是吏治敗壞到必須下猛藥的時候,若不是像萬年令這樣的人實在該死,我又豈會輕易殺人?上回駐蹕萬年縣,你想必也看到了,萬年令陽奉陰違,一味逢迎邀好,卻罔顧河渠、農桑等要政。最後竟還敢心生埋怨,棄官掛印拿我沽名釣譽!”

  他恨聲說道:“吏治到今日這般地步,不開殺人是不行了,像這個萬年令一樣的郡守縣令,關中不知有幾許,天下也不知有幾許!就是這些祿蠹敗壞朝政,此番趁年底上計,不殺一批人以收拾吏治,談何中興?傅公悌,我為何要你做這個吏部尚書,你想想壯節侯的秉性方格,好生思忖去!”

  壯節是傅燮的謚號,他品性正直不阿,以忠君為上,沒有皇帝對傅燮的哀榮,就沒有北地傅氏一族如今的顯赫。皇帝拿他來說給傅巽,既是提醒,也是警示。

  傅巽也不知明白了什麼,心裡拿定了主意,答道:“臣謹諾!如今離歲末上計還有兩個月,臣下去以後,將重訂考課之法,務求嚴密細務,以正吏治。”

  “考課之法本有前例,無須過分刪改,你只需將近年朝廷所行的鹽鐵、屯田、驛道等詔令納入其中即可。”皇帝滿意的點點頭,補充說道:“關鍵在於嚴防郡縣虛造政績、nspn。”

  說著,皇帝忽然想起了後世一種全國某部長集中開會的會議形式,索性把它抄了過來:“這樣,你回去後先擬詔,將三輔、弘農、河東、河南以及並州等郡的吏曹也就是以前的功曹,一併傳至長安。先由你主持會議,申明朝廷整頓吏治的決心,再讓他們回郡之後以同樣的形式轉告屬下各縣吏掾,若仍有弄虛作假的,就別怪朝廷言之不預。”

  這等若是允許傅巽能自主組織部分臣子會議,這可是三公那些宰相才有的權力!傅巽彷彿被電擊了,渾身震顫了一下,接著臉色漲紅,簡直就像是被皇帝授予了三公一般興奮:“唯!吏部尚書臣巽,必不辱命!”

  “每年朝廷主要關注的政務都會有些變化,譬如去年主要放在招徠流民、今年主要放在休整驛道。為了確保考課成效,這個會議,每年的十月,都要由吏部主持,以使朝命得以傳達貫徹。”皇帝見傅巽這樣子,跟著添了一句。

  吏部眼下雖然除了考核地方官員的政績以外,還有考核中央各級官署政績的權力,只是中央其他官署目前還沒有能與吏部對接、歸其直轄的分部,不太好掌控。皇帝打算一步步來,先讓吏部把各地方的吏曹掾抓在掌心,再設法在中央其他九卿官署、甚至是三公的官署裡安插有吏部權能、歸吏部管轄的職司。

  就如後世遍佈地方、各部廳局、直屬最高領袖的儻組織部一樣,吏部的定性,也就是皇帝手中的組織部。在不遠的將來,它還要被授予全國全員的考察任免的權力,只是眼下,先看看它能在傅巽手下發揮多少潛力再說吧。

  傅巽的肩頭背負著沉甸甸的重擔,懷揣著興奮與激動,興致勃勃的走了,他要在前人的考課規範與條例的基礎上,再全部按照皇帝的意圖,連夜修訂出一部官員政績考課法出來。若是詳盡可行、行之有效,那麼就足以傳之後世,他傅巽的名字也將為後世所有吏部體系的官員謹記。

  皇帝依然是坐在宣室殿裡,看著傅巽興高采烈的走出殿門,本來嘴角掛著笑意的他,此時突然隱去了笑容。

  整頓吏治是皇帝一直想做的事情,也是治理、興復漢室所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但凡是所有的政策,無論好壞,只要牽涉到政治,它背後的動機就注定不會單純,還會伴隨著各方利益團體的博弈。

  賈詡、荀攸這樣的近臣對皇帝的秉性看得清楚明白,皇帝很多時候都是個胸懷寬廣的君主,你可以順著他的意思來,也可以直言犯諫,只要說得有理,皇帝都不會放在心上但絕不可以強迫他。

  須知,要君者無上。

  關西士人憑藉長期積累的勢力主動出擊,看似贏了第一局,可也暴露了底細,緊接著他們就將迎來皇帝的反擊,一場更大的風雨正伴隨著傅巽的離去而醞釀,饒有智謀的士孫瑞已經開始憂心如何應對,暗中窺伺的黃琬正籌劃著跟楊氏一起配合皇帝的行動。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賈詡,卻已經從容脫身,準備向皇帝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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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盡釋疵咎

  “夫為其君動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猶是也。”————————【國語·齊語】

  這是皇帝今年在宣室最後一次召見賈詡,他命穆順在自己跟前擺了張桌席,請賈詡坐在對面。桌上擺放著茶飲點心,儼然一副送行的模樣,賈詡見皇帝如此隆重相待,遜謝良久,方才穩穩地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皇帝在專心擺弄著幾個圓口杯子,打算沏茶,賈詡一雙眼睛看著皇帝熟練地坐著這一切,眼底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芒。他深知皇帝的脾性,有些事情不用他開口,皇帝自己會主動說出來、只不過是借一個由頭。

  “賈公。”果然,過了一會,皇帝把茶碗放在賈詡面前,開口招呼道:“把這茶喝了,等離了長安,再想喝可就沒有了,武威可沒有這個東西。”

  “臣謝陛下。”賈詡雙手拿起茶碗,輕輕吹走了漂浮的熱汽,將微燙的茶水一飲而盡。

  皇帝沒有動自己面前的茶,反倒是認真的看著賈詡喝完,見他將茶碗放下,再又帶著埋怨的語氣說道:“賈公弄出這麼大的事來,揮揮衣袖,走得倒是輕鬆。”

  “臣惶恐,不明白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的。”皇帝逼視著賈詡,緩緩說道:“你要是不知道,早就辭官守孝了,何必等到董芬劾奏於你。當初在萬年縣的時候,你恐怕就知道我的意圖了,這幾天不過是順水推舟,給我一個題目而已。”

  賈詡眼皮一跳,欠身剛要答話,卻被皇帝擺手止住了:“這其中原委,你我最好都心照不宣,你想借此機會洗清當初說服李傕反叛的污名,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謝罪。你畢竟是我最得力的股肱,自然不能虧待了你。但我想說只有一句話,你不要在心裡存個什麼‘憂讒畏譏’、‘明哲保身’的念頭,那才是會讓我失望!”

  皇帝想整治日益勢大的馬日磾等人的念頭,早在駐蹕萬年縣的時候就已經初現端倪了,不然何必借題發揮整治前萬年令、何必耗費口舌跟鄭玄說那一通道理?

  河東一戰過後,皇帝已不需要靠著馬日磾等關西士人代他穩定朝局,隨著原本能與馬日磾分庭抗禮的關東勢力開始弱勢,主次矛盾的變化,也讓皇帝收拾馬日磾等關西士人的舉動勢在必行。

  賈詡只不過是在其中順勢而為,為皇帝提供了一個啟釁的機會,順便給自己謀算了足夠的利益而已。

  “臣不敢!”賈詡低下頭,目光盯著桌案上的朱漆圖案,口中說道:“臣昔日不過是從賊之人,董芬所言也是實情,當初臣為了一己性命,又恨王允濫殺涼州人,於是唆使謀叛,險些釀就大禍。陛下不因此而罪誅於臣,予以赦免、還簡拔在側,不吝重用,如此厚恩殊遇,豈敢不為陛下供牛馬奔走!”

  “賈公。”皇帝淡淡一笑,只要臣子對他竭盡忠能,即便私下有些小算盤他也都是能夠包容的。唆使李傕反叛的事是賈詡的政治污點,如今有了董芬的前車之鑑,朝廷內外再不會有人提及此事,而皇帝也想趁此把話說開了,將兩人之間最後哪一點窒礙消解掉:“管仲當初還險些射殺齊桓公呢,最後不還是輔佐桓公稱霸天下?賈公有軍國之才,難道我就做不得齊桓,與賈公再來一次君臣相得?”

  賈詡先是驚愕的望瞭望皇帝,即使通過對皇帝性格的觀察,知道皇帝在刻薄之外也有寬宏的一面,但直到親耳聽見皇帝這番話後,還是為皇帝的胸懷感到驚訝。顛覆社稷、謀害性命之仇,可不是誰都能原諒的。賈詡心裡上不感動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習慣了隱藏情緒,依舊是神色如常:“能為陛下克平天下、中興漢室,臣縱使身死亦無怨了。”

  皇帝敏銳的聽出了賈詡語氣裡的一絲變化,滿意的笑了一下,而後說道:“賈公這次回鄉除了守孝,可還有想過別的打算?”

  被皇帝猜中了心事,賈詡如實說道:“陛下睿鑑,臣想趁這次回武威,順帶為陛下觀察雍涼的情勢。”

  皇帝抬了抬眉:“不是與荀君都說好了,先不動雍涼,明年預備伐蜀麼?”

  “未雨綢繆,早做防範到底是好的,誰又能料定那麼久之後的事呢?當初臣與荀君不還商議著朝廷要先伐蜀、然後定河東麼?後來還不是為範先等人攪亂了籌劃。”賈詡淡淡笑著,似若無意的說道:“荀君的平分關東、各方制衡之策也是同樣,觀如今的情勢,恐怕到最後也難如人意。”

  皇帝臉色微變,沉吟良久,方才說道:“看來賈公也注意到了啊。”

  “前將軍領兵渡河,在河內擊敗袁紹部將蔣奇,蔣奇領手下兵馬全身而退,屯駐蕩陰,河內已是朝廷的囊中之物。而謀叛張楊的部將眭固已為前將軍所殺,其長史薛洪、繆尚等人也皆為俘獲。”關東的軍情戰報早在前兩天就送入宮,由於那時正處於朝野爭鬥的激烈時期,故而鮮為人知。

  “薛洪、繆尚二人以下犯上、謀叛投敵,我準備明天召太尉他們下詔,讓朱儁將此二人,以及其他謀誅張楊、參與叛亂的一概處死。”皇帝目光盯著爐火上烘著的水壺,斜靠在憑幾上,輕描淡寫的說道:“比照河東范先、程銀的例子,誅殺首惡、抄沒家資,聽說河內有許多豪強往上黨避難,這回索性將那些罪人的宗族子弟就近遷至上黨好了。”

  他擺了擺手,示意賈詡繼續。

  “至於潁川,河南典農校尉張超在當地集結豪強部曲,又得汝南李通、沛國許褚等任俠豪族相助,不僅擊潰了何儀、劉辟、黃邵等黃巾蛾賊,還趁勢東下汝南,如今正與袁術所置汝南太守孫香在平輿、葛陂等地交戰。”賈詡低聲說著,話語裡帶著暗示與誘導:“等前將軍安置河內以後,很快就能南下汝、潁,截斷袁氏兄弟的聯繫——這可不合荀君對局勢三分的推定。”

  朱儁不愧為漢末名將,憑著手下兩萬當初由陶謙等人東拼西湊的雜兵,竟然還能打出如今這般局面來。只是這樣一來,無疑是打亂了皇帝與賈詡、荀攸三人制定的計畫,他手中有足夠的實力,但根基還很薄弱。

  本來荀攸所提出的三分局勢是最符合皇帝期望的戰略,他希望一步步穩紮穩打,等到關東各豪強消耗實力之後,再慢慢收服天下。最起碼有一個鞏固的大後方便於他施政,而不是甫一出兵,一仗未打就天下歸服。沒有破壞原有的經濟基礎,又如何推行新的上層建築?

  可這條道路現在為止似乎並不如人意,皇帝沒有想到郭嘉投入朱儁麾下後,二者配合會發揮出這麼大的作用:“郭奉孝真乃奇才也!”

  “此子擾亂局勢,若按任其施為,今年年底可得豫州,明年便可使劉表、陶謙共擊袁術,袁術一滅,東南便重歸朝廷所有。曹操、陶謙也會服從號令,北擊袁紹。”賈詡目光幽幽,沉聲說道:“不出三年,便能天下大定,但豪強依舊盤踞鄉里,若不服朝令,又會復叛——這不過是重效光武故事而已。”

  見皇帝面露沉思,賈詡進言道:“臣以為,不若將郭嘉徵入朝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7
第四十章 遠近仰望

  “今四海湯湯,未知所底定,先生之轍跡將安之乎?”————————【凝道記·終胥符】

  當初光武皇帝依靠豪強,期年間滅王莽、平赤眉,沒花多少力氣便統一天下,四海賓服。這麼做使得地方豪強勢力大量保存,光武皇帝后來想度田限制兼併,用內部鬥爭的方式抑制豪強,最後也只能慘淡收場。

  前車之鑑,不可不防,皇帝便採取了與光武迥然不同、難度更大的一條道路。放眼中國數千歷史,每一個開創盛世的朝代,無不是從前代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沒有經過一番徹底的動盪與破壞,後繼者就只能背上前人留下的包袱。就如清得天下以後,全盤繼承了明代的弊政,開國初年就有亂象,即便有英主改革,也依然沒有改變明朝沿襲下來的吏治問題。

  皇帝敢這麼打算,最大的底氣就是自己的身份以及漢室的名望,還有手下這幫良將謀臣、自己作為穿越者的見識。

  但他無論再怎麼想穩紮穩打,放緩統一的步子,他身周的臣子、天下的大勢、以及歷史的洪流也會推著他往前走,他不走,就會有別人走,這就是歷史的進程。皇帝本來思考過這個問題,甚至設法想過應對的方式,比如先下益州、恢復關中民力,囤積足夠的糧草,再打穩仗。

  可當歷史的進程到來之時,皇帝依然會選擇跟隨潮流,而不是阻礙、倒退。

  歷史的進程在影響著皇帝的個人奮鬥,只是皇帝現在通過賈詡卻發現,這背後似乎還有人在加速統一的進程。

  他們自然沒有這麼高的覺悟,他們可能純粹是出於自身的利益訴求與抱負,自覺與不自覺的參與到了歷史的進程中去了。

  “征郭嘉入朝?”皇帝認真的思索著賈詡的這個建議,不禁搖了搖頭,狠心壓下了一睹歷史名人的想法:“郭嘉乃是朱儁幕中軍謀掾,將他徵調入朝,難免不會讓朱儁生起別的心思,以為朝廷這是在針對他。何況眼下朝廷又應了駱業所托,要派幹吏赴河南任事,還有河內、汝南郡守、陳國相等職也需安排……實在不宜多事啊。”

  “當初陛下與臣等相商,荀君的先下涼益、穩固關中的三分之策,理應是告訴前將軍了的,卻不知彼等何故置若罔聞。進潁川倒是好說,前將軍乃豫州刺史,守土之責,可他北收河內,壓迫袁紹;東收汝南,進逼袁術……”賈詡偷眼瞧了皇帝一下,輕輕說道。

  “你的意思是袁氏這兩兄弟若聯起手來合擊朱儁,朱儁未必敵得過。”皇帝說道:“到頭來還是得朝廷派兵援助,只是這樣,局面就會不可收拾。”

  賈詡點點頭,復又說道:“荀君所提三分之計,臣從未以為然,不過是搪塞之用……”

  皇帝擺手打斷了賈詡的話,忽然不勝感慨的說道:“順勢而為吧,讓郭嘉待在朱儁身邊,更能人盡其用。”

  “嗯?”賈詡怔了一下。

  “我等得起,黎庶可等不起,荀君那番話只是應付我,他真正想的恐怕還是想早些安定天下。”皇帝已然換了一副神色,目光炯炯的看著賈詡:“早些克定天下也好,如若真有平定天下的機會,朝廷也不能因此錯過,此事終究是拖不得。”

  抑制豪強向來是皇帝最大的願望,若是沒有讓豪強經過戰爭的削弱就一統天下,那時候推行抑制政策很容易引起二次叛亂。而利用戰爭消耗豪強的實力,之後自然就不會再有多餘的力氣反抗皇帝的政策。只是眼下他發現自己走入了一個誤區,不能一味的延緩統一的進程,還是要根據情勢的改變相應的調整才行。

  賈詡雖是不明白皇帝態度的轉變,但還是低頭應道:“臣謹諾。”

  荀攸那一夥潁川士人想靠著朱儁發展政治勢力,早早在安定天下後步入朝堂,這是今後將會取代黃琬等關西士人,甚至是楊氏的一股力量。而作為荀攸對頭的賈詡,他又會將自己的勢力放在哪裡呢?

  皇帝打量著賈詡,親自為賈詡倒了碗茶:“雍州諸郡豪強遍地,朝廷即便派遣官員,到了當地也只得聽從大姓擺佈。比如什麼武威顏氏、張掖和氏、酒泉黃氏、西平麹氏、郭氏,每家手中都有私兵部曲、奴僕數千,朝廷一時難制,為了暫時安撫雍涼,只得打破三互法的限制,讓成公英這樣的本地人擔任郡守。”

  “唯。”賈詡自覺的改了話題,接口道:“雍涼絕非孤例,河東、並州仍歷歷在目,地方豪強勢眾,官府治不好民、收不上賦稅,到頭來還會弱了朝廷、苦了黎庶。”

  皇帝如何不知這些?他點了點頭,說道:“平準監在雍涼的人手得多佈置一些,現下先不動他啊,今後會有大用。賈公回鄉守孝雖然要緊,但也還請快些回來才是,我身邊可離不得賈公。”

  “守喪長則三年,短則百日,臣也想儘早回來為陛下謀劃。”賈詡說道。

  皇帝忽然說道:“平準令我還是為賈公留著,只是賈公回鄉守孝,這平準監得交由一人代管。賈公可有什麼好人選?”

  賈詡想了想,毫不遲疑的說道:“平準丞鮑出,正直純孝,守成之人,年初曾親赴河東,籌劃刺探等大事,可堪一用。”

  皇帝聽過鮑出殺賊救母的孝行,既是平準監的人,又是賈詡薦舉的人選,自然點頭同意。但也覺得賈詡掌握太多‘機密’,用他信他已是寬典厚恩,再繼續用他保薦上來的人,難免會把平準監發展成賈詡自己的勢力。皇帝心裡不免有了別的打算:“鮑出到底是年輕了些,又無資格出入未央宮,不便傳達議事。我讓穆順去幫襯他一把,讓穆順做個中間人。”

  隨著平準監收攬的探子遍佈關中、甚至觸及並州、雍涼、乃至於益州與關東等地,權勢的增長勢必會引起皇帝的忌憚。賈詡心裡早有準備,所以在皇帝徵求意見的時候,他也只象徵性的提了一個鮑出,主動引起皇帝分權的想法,有備無患:“臣謹諾。”

  這時小黃門穆順正好從殿外邁步走了進來,被皇帝瞧見了,立即把他叫了進來:“穆順!賈公不在的時候你就暫領著平準監,好好做事,過來見一下你的長官。”

  穆順先是一驚,隨後便是一喜,皇帝自打親政掌權以來,即便是穆順在一邊旁敲側擊,皇帝也從未有過任何重用宦官的舉動。本以為自己一時不會再有任事的機會,沒想到機會突然就來了。

  “奴婢穆順叩謝陛下!”穆順先是給皇帝行了一禮,然後轉過來跟賈詡低下了頭:“見過賈公。”

  賈詡眯眼打量了穆順一下,如果說鮑出二十來歲還算是年輕的話,那麼十七八歲的穆順就更算不上老成了。

  左右是皇帝的一個託辭而已,賈詡也不在意,只略略點了點頭。

  穆順是進來提醒皇帝用膳的,皇帝這便笑道:“賈公也別急著出宮,用了膳再走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7
第四十一章 芋魁豆飯

  “安貧樂道,恬於進趣,三輔諸儒莫不慕仰之。”後漢書韋彪傳

  孝裡位於長安城西北,是靠近城牆的一處閭裡。平民閭裡,閭牆低矮,最是嘈雜喧鬧,裡內民宅擁擠,一間挨著一間,原本可供車馬行使的幹道也被路旁的民居侵佔成一條兩人並行的小道。

  日上三竿,此時正是黎庶用早中飯的時辰。幾縷灰白的炊煙從院落裡裊裊升起,到處都是雞叫狗吠的聲音、農人背著農具在回來的路上結伴說笑的聲音、以及婦人在門口叉腰叫罵頑童回家吃飯的聲音。

  只有到這個時候,原本冷清的孝裡才會到處充斥著一股人間煙火的氣息。

  一個年紀四五十歲的老人負手站在門邊,身上穿著的長衫雖然簡陋,但與四周穿著粗麻短褐的平民顯得是那麼的格格不入。他像個局外人似得站在自家屋門口,眯著眼睛觀察著這一副眾生百態。

  “欒君,別在那裡看了,快過來用膳。”一個年紀四十多歲的婦人端著食案在廊下招呼道,她身材又高又瘦,穿著破舊衣裳,神情帶著幾分不耐。

  “喔、喔!”老人短促的應了兩聲,眼睛仍盯著從對面的大院子裡傳來的歡笑聲,那個大院裡住了好幾家人,每每吃飯時都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各家的菜。男人們會高聲談論著哪家市肆的酒醇、等忙完秋收後再約著去喝一碗女人們則討論著誰家女兒即將出閣,新婦該置辦什麼妝篋。

  普通百姓家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也沒有那些雜七雜的禮儀約束,有些家裡桌案不夠的,幾個人擠在一桌共食都是常事。其間種種被主流士人視為黎庶無禮的行為,在欒姓老人的眼中是那麼的可愛,他仍站在原地,直到妻子催促了幾遍方才戀戀不捨的轉身離去,走時嘴裡還念叨著兩句詩:“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欒規慢吞吞的走到堂上,原本編織精美的藺席經過長期的使用已經出現了磨損,幾個較大的漏洞被人縫上了一塊麻布,顯得醜陋不堪,而欒規也不介意,緩緩坐了下去。

  桌案上擺著孤零零幾個陶盤陶碗,盛放著菜葅、鹽菜、還有一小碗脫粟飯。

  菜葅就是後世的醃菜、而鹽菜則是鹽漬後的蔬菜,脫粟指的是僅脫穀皮的糙米。菜葅粟飯,偶爾添個醬湯豆羹,這就是漢代尋常百姓家的主食。

  欒規沒急著動箸,先是看了看自己的那一碗粟飯,裡頭還夾雜著豆類。如此簡陋的飯食,他卻高興的點頭說道:“善、善!夫子陳蔡之厄,豆飯菜羹,不足以接餒,老夫今也算是與夫子吃同樣的東西了。”

  坐在對面的妻子有些無語,只是丈夫沒有動箸,她這個做妻子的也不能動,故而抬聲說道:“可以動箸了吧?”

  “好、好。”欒規說著拿起了箸,剛一下箸,卻看到坐在對面的妻子案上只有兩碗蔬菜,沒有飯。他不禁問道:“家裡沒有粟麥了麼?”

  “我前日就說過家裡的粟麥要沒了,可你何時將此事放在心上?”妻子冷聲說道。

  欒規欲言又止:“那”

  “各家的都借過了,現在秋收還沒完,誰家也擠不出餘糧來接濟咱們。”妻子將一塊鹽漬的蘿蔔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嚼著:“欒君你是當家人,你得想個法子才是,不然等冬天到了,一沒冬衣二沒柴炭,咱倆可怎麼熬?”

  欒規沒有急著應答,反而是皺著眉頭,有些嫌棄的看著妻子嚼鹽漬蘿蔔:“你吃東西的時候能不發出聲音麼?”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究這個!”妻子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厲聲說道:“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比六百石的博士麼!現在誰還每個月給你發五十斛米、三千多錢?整日裡光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有個什麼用!”

  欒規倒吸了一口氣,怒視妻子,卻被氣勢洶洶的妻子給怒瞪了回去。兩人對視片刻,最終到底是妻子略勝數籌,欒規別開目光,口中低聲說著:“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

  “你還樂?”妻子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模樣,接著長嘆道:“別人受窮,是因為他們沒機會攀上權貴之家,你呢?你是有也不要!天子的表兄弟啊,多了不起的人物,隨便一句話就能讓咱家過上好日子,你說不認就不認。還特意躲著他們,從宣平裡搬到孝裡來住,你說你到底怎麼想的?”

  欒規沉默了好一陣,方才說道:“李文優是我鄉黨,曾與我同師受業。”

  他與李儒都是左馮翊合陽人,曾為合陽令曹全一併薦舉入朝,累遷博士。李儒善於鑽營,很快就得到了董卓的賞識,參與了毒殺少帝等一系列事情,欒規不齒於此,與李儒分道揚鑣。後來朝廷西遷,妻子在雒陽經營的家宅田地一夜之間都沒了,到長安之後靠著往日親友接濟,也還算過得去。

  直到後來皇帝的舅父王斌到長安以後,要給王端兩兄弟找個老師,由於當時董卓擅權,許多人不敢與王斌搭上關係,王斌尋來尋去,最後尋到了欒規。

  有了王氏的照拂,欒規便在宣平裡住下,直到後來接連出了董卓身死、李儒謀刺皇帝被誅殺、外戚王氏開始門第顯赫等事後,欒規一來是為了避嫌、二來也是不想讓外人覺得他是攀附權勢的人,故而搬離了宣平裡。

  “那又如何?”妻子反駁道:“毒死皇帝、謀害天子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什麼都沒有做,還怕什麼牽連?再說了,有王家兄弟在,誰還敢把你請到廷尉獄去?你就是迂!”

  “好好好。”欒規被她說的沒法,一邊拿起自己的碗,將粟飯趕了一半到妻子的碗裡,一邊好言相勸:“先用飯吧,家裡粟麥柴炭的事,我來想辦法。”

  妻子半是生氣半是受用的看著欒規,如若不是欒規待她尚還不錯、如果不是欒規背後還有一條顯赫發達的希望,她又哪裡會繼續待在這裡?她沒好氣的說道:“你還能想什麼辦法?如今正是農忙的時候,六歲大的孩子都要下地撿麥,誰家會把孩子交到你這裡讀詩?”

  “那我上山撿柴,拿到孝裡市去賣。”欒規想了個法子,也為此想到了一個好先例:“當年孝武皇帝時的朱買臣,四十多歲的沒有產業,也是上山砍柴為生。”

  “欒君你還是歇歇吧。”妻子打量了欒規體弱的身板,說道:“這時候山上狼多,可別讓狼把你撿了去。”

  欒規有些不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麼法子沒有?”

  妻子就等他這句話,她眼珠一轉,抿著嘴笑了,接口說道:“我當然是有法子了。”

  “先說好,我不會找他們的。”欒規瞅見對方的神色,立即把話說死。

  妻子不免嘖了一聲,轉而說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想說的是,你不是把那些書上的東西都記住了麼?既然都記住了,又何必還留著”

  說完,她拿眼瞥了瞥牆角堆放著的幾個裝書的書篋。

  “不行!”欒規立時變了臉:“你拿我這條命,也絕不能賣書!”

  “欒文博你這迂腦子!”妻子氣罵道:“守著這些書有什麼用!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須得給我一個准信,要麼就去找王家那兩個公子,要麼我明天就給你把書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7
第四十二章 訪求故老

  “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尊嚴而憚,可以為師。”荀子致士

  兩人正吵著,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喧鬧,有人呼喊道:“這裡可是欒公居處!”

  妻子耳尖,聽到外間隱約的鈴鐺聲和鄰居豔羨的驚嘆聲,心思立即活絡了起來:“誒!就是這了!”

  她連忙站了起來,小步跑到堂下,看見鄰家幾個小孩圍著幾匹駿馬跑來跑去,那駿馬一個個精神抖擻,披掛著精緻的鞍韉、馬脖子下掛著鍍金的鈴鐺。

  十來歲的少年衣著華貴,端坐馬上,嘴上掛著輕蔑的笑,低頭看著那幾個圍著他轉悠的窮孩子,右手擎著馬鞭,拿鞭稍的那一撮毛就像釣魚一樣,逗著底下的孩子伸手去抓。

  “王輔!”欒規妻子失聲叫道,很快發覺自己失言,趕緊拿手掩住了嘴,又輕聲說道:“王生。”

  王輔轉頭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師母,欒師在家麼?”

  他翻身下馬,也不待人來迎,大步邁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大票蒼頭奴僕,肩挑手提了一堆禮物,有縑帛、漆器、以及金銀飾品。欒規妻子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話都說不出來了。

  欒規目不斜視,正慢悠悠的在嘴裡咀嚼著鹽菜。

  直到王輔來到欒規身前,朝他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禮:“學生王輔,見過先生。”

  欒規這才慢條斯理的將口中的鹽菜嚥了下去,淡淡的看了王輔一眼:“老夫雖然打過你,那也是為了讓你用心進學,你又何必拿著這些東西來折辱我?”

  “學生曾經不懂事,不愛,先生打得對、罵得好。國家也曾說嚴師出高徒,學生從未埋怨過先生,反倒是時時謹記先生傳道之恩。”這世上能讓王輔怕的人並不多,除了皇帝、父親以外,就只有眼前這個老師了。在欒規面前,王輔不敢造次,將面上輕傲的神色收斂了起來,溫順的說道:“先生何故要對旁人說先生回了馮翊鄉里,害我派人找了一年多都沒有尋到,沒想到就躲在長安。”

  “老夫想去哪去哪,還用得著躲你?”欒規厲色說道:“老夫用得著躲自己學生麼!”

  “唯、唯。”王輔像是回到了當年在欒規身前就學的時候,一個勁的點頭哈腰,佝僂著跪坐在欒規面前,頭都不敢抬起來:“先生說得對!先生性情高潔,自然去留隨意。”

  跟著過來的司馬懿在一旁嘖嘖稱奇,王輔一向是疏放不羈的秉性,就算是面對皇帝,王輔也能跟他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可司馬懿從未見過王輔會在別人面前像個孫子似的,而反觀王府家奴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司馬懿心裡更加確信了:眼前這個隱世宿儒,在王輔心中有著極高的威嚴。

  “你好端端的耍什麼威風!”妻子一手叉著腰,另一手還摸著繡著繁複紋路的朱色縑帛,在一邊訓道:“人家王生好不容易來見你一次,就不能給個好臉色!”

  “你給我閉嘴!”在外人面前,欒規難得的雄風大振,對著妻子呵斥道:“誰許你插話了?出去!”

  “你!”妻子氣結,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好對著王輔換了一副笑臉,熱情的說道:“王生稍坐一會,我先給你們倒水去啊”

  說完又狠狠的瞪了欒規一眼,眼神裡的寓意不言而喻。

  欒規恍若未見,他狠盯了王輔一眼,沒好氣的說道:“把背挺直了!如今都是侍從天子的秘書郎了,怎麼還是沒個坐相!”

  “謹諾!”王輔大聲應道,像是被將校在帳下點中的士兵,立即把背挺直了,嘴角習慣性的勾起一抹笑,迎面直視著欒規。

  王輔長了一副機靈的模樣,不住往四處亂瞟的黑亮眼睛、又高又挺的鼻樑、以及那一抹似乎永遠掛在他嘴角、自信陽光的笑容。他規規矩矩的在欒規面前正襟危坐,那熟悉的動作與神態,讓欒規恍然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第一次見到王端兩兄弟時候的場景,那時候王輔就是這麼跪坐在他身前,表面上恭順,兩隻眼睛卻不住的打量著周圍,心裡不知在轉著什麼鬼主意。

  當初就是看著王輔心思靈動、極不安分的樣子,讓欒規將他與心底更深處的那個身影莫名的重合在一起,由此也讓他生出懷念而忌憚的複雜感情。

  往事從心底被翻了出來,欒規在心裡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

  場面一時有些冷了下來,站在旁邊的司馬懿適時的暖場說道:“欒公用餐簡樸,足堪為士人之表。”

  “不知足下?”欒規聞言,扭過頭看了司馬懿一眼。

  “晚生司馬懿,字仲達,河東溫縣人,見過欒公。”司馬懿不敢怠慢,對欒規行弟子禮。

  王輔在一旁忍不住說道:“仲達與我同是秘書郎,其尊君乃是當朝執金吾。”

  “尊君是司馬建公?”欒規問道。

  “正是,欒公認識家君?”司馬懿好奇的看了過去。

  “他曾經做尚書右丞的時候,見過幾次。”說是這麼說,但欒規並未因此而緩和臉色。

  “原來還有這段情誼在裡面!”王輔很是高興,沒想到讓司馬懿跟過來果然是個明智的選擇,他沖司馬懿揮了揮手,示意他也跟著坐下,那架勢像是要司馬懿與他一同給欒規下跪。

  司馬懿眯了眯眼,到底是順從的在王輔身邊跪坐,並以晚輩的身份朝欒規行了一禮。

  “有什麼事就說,說完了就走,把東西也都帶上。”欒規面無表情的說完,又補充道:“如果是要我出仕,你就別浪費唇舌了。”

  “先生不慕名利,學生豈敢違先生之志?”王輔收起了笑,一本正經的說道:“學生是在時,有個問題想不清楚,所以想來請先生解惑。”

  欒規不信對方以現在的權勢還找不到大儒替他解惑,這裡一定還有別的事,於是隨意的點了點頭。

  “春秋有言子不復仇,非子也,故而為父報仇,是聖賢都以為對的事咯?”王輔恭敬的問道,做足了一個學生對師長請教時該有的姿態。

  “這是自然,夫子也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欒規心裡隱隱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

  王輔接著說道:“那,臣子理應忠君愛國,也是聖賢以為對的事吧?”

  欒規這時深深的看向王輔,沒有答話,靜靜地等著對方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話。

  果然,王輔也不賣關子,與司馬懿對視一眼,只見司馬懿幾乎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王輔這才說道:“那伍子胥作為楚國的臣民,為父報仇,帶著外邦人攻滅楚都、鞭屍楚王,又是對是錯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6 14:17
第四十三章 矜能負才

  “夫龍不隱鱗,鳳不藏羽,網羅高懸,去將安所。”————————【後漢書·逸民傳】

  “孺子考我?”欒規輕笑著說道:“伍員向國君復仇的是非早有定論,是國無道、君無義、臣無罪,故不得已而為之。太史公也曾贊其‘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

  欒規熟讀《詩》、《歐陽尚書》,是今文經學的大家,對提倡大復仇的《公羊春秋》自然不會陌生,同時也對伍子胥向昔日國君報仇的做法表示贊同。

  這正是王輔與司馬懿兩人的來意之一,但穩妥起見,王輔還是謹慎的問道:“那仇一人而戕一國,可乎?楚王與伍員有仇,而楚人何罪?兩國交戰,死的還是楚人。”

  “迂腐!因為擔心殺殘餘辜,父母之仇就可以不報了麼?依你之見,官員有罪,伏誅即可,又何必禍及家人?”欒規這話有些議論時政的意味了。

  王輔在一邊連忙擺手道:“先生、先生慎言!這豈能一概而論?”

  “高皇帝入咸陽時,便曾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就是其中一條。”欒規手捻鬍須,習慣性的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態:“那些為父為母報仇的孝子,豈會不知殺人全家是多大的罪過?可為何偏偏有那麼多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們明知這樣會觸發律法,也依然要去復仇,這是為了孝義!一個人連孝義都做不到,又如何立於天地之間?至於其後入獄待誅,你可曾見過他們後悔過?”

  這一連串的問下來,王輔一時不知該回答哪個,他挑了個相對簡單的問題答道:“大丈夫行事,當一往無前,豈能瞻前顧後,怕這怕那?”

  “有些人一生恐怕都做不到大義,也只能做到最根本的孝義了,為此即便多遭殺傷,對他來說又有何妨?《周禮》有言‘此不共戴天者,謂孝子之心不許共讎人戴天,必殺之乃止’。”欒規目視著王輔,篤定的說道:“我知道你來是想問什麼,你是想問曹操因為父仇而報復徐州,是對是錯。”

  近來太學裡為此而展開的一場論戰很是博人眼球,就連隱居孝裡的欒規都有所耳聞,太學祭酒楊懿與博士韓融等人在面對鄭玄的時候屢戰屢敗,時不時會有高論通過宣平學市流傳開來。欒規有時聽得心裡火熱,也會跑到太學去,只可惜他沒有鄭玄那麼大的名望,太學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的。

  王輔這一系列的問話,儼然是劍指這場論戰,欒規心裡想著;莫不是這小子要勸自己去太學辯論?

  “唯,先生高見,還請教我。”王輔低下了頭,誠懇的說道。

  “老夫與你說了那麼多話,你竟還不知對錯?”欒規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曹操為父報仇,罪是一定有的,卻不能算錯。汝南陳公思當初為叔報仇,殺人之後,主動赴郡府請罪。當時的汝南郡守、也就是之後的太傅胡公,認為陳公思追念叔父,手刃敵仇,是義舉;自歸公府,是知法,於是便未有治其罪,只是將其遣歸。”

  聽這話的意思,欒規認為曹操即便做法有些過了,但也是可以像陳公思那樣得到諒解。王輔驚訝的挑了挑眉,他早知道自己的這個先生對經義有著獨到的理解,教書授學也都與別人不同,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口出驚人——看來此行是來對了。

  “復仇取仇,猶不失仁義。”司馬懿突然插話道:“鄭公他們也不是說曹操為父報仇是錯,而是在討論曹操為父報仇,遷怒徐州百姓、屠城洩憤的做法有無罪過。”

  “伍員因何而伐楚?”欒規突然問道。

  “自然是欲報其仇。”王輔搶著說道。

  “吳國雖是夷狄,但好歹也是一方諸侯。”欒規轉頭看向王輔,說道:“諸侯不為匹夫興師,何況伍員自己也說‘虧君之義,復父之仇,臣不為也’。最後吳國之所以伐楚,是因為楚人以私求不得而擅自攻蔡,是為無道,所以吳國才借此大義興師,伍員只是順勢復仇。”

  王輔在一邊尚未琢磨明白,一旁的司馬懿卻是拊掌說道:“善!楚王殺無罪之臣,是為無義;楚人因私事而攻蔡,是為無道,無義之君、無道之人,伍員即便攻滅楚都、殘殺楚民,那也是秉持大義而為之。”

  司馬懿堂而皇之的這一番道理,說得王輔啞口無言,合著不僅是陶謙無義,就連徐州百姓都是助紂為虐的無道之民了?這司馬懿還真是什麼都敢想啊。

  王輔到底還記得自己的來意,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先生有此高論,就沒想過入太學授業麼?”

  “太學有那麼多大儒博士,難道還少了我一個?”聽到王輔讓他出仕的請求,欒規臉色有些冷了下來。

  王輔循循善誘道:“鄭公就住在太學附近,時常與楊祭酒等人論戰,彼可是當世碩儒,難道先生就不想尋鄭公請教一二?”

  “這……”欒規沉吟不語。

  他這一輩子皓首窮經,能有幾個跟鄭玄這樣的大儒交流辯論的機會?這一次若是去了,即便是輸了也無憾事,反倒能得償所願,接觸到更精妙的學問。

  只是這麼一來,他勢必要重新攪入名利場,這可與他避世隱居的想法背道而馳。

  就在欒規為難、糾結的時候,司馬懿在一旁適時說道:“能與鄭公這樣的大儒研討經義,又是這樣的一個題目,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欒公要慎思啊。”

  司馬懿今天說的話很少,但每一句話都直擊要點,欒規不由得對這個外表溫潤謙和的少年高看了幾分。

  “話要先說好。”欒規的視線越過王輔兩人的身子,徑直看向妻子食案上孤零零擺放著的碗,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釋然的說道:“我只知如何教習子弟、研習經義,別的一概不會。”

  “唯、唯。”王輔緊接著應下,高興的說道:“我素知先生不慕名利,更不會為難先生。只是小子家業漸成,為人學生,豈能眼見先生久於微賤。”

  “嗯……”欒規淡淡應了一聲,看了看王輔、又看了看司馬懿,便不再說話了。

  在回去的路上,司馬懿與王輔並轡行走路上,兩人閒聊了幾句,王輔突然無奈的笑道:“師道尊嚴,沒想到在欒公面前,我還是那幅心虛的模樣。”

  司馬懿稍稍靠前,他把頭扭到一邊,正臉看向王輔。王輔像是沒有留意司馬懿這一扭頭的怪異,他的馬不由加快幾步,趕上了司馬懿,司馬懿的頭也跟著擺正了:

  “天生萬物,一物剋一物,就譬如是我怕欒公,欒公怕師母。”王輔在馬上伸了個懶腰,像是被壓抑許久:“也不知我這回請欒公復出,會不會給我苦吃啊。我可是自在慣了的,這回怕是要在國家、阿翁以外,再多個管教我的人了。”

  鄭玄在太學與眾人之間的辯論漸有古今文之爭的趨勢,皇帝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打算著手下一步。於是派王輔等親信搜尋幾個平日裡籍籍無名、有一定的經學功底、並渴望建立功業的宿儒,對其灌輸自己的理念,充作御用儒者。

  這些人不僅能在現在代替皇帝下場與鄭玄打一次試探性的論戰,而且在以後無論是引導社會輿論、為皇帝把握喉舌,還是按皇帝的設想改造意識形態、抓住最高解釋權,都需要靠這些儒生為他打下手。

  畢竟皇帝本人的經學造詣並不高,也不會為此付出太多鑽研的精力,所以這種事情還得需要有個專門的研究小組替他從經學本義的基礎上創新理論、創造一個符合皇帝需要以及這個時代需要的新思想。

  王輔雖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麼,但也知道儒生能提高他所依附的勢力的聲望,作為時刻準備著的外戚王輔,他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向皇帝推薦了自己的老師欒規,讓其參與到這個可以一戰揚名的辯論中,對他王氏也是一大利好。

  司馬懿的目光在路盡頭的旗亭、裡門上游移,輕聲說道:“其實你並不怕欒公。”

  王輔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眼不拙,怎麼盡說些瞎話?”

  司馬懿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韁繩的手,又抬頭看向王輔,目光如鷹一般銳利,直透人心:“你的確不怕欒公,你只是在享受那種‘怕’的滋味。”

  王輔盯看了司馬懿好一會,直到他嘴角掛著的笑容盡皆隱去,眼神變得十分冰冷。司馬懿坦然的與其對視,直到王輔率先移開目光,‘嗤’的笑了一聲,說道:“仲達,你爬過山嗎?”

  不待司馬懿回答,王輔便自顧自的說道:“我家鄉趙國邯鄲附近有座山,叫紫山。春天的時候,我家常登山遊覽,那時候不僅是趙王、就連邯鄲城裡的大小豪族都會接連出城登山。登山的時候有人爬得快、有人爬的慢,越在前面的人,他身邊的夥伴就越少……最後爬到山頂的時候,只有寥寥數人而已。”

  “仲弼身子靈活,一定是最先爬到頂的。”

  王輔毫不自謙的點點頭:“是啊,可是爬到頂後,俯瞰天下,胸中縱然一時快意,但心裡卻很孤獨。”

  “孤獨?”司馬懿複述了一遍,面露沉思。

  王輔不勝感慨的說道:“人吶,站得越高就越孤獨,你看看國家,有那麼多人為他做事,又有幾個是能說真心話的?國家之所以那麼看重我父、賞識劉和、寵愛宋氏,是為什麼?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太孤獨,想讓自己過的如常人一般……怎麼,想不到吧,仲達,從來都是威嚴莊重、心智早成的天子,竟然也會在心裡希望自己有些時候是個常人。”

  “難怪你在陛下面前從來都是一副灑脫不羈的神態,而陛下也不以為意。”司馬懿想起了皇帝在秘書監與眾人在滄池邊釣魚、玩投壺、唱樂府詩時說說笑笑、無拘無束的神態。那時候的皇帝雖然一舉一動都很得體,但眉眼間永遠是一副極為享受、並樂在其中的樣子,就像是孤僻獨居的少年邀請了一幫同齡人在自己家玩樂解悶。

  可每到有突然的要事不得不去處理的時候,皇帝輕鬆愜意的神情會立即消逝,再度換上一副冷峻的模樣去召見大臣。

  他突然有些心疼皇帝了。

  王輔眼望著前方,自信且堅定的說著:“我以後可不想那樣,一個人就一定要有喜惡、一定要有懼怕、身邊一定要有人陪著。只要有了這些,人才不會孤獨,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我不想站在高處之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想有個人能與我並肩俯瞰天下。留個能讓我感受到‘怕’的人在世上,可以讓我時刻警醒。”

  在司馬懿眼中,王輔這個紈袴雖然有心計,但智謀也不過是比王粲那等人強上一些罷了,可沒想到他這番話比司馬懿想像的還要狂妄。他所表現出來的野心與自信也著實讓司馬懿吃了一驚,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倒是對王輔愈加的感興趣了。

  “仲達啊,你說我為何要跟你講這一番話?”王輔輕描淡寫的說著,平靜的眼底卻暗藏著波濤。

  “因為我能與你並肩,而且……”司馬懿悠悠說道,再次一語中的:“我也能讓你‘怕’。”

  “誒——你可真是什麼都敢說啊!”王輔突然長嘆一聲,無奈的說道:“有時候我也在想,留你這麼聰明的人在身邊當朋友,到底是對是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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