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41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1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陰雨之期

    “因其利而利之,俾不失其性也。”————————【南陽頌】

    當然,這也不算是背叛之舉,而是重歸朝廷治下,費伯仁毫無心理負擔的想著,忽然問道:“倘若朝廷一旦打下漢中,張魯敗亡,益州擾攘混亂,屆時僅憑劉瑁一人,恐難以團聚人心,非得有重兵相佐不可。校尉孫肇乃劉公腹心,手綰羌叟之兵,若能為我等所用,足堪彈壓局勢。”

    說到這裡,來敏卻是有些挫敗的說道:“孫肇此人實在冥頑,第一次見過吳元雄之後,獲知來意,便再不理睬。我看他要麼是另有打算、要麼是一心只聽劉使君之令。”

    “或許是前者居多。”費伯仁深思良久,謹慎的說道。

    “什麼?”

    “敬達有所不知,孫肇此人平日裡曾與劉瑁多有往來,交情不淺。若是我所料不差,劉瑁定然已與孫肇有過謀議。”費伯仁說道。

    “天下事豈有如此!”來敏想起去年來綿竹時,與劉瑁的一番話不投機的交談。雖然在事後隱約猜測出了對方或許有不孝之舉,但二三十年的儒學倫理卻讓他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如今被費伯仁委婉的點破,來敏頓時有牢騷要發了:“劉使君怎會生出這般逆子!”

    “劉瑁向來狂悖輕傲,此人在家行三,本來劉公一死,益州這基業本輪不到他,可誰讓劉公其餘三子皆在關中、膝下唯有劉瑁一人。依我看劉公心裡也有數,只是念及長安諸子,不得不由劉瑁在其死後出面罷了。”費伯仁說道。

    如今為了讓劉誕等人能在長安保全富貴性命,就必須要由劉瑁通過完成獻土歸附之功,以折罪補過。劉焉為了達到這個結果可謂是煞費苦心,先是遷移州治,拉開與張魯的距離、再派甚有威望的孟光出面說和,主動向豪強低頭妥協、最後憑藉孫肇的兵力,軟硬兼施,讓豪強同樣劉瑁在其死後暫代州牧。

    若是朝廷那時勢如破竹,順利打下漢中,進逼劍閣,那麼劉瑁大可憑領頭人的身份、與來敏一同率眾歸附;若是朝廷沒能打下漢中,那麼劉瑁照樣能借此平穩繼承益州,他劉氏還能保有這塊家業。

    真正的政客沒有朋友,來敏心知肚明,他與劉焉只是互信互利的程度而已。別看現在劉焉對他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可一旦朝廷沒能對益州造成威脅,後繼者劉瑁完全會殺了他這一批主和派的頭來立威。

    雖然來敏與黃琬在一開始也沒真心為劉焉打算過,但此時身份互換之後,來敏還是不免有些心寒。

    “不行!”來敏忽然說道:“如今不能將全部的念想盼在孫肇一人身上,我等得另謀一條出路才行。”

    費伯仁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通,嘆口氣答說道:“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益州坐擁強兵之人,不過漢中張魯、校尉孫肇、以及江州趙韙。張魯與孫肇是不指望了,而趙韙也不是個易與之輩,彼態度曖昧、心思難定,又遠在江州,就連劉公都調他不動。依我看,此人不僅幫不上忙,我等更還要防著他另生事端!”

    “此人不需管他,他遠在江州,我等只要控制蜀郡,待朝廷打下漢中,便可北迎王師。王師一到,就算趙韙再有想法也是默然無計。”來敏放低了聲音說道:“眼下當務,乃是蜀郡的兵馬能否在緊要時刻,為我等所用。但有蜀郡郡兵在手,縱然不能壓制孫肇,也能防其獨大。”

    費伯仁想了一想,忽然說道:“郕都附近兵馬,除了駐兵雒縣的孫肇以外,還有兩支兵馬。一支是蜀郡北部都尉高靖手下郡兵……”

    “且慢。”來敏皺著眉說道:“若我未有記錯,這個高靖,在今年元月就病逝了吧?”

    “沒錯,高靖亡故以後,北部都尉一職始終未曾安排繼任,所部兵馬,皆由沈彌、婁發二人代領。”費伯仁細細的為來敏陳說道:“而這兩人,則皆奉另一人為兄長,那人手下所掌的就是我適才所言、郕都附近第二支兵馬。”

    “喔、喔。”來敏大為點頭,他已知道費伯仁所指為誰了:“剛補為蜀郡丞的甘寧?”

    說完,他又有些猶疑了:“可這人向來輕薄無禮、好殺人劫掠,我等能說服他麼?”

    “凡輕俠者,多好利重義,甘寧此人殊為尤甚,其生性好奢、好放大言,卻極守信諾。只要敬達能許下重利,自不難誘之襄助,得此一人,可得半數郡兵、乃至江上盜寇。”費伯仁捋鬚說完,身子往後一仰,頗有運籌帷幄的氣概。

    而來敏卻正好相反,低著頭悄然無語,片刻,方才問道:“然我這段時期,皆是與豪強大姓往來,從未與其有過交集。倉促與會,為人所輕倒是其次,彼若誤以為我有意藐視,那可就麻煩了。”

    “所以,此事還得仰賴到已亡故的高靖身上。”費伯仁很快、又很篤定的說道。

    “可他不是病故了麼?”來敏問道。

    費伯仁想了一下說,復又說道:“雖已病故,但因為子嗣不在蜀地,故而暫時停喪不葬。前些日子,其子高柔從兗州陳留出發、走白帝而入蜀,於今正好就在郕都預備喪事。現在的蜀郡太守高眹同為陳留高氏,喪事一始,蜀郡無論大小,皆要前往敬奉,聊表喪儀。敬達盡可一去,就算不能借此與甘寧搭上關係,但能結好太守,也算不虛一行。”

    “嗯……”來敏這三個月來走訪各家,對本地太守也是過府拜訪過幾次,這個太守高眹拙於智計,一心撲在經義上。在與來敏僅有的幾次談話中,通篇不離他的政績——在城南翻修重建的文翁石室。

    來敏與其溝通後,發現對方確實對除了儒學以外的東西沒有任何興趣,只要保他心心唸唸的文翁石室不受損壞,無論誰來主政益州,他都不會反對。在當初知道高眹的立場之後,來敏也不再打算拉攏對方,將其拋在腦後了,此時費伯仁又將其當做一個繼續攻克的關鍵,這讓來敏又再度重視了起來。

    他沉吟道:“高府君常與我研討經義,其族子高柔力行千里險阻,有如此孝行,我如何也要前去拜訪一回。”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41
第一百六十五章 搴幃賓迎

    “斬衰裳,苴絰杖,立於喪次,賓客弔唁無不哀者。”————————【說苑·修文】

    兩漢以降,葬期不一,從收斂遺體到正式下葬中間少則兩三月、多則一年。尤其是大抵在西漢末年開始,便屢有停喪不葬之風,其中有許多種原因,譬如時日禁忌、求擇吉地、家貧無力治喪等等。

    而蜀郡北部都尉高靖病故之後遲遲未葬,則屬於另外最常見的一種,也就是因為客死他鄉、社會動亂而不能及時歸葬。

    如今其子高柔千里迢迢,遠道而來,這場延遲已久的喪事,終於得以在孝子臨場的情況下開始了。

    早有預謀的來敏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由呂乂作為童子,隨行前往高府弔唁。他只到了一會的功夫,便先後看見了蜀郡有名有姓的幾家豪強,幾人點頭示意了一下,便一臉肅穆的站在一旁。那幅紛擾沉寂的景象,簡直像是在為後面更大的一次喪事進行預演。

    不管來時打著什麼想法,來敏還是對高柔這個孝子心存敬佩,畢竟不是誰都能冒著沿途戰亂、千里趕來迎喪的。看著一臉哀戚之色的年輕人,穿著衰麻,木然的跪坐在靈柩前,來敏忍不住輕嘆了一聲,來到他身邊,一言不發。

    高柔雖然不曾抬頭,卻也知道身邊人的動靜,見他不像其他人那樣例行公事似得說句‘節哀’便走,心裡不由多了幾分感動。

    不多時便有門亭長高聲喊道:“州牧之子到。”

    來敏微微錯愕之際,只見劉瑁腳下邁著有些虛浮的步子,緩步走進奠堂。他是代表其父劉焉過來弔唁的,當眾陳說了祭詞、奉上喪儀錢帛。行過禮節過後,劉瑁又對起身相迎的高柔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目光卻時不時的在來敏身上掃視著:“足下純孝,竟不顧山險盜賊、跋涉至此,我實在是敬佩萬分。”

    高柔雖然面色悲痛,待他抬眼看向劉瑁時,卻是應答從容:“天下豈有不相見之父子?蜀地雖隔千里,艱險阻絕,為人子者,也不得不往。”

    “猛獸不為害,山川不能阻,《孝經》所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居上不驕,為下不亂’,說的便是文惠了吧?”來敏忽然朗聲言道。

    在場眾人不知道來敏話裡的意思,紛紛順著話頭讚歎高柔不遠千里而來的孝行,說得高柔連連擺手,神色有些惶然,似乎不想借此搏名。眾人也是知道場合,只淡淡議論了幾句後,便繼續忙著各自的事去了。唯獨劉瑁臉上有些掛不住,雖然來敏說的不甚明確,但他還是自覺的代入了進去。

    因為來敏剛才所言的下一句話就是‘居上而驕則亡,為下而亂則刑’,這分明是在借此警告劉瑁。

    高柔眼底流出一絲異色,饒有興致的打量了這兩人一眼後,便藉故離開接待別的賓客去了。

    來敏任由對方狠狠瞪著,待高柔藉故離去後,他向劉瑁邁前一步,似乎有話要說。誰知劉瑁竟不再看他,轉身便走到一邊去了,似乎想藉機與高柔搭話。但高柔看上去忙於迎來送往,一時無暇顧及於他,這讓劉瑁病態般發白的臉色頓時灰敗了幾分。

    “此人太狂妄了,真是糟蹋了劉使君的一番佈置。”吳班今天穿著一身乾淨利落的素色武服,腰掛短劍,在來敏身後湊了過來:“長安城的劉誕、劉范等兄弟,論性情與才幹,哪一個不比他強?”

    來敏面上飛快的閃過幾分鄙夷之色,深以為然,說道:“或許劉公是怕他在朝中惹下禍端,才將其帶入蜀地,而不僅是寵愛此人的緣故……”

    話雖如此,來敏仍是對劉焉的態度心知肚明,對方是真的很疼愛這個兒子的,不然也不可能在一開始就有傳其家業的想法。只是讓來敏搞不懂的是,劉瑁無論容貌還是性情都不像其父,也無出彩之處,劉焉難道是眼拙麼?

    吳班正好看到來敏此刻的神情,正欲再言,忽然又改了口,視線越過來敏望向前門,說道:“他來了。”

    話音剛落,只聽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而來,來敏放眼看去,一個身形雄壯的青年漢子昂首闊步的走了進來,他身上穿著低調卻不失豪奢的錦衣,身後跟著的幾人也俱是穿著文繡、做遊俠打扮。這名青年漢子的腰間掛著一隻做工粗糙、看上去極為破舊的銅鈴鐺,走起路來叮鈴作響,遠近皆聞。

    “這就是甘寧?”來敏看向吳班,低聲感慨著說道:“看來蜀中亦不乏英豪。”

    他在初入蜀地的時候,便曾對吳班說蜀地民風綿軟,甚少氣概。如今見到巴郡人甘寧之後,自覺承認了失言,讓吳班未免覺得有些好笑。

    “不僅氣勢豪邁,此人看似粗猛,卻熟知分寸、禮數。不錯,不錯。”來敏聽說甘寧性喜豪奢,只穿繡有繁雜花紋的錦衣,乘船出行,皆用繒錦維繫,去則捨棄。如今甘寧來參加高靖的喪禮,身上穿著的是暗色的錦衣,衣服上只有少許紋飾,可謂是簡單到了極點,表現出了對陳留高氏最大的尊重。

    “既如此,那我現在去與他攀談?”吳班曾經也以豪俠的身份稱名於陳留,如今遇上同樣好遊俠之事的甘寧,心思立時躍躍欲試起來。

    來敏點了點頭,遊俠之間或許有著屬於他們圈子之間的共同話題與溝通渠道,由吳班出面先行交涉,可以給他們二者之間留一個合適的緩衝。

    這般想著,他便挪步走到另外一邊,在那裡,吳班的族兄吳懿正在與太守高眹輕聲敘談。說起來,蜀郡太守高眹也是出身陳留高氏,不僅與高柔同族,更與吳懿都是陳留鄉人。這次他們兩兄弟同時出面,各有所專,就是為了雙管齊下。

    高眹是個文質儒雅的中年人,年紀約有四十餘歲,同在他鄉為異客,高眹與吳懿本該有許多話可說,只是高眹對於吳懿有意無意的將話題引到當前局勢上的行為,常用一句閒話輕飄飄的帶過,轉而去大談特談、他那引以為郡守任上政績之最的‘文翁石室’,與蜀郡教化的心得。

    來敏在一旁聽了一半就明白了幾分,高眹此人不是不明事故,他是故意耍滑,不肯輕易表態。像這樣精於世故的二千石大吏,沒有眼見為實的利益,很難讓他真心支持。這樣想著,原本對今天這件事信心滿滿的來敏忽然有些沒了底,正在猶疑之際,只見吳班一臉失落的走了回來。

    “如何了?”來敏心裡一沉,看吳班這副神色就知道結果不容樂觀。

    果然,吳班聞言,卻不說話,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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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匣劍而行

    “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說苑·正諫】

    來敏於是對高眹告罪而出,帶著吳班走了出去,沿著廡廊尋了個僻靜處,仔細追問了起來。

    吳班這才如實道:“他說‘來君絕無官身,其言不可輕信’,得從長再議。”

    “我雖無官身,但我背後卻站著的是黃公。”來敏有些不可置信的說道:“那甘寧本是南陽人,江夏黃氏的聲名、黃公個人在天下間的威望,他難道還不知道嗎?”

    “知道,但他說‘黃公不是朝廷’。”吳班面露苦色。

    來敏下意識的就說道:“黃公如何不能代表朝……”

    話說到一半他便下意識的住了口,是了,黃琬如今閒居在家,無權無勢,的確不能代表朝廷。這些天來敏全靠著自己過人的口才、刻意塑造出來的氣度、以及黃琬的家世名望,讓益州豪強誤以為他們此行背負著皇命。其實他此行背負的僅僅只是黃琬指派的使命、而不是朝廷的授意。

    這是一次私人籌劃的行動,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朝廷被來敏拉著虎皮做大旗,糊弄了不少人而已。如今被甘寧當面戳破,來敏面上有些不自在,但他心裡卻更為疑惑的是:“他是如何知道的?”

    “也不是說如何知道的。”吳班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小心的環顧四周,此時微雨綿綿,四下無人,他這才一字一頓的說道:“他只是想要朝廷給個憑據,譬如事成之後應封何職、該授何官。可來君你也知道,這些東西,我又如何能說得清?我稍微含糊了一下,他就說我等不可‘輕信’了。”

    來敏再次驚訝了,他本來以為吳班只是會與對方打好交情,試探一二,等輪到攤牌的時候再由他親自出面。誰知道吳班一下子把這種話都說出去了,這讓他有些著惱:“你與他說了這麼多?”

    此話一出,吳班臉上也尷尬起來,試圖解釋道:“來君!不是我要說,而是根本瞞不住。如今司隸校尉裴公率軍攻打陽平的事情早已通過陰平道的那些氐人傳過來了,甘寧是蜀郡丞、身邊又跟著一批消息靈通的輕俠,如何會不知道朝廷南征的事?我這次代來君與他攀談,他一下子就猜出來了。”

    說完,吳班眼色不由有些鄙夷、忿然的說道:“同樣是聯合聚勢,別人家倒不曾對來君直接問及官爵利祿,都是彼此心知,唯獨這個甘寧,竟張口就要官爵,生怕人事後不會給他似得……也不知此人怎麼混上的郡丞,到頭來還是改不了輕俠好利的習性。”

    來敏聽了,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失望,悵然道:“誒,這可如何是好……”

    他本來只以為甘寧是那種勇而無謀的豪俠之輩,口頭許下錢帛就是了,怎料對方心思縝密……如今郕都附近的兩支重要軍事力量都不支持自己,難道最後真要眼看著劉瑁這個變數依仗孫肇的部眾率領州郡?

    吳班見來敏心神不寧,心裡知道是自己辦砸了事,又以為來敏同時也在擔心事情洩露,於是說道:“來君且放心,那甘寧也說了,不會將今日之事外傳出去,他是個講信重義的人,不會說謊。”

    來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陣微風吹過,終於讓他紊亂的心情徹底平靜了下來。如果甘寧籠絡不住、蜀郡太守高眹這裡又不肯鬆口,那麼他也就只能做最壞的打算了,只希望結果不會太壞。

    甘寧與高靖並無深交,只是看著同僚一場的份上來走個形式,如今喪儀已經送到、禮也敬了,他再留在此處,與那些豪強名士混跡在一起,倒顯得很是格格不入了。

    他在客席上坐了一會,四周都是輕聲細語的交談聲,沒有一個人將目光往他這裡停留半分,彷彿當他不存在似得;即便是短暫停留了,那也是帶著不屑與輕蔑的眼神。這讓甘寧很受屈辱,若是尋常長吏敢這麼對他,他早就拔刀相向了。然而這裡是郕都、不是巴郡小縣,在座的都是豪強高門,他即便是頭熊、也得在這群白鵝中間好生臥著。

    過了半晌,他再也坐不住,起身招呼道:“走!”

    候在外間的輕俠隨從們如釋重負,紛紛聚在甘寧身邊,招搖著往門外走去。

    甘寧走在一側狹長的廡廊上、準備繞到正門,迎面卻不知從何處悄無聲息的走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蒼頭,身軀瘦弱、鬍子拉碴,穿著一身再尋常不過的短褐,衣服下襬露出兩條黝黑結實的小腿。

    這個蒼頭的樣子雖然老,走起路來卻步步生風,好似有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像是身前有座巨岩,非要靠自己的血肉之軀撞開不可。

    甘寧走在正中間,這種地位低下的老蒼頭根本不值得他停步相讓,他身邊的幾個隨從也已經開始叫了起來,催促那人讓開。可那老蒼頭卻像是耳聾了一樣,腳下步子不停,反倒抬起眼瞼,與甘寧對視了一下。

    那老蒼頭的眼睛仿若深淵寒潭,表面波瀾不興,底下卻翻湧著刀光劍影。

    他往腰間虛扶了一下,甘寧這才發現這個老蒼頭的腰間竟還掛著一把劍,跟他腰間掛著的皮鞘玉飾的劍比起來,對方的劍就像是一條生鏽的廢鐵——但就是那條未出鞘的廢鐵,讓甘寧發自內心的感到驚懼。

    “大兄,大兄!”沈彌在一旁說道,將甘寧從失神中喚了回來。

    “這老翁不知輕重,竟敢直接衝撞過來,大兄不讓我等把他擒下也就算了,又何故把路給讓開了?”沈彌觀察著甘寧的神色,好奇的追問道。

    甘寧此時才發現自己不知怎麼竟站在了廡廊的邊上,欄杆外飛散的細雨沾濕了他半邊肩膀,他回頭望去,說道:“此人是個用劍的高手。”

    “高手?”沈彌跟著回頭看去,只見那個平平無奇的老蒼頭正站在廳堂前的小塊空地上,像個木頭一樣垂手而立,似乎在等候著什麼人。

    “此人劍術定然精妙,遠在吳班那小子之上。”甘寧死死地盯著那個老蒼頭,然而對方像是沒有察覺到這猶如實質般的目光,仍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無奈,甘寧只好收回了目光,說道:“我從未在蜀地見過此等人物。”

    “我記得他。”甘寧身邊的婁發有個記人的本事,此時順著甘寧的目光看了過去,開口說道:“他好像是本郡長史新募的護衛。”

    “護衛?那就是連賓客都不如了?”甘寧大為皺眉,實在想不通有如此劍術的人怎麼會屈尊到一個長史家裡當護衛。

    婁發忽然指著遠處說道:“大兄你看現在從裡頭出來的那小子,他是本郡長史的妻弟,名叫裴俊,此人就是跟著這個裴俊一起過來的。”

    “裴俊……”甘寧看著遠處那個年紀十六七歲左右、被老蒼頭撐傘侍奉著走下台階的小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聯繫到了什麼。這思考沒有持續多久,見對方有向自己這邊走過來的趨勢,甘寧慌也似的吩咐道:“走,先回去再說!”

    甘寧等人走了沒多久,裴俊優哉游哉的來到這處廡廊下,他的相貌與裴潛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間比裴潛要多了幾分穩重,看上去很有城府。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看著亂飛的細雨,對著前方問道:“如何?”

    “同為劍客,習劍之人,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我。”身邊的老蒼頭微闔著雙眸,平靜安詳的樣子,從外表上看,簡直是一個在普通不過的老人。

    “論劍術,天下誰能及得上你?王公可是大方之家,既然王公說彼等已經注意到了,那就是真的注意到了。”裴俊好整以暇的說道:“接下來,就等他親自上門吧。不然像來公那般上趕著去尋他,反倒會遭人看輕、落了下乘。”

    “可他若是不來呢?”老蒼頭問道。

    “不來?”裴俊把雙手負在背後,怡然自得的說道:“兵臨城下,他還不來,可就趕不上封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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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駱谷行軍

    “棧雲闌干峻,梯石結構牢。萬壑欹疏林,積陰帶奔濤。”————————【飛仙閣】

    高大的喬木在頭頂上遮蓋出一層厚厚的墨綠深雲,在墨綠深雲之外更是一片黑沉沉、低壓壓的天空。風停樹靜,四周散著灰白色的微光,一行五千人的隊伍沉默著在這條被遮蔽得近乎於無的小道上忍受著悶熱與乏味,像不知疲倦的機器一般緩緩的前行著。

    樹林間偶爾會傳來幾聲‘啾啾’的鳥叫,抬眼看過去,會發現一片巴掌大的、青綠的‘樹葉’以平滑的軌跡,迅速的從這棵樹的枝頭飛到另一處的枝幹上。仔細一看,原來那‘樹葉’是一隻全身青翠的鳥兒,站在樹枝上,不時地偏頭歪腦,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支隊伍。

    走在隊伍前頭是一個面容堅毅、相貌端正的男人,他的身子並不是特別壯碩,卻給人一種力不能破的氣勢。此人的每一步都很沉穩,就如他謹慎踏實的作風,在這支軍隊中擁有極高的聲望。

    步兵校尉徐晃,自打成為偏師,輕裝簡從走入駱谷以後,他便始終身先士卒、與前方的嚮導一同為後方部眾斬荊開道,這也是讓近半個月以來不見人間縣鄉的五千部眾,始終保持軍心穩定的一個重要原因。

    兵法日行不過三十里,但在南北軍內部,卻是按照的是皇帝根據後世《武經總要》所定下的‘十里齊整休息、三十里會幹糧、六十里食宿’的規矩。即便是在這群山之中,晝短夜長,帶兵嚴整的徐晃也依然執行著這個定規。

    他抬眼看了下密不透光的層層樹冠,在心裡估算了行程之後,利落的把手一擺,說道:“傳令休息,除了尋水源的輔兵以外,其餘人等不得擅離隊伍、更不得私入叢林深處。”

    “謹諾。”行軍司馬孟達略鬆了一口氣,毫不遲疑的應下,旋即轉身往後傳令去了。

    “再派斥候往前看看,還有多遠出谷。”徐晃又吩咐完,往林子裡環顧了一圈,發現在數步開外的一棵松樹下有一塊磨盤大小的石頭,石頭上爬滿了青苔,像是鋪上一層厚厚的氈毯。

    於是徐晃便帶著幾個人往那塊大青石走了過去,徑直坐在青石旁邊一條露出泥土的樹根上。剛一坐下,這個二千石的北軍步兵校尉便毫無風度的把兩腿盡情的在地上伸直,並用拳捶了捶腿,嘴裡似有若無的嗯了一聲,微眯著眼,很是愜意放鬆的樣子。

    身邊跟著的監軍謁者法正知道徐晃雖性情嚴謹,但相處起來也是個不擺架子的,作為軍中權力僅次於徐晃的法正,此時也有樣學樣,跟著坐在徐晃的下首,舒展了一下發酸的雙腿。

    “都別站著了,挑個乾淨的地方坐會。”徐晃這時把兩條腿收了起來,半蹲半坐的對剩下幾個站著的都尉們說道。

    彼等也不客套,徑直坐了,隨後沒過多久,分散在軍中各部、曲、營、屯的司馬趙雲、太史慈等由皇帝親自指派的年輕將官們聞訊趕了過來。眾人圍著那一塊大青石坐成一圈,見徐晃吩咐人在青石上鋪好行軍地圖,一個個默不作聲,靜待對方先做發言。

    徐晃看了看羽林軍司馬趙雲,又看了看行軍司馬太史慈、孟達,這些年輕人雖經長途跋涉,儀表疏於打理、面上有些許疲憊之色,有些人比如說孟達,臉上都瘦了一大圈,但還是精氣神十足,彷彿只待徐晃下令,便立即能提刀上陣。他滿意的點了點頭,皇帝親自挑選的這些殿前羽林郎果有不凡之處,假以時日,便會是軍中砥柱。

    “孝直,我看你身子不好,這五六百里的山路過來,倒真是有勞你了。”徐晃看了身形相對來說比較孱弱的法正一眼,如是說道。

    “國家曾與在下言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凡事還是得親身體會’,人常說入蜀之艱險,直到今日親身見識了,才算是切實體悟,這過程遠比讀書按圖更有效用。”法正輕聲說道。

    說起來,他曾與徐晃有過一段交集,在初平三年的時候,皇帝出城閱兵,考校南北軍大小將官,當時徐晃就與一個叫王昌的人因為討平藍田賊劉雄鳴有功,而得被召見。法正那時頗為欽慕屢出奇謀、不費兵卒便說降巨寇的王昌,後來在奉命問過徐晃幾個有關於行軍佈陣、臨機應變的問題;以及王昌的底細敗露之後,法正便開始轉而對徐晃另眼相看。

    也正是因為那時候,徐晃從一個名不見經傳、險些被人奪功埋沒的小軍候,一躍而成為皇帝口中的‘上將軍’。從此簡在帝心,一路順風順水,不消一年便成了步兵校尉,如今獨領一軍,執行奇襲漢中的重任。

    “是啊。”徐晃微微頷首,點頭說道:“你擅於軍略,兵家言語之外,經常還有自己的見解。就只是缺少臨陣的經驗,不過此戰過後,便算是再無缺憾了。”

    因為兩人之間有這麼一番誤會、釋然、敬慕的事故在,所以法正在軍中與徐晃很是合得來,時不時以晚輩的身份向徐晃請教實戰臨陣的經驗,又大方的與徐晃研究兵法。

    不僅如此,在他們討論的時候,身邊常有趙雲、孟達、太史慈等年輕將官跟著旁聽,他們本來就心智遠勝常人,親身聽了一代名將與謀士的研討之後,於行軍佈陣,各自有了幾分獨到的心得。

    上層將領之間在行軍之餘還不忘學習兵法,這股風氣被法正有意無意的刮往下層軍兵。他根據皇帝臨行前的囑咐,以及‘夜校’的成例,在步兵營休息時,特意選拔召集那些在行軍途中幫助袍澤、成功應對突發事件的低級軍兵,對他們講授基本的道德倫理和軍事常識作為嘉獎。

    那些軍兵受到教誨之後,轉頭又將這些傳遞給其他人,這麼一系列動作下去,法正與徐晃一文一武,配合無間,讓這支五千人的部眾,在莽莽群山之中,未曾因為久不見人跡、長途跋涉而產生心理崩潰等事故,反而讓他們更為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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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興勢雲雷

    “其間喬木夾道,行者遇夜或宿於岩穴間。出褒城,地始平。”————————【讀史方輿紀要·陝西五上】

    隔著層層森林,山下依然有轟鳴的激流急湍,沿著數萬年憑自然偉力開闢的河道,衝擊著南下,與漢水相合。

    徐晃微微閉上眼睛,靜聽著彷彿隔得極遠的水聲,方才說道:“從長安至於漢中,沿駱谷而走,聽往昔行人言,路程凡六百五十餘里,其谷長有四百餘里。如今我等自出發到現在,已走了十五天,出谷在即,越在這時候,就越要警惕。”

    說著,他伸手指了指圖中某處畫著的一個像山峰似得標識,說道:“再往前走,就是興勢山,此山橫絕道中,將駱谷分為兩條岔路,岔路皆可通往漢中。彼等若是有備,可遣一軍攔我、另一軍繞道於我軍之後,使我等前後受敵。故而汝等分佈軍中,要嚴密防範前後動靜,不可有稍許疏忽懈怠。”

    由於時時觀看、揣摩,這地圖上所繪的漢中地形幾乎都被法正記在了心裡,他簡單的在圖上掃視了一眼,對眾人補充說道:“列座諸君泰半都出於陛前,蒙國家親自拔舉任用、深受皇恩之重,不消我再多贅言。此次南征,務求克成全功,將來獻俘歸朝,拜官封爵,不在話下!若還有隨意玩忽者,休怪我行監軍之權!”

    其實毋庸多言,眾人也都知曉厲害,他們知道這主要是把話轉達給其他中下層軍官,於是一時間轟然應諾。

    沒過多時,被徐晃派到前面去的斥候回來了。

    孟達代為問道:“興勢山可有敵兵結寨?”

    “回稟將軍,興勢山四周未曾發現一兵一卒,山道上全是雜草,無任何被踩踏的痕跡。”斥候言道,徐晃用兵,常將斥候派得比其他將領還要遠,為的就是能準確的探知前方敵情,有備無患。這一次斥候更是被派到興勢山後,將兩條岔道都仔細查探了清楚,確認無誤後方才趕了回來。

    “將軍。”聽了這個消息後,法正立即對徐晃說道:“我軍只要一過興勢,再走十數里便可出谷入漢中。如今該處險要無人駐守,正是蒼天眷顧我軍!當即刻下令,今日務必越過興勢,攻下成固,以行國家既定之策!”

    他還有句話藏著沒說,若是陽平關下的裴茂等軍依然是駐足不前,與張魯軍主力對峙相持的話。那麼他們這支兵馬足以作為一支奇兵,不僅能完成奪下成固作為據點的既定計畫,甚至還能進取整個漢中郡,立下大功!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皆讀出了法正言猶未盡之意,要想他們奔波多日,飽受枯燥乏味、山道險惡,為的不就是今日這場大功麼?於是一個個再也坐不住了,就連相對穩重的趙雲也跟著站起向徐晃請命,想要一鼓作氣,殺出谷去。

    徐晃仍是坐在地上不發一言,他伸手將那幅地圖小心的捲了起來,然後收進了特製的竹筒裡。像是有意要耗人的性子,徐晃刻意將這個簡單至極的動作做得極慢,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向眾人展示了什麼叫從容不迫、不為外物所動搖情緒的主將素質。

    “你們還得都磨磨性子。”徐晃年歲其實並不比趙雲、太史慈等人大多少,但說起這番話來,卻有種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對年輕莽撞的後輩諄諄教導的感覺。眾人都服膺徐晃的戰績與能力,也後知後覺的知道自己剛才情急了,於是都有些面帶慚愧的把頭低了下來,但彼此眼中那對開戰在即的渴望,卻是如烈火一般,水澆不滅。

    ‘呼——!’

    遠處忽然刮來了一陣強勁的山風,空氣裡充斥著一股濃郁的土腥味與濕潤的水汽。

    太史慈吸了吸鼻子,醒悟道:“要下雨了!”

    他說話的語氣沒有任何因為這場雨會給炎熱的山林降下溫度的欣喜,反而帶著驚駭與擔憂,他們這一次行軍,很少在山中遇見大雨。此時正是春雨連綿的時候,有時候春雨在山中甚至能持續月餘,如果他們現在遇到大雨,那恐怕就要困死在駱谷中了。

    徐晃忍不住抬頭看去,只見原本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墨綠樹冠此時被大風狠狠的刮動著,無數細碎的樹枝末與葉子紛紛落下。在樹杈之間露出的縫隙之間,徐晃瞪著有些發紅的雙眼,看到天上正在團聚著又黑又濃的烏雲,那層層黑雲互相堆積,低的彷彿能觸及山峰,帶給人莫名的壓迫感。

    一時風雲齊動,山谷呼嘯著尖唳的叫聲,天色彷彿一下子就要暗了下來。

    “要下雨了。”徐晃沉聲說道,開始對眾人下達命令,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一時竟蓋住了幾乎無處不在的風聲:“大軍開拔,務必在雨前趕至興勢山!”

    “謹喏!”一聲齊喝,頓時響徹山谷之中,猶如雲中悶雷。

    漢中郡,成固縣。

    城北的群山之中彷彿有萬馬奔騰、沉悶作響,這片突如其來的烏雲不僅覆蓋了興勢附近的山區,甚至覆蓋到了不遠處的成固縣的城頭之上。

    此時雖然天地黑壓壓的一片,卻還不是關閉城門的時辰,幾個信五斗米道的‘鬼卒’瑟縮著聚成一團,躲在城門洞裡避風。

    當中一個鬼卒說道:“這雲都聚了半天了,風在一個多時辰前就刮個不停,怎的還不下雨?我還等著下雨關門了之後回去收衣服呢。”

    “誰讓你家裡沒有婆娘?這麼大個爺們了,收個衣服還要自己來?”另一個鬼卒笑話道,他也是躲在這裡無聊,所以才拿對方打趣。

    “呸!要不是縣裡的功曹這些天突然責罵城門司馬,說咱們以前隨便開閉城門,搞的小民出行不易,非要咱幾個延長兩個時辰才准閉門。不然的話,老子這時候早就回去了,還留在這裡吹什麼風!”那個鬼卒不滿的說道。

    “說也奇怪,咱們成固縣的那個功曹,本來是什麼事也不大管的,這個月是受了哪門子的風,要拿咱幾個看城門的出氣?”一人奇怪道。

    那鬼卒因為這兩天制度看管極嚴,不得溜號回去收衣服,心裡正窩著火呢,此時直言不忌的說道:“不過我倒是想不通,咱這功曹的身家好歹是咱成固李氏,聽說他祖上還出了個太、太什麼來著?”

    “傻子,那叫太尉,是頂大的一個官。天子之下,就他,還有另外幾個官一般大。”

    “就是啊,想想,祖上好歹出過一個太尉,子孫卻跑去幹個縣功曹!”那鬼卒一副饒有興致的說道:“我聽說他以前死活不肯做這個功曹的,就這個月突然急著對縣令說想做官了,你們說奇不奇怪?”

    有人想不通、也不願去想這些遙不可及的事情,嗤之以鼻的說道:“誰知道他們這些高門百姓的想法?咱幾個國號自己的日子就成,等過幾天上頭鬆懈了,不再管這事了,咱還是像往常一樣,早點閉門。”

    “那是當……”這鬼卒話說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指著城門外正對著的黑色群山,突然說道:“那是什麼!”

    這條夯土的官道正對著一片山腳下的林子,順著那鬼卒所指的方向,眾人看見那片漆黑的林子正快速的朝城門這裡移動著。

    一道閃電掠過,瞬間照亮這方天地,眾人也由此看見了那支移動的‘樹林’的真面目。

    那是一支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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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兵奪城

    “先為不可勝,然後戰,追奔爭利,士不暇食。”————————【三國志·魏書】

    就在那‘鬼卒’剛驚呼出聲,霎時間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這一場蓄積已久的大雨在此刻猶如天破。

    城門口的那些鬼卒們仍不敢相信眼前有一支被閃電一瞬間照亮的軍隊,此時週遭儘是風聲、雨聲、雷聲,天昏地暗、水流如注,彷彿世界末日,他們動也不敢動,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屏息靜聽著這嘈雜的環境中,那一聲聲如排山倒海、低沉有力、氣勢雄渾的吶喊。

    ‘殺——’

    又一道閃電當空掠過,本來剛才還遠在路盡頭的那支軍隊,現在居然跑到了距離城門不及數十步的地方。閃電短暫的給他們指明了前路,也照亮了他們一個個猙獰咆哮的面目,這支來路不明的軍隊渾身上下沾著泥土,像是剛從泥淖裡爬出來,給了人極大的視覺衝擊。

    “是鬼兵!”

    在張魯治下,凡是學五斗米道者,起初皆名為‘鬼卒’,這些鬼卒們深受鬼神思想的影響,見到眼前這副駭人的景象,頓時對號入座,把他們當做是了地府來的鬼兵。雖然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或許是一萬、或許是十萬,但只見他們神出鬼沒的行蹤、以及恐怖凶狠的氣勢,這些人便全無抵抗之心,轉身便往城裡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因為恐懼而叫喊道:

    “鬼兵來了!泉下的鬼兵殺到人間來了!”

    牆矮池淺的成固縣城頓時被驚動,城牆上的守軍也早早目睹了這一切,他們一個個包括守將在內爭先恐後的試圖從城牆跑下去,守軍順著城牆梯手忙腳亂的往下滾、踐踏踩死無數,有些人則嚇昏了頭、等不及的直接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摔了個半死。

    步兵校尉徐晃身先士卒,帶著一干年輕小校,如趙雲、太史慈、孟達等人,皆身披輕便的皮甲,手持斫刀,帶著身後四千多人瘋了似的往成固衝去。他們不久之前還在興勢山中,見天色久未下雨、反而雨雲有越聚越大的趨勢,徐晃便當即放棄了歇息的想法,帶領全軍一鼓作氣,從谷口一路奔襲至成固。

    這一路上有數百人因體力不支等原因發生掉隊、減員,全軍都很疲憊不堪,但徐晃對此視若無睹,他甚至連雲梯都未有吩咐人趕製,為的就是趁著雷雨暮色,先聲奪人,造就如今這般陣勢。

    此時徐晃趁著夜空一閃而過的電光,看見城門大開、城牆之上亂成一片,不禁大喜。他首先帶著趙雲等人殺入城中,在呼嘯的風雨聲中,他不得不連聲大吼,這導致他平日裡鎮定自若的面目表情也變得猙獰了起來:“趙子龍!太史子義!爾等領後面的人搶佔四面城牆,封鎖城門!有敢頑抗者,一律處死!”

    說完之後,徐晃也不待回應,徑直帶著孟達以及數百名先行闖過城門的步兵營精銳往城中的縣府跑去。

    “末將尊令!”趙雲與太史慈兩人守在城門邊,齊聲應道。等後續的主力都湧入城門之後,他們便聚眾攻上城牆,天空之中頻繁閃動著的電光將城牆照如白晝,太史慈瞅準敵軍,帶兵衝入敵軍之中揮刀亂砍,身上儘是濕漉漉的血水,浸入甲衣之內、又從戎衣裡流了出來,像是從鮮血中洗了一遍。

    趙雲擔心夜色太黑,恐有誤傷,只朝前方胡亂揮舞了幾下斫刀,便提醒太史慈等人轉身回來,與身後兵馬結成簡單的軍陣,逐漸將城頭上的敵兵趕盡殺散。

    暴雨之中,後續登城的步兵營越來越多,守軍抵擋不住,紛紛敗走。這時候開始有人從城門樓裡搜出了幾百來根松脂火把,還有雨傘、棉被、乾糧等軍資,於是趙雲便讓人在城牆上星星點點的燃起了火把,用雨傘遮著,與太史慈分頭繞了城牆巡視了一圈。

    確認再無隱藏的敵兵之後,趙雲便留下尚有餘力和精力的人手,分別待在四方城門樓上,一面避雨、一面哨探,剩下的那四千多人,則被安置在了守軍原本的營帳裡休息。等他們二人制定好各類防務、巡戍、輪休諸事之後,趙雲與太史慈連歇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接著又受到徐晃的傳令,說是縣府已經拿下,今夜情況特殊,務必嚴守城防、安撫軍心,直待天明。

    幸而這一夜僅僅只是雷雨交加,沒有出現什麼敵軍去而復返的意外事故,這四千多人在溫暖安寧的營帳中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醒來,城頭上幾乎到處都是積水,昨晚廝殺過後的血跡被暴雨沖刷得乾乾淨淨。若不是角落裡零零散散的擺放著殘破的屍體,倒像是昨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可偏是在這悄無聲息之間,使得這一方局勢發生了徹底的顛覆。

    天色晴朗,湛藍的天空清澈如洗,站在城頭往東遙看,那連綿的漢水盡頭是一片壯麗的朝霞。

    趙雲在城頭看得出神,他臉龐的棱角在朝陽的照耀下變得有些柔和,像是籠著一層紅紗。

    “子龍!”身後的太史慈走了過來,喊著他的表字,聲音被壓得很低,像是不願打擾這個年輕的羽林軍司馬走神。

    “子義。”趙雲轉過頭來,很快看見了對方那神采奕奕的神色,笑道:“你倒是一夜安眠。”

    “可別這麼說啊。”太史慈笑道,他比趙雲還大一兩歲,但對方卻是參與過河東平叛等系列大戰,論經驗、功績都遠勝於他,對太史慈而言是前輩,更何況對方還和徐晃有一份情誼在。雖然太史慈並不喜歡鑽營這一套,但能與像趙雲這樣年輕有為、易於親近的同齡人結為好友,哪怕是被人在背後議論攀附,太史慈也覺得無所謂了:“沒有誰比誰更累這一說。”

    趙雲眉頭一挑,看向太史慈的眼神多了幾分笑意,點頭贊同道:“說得對,打仗沒有誰比誰更累,我等在軍中都是一樣的。不過……”

    他轉而言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你‘上半夜值守城門,論疲憊要比我更累一些’之類的說辭呢。”

    “我可不是這樣的人。”太史慈心中一樂,趙雲與他同樣都是在生人面前不愛說笑的人,只有在心裡把對方當做朋友,才會說幾句揶揄的話,可見,趙雲已經把他歸入朋友一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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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朝日興蔚

    “陰性則陽病,陽勝則陰病;陽勝則熱,陰勝則寒。”————————【黃帝內經】

    兩人並肩立於城頭,在這寂寥清冷的清晨默然無聲的看著天邊那輪紅日緩緩升起,難得的享受著這一片寧靜。太史慈看著遠處雲興霞蔚,忽然想起在駱谷的時候,趙雲也是經常早起站看日出。

    那時候的趙雲穿著一身被樹枝荊棘刮破了的戎衣,腰間配著一把短劍,皮質的劍鞘磨損的厲害。當時全軍上下都因為這破爛的山道而狼狽至極,就連孟達這等豪強子弟在山道上走了幾天後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而趙雲卻不同,同樣是衣衫破爛,他卻穿出了一種簡單利落的感覺,就像是個四處尋訪明主卻屢屢碰壁、但眼中仍留有希望的劍客。

    這個劍客坐在稍微一動就會吱呀怪叫的棧道上,雙腿懸空亂擺,兩眼聚精會神的盯看著儻駱道上的每一次日出。像是在憧憬著什麼人生大事、又像是在回憶著什麼過往時光,這個放空的狀態一直持續到輔兵們開始吆喝著早飯做好,他才站起來拍拍屁股,毫不留戀的離開。

    這個疑惑一直留在太史慈的心裡,他幾次都想開口去問,卻又擔心這很冒昧唐突,此時機會正好,他終於找到了話頭,開口問道:“你很喜歡看朝陽?”

    “倒也不是。”趙雲輕聲說道:“只是這裡的朝陽與我故鄉常山郡很像。”

    他沒有詳說,太史慈也不好多問,兩者之間沉默稍許,他忽然自顧自的說道:“漢中的朝陽未免氣魄不足,我家在青州東萊,曾在海邊的山崖上見過一次,那裡的朝陽才算是真正的壯闊非凡。你雖是站在山崖之上,俯瞰海天,太陽只有你的一個指頭大,但你卻無比清楚,你比眼前任何事物都要渺小。”

    趙雲收回了目光,伸手往女牆上一拍,好笑著說道:“望洋興嘆,你這是把我比作河伯啊。”

    看著太史慈這個忠直、義氣的青州人瞬時發楞的神態,趙雲隨即擺了擺手,感慨說道:“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真想看看海邊的日出、到底比山中的要如何宏大。”

    “會去的。”太史慈像是想起了什麼,目光流露著回憶的神色:“我還會回青州去的,只希望他那時……不會與我戰場相見。”

    趙雲有些莫名的看了太史慈一眼,不知道對方為何會突然發出這樣的感慨,他正要說話,卻見幾個軍兵從遠處走過來說道:“城北來人了,是咱們留在後頭的隊伍。”

    於是二人顧不得閒話,急忙跑到城北,在城下聚著三四百人,皆狼狽不堪、神色憔悴,他們是昨天徐晃帶全軍奔襲過程中,被甩在後方的隊伍。徐晃當時見他們跟不上,又顧及到法正的身體素質不比受過訓練的正規士兵,故而將這批人留在後頭一邊照看法正,一邊收束前面零零散散掉了隊、跑不動的散兵。

    趙雲的視線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法正的身影,故而問道:“法監軍何在?”

    “法監軍昨夜淋了雨,如今昏迷不醒!還請趙司馬速速開門,找醫者診治!”城下人群散開稍許,在他們中間有一人正背著一個年輕瘦弱的文士,鬢髮凌亂,臉色蒼白。

    太史慈目力極好,放眼看去,見對方的確是法正,於是沖趙雲點了點頭,放開了城門。

    他們兩個親自跑到城門處把法正接了過來,直接將其帶到最近的軍帳裡,剛傳喚了軍中醫者,得知消息的徐晃與孟達等一干人便心急火燎的趕了過來。

    法正作為皇帝身邊的親信,此次南征,若有任何閃失,那是誰都承擔不起的。更何況對方還是這支軍隊的監軍謁者,要與徐晃一起參議軍謀,如今他們已經打下了成固,完成了既定目標,接下來該怎麼走,徐晃心裡雖然有了個計畫,但還是要得到法正首肯的。

    徐晃徑直走到法正的榻前,緊緊抿著嘴唇,眉頭緊皺的樣子,立時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站在旁邊的趙雲等人:“怎麼回事?”他表情嚴肅,厲聲問道:“我不是讓人帶法監軍在後方緩行了麼?為何還是淋了雨!”

    負責留後保護法正的都伯突然跪了下來,戰戰兢兢的說道:“是監軍自己下的軍令,他說將軍你作為一軍主將都要親當矢石,何況是他?而且這一路走來,也沒遇見可供遮雨的民居、驛亭……”

    “自己下去領軍法!”徐晃不想再聽,斷喝道。

    那都伯如蒙大赦,連忙跑了出去。

    見到好友憔悴成這個樣子,孟達心急如焚,連忙拉過醫者的手問道:“孝直現在如何了?有無大礙?”

    “監軍從山谷中一路奔波下來,身子本就勞損,如今淋了些雨,受了寒氣,故而內外催發。”那醫者的手被孟達無意識的攥得生疼,又不好掙開,只好強忍著,表情有些扭曲的說道:“好在監軍年紀輕,扛得住,一會給他灌下一碗湯藥,發汗之後,興許就沒事了。”

    “將軍……”躺在病榻上的法正醒了過來,聲音微弱的說道。

    徐晃與孟達等人立即湊到榻前,關切的看著法正,徐晃開口說道:“孝直,成固已下,幾日內再無他事,你好生修養著,待病好了,我等再議兵法。”

    “不。”法正有些頭痛,在枕上幅度極微的搖了搖頭,說道:“將軍的想法我明白,如今……既已奪得成固,而陽平鏖戰未下。我等便不能坐守此城,而該繼續進兵,沿漢水而上,進逼南鄭……”

    孟達看到這副樣子,沒來由的有些心疼,趕緊說道:“你現在身子不好,就不要再說了。”

    “子度。”法正臉上擠出了幾分笑,看著孟達說道:“我不能隨軍,接下來是你該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孟達忍不住兩眼一紅,他與法正兩家交好,自幼便在一起長大,彼此爭來鬥去,除了騎射武藝,其他樣樣都是法正比他強。尤其是當初法正通過自己的能力而成了秘書郎,而他卻靠著父親敬獻田地而‘買’了個羽林郎,這讓他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時刻想與法正一較高下。

    然而現在機會來了,可他卻沒有這個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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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用兵進取

    “將知兵,宜聽其方略,以時進取。”————————【廣陽雜記】

    成固位於漢水之濱,西邊是漢中的郡治南鄭,東邊就是張魯重兵防守子午道的黃金戍,越過黃金戍、順著漢水往下,可一路直達上庸、西城等地。成固縣作為漢中連接東部的樞紐、囤積了大量的糧草輜重,如今既已克復,徐晃遂下令全軍休整一天,然後認真的考慮接下來的去向。

    無論是打仗還是別的什麼,徐晃一向的宗旨都是‘先為不可勝,然後戰’。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有這麼一個出路,就是駐守成固縣,對南鄭造成足夠的牽制與威懾,這也最保守的策略。

    只是所有人,包括徐晃自己都不讚成,他們跋山涉水,歷經艱險,可不僅是為了當個起牽製作用的偏師。既然如今朝廷大軍主力尚在陽平關下,那他們何不變副為主,把攻克漢中的大功一口吃下。

    太史慈首先提出了反對的意見:“南鄭乃漢中之腹心,若我軍逆流擊之,南鄭以西的陽平守軍必還師來援,如此,則裴公等軍可接踵而進。若是陽平守軍不還,則南鄭之兵寡少,我軍大可趁勢拿下。又何必坐守此地,憑白丟失戰機呢?”

    徐晃沉吟不語,他沒有急著發表意見,抬眼看向孟達,問道:“子度,你的意見呢?”

    自打法正罹病之後,軍中能與徐晃議論軍事的就只有孟達一個人了,只是孟達到底在臨機應對上比法正要慢了幾分,讓已經習慣了法正敏捷思維的徐晃有些不太適應。雖然孟達的謀略也不算差,但徐晃跟法正相處已久,再來與孟達共事,就有些滯塞了。

    孟達不知道徐晃心中所想,為了顯得重視,他很是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卻不知這副舉動在徐晃看來,卻像是毫無預備。

    只聽他從容說道:“軍志有雲‘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張魯麾下重兵,首在陽平、次在黃金,南鄭雖為郡治,但與成固相比,左右不過是多些守備。如今正是南鄭空虛之際,我軍大可揮兵破之,有列座將軍與步兵精銳在,必得大功。”

    “可若是我軍西行,東邊的黃金戍卻不得不防。”徐晃對此頗有顧慮,通過城中降兵口中得知,黃金戍守將楊昂是張魯手下大將,手下有精兵萬餘。他們手上只有四五千人,若是全軍西向,無異於放棄成固,將後背暴露給楊昂。楊昂要是稍微懂些兵法,和南鄭的張魯來一次夾擊,自己這些人可就要折在這裡了。

    思來想去,徐晃還是決定留下一支兵馬鎮守成固,一來保證後路和糧草、二來也能防備楊昂。

    這時恰好有人來報,說是本地豪強投上名剌,請求接見。成固縣也是漢中有數的大縣,這回來的還不止一個,七八個人有老有少,其中以姓李、姓張的兩個人為首,守在門下。

    徐晃不以為然,如今正是議論軍情的時候,安撫本地豪強的事再重要也得往後排。他正準備讓人將對方打發回去,卻被孟達伸手攔下:“慢!將軍,我聽說漢中成固,有兩家人輕慢不得。”

    孟達的家裡也算是一方豪強,父親孟他更是前涼州刺史,在座眾人,徐晃、太史慈僅做過郡吏,趙雲更是連小吏都沒做過,故而就屬孟達的家世最好。豪強之間都有自己的一套信息渠道和人脈資源,對於各地豪強背景的瞭解程度,只做過郡吏的徐晃可不如孟達。

    “喔?”見孟達都如此說了,徐晃也不得不謹慎了起來,問道:“成固還曾出過什麼名士?”

    出了名士、名臣,是決定一個豪強是否能被稱之為世家大族的標誌,最高的就是如楊氏、袁氏那般四世三公,名士大儒輩出,次一等的也得是家裡世代二千石,只有上了這個檔次,才算是士族。這個時候他們的社會地位與資源就不再是物質財富,而是靠累世積累的名望、人脈。

    除此之外,若是家中沒有出過名士、大儒或是名臣,哪怕家中蓄有巨億、奴僕上千,也跟東海麋氏一樣,只是個大一點的豪強而已。

    蜀地的經濟實力不如中原,很少有潁川荀氏那樣具有覆蓋全國的政治影響力的世家大族,說起來,就徐晃所知,整個益州也就一個蜀郡趙氏算是士族高門,因為彼等累世三公,加上當今的司空趙溫,已經出過四個三公了。可他卻從未聽過漢中有過什麼大人物,難道是他孤陋寡聞了麼?

    孟達說道:“成固張氏倒是不用多慮,彼等祖上雖出了博望侯這等鑿空西域的人物,但那已是孝武皇帝的事了,中興以來,未曾有過什麼人物。至於這李氏,在孝順皇帝朝,曾與蜀郡的司空趙公一同抗衡大將軍梁冀的太尉李公,正是漢中李氏出身。”

    他所言的漢中李氏,曾出過司徒李合、太尉李固,還有一個河南尹李燮。他們本來是南鄭人,但由於遭受梁冀的****,家族喪亂,不得已改居成固,後來李燮光復祖業、還家故居,但這成固仍留下了一片基業。

    徐晃這才瞭然,他本來想著的是,對方若來的只是普通豪強,那就暫且晾著,如今看來卻是不行了。

    “那就讓這李氏進來吧,我記得我等入城之時,成固令能乾脆的投降、不焚府庫,其中也有他李氏說勸之功。”徐晃想起了什麼,擺手說道。

    於是很快,李伏作為本地豪強的代表,邁著步子走了進來,見了步兵校尉徐晃,他也不擺架子,謙抑的一笑,拱手說道:“將軍英武,調遣兵馬宛如天降,除滅妖道,成固之民無不心悅,猶解倒懸。”

    他在半個月前便與南陽人李休打好主意,要為朝廷天軍入漢中的行動中儘可能的提供些便利,以徹底洗白身上的從賊之罪、謀一個反正之功。因此,他們利用本地盤根錯節的關係與人脈,不僅說動張魯幾次三番的抽調黃金戍留守的精兵強將,故意弱化東邊的防禦、而且還在成固這等縣城進行了一系列佈置。

    比如以整治為名,延長關閉城門的時間,就是為了不時之需。只是李伏沒有想到的是,朝廷派的偏師不是他們所以為的子午道,而是人跡罕至的儻駱道。

    朝廷之兵來得又快又急,讓李伏措手不及,幸而他早在幾天前就藉故回到成固,此時正好第一時間與徐晃搭上關係。

    “李君客氣了,米賊肆虐,朝廷深知漢中百姓身處水火,我等領兵之人,合該奮力除賊才是。”徐晃看似隨意,眼神卻是微帶探詢之色:“我等只善征伐、不善治民,如今成固雖已重歸朝廷治下,但新官未到,要安撫民心、籌備糧草,還得有賴於李君等人啊。”

    “謝將軍厚愛,在下何以德能,敢受此任。”李伏高興的道,他知道這只是一個甜頭,真正的好處還在後頭,此時他也投桃報李,接著將自己在張魯府中的身份說了出來,其間很是委屈的將自己塑造成忍辱負重、委身於賊的形象。此時雙方都是互相利用,信或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個理由。

    然後,李伏又將他與李休等人的籌劃詳細陳說道:“如今黃金戍守將楊昂、材質平庸,其麾下僅有數千兵馬,守護戍口尚且不足,又何來餘力擊我軍後路?”言語之間,他很快完成了角色的轉換,開始一口一個‘我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58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集士眾

    “漢中居秦之坤,為蜀之艮,連高夾深,九州之險也。”————————【棧道銘】

    徐晃與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未曾料到漢中豪強不滿張魯已久,五斗米道佈施蜀地多年,仍還有心向朝廷者。雖然對李伏這等士人為了一時身家富貴、委身侍賊,見勢不妙後,又開始謀圖‘反正’的一系列行為表示不屑,但當著李伏的面,徐晃等人還是得表現出友善的態度。

    孟達意有所指的盯看了皺眉不語的太史慈一眼,示意他不要將情緒外露,直到李伏得到徐晃的承諾之後,心滿意足的走了,他這才輕聲說道:“也就是說,陽平城內諸將齟齬、各自不服,內亂只在頃刻之間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如果陽平並非鐵板一塊,那麼就容易不攻自破,何況過了這麼長時間,以裴茂、荀攸等人的才智,不會發現不了端倪。既然陽平易破,他們要想得到大功,就務必得搶先進發了。

    “即刻傳令。”徐晃沉聲說道:“全軍明日上午收拾輜重,將府庫裡的旌旗等物都拿上,再讓李伏收集民夫,這一路上招搖前進,三千多人要給我打出三、四萬人的氣勢來!”

    “末將遵命!”孟達、太史慈、趙雲等人立即站起,抱拳應道。

    他們知道這是故意虛張聲勢,最好能以勢逼人,讓張魯不戰而降。只是所有人隱隱有些納悶,如今全軍還有四千多人,徐晃偏少算了一千,顯然是要留下鎮守成固後方了。

    就是不知道是那個人會被看中。

    孟達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趙雲,主動說道:“將軍若是信得過,還請許我帶八百人留守成固。”

    “你?”徐晃挑了挑眉,他剛才其實就想著點孟達的名字,畢竟這次進軍南鄭,需要的是登城殺敵的大將,出謀劃策倒在其次,孟達雖然武藝不錯,但還是遠不如太史慈等人。此時聽孟達主動請纓,徐晃卻忍不住好奇了起來,想問問他是怎麼想的。

    孟達聽徐晃問完,便即說道:“一是,李伏心思難定,不可輕信,在下無弓馬之力,隨軍無用,也只好在此事上為將軍分憂。二是,法孝直尚在病中,我留下來也好方便照料於他。”

    他總不好說自己與太史慈、趙雲等人相比起來,家世能與那些豪強說得上話、又有一定的智謀應對各種情況吧?這樣說也太傷人了,孟達已經儘可能的委婉,趙雲等人也都聽出來了,只相對一笑,不置一詞。

    於是眾人議定,由孟達帶八百精兵留守成固,其間還製作了大量旗幟樹在城頭以詐做聲勢。而徐晃、太史慈、趙雲等人則在第二天的中午,帶著若干輜重、民夫紛紛擾擾的組成一支聲勢浩大的軍隊,往南鄭而去。

    與此同時,漢中西陲的陽平城下,一場鏖戰正在接近尾聲。

    陽平關城依山而建,山上又有若干壁壘營寨以為掎角,此刻先登土山攻城的正是蓋順指揮的虎賁軍,箭矢如雨澆下,朝著仰攻的士兵射了過去,虎賁軍經驗豐富,無不保持著彎腰持盾的姿勢,他們的陣型十分分散,箭雨一時也很難造成大規模的殺傷。

    很快又有數百人攻上寨牆,趁著敵軍一時沒能拉開弓弦,揮刀亂斫,在城頭展開激戰。都尉王昌身先士卒,像一頭嗜血的猛虎,拿著斫刀衝入敵軍四處砍殺,身中數十創而渾然不覺。身邊的袍澤被他的勇武所感染,也跟著與敵廝殺著。

    稍顯混亂的敵軍很快穩住了陣腳,他們一齊壓了上來,試圖將這幾百人的前鋒分割吃掉。

    箭雨仍時不時地落下,鮮血沿著寨牆匯成數十道水流緩緩淌下,即使從山下往上看,這副場景也是極為慘烈。

    “橫山築城,陽平實乃險隘啊!”南征主帥、司隸校尉裴茂站在望樓之上看了半會,不由感慨著說道:“就連最為精銳的南軍虎賁都攻之不下,陽平這一仗,打得著實艱難!我都不知該如何給國家回奏軍情了,頓兵旬月,空耗糧草,我實在是有負所托啊。”

    “白馬寨東望陽平,西北二面連峰接崖,連綿不盡,只有這南面才有盤道。地險守易,雖有精兵虎將,亦難攻克。”荀攸在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山上的草草搭建的營壘,搖頭道:“裴公,天色不早,再戰無益,強攻也只會多造傷亡,暫且傳令收兵吧。”

    裴茂對眼前這個局面也是束手無策,他擅長的是溝通、協調眾將的人際關係,至於如何攻城作戰,還是要仰賴荀攸這個行家。如今既然連荀攸都這麼說了,他也沒什麼好說的,點頭道:“也好,這回虎賁軍可是出了死力,別人可不能再說什麼了。”

    荀攸聞言一笑,前段時間他們一直都是派遣的羌人義從與郡兵、雜兵登山試探,結果傷亡不小,軍中很是有一陣厚此薄彼的怨言。於是從這兩天開始,每每都是由最為精銳的虎賁軍打頭陣,這才得以消解眾人的不滿。

    大營之中,數十個鈴鐺模樣的鉦器被人接連敲響,山上的虎賁聽到鳴金聲,開始有次序的撤退下來。在敵寨之中,王昌殺紅了眼,他一連砍倒了十餘人,像是沒有聽見山下持續不斷的鳴金聲一樣,機械性的揮舞著斫刀,砍殺著任何一個接近他身邊的敵兵。

    “王都尉!山下鳴金了!”有個好心的虎賁撤退之前打算叫上王昌。

    王昌這時兩手已經快沒了力氣,仍雙手握刀,用力砍向了一個敵兵的胳膊。敵兵的臂骨登時斷裂,只可惜這一刀的力氣用盡,敵兵的胳膊仍連帶著一絲白色的皮肉,轉瞬間被噴薄出的鮮血染紅。見到這副慘象,王昌方才回過神來,踉蹌著拿刀往回跑,身子靈活的從寨牆上翻了下去,運氣極好的躲過了幾支游矢。

    其中有個跟隨蓋順討伐藍田賊的虎賁在旁邊目睹了全程,神色雖然有些動容,但嘴上仍是說道:“現在知道賣力氣了,當初怎麼不自己出把力!”

    周圍其餘的虎賁軍軍官也大都是如此神色,雖然仍對王昌當初貪功邀賞的行徑表示鄙夷,但對方此刻的奮勇拚命卻深深地讓他們有所改觀。在潛移默化間,王昌用他的行動,逐漸推翻了所有人心中對他的不良形象。

    這一場仗在事後也傳到了蓋順耳中,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此事默默記在了心裡。他與王昌都是犯過大錯的人,當初皇帝給了他一次機會,又何嘗不是給了王昌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6:59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議軍謀

    “驛道要區,岩石阻絕,架木為梁,以渡人馬。”————————【名勝記】

    中軍大營內,裴茂正左手按著一根簡牘、右手提筆,在上頭一撇一捺的寫著什麼。雖然這兩年朝廷的將作監根據左伯紙的製作方法,研製出了更為節省、質量上乘的紙張,並且一經發出,立即受到了關中士人的推崇,書信文章皆用此紙。但有些守舊的大臣仍舊在寫奏疏時,繼續沿用簡牘的傳統形式。

    出於謹慎,在朝廷未有明確改革奏疏、公文的載體之前——這在裴茂看來僅僅只是皇帝一道詔書的事。但既然皇帝都出於某種考慮沒有說,那他也沒必要特立獨行的用紙撰寫奏疏,於是依然選擇了用簡牘來上奏。

    一刻鐘過去了,短短的一根竹簡上只寥寥寫下了幾個字,奏疏上的那開頭的幾句話‘司隸校尉臣茂稽首再拜,上書皇帝陛下’,現在看起來怎麼看怎麼覺得刺眼。

    “誒……”裴茂把筆放下,輕嘆了口氣。

    荀攸正好揭帳入內,聽見了這聲嘆息,眼神往桌案上一瞥,很快就知道對方是在犯愁該如何給皇帝匯報此間戰況。出征快一個月,傷亡不小,士氣大損,任誰看見這雄山險隘都會心生沮喪:“裴公尚在憂心奏疏行文?”

    “那裡是憂心這個……”裴茂指了指一旁的次席,示意荀攸坐下,苦笑著言道:“這些天呈遞國家的軍報,內容都近乎一致,甚至只需改幾個字便可原樣上呈。我只是心懷慚愧,寸土之功未立,反而空耗錢糧,實在有負國家所托之重啊。”

    荀攸想了想,說道:“裴公,陽平乃漢中重地,是張魯的咽喉、腹心,地勢險要,天下皆知——國家睿鑑,當會體諒裴公的苦衷。旬月以來,國家每回降詔也只是問詢糧草、軍醫可有或缺,從未有一次催促進兵,可見在國家心裡也知道此事是急不得的。”

    “那我這奏疏又該如何陳說呢?總得有個進取的說辭才好。”裴茂發愁的臉色未有因此而減輕,他輕輕晃著腦袋,如是說道。

    他真正怕的其實並不是皇帝,而是那些潛在的政敵,尤其是眼紅他此次被皇帝欽點負責南征的董承。這些人可不會管陽平關有多難打,他們只會說裴茂用兵無能,造成了許多不必要的損傷,耽誤了朝廷的南征大計。若是遇見一個年輕毛躁的君主,說不定就會下詔急催、甚至是臨陣換將。

    幸而皇帝比裴茂想像的還要沉穩,不僅如此,裴茂通過兒子裴潛的家書,知道皇帝為他默默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臨陣換將這種臭棋,皇帝絕不會做,也不可能做,那些人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之所以還攻訐彈劾不斷,無非是想讓皇帝妥協,另外加派幾員大將趕往陽平支援前線。如果真來了支援的大將,無論是皇甫嵩、還是馬騰、還是張濟、或者是別的什麼人,都會讓裴茂在軍中的權威大打折扣。

    荀攸兩眼頓時眯了一下,旋即恢復如常,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彼此都心知肚明,沒必要挑開了說,如果朝廷真的認定裴茂無能,那麼他這個‘參軍事’呢?他知道裴茂這是有意提醒自己,他們兩個現在是榮辱與共的關係,於是說道:“依在下看,這道奏疏不如留待三天之後再寫。”

    “改在三天之後?”裴茂下意識的反對道:“這可不行,國家有詔,稱前線戰事必須五日一報,若是明早不託付信使,這八百多里的路即便是換馬換人,走驛道的‘百里加急’也是趕不上……”

    ‘百里加急’是皇帝去年在翻修關中驛道的時候所定下的新規,按照規定,每個驛站都要預備快馬,以方便信使傳遞重要情報。只是後來經過計算,若是全面鋪開,僅關中一地就得花費數千匹良馬,這可不是當前的朝廷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那時尚未征討河東、未曾從南匈奴手中繳獲足夠的良馬,於是皇帝的這個想法被理所當然的擱置了下來。

    直到這次南征,皇帝再故事重提,將南匈奴俘獲來的數萬良馬挑選部分出來,佈置在長安到漢陽、漢陽到武都、武都到陽平的官道上。這麼做一來是為了便於及時的傳遞前方戰報、二來也是當做試點運營,若是行之有效、再據此敲定出一整套詳密的制度,推行於整個司隸、並州以及雍涼等地。

    “百里加急也依事情輕重緩急,分百里、三百里、六百里、乃至八百里等等之稱。”見裴茂還沒明白過來,荀攸忍不住解釋道:“裴公此番走的加急,由於內容非是急事,故僅為‘三百里’。若是等到三天之後再撰寫奏疏,安知不是以八百里飛寄捷報?”

    “荀君的意思是說?”裴茂眉頭一抖,忽然想起了一事:“已尋到小路,可供我軍迂迴其後了?”

    “正是。”荀攸放低聲音說道:“當年淮陰侯渡陳倉道北進關中,歷險無數,走得就是此路。只是數百年來,這條路因為山路極險,故無人再走,反而在陽平關外另闢了一條且算平坦的山路。這些日我軍遣派本地氐人、嚮導屢加探視,終於在西北處發現一條古徑,其路雖窄,但只要束人繫馬,亦能通行。”

    迂迴到陽平背後,的確能給對方造成突然襲擊、更能借此斷敵糧道,但這條路從未有人走過,貿然遣派部眾,裴茂還是選擇謹慎的問道:“可有派人親往試過?”

    “射聲營派了一百人走了一趟,確實能到陽平之後,回來時還將沿路的荊棘等物給掃除乾淨,以便於行走。”繞道馬鳴閣道是荀攸等人早已商議好的策略,這個閣道是漢中咽喉之處,位於陽平附近,多年失修,人跡罕至,道路也被草木遮蓋,若非是本地人諳熟地形,荀攸等人還未必能找出來。

    如今不僅是馬鳴閣道被重新發現,在射聲營派遣的探路兵馬返程回來時,還發現了另外一個讓荀攸欣喜雀躍的‘東西’:“若是此刻派兵走馬鳴閣道,尚且需要兩日功夫,等到後日晚上,我軍趁夜上山攻拔敵屯,另一軍襲擾陽平。只要屯寨一破,陽平守軍必然生亂,彼又見我前後之兵,焉能再戰?”

    “山上營寨雖是木柱柵欄,但依仗山勢,非人力可破,荀君這是有何妙計了?”裴茂問道。

    荀攸神秘一笑,隨即用指頭輕敲桌子,道:“裴公暫且寬心,等到後日,且看我為裴公請來數千‘援軍’攻破敵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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