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7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義凜然

    “農,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務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漢書·文紀】

    皇帝對太學的看重以及對其所施行的政策層出不窮,為了不讓學生一個勁的埋頭苦讀,變成只會尋章摘句的書呆子,皇帝獨樹一幟的設置了實踐課。各科學子學習兩年之後必須進行相關的實踐,講求學以致用,並有專門的學錄隨行檢查、記錄成效,用於結業的選官歲考。

    治劇、明法等科的還好,去的都是些府衙,而像他們經營科的去的則都是些田地溝渠,這也難怪嚴苞會有不滿。只不過游楚與嚴苞並不相熟,以往只是看在彼此都是馮翊豪強出身,敷衍應付而已。

    此時見嚴苞頑固迂腐,游楚未免也不耐煩了起來:“你再如何不願,難道還想就此棄學不讀?別忘了學規明文:擅自棄學者,以蔑視朝廷、狂行不悖論處。尚書檯及各府給該生記檔,十年之內不得征辟薦舉。”

    “呵。”這個學規當初著實嚇到了一批人,但嚴苞此時卻顯然沒有將其放在眼裡,他湊近游楚,輕聲說道:“郡府記檔也不過是關中諸郡而已,可若是關東各地,卻未必會依此而行。”

    看著游楚驚異的神色,嚴苞得意的笑道:“朝廷既不惜才,這兩年讓來朝的士子先入什麼吏治科就學,不知逼退了多少來自關東的才子。我也不瞞你,在下家中已安排好了公文憑據,若是我不願繼續讀下去,隨時可以前往關東,另謀出路。”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吏治科的好處,也不知道自己的履歷當中加一段‘吏治科’的經歷會有多麼巨大的優勢,如果嚴苞看不出來,為何不早些走,何必在太學熬了兩年?

    游楚心裡思忖著,他看了看嚴苞得意的樣子,突然反應過來——對方或許是純粹要跟他爭口舌之利。

    於是游楚心中雪亮,明知故問道:“既然如此,嚴君何不早些前往關東?我聽說關東方伯多有雄才之輩,以嚴君之能,不愁沒地方一展所學。”

    “是啊!”嚴苞被游楚看得有些不自在,乾笑道:“不過我等到底是天子之民,食君之祿,要忠君之事。”

    游楚心裡鄙夷不已,他沒有張既那麼好的氣度,也沒有賈逵那麼深的城府,交朋論友,喜惡都是擺在臉上的:“你好歹也是飽學之士,言行品性,奈何入士君子之末流。”

    嚴苞頓時忿然不平,正欲再言,眼角餘光卻見遠處的學錄正轉身朝他們這裡望來,若是被學錄發現了,那他這一年的等第可就要評差了,到時候貽誤前程可不值得。

    游楚看著嚴苞很不情願的離去,很是無謂的撇了撇嘴,他並不擔心嚴苞會因此記恨他,就憑對方的能耐,他也沒什麼好怕的。恰恰相反,從此在經營科擺脫了嚴苞這個所謂的‘鄉友’,游楚還覺得無比輕鬆,他揮著鞭子抽了牛一下,打算將剩下的十來步墾完,這一年的耕作實訓便可以算是告終了。

    他所耕作的田塊就在渭河邊上,與渭河只隔著一條寬敞的土路,游楚想著,等他墾完了,就去河岸的坡上曬著太陽睡一覺。

    就在這時,一列鮮衣怒馬的車駕從後面騎馬跑了過來,游楚回頭看去,只見這列騎士有老有少,打扮的像是城中豪強勳貴。他們騎著的良馬高大雄壯,儘管是在路上以小步奔馳,那黃土堆成的田壟也依然被沉重的馬蹄震得抖下無數塵土,就像是哪裡地震了一樣。

    “誒,誒!”游楚此時也顧不得對方的身份,徑直伸手攔了過去:“別踩壞了我的田!”

    “你的田?這不是太學的學田麼?”張繡一馬當先,此時率然勒馬停在道旁,對氣勢洶洶的游楚說道。他本以為游楚是個普通的農家子弟,直到近前一看,才發現游楚的不凡之處。張繡不禁微微一愣,只聽游楚說道:“在下正是太學生員,郎君既然知道是學田,還請騎馬小心,畢竟農桑不易。”

    張繡一直好好的在路邊上跑,本就沒這個想法,哪知游楚先入為主、把他當壞人似得的說了一通,而他又不好當著身後皇帝的面發作,實在是鬱悶不已:“我家素來仁善,公門子弟,豈會做這等事?”

    “這可難講,公門子弟,也不乏縱馬踏麥的。”游楚不知想起了什麼,順口說道。

    跟在後頭的一名中年文士策馬過來,見張繡無端停在路邊,不由問道:“怎麼了?”

    見來者是新晉的青州名士、黃門侍郎劉繇,張繡抬手客氣的將兩人的對話講了一遍,劉繇先是‘喔’了一聲,忽然敏銳的問道:“怎麼,按你的話說,以前還有人縱馬踏麥?”

    劉繇的性格不像他那仁恕虛己的兄長,恰恰相反,當年即便是中常侍的兒子,他也敢上奏揭舉不法。後來因正直的聲名被拜任侍御史,因世道混亂而不就,故避地淮浦,直到去年王端等人來徐,他才敢跟著使團隊伍回長安。如今他雖然不是察舉非法的侍御史,但出於秉正的性格、以及想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臉的心理,很是有將此事追問到底的態勢。

    “唯。”劉繇是齊孝王的後人,正宗的王子王孫,生得氣度不凡、樣貌絕佳,遠非張繡可比。游楚因此不敢失禮,見他發問,謹慎的答道:“聽渭橋附近的老農說,曾有一夥富家子弟不顧勸阻,放任幾名羌奴縱馬入田,啃食麥穗。”

    他偷眼看向劉繇認真傾聽的神色,補充道:“不過這都是初平三年的事了,當初那人不知是誰家子弟……”

    劉繇本以為這是最近發生的事情,此時聽完,發現這就是一樁久遠的懸案,看游楚的意思,就連當事人都只把它當做一件閒談。事情久遠、人物難尋,自己也沒必要挖空心思為一個老農主持公道,於是那躍躍欲試的想法立時消退了下去,語氣也沒有一開始的認真,敷衍道:“未料到長安城竟還有這等子弟,誒……罷了。”

    游楚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這樣表面大義為民、實則以利為先的士人,他當初在父親游殷身邊不知跟多少這樣的人打過交道。當下也不意外,正打算挪步讓在一邊,卻聽對方開口說道:“我家貴人在後面遣我尋一人問話,你既是太學生,不妨隨我前去,這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機遇。”

    正說著,大桑樹下的學錄看到這裡聚集著人,抬步便要往這邊走過來,他負責記錄考察這一片太學生的情況,有義務過來一探究竟。

    “此人由在下過去分說。”張繡向劉繇抱拳,隨即撥馬過去向人解釋了。

    至於是用的什麼理由,劉繇倒是不甚關心,他此時正好整以暇的看著游楚,眼底流露著不容拒絕的神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7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萍水相逢

    “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孟子·離婁章句上】

    游楚皺了皺眉,對方的背景似乎有些超乎他的意料,四百石的學錄在長安城雖然不算什麼,但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員,對方居然只派一個護衛過去打發。

    長安城裡有這麼狂妄的資本的人並不多,當游楚跟著劉繇走到車邊,聽見車內傳來的稚嫩的聲音時,更覺不可思議。

    此時陽光燦爛,黃土地似乎被蒸出了一陣淡淡的塵氣,空氣裡透著一股渭河上吹來的水汽與田間翻出來的泥土的氣味。車廂內逼仄悶熱,非得把人從裡面逼出來不可。

    劉繇恭謹的對車窗作了一揖,尚未說話,坐在裡頭的少年便幾步跳了出來,那幅急不可耐的樣子著實嚇了劉繇一跳,下意識的把手伸過去扶著。這少年卻渾不在意,徑直走到游楚身邊,兩眼審視的朝他上下打量著。

    “你是太學生員?”皇帝見到游楚的第一眼就被對方靈動的眼睛所吸引住了,雖然此刻是老實安分的站在原地,其實心裡不知在轉著什麼主意。這一點倒有些像王輔,可又比王輔多了些知禮懂事的氣質,皇帝忽覺得很有意思,笑著點了點頭,說道:“現讀的哪一科?”

    在他身後,動作慢一步的趙溫也跟著從車上走了下來,此時在身周皆以他為中心,畢恭畢敬的圍著三十來個穿著騎士武服或文士深衣的隨從。

    瞧見這副陣勢,游楚暗自心驚,面上卻平靜從容的說道:“太學經營科。”

    “何時入學?”皇帝伸手攔住趙溫想要代他發問的勢頭,親自問道。

    “初平三年入學。”游楚答道。

    “還是第一批入學。”皇帝微微頷首,順便查起了戶口:“你家住何處?”

    “家住左馮翊頻陽縣。”如果是劉繇這樣的年長者倒還算了,可對方確實一個個子沒他高的孩子,游楚被對方這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弄得心裡不快,忍不住反問道:“不知尊駕姓字?”

    皇帝很少被人當面反問質疑過,霎時愣怔了一下,隨即恍然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哦?是了。”

    游楚以為他會禮尚往來,主動報出自己的家門,哪知對方又是一句話問過來:“還未問你的名字?”

    “……游楚。”游楚眉頭抖了一抖,終還是耐著性子跟對方你問我答的說了半天話,他好奇的發現,眼前這個少年是故意不想跟他表露身份。

    趙溫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在皇帝耳邊說了聲:“應是馮翊功曹游殷家裡人。”

    皇帝瞭然,去年吏部尚書傅巽前往左馮翊整頓吏治,該郡本地官員有過半遭受牽連,唯獨這個游殷不僅未受牽連,反而因為積極配合整頓工作的舉動,得到了傅巽的好評,被薦舉留用馮翊吏曹任上。

    “這個姓倒少見。”皇帝故意這麼說著,往前邁了幾步,走到田壟邊上,看著地裡整齊深厚的溝壑以及每條溝壑旁邊堆積的一道土壟,滿意的說道:“這一路過來,就屬你這裡的田地最為規整。其他的地方,要麼是溝壑深淺不一,或疏或密;要麼是歪歪斜斜,難看至極。”

    游楚尚未接話,只聽對方繼續說道:“難道就沒有調派老農事先教導麼?”

    “有,只是……”游楚看了皇帝一眼,故意閉上了嘴,不再往下說。

    皇帝感到有趣,問道:“欲語還休,你這是何意?”

    “尊駕這是拿我當門客?還是拿我作揮之即來的田野農夫?”游楚冷言說道。

    “大膽。”站在游楚身邊的劉繇忍不住呵斥一聲。

    游楚著實被嚇了一跳,但他仍全然不懼,反倒是將胸腔裡的那股心氣徹底挑了起來,對方就算是弘農楊氏、扶風馬氏,也得按禮數來,最不濟是拂袖而去,誰也不會犯得著跟一個太學生計較。

    皇帝有些好笑的反問道:“你以為呢?”

    “無論門客、抑是農夫,尊駕悉請隨意,恕不奉陪。”游楚說完便欲離開,轉身卻是發現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大,卻容貌昳麗、勃然英姿的青年站在他身後,默不作聲的攔住了他的去路。

    “好、好。”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說道:“你我可謂萍水相逢,就當時一面之交的友人如何?這個身份,可以暢所欲言了吧?”

    趙溫等人微微色變,皆是不可置信的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游楚不明白這些人怎麼這麼大的反應,心裡暗暗警惕,嘴上仍是不客氣的說道:“這世上豈有不知姓名的友人?”

    皇帝意味深長的環顧了眾人,悠悠說道:“我是秘書郎王輔,為防春旱,特奉上命查訪田間。”

    王輔?看對方的年紀、談吐、陣仗,確實跟傳聞中的天子表兄有幾分相肖,游楚有些將信將疑的說道:“既是奉上命,我自然知無不言。”

    於是他便將剛才的問題仔細說了一遍,如果此時站在這裡的不是游楚,而是張既、賈逵的話,他們多半出於謹慎,不會隨便議論太學制度的短處,而游楚卻不同。游楚不怕得罪人,不僅是因為他知道當今皇帝對農事的重視,更是想將這些天看不慣的一些事通過眼前這個‘王輔’的途徑傳達天聽。

    跟劉繇這些道貌岸然的官僚比起來,游楚才真的算是有一顆正義的心。

    說話間,皇帝的臉色漸漸轉冷,原來是有些太學生只是虛應故事,故意將負責的地方墾得歪歪斜斜,等到事後再丟給真正負責此地的農人翻修。至於為什麼不怕學錄在驗收時給他們評差,游楚的答案是:“太學到底是看重所學,彼等明法、明經,本務並不在此,故而查驗的規格鬆弛,不像我等經營科,日後可是要與此事打交道的。”

    皇帝知道他還是有話沒說完,這裡頭多半還有些人仗著家世,故意用這個方式表達抗拒。目前選官的路並不是只有太學策試這一條,還有更多便捷的道路,他們不是經營科的那些寒士,不怕無路可走。

    “連天子都親耕畎畝,每年春耕必下地推犁,彼等竟還敢如此!”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8
第一百五十六章 犁廉耕細

    “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壟盡而根深,能與風旱。”————————【漢書·食貨志】

    饒是站在陰涼處,皇帝仍覺得身上燥熱不已,他剛才轉念之間甚至有心讓太學僕射潘勖厲行‘實習’制度,將學錄判定的成績歸入到結業授職的考核評定中去。但他知道如果真按這麼來的話,且不說對旁人太過顛覆性、以後也將只會有經營科才會涉及到具體的農桑事務,其餘的明法、治劇根本不會涉及到這些。

    現在讓太學生象徵性的參與部分農事,已經是讓很多自認高潔的士人對皇帝做出太多的退步與忍讓了,在馬上將要到來的君臣一體抗旱的局勢下,皇帝目前還不能較真下去。

    否則倒真有可能會出現嚴苞所說的那樣,人才都流失到關東去了的情況。

    有時候裝糊塗、隱忍不發也是上位者需要擁有的特質,皇帝心知肚明,他只是忍不住譏諷道:“都說現今的太學制度遠邁前代,依我看,也不盡然如此。”

    游楚有些不悅的挑了挑眉,但到底沒說什麼,雖然太學對他有教育之恩,但錯就是錯,他沒必要為了太學的名聲而故意做虛偽的掩飾。

    這時候散落在四周的幾個學錄聚在遠處,對游楚這邊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過來。

    “不用理他們。”皇帝斬釘截鐵的說道,他也看到了這幾個學錄,對劉繇說道:“少做些迎來送往的表面功夫,讓彼等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就行了。”

    游楚眼前一亮,他這人有時就喜歡直來直往,做事彎彎繞繞的並不符合他的性格。‘王輔’這句話倒是說道他心坎裡去了,游楚一開始對其的一絲不滿也隨之消散,對對方有些惺惺相惜了起來。要不是他現在任何一個舉動都被旁邊這一群人死死盯著、搞得他好不自在,以及擔心自己太過熱情會有逢迎阿諛之嫌,游楚早就想和‘王輔’稱兄道弟了。

    劉繇微微傾身,執手揖了一下,很快轉身向學錄那裡走了過去。

    游楚偷眼瞧見那幾個向來都是趨炎附勢、對士族子弟溫言悅色、對寒士冷漠挑剔的學錄們,此時在見到劉繇之後,無不諂笑彎腰,就像是見到太學僕射了一樣。這讓還是馮翊普通的豪強子弟、未曾入仕的太學生游楚暗暗心驚,對遠在雲端之上的外戚王氏的權勢,有了一個更深的認識。

    “你耕的這塊田地,細看起來,倒是與當今時興的‘代田’有所不同。”皇帝不再去提剛才的話題,反倒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游楚耕作的田地。

    ‘代田法’始於孝武皇帝時,搜粟都尉趙過根據關中農民的生產技術與經驗,加以總結、改良、然後推廣天下的耕作方法。這個方法主要是在一塊方形田地上,利用牛、犁來開挖三條土溝,將種子播種在溝中。待抽葉發芽之後,再將溝兩旁的壟土逐漸填埋進農作物的根部,這樣便能起到防風抗旱、排水防澇的作用。

    由於溝的位置每年都有輪換,所以被稱之為‘代田’。

    溝的深度往往都是固定的,皇帝一路看過來,除了一些過深過淺的極端範例以外,大抵都是一樣。而游楚所開墾的溝雖然都很規整、平直,但卻有些淺,所以皇帝才有此一問。

    “這是我問過附近的老農之後,他們所傳授給我的法子。”游楚性格平易近人,與人交往沒有架子,就算是地位最低賤的走卒更夫都能與之洽談。他因為對農事感興趣,特意問了負責這塊田的農戶,打聽出了這兩年由經驗豐富的老農摸索出來的新法子,所以這一次便將其用上了。

    這幾年氣候變化異常,許多農民因為四季的天氣、播種的節氣跟祖輩傳授下來的曆書和經驗產生錯訛,從而貽誤了真正的農時,導致農戶破產、陷入赤貧,不得不遭受凍餓流離。而在這場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農人,從中逐漸摸索到了一定的氣候變化規律,並通過豐富的經驗研究出了適應氣候變化的耕作方法。

    其實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新穎的法子,就是根據土地的墑情確定耕作的時間、耕地的深度,將地表的土塊弄碎,形成一層鬆軟的土層,以減少水分蒸發,秋耕深耕、春夏淺耕。

    “春夏少雨,天氣炎熱,土裡的水極易曬乾,以致禾苗存活艱難。所以才要在春夏挖淺溝、再鋪碎土,保持濕潤。”皇帝一語道破其中關鍵,轉念一想,這不就是‘耕耙耱’技術麼?原來是在漢末就有了雛形,後來廣泛使用,直到兩百多年後才被人總結成書:“你是怎麼會想到找老農的?”

    皇帝頻頻頷首,忍不住走到田邊,低頭看著田裡的碎土與壟溝,回頭再看向游楚,眼裡滿是激賞。

    “孔子曾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游楚的聲音與語速依舊從容,說道:“若論經術、道理,老農絕不如我等士人知道的多,但若論及農桑之事,我等士人就該擇其為師。朝廷要我等太學生熟悉農桑,定然是為了我等以後授官任職、治理一方時能以此技為長,教導百姓墾殖。若是我等對於農桑連百姓都不如,又談何牧民?”

    這番話不僅是讓皇帝,更是讓在場的趙溫、劉繇等人吃驚不已,在他們的觀念中,士人與庶民是兩個世界,想讓士人主動放下身段請教老農,簡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游楚卻偏不以為意,實在是性格特異。

    皇帝輕輕一笑,忍不住對游楚拊掌言道:“你可仕進二千石。”

    二千石最低都是一個郡守了,只是這個評價出自於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人的口中,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游楚雖然察覺到了周圍人看他的目光微微變得驚羨,但仍為太過放在心上,或者說,他沒有將以後能做多大的官放在心上。

    趙溫比在場大多數人都要機警、也最有資格對皇帝首先說話,他早在一旁就默默看出,皇帝對游楚從老農口中得知的新耕作方式很感興趣,於是適時建議道:“若此法當真有用,不妨以朝廷的名義推廣關中,督勸黎庶照此耕作。今歲雨少,大旱在即,此法倘能起綢繆之用,或許能補救一批損失。”

    皇帝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旁邊正在向他好奇的張望著的游楚,轉頭對趙溫耳語道:“先派人多問問京郊老農,若真有此效,便趁春耕未畢,宣告關中各地,已耕完了的,儘量督促修整;未有耕完的,就依不同的地情進行耕作。尤其是軍屯和民屯,此二者關係深重,你要與太尉、大司農等人酌情處置。”

    “謹諾,老臣回去以後便派人查訪老農,盡快整理出一套行之而有效的法子來。”趙溫聰明的附和道。

    “你這是要學趙過啊。”皇帝抬眼望向趙溫,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趁此機會總結時下的農業生產經驗,由朝廷編撰出一部像《四民月令》一樣的農書,於是他笑道:“這也好,當初趙過制三腳耬車、推行代田之法,至今三輔猶賴其利。你也不妨追效先賢,再弄一套便於農桑、益於黎庶的法子出來。”

    趙溫低眉順從的說道:“謹諾。”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39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旱生螟螣

    “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詩·小雅·大田】

    見兩人在一邊窸窸窣窣的說著什麼,游楚心裡大為好奇,卻又不敢張望,心裡覺得十分憋屈。自打見了這個‘王輔’以後,他發現對方也不是如坊間談論的那般放浪不羈、輕世傲物,反而很有氣度。雖然對方沒有刻意擺什麼架子,卻總讓游楚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感、還有一種讓他不敢暢所欲言、十分壓抑的氣勢,這種感覺讓他在記憶裡似曾相識。

    游楚想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其父是左馮翊的上計吏,曾隨其入雒陽拜訪過當時的三公,那時候面見上位者的感覺,就跟這時候的感覺一樣。

    皇帝好像這才回想起來還有游楚在場,正打算轉身說些什麼,視線在不經意的掠過壟溝的時候,忽的一頓,像是看到了什麼。

    他指著其中一條淺溝說道:“那土裡的是什麼?挖來看看。”

    眾人皆不明所以的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趙溫只看見那地方全是黃色的碎土,什麼也沒有,心裡不免有些疑惑。而張繡卻不管那麼多,直接邁步走下了田坎,彎腰搜尋了一陣,很快從碎土之中撿起一個土塊走了回來。他有些不確定這個是不是皇帝所要見的東西,那土塊的一側整齊的排列著十幾個黃色的、長條形的蟲卵,密密麻麻的,令人看了不禁皺起眉頭。

    這正是皇帝要問的東西:“爾等可知這是何物?”

    在場眾人如趙溫、劉繇等無不是豪強高門出身,就連張繡也不曾閒得去田裡鄉野看這東西。

    皇帝環顧了盡皆茫然的眾人一眼,看向剛才站在游楚身後、準備攔著他的那名年輕俊秀的青年,再次問道:“周郎,你也不知道?”

    殿前羽林郎周瑜沒想到皇帝會親自對他發問,當即有些臉紅,因為他周氏雖然在廬江郡廣有田業,但終日裡都是出行坦途、起臥高堂,從未親眼見過此物。想他從汝南奉璽入朝以來,皇帝曾幾次親自召見過他,周瑜欽佩皇帝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智,皇帝賞識周瑜出色的才學姿容,君臣問對,相見甚歡。

    如今在對他青睞有加的皇帝面前,連這個都不知道,這讓周瑜大感慚愧。但皇帝有話,他不得不答,只好含糊其辭的說道:“此物應是蟲類。”

    “不僅是蟲類。”皇帝在前世曾去過當地農家養殖的蝗蟲大棚,親眼見過這種東西,於是直截了當的說道:“而且還是蝗蟲所產。”

    “蝗蟲?”趙溫想到歲前皇帝曾對他們預示旱蝗的時候,就曾說過蝗蟲喜歡產卵於土中,當時他還與董承等人一樣,都認為‘蝗蟲是魚蝦所化’。如今被皇帝使人挖出一塊不明物,說這就是蝗蟲卵,趙溫雖然有些驚異,但仍是半信半疑。

    游楚將眾人俱是一臉慎重,也知道蝗蟲這東西非同小可,一旦引起蝗災,輕則啃食禾苗,禍及百姓;重則是政教不均,上降警示。只不過,這東西真是蝗蟲的卵?不、蝗蟲是卵生的?

    以往的人生閱歷讓他並不如何相信這個結論,但游楚見皇帝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還是謹慎的說道:“田間有許多這種東西,即使有害,只要將其從土中翻出暴曬,便可無虞。”

    趙溫瞥了游楚一眼,脫口便說道:“你又怎知此物非是田間獨有、而非處處都是?”

    劉繇在一旁看了半天,這時開口說道:“在下聽說蝗之所生,必於大澤之涯,還得是驟盈驟涸之處。如幽燕以南、青徐兗豫諸郡之地,湖池眾多,一旦因旱而涸,則必生蝗。”

    他這番話說的也不算錯,在乾旱的年份,湖泊水域面積縮小,窪地裸露,為蝗蟲提供了許多適合產卵的場所。所以人們經常見蝗蟲從乾涸的湖岸邊出現,便誤以為蝗蟲是魚蝦所變,等到蝗蟲逐漸遷移到低窪易澇的地方消失後,人們又會誤以為蝗蟲複變為魚蝦。

    皇帝現在很難跟這些思維仍侷限於‘腐草生螢’的古人解釋生物,而且他也沒有時間給眾人證明蝗蟲卵生的這個事實,只好帶有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此物現於田野,殊為不祥,宜速除之,使其殄絕滅盡才好。”

    “唯。”趙溫習慣性的帶著恭謹應承的語氣說著,一時忽視了還有游楚這個外人在場:“回去以後,可詔……找尋中台發行文於各處,再請國家下詔。只是念在黎庶無知,不信蝗乃卵生,不肯憚勤效力,若是強命,恐增不滿,故只能以溫詔勸行。”

    他此時的注意力全放在皇帝身上,就怕皇帝會一意孤行,在卵未生蟲,真正證實之前,認定這個是蝗蟲卵,強使關中百姓在田地裡挖蟲卵,把事情搞的沸沸揚揚、起到反效果。只是見皇帝面色沉靜的點了點頭、表示聽進去了之後,趙溫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沉了下去,繼續說道:“至若軍屯、民屯等官田,可發切詔責令各官,認真辦理,不可有誤。”

    “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皇帝悠悠嘆道,治國有時就該宜緩不宜急、條理明晰,單從這一點上來看,趙溫就是個很合格的宰相。

    劉繇根據自己在青徐之間遊歷的見識,跟著補充說道:“蝗蟲既生於涸澤,便是說此物經不得水淹,待田間有水漫灌,此物便必不得生蟲。”

    看如今這天色,今年必然是會生旱災了,到那時又會有多少水可用呢?皇帝心裡想著,左右是要去看看長安附近的溝渠與河工,不妨就趁此一觀,於是他再次看向游楚,說道:“這附近可有翻車等物?”

    “有,就在前面不遠。”終於在眼前這一場嚴肅的討論中得以喘口氣的游楚,立即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指向路盡頭的某處。

    皇帝順著目光看了過去,說道:“好,給他一匹馬,我等騎過去瞧瞧。”

    說完,便從周瑜的手中接過馬韁,動作麻利的翻身上馬,張繡見狀,也跟著上了馬,並將手中拿著的土塊隨手扔在地上。那土垮在堅實的路面上被砸個粉碎,黃色的蟲卵盡皆裸露了出來。

    皇帝正拿著韁繩,低頭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話後,便騎馬離去:“把它碾了。”

    於是跟在後頭的一行人刻意騎馬從這些蟲卵上踏過,很快便將這些蟲卵與碎土與土路踏為一體。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0
第一百五十八章 源水渠清

    “行水潦,安水臧,以時決塞,歲雖凶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荀子·王制】

    學田的北邊就是川流不息的渭河,此時的渭河清澈乾淨,水流平緩,只是由於冬春未雨,水位不及平時那麼高。

    在游楚的指引下,皇帝等一行人信馬由韁,緩緩走在河岸的斜坡上。居高俯視,只見十數架槽狀的矩形翻車整齊的斜置在水邊,下端沒入水中,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尋常農夫正用手搖、腳踏等方式驅動鏈輪,槽內的龍骨葉板不斷上升,將河水刮到水槽的上端,流入水溝之中,灌入田間。

    雖然這並不是皇帝所熟悉的那種圓輪水車,但其卻比輪式水車要簡便好用,各有各的好處,皇帝也無可挑剔,滿意的說道:“我聽說孝靈皇帝時,掖庭令畢嵐曾作翻車、渴烏,灑水南北郊路,以省百姓灑道之費。如今將其改為農事,倒也是物盡其用、大有裨益。”

    “唯,翻車、渴烏等物以其輕便之故,曾隨朝廷遷至長安,如今關中所推行施用的翻車,大抵都是民間據宮中舊物改進倣傚而成。”趙溫在一旁解釋道:“這些早在初平三年,國家開募民屯田之詔,就特使宮中翻檢出了此等舊物。”

    “喔。”皇帝點頭應道:“我記得有這麼回事。”

    說完,他復又問道:“若是遇見大旱,這幾架水車可堪足使?”

    游楚此時就跟在皇帝身邊,聽對方這麼關心農事,不由得側目道:“渭河水澤深厚,自然不怕乾涸,怕的就是那些小河小溪、井水池塘一旦水少,那時再多翻車也是無用。”

    “說的也是。”皇帝從翻車上移開目光,應對旱災,除了必要的糧食儲備以外,興修水利、完善農業灌溉體系、改進農耕技術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

    歷史上的關中之所以被旱蝗搞的十室九空,主要還是由於當時的朝廷上下失控、無心提前籌備、李郭混戰的種種緣故。如今朝廷的凝聚力不僅絕非歷史上的小朝廷可比,而且經過兩個多月的採購餘糧,加上去年的田租與倉儲,雖然不至於能保證所有人渡過難關,但起碼能借此賑濟災民,穩定關中人心。

    此外還有這兩年持續不停、為皇帝無比重視,甚至為此整頓一郡官員的大小河工、池塘等水利工程,以及有著抗旱功效的‘代田法’、‘耕耙耱’技術。等真的大旱到來了,皇帝有信心將其的不良影響降到最低,只要平穩渡過了這次大旱,古老的關中才算是真正走上浴火重生的道路。

    隨後皇帝與趙溫等人沿河而下,視察了不少官府翻修、重修的溝渠、陂池。譬如長安城東北處的一處河渠,曾因關中羌漢戰亂、經濟衰退而失修破敗,久被淤塞。直到這兩年在京兆尹與長安令的幾度費心籌劃、調度人力修葺下來,不但盡復舊貌,而且使渠道拓寬了數丈,水深丈餘,又開始恢復了其灌溉的功能。

    夾岸農田有的已長滿青苗、有的才剛翻出新土,農人或荷鋤、或鞭牛,煞有活力。

    皇帝一路看過來,不禁感慨萬千,當初他首次見到這方土地的時候,尚且是暮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景象,沒想到才過兩年便開始逐漸恢復。他看著如此好的一方天地、如此淳樸勤勞的百姓,感覺肩頭的責任更重了許多。

    “瞧瞧這農桑、這河工。”他輕輕伸手點著眼前的這一切,難得的誇讚道:“王彥雲還是有本事的。”

    趙溫在馬背上默然一躬,直到皇帝收回目光,這才穩重的說道:“這都是國家識人之明、使賢才俊彥乃有竭智投效、用才施為之地。”

    皇帝斂了臉上似有若無的一絲笑意,沒有接話,反倒像是忽然才注意到一旁的游楚似得,對他說道:“此間事了,游君且先回去吧,今天多有勞煩了。太學那邊,我會使人知會一聲,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游楚一開始還覺得皇帝有些地方很對他的脾性,但隨著在他身邊見聞久了,越發覺得此人難以捉摸。尤其是趙溫、劉繇等人對皇帝畢恭畢敬、宛若君臣主從的態度,讓游楚很不習慣,想與其交友的念頭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早點脫身。

    他今天遇見這等事情,近距離的親身接觸到了朝廷顯貴,正愁一肚子的話沒處跟人說。聽了皇帝的話後,簡直是如蒙大赦,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一聲,便麻利的從馬背上滑下來,急著回去找張既、賈逵等人分享趣事。

    但走之前,游楚也還不忘對皇帝客氣了一句:“下回若是得見王郎,我炙狗肉與你吃!”

    皇帝默然不語,坐在馬背上目送著他遠去。

    直到他走後,趙溫才有些不高興的說道:“即使是不知陛下身份,但知秘書郎奉詔巡視,也該有所恭敬之色才對。此子適才所為,不免有些輕浮放肆了。”

    皇帝不以為然,老氣橫秋的評價說道:“這才是本性使然,開朗隨和、熱情大方,無論是什麼場合他都能吃得開,可以輕鬆自如的與別人打交道。這是他的優點,但若是遇見執金吾司馬公、侍中楊公這般不苟言笑的人,我看他就要吃癟了。”

    其實游楚與王輔的性格有些類似、甚至與裴潛的個性也是大相逕庭,只是跟他比起來,裴潛的心思有時稍顯沉穩、王輔則多了幾分輕傲與做作、而游楚卻是比前二者更為真誠。僅僅只是看你順眼,所以想與你做朋友的那種真誠,是那種毫無目的性與利益驅使的真誠。

    像這種真誠的、有個性的人,皇帝不得不說是對他另眼相看了。其實皇帝剛才的行為已經毫無遮掩了,有些話甚至都不是臣子該有的語氣,也就是游楚先入為主的把皇帝當做了‘王輔’,這才沒有懷疑皇帝言語裡的異樣——從另一種程度上來講,王輔在京城閭裡的名聲也的確不如何。

    不論是其當真如此,還是有人在背後故意造作輿論、像是故意評議‘省中八秘’一樣給王輔的聲名抹黑,皇帝也都不免對此上了心。

    趙溫會錯了意,有些訕訕的說道:“陛下說的是,此人倒不失其赤子之心。”

    “正禮。”皇帝忽然喚道。

    今天隨駕微行的黃門侍郎只有劉繇與毌丘興兩個,作為在朝中僅存的河東豪強,毌丘興素來沉默寡言,若是讓人歷述現有的六個黃門侍郎,必然的數到最後一個才會想到毌丘興。旁人都以為這是毌丘興很少在皇帝面前出頭露面、所以才不受重視的緣故。

    不然的話,何以當初他助光祿大夫皇甫嵩在河東剿平白波賊,立下大功,如今還只是一個黃門侍郎?何以現場就兩個黃門侍郎,皇帝有所指派,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新入職不久、卻稍顯活躍的劉繇而不是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0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安乃任

    “不是藏名混時俗,賣藥沽酒要安心。”————————【西山吟】

    毌丘興宛如一尊木偶坐於馬上,靜默不語,一旁的劉繇趕緊應道,靜候皇帝的指示。

    “你去一趟太學,將今日之事大致對潘勖陳說一遍,他知道該怎麼做。”皇帝語氣漠然的說道,他雖然不會在這個時候下狠手,但讓太學僕射潘勖利用職權清除幾個害群之馬還是做得到的。

    劉繇聽出了皇帝語氣裡流露出的淡淡的殺氣,心神凜然,這便策馬回城去了。

    “這裡有些熱,走,去河邊吹吹風去。”說著,皇帝便掉轉馬頭,往北來到滾滾渭河的岸邊,此時正是日頭西斜,光照河面,水面上閃爍著粼粼金光。皇帝看著這副景象,索性放開了韁繩,任由坐騎載著他隨意走動著。

    他身邊僅僅跟著殿前羽林郎周瑜一個人,這是皇帝刻意為之而做出的舉動,趙溫那一幫人也看得出皇帝想與周瑜這個年輕羽林郎單獨敘談的意思,一干人都極為自覺的跟在後頭。

    “公瑾。”皇帝勒馬佇步河岸,目光深沉的遙望著對岸,悠悠說道:“你騎著馬,能否從這渭河上躍到對岸去?”

    “陛下說笑了。”周瑜笑著回道,笑容很是灑脫自然,聲音讓人聽了覺得很舒服:“渭河寬有數十丈,臣之所乘既非神駿,豈能輕易躍之?”

    “那若是給你一匹神駿呢?”皇帝正獨自看著河對岸陷入沉思,聽見這話,不禁回過頭來,審視了一眼周瑜,看著對方俊逸卻不凌厲的相貌,以及眉宇間難藏的那一股英氣,凝聲說道:“讓你躍過此河,你可躍得過麼?”

    周瑜表情忍不住肅然了幾分,不敢輕易答話了,良久,他勉強一笑,說道:“還望陛下恕罪,無論有無良駿,臣都不會躍過此河。”

    皇帝一笑說道:“我看你是身在此地,心卻早已在了對岸,是故非是不想躍,而是不願躍。”

    “周公瑾,你還在猶豫什麼?”

    這句輕問像是皇帝在他心底呵斥了一聲,讓周瑜臉色微變,短短幾瞬之間,他的臉上便流露出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百味雜陳,久久未曾答話。

    “你有將將之才,這次南征,本是你一舉成名的大好機會。可你知道為什麼,同為殿前羽林郎的太史慈、孟達皆已隨軍前行,而我卻偏不予你任命麼?”皇帝不等他說完,便已將頭轉了回去,再次遙望著渭河上粼粼的波光、對岸長著的青草黃花:“就是因為你心底的那份猶豫!”

    “你從汝南奉璽入朝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若非局勢已定,你心裡更想的是隨孫策建功立業、盡情施展才智。而不是待在這人傑輻輳的朝堂,稍有不慎就會遭遇埋沒,就像毌丘繼仁一樣在我身邊終日碌碌。所以你看似順服朝廷、任職奉命,其實……心不在此。”皇帝今日像是要把話徹底挑開,驀然說道:“若非我還勉強有些中興之資,你恐怕愈會失望。”

    “臣不敢!”周瑜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從馬上翻身而下,沖皇帝抱拳道:“陛下是聖明天子,乃漢室中興之望,臣有幸伴隨帝駕,豈敢再生二心!”

    皇帝剛才一連串說的話簡直是句句敲在了他的心裡,雖然不全對,但也是八九不離十。他其實並不是像皇帝所說的那樣一心想與孫策縱馬江東——那是皇帝故意用後世的思維而加以揣測、並且借此施壓周瑜。

    其實更深層次的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那就是周瑜一開始的打算,僅僅只是為了廬江周氏今後的發展、順帶還有好友孫策的前程。而不是像趙溫、張昶、潘勖、楊沛這般,在顧全家族利益的同時,緊緊的跟隨在皇帝身邊、做一個以皇帝馬首是瞻的帝黨中堅。

    皇帝對於用人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像是楊琦、劉繇這些人,他不會要求彼等對自己的立場是絕對服從。只要肯付出一定的名與利,這些人都會為皇帝所用,只是他們永遠不會成為心腹、用起來也不順手、更不會讓他們手綰大權。

    但是像賈詡、周瑜,乃至於以後將要逐一啟用的諸葛亮、司馬懿等人,皇帝對他們的要求不僅僅是跟自己‘以利合’那麼簡單,他需要的一支立場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忠誠班底,這班底可以在彼此之間、甚至與皇帝有一定程度的分歧,甚至可以在私下裡有自己的小算盤、小動作,但他必須是真正的從表裡、內外都忠於皇帝一個人。

    而不是像朝廷內的關東、關西兩幫士人一樣,心裡忠於朝廷、忠於皇帝,但從未與皇帝真正一條心。

    如果這些人做不到,那麼皇帝就會像是當初設法讓賈詡、荀攸歸心一樣,先觀察一番,再找機會或是動之以情、或是曉之以理的用言語刺激他們。

    “我知道你沒有二心,自打你入朝以來,我一直對你青睞有加,這你也知道。”皇帝一邊眺望,一邊說道:“你是個聰明人,心裡也清楚我想要你做什麼樣的臣子,同樣是‘臣’,其實大有不同。你想做哪種,全在於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哪種,你依然是周公瑾。”

    這是要周瑜做出決斷了,其實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不如做。周瑜也知道皇帝現在只想聽他的一句話表態而已,不同的表態,將會有不同的‘反應’給他,那才是決定他個人今後榮辱的大事。

    他看著皇帝站在岸邊的側影,西斜的陽光灑在皇帝的側臉,讓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介乎於成熟與稚嫩之間,雖是漫不經心的看著河對岸,但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這份洋溢著莫大的自信,像是將天下事盡握於手中,像是面前縱然有驚濤駭浪,他也能帶著這份自信將其斬破擊碎。

    這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自信與朝氣,周瑜似乎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他欠身說道:“臣遠自江淮而入朝,正是心慕朝有聖天子、能開中興之世。能為陛下竭智奉職,是臣所願。”

    話雖模棱,但含意卻十分明白,雖然二者尚未真正開誠布公,周瑜還不知道皇帝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但他自然明白如今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眼角的肌肉顫了一下,雖然離最後一步尚有些距離,但已經是個不小的進步了,他隨即笑道:“善!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說完便低頭看向仍站在地上的周瑜:“涼州刺史韓遂進擊宋建,久久未平,此人非是易與之輩,朝廷不得不慎。如今有安集將軍張濟領兵一萬駐守漢陽,你即刻代軍司馬職,與毌丘興領兵一千前去助陣。”

    安集將軍張濟駐兵漢陽郡,一是為朝廷守護西邊的防線、二是與雍州刺史鐘繇一起密切監視韓遂在涼州的戰事、三是作為一支預備隊、給武都郡的裴茂等軍看好後方。

    如今皇帝明確表示了對韓遂的不信任,並將周瑜與毌丘興派往漢陽,其用意,周瑜不難猜到。

    只是讓周瑜想不通的是,皇帝的這個‘反應’,似乎有些沒有表現出作為像賈詡、趙溫那樣的皇帝親信,到底該要做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0
第一百六十章 老病將死

    “勿謂在屋漏,人見汝肺肝。節義實大閒,忠孝後代看。”————————【自勉】

    蜀郡,郕都。

    當呂常來到靜室的時候,劉焉正半躺在床榻上,一個侍女在後頭扶著他的背、另一個侍女正捧著碗湯藥打算拿勺喂給他喝。

    “你且在一旁稍待,我飲藥過後再與你細說。”劉焉看了眼呂常,復又皺眉看向那碗黑漆漆的藥。

    呂常不為所動,徑直走了過去,從侍女手中接過了藥,沖劉焉示意屏退這些奴僕。

    他是跟隨劉焉從凶險萬分的蜀道上一路走來的舊人了,雖然才智平庸,但也算忠心可靠,劉焉一直拿他當心腹。此時見呂常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他的神情也跟著嚴肅了起來,待揮退身邊閒雜人等以後,方才問道:“怎麼了?”

    “這是盧氏進的湯藥?”呂常一手小心的扶著劉焉的背,儘量避免接觸到他背後的那些背瘡。

    “如何會是她?這麼久了,除了飲用符水,就是讓我在靜室叩頭思過,我問她何故遲遲不癒,她只知道說我信道不誠。”劉焉似乎有些疲憊,微微後靠,把身體的重量大部分放在呂常手上,然後輕咳幾聲,冷笑著道:“說來說去,都是這麼幾招,這兩天說是為我請禱,將我的姓名書在簡上,陳說服罪之意。寫作三份,親自拿著它往山上、地裡、水中投放去了。”

    “巫禱之辭,最不可信,真正說起來,還是藥石管用。”呂常幹巴巴的說著。

    劉焉老臉一紅,他知道對方是在藉機譏諷他當時鬼迷心竅、諱疾忌醫的事情,當下也不好意思再說,只得故作不耐的說道:“把藥拿來吧,都冷了。”

    呂常輕嘆了一口氣,先用勺子舀了一勺藥,自己毫不猶豫的喝了一口,然後靜待數息,身體沒什麼異常之後,方才一口一口的喂給劉焉。

    “本來就是將死的人了,你還怕有人毒害我不成?”對於老手下的關心,劉焉揶揄的笑說道。

    話是這麼說著,他還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藥,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嚴重惡化、藥石難醫,現在無非是早死與晚死的差別而已。只是他還有一些佈置尚未完成,若是驟然撒手人寰,會讓身後生出許多麻煩。

    劉焉幾口喝完了藥,忍不住露出一副很噁心的表情,他難受的擺擺手,拒絕了呂常遞過來的飴糖,說:“讓我多嘗嘗這苦味吧。”

    他沒有解釋緣由,但呂常心裡卻隱約明白是什麼‘苦’讓劉焉揪心悔恨。呂常沒有說話,等劉焉緩過一陣之後,將其面朝下的伏在榻上——劉焉的背部滿是灌滿膿水的瘡苞,輕易壓破不得,所以每次寢臥都只能以面朝下,不能輾轉翻身,十分難受。

    呂常本來也是個精壯的漢子,當初護送劉焉入蜀,不知為其驅退多少虎豹,如今染下病根,身子日漸消瘦。剛才又是用一隻胳膊撐著劉焉、又是扶劉焉躺下安臥,就這麼幾個動作,倒讓他出了一身的汗,呼吸都有些不穩了。

    “你身子也不好,本該賜你些錢財宅地、放你出去做個什麼不勞累人的官,讓你在蜀地安居……”劉焉伏在榻上,語氣微弱、有些抱歉的說道,這一起一臥,讓他也不是很舒服:“可若不是我身邊實在沒有可值得託付的親信,我也不會強留下你來看顧我。”

    這只是一個上位者表示親近、讓手下人自以為很‘重要’的手段,劉焉諳熟權術,用起來得心應手,呂常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極為受用。他輕吁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穩,笑著說道:“在下沒什麼才幹,也就只能為使君做些奔走傳信、照料私隱的活計。何況使君待我不薄,犬子能得拜名師,也是使君給我家的恩惠,我不能不守信義。”

    “嗯……”劉焉閉上眼睛,一邊養精會神,一面梳理著自己的思緒,輕聲問道:“你家那小子近來如何了?”

    呂常之子呂乂自從拜入來敏門下,每日都在來敏府中受業讀書,不僅如此,在私底下,小小年紀的呂乂也是連接劉焉與來敏之間的橋樑,許多州牧府外的事情,都是靠呂乂代為轉述。故而劉焉此次開口問詢,問的不是呂乂的近況,而是來敏等人有無新的動向。

    “來君近來頻繁拜訪蜀郡各家名士、頗得善名,譬如本郡張氏、杜氏,與之來往甚為親密。依在下之見,來君能有這般成績,吳氏在其中出力殊多、可謂功不可沒。”呂常一五一十的說道。

    劉焉輕哼一聲,語意不明的說道:“自打吳班跟來敏一同南下,還甘願為其左右騎從的時候,我就知道彼等會有什麼想法了……這並不出奇。”

    也許是剛服下的湯藥發揮了效用,劉焉此刻覺得身體狀態還算不錯,後背的疼癢也減輕了許多,手足也不像以往的那般無力。尤其是他頭腦很清楚,能夠像往常那樣對局勢進行思考、分析。

    他現在已經離死不遠了,成天臥床不起,全靠湯藥吊著性命,吳氏這些跟隨他入蜀、打著從龍心思的外鄉人也都已不再把寶壓在他的身上。彼等都在與來敏一同串聯益州豪強,等著在劉焉死後,趁著益州無主、朝廷派兵南下之際,聚眾一心北拒張魯,迎接王師,為自家、為其身後的主謀者黃琬搏得一個功名富貴。

    對於將要發生的一切,劉焉必須要做好充足的打算,不僅讓自己洗脫在蜀地‘割據謀逆’的罪名,還要讓自己的兒子劉瑁趕上這批北迎王師的隊伍。所以他選擇主動遷移州治,對本地豪強示好,並且不干涉來敏在私下裡的串聯活動、甚至提供一定的支持。

    劉焉預想的最後結果是,這些豪強在他死後,臨時擁立劉瑁暫代州牧職權,與朝廷夾擊張魯,主動打通道路,對朝廷重新奉職納貢。那個時候劉瑁最不濟也會憑藉著‘臨時州牧’的職權以及獻土之功,得到封賞、甚至能保全劉焉膝下四個兒子的性命,若是皇帝性子好一點,身家富貴也不是不可期許。

    “還有什麼事麼?”劉焉把臉側在軟枕上,頭上的發髻露出幾絲花白的頭髮,垂在他微闔著的眼皮上,使其愈加顯得蒼老:“上回你說郤家那小子,叫郤揖的,也常往來敬達府上走動?”

    郤揖是河南偃師人,他的父親是前益州刺史郤儉,因為被州中盜賊馬相所殺,天下大亂,所以才滯留蜀地。這是劉焉當初請命入蜀的因由,如今這個前刺史之子突然冒了出來,雖然郤揖是個奢侈享樂、花費無度的人,但在這個關鍵時刻,劉焉不得不謹慎待之。

    “就只來了一次,還是聽聞來君在蜀郡風頭漸盛,特來拜訪,後來發現來君待他不過爾爾,也識趣不來了。”呂常知道劉焉想問什麼,主動說道:“來君試探過他,此人什麼都不知道,觀其言行,也不似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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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瘁難為

    “誰能辭酩酊,淹臥劇清漳。”————————【夜飲】

    劉焉仍在榻上沉吟不語,像是睡著了一般,仔細看卻會發現他眉頭微皺,像是在忍著背後復發的疼痛、又像是在為這個看似尋常的小事而感到棘手。

    呂常抿了抿嘴,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因為前刺史郤儉為人賦斂無度、貪殘放濫,州中百姓、黎庶無不呼嗟憤恨。其父不得民心如此,何況郤揖其人才幹平庸,聲名不顯,再如何也成不了事。

    只是見劉焉仍是一副憂慮的樣子,呂常雖是不解,還是出聲寬慰道:“使君難道忘了,當初郤揖為了不讓家財遭賊人惦記,特意向使君敬獻數百萬錢。使君那時還對在下說‘此人貪財好奢,不足為慮’,故而收容於他。如今不過是在來君府上走動了一次,來君也未有理睬過他,使君又何必多思?”

    “郤揖的確算不得什麼。”劉焉終於開口了,他的鼻音很重,有些悶悶的:“只是有人見我把叔玉管得太緊,所以想借此提醒我。他出去的越晚,供他交遊各家的時間就越短、在益州就越不好站穩腳跟。”

    ‘叔玉’說的正是劉瑁,劉焉知道這個兒子向來狂妄、又自以為是,身邊圍著一幫阿諛奉承的人,被糊弄得終日做著在這亂世中幹一番光武皇帝中興漢室、或者是公孫述割據一方的美夢,但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若是早早的把他放出去了,不僅不利於劉焉的計畫,反而會讓他在有心人的蠱惑下做出什麼逆舉來。

    所以劉焉打算再過幾天,確定朝廷已經開始派兵攻打張魯的時候,就把劉瑁放出去慢慢接觸益州豪強,那時候來敏作為交換,會主動幫他聯合豪強,臨時擁立劉瑁為首。而那時候,劉瑁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找到願意支持他割據的野心家,無論願不願意,都會一步一步沿著劉焉為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父親,為自己不成器的兒子、乃至於他全家而精心做出的安排。至於該不該全盤告訴劉瑁,劉焉每想起這個兒子的心智,總會不假思索的打消這個念頭,索性讓他當個泥塑木偶,到時候任人推著他走就是了。

    如果單單只是為了阻止,事情並不難辦,如何能鎮住底下的暗流、使其安心,又不擊碎表面安靜的冰層,才是最讓劉焉耗費精力的地方。

    呂常在旁安靜的等待著,他跟了劉焉這麼多年,知道對方哪句話是在與他商量、哪句話是自言自語。良久,劉焉方才沉吟說道:“先讓孝裕替我麻煩一趟吧,叔玉曾拜他為師,有他出面,幾方人都無話可說。”

    孟光,字孝裕,是河南雒陽人,是孝順皇帝時的太尉孟郁的後人。孟光在孝靈皇帝時曾擔任講部吏,朝廷遷都長安,其避難逃入蜀地,為劉焉待為賓客,蜀地士人多慕其聲名。有孟光在,多少能為劉焉表明態度、穩住局面,而且劉焉心裡並不憂懼郤揖,論起聲名他與郤儉都曾殘害過本地豪強,但劉焉卻比郤儉行事更有分寸、更未傷及普通黎庶。

    呂常點頭說道:“孟公也曾幾次想來見使君,可惜都為人攔下,現在盧氏正往外地為使君投放三官書,不妨由在下將其引入?”

    “不了。”劉焉仍是皺著眉頭,剛才若說是因為思慮局勢而頭痛,此刻他便真的是因為短暫的藥效過去而有些頭痛腦脹了,他難受的咳嗽了幾聲,擺了擺手,說道:“我這副樣子,見了也說不上什麼話,你為我轉述也是一樣,何況孝裕見了來敬達之後,愈會明白原委。”

    “謹諾。”呂常應道。

    “誒……”劉焉忽然嘆道:“來敬達說,黃子琰根據各種跡象推斷,朝廷今年會派兵南下,討伐張魯。如今已是三月,何故還未得聞訊息?莫不是張魯有意阻絕?你可得多為我打聽清楚,這事可出不得半點差池。”

    呂常正欲點頭,忽然,他的腦子裡恍然記起了什麼,有些自責的說道:“啊!險些忘了告訴……”

    劉焉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水,竟沒有理會對方張口欲言的動作,與呂常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道:“屋裡太悶熱了,你去把窗子打開,看能否放些風進來。”

    呂常聽了,也只好先把要說的話放在一邊,緩步走到東邊的窗下,伸手將窗子推開。今日的天氣有些異樣,雖說還是如往常那般明朗,但好像是因為城頭籠著一層陰雲的緣故,使得陽光淡了幾分,溫度也顯得有些悶熱。

    不過蜀地的天氣一向晴朗、氣候適宜,在此生活了三四年的呂常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若是在荊州老家,此時早該春雨連綿、涼爽宜人了。哪像郕都,前些天下過幾場春雨,雨過之後,又復如此。”室內的空氣開始流通後,劉焉感覺呼吸都舒緩了幾分,緩緩說道:“但不得不說,巴蜀的氣候確實是個養老的福地啊……你適才準備與我說什麼的?”

    呂常正抬頭仰望著灰色的陰雲,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雨,可四周卻還是明晃晃的散射著光,讓他有些猶疑。遠處的城樓之巔似乎傳來隆隆的聲音,像是有人敲起了包著牛皮的鼓,低沉有力;又像是傳說中的雷獸夔牛從東方而來,在雲端天際獨步行走,發出陣陣低鳴。

    “呂常。”見呂常老半天站在窗邊沒有回話,劉焉忍不住喚道,他聲音很低,但語氣裡已經有些不滿了。

    一陣涼風吹到呂常的臉上,呂常頓時恍恍惚惚的回過神,立即回道:“唯唯。”

    說著他便疾步走了回來,跪坐在劉焉的榻前,身子略微低伏前傾,對劉焉說道:“我聽說孫校尉說,最近陰平的氐人似乎有所異動。”

    劉焉霍然張目,一雙滿是白翳的眼瞳中滿是驚詫:“怎麼回事?”

    “聽說是陰平有兩個叫強端、雷定的年輕氐人,幾年前曾帶部族一起從陰平逃亡武都,尋求武都氐王竇茂的庇護。今年羌氐之中傳聞朝廷將伐涼州宋建以及叛羌,武都氐人擔心會禍及自身,故而以竇茂為首,聚兵青泥嶺,恃險據守。”呂常一邊簡單的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一邊在心裡懊惱這種事情怎麼會在這時候說。

    見劉焉面色鎮靜,一時沒有怪他貽誤的意思,呂常不由放下心來,在開始由散漫柔和、變得迅疾呼入的穿堂風中,徐徐說道:“竇茂後來被朝廷之兵擊敗,於是強端二人只得帶著殘兵跑回了陰平,也將朝廷大軍輕鬆便擊潰氐王竇茂的消息傳了過去,陰平羌氐無不震驚。之後消息傳到孫校尉手下青羌、叟兵的耳中,孫校尉由是將此事託付告知於我。”

    讓兩人未曾注意到的是,屋子裡忽然間變得涼風習習,天色幾乎是瞬間變得昏暗了起來,空中的雷鳴不再隱隱約約,而是肆意的震響著。

    劉焉雖然想起這個孫校尉似乎與劉瑁有頗多往來,但卻還沒來得及就此事而展開細想,便再度闔上了眼。因為他後背上傳來的疼痛再也忍受不住了,這已經干擾到了他絕大多數的精力,劉焉只好懶得去想了,勉力說出今天的最後一句吩咐,像是釋然、又像是無奈:“讓叔玉出府,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沙——’

    頭頂的屋瓦、庭間的樹葉一時發出雨水灑落下來的聲音,塵土的濁味被清新的雨水掩蓋的無影無蹤,呂常忍不住往外望去,只見原本整個黃色的田地驟然間變得陰沉,讓人耳目一新。

    室外熱鬧喧嘩,室內安靜異常。

    兩人一站一臥,誰也沒有說話,臥著的那人氣息逐漸沉穩,像是一邊忍受著疼痛、一邊嘗試著在嘈雜的雨聲中入睡。

    “下雨了?”劉焉伏臥在席上,沒頭沒腦的問道。

    呂常答道:“下雨了。”

    “這時候的江夏也在下雨。”

    劉焉這最後一聲嘆息又輕又低,柔弱的像是一陣被揚起的塵土,很快便被猛烈的雨水壓下。

    “真好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1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衣冠梟獍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書·康誥】

    呂常口中的那個孫校尉全名叫做孫肇,為劉焉掌管著數千由青羌、叟人組成的軍隊,是劉焉麾下將領。劉焉起初之所以能在益州立足,除了靠蜀地豪強趙韙的支持、以及張魯的部曲以外,更重要的還是靠著孫肇手下的這些青羌、叟兵。

    如今張魯已經不可信任、趙韙與劉焉早已‘以利合、以利分’,故而孫肇便成為了劉焉手中最後一支保證威權、震懾宵小的嫡系部隊。

    也是他留給兒子劉瑁,使其在接下來的紛爭中,保證他能與來敏等人順利分享利益與成果、而不被中途拋開的資本與保障。

    只是他不知道,孫肇不僅與劉瑁頗有來往,而且還是劉瑁堅定的支持者。

    待呂常走了之後,劉瑁一下便從席上跳了起來,在得知自己能夠隨意出府後,他第一個想的竟不是去看望父親,而是心急火燎的招呼奴僕,說要擺車駕外出。

    呂常靜靜地待在牆角,默默聽完劉瑁這一系列動作之後,本來就不太好看的臉色愈加灰敗了幾分:“誒……枉費使君曾經那麼喜愛他。”

    他捂著胸口沉重的咳嗽了幾下,扶著牆一步一步的走了。

    坐在車駕上,待冷靜過來後,臉色蒼白的劉瑁左思右想,有些心神不定。

    能跟隨劉焉千里迢迢來到這方巴山蜀地,見識過其父劉焉在益州白手起家、從無到有的打下一份基業,作為旁觀者的劉瑁自有一套捉摸局勢的心思。其父當初突然將他關在府中,或許還能解釋為是要他靜心讀書,少出去廝混;如今又突然把他放出去,怎麼看也不像是父親見他讀書有成的意思,其中必有未知的隱情。

    這盤旋在心頭的疑惑,直到劉瑁秘密來到北城,到了孫肇安置在郕都的隱秘府邸後,才得到孫肇的解答。在後院的密室內,孫肇有意屏退了左右,無比自信的說道:“看來使君的病情日篤,恐怕將不久於人世。”

    “啊!”劉瑁頓時大驚失色,連聲說道:“可我等此前在綿竹的時候,只與廣漢彭氏、秦氏打過交道,從未料想過阿翁抱著病軀,會突然將州治移到蜀郡,這一下使我等前面的佈置全都落了空。如今要想紮穩腳跟,就得重頭開始聯繫蜀郡這邊的豪強,可是、可是阿翁他……我等恐怕是來不及了。”

    “劉君不用怕來不及。”孫肇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臉上的皮膚因為常年受風吹雨打,像片枯葉似得干皺發黃。本來平平無奇的相貌,全因他那一雙細小卻陰狠的眼睛而出彩,他站在劉瑁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一隻灰狼拍打著兔子皮毛上的灰塵,他侃侃說道:“如今這世道,再大的仁義、再響亮的家名都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手中的刀!”

    劉瑁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幾聲,說道:“沒錯,阿翁當年就是仰仗刀兵,一路殺了不知多少盜賊、豪強,乃有今日這般局面!如今有孫將軍為我出力,我又何愁不能為我阿翁守下這方沃土?”

    孫肇當初隨劉焉入蜀,曾與劉瑁一同跋山涉水、經歷艱險,彼此有過一段交情。劉焉在蜀地只有劉瑁一個繼承人,如今劉焉眼見就快死了,不趁著這時候支持劉瑁為益州之主,拿下‘擁立’之功,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至於來敏私下派人與他說的話,孫肇是全然不放心上的,一來是作為親自一步步走完秦嶺山道的人來說,他認為那個孱弱的朝廷即便振作些許,打敗了外強中乾的氐人,也不一定能打下漢中。而且就算退一步說,即便是打下了,他只要守住劍閣、葭萌等關隘,背靠益州錢糧,也必然能讓朝廷在關下鎩羽而歸。

    “劉君且放心。”孫肇冷冷說道:“在這益州,就算是趙韙的私兵部曲也奈何不了我手中的叟兵。”

    聽了這話,劉瑁自然要給孫肇許下好處,他唇角向上一挑,自信滿滿的對他說道:“如若事成,你便是我手下大將,整個巴郡都將是你的,你我可共享富貴!”

    孫肇配合的抱拳說道:“多謝劉君厚愛!”

    劉瑁輕輕‘嗯’了一下,然後靜靜聽著窗外淋漓的雨聲,又在室內繼續踱了幾個來回,凝眉深思,剛才那番說辭似乎並未讓其心安。過了好半晌,才聽他背對著孫肇,朝桌上燈燭說道:“我這段時日不得出門,不知外間有什麼新鮮事沒有?比如那個來敬達,我看他此行南下,絕非投奔親友那麼簡單。”

    孫肇低眸細思,停頓了片刻,方道:“劉君睿鑑,來敬達這個人不簡單,他這段時日頻頻走訪蜀郡各家,似乎是在為朝廷做說客,就連我也曾與其接觸過。”

    劉瑁心中一動,立即轉過身來,狀若無意的問道:“他親自來找的你?”

    “不是。”孫肇坦誠的直視劉瑁,語氣平靜的說道:“是吳班。”

    劉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徑直移開目光,輕蔑的說道:“吳氏向來是趨勢附利,當年聽說巴蜀有天子氣,非要賴著我父來益州。又還想說動我阿翁,把女兒許給我。如今,哼,這門庭倒是換的挺快。”

    孫肇淡淡說道:“士族豪強,能立數十年乃至百年家業,就得要有應風而動的本事。”

    “是啊。”劉瑁腦筋轉得很快,既然不是來敏親自說項,那就說明彼等在一開始,便對拉攏孫肇這等劉焉手下親信這件事很不自信,這樣想著,他心裡就有了底:“來敬達還能怎麼做說客,鼓動益州豪強在我阿翁亡故之後,率土歸附朝廷?口說無憑,彼等如何會篤定這些享樂慣了的豪強會聽他一人之言?如何篤定我等就會聽其施為?此外,張魯在漢中殺官害民,他會願意拱手而降?”

    劉瑁等了片刻,發現孫肇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好奇的問道:“怎麼了?”

    孫肇默然少時,說道:“朝廷已經派兵南下了,前些天已擊敗了攔道的氐人,如今應是在陽平關下,與張魯交戰。”

    “什麼?”劉瑁覺得不可思議,更是從未想過會這般突如其來:“朝廷已經派兵了?那為何這些天蜀地一點動靜都沒有?”

    未及孫肇答話,劉瑁便想明白了:“難道張魯也在等、咳,在等益州出現變亂?”

    他及時收了口,雖然二人此時心知肚明,但這個‘也’字直白的說出去未免也太過不孝。

    劉瑁見孫肇面色不改,遂補充說道:“當初此人歸附的時候我就知道,此人賊子之心,不僅派妖婦蠱惑我父,如今竟還想圖我益州,簡直死有餘辜!”

    “這件事瞞不了多久,益州豪強多有派往陰平、漢中行走的商賈,他們只會比我等晚知道幾天而已。眼下無論盧氏妖婦有什麼圖謀,都不重要,只要劉使君還在一日,彼等就不敢有所妄動。”孫肇低聲說道:“何況此時此刻,朝廷還在陽平關外與張魯交戰,張魯就算要圖我益州,現在也脫身不得。首要之事,還是劉君要在這些天多尋訪名士,時刻不能離劉使君左右,以防有變。”

    “好、好。”劉瑁接口說道,臨了還不忘囑咐孫肇:“來敬達那裡,你最好還是敬而遠之,莫要遭其算計了。彼等所為,我父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沒有動靜,我想還是病重無力、或者是要留待我日後拿來立威的緣故。”

    孫肇不知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簡單答了個‘喏’字,算作回應。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1
第一百六十三章 謀望成著

    “孤棹夷猶期獨往,曲欄愁絕悔長憑。”————————【浦津河亭】

    蜀地自古以來便是天下首屈的富實之地,暢興奢侈攀比之風,凡貨殖商賈,百姓豪強,無不錦衣玉食,就連出行的車輛都要在不僭越違制的前提下講究光鮮亮麗。

    儘管作為他鄉之客,來敏在此也得入鄉隨俗,往來拜訪之際,無不出行軒車、前後扈從騎士。他的這一切行當都是由吳氏提供,這幾個月以來,來敏正是利用自己江夏來氏的聲名,以及這番高調的陣勢,來往於蜀郡各家之中。他也不怕盧夫人會在暗中做什麼手腳,畢竟這裡是豪強雲集的蜀郡,而不是五斗米道信徒眾多的巴郡。

    軒車載著來敏回到劉焉贈與的府邸,剛換了便服、洗了臉,正打算好些休息,只聽得簾鉤叮咚作響,抬眼看時,一名七八歲大的幼童打起門簾,站在門邊。那幼童不似養尊處優的士人那般白皙,卻也是健康正常的膚色,相貌普普通通,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像是兩顆黑色珍珠。

    那幼童抿了抿嘴,迎著來敏的視線說了聲:“先生!”

    “阿鹵。”來敏親切的喚著對方的小名,對他招了招手:“過來說話。”

    這幼童的大名喚作呂乂,是劉焉身邊老護衛呂常的獨子,自從拜入來敏門下以後,呂乂便經常到府上聽候教導。起初來敏收下呂乂只是為了例行應付、給劉焉以及呂常一個交代,可後來卻發現,呂乂這個孩子雖然不愛說話,但其實是個內秀於中的人,是塊難得的璞玉。

    由此來敏愈為上了心,漸漸地把他當做自己真正的學生一樣打算傾囊相授,不過可惜的是,他發現呂乂似乎對儒家經義沒有多大興趣,反倒是更喜歡一下《管子》之類的理論。這讓來敏有些心情複雜,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強迫他研習經義、還是為他另尋名師,以免辜負了這等稟賦。

    “先生,費公來了。”呂乂揭開簾子有些靦腆的往裡走了一步,少年清音朗聲,宛如室外雨水叮咚。

    正說著,兩鬢斑白的費伯仁便安閒踏進室內,他這些天常與來敏共車偕行,彼此早已不拘禮數,所以也不在門亭蒼頭的擋駕之列。費伯仁也穿著一件便服,看到來敏手頭正準備拿書來看,輕鬆的笑道:“如此大雨,還能靜下心讀書,你倒是清興不淺!”

    “天降大雨,饒是尋常黎庶也都留屋不出、無事可做,何況是我?”來敏將書簡放在一邊,笑著回答道。

    費伯仁脫下濕透了的絲履,光著腳踩在木地板上,徑直走到來敏下首的客席上坐好:“我剛從使君府上來,有些事,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也是才知道不久。”來敏指了指侍候在一旁、正與跟在費伯仁身後進來的費禕交流眼神的呂乂,示意道:“多虧有呂公代為溝通內外,不然,我等想見使君一面都難。”

    呂乂不再與費禕糾纏,立即回道:“家君勤勞王事,這些都是應該做的。”

    費伯仁剛才旁觀了費禕與呂乂這兩個孩子之間在大人眼皮子底下的小動作,著實沒料到好動活潑的費禕居然會和沉靜寡言的呂乂玩到一起去,他捋鬚笑看,也不說破。

    還是來敏說道:“此間無需侍奉,你二人且先下去休息吧。”

    費禕立即應了一聲,與呂乂執禮拜謝之後,便拉著對方走了出去。兩人一同站在簷下看雨,費禕興許是身邊一直鮮少同齡人,遇見呂乂後直覺特別親切,何況又都是荊州老鄉,於是在他旁邊說了好些關於荊州風物人情的話。直到呂乂有些不耐了,生硬的說道:“我要回去看書了。”

    “別啊,一個人看書多沒意思。”費禕趕緊攔著他,說道:“你陪我出去尋個人如何?”

    “我為何要陪你?”呂乂皺著眉頭,一直以來他都很疑惑這個事情,他與費禕並不相熟,對方一介江夏豪強出身,要呼朋引伴,何必扯上家世寒微的自己?說起來,自從拜入來敏門下,這些天的確有不少往日根本不會瞧他們一眼的豪強子弟來與他結交,這個費禕也是其中的一員麼?

    費禕往來敏等人所在的地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呂乂知道對方這是想私下裡為來敏等人排憂解難了,來敏雖然個人素有名望,但行事之間惹人注目、仍有許多不方便。如果由他們幾個孩子作為初次接觸,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便利,於是呂乂問道:“找誰?”

    “董公的兒子,董允。”費禕年紀雖小,但性情卻十分大方磊落,他好似不知呂乂內心裡的活動,顧自說道:“你不認識不要緊,跟我去見一面就好了。董公的身份可不一般,其先祖本是巴郡江州人,後來遷往南郡枝江,這兩年又率宗族西遷回蜀。你想必也知道,益州一直都有外地、本地士人之分,這個董公可是兩邊都能說得上話的。”

    費禕年紀雖小,但由於時刻跟隨在族父費伯仁身邊,耳濡目染,知曉許多隱秘事故,心智自然比同齡者要早熟。呂乂知道費禕尋董允是假、藉機試探董和的態度才是真,這段時間經過來敏的努力,已經有不少豪強傾向於他了。董和雖然不是份量最重,但若能說其表態,這也算是錦上添花。

    “這麼說,朝廷此時正頓兵陽平關外、寸步難進?”費伯仁想了一想,說道:“不過依此前,朝廷大軍輕易便擊敗憑恃山險的氐王來看,朝廷此番調遣而來的將兵皆為精銳,料想這陽平再是險要,克平關隘,也不過計日而已。”

    來敏朝費伯仁傾起上身,說道:“朝廷如今正緊著攻城討賊,我等在蜀地也要抓緊了。”

    “正是此理。”費伯仁拱拱手,說道:“卻不知這些天來,敬達可有什麼進展?”

    “蜀郡張氏、杜氏,犍為張氏、費氏、楊氏等豪強聞說朝廷振奮、又知劉使君身體近況,皆早有意動,但兵來之前,也只是觀望而已。如今朝廷已經動兵漢中,最多數月便能南入益州,彼等也該做出決斷了。”來敏自知大軍就在數百里之外的陽平關,底氣也足了些:“若還是虛與委蛇、推諉敷衍,以後可就得悔恨莫及。”

    “此時卻要早些知會彼等,再過幾日,漢中的消息傳來以後,會有更多人主動上門造訪。”費伯仁點了點頭,若不是劉焉病體殘軀、來者又是堂堂正正的朝廷之軍,他也不至於會跟來敏商議著一仗不打就急著望風輸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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