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36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1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清風鐸音

    “陛下即位以來,躬親聽斷,旋乾轉坤,關機闔開。”————————【潮州刺史謝上表】

    萬丈金光照耀在滄池水面之上,無數碎金塊銀似得水紋觳皺在臨水的欄杆下湧著,屋頂倒映著金色的反光,隨著不遠處的聲音一高一低的進退著。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依臣之見,當初就該審慎用事,不該……臣不是有意非議君上,臣的意思是,當初既是朝廷封拜袁術為揚州牧、後將軍,如今彼等不僅聚眾作亂、侵犯徐州,更是以朝廷給他的權位征辟僚屬,全然辜負了君上的一番苦心!此人雖要嚴懲,但如何照顧朝廷威嚴,也得慎議才是。”

    這聲音粗糙沙啞,讓陳紀不由得想起了經常在戰場上嘶喊大叫的武夫,聯繫到此人對皇帝獨有的稱呼,他不難猜出此人的身份。

    那少年的聲音在週遭的風聲、水聲中依舊清亮:“你有一句話說得對,袁術此人的確辜負了我一番苦心,他在南陽割剝富室、縱兵劫掠,這些事我都有所耳聞。但念在他袁氏累世清名,不忍加罪,便給他第二次機會,讓他悔過自新。怎奈此人冥頑不靈、不識抬舉,最後也莫怪朝廷先禮後兵……吳碩,將適才這話加入詔書,要寫明白,要使天下人知曉朝廷之心。”

    “臣謹諾。”一個在此前從未發表過意見的聲音應道。

    第二次機會……這倒是暗合君王仁恕之道,陳紀點了點頭,但追述起來,依然掩蓋不了皇帝以‘名’制人的手段。

    少年的聲音在台軒之中迴響著,像是有清泉湧於石上、或是有個好學的孩童在一字一句的朗誦經傳:“著即罷黜袁術揚州牧一職,奪其假節,惟留常備員吏以供官署,再讓其罷兵……不要用詔書,用戒書,詞句嚴厲些,要好好的訓斥一頓。”

    吳碩唯唯應下,沒有再說話,顯然是在當場擬詔,遣詞調句,不敢分心。

    只聽少年又說道:“至於揚州……我聽說廬江太守陸康在該處屢施恩義,又乃吳地名士,深孚眾望。我看,就由他來署任刺史,替朝廷經營揚州。”

    “臣以為不可,依‘三互’之法,陸季寧乃吳郡人,不宜為揚州刺史。”一個聽起來很是忠厚的聲音說道:“臣舉薦豫章太守魏桀,其是右扶風人,素有清名、又曾為北軍步兵校尉,知曉兵事,忠於朝廷。若以此人為揚州刺史,足以安集一方百姓、為朝廷牽制袁術。”

    “這是司徒馬公。”見陳紀面露疑惑,趙儼在一旁輕聲解釋說道。

    原來是扶風鄉黨,陳紀這才勉強聽清馬日磾的聲音,剛才應是此人在暗地裡附和御史彈劾傅睿,想必是私心自用。他心下雖有不齒,但也認為對方此刻的理由確實很充分、跟陸康比起來,也更為合適。

    “可,就讓魏桀做揚州刺史,到底是從我手上走出去的人物,知根知底,用著也放心些。”少年也不猶豫,似乎忘記了剛才才呵斥過對方。他爽快的應了下來,接著又說道:“詔拜陸康會稽太守、加平南將軍、封都亭侯、食邑三百戶,再拜其子入朝為郎中。有此二人在,江東之事,當可無慮。”

    還是那個低沉的聲音:“吳郡都尉許貢與太守盛憲私下不和,未免齟齬生亂,有礙大事,不妨調其為豫章太守?一來籠絡江東士人之心,二來以免日後紛爭。”

    “嗯。”少年說道:“揚州的人事安排完了,也該說說徐州之地,沛相劉備派來的使者簡雍,現在何處?”

    “尚在東海邸,預備明日傳見。”有人如是說道。

    少年雷厲風行,當即說道:“不用等明日,諸公今日就在承明殿將其喚來一見,徐州如今是什麼情勢,還勞諸公先為我探下底。”

    簡雍沒有太重的官身,本就沒有直接覲見皇帝的資格,讓執政的三公代為接見附和朝廷的正規程序。簡雍這一路跟著陳紀的車駕來到長安,陳紀心中有愧,不願主動去見對方,此時聽見皇帝說起簡雍的名字、又說要詢問徐州的情勢,他心裡不由得一突。

    “臣等謹諾。”眾人一齊唱喏,看樣子是準備散會了。

    “趙公留下,穆順,去傳召陳公。”

    陳紀精神一振,適才默默在旁偷聽了那麼多機密的話,自認為對皇帝的才智性情頗有瞭解的他,此時不免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

    他察覺到裡頭的動靜,趕緊站在正中央,恭順的垂手而立。他所在的小軒與皇帝等人所在的地方由一條廡廊連通著,皇帝的座次應是正對著滄池,背後的來時的路自然不會在此刻讓人走,所以馬日磾等人皆選擇從一旁的廡廊裡走出來。輕柔的帷幕被撥動了幾下,隨即被穆順給撥開了。

    先出來的自然是馬日磾、董承等三公,隨後再是侍中楊琦、尚書令楊瓚等人。

    這些人裡頭幾乎全都是熟面孔,當初董卓把持朝政,大肆征辟名士,陳紀因此而被拜為侍中。所以算起來,他與馬日磾、楊琦等人算是當年在雒陽時的舊相識了,只是後來他忤逆董卓遷都之議,惹得董卓不快,這才趕緊接過封拜他為平原相的詔旨,急忙跑出去赴任了。

    當時朝廷打算讓他擔任司徒、後來見他走了,又有璽書追拜太僕,征尚書令。陳紀畏董卓之勢,皆不聽命,若非有這些故事在裡頭,他此時少說也是三公宰輔、與馬日磾等人並肩而立的人物。

    見馬日磾等人依次走來,陳紀兀自不動,等他們離自己尚有數步之遙的時候,他這才動了一下身子,作勢欲拜。

    “慢、慢!”楊瓚連忙跨了一步,伸手扶住陳紀,笑說道:“陳公乃先輩舊齒、德配上公,該是我輩拜你才對。”

    “世上豈有三公拜九卿的道理?不可、不可,切莫為我亂了制度。”陳紀不為所動,堅持要依禮下拜。

    董承在一旁冷眼瞧著兩人虛與委蛇、互相客套,心裡很是想說‘此處自有大漢朝臣,無有名士之分,該拜則拜’。但他也知道這麼說定會引起眾怒,索性改了口,微微有些不耐的說道:“朝廷制度不可廢,我等與陳公平揖即可,君上還等著見呢。”

    楊瓚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很自然的接受了這個說法,於是馬日磾、董承、以及楊琦、楊瓚等人與陳紀互相拱手平揖,吳碩則是以晚輩的姿態對陳紀拜了一拜。

    虛禮過後,陳紀在經過楊瓚等人時,輕聲留了句‘容後敘舊’的話語,這才在穆順的引導下,走進釣台正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2
第二百一十五章 聘士禮賢

    “萬乘之主,莫不屈體卑辭,重幣請交,此所謂天下名士也。”————————【鹽鐵論·褒賢】

    釣台四面都圍著白色的薄紗,一色的深棕色木地板因為常年走動,顯得異常有光澤。釣台有一半的位置建立在水上,四面透風,景色獨好,隱秘性也很強,炎夏酷暑的時候最適合來此乘涼。陳紀脫了鞋,光穿著一雙襪子踏上去,只覺得連腳心都是清涼沁心。

    走了幾步,不但身上滴汗全無,反而隨著涼風徐徐、腳下水花陣陣,大熱天竟還有些寒意。

    陳紀不敢東張西望,走到釣台正中,瞅見一少年身著平常的燕居深衣,沒有戴冠,只在頭上隨意挽了個髮髻氣度淡然的坐在正中。此外,還有一個中年人在一旁陪坐。

    他平舉雙臂於胸前,見到皇帝后,作勢欲拜。

    “太常臣紀叩見陛下!”

    “快起來。”皇帝顧自從席上站起,幾步走到陳紀身邊,一邊的趙溫也坐不住,站著跟了過來。

    皇帝拉住陳紀拜了一半的動作,親切的說道:“陳公年高德劭,能應徵入朝,是見我鄙德淺才,特來相佐,我豈能再受陳公大禮?”

    名士大都虛浮無用,卻又不可或缺,名士身上最有價值的就是他為天下所公認的‘賢良’之名。朝中若無名士,放任名士隱匿鄉野,則會被視為‘無道’;反之,則是‘有道’。有道與無道的差別足以影響到一個政權能否得到士人擁戴,所以無論什麼時候,朝廷都要安排幾個名士充作‘花瓶’、做做樣子。

    陳紀其人,德大於才,在皇帝眼中就是這樣的一個花瓶,與他相似的,還有同樣獲虛譽而無其實的崔烈。彼等名士的名望播流四海,若是皇帝稍有輕慢,定會遭到旁人非議,倒不如屈尊把他供起來,這還顯得自己禮賢下士。

    皇帝顯得很是隨和,扶起陳紀後,又隨意的走了兩步,打量著陳紀說道:“陳公還很精神嘛!過些天,我指使兩個太醫過府診視,看看有無隱疾,好防患於未然!”

    陳紀忙得拜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說道:“臣才智鄙陋,豈敢受此優渥!其實臣的身子尚可,在徐州時便已延請名醫看望,陛下每日決斷萬機,懇請不必為老臣殘軀操勞費心。”

    他趁機近距離偷看了皇帝一眼,發覺這個當年在他的見證下、戰戰兢兢的被董卓扶上皇位的孩童,如今已是一個鎮定自若、手綰生殺大權的皇帝了。

    若不是皇帝清秀的眉眼與四年前沒有多大的變化,陳紀還真要認不出來了。

    “當年雒陽一別,竟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如今見陳公別來無恙,我也就放心了。”皇帝笑著鬆開了扶著陳紀的手,轉身走回席榻,而一旁的趙溫趕緊將手搭了過去,扶著陳紀坐於次席。

    皇帝在記憶中也曾有這個陳紀的印象,那時候陳紀還是自己身邊的侍中,飲食起居,兩人之間沒少接觸。只是陳紀沒有荀爽、王允那般矢志殺賊、忠心衛君的智計與膽魄,因為擔心得罪了董卓、禍及身家,便倉皇逃出雒陽,任憑朝廷幾次璽書征辟都不應。

    ‘生’與‘義’不可兼得,很少有人會捨生取義,皇帝不願意站在道德的制高點鄙夷他人,如何設身處地、換在陳紀的角度來看,他也不會白白的給這個一點也看不到希望的朝廷陪葬。

    只是誰讓他現在是皇帝,位置的不同,判斷某樣人物、事物的態度也會不一樣。此時皇帝對陳紀的觀感確實差了一些,不過表面上仍是親熱有加,笑著說道:“今日本想到乘船渡滄池,到漸台上乘涼議政,但念及著陳公與馬公等人身子弱,禁不起風浪,故而移至於此。”

    “臣謝陛下厚愛。”陳紀再次答道。

    皇帝一笑,寒暄幾句後,卻是步入正題:“自重開太學以來,各地保薦、自薦的年輕良俊已有兩千人進學,只是未及擇才施用,而朝廷屢有物議。如今雖是用人之際,但我以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育材養士,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所以寧可延長彼等學期,也不肯隨意授職,便是此理。不知陳公以為?”

    陳紀身為太常,來時路上便聽過趙儼為其解說過其轄下太學的情況,以往的太學沒有固定的學期與學制之說,都是每年一次策試,考中了按等第賜官,考不中則繼續潛心讀書。而不是皇帝更改後的這般,五年的學制,中間每期測驗、以‘優良差劣’四等評判,五年後策試不過,一概遣歸。

    這個制度較之以往更為嚴謹合理,也會使學子讀書有足夠的積極性,陳紀雖然不太喜歡太學五科的分類,但對於學制卻不像那些利益攸關者一樣反對抵制,反倒是很支持。

    “臣附議。”陳紀連連頓首,說道:“策試之法,古來有之。太學定下五年學制,既使學子得以信步就學,不至倉促,也能使學子不生懈怠玩忽之心,可謂是良政。”

    皇帝看了眼趙溫,仍是和顏悅色,神清氣朗的說道:“是這個道理,來太學就是為了傳繼聖學,經世濟民,豈有終生渾噩度日,在太學混跡無事的?陳公與我所思甚是合契,也不枉我將此位虛席以待那麼久了。”

    陳紀抬起頭,剛想謙抑幾句,卻見皇帝又說道:“司空趙公曾也在太常任上,這太學也是他一力造就,今日特意留下他來,正是為了這太學一事。”

    他正在納悶,坐於對面的趙溫卻聞聲笑說道:“自陛下創立太學新制以來,朝廷人文蔚起、諸儒並聚,可堪盛景。只是這去年,各地薦舉學子人數寥寥,響應者少。我竊想到,這天下之大,人才之眾,豈無有心報國、沐浴教化的?這其中的緣故,一是彼等士子畏五年學制,不肯耗費光陰,於是各懷慎重觀望之心,寧肯待時以獲察舉入仕;二是衡鑑有別,各地郡縣的曹掾,拘於學問,難以物色年幼才俊者。”

    “趙公的意思是。”陳紀有些似懂非懂,試探著說道:“是要多令地方簡拔可造之才,薦舉太學?”

    趙溫笑了笑,習慣性的往皇帝那邊看了一眼,只見皇帝正慢條斯理的喝著茶,沒有說話表露心跡的意思,顯然是要趙溫代言了。他有些無奈,只好繼續說道:“情勢如此,再多急詔嚴旨,恐也無濟於事。所以,我便在此前進諫陛下,不妨減少地方薦舉的名額,放寬條件,許民間有志於學者主動投遞於太學門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2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重定庠序

    “及王莽為宰衡,欲耀眾庶,遂興辟雍,因以篡位,海內畔之。”————————【漢書·禮樂志】

    “陛下自遷都以來,眼見國廢學子之教、家弛勸學之訓,心痛不忍。故在朝廷艱難之時,毅然重開太學、振起頹業,不惜每年撥給太學數百萬錢,其館舍、書籍、被縟盡皆供應,還另發錢款,以為寒微子弟助學之用。”趙溫先為皇帝表功矜勞了一番,然後徐徐說道:“陛下憂心學子如此,可謂往來之君少有,怎奈何求學之人不加多?反而還有畏葸不前者?”

    陳紀的臉色沉了下來,事到如今,他如何還不明白對方的意思?趙溫分明是出於皇帝的授意,要在改革太學五科之後,繼而改革太學招生的方式!

    果然,只聽趙溫接著說道——

    “我以為,這根子,就出在太學入學的途徑上。”趙溫見陳紀的面色逐漸變得嚴肅,自己的語氣也不由得加重了許多,不再客客氣氣的將對方視為前輩、名士,而是有種官場前輩訓導晚輩的意思:“陛下曾有言在前,太學理當是‘解民生之多艱,育天下之英才’,豈有先將這選拔學子的路徑越走越窄的道理?陳公身為太常,當為君解憂才是。”

    趙溫說完,便復又朝皇帝看了一眼,此時皇帝正喝完了漆碗中的茶,微微頷首,似乎很滿意這碗茶湯。

    見對方都閉口不言,陳紀也知道該自己說話了,他沉吟半晌,謹慎的說道:“自從孝武皇帝開辦太學以來,凡四百年,其規模雖屢有變動,但入學的途徑,卻是如薪傳火,代代相承。司空適才所言,無非是許民間有志於學者,主動投遞於太學門下,但朝廷本有此例,似乎不宜以此變更入學之法。”

    一直以來,太學的確是允許學子自薦門庭,表面上不看重家世,但其實在審核的時候,依然是以家世與學識作為評判標準,而尋常平民人家如何能在學識上比過其他人?被拒之門外,也是理所應當。

    士人之子為士人,平民之子為平民,即便有幾個家世微賤的寒生,僥倖因為品性、好學、運氣而入了名士、貴人的眼,得以改變整個人生際遇的,那也是鳳毛麟角、曇花一現。

    自西漢到現在,階層流動日益板結,皇帝不願意見到太學成為士人的太學,自然要從招生的根源上做出改變:“我固然知道太學入學有許多途徑,譬如地方郡國可以自行舉薦年齡合適的高才入學。甚至是陳公你,身為太常,也可以親自挑選年滿十八歲以上,儀容端正者為博士弟子——趙公當初就如此做過。”

    見皇帝提及此事,趙溫連忙受寵若驚,惶恐謝道:“臣當時全憑公義,不敢有絲毫偏廢。為國舉薦博士弟子二十餘人,盡皆一時賢良,敢為諸公品鑑。”

    當初在前司徒趙謙死前,為了獲得趙謙對鹽鐵專營的全力支持,作為利益交換,皇帝簡拔了趙溫擔任太常。不僅讓他一力主持太學從無到有的重建、使之打上趙溫的烙印,甚至默許他往太學裡夾帶了二十多個自家的門生。雖然如今尚未見到成效,但等到三年後,第一批太學生策試授官,趙溫即將獲得豐厚的收穫。

    “我又未曾說你,你倒是自辯的快。”皇帝把茶碗往桌上一擱,看見趙溫桌上的溫茶動也不曾動過,便玩笑似得伸手指道:“君前失言,罰你將它喝了。”

    趙溫吁了口氣,十分乾脆的將茶碗裡的茶一飲而盡。

    他剛才與皇帝這一番默契的配合,無疑是做給現任太常陳紀看的,太學招生的方式肯定是要修改的,至於太常可以自行挑選學子、乃至於利用直屬上級的身份影響太學的規矩要不要改,就在兩可之間。

    陳紀果然猶豫了,他入朝可不是只為了做個清貴閒職的,只是皇帝明顯是要借助他的名望,以太常的身份來減輕太學招生的改革阻力,這一番交易到底值不值,他仍在掂量。

    皇帝一笑,淡淡地說道:“太常選拔博士子弟、郡國舉薦高材、允准自薦,這些我皆無廢除之意。不過是要將郡國所舉薦者裁定數額,最好是比照各地察舉孝廉的規矩來,至於太常——無論是陳公,還是陳公以後,皆以二十人為定數。”

    這些只是無關輕重的微末,並沒有觸及到需要改動的核心,陳紀心裡隱約有了決斷,但他仍精明的不肯主動提起,反倒將這個題目還給了皇帝:“臣謹諾,只是照此辦理,似乎不能解決‘求學之人不加多’的疑難,是否要另尋它法?”

    說來可笑,陳紀當年做尚書的時候,面對孝靈皇帝都未曾如此說話,如今面對眼前這個少年,竟然放低姿態,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了。

    皇帝倒是見得多了,神情輕鬆愜意,似乎全然不曾擔心陳紀會說出什麼出人意料的話語,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輕紗帷幕,直接望向了浩瀚的滄池,心思也隨之漫無邊際的想著。

    在最開始的時候,因為西漢前期的官宦子弟、勳貴後人有其他更方便的入仕途徑,並不在乎在當時還屬於新生事物的太學。故而以郡國舉薦、自薦等方式所選拔的太學生多為平民子弟,很少有官宦背景,對底層人士來說是一個相對公平順暢的上升渠道。

    此時的太學也採取的是這些方式,若是一直保持這種相對公平,皇帝也不會多此一舉的去改動。只是誰讓這種途徑在孝平皇帝、也就是王莽秉政的時候,便發生了變質。

    為了討好當時的知識分子與權貴官僚,王莽特意增加太學生名額,讓士人的子弟可以直接進入太學受業,開啟了貴族官僚子弟免試入太學的先例。再後來光武中興,太學的選拔方式又在繼承王莽改制的基礎上擴大,發展成了大將軍下至六百石,皆可遣子就學。

    除此之外,在野的名士也能通過評議、推薦,使他人輕易進入太學,這導致在東漢後期,太學人數多達三萬,至於學前的能力策試,也無所謂辦不辦了。

    這樣導致的惡果,一是使太學從生源到辦學,全部脫離皇權的掌握,最終引發孝桓皇帝時幾次大的‘雪潮’和‘黨錮之禍’,影響深遠——孝靈皇帝重起爐灶,建立鴻都門學也是急於踢開太學,重新掌握話語權。

    另一個惡果是‘遊學’、‘名士’推薦的風氣造成太學魚龍混雜,光顧著與‘薦主’、與同學結伴搭伙,導致教育質量下降。東漢後期三萬多太學生,真正有用於朝廷的卻沒有幾個。

    “如今不是求學之人不加多,而是這太學選才的路子看似繁多,其實越走越窄、越走越偏。致使微末貧寒之民求學無途、報國無門,唯今之計,非得大刀闊斧的整改不可。”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2
第二百一十七章 試取粗通

    “得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掌故缺;其高弟可以為郎中。”————————【漢書·儒林傳序】

    滄池池水清冽明淨,倒映著烈日藍天,滔滔波光,漣漪激盪,清人眼目。一些尺餘長的青鯉,時不時地在遠處水面上跳躍而出,發出撲通的聲響,在淡藍的池面上留下一朵稍縱即逝的白花。

    環著釣台四周的岸邊種植著水桶粗的楊柳,微風一吹,柳條擺動,婆娑生姿。

    這熱天,君臣三人正襟危坐於釣台正中,南風燻燻,不覺燥熱,凡是渾身愜意。皇帝尊重陳紀這位名士老臣,不肯像以往在私下接見近臣那樣,隨意斜靠、或是坐於胡床。他一手放在玉質的憑幾上,覺得絲絲清涼浸過衣袖、深入肌膚,一時腦中靈光,就連說話都愈加清亮了。

    皇帝沉吟著伸出三根手指,說:“要改的有三點。”他漫聲說道:“一者,今後但凡自薦、或是太常、郡國、名士推薦者,皆要進行入學考試。顧念貧寒微賤之家,不比豪強大族藏經眾多,其子弟也不如尋常士子自小博覽群書,能僥倖識得幾個字,便是得天之幸。故而,讓彼等與士子一同策試入學,倒顯不公。”

    “臣以為,若是分開考核,難易迥然,倒更為不公。”陳紀忽然反對道,如今的士人群體雖已有階層固化的雛形,倒還不像三百年後那樣,高門瞧不起走卒。

    對於寒微之士飽學成材,許多真正胸襟開闊的大儒名士都是樂見其成的,所以陳紀也不是非要攔阻寒士求學之路,而是另有原因:“若是一面策試的難些,一面策試的差些,到最後盡皆步入太學,未免對彼等考過前者的士子有些不公,而彼等尚未過者,也未必真的無才。此外,便是二者同入太學,良莠同室,於博士授學也是諸多不利。”

    說完,陳紀便注目看向皇帝,滿臉正色,其實心裡多有惴惴,擔心這位皇帝年輕氣盛,在興頭上的事聽不進臣下良言。

    “聽聽,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皇帝笑著對趙溫說道,似乎剛才的一番話只是為了試探陳紀到底是不是在真心為他設想,而不是一味地虛與委蛇。

    說完,他便沉默了會,只用手不住的撫摸著憑幾扶手,時而看看正對面的滄池風景,臉色漸漸變得肅穆莊重起來,嘆息一聲方道:“聖人傳道千載,世間又有多少識字者?太學縱然要不分貴賤,量才選人,也不會有單憑識字與否,便讓寒微子弟入學的道理。”

    見被說破,陳紀老臉一紅,歉然說道:“是臣顧慮不周,誤解了聖意。”

    皇帝不可能一面提高士人入學的難度,一面讓寒士寫幾個字就入學讀書,這不僅會影響教學質量,還會動搖自己的統治基礎。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皇帝的基本盤都將是這些豪強士族,他可以慢慢的新建一些條條框框,去限制這些豪強的權力、也可以在規則內,以權力鬥爭的形式清除部分不聽話的豪強。

    但歸根結底,在一個新的階層出現之前,皇帝都不能貿然敵對現有的主流階層。

    所以陳紀故意‘抬槓’,無非是給皇帝挖了一個陷阱,來試試皇帝的斤兩。

    皇帝笑了下,端茶喝了一口,此時冷了的茶水像是一口苦藥,他不禁皺著眉說道:“陳公當有所知,重建太學後的當年,是以能否背誦一篇章而得以入學。去年則是採用策試,以簡單評議經學為主。這個法子對彼等寒微之士來說,倒是稍顯嚴苛了些,故而使彼等一體看待,卻為不妥。”

    趙溫見皇帝皺起眉頭,誤以為是對方心裡不悅,連忙插話道:“陛下的意思,不是要將策試分為難易兩等,而是多增太學名額,本以五科各二百人,現多增額度,明經、治劇、經濟三科各收四百人,明法、經營二科則各收六百人。策試上第者入明經,其下第則入經營等科。至若因寒微學淺而不得入者,則視之品性,使其‘得受業如弟子’,於太學走讀旁聽,一年期滿以後,另行策試,而後再定去留。”

    最開始的太學只有五經博士,其底下的學子只有二百五十個名額,而當時求學的需求遠不止這二百五十個名額所能滿足,所以就出現了‘得受業如弟子’這個位置。彼等相當於是在正式的‘博士弟子’之外,另行設置的、非正式的,與博士‘受業如弟子’的旁聽生。

    雖然待遇上與正式弟子不一樣,不能享受免除徭役、享受公家撥款等福利,但其後的出路卻是與正式弟子相差無幾,而且在數額上沒有限制。

    其實皇帝與趙溫看準了陳紀初來乍到,對太學的實際情況無法面面俱到、全盤皆知,所以有意瞞哄了對方一個事實——太學根本不存在生源少的問題。

    雖然願意來太學苦讀五年方可授官的士子的確比第一年要少了許多,但發現了實惠的黎庶黔首們,卻是爭著搶著要讓自家兒子進入太學。不單是免除徭役、五年內衣食無憂,就是未來隨便做個縣吏,都足以讓全家從黃土地裡翻身。而太學的入學門檻又不算高:每年交一份束修當學費,能熟讀某一經書,入學時參加考試就可以了。

    只是太學人員已有定額,每年只收一千人,所以僧多粥少,皇帝索性就想出了‘擴招’的主意。在新增之後的兩千四百名正式‘博士弟子’、太學生以外,再額外招收六百名‘受業如弟子’的旁聽生。讓他們半工半讀,一年後考察成績,合格者正式入學,不合格者黜退回家,這種競爭的方式,定然能為皇帝汰選足夠優秀的人。

    “孔子以布衣而養弟子三千,今太學修復,而學子甚少,不妨增學子數額為三千人,以效先賢。”皇帝沖還欲再說的趙溫擺了擺手,舒展眉頭,對陳紀給出了這樣一個理由。

    一年征三千,五年學制的太學以後豈不是要一萬五千多人?這哪裡是追慕孔子三千弟子的樣子!

    陳紀心裡轉念一想,一個令人心動的想法忽然冒了出來,他故作猶豫的說道:“臣聽司空說,光是如今的太學便每年支出朝廷數百萬錢,若真是擴充數額,每年所需豈非千萬錢而不止?”

    “縱是數千萬,但能為國育才,又有何不可?”趙溫笑著回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2
第二百一十九章 國子之制

    “復為功臣子孫,四姓末族,別立學舍,搜選高能,以授其業。”————————【後漢書·儒林傳】

    皇帝雙手負在背後,整個人面對滔滔滄池,胸懷開闊道:“此事就由陳公與趙公二人聯名,過兩日上奏與我,我再下發承明殿詔諸公集議。”

    進一步改革太學是趙溫嘔心瀝血、與皇帝兩人反覆思量了許久的事情,早已勢在必行。如今皇帝惦唸著他的苦勞,特意讓他與陳紀一同承擔功過,他立即爽快的應了下來:“臣謹諾。”

    陳紀此來除了新官上任,覲見皇帝以外,還打算著借此向皇帝提出一些有關治理旱情的建議。但誰知先是議論太學改革打亂了他的預料,後續的幾經商榷又讓他忙於思索應對、尋不著機會另起話題。如今正好把事情都議論的差不多了,他正欲開口,公車司馬令榮合從遠處走了過來,呈遞了一份讓皇帝臉色如釋重負的奏疏。

    “陛下……”陳紀試探著問道。

    皇帝正在深思,抬眼看了陳紀一下,有意識的將奏疏收起、放於左手拿著,忽然問道:“我聽聞陳太公與邟鄉忠侯有過一段薦舉情事,可是如此?”

    邟鄉侯即黃琬的祖父黃瓊,因為曾做過孝桓皇帝的師傅,又不曾阿諛梁冀,故而封侯,死後謚忠。黃瓊在做司空的時候曾辟選理劇之才,提拔陳紀的父親陳寔為聞喜長,兩家除了有這麼一段交情以外,楊賜也頗為欽佩陳寔之德,彼此關係雖很少走動,其實很有一番淵源——這也是剛才為何楊瓚等人與陳紀格外親近的緣故。

    士人內部之間的關係並不私密,稍一打聽便可將其人乃至於祖輩的人脈圈子摸查乾淨。陳紀挑了挑眉,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好說的事:“唯,不僅先輩有交,黃子琰為豫州牧時,也曾與臣相識日久。”

    “汝、潁之間多奇士啊。”皇帝莫名的感慨了一聲,沖陳紀擺了擺手,打發他說道:“今日得見陳公,實乃幸事。今後陳公在朝,還望多進良言、少計較私人利害。我既為人主,豈能無容人之量!陳公先回去安歇,休息幾日,再蒞任不遲——穆順,詔太官賜食。”

    陳紀滿腹疑竇,又未能盡情詳說來時準備好的說辭,雖然他得了不少的利好,但一顆心仍是不上不下,莫名有種被人牽著走的感受。

    他只好懷著心事走出釣台,在內謁者令李堅的帶引下先是去了承明殿旁邊的值廬,得了詔旨的太官、湯官等人很快便送來了精緻的御食。陳紀胃不好,原本還在愁著怎麼應付皇帝賜給的肉食,卻見太官送來的是清粥魚湯、還有幾道開胃鹽菜,陳紀詫異的看向太官。

    得到的答覆卻是‘關中遇旱,未央宮上下都要節衣縮食、減省用度’,陳紀微感失望,還以為這是皇帝見他老邁,特意囑咐的,不過他心裡仍是為皇帝的仁德而感到心悅。

    今天這一番君臣詔對下來,陳紀早已飢腸轆轆,不過他胃口不大,只吃了小半碗後,遂從容拜謝出宮。

    剛一登上馬車,侍候的蒼頭便在一旁報信說陳群一早去了黃琬的府上,陳紀稍作思考,便吩咐人掉轉車頭往黃琬府上駛去。

    因災異而被免官的黃琬並未繼續住在朝廷撥給的官舍,而是住在城北的一個偏僻閭裡。宅子雖然寬敞,卻沒什麼風,有些地方只種著低矮花木,在這烈日下看過去,一切都反著黃光。

    “……說來便是如此。”陳紀努力眯著眼,試圖迴避庭間的陽光。

    陳群坐於下首,眼神有些微妙的往陳紀、黃琬兩人之間看來看去,在他看來,太學只為招納賢士而設,才高者入、才低者退,本就不該有貴庶之分,彼等寒士進不了太學的門楹,那也只能怪他們學問、品性不夠,如何能反過來遷就他們?

    他可謂是滿腹的言辭要說,奈何在長輩面前,他要體現做晚輩應有的教養。

    黃琬細心的伸手示意奴僕將竹簾放了下來,先是沉默了會,而後咳嗽一聲,說道:“士無貴賤,文范先生當年也是出身單微,後來不也是天下聞名?國家欲廣開求學之門、招納賢才,我等當幸甚才是。至若太學增加員額、‘得受業如弟子’、薦舉者受責,我看俱為良政,公既為太常,何不從其善議,引領上疏?”

    ‘文范’是陳寔死後由其門下、親友所上的私謚,世稱之為文范先生。陳寔出身陳氏的一支旁支,家裡貧寒,直到後來成為海內名士,才成為陳氏的主要人物、為如今的潁川陳氏打下一片家業。

    與父親陳寔渡過家族創業歲月的陳紀,深感寒士出頭之苦——當初陳寔從太學讀書返鄉,縣中正好出現兇殺案,僅僅是被曹掾懷疑,便可不顧陳寔太學生的身份,直接逮系入獄、大加考掠。可見像他們這樣的單微人家要想出頭是千難萬難,即便成為了‘士人’的一員,照樣會被其他豪強出身的縣吏收拾。

    陳群甫出生未多久,便被陳寔給予了常人難有的聲名‘此兒必興吾宗’,沒有經歷過這些的他,如何懂得當年的艱辛?

    所以,陳紀自然不會像汝南袁氏等成名已久的大世族那般,在家大業大、祖宗榮光聲名加持之後就瞧不起普通的士人、寒士。反而在聽聞皇帝的種種舉措之後,隱然有表態支持的想法,不過他當時顧忌著種種,不願輕易出聲,更是要借此與皇帝、與黃琬等人做一番交易,遂成現在這番景況。

    “只是,我聽聞國家有意不許州郡長官私辟僚屬,今後察舉征辟,所得之人,又要先行策試。如此種種限制下來,士人晉陞之途倒是越發狹窄了。”陳紀有意無意的說道。

    這話倒是試錯了人,若是旁人倒還會為士人入仕之途窄而心急,但放在黃琬的身上,卻是會心一笑,毫不介意。

    畢竟他曾在選舉人才上有足夠的經歷:“昔年光祿選舉三署郎官,權富子弟多以人事舊誼得以舉入其中,而真正的貧約守志者卻以微賤而遺落於世。京師更有諺云‘欲得不能,光祿茂才’,那時我與太傅陳公同心共事,不拘富貴,顯用志士。如今國家種種所為,何嘗不是暗與我、太傅陳公等輩心志契合?”

    “何況、”黃琬頓了頓,狀若無意的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陳群,說道:“國家不是說,要在太學之外,另開國子監麼?昔年曾有四姓小侯學、又有恩及諸官子弟入太學,如今國家另開國子監,正是愛賢尚能、施恩惠於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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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醉翁之意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國子監’是陳紀在臨去前,皇帝對他交代的‘第三處’要改革的事宜。為了防止太學有士人與寒士爭搶員額,又為了適時的給利益受損的士人群體一個補償與籠絡,皇帝利用以往‘自大將軍以下至六百石,皆遣子受業’的成例、以及孝明皇帝准許功臣之後、四姓小族另開學舍的故事,單獨設立一個貴族學校,定為國子監。

    國子監設祭酒一名,其餘設教習若干,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義的大儒來授業,一應體制與待遇比照太學、甚至比太學還要優越,位置皇帝也早已選好了,就定在長安曾經的貴族聚居區,尚冠裡。

    陳紀重重點頭,見黃琬對皇帝所提出的改革方式並無異議,甚至大為贊成,陳紀自己也就不覺勢單力孤了。有了黃琬的背書、再加上其身後楊氏的支持,這一次太學改革、國子監新建,不僅將成為他蒞任太常以來的首要良政、只要運作得當,更能為他助長在士人中間的聲望!

    “既然子琰也無異議,不妨在我與趙子柔具事奏陳以後,另行謁闕上疏?”陳紀出於兩家情誼、以及平素裡對黃琬清望才幹的敬佩,好心為對方打算:“你也閒居這麼久了,我耳順之年尚且入朝為官,你不過才知天命,如何不能再為國家盡能效忠?”

    他這番話多半是出於愛惜黃琬的才幹,想讓他再度出仕為國效力、另一個緣故則是希望黃琬在起復之後,能與他同氣連枝,成為他在朝中值得互相扶持的一個臂膀。

    “是啊,黃公。”冷落在旁的陳群忍不住開口了,他適才在陳紀來之前,便與黃琬閒談過一段時間,知曉對方絕無‘退居田園’之心,不過是暫且蟄伏,以待良機而已:“朝中諸公,太尉董承粗魯無能、德不配位;司空趙公雖有清名,卻一味奉迎陛下,未見有何匡正之舉;司徒馬公庸懦而少機變,不敢擔當。既有聲名,又能為國事有所裨益者,唯黃公是舉!”

    “爾來長安不過兩日,對當朝諸公倒是知悉於心。”黃琬不忙回應,先是笑說道。

    陳群訕訕的笑了一下,另一邊的陳紀倒是說道:“此子雖居於末座,倒是有好一番話要說呢。”

    “哦?”黃琬笑容淡了幾分,看向陳群,說道:“願聞其詳。”

    陳群與陳紀對視一眼,而後說道:“在下只是有些疑惑,不敢當得大言,既然黃公有所垂詢,在下便只好言盡。依適才家君所言,陛下想改革太學,於員額、選士等處多行方便,以廣納寒士。為了表示公允,陛下又允准家君薦舉德才著望的大儒添補博士、又新開國子監……而在下卻以為,陛下對太學改制,於尋常士人也多有惠及,未必會有太多人興而勸阻,若單為如此而特加恩惠,未免太過了些。”

    他有意避過了此事對身為太常的陳紀所帶來的種種好處,單是說皇帝為了換取士人對擴大寒士入學的支持,特開國子監以優厚士人,這未免太過。要知道在朝的官員雖然多為豪強、大族出身,但像陳紀、黃琬這樣相對開明、有一定威望的老一輩士人,甚至會在保證公允的前提下,主動支持皇帝不拘一格培育良才的作為。

    皇帝完全可以拉攏這些開明的大臣,以最少的代價換取這次改革的成功,可卻為何一來就做出這麼多示好?所以皇帝的這一系列做法在陳群、乃至於陳紀看來,都有些反常。

    因為皇帝在他臨去前莫名的一番問話,問陳紀與黃琬是否有交情,這讓陳紀事後心有所感。所以在出宮之後第一個來尋的就是黃琬,認為皇帝問他並不是無的放矢,而是在暗示著什麼。

    如今看黃琬聽完之後,未曾絲毫牴觸,反而一副早有定計的樣子,陳紀便能篤定,答案就在黃琬身上。

    黃琬面露沉思,像是為對方這番話而有所觸動,他沉吟道:“元方可知,你出宮之前,國家接到的奏疏上所言的是何事麼?”

    “這倒是我不曾知悉的。”陳紀不知對方忽然問起這個是作何用意,他不禁回憶起皇帝稍顯釋然、卻又未露多少喜悅的神色,遲疑著說道:“但我觀國家的神色,似乎是件喜訊。”

    他很快醒悟,旋即問道:“子琰莫非知曉一二?”

    “若是所料不差,應是益州克復的捷報。”黃琬比初來乍到的陳紀父子更為熟悉朝廷現下所面臨的各種事故,由是推測說道:“涼州韓遂正在討伐宋建,卻時刻觀望,不肯輕易出力,而旱情一時也未見紓解的可能,所以這份奏疏必然不是為此而來。除去這兩件事,也只有益州的戰況了,自上月大軍攻下漢中以來,蜀地人心動盪,指日之間,便能再度歸順供職,於今已過去旬月,也該決出勝負了。”

    隨即,他又將自己與妻弟來敏、輔兵校尉吳匡之子吳班等人私下策反蜀地豪強的謀議一一說了出來。當然,在他的有意修飾之下,一番為了自己再度借功起復的私人行為,上升到勸說劉焉迷途知返、身在江湖仍思國事的忠義。

    陳紀在旁聽得唏噓不已,固然敬服於黃琬對劉焉的一番恩義襄助,同時也服膺於對方早已打算好了如何起復、並在起復的同時為朝廷解決一大難題。與他抱有同樣心思的陳群,此時更為動容,收起了心中的那一抹傲氣,真正開始佩服起這些老謀深算的前輩們。

    “只是,這件事似乎與長文所言,並無多少關聯。”陳紀復又問道:“吾素來知曉子琰之深謀,長於我等,此時莫要虛辭應對,當暢言才是。”

    “國家要想辦的,絕非太學一事,而在於太學其下所轄之格物院,以及近來偶有風傳的太醫院。”黃琬如實說道,後者關於太醫院的事情,是當初華佗聽了皇帝的教訓、在南下漢中為法正治病前到黃琬府上所說的。

    跟改革太學選士方式、員額等方面比起來,另外開設培養工匠、醫生這類非良家子的學校,一經提議,毫無疑問會引起軒然大波。任何人都會從中聯想到孝靈皇帝的鴻都門學,這個跳開太學入仕、征辟察舉等正式體制的非主流入仕途徑,是孝靈皇帝對抗士人箝制的重器!

    這也似乎是如今的皇帝,想通過大步讓利所要達到的真正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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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深信如初

    “經營之日,言聽計從,寧廓區夏,遇既隆也。”————————【魏書·崔浩傳】

    且不論黃琬如何去思量皇帝這一舉動背後的深意、陳紀如何安然的接受這個燙手山芋,但說陳紀走後,皇帝仍在釣台兀自憑風臨的軒站了良久。

    司空趙溫在身後細細看著軍報,那封軍報很是簡短,內容卻足堪震撼,倒真如黃琬所猜測的那樣:‘益州平復了’。然而這封軍報單只是說益州牧劉焉病死,白水、劍閣、葭萌等關數日告破,至於具體的情況卻未曾詳述。

    趙溫緩緩吐了口氣,不管怎樣,益州方面已經不需要再付出太多人力物力、乃至於牽扯精力了,涼州的韓遂聽聞此訊,以他狡詐精明的個性,自不會與朝廷為敵。而朝廷也大可騰出手來,從容的應對這場愈演愈烈的大旱、甚至是關東逐漸有些不穩的局勢。

    他正打算想好措辭,為皇帝好生慶賀一番,只聽皇帝悠悠說道:“益州克復,非是勝在戰場之上,而在於帷幄之中。”

    趙溫一愣,旋即說道:“自古行軍用兵,皆以攻心為上,今能以畫策之謀,得赫赫之功,正可見陛下有用兵帷幄之才、睿鑑燭照。”

    “非我一人之力,裴公、荀君,這些人回朝後都是要大賞特賞的。”皇帝看著浩瀚的滄池,雙手負於背後,在陽光的照耀下眯了眯眼。

    趙溫請示道:“不妨先將此奏下發承明殿,大告於天下,再容臣等議功敘績,先為陛下擬定一個封賞?”

    “不是說才拿下劍閣、正在進討張魯與趙韙麼?”皇帝心態沉穩,倒是不急著將此事大肆宣揚,他狀若隨意道:“這份軍報不過是倉促所作,實情不詳,為的只是要安我的心、以及提前邀賞。待過兩天益州真正大定了,必有正式的捷報傳來,把戰局的原本、個人的功過都說清楚了,再議論封賞不遲。”

    “唯!”趙溫見皇帝從容淡然、不以物喜的氣度,心裡著實為自己感到汗顏了一番。既然皇帝心中已有計較,他也不便再請示下去,只好答道:“臣請詔命,此等軍報,不妨先傳告承明殿諸公,好讓諸公心安。等南方捷報頻頻傳至,臣等再候旨發落。”

    “此事也不需瞞著,要傳索性就傳開,好提一提被這日頭曬蔫了的人心。”皇帝側過身來看著趙溫,再度提醒道:“論功行賞的事,暫且不急著定。”

    趙溫於是微微俯身,說道:“臣謹諾。”

    “益州當地的士人,你看都有幾家堪用?”

    趙溫像是才發現自己離得皇帝太近了,自覺的躬著身子往後退了一小步,謹慎的說道:“益州是臣桑梓,臣不敢言。”

    “這叫什麼話?”皇帝知道他謹慎有謹慎的緣故,這番惺惺作態也是就連他們君臣之間,仍不得不走的程序。他語氣和緩的說道,話裡極為大度:“為人臣者,豈不聞‘舉賢不避親’之語?益州克服以後,朝廷勢當派公車南下征辟、以收賢才與己用,安撫蜀地人心。你既為我股肱,又生在益州,於該處豪強、名士,總有所聞,可不許在此憂讒畏譏!”

    話說到這份上,趙溫也不再忸怩,益州重歸朝廷以後,該處的士人勢必會湧入朝廷。屆時作為益州最顯赫的門庭之一、身居三公高位的趙溫,也勢將成為這批益州士人投效依附的核心。讓本來在諸多大勢力之間顯得孤弱的他,實力驟然膨脹,實力的變化以及地位的水漲船高,隨之而來的也將會是改變其他人對他的想法。

    別的人有什麼想法對趙溫來說並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會如何看待自己的左右手突然強壯了起來。

    如今雖然從皇帝所表現的態度看不出什麼,趙溫心裡仍是定了幾分,隨即說道:“廣漢任安,此人乃蜀地處士,最是仁義直道,流名遠播,門下弟子杜瓊、杜微、何宗等人俱是蜀中名士、頗有聲望。如今若是見察,受任於朝廷,則益州人心可得。”

    “我也知道任安的聲名!”皇帝自言自語似得說道:“我有意讓他做國子監祭酒。”

    趙溫一驚,下意識的說道:“此職不是讓太常薦舉?”

    “我可未說過此話。”皇帝輕蔑一笑,他將整個身子轉了過來,背對著陽光,整張臉都遮蔽在陰影裡:“我只說要新設國子監,這祭酒一職須得另外商榷。國子監如此要職,我豈會輕易托與他人之手?只有交給你看護著,我才能安心。”

    看來皇帝是真的未有因蜀士即將入朝、而對他的態度有所變化。趙溫想到這裡,他多日裡來既為勢力大增而喜、又因受忌而憂的心情,頓時如冰渙雪融,消散了所有的憂慮,只剩下滿腹的喜悅:“臣謝陛下提攜之恩,微賤之軀,何能蒙此殊遇?必得竭盡智忠,嘔心以報。”

    說完,他又有些遲疑道:“只是任安此人素來不慕名利,孝靈皇帝時曾屢下公車征辟,其人屢屢稱疾不就。臣擔心,這會耽誤陛下的大事。”

    “此人來或不來,就得看你在蜀地的顏面了。”皇帝往前走了幾步,趙溫立時讓開,只見皇帝一邊往釣台外走去,一邊說道:“他不來也沒關係,朝廷多得是大儒名士,左右另尋他人就是了。”

    這差別可大多了,趙溫如何也舍卻不得這塊好處,他咬了咬牙,心裡暗暗賭咒,說什麼也要將任安請出來。

    他抬步跟在皇帝身後,為其揭開帷幕、步出釣台。

    皇帝甫一走出來,頭頂便倒了樹似得遮上兩頂華蓋,頂著一片蔭涼,皇帝緩步走到乘輿旁邊站立,對趙溫吩咐道:“劉備此人勉強當得大用,只是這朝廷名器,不可私相授受。徐州牧的位置他做不得,不然以後像什麼話?讓他做刺史吧,再傳詔給田疇,讓他以越騎校尉的身份兼任沛國相,進討袁術署任的沛相舒仲應,威脅袁術側翼、聲援徐州。”

    “臣謹諾。”趙溫站在車旁恭敬的說道,適才說好的讓承明殿的那些人在明日召簡雍,看來只是問個情形而已。皇帝向來乾坤獨斷,這種軍國大事,除了荀攸、賈詡等人以外,他很少問過馬日磾等人意見,趙溫已經見怪不怪了。

    皇帝點了點頭,這才登上乘輿,打算就近回前殿的宣室裡去。車行到一半,卻遇見不知從何處過來的內謁者令李堅,其人攔下乘輿,跪在道旁說道:“長公主入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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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諸事之由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省試湘靈鼓瑟】

    “在何處?”皇帝問道。

    李堅答說道:“在天祿閣,說是書上有疑難,要請教蔡公。”

    萬年長公主劉姜現已出宮開府別居,所以每次入宮都會有人來稟告皇帝,皇帝也會視情況去見上一見。此時皇帝略作思索,很快便點頭說道:“是有段日子未曾見皇姐了,那就改駕,去天祿閣。”

    話畢,他又把穆順招了過來,在其耳旁輕聲問道:“上回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穆順想也不想,立時就明白皇帝問的是長公主的那件事,這件事可是皇室私隱,穆順沒有真憑實據,不敢在皇帝面前亂說,此時見皇帝問起來,他不得不答道:“有些許眉目了,只是奴婢也不敢斷定……”

    隨後他便一五一十的將事情說與了皇帝。

    原來劉姜早在出宮之前,由於時常前往天祿閣看書,與秘書監眾人所在的石渠閣僅隔著一條路。秘書監內眾多秘書郎無論才華、相貌,皆是當世難得的俊彥。劉姜曾遠遠窺探,竟是對其中一人有所心儀。

    皇帝恍然想起劉姜這段時間才開始隨身帶著、時刻把玩的一塊玉石,竟有些不可置信:“是他?”

    “奴婢不知,生怕有損長公主聲名,故而未敢聲張。”穆順低下頭說道。

    “你做得對。”皇帝隨口說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這可就難辦了!”

    兩人一時無言,未過多時,乘輿便轉至天祿閣。

    想是中黃門沒有事前打好招呼,或是乘輿來的太快,對方一時未曾反應過來。皇帝剛到天祿閣,便聽見第三層的閣樓裡傳來陣陣清脆的琴音,那聲音既像是春日河堤上吹拂的暖風、又像是雀鳥在山野中鳴叫、又像是清泉在月光下緩緩流淌。

    皇帝不是沒聽過宮廷樂府樂師彈奏的琴瑟,但那無不都是循規蹈矩,每一個曲調都符合樂理、講授上古聖賢制此樂曲的道理與用意、儘是些堂皇莊重的調子。他本以為這種單調的古琴聲只會讓人聽著懨懨欲睡,如今卻是讓他一霎時改觀了。

    原來這世上沒有不好聽的琴曲,只是有不會彈奏的人。

    蘭台令史蔡邕明顯是不曾料到皇帝會來的這麼快,他匆匆忙忙的與總校五經、負責收錄編撰《皇覽》的侍中崔烈,還有幾個書吏從天祿閣中走了出來,聽到這猶未停歇的琴音,一臉尷尬的站在皇帝身邊。

    “請陛下恕罪……”蔡邕正欲解釋,卻被皇帝揮手打斷。

    可這到底還是驚動了彈琴的那人,好端端的一支曲子戛然而止,皇帝好不掃興。也不理蔡邕等人,大邁步走入閣中,登上三樓,發現中間的屋子裡端坐著萬年長公主劉姜。旁邊的席上空餘一條漆案,漆案上擺著一架琴,琴的尾部似乎被火燒焦了一塊,一隻博山爐正在桌旁冉冉升起幾縷白煙。

    劉姜的身後擺著幾扇屏風,房間內別無其他的出口,見皇帝進來了,劉姜立時站了起來,從容的笑說道:“陛下來了,也不曾遣人知會一聲,倒顯得這裡侷促了。”

    “適才是何人在彈琴?”皇帝看了一眼屏風。

    “是蔡公家的女兒,因為頗同文理,尋常無事的時候也會進宮來幫著整理圖籍。”劉姜掩著面笑了,走上前來拉住皇帝的手,說道:“本來是想讓她一同與我見駕,怎奈何她卻像受驚了的鳥雀似得,倏地躲了。人一急起來,事就越做越錯,陛下體諒女兒家臉薄,不敢面聖,就饒了她這次失禮吧。”

    “蔡公的女兒?”皇帝記起了這個在歷史上身世可憐的才女,說道:“是早年間嫁給河東衛氏的蔡昭姬?”

    他早已聽說在去年的時候,孀居的蔡昭姬便從陳留老家聽奉父命,隻身來到長安。這期間,他一直想見見這位才女,但又尋不到一個合適的名義去召見,後來政務逐漸繁重,他便將此事擱在了腦後。此時聽劉姜說起來,他立時起了興趣。

    劉姜拉住皇帝的手,輕輕往門外推去,竟是不想讓皇帝進來。她糾正道:“不是昭姬,昭姬孀居在家,不願出府露面。這是她的妹妹貞姬,陛下忘了?幾年前蔡公被誣下獄,還是此女謁闕上疏,請求寬赦的呢。”

    經過提醒,皇帝想起來了,當初確實是有過這件事,蔡貞姬的上疏還是趙溫代為呈遞的。而皇帝在之後能直接駕臨尚書檯,一舉收回旁落已久的批閱奏疏的權力,說起來也多是借由蔡貞姬之力。

    蔡邕的兩個女兒,次女蔡貞姬的名氣、才氣絲毫比不上其姊昭姬,若非是在這個時代親身聽聞過,皇帝甚至還不知蔡邕有兩個女兒。他記得此事,順著劉姜使的勁往後退了一步,口中說道:“我記得此事,那時還曾下詔嘉獎過她。怎麼,這是要將我拒之門外?”

    “此時將她喚出來,豈不是說她‘畏君如虎’、‘君前不敬’?女子清名要緊,彼又是情急之下乃出此昏招,並非有意躲著。”劉姜好生解釋道:“陛下縱然不顧於此,也好歹要顧念蔡公的名望,不若裝作不知,待下次再見不遲。”

    皇帝一時對這個易受驚嚇的跳脫女子很感興趣,縱然心中並無怪罪之意,此時也不好強行要人家出來,不然讓對方心存悔疚,傳出去說蔡邕教女無方,終是不美。

    他點了點頭,順從的跟著劉姜走到另外一處書室內。

    兩人走後,一個清麗白皙的俏臉從屏風後露了出來,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瞳深處似乎藏著兩點晨星,晨星跳躍了幾下。確認房中無人以後,身形嬌小的蔡貞姬這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她先是為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而犯下的錯事懊惱不已,旋即又是一陣後怕,幸而皇帝沒有強求她出來,不然事情可就難辦了。

    “蔡公二女皆通文理,蔡貞姬從小跟在蔡公身邊,文辭、典故、琴曲皆為其所長。所以有的時候,蔡公常帶其入內整理書籍,或是與我像今日這般彈琴說話。”劉姜怕皇帝多想,主動將緣由說了出來。

    官員帶親屬入宮中辦公並不是件稀罕事,比如黃琬的祖父、孝桓皇帝時的名臣黃瓊在其年幼時,便經常隨其父黃香出入台閣,習見故事。後來受官任職,由於早年在中台的見識,使得他人情達練,朝堂臣子莫能與之抗辯;除此之外,還有太僕趙岐,他直接是生於御史台,所以曾表字台卿。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是很久以前就墨守的成規舊矩,皇帝也知道一二,好在只有那些頗富聲望的名臣、或是位高權重的重臣才敢帶家屬入內,一般人都不敢隨便出入,所以皇帝目前也只好聽之任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3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情難當對

    “預愁嫁娶真成患,細念因緣儘是魔。”————————【用遣妄懷】

    長公主劉姜與皇帝兩人來到另一處書室,裡面的陳設倒算簡單,推開窗,便能直接看到北司馬門。由近及遠,視線更能沿著筆直的橫門大街,一覽無餘的看到北邊的橫城門。

    “看陛下的臉色,想必是遇到喜事了?”劉姜與皇帝並肩站在窗邊,稍微退了半步,笑著說道。

    皇帝側過臉來,看見自己這世上唯一留存的親姐姐,穿著件符合禮制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隻步搖。她未施粉黛,卻顯得清麗脫俗,這個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長公主氣度的女子,如今在本該懸著黃金闢邪的腰間卻佩著一塊方形的白玉,圓潤光澤,顯然主人有時常溫養:“確實是喜事。”

    他的眼神很快從那塊玉上移開,輕聲答道:“益州的戰事要告捷了,司隸裴公已率軍進入蜀地,待討平張魯、趙韙等人後便可獻俘凱旋。這一兩個月來,朝廷上下無不關心著此事,正好此事在旱情熾盛前宣告終結,朝廷也好將精力放在當下了。”

    “真的麼?”劉姜雖不怎麼關心國事,但對這種大事還是有所耳聞,她欣喜道:“劉焉拒命多年,於今終於使益州重回朝廷治下,實在是祖宗庇佑——此戰功臣,不論是領兵之將、抑或運籌之臣,陛下可都要依次封賞。”

    “定然是要賞的,單不說別的,裴茂此戰當得封侯!餘者如荀君、蓋順、徐晃等人,也皆有爵賞。”皇帝說著說著,忽然略嘆了口氣,說道:“若是法孝直他們沒有因病而不能隨軍畫策,此戰我也會有更大的封賞給他們,可惜啊……”

    劉姜輕笑了一笑,語氣隨意的說道:“陛下不是遣派太醫南下診治了麼?法孝直此人年輕康健,不會有事的,以後也多得是時候為陛下效力。”

    皇帝目視著劉姜,此時的他身體漸壯,已經在身高上超過了眼前的這個皇姐,他略帶著俯視的角度看著劉姜,對她臉上的任何一絲微表情都不放過:“風寒這個病,說它難治,一個壯漢悶被縟裡睡一晚也就捱過去了;說它易治,縱使行伍之卒也難免藥石無醫。聽說法孝直病了,傅彥材在隨軍入漢中後特意前往看望,誰料到,他也病了。”

    “什麼?”劉姜神色微變,脫口便道:“他與法正情誼也不算如何深厚,明知風寒易染,何故偏要去探望?”

    話剛說完,她立時醒悟過來,正如她所說的那樣,秘書監中,法正心胸狹隘,只有放蕩不堪的王輔、與同樣性情乖戾的裴潛肯與之相交,像是傅幹這等高門之士、英烈之後,自然是不屑於與法正結交的、更不會冒著風險去探望病情。劉姜怔怔的與皇帝對視著,表情由一開始的驚慌轉為沉靜、懊惱,而後便是一副被抓包之後仍不覺理虧的倔強。

    她本來就不覺有錯,由此愈加理直氣壯了。

    皇帝目光平靜,穩穩的與劉姜對視了半分,劉姜的眼睛永遠像是一口歷經滄桑事故的井水,但這時候的井中卻不似以往那般平淡,反而隱隱映照著精光——像是有塊金子掉入井中。

    率先敗下陣來的是皇帝,他別過目光,轉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司馬門,似乎那幾個在司馬門的陰影下乘涼站哨的衛士、於某些方面很是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不再回頭,語氣仍是平靜淡然,只是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情緒:“如此大事,皇姐何苦瞞我?想來是把我當做了外人,不好商議私密。”

    “不。”劉姜目光流轉,眼眶裡似有水光,她近前一步,從一側看著皇帝漠無表情的面色說道:“我早已說過,這事我自有分寸,一時還用不著你費心。”

    “我曾說過‘尚公主當列侯’,不是誰都配得上我劉氏女。尤其是像我姐這般清麗出塵、外秀慧中的女子,誰家得了都是天大的福分!”皇帝悠悠的嘆了口氣,說道:“傅彥材的先父是先帝賜下的‘壯節侯’,前年我已給他襲了亭侯的爵位,再算起北地傅氏的家世、名望,任誰也挑不出不足來。”

    劉姜的眼中仍帶有顧慮,似乎並未真正信服皇帝說的話。

    果然,皇帝還有話要說:“傅幹此人,才華是有的,可他自打奉詔入秘書監以來,始終是態度冷淡。雖不至於不聽命、不做事,但舉手投足之間,總是對我、對朝廷有所疏離。我知道他心裡是在怨我劉氏,當時其父在漢陽郡抗擊羌人,兵臨城下,其父打算壯烈殉國,傅干當時苦求而不能違……”

    劉姜眼神抖了抖,忍不住垂下了眼瞼,眼睫在陽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陰翳。她含淚欲泫,心中如何不知當年往事,不論因由,孝靈皇帝寵信宦官、敗壞朝政,的確虧待了天下賢士。像是傅幹這般對漢家朝廷、對劉氏天子失望、乃至於心懷怨恨的不在少數,有的迫於形勢,重歸治下、有的甚或還在他人麾下,圖謀叛逆。

    皇帝往後一步,與劉姜面對面的站著,趁勢說道:“這些年來,傅彥材退至鄉里,率厲義徒,心裡想的一直是‘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若非我掌握大權、矢志中興,朝廷有振作之象,彼也未必會應命相佐。”

    說起當時,皇帝征辟傅幹這個忠烈之後入秘書監,傅干確實是不想來,無奈他忘不了父親,家中其他人卻能輕易忘得。傅巽、傅睿等長輩親朋接踵相勸,念在家族情義以及朝廷看似懇切誠摯的份上,傅幹這才受詔,代表傅氏走進皇帝身旁。

    “皇姐,我若將你許給他,天下人將如何看我劉氏?”皇帝伸手拍了拍劉姜的肩膀,入手處就像是拍到一團輕軟無骨的棉花。他這是第一次見劉姜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無論是皇帝穿越以來的所見、還是腦海中的兒時記憶,劉姜給他的印象都是一個冷靜堅毅的女子,也只有這樣一個女子,以後才有足夠的心志做皇帝的親黨!

    “壯節侯為國而死,死得其所,可謂壯烈豪雄。”皇帝收回了拍著劉姜的手,似是不忍見劉姜即將悲傷的樣子,轉身便往外走去:“不說值不值得,就說他傅彥材,心怨未消,會對皇姐有所心悅麼?以後便是同居一處,也不過虛應形勢,徒增傷心罷了。”

    皇帝並不知道此時的傅干在經歷了陽平一戰後,在心態上已經有所改觀,他只是出於此時的立場,設法勸情竇初開的劉姜早些打消這個念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7 07:33
第二百二十四章 深心自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蝶戀花】

    皇帝下樓去後不久,蔡貞姬不知從何處走了過來。她先是在門邊探首看了看,見到劉姜正背對著門口,瘦削的肩背挺得筆直,像是硬抗著無形的重擔。

    劉姜似乎在眺望著遠方的景色,全然不知蔡貞姬走近身邊。

    “長公主……”蔡貞姬只比劉姜小上兩歲,十六歲的少女,又是出身高門,在這個時代早已心智成熟。她與劉姜以琴相交,這一年來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彼此的關係也非生人可比。

    見劉姜默不作聲,蔡貞姬便主動走到對方面前,卻見劉姜的右手放置胸口,手中緊握著一塊圓潤的璞玉。這塊白玉通體採用陰刻的手法,中間鑽孔,用一條赤綬繫著,玉身上刻著幾行模糊不清的小字,一時也分辨不清楚。

    不過蔡貞姬知道這總歸是些吉利的話,因為這東西的名字叫‘剛卯’,上面的字必須要選在一年正月卯日卯時才能動刀雕刻,時辰一過,就得立即停止。按當世風俗,佩戴此物可以鬼怪辟易、百病不侵,所以在兩漢時期,人們都會以其作為護身符來佩戴。

    劉姜手中的這塊‘剛卯’顯然是很有年頭了,看起雕刻的手藝也不像是宮中所有。蔡貞姬正欲發問,卻忽然注意到劉姜低垂著看向那方‘剛卯’目光似有淚光閃過。

    她頓時一驚,忙道:“長公主這是怎麼了?是出了何事?”

    劉姜搖頭不語,儘管她閉著雙眼,但眼淚卻斷了線的珠子似得不停往下掉。此刻的她已經撕去了一切的偽裝,哭得像個無助的弱女子。蔡貞姬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伸手抱住劉姜,平日高傲的萬年長公主此時也順從的靠在蔡貞姬的肩膀上一抖一抖的抽泣著。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劉姜在蔡貞姬耳邊帶著哭聲說道,聲音裡帶著濃濃的悲傷,蔡貞姬也為其所感染,險些跟著落下淚來。只是皇帝還在樓下,車駕也未見遠去,她不好與劉姜抱頭哭泣,便輕輕的拍著劉姜的後背,安靜的聽她哭訴:“……他總以為自己想的才周到。”

    蔡貞姬有些明白是什麼回事了,同樣都是婚約由人定,諸事不由己,她從劉姜的身上聯想到自己的姐姐昭姬、當初聽從父親的安排遠嫁河東,結果未過幾年便守寡孀居……然後又聯想到自己不日將面對的遭遇,心裡更是悲從中來,也忍不住與劉姜一起小聲啜泣。

    天祿閣中,兩個身世清貴的女子,竟相對飲泣含聲。窗外的陽光斜照在她們身上,卻像是沒有溫度一般,在窗外,正對著的橫城門大街上熙熙攘攘,東西市裡揮袖如雲,一派熱鬧景象。

    似有風經過,北司馬門城樓上懸掛的銅鈴輕輕擺動出一聲響,音似鳥雀,像是有隻鳥雀在裡面寄宿了數百年。

    皇帝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蔡邕與崔烈等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迎來送往。待到天祿閣門口時,皇帝甫一暴露在陽光底下,只覺得胸口沒來由的很是氣悶,像是有塊石頭堵住了一樣。

    他當初將傅干外放為一個小小的沮縣長,並不主要是為了預先拿下沮縣這個自武都入漢中的要隘,而是想把傅幹這個人打發的遠遠地。皇帝一直以來都瞧不上傅幹那幅委屈彆扭的樣子,像是這秘書郎不是他心甘情願的要做,卻是迫於形勢勉強應命而已。

    若不是顧唸著傅氏在朝中有不小的勢力,對皇帝也算有大用,皇帝早想將這個不跟自己一條心的傅干驅走了,豈會讓他在省中擔當一個‘八秘’的名頭!

    皇帝每次想到這裡就來氣,雖然他捫心自問,認為依當年的情勢,傅燮為了一個爛到根子裡的王朝、一個沉溺酒色的皇帝而犧牲,確實死的不值。但這一切又跟現在的皇帝什麼關係?皇帝自認為論親賢下士、論勤於政務,他已經遠勝於前面兩個皇帝百倍了,就算是父債子償,也不是這麼個道理。

    更何況,哪有臣子跟皇帝暗地裡含冤抱屈、跟皇帝鬧情緒的?

    在此之前,皇帝還想著劉姜不管看上誰了,只要家世、才華能入了他的眼,就算還不是列侯,皇帝也能給他運作一個出來。可誰知秘書監那麼多人,劉姜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傅干。

    難不成真讓皇帝賠一個姐姐給傅氏,才算是了結當年恩怨?

    且不說傅氏有沒有這個面子、這樁聯姻對皇帝有沒有好處,就說是劉姜的婚後生活,皇帝也不會輕易應承。

    這般想著,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氣,胸口的鬱結仍未消散,對面石渠閣中的秘書監眾人早已得知皇帝駕臨,一個個自秘書令荀悅以下皆在身邊侍候,似乎是以為皇帝要例行來石渠閣讀書。

    只是皇帝這時沒了那幅心境,他回頭看了眼有三層之高、簷牙雕琢的天祿閣,又看了看與他同站在陽光之下的秘書監眾人。忽然開口,對眾人說道:“石渠閣本為朝廷藏書之所,不宜頻頻有眾出入。秘書監製度草創以來,始終未曾有正式的府署。當初是見石渠閣典籍雜亂,無人看顧,這才許秘書監伴我進學之餘,兼顧整理圖籍。”

    秘書令荀悅與蘭台令史蔡邕、侍中崔烈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俱是不知皇帝突然來這一遭是什麼意思。

    他們知道皇帝還有話講,一個個強忍著陽光酷烈,像個泥偶似得緘默不語。

    “如今石渠閣、天祿閣之圖籍書冊業已整頓,而蔡公、崔公、荀公等人又要於此擔負編撰修史等事。撰文修書,圖的便是清靜,每日秘書監眾人誦書論經,難免有所叨擾,於今也當另擇一處,以為府署了。”這是皇帝早已想好的主意,石渠閣等處藏有太多的圖讖、史傳、以及官方私密檔案,不適合讓秘書監的人看到。

    索性趁此機會,讓彼等另外換個地方侍候讀書,一來可讓秘書監有個正式辦公的府署;二來也好防止那些敏感性的‘禁書’外傳於世——以後想要有所借閱經書以外的書籍,得先在皇帝這裡要條子獲准,再去石渠、天祿閣等處索取。

    於是,皇帝說道:“孝武皇帝時有待詔金馬門,又有玉堂之署。前人故事尤且可追,如今便詔秘書監移至玉堂殿,伴讀之外,再權待詔之責。”

    這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變動讓眾人的反應都有些平平,秘書監的性質與當年的金馬門待詔相差無幾,確實不適合長處石渠閣這等修書藏書的地方。何況既是待詔,便要位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時時準備聽候傳喚,石渠閣在未央宮北,距皇帝日常所在的前殿,跟玉堂殿比起來確實是遠了許多。

    而這番變動,卻在隱然之中,賦予了秘書監在陪伴皇帝讀書以外,新的一項權力——待詔。

    待詔,以待天子命也。

    這是一個以備顧問、可以與皇帝討論政事的實權,算上秘書監今時的地位,秘書郎已經可以算是除開侍中、黃門侍郎以外,最為權重的近侍。

    雖說皇帝平時也會在秘書監與眾人討論國事,但這並未真正成為一項明文制度。現在皇帝將其欽定了下來,也不知是無心之舉,還是別有用意。

    蔡邕尚在猶疑,一時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不好拒絕這個冠冕堂皇的詔令;而崔烈向來以奉迎上意為要,只有贊成的諛辭,斷然沒有諫拒的理由。

    至於利益攸關的秘書令荀悅以及桓范、楊修、司馬懿等秘書郎們,見到自己年紀輕輕便能與皇帝名正言順的討論國事、甚至影響國策,就更沒有不願的道理。

    皇帝說這些也不是要和他們商量,他的目光深深的從喜形於色的楊修、桓范等人臉上一一掠過,便什麼話也不再說,徑直上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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