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韓四當官 作者:卓牧閑 (連載中)

 
V123210 2019-6-9 17:04:0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0 19993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0
韓四當官 第二十章 要上賊船

    錢掌櫃和剛買來一點吃食的梁掌櫃一起走,能看得出他們不信這官司打不贏。韓秀峰也不在意,跟姓余的衙役接著聊去京城投供的事,潘二才曉得這個衙役叫余有福,壓根兒不是啥班頭,只是一個跟著關捕頭混飯吃的白役,並且他這樣的白役關捕頭帶了五六個。

    「余叔,楊昕非要吃這碗飯,我乾脆把所有賬全轉給了他,包括我們幫那二十九戶墊的稅錢。」

    「轉給他也好,你眼看就要去京城投供,身上不能沒錢。」

    「所以我把我墊的先拿回來了,你們的暫時沒有,一是他家一時間拿不出那麼多錢,二來我想著拿回來你們一樣要找個路子放出去生利,不如讓他幫著管賬。至少知根知底,不怕他把錢卷跑。」

    「四娃子,他老子是秀才,也算有頭有臉,讓他幫著管賬我不擔心,就是捨不得你說走就走。」余有福突然站起身,摸出一張兩千文的錢票,往韓秀峰面前一放:「四娃子,窮家富路,這是叔的一點心意。」

    韓秀峰豈能要這錢,急忙道:「余叔,別這樣,你家也不寬裕,還是收著吧。」

    「我再窮日子也過得下去,至少能混張嘴。你不一樣,要出那麼遠門,身上沒錢在外面的日子咋過?其實這是跟你關叔他們商量好的,捕班有一個算一個,全要幫你湊點盤纏,沒個多也有個少。本想著你走時再拿出來的,結果剛才說著說著沒忍住。」余有福把錢票硬塞給韓秀峰,想想又帶著幾分不好意思地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平時我身上最多帶十幾個銅板。這張錢票真是給你準備的,不然我身上也不會帶這麼多錢。」

    「余叔,咋能這樣!」

    「一點心意,趕緊收起來,不收起來我真要生氣。」生怕韓秀峰不要,余有福又一臉期待地說:「四娃子,衙門裡這些娃數你最出息也最穩重。這麼說吧,我和你關叔他們全指著你呢!等你補上缺,做上官,我們全去投奔你,到時候你可不能說不認得我們。」

    「余叔,我啥樣的人你還不曉得,你說我咋會做出那樣的事?」

    「這就是了,錢票收好,我還得去臨江門轉轉。偷道台家公子錢票的那龜兒子還沒逮著,一天逮不著捕班的日子一天不會好過,你關叔剛挨了板子,下一個還不曉得是誰呢。」

    「去吧去吧,這是正事。」

    「好,我走了,幾個碼頭我全打過招呼,銅天王一到我就來喊你。」

    ……

    送走余有福,潘二好奇地問:「四哥,銅天王是誰?」

    韓秀峰收起錢票,心不在焉地說:「就是運滇銅的船。」

    「運銅的船就運銅的船唄,咋又成銅天王了?」

    「那些個船伕,仗著運的是朝廷的銅錠,船行到哪兒就訛詐到哪兒,專訛詐江上的商船。船一靠碼頭就橫篙繫纜,不給錢不讓人家船走,甚至把銅錠扔到人家船上,誣陷人家劫銅。或者撞人家的船,說船板給撞壞了,勒令賠償。」

    「居然有這樣的事,」潘二不敢相信,追問道:「沿途州縣不管嗎?」

    「管過,但沒用。」韓秀峰搖搖頭。

    「咋沒用?」

    「要是地方官查問,運官就會反訴銅斤被竊,這麼一來地方就要去追查,這不是自找麻煩麼。」

    「查就查,追查到底就是了,銅明明沒丟,查個水落石出那他們就是誣告。」

    「銅要是被丟了呢?」

    「可是沒有丟啊!」

    「誰說沒有的,」韓秀峰迴到屋裡,坐下笑道:「說出來你不會信,他們解運的銅還沒啟運就已經沒了幾萬甚至十幾萬斤。而《戶部例則》又有明令,發運官銀的運官要對丟失官銀的六成負責,丟失發生的地方官要對餘下四成負責。如應差人護送卻沒差人,則應負責的份額佔丟失的一半。反正在你地界上丟了,你就要負責。滇銅是運往京城鑄錢的,跟官銀沒啥區別。你說地方官願去管,敢去管嗎?」

    「不管沒事,一管就要賠他們的銅?」潘二傻傻地問。

    「嗯。」韓秀峰點點頭。

    「可是丟的銅哪去了?」

    「雲南窮啊,據說大多州縣的賦稅從來沒收齊過,留下許多虧空,而運銅又是最苦最累的差使,所以每次運銅的差使都委給虧空最多的官員。藩司會直接扣掉運費,要是還不夠填補虧空,就扣即將啟運的銅斤填補。」

    潘二驚呼道:「這也太黑了,要是做上這種官還有啥意思!」

    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剛才說銅在啟運時就因填補虧空有所短缺,運費更是一文沒有,就這麼一路敲詐勒索到京城,入庫這一關又不好過,因為戶部和工部的胥吏會百般刁難。不使錢,不把他們喂足了,他們就會說成色不好、純度不夠。」

    「那運銅的官咋辦?」

    「破罐子破摔唄,還能咋辦。」

    潘二追問道:「咋個破摔?」

    韓秀峰輕嘆道:「運官從被委的那一天就曉得不管他咋做烏紗帽都會不保,所以這一路上就縱容船伕敲詐勒索,不然運費從哪來?他自給兒也不會閒著,走一路盜賣一路,反正要被革職查辦,不如先把錢撈足,把家小安頓好。」

    「他們就不怕殺頭?」

    「這個還真不怕。」

    「誰會不怕殺頭?」

    既然已經說這麼多了,不如說個清楚,韓秀峰喝了一口茶,耐心地解釋道:「不是不怕,而是不會殺他們頭。這個道理很簡單,你想想,朝廷要是殺一個,今後誰還敢接這個差使,誰還敢往京城運銅?而那麼多省好像就雲南產銅,滇銅運不到京城,戶部和工部用啥去鑄錢。」

    潘二越想越不可思議,喃喃地說:「沒一個好人!這哪是坐順風船,這分明是上賊船!」

    韓秀峰深以為然,輕嘆道:「咋才能上他們的船,上船之後咋跟他們相處,想想是有點頭疼。可是除此之外我們又沒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0
韓四當官 第二十一章 「同舟共濟」


    上午見韓秀峰把一堆賬冊賣出高價,下午聽余有福說衙門裡那些捕快把翻身的希望全寄託在韓秀峰身上,潘二之前那拔涼拔涼的心又熱乎起來,覺得韓秀峰還是有幾分本事的,此去京城應該能補上缺。可是問清楚啥叫「銅天王」,曉得要坐賊船去京城,心裡又變得七上八下。

    韓秀峰卻像沒事人一般,守在門口邊看書邊幫柱子看店,一下午居然還做了兩個生意。

    潘二無所事事,乾脆找了個由頭出去轉轉。

    城裡的路不熟,也沒敢走遠,在街口看了一會兒熱鬧,見柱子提著東西回來了,也就跟著一起回紙人店。

    潘二跟進店裡,好奇地問:「一天沒見,幹啥去了。」

    柱子從布袋裡取出用油紙包著的熟食,抬頭道:「少掌櫃,我跟你不一樣,你啥都不用做都有吃有喝,我要是啥也不做這日子咋過?」

    「別陰陽怪氣的,到底幹啥去了。」

    「會仙橋那邊死了個人,一大早喊我去幫著收斂,忙了一上午,下午朝天門那邊又有幾個腳伕從江裡撈出一個。說是不慎落水溺死的,但看那死相鬼才相信是淹死的,不過老爺們說是那就是,拉去埋了,省事。」

    「城裡的人命就這麼賤?」潘二驚詫地問。

    「就這麼賤,」柱子回頭看著他,又道:「少掌櫃,聽我一句勸,你還是別跟我四哥去京城了。像你這樣的少爺,何必吃那個苦,又何必受那個罪,在走馬過過太平日子多好。不是嚇唬你,要是非跟著走,搞不好真會客死他鄉!」

    城裡沒想像中那麼好,潘二真有那麼點後悔非要來。可想到就這麼回走馬,在老大和老三面前就永遠抬不起頭。

    「不跟你說了,除了嚇唬人你還會幹啥,」潘二懶得再搭理柱子,跑到正生火做宵夜的韓秀峰身邊,沒話找話地說:「四哥,下午你說錢掌櫃的官司打不贏,他要是打贏了咋辦,這不是砸自給兒招牌麼。」

    「我又不給人寫狀子,我有啥招牌,」韓秀峰迴頭看了他一眼,用篤定地語氣說:「況且他也打不贏,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依我看那個寡婦是蠻不講理,就許她開染坊,別人卻不能,天底下還有王法嗎?」

    「別人可以開,只是要跟她家的染坊相隔三十家,不能挨那麼近。」

    「這是啥規矩?」

    「這是行規。」韓秀峰看火候差不多了,把剩下的木屑放到一邊,直起身解釋道:「我之所以敢斷定錢掌櫃和梁掌櫃打不贏,不只是確實有這個行規,而是大老爺前些日子剛判了一個官司。依例而不是依律,並且那個官司比這個官司看上去更不會輸。」

    「啥官司?」潘二這次是真好奇。

    韓秀峰並沒有直接說那個官司,而是反問道:「潘兄,一斤多少兩?」

    潘二不假思索地說:「十六兩。」

    韓秀峰又問道:「要是走馬的豆腐店,收人家一斤豆腐的錢,卻只給人家十五兩二錢的豆腐,你說會咋樣?」

    「不曉得沒啥,曉得還不砸了他的店,鄉里鄉親的,誰敢短斤少兩!」

    「可是城裡有家磨坊就不是一斤十六兩,而是一斤十五兩二錢,並且全城就他這麼一家。前些日子遇到幾個較真的,被那幾個較真的人給告到了衙門,你曉得縣太爺是咋判的。」

    「咋判的?」

    「判較真的人輸,判磨坊贏。」

    「縣太爺是不是不識數,這官司咋能這麼判!」

    韓秀峰拍拍他胳膊,笑道:「縣太爺識數,就算縣太爺不識數他那些幕友也不可能不識數。之所以這麼判,是因為乾隆十二年,時任重慶知府認可他家的這個做法。乾隆四十四年,時任巴縣正堂也認可了,據說還給他家頒了個『秤並鐵製每斤只有十五兩二錢』的公文,有案在冊的。所以現在的縣太爺只能蕭規曹隨,也認可他家一斤只給人家十五兩二錢。」

    「這也太荒唐了……」

    「少掌櫃,別少見多怪,這是城裡,不是走馬。要說荒唐,荒唐的事多了去了,估計到了京城會更多。」柱子走了過來,又給他潑起冷水。

    「我跟四哥說話,有你啥事?」潘二一如既往地不待見柱子。

    「這是我家,我說句話還不行了?姓潘,給我聽清楚嘍,這是看四哥面子才讓你住這兒的,要不是四哥,我早把他打出去了!」

    「你個小仵作,打個我瞧瞧,我看你是皮癢了!」

    這倆人就尿不到一個壺裡去,韓秀峰不想被他們搞得雞犬不寧,回頭道:「好了,都少說兩句,去洗手,洗完手吃宵夜。」

    「說你呢,去好好洗洗,洗乾淨點。那雙手整天摸死人,不光髒還晦氣,要不是看在四哥面子上,我才不跟你呆一個屋。」潘二怕讀書人,也怕衙役,就是不怕小仵作,越來越說來勁兒,說著說著竟然嘲諷道:「就你這樣還想娶幺妹兒,這不是害人家嗎?」

    「日你個先人板板,看我咋收斂你!」

    柱子怒了,順手抄起火鉗就要往他頭上砸,韓秀峰手疾眼快,急忙一把拉住,正準備說他們幾句,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韓秀峰狠瞪了他倆一眼,回頭問:「誰啊?」

    「四娃子,是我。」

    「原來是六叔,來啦,我這就來開門!」

    韓秀峰忙著去開門,柱子放下火鉗,咬牙切齒地說:「潘長生,我這是給四哥面子!」

    想到不管咋說這也是小仵作的家,潘二摸著下巴道:「丁柱,其實你應該也給我點面子。你只有給我面子,我才會給你面子。」

    「我要你給我啥面子?」

    「因為幺妹兒,你不是想娶幺妹兒嗎,四哥雖然做主把幺妹兒許給你,但別忘了幺妹兒家欠我同興當幾千兩銀子。她爹剛死,要在家守孝,一時半會你又迎娶不了。如果四哥運氣不好,補不上缺做不上官賺不著錢,到時候她能不能嫁,你能不能娶,就是我潘長生說了算。」

    「你……你欺人太甚!」

    「別急,先聽我說完,」潘二拍拍他肩膀,慢條斯理地說:「你想想,我們現在可以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們今後要同舟共濟的。四哥要是把我當兄弟,我就把四哥當兄弟,跟你也一樣。所以你給我面子,我才會給你面子,真要是有我剛才說的那一天,就算跟我爹我哥還有我弟翻臉,我也要成全你和幺妹兒。」

    「真的?」柱子將信將疑。

    「真的假的,你可以去走馬打聽打聽我潘長生的為人。」潘二拍拍胸脯,擺出一副能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架勢。

    「你不嫌我晦氣?你能瞧得起我?能跟我這個仵作做兄弟?」

    「換作以前當然不會,但此一時彼一時。你看看,我們現在雖然還不是兄弟,但同住一個屋簷下,同吃一鍋飯,接下來還要跟你四哥共患難,這跟兄弟有啥兩樣。」潘二說著說著自給兒都感覺像是真的,竟摟著柱子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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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四當官 第二十二章 處處要錢


    來客是一個老者,看衣著聽口氣也是一個書吏,好像是在川東道衙門當差。他吃過宵夜,一進門就談去京城投供的事,跟韓秀峰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留下一份手寫的名單告辭。

    潘二和柱子餓得飢腸轆轆,卻不敢打擾韓秀峰跟人家談正事,等韓秀峰把名單收好才拿碗盛飯。

    「四哥,你跟六叔剛才說的印結是啥,還有啥子印結錢?」柱子好奇地問。

    「投供不是直接去京城把戶部執照交到吏部那麼簡單,」韓秀峰放下碗筷,抬頭看了柱子一眼,然後回頭看著潘二道:「捐了出身和官銜只是開始,想補缺要先拿捐納的戶部執照去縣衙請大老爺出具兩份註明我姓甚名誰、年齡相貌,並證明我身家清白、沒欠賦稅也沒作過奸犯過科的文書,一份我帶著去京城,一份上呈府衙,府衙再逐級上呈至吏部。」

    涉及到能否補上缺,潘二格外關心,下意識問:「這事辦了嗎?」

    「從走馬一回城就辦了,吏房的叔伯們很幫忙,二話不說就呈上去了。大老爺的長隨不太好說話,尤其那個張彪,都是在一個衙門混飯吃的,竟然好意思伸手要錢,好在要的不多,給了五百文總算把事辦了。」

    「辦了就好,不然沒有衙門的公文咋去京城。」

    韓秀峰微微點點頭,接著道:「光有縣衙出的公文還不行,等到京城要找幾個七品以上的同鄉京官結印作保,就是證明我的身世履歷屬實。開始我也想簡單了,以為等到了京城找幾個同鄉京官幫幫忙就行,大不了使點銀錢。聽六叔剛才一說才曉得各省在京城都有一個印結局,需要蓋印都到印結局去辦,蓋印收多少錢也都明碼標價。」

    潘二似懂非懂地問:「印結局,還有這個衙門?」

    「印結局不是衙門,咋說呢,它有點像同鄉會。六叔去過京城,他說京城的大官有人送冰敬碳敬和別敬,在清水衙門的那些小官沒有,全指著幫去京城投供的候補官具保收取印結錢活。為了讓品級不高的京官不至於餓死,各會館的首事就倡立了這個印結局,幫各自省份去京城投供的候補官員統一辦理具保,所收的印結錢給同鄉的京官們按月發放,所以該多少就要給多少,沒法兒討價還價。」

    「四哥,曉不曉得這個印結錢要多少?」

    「這個按官職大小來,我只是個九品巡檢,是最小的官,劉叔估摸著給三五十兩應該夠了。」

    「三五十兩還好,要是三五百兩,那他們才真叫個黑心。」

    「三五十兩隻是明面上的印結錢,想補上缺還不曉得要花多少!」韓秀峰輕嘆口氣,緊鎖著眉頭說:「去吏部投供要給門包,不給門包執照都呈不上去。過了胥吏這一關,還要孝敬吏部的老爺們,不然在京城等幾十年都摯選不上。」

    潘二下意識問:「四哥,你有沒估算過補這個缺要花多少銀子?」

    韓秀峰沉吟道:「我要補的只是個九品芝麻缺,滿打滿算一千兩應該夠了。」

    潘二追問道:「你有多少兩?」

    「一百八十兩,要是坐不上運送滇銅的順風船,光我自給兒的路費就要五十兩,這還得處處節省。」

    「只要一百八十兩,這哪兒夠。」

    「是啊,所以發愁。」韓秀峰又長嘆口氣,一臉愁容。

    潘二猛然反應過來,立馬咧嘴笑道:「四哥,別人我不曉得,你我是曉得的,一身本事,一定有辦法,這個缺肯定能補上!」

    既然已經談到了錢,韓秀峰不想再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潘兄,剛才我聽見你跟柱子說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說我們今後要同舟共濟。這話真說在點子上,你連行李都帶來了,運銅的船一到說走就要跟我一道走,這一走就是上千里,我這個缺要是補不上,且不說我叔欠你家的銀子咋還,光這一路奔波勞累也不值當。」

    潘二早打定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豈能上這個當,竟勸慰道:「四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吉人自有天相,準能心想事成。」

    韓秀峰一樣不會讓他糊弄過去,緊盯著他道:「再有本事,沒錢這個缺也補不上。潘兄,交個實底兒吧,你這趟出來帶了多少錢。」

    「四哥,這是你補缺,又不是我補缺!」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補跟你補又有啥兩樣?」見潘二抓耳撓腮又想轉移話題,韓秀峰接著道:「潘兄,你爹是啥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他不可能讓你雙手空空出那麼遠門。再說這錢又不會讓你白花,就當借給我行不,等我補上缺做上官賺到錢,就連同我叔欠的連本帶息一起歸還。」

    潘二本打算上路之後被逼得沒轍了再攤牌的,沒想到韓秀峰現在就提出錢的事,剛才又確實跟小仵作說過「一根繩上的螞蚱」、「共患難」和「同舟共濟」之類的話,不能自給兒打自給兒臉。

    他權衡了一番,乾脆咬牙道:「四哥,出來前我爹是給了我點盤纏,不過那幾張錢票加起來還不到四十兩。你不咋回走馬是不曉得,不管家裡的事還是櫃上的事,我爹現在都不咋管,全是我家老大說了算。」

    韓秀峰不動聲色地問:「你哥不給你錢?」

    潘二故作猶豫了一會兒,拍著桌子咬牙切齒地說:「四哥,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既然你問了,這也沒啥外人,我也不怕被你和柱子笑話。長喜早看我不順眼,他婆娘也不是啥好東西,這些年不曉得從櫃上貪了多少錢,我爹又是個老糊塗,長喜說啥他就信啥,搞得我像個後娘養的!」

    「不會吧,那天晚上在你家吃酒,我看長喜挺好的。」

    「那是做給你看的,人前一套背後一套說的就是他!不信你託人去走馬打聽打聽,這些年因為錢的事我跟他打過多少次架?這次出來我爹本來打算多給點盤纏的,結果又被他壞了事……」潘二越說越窩火,越說越委屈,說到最後竟一把鼻涕一把淚,搞得像家門有多麼不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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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四當官 第二十三章 出人命了

    潘二硬說只帶了三十多兩,韓秀峰也拿他沒辦法,只能早早的洗澡上樓睡覺。

    可能白天不是很累,也可能提過錢的事弄得誰也不相信誰,巡夜的更夫已經敲到三更了,三人都沒睡著。

    柱子在東邊屋裡跟韓秀峰竊竊私語,潘二聽不清說啥子但能猜到個大概,正琢磨著是不是弄出點聲響,提醒他們不要在背後說人閒話,樓下突然傳來咚咚咚的砸門聲!

    想到隔壁就是棺材鋪,對面就是壽衣店,再想到柱子前天曾說過的那番話,潘二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急忙用被子矇住頭,緊閉著雙眼,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這麼晚了,誰啊?」儘管蒙著被子,但仍能清楚地聽到小仵作在問。

    「柱子,是我,趕緊穿衣裳跟我走!」

    原來是人,不是鬼。

    潘二終於松下口氣,下意識掀開被子。

    柱子沒下樓,披上衣裳推開窗戶,朝下面喊道:「啥事,這麼晚去哪兒?就算死了人要收斂也不急這一會兒。這才三更天,烏漆墨黑的啥也看不清,啥事也做不成!」

    「出大事了,下午川幫跟茶幫打架,動手的腳伕比上次還多,據說去了幾百號。打就打唄,反正不打他們的勁兒也沒處使,結果打死了人,鬧出了人命!茶幫的幾十個夫頭全去了衙門,非要大老爺幫他們那個被川幫打死的人伸冤。大老爺不能再不管,只能連夜升堂,就等你去驗屍!」潘二推開窗戶朝下看,原來是一個提著燈籠的衙役。

    「川幫的腳伕打死人了,下午打的架咋這會兒才告到衙門?」

    「下午不是沒死人嗎,死的那個腳伕是夜裡咽的氣。」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大半夜死,好吧,我先穿衣裳。」

    縣太爺在堂上等,柱子不敢再磨蹭,手忙腳亂地穿衣裳,穿好衣裳噔噔跑下樓,提上裝有驗屍用具的木箱,跟著差役摸黑往縣衙方向跑去。

    潘二從來沒進過衙門,也從來沒見過縣太爺,很想跟著去見識見識。不過衙門是啥地方,借他幾個膽也不敢去,所以只能想想。就在他準備關上窗戶繼續困覺之時,下面街口又閃出燈光,依稀看到兩個人提著燈籠直奔這邊而來。

    兩個人到紙人店門口停住腳步,一停下就開始砸門:「四哥,四哥,在家嗎,我是朝天門的姜六!」

    剛才一聽說川幫跟茶幫又打架還打死了人,韓秀峰就料到川幫的人會來,所以柱子穿衣裳的時候他也把衣裳穿上了,應了一聲點亮油燈直接下樓開門,潘二滿是好奇也忙不迭穿衣裳下樓看熱鬧。

    大半夜來的兩個不速之客已經坐下了,正急切地跟韓秀峰說:「這次是他們壞的規矩,是他們先挑釁的。不承差還搶著背貨,人家船一靠岸他們就沖上去了,你說誰嚥得下這口氣?」

    韓秀峰幫他們倒上兩碗涼茶,坐下道:「六哥,他們不守規矩歸不守規矩,但你們也不能打死人!你想想,這些年你們的架打得還少嗎,少的一個月一次,多的一個月打五六次,每次打完告到衙門大老爺還不都是讓鄉約客長去調解,從來沒收過狀子,也從來沒讓你們吃過虧。結果你們倒好,膽子越打越大,都鬧出人命了。」

    「四哥,這次真不怪我們……」

    「人命關天,現在說這些有啥用?」

    「四哥,你聽我說,下午去的人全動過手,可那幫龜兒子非說人是被大頭打死的,大頭已經被鎖到縣衙了!我跟楊班頭求情,楊班頭說不能通融,讓我們去找關捕頭,關捕頭又讓我們來找你。」矮個子腳伕說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數都沒數直接往韓秀峰面前一推。

    韓秀峰豈能不曉得這是捕班的衙役們想讓他發點小財,畢竟他馬上要去京城投供,就算收了錢不辦事,川幫的那些個夫頭也只能吃個啞巴虧。

    但韓秀峰卻不想做這種事,在衙門幫閒這些年也沒收過這種錢,把錢袋推到姜六面前:「六哥,這錢我不能收。不過你放心,刑房那邊我會幫你們跟經承打招呼。至於大頭,一頓皮肉之苦肯定是少不了的,不管你們使多少銀子。」

    「我曉得,我曉得,畢竟鬧出人命了,我只求你幫我們跟刑房王經承說說好話,請他老人家筆下留情,要是能周旋最好幫著周旋一二。大老爺是剛上任的,我們跟大老爺的那些個長隨不熟,刑名老夫子更是見都沒見過,不過我們想辦法的,等找到門路再湊錢幫大頭一一打點。」

    「我跟大頭很熟,他沒少幫我背東西,這錢我還是不能收。」

    「四哥,我曉得你講義氣,但該收還得收,要是沒錢你咋幫我們跟王經承開口?」

    「這樣吧,我留下一半,天一亮就幫你們送衙門去,剩下的一半拿走。」

    「這咋行?」姜六不敢拿大頭的小命開玩笑,錢送不出去心不踏實。

    「別急麼,聽我說完,」韓秀峰倒出一半的錢,把剩下的半袋放回姜六面前,說道:「我不要你們的錢,只求你們幫我做件事,等運滇銅的船到了,幫我盯住船上的人,尤其運官的那些個長隨,他們去過哪兒,見過啥人,說過啥事,我全要知曉。」

    「小事一樁!」

    「先謝謝了,」韓秀峰想了想,接著道:「死的要是別人,就算不償命也得脫層皮。但大頭不是別人,他是你們川幫的腳伕,想想辦法還是能保條命的。」

    「咋保?」姜六急切地問。

    「茶幫的夫頭不是全去衙門了嗎,你們川幫的夫頭別再像個沒頭蒼蠅在外面乾著急,趕緊也全去衙門求大老爺幫你們主持公道,就拿你們要承差他們茶幫卻不承差說事。再托個中人去找八省會館的客長說和,看能不能賠點銀錢私了。」

    「他們就算同意私了有啥用,大頭已經被鎖到衙門了,現在只能看大老爺咋發落!」

    「相信我,只要苦主不說啥,剛到任的這位大老爺肯定跟以前的大老爺們一樣睜隻眼閉隻眼。畢竟死的只是個腳伕,還是茶幫的腳伕,要說死人,江上哪天不死人?這事再大,也沒承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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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四當官 第二十四章 川幫茶幫


    救人如救火,姜六一刻不敢耽誤,起身就要走。

    「等等,」韓秀峰一把將他拉住,問道:「六哥,昨兒下午你們去了多少人?」

    「路上見著的全喊去了,哪記得清多少人,兩三百應該有。」

    「茶幫那邊呢?」

    「也有兩三百,反正巷子裡全是人。」

    「全動手了?」

    「差不多吧。」

    韓秀峰想想又問道:「你們有沒有人傷著?」

    姜六不假思索地說:「有啊,多了,碼頭上這會兒還躺著十幾個,楊班頭帶人去鎖大頭時跌打醫生還在忙呢!」

    韓秀峰心想這就好辦了,交代道:「六哥,貴叔,你們兵分兩路,一個去喊別的夫頭,順便找中人去八省會館請客長們說和;一個趕緊回碼頭叫人把傷著的兄弟全抬衙門去,反告茶幫腳伕不守行規、欺行霸市還打傷你們的人。多告幾個,求大老爺幫你們主持公道。」

    姜六猛然反應過來,驚呼道:「他們死了人,我們也有人被打傷了,這主意我咋就沒想到呢!」

    「這叫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別耽誤時間了,趕緊去吧。」

    「哦,那我們先走。」姜六跑到門口,想想又回頭道:「四哥,八爺在衙門口聽信兒,你要是再想到啥就去跟八爺說。」

    「曉得了,趕緊走吧。」

    ………

    送走川幫的兩個夫頭,韓秀峰上好門板,端著油燈上樓打算睡覺。

    出這麼大事,雖然不關自給兒的事,但潘二還是很興奮,邊跟著上樓邊不解地問:「四哥,縣太爺半夜三更差人喊柱子過去驗屍,你想救那個鬧出人命的腳伕,還不趕緊去衙門幫著打點!」

    「天亮去也一樣。」

    「這咋能一樣?」潘二跟進韓秀峰和柱子住的東屋,接過油燈道:「我雖然沒進過衙門,也不懂衙門的規矩,但不用懂也曉得等縣太爺驗完屍這事就難辦了。」

    韓秀峰往床上一躺,呵欠連天地說:「縣太爺不會輕易驗屍的,這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不驗屍他差人喊柱子去幹啥?」潘二糊塗了。

    「喊歸喊,驗歸驗,況且柱子只是個學習仵作,他去了跟沒去沒啥兩樣。」

    「四哥,你是說柱子現在還不能給人驗屍?」

    韓秀峰蓋上被子,側身道:「也不是不能,而是縣衙現在有三個仵作,大老爺真要是想驗屍,咋不喊那兩個,為啥偏偏差人來喊柱子。」

    「為啥?」

    「你說呢?」

    潘二楞了楞,旋即脫口而出道:「曉得了,縣太爺這是做給兩幫人看的,既能給死人的那邊一個交代,又是在告訴兩邊的人趕緊去準備錢。要是就這麼判了,縣太爺管誰要銀子去!」

    「猜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啥?」

    不跟他說個明白,這覺是別想睡了,韓秀峰不得不解釋道:「川幫和茶幫的積怨由來已久,全在碼頭街巷蹲著討生活,為多賺幾個錢搶著背貨,動不動大打出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反正誰要是吃了虧過幾天就要打回來。打來打去,搞得整個縣城雞犬不寧。沒死人,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次告到衙門,每次驗傷都是往輕裡驗。現而言今鬧出了人命,自然不能跟以前一樣和稀泥,但也不能師心斷事。」

    潘二似懂非懂地問:「兩邊都不能得罪?」

    韓秀峰沉吟道:「破家縣令滅門令尹,縣太爺倒不是怕得罪他們,就算縣太爺不敢得罪他們,城裡還有府台還有道台。而是這事不光牽扯到差務,還牽扯到雜稅、勸捐乃至治安。總之,要是好辦,川幫茶幫也不至於越弄越凶。」

    「四哥,我就不明白了,他們為啥不能好好討生活,非要大打出手分個高下。」潘二想了想,又問道:「城裡我不咋來,以前只曉得碼頭上有南幫和西幫,這次來才曉得還有川幫茶幫,這兩幫到底咋回事?」

    「南幫西幫那是老黃曆了,你應該是聽老人們說的。」韓秀峰笑了笑,耐心地解釋道:「早前也沒南幫西幫,只有七門夫頭,巴縣七門你總該曉得吧。」

    「曉得,」潘二扳著手指數道:「朝天門、金紫門、儲奇門、太平門、東水門、千廝門和臨江門,縣城門我去過三個。」

    「嗯,就這七個門,最早時指派夫頭統領在這七個門碼頭上討生活的腳伕,讓夫頭將在各自碼頭討生活的腳伕的名字登記造冊,一是為防範啯嚕,二來也便於差務。不過他們只管碼頭,城裡各牙行的腳伕他們是管不了的。而城裡的腳伕呢,又不光給牙行背貨,據說從那會兒開始七門腳伕就跟城裡的腳伕不對付,但那時巴縣沒現在這麼繁榮,客商貨物沒現在這麼多,腳伕也沒這麼多,城裡還算太平。」

    「後來呢?」

    「後來七門夫頭只曉得撈錢不咋管事,巴縣越來越繁榮,來巴縣的客貨越來越多,腳伕也就越來越多,七門夫頭就算想管也管不了。」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城裡那些會館你沒進去過,但一定從門口走過。全是從湖廣、江西、浙江、江南、廣東、福建六省過來的商戶出錢建的。」

    「我曉得,四哥,話說城裡的外省人好像比本地人多!」

    「這句話說這點子上,我們巴縣是水陸要沖,西路通過嘉陵江連通山陝二省,南路通過長江連通湖廣、江浙數省。於是城裡的客商和腳伕也大致分成了兩撥,一撥是西邊來的,一撥是從南邊來的。」

    韓秀峰乾脆坐起身,接著道:「西邊來的客商願意僱傭西邊來的腳伕,南邊來的商人願意僱傭南邊來的腳伕。道理很簡單,就是防止腳伕偷東西。偷自給兒老鄉的東西,畢竟不太好下手,即使真偷了也容易追查。這樣一來,城裡的腳伕就分成了你剛才說的西幫和南幫。」

    潘二追問道:「再後來呢,咋又冒出個川幫和茶幫?」

    「道理同樣簡單,城裡做大買賣的大多是外省客商,買賣越做越大,要運的貨越來越多,外省的腳伕忙不過來了,就雇本地人幫著背,本地的腳伕也就這麼越來越多。干同樣的活兒,賺的錢卻沒人家多,換著你,你一樣不服氣,本地腳伕就這麼漸漸地自立門戶,成了現在的川幫。」

    「茶幫呢?」

    「茶幫就是原來是剛才說過的早前那些給牙行背貨的腳伕,也叫管行腳伕,他們大多自稱湖南茶陵人,事實上還有來自茶陵附近的湖南攸縣和江西永新人,他們來的最早,據康熙朝時就來了。

    韓秀峰舔舔嘴唇,繼續道:「他們在城裡的名號響噹噹,人多勢眾且能打。有一些的祖輩是康熙朝時來的,已經在巴縣生活了幾代,但更多的是剛來的。每年春節和農忙時返回老家,其餘時間就邀集父兄子侄一起來這兒當腳伕。也正因為他們血肉相連、休戚與共,所以比較齊心,跟川幫打起架來是一呼百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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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四當官 第二十五章 川幫茶幫(二)


    「川幫打不過茶幫,本地人打不過一幫外省人?」潘二覺得不可思議。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本地的腳伕沒外省的多,自然打不過。不過這幾年川幫是越打越勇,不然兩幫也不至於三天兩頭械鬥,而且越來越囂張。」

    「本地人咋可能沒外省人多?」

    「你去城外幾個碼頭看看就曉得了,」韓秀峰撥了撥燈芯,解釋道:「從長江中游上行我們重慶府的貨船,一條船至少要雇七八十個縴夫。但下行返回時,卻只要雇三四十個縴夫。以每天到岸和駛離的船隻各十艘算,每天滯留在巴縣江邊無所事事的縴夫就達到三四百人,一個月就可達到一萬多人。這些滯留的縴夫不能沒個生計,只能給人背貨做腳伕。巴縣人是多,但腳伕能有多少,自然沒外省的多。」

    「原來是這樣,」潘二想想又問道:「四哥,你剛才說還牽扯到雜稅、勸捐和差務,這又是咋回事?」

    「潘兄,你家是開當鋪的,不可能不曉得賦稅不光是地丁銀,還有地契稅、行紀稅、當鋪稅、牲口稅、門攤稅、落地稅、漁稅、茶稅等等,這些稅和衙門的陋規大多來自做買賣的商戶。我們巴縣的商戶大多是外省的客商,而那些客商又大多跟茶幫有關係。」

    「想起來了,你剛才說過,茶幫最早就是牙行、商舖和貨棧的管行腳伕,他們是一夥兒的,說不定沾親帶故。」

    「所以我才讓姜六托中人去找八省會館的客長幫著說和,」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縣太爺不光要收他們的商稅、雜稅和陋規,遇到水患之類的天災,還要找他們勸捐,所以對待八省會館的客長還是比較客氣的。」

    「誰讓他們那些外省人有錢呢,」潘二點點頭,想想又問道:「差務又是咋回事?」

    「差務就是碼頭腳伕的徭役,學憲臨考接送行李,文武各憲榮任榮升搬運行李,春秋二祭搬運什物,盤查倉廒搬運谷石,背運軍米,背運硝磺,覆舟銅鉛,皇木過境帶纜,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雜活,全要碼頭腳伕去做。」

    「四哥,你咬文嚼字的我聽不懂。」

    韓秀峰猛然想起他雖識得幾個字,卻沒正兒八經唸過書,不得不解釋道:「就是要幫經過巴縣的官員搬運行李,幫綠營搬運糧草。硝石和硫磺是軍需,只能用衙門雇的腳伕背運,而我們重慶府正好產硝磺,一年不曉得要搬運多少萬斤。」

    潘二追問道:「還有呢?」

    「覆舟銅鉛就是要搬運從江裡打撈起的轉運京城的滇銅和黔鉛,而所有的滇銅和黔鉛全要在我們巴縣換船轉運。我們巴縣境內共有險灘二十三處,銅鉛動輒沉沒上萬斤,碼頭腳伕不光要幫著搬運換船,要是有船翻沉還要幫著從江裡把銅鉛撈上來。」

    韓秀峰推開窗戶看看天色,接著道:「皇木過境帶纜也是一樁繁重的差務,皇帝要修建宮殿,內務府就要從雲貴川採辦楠木,那些巨楠也要在我們巴縣扎筏轉運,據說每株所需的搬運腳伕多達上百個。」

    潘二下意識問:「川幫要承差,茶幫不用?」

    「川幫跟八省會館沒啥關係,那些個牙行尤其外省客商的貨不給他們背,他們只能在碼頭討生活。可一有這些差務,縣太爺就會按舊例派給七門碼頭的夫頭,一個門出幾十個乃至上百個腳伕,光幹活不給錢,所以川幫有怨氣。」

    「縣太爺做事應該一碗水端平,一有差務就派給川幫,不用茶幫出人出力,這不是偏袒茶幫嗎?」

    「沒辦法,誰讓這是舊例呢,」韓秀峰輕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不過歷任縣太爺也都曉得川幫在差務上吃了虧,所以川幫茶幫每次打架鬧到衙門,也都有意無意地偏袒川幫。」

    「這次呢?」

    「這次跟以前不一樣,畢竟鬧出了人命,大頭能不能保條命,就看他自給兒的造化了。」

    本地人居然被外省人欺負,潘二真有點同仇敵愾。

    他摸著下巴想了想,又抬頭問:「四哥,剛才那個夫頭請你幫著去刑房打點,刑房經承說到底還是個書吏,給他使銀子管用嗎?」

    「不一定管用,但不能不打點。」

    「啥意思?」

    韓秀峰像看白痴似的看著他問:「潘兄,你家是不是從來沒打過官司?」

    「沒有,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好好的誰願意去見官,嫌錢多!」

    「這就是了,刑房書吏不一定能成事,但能壞你的事!所有呈報府衙的口供、案卷全是他們謄寫的,故意換個詞兒就能要人命,有心幫忙換個詞也能救人命。」

    「這麼霸道!」

    「就這麼霸道,」看著他將信將疑的樣子,韓秀峰舉了一個例子:「有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一樁命案,兩個人因為口角大打出手,尋釁的那個被打死了,被挑釁的那家想保打人的那個一條命,就給刑房書吏使了點銀子。

    命案要呈報府衙,府衙要呈報臬司,臬司要呈報督撫,再由督撫上報刑部,那個書吏見上呈的公文上有『情有可原,法無可恕』八個字,頓時眼前一亮,謄抄成『法無可恕,情有可原』,兩個詞對調了一下,意思就完全不一樣,就這麼幫人家保住了一條命。」

    潘二驚嘆道:「我的乖乖,這是真霸道,不好好打點還真不行。」

    韓秀峰不由想起叔叔韓玉財生前說過的一番話,喃喃地道:「要說賺錢,刑名的錢最好賺,不然也不會有『惹上天大的官司,只要拿得出地大的銀子,保贏不輸』這一說。但舉頭三尺有神明,缺德事做多了終究會遭報應的,所以不管我叔還是我,從來不給人寫狀子,也從來不賺這種錢。」

    「可你還不是要幫川幫的那個腳伕。」

    「不一樣,我這是救人不是害人,況且我跟大頭很熟,這些年沒少幫我背東西,從來沒要過錢,如今他落了難,我不能見死不救。」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1
韓四當官 第二十六章 巴縣縣衙

    巴縣縣城同時也是重慶府城,整座城或順山勢或沿江而築,居高臨深,孤峙江中,險厄天成,素有「天生重慶」之稱。

    其中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和南紀門位於川江沿岸,千廝門、臨江門位於嘉陵江沿岸,僅通遠一門與陸地相連。夜裡之所以說七門,那只是一個習慣叫法,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七門外的碼頭非常繁榮,在碼頭上討生活的腳伕也非常多。

    全城以山脊線分為上、下半城,山脊北為上半城,上半城較平敞寬廣,地勢由東向西逐漸增高,除東北隅千廝門一帶因接近島端地勢較低,與下半城高差不大而臨江,其餘地方均離江邊較遠,用水困難,所以住上半城的百姓遠沒住下半城的多。

    下半城熱鬧繁華,酒樓、茶樓、客棧、會館和各類商舖一間挨著一間,川東道衙門、重慶府衙、巴縣縣衙和重慶鎮署等大小衙門也由東北向西南坐落在太平門內,並且挨的並不遠。

    韓秀峰帶著一心想看熱鬧的潘二穿過鴨屎街,來到倚山面江、坐北朝南的縣衙前,只見一個老人正拄著枴杖躲在魚市口南角朝縣衙儀門裡張望。

    人生七十古來稀,眼前這位老人真是七十歲的老壽星!

    韓秀峰從未見過比他活得更久、年紀比他更大的人,所以一直很尊敬,急忙迎上去問:「八爺,您老一直守在這聽信兒,一宿沒睡?」

    「原來是四娃子,我說誰呢,嚇我一跳!」老人家回過頭,看了韓秀峰身後的潘二一眼,旋即把韓秀峰拉到角落裡,急切地說:「大頭那娃鬧出了人命,已經被鎖進去了,眼看就要吃官司,搞不好真要償命,你說我能睡得著,我不在這兒守著誰來?」

    大頭的爹娘死得早,是在朝天門碼頭吃川幫腳伕們的百家飯長大的。

    眼前這位七十歲的老人家原來也是在朝天門碼頭討生活的腳伕,後來年紀大了背不動貨,年輕時為人耿直,說話做事敞亮,據說還做過幾年夫頭,在朝天門碼頭上討生活的那些川幫腳伕對他很尊敬,大傢伙湊錢給他養老,將來還要給他送終。

    他是看著大頭長大的,加之年輕時因為窮沒娶上婆娘,到老了無兒無女,所以這些年一直把大頭當作他孫子,現在大頭被鎖拿進了衙門,他老人家能不急?

    韓秀峰能理解他的感受,扶著他道:「八爺,別急,大頭不會有事的,頂多受點皮肉之苦。」

    「四娃子,你別哄我,我是老了但沒老糊塗,殺人償命這個道理是曉得的。大頭就算造化大能保住條小命,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八爺的老淚都急下來了,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探頭朝儀門裡望去。

    「八爺,這不是我在嗎,您老別急,先說正事。」

    「哦,看把我給急的,」八爺緩過神,連忙轉身攥著韓秀峰的胳膊道:「小六他們夜裡照你的主意把能喊來的全喊來了,八省會館那邊也託人去說了。」

    「托的誰?」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能認得幾個達官貴人,就算認得又能跟哪個達官貴人說上話?跟以前一樣,還是托柴家巷的顧老爺。他說這次事大,整整要了我們五十兩,小六他們快天亮時才湊齊的。」

    「八爺,顧老爺去湖廣會館了嗎?」韓秀峰嘴上問著心裡卻在想這是人命官司,請曾在江西道做過一任監察御史的進士老爺出面說和,花五十兩實在不算多。前年有個回鄉丁完憂要去京城補缺的老爺,請人家給京城的同年修一封信也要幾百兩,之所以只向川幫要五十兩,真是看在鄉誼的份上,可能也曉得一幫賣苦力的腳伕沒啥錢。

    「去了,不光去了,也來衙門了。」八爺不敢耽誤正事,連忙道:「跟湖廣會館的客長一起來的,剛進去不大會兒,到跟前還跟我打過招呼。」

    「來了就好,這樣,您老再盯會兒,我去衙門裡探探消息。」

    「等等。」

    「八爺,您老還有啥事?」

    「大頭昨兒晚上沒吃宵夜,這會兒肯定餓了,我去前頭買幾鍋盔,你幫我進去。」

    舔犢之情溢於言表,韓秀峰一陣感動,不假思索地說:「八爺,您老腿腳不便,就在這兒盯著吧,鍋盔我去買。」

    「給你錢,不能讓你白幫忙還要貼錢。」

    「幾個鍋盔能要幾個銅板,再說大頭是我兄弟!」

    韓秀峰拍拍老人家的手,正準備轉身,只見潘二竟撒腿往鴨屎街方向跑去,不一會兒就拿著幾個用油紙包著的鍋盔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潘兄,謝了,回頭給你算錢。」

    「幾個鍋盔而已,算啥錢。」潘二急著去衙門裡開開眼界,咧嘴一笑,看上去很豪爽。

    二人就這麼跟八爺道別,不緩不慢地繞過儀門來到縣衙大門口,門子是剛上任的縣太爺的家人,來巴縣時間不長,韓秀峰之前又一直在老家給叔父辦喪事,所以二人並不熟。

    門子正準備上前問韓秀峰的來意,同樣守在衙門口的皂班衙役就笑問道:「四娃子,你不是要去京城補缺做官嗎,咋還沒走?」

    韓秀峰一邊跟門子點頭致意一邊回道:「此去京城上千里,不準備妥當咋動身?況且還有些公文沒謄寫好,做事要有始有終,有頭有尾。」

    「來找王經承的?」

    「不找他還能找誰,他在不在戶房?」

    「在,一早就來了。」衙役突然想起件事,善意地提醒道:「四娃子,聽說明年朝廷要開恩科,咱們巴縣包括全重慶府想上進的舉人老爺這幾月也要結伴去京城,你可以跟他們一道去,鄉里鄉親的,這一路上還能有個照應。」

    道光帝駕崩,咸豐帝登基,今年是咸豐元年,新皇登基當然要開恩科取士。

    韓秀峰曉得的比他還早,但從未想過跟舉人老爺們一起進京,一臉尷尬地苦笑道:「三叔,舉人老爺們走的是正途,哪瞧得起我這個捐納的監生。就算我不怕被人家笑話,死皮賴臉跟著一道去,人家也不一定願意帶。」

    「這倒是,在舉人老爺們的眼裡你跟我沒啥兩樣,跟他們一道去,說不準會把你當牛馬使喚。」

    衙役話音剛落,門子就下意識問:「黃三,你們認得?」

    「四娃子在戶房幫閒六七年,以前天天在跟前轉,想不認得也不成。」衙門使了個眼色示意韓秀峰二人進去,隨即大發起感慨:「你是不曉得,我們看著長大的那些個娃,就數四娃子最出息,識文斷字,能寫會算,雖然沒能考取個功名,但他竟不聲不響捐了出身還捐了個九品巡檢,照實捐的,不是虛銜……」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2
韓四當官 第二十七章 瓜娃子

    進了衙門,潘二不敢再嘻嘻哈哈,緊跟著韓秀峰甚至不敢東張西望。

    大堂裡只有兩個皂班衙役,一左一右扶著水火棍像門神般站在兩邊,韓秀峰往裡看了一眼,跟他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徑直來到右邊的捕廳前。

    縣衙不只是知縣老爺一個官,還有主薄和典史,習慣稱呼他們為「二老爺」和「三老爺」,他們的官署就在大堂兩側,習慣叫「左堂」和「右堂」。不過這兩位不咋管事,不是不想管而是縣太爺不讓他們管,被百姓戲稱作「搖頭老爺」,所以他們也懶得來衙門。

    「三老爺」不在,捕廳裡是縣太爺的長隨張彪說了算。

    長隨只是縣太爺的家人,說白了只是個下人,儘管能使喚楊班頭等衙役,但不敢太過放肆。所以張彪不曉得從哪兒搬來張椅子,坐在捕廳門口,而不是跟「三老爺」在時那樣坐在堂上。

    上次來辦去京城投供的文書找的就是他,韓秀峰認得,遠遠地招呼道:「張哥,忙啥呢?」

    「看人犯,坐這兒不是看人犯還能幹啥。」張彪指指邊上的班房,抬頭看著韓秀峰身後的潘二,用帶著山西口音的官話問:「韓四,他是誰?」

    韓秀峰轉身看看潘長生,用帶著四川口音的官話笑道:「我剛雇的長隨,姓潘,在家排行老二,喊他潘二就行了。」

    「你雇的長隨,你的家人?」張彪問著問著猛然反應過來,不禁笑道:「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你現在也是官身。」

    「九品巡檢,還是候補的,我這算啥子官,你家老爺才叫官。」

    「這是,我家老爺雖做的是知縣,但戴的那可是藍頂,加從四品知府銜,出門打的是紅傘!不像榮昌的縣太爺只是七品,出門只能打青傘。你更不用說了,九品芝麻官,還是個候補的。不是潑你冷水,捐官容易補缺難,你這個缺能不能補上真兩說。」

    韓秀峰暗罵什麼從四品,還不一樣是花銀子捐的,但嘴上卻悻悻地笑道:「是是是,我這算啥子官,跟你家老爺自然沒法兒比。」

    「曉得就好。」張彪打心眼裡瞧不起韓秀峰這個候補巡檢,絲毫沒起身讓坐的意思,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斜看著韓秀峰問:「韓四,你那事不是辦好了嗎,不去京城投供,跑衙門來幹嘛?」

    「張哥,你跟著大老爺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聽人說你還去過京城,大小衙門的規矩沒你不曉得的,所以一到我們巴縣,就幫大老爺把衙門裡裡外外的事辦得是妥妥噹噹。我沒法兒跟你家老爺比,我剛雇的這個潘二更沒法兒跟你比。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他今天這是頭一次進衙門!」

    「你是帶他來見識見識的?」

    「又被張哥猜中了,不帶他來見識見識我不放心,不然將來稀里糊塗惹下禍,連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張彪被恭維得飄飄然,竟哈哈笑道:「韓四啊韓四,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塊做官的料。帶他來見識見識是帶對了,你們接下來就要去京城投供,京城那是啥地方,那是天子腳下!王府挨著王府,大小衙門一個挨著一個,走幾步指不定就能遇上一個大人,不來見識見識,不先學點規矩,等到了京城萬一沖撞了哪個大人,死都不曉得咋死的!」

    韓秀峰不失時機地拱手道:「所以說處處皆學問!」

    「算起來你也是自給兒人,馬上又要去京城投供,既然人都已經帶進來了,就領他轉轉吧。」

    「謝謝張哥。」

    「別謝了,要轉趕緊。」張彪想想不太放心,又喊道:「大堂不能去,老爺指不定啥時候升堂呢。」

    「曉得曉得,我就領他在左堂右堂和九房轉轉。」

    ………

    糊弄住縣太爺的長隨,韓秀峰帶著潘二直奔刑房,幾個書吏正忙著謄寫文書,經承王仁山正站在門口同捕班楊班頭說話。

    韓秀峰招呼道:「王叔,楊叔,你們都在。」

    「都在呢,昨兒出那麼大事,誰敢不在?」王經承回頭看看大堂方向,隨即指指潘二好奇地問:「四娃子,他是誰?」

    韓秀峰介紹了一下,讓他們曉得是自給兒人就直入正題:「王叔,川幫和茶幫的事大老爺咋說。」

    王經承輕描淡寫地說:「大老爺初來乍到啥也不曉得,夜裡差點升堂開審。刑名老夫子以前來過巴縣,聽人說他那會兒來是想給當時的道台做幕友,不曉得因為啥最後沒做成。總之,對我們這兒的人和事比較熟。節骨眼上,讓張彪去大堂攔住了大老爺,案子也就沒審。」

    韓秀峰把薑六給的錢袋往王經承手裡一塞,追問道:「被川幫打死的那個茶幫腳伕呢?」

    「死都死了,肯定不能擱衙門口,讓茶幫的人抬回去了,好像擱在湖廣會館的義莊。」

    「大老爺讓抬走,茶幫就把死人給抬走了?」

    「哪有這麼容易,剛開始他們也不依,就算依大老爺也不能讓他們就這麼把死人抬走,讓快班的許四帶倆白役跟著去了,柱子也跟著去了。他們沒別的事,就負責看死人。大老爺不發話,誰也不能碰屍身。」

    韓秀峰又問道:「楊叔,你鎖回來的那個大頭呢?」

    「在班房裡關著呢。」

    「大老爺沒問,他沒瞎說啥吧?」

    提起這個楊班頭就頭疼,禁不住罵道:「那就是個瓜娃子!剛開始還好,後來川幫的那些個夫頭來擂鼓反告茶幫打傷了他們的人,老爺發簽讓我們連夜去拿人,一共拿了九個。結果人剛鎖回來,還沒來得及關進班房,茶幫又告川幫不但打死了一個也打傷了他們十幾個,誰誰誰打的,咋打的,指名道姓,連被打傷的人都抬來了。」

    「然後呢?」

    「大老爺能咋辦,只能發簽拿人,上半夜我就沒消停,好不容易把川幫那幾個鎖回來關進班房,那個瓜娃子就大吵大鬧,說啥子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茶幫的那個是他打死的,到底是咋打死的說得有鼻子有眼!」

    王經承收起錢袋,拍著韓秀峰肩膀苦笑道:「我讓柱子悄悄驗了下,死鬼身上的傷跟那個瓜娃子說的全對上了。就是他打死的,不會是別人。」

    大頭的腦殼確實不太好使,小時候個個叫他瓜娃子。

    現在之所以不喊,是因為他長得五大三粗,一頓能吃半鍋糙米飯,力氣大的一拳打不死一頭牛但肯定能打死一個人,所以也就沒人敢再叫他瓜娃子。得知他傻乎乎的把不該說的全說了,韓秀峰頓時皺起眉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2
韓四當官 第二十八章 八省會館

    劉班頭雖然平時沒少撈外省人的好處,但想到外省人在巴縣的勢力越來越大,跟本地人搶飯吃,把本地腳伕逼得快沒活路,心裡還是有幾分不痛快,想想又嘟噥道:「這個事情錘子的很!」

    王經承深有同感,低聲問:「四娃子,你是不是想救那個瓜娃子?」

    「王叔,細想起來大頭平時也沒少幫你家背東西。」韓秀峰答非所問,但意思卻很明確。

    「那娃腦殼雖不太好使,但為人也算耿直,不然也不喊啥子一人做事一人當。」

    「所以我想著鄉里鄉親的,能幫就幫一把。」

    「下手沒輕沒重,闖下這麼大禍,現在不是我們想幫就能幫的,他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顧老爺咋說,看大老爺咋斷。」

    事關大頭的性命,韓秀峰真有些緊張,急切地問:「王叔,你說大老爺會不會給顧老爺這個面子?」

    「人命關天,顧老爺的面子再大能有天大?」劉班頭指指府衙和道署方向,搶著道:「依我看這事還得看茶幫的意思,茶幫要是不依不饒,大老爺就算想給顧老爺面子也得公事公辦,不然茶幫肯定會告到府衙,在府衙告不贏他們會去道台那兒告。」

    「劉叔,你是說大頭死定了?」

    「不死也得脫成皮,」劉班頭摸摸鼻角,又說道:「其實全是他自找的,下手沒個輕重就罷了,要說死人江上哪天不死人。可他倒好,口無遮攔,竟然把事全攬下來了。要是不亂說,天曉得茶幫那個短命鬼是誰打死的。」

    「想想也是,上百號人動過手,只要別瞎說,大老爺能咋辦,法不責眾!」

    王經承冷不丁來了句:「其實……其實說了也沒啥關係。」

    韓秀峰下意識問:「王叔,你這是啥意思?」

    「他腦殼不好使,個個曉得他是個瓜娃子,瓜娃子說的話能信嗎?」王經承摸著下巴,突然笑道:「有這個由頭事就好辦的多,四娃子,你趕緊去找跟那娃相熟的街坊四鄰,請他們幫著作個那娃打小腦殼不好使的見證。」

    「當局者迷,真是當局者迷,這麼簡單的事我咋就沒想到呢!」

    「別廢話了,有心保那娃就趕緊去。」

    一直沒敢吱聲的潘二覺得韓秀峰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走,冷不丁說:「四哥,要不我去吧。」

    「好,你去也行,八爺就在衙門口,去跟八爺交代清楚。」

    「曉得,不會誤事的。」

    見潘二撒腿往衙門口跑去,劉班頭禁不住笑道:「這小子,還挺機靈!」

    韓秀峰迴頭看了一眼,苦笑道:「劉叔,他可不是張彪那樣的長隨,他爹是開當鋪的!走馬崗同興當的少掌櫃,你說他能不機靈?」

    劉班頭反應過來:「你叔就是管他家借的銀子?」

    「嗯,就是管他家借的。所以在外人跟前他是我的長隨,沒外人的時候就是我的債主。」

    「個錘子!這債逼得也太緊了吧!」

    「你才曉得。」

    「這是縣城,不是走馬崗,還輪不到他囂張。四娃子,要不是叔幫你出口氣?」

    「算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讓我叔借他家的銀子呢。」韓秀峰輕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當務之急是咋才能保住大頭的姓命,實在不行我再去跟川幫說說,看他們能湊多少銀子。」

    「給誰?」王經承淡淡地問。

    「都要給,大老爺那兒要打點,茶幫那邊一樣要托湖廣會館的客長去求情。」

    「一幫窮光蛋能湊幾個錢,別費那個事了。剛才見你跟張彪說說笑笑,有那個功夫不如再去跟張彪擺會兒龍門陣,有意無意提提大頭的事。」

    韓秀峰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不禁笑道:「只要他曉得大頭是個瓜娃子,打小腦殼不好使,就等於大老爺曉得。」

    「就是這個意思,」王經承想想回頭道:「四娃子去不合適,劉班頭,還是你去跟張彪說。」

    「也行。」劉班頭一向唯王經承馬首是瞻,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捕廳方向走去。

    「該做的全做了,現在就看顧老爺的了。」王經承從房裡拿出旱菸桿,一邊往煙斗裡裝煙絲,一邊沉吟道:「顧老爺我是曉得的,該管能管的一定會管,不該管不該問的一概不管不問。照理說這種人命官司他是不會摻和的,可川幫一去請他就來了,四娃子,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韓秀峰喃喃地說:「想想是有些奇怪,而且他只管川幫要了五十兩。」

    「對我們來說五十兩不是小數目,對他家而言五十兩算個錘子!」

    「真是,他家有的是錢,卸任回鄉時光行李裝了幾百個箱子,聽人說有一半的箱子裡裝的是銀子!」

    「只管川幫要了五十兩,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叔,你是不是想到了啥?」

    「要是沒猜錯,顧老爺是想借川幫茶幫這事替本地士紳出口惡氣。」

    韓秀峰越聽越糊塗,苦著臉道:「我還是不懂。」

    王經承越有越有道理,不禁笑道:「城裡士紳不少,但有哪個老爺待人能像顧老爺這麼和氣?真是不分貴賤,總是笑眯眯的,連川幫那些個窮光蛋遇上事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去求他。而且樂善好施,這才回鄉幾年,光粥廠就開過五六次。」

    「……」

    看著韓秀峰一頭霧水的樣子,王經承接著道:「這麼說吧,全巴縣乃至全重慶府的士紳中,顧老爺品級不是最高的,但名頭卻是最響亮的,地方上有啥事,不管我們縣太爺還是府台,甚至連道台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他。」

    「士紳之首!」

    「對,顧老爺現在就是士紳之首,他自然幫本地士紳說話。可是前些日子,府台出在巡時竟當著那麼多本地士紳盛讚八省行幫,說啥子查重慶一埠,實八省商人所開基,凡地方公義之舉,素惟八省是賴!」

    韓秀峰反應過來,喃喃地說:「府台咋會說出這番話,這置本地士紳余何地?」」

    「府台也好,我們縣衙剛上任的這位大老爺也罷,不光說過許多盛讚八省行幫的話,還做了不少事。」

    「啥事?」

    「你真不曉得假不曉得?」

    韓秀峰抬頭道:「真不曉得,我前些天在走馬給我叔辦喪事,一回來又忙著去京城投供的事。王叔,大老爺到底做了啥?」

    王經承這才想起他這些天不是一兩點忙,乾脆介紹道:「來我們這兒的外省客商不是越來越多嗎,市面上不光有京錢還有各省鑄的制錢,甚至有私鑄的假錢。銀子也一樣,各類成色不足的私銀和低潮銀氾濫,弄得商戶們的買賣都沒法兒做了。」

    「這又不是一天兩天才有的,再說不是有錢莊嗎?」

    「是有錢莊,而且不止一家,可八省會館的客長們說錢莊不公道,就這麼說服大老爺,設立了一個『公估局』,還打算在漢鎮、萬邑各處設立分局。說啥子公估公平,以期低銀無用、私鑄斷絕,洵於商賈大有裨益。按所議章程,公估局的主要成員就是八省客長。」

    韓秀峰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驚呼道:「這……這也太霸道了,這個公估局一設立,以後不管誰要用銀子,豈不是全要送到他們那兒去估,還不曉得他們到底會咋估!」

    「可人家硬是把這事給辦成了,公議時也請了顧老爺等本地士紳,本地士紳不同意,但大老爺發了話,不同意又能咋樣。」王經承頓了頓,接著道:「還有件事估計你也不曉得,顧老爺等本地士紳打算重修巴縣誌和重慶府志,但修志是要花錢的,就去找八省客長,結果你曉得八省客長咋說?」

    「他們咋說?」

    「他們說這是地方上的事,他們全是客籍,不出這個錢,志也就沒修成。總之,他們不管辦善堂,還是捐錢買地置義田義莊,全是為他們自個兒,從來沒想過地方。你說本地士紳會咋想,顧老爺作為本地士紳之首能嚥得下這口氣?」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23:02
韓四當官 第二十九章 到底幫誰


    琢磨透了,就有事做了。

    韓秀峰一刻不敢耽誤,跑進刑房借紙筆寫了一張紙條,等墨跡幹了又去找縣衙裡相熟的小廝,請小廝藉著去二堂給老爺們添茶水的機會,把紙條偷偷塞給顧老爺,直到小廝從二堂裡走出來點點頭,這才鬆下口氣。

    接下來所能做的只有等,沒想到一等竟等了大半天。

    雲板敲了七遍,竹梆敲了一遍,這是晚梆,是縣衙要關門的訊號。又等了一會兒,雲板和竹梆又敲響了,分別是五遍和兩遍,大老爺的另一個長隨來到六房,跟往常一樣把各房今天騰寫的文書案牘收回簽押房。

    大老爺一直沒差人來傳話,說明晚上不會升堂,而顧老爺和湖廣會館的客長卻依然在二堂裡沒出來,可見他們還要談,也不曉得會談出一個啥結果。光著急沒用,眼看就要關門,韓秀峰只能跟六房書吏們一起往外走。

    剛繞過儀門,上午出來就被門子攔住沒能再進去的潘二迎了上來:「四哥,咋到這會兒才出來,事辦得咋樣?」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我們去前頭說。」

    「好,前頭正好有個飯館,八爺和朝天門的那個夫頭也在,全在等你。」

    「走!」

    韓秀峰跟著潘二來到四方街,走進一間飯館,八爺和姜六等川幫夫頭果然在等,一看見他便起身相迎。

    「都是自個兒人,別這麼客氣。」韓秀峰一邊招呼眾人坐下,一邊回頭道:「三嬸,給我來碗擔擔麵。」

    「曉得了,馬上就好。」

    「四哥,縣太爺咋說?」姜六急切地問。

    跟他們也解釋不明白,韓秀峰只能勸慰,一邊擦桌子一邊故作輕鬆地說:「大老爺還沒發話,不過看情形大頭的事有轉機。你們著急沒用,現而今只有等,等顧老爺從衙門裡出來就曉得咋樣了。」

    「顧老爺到這會兒還沒出來,顧老爺幫大頭跟縣太爺求了一天情?」八爺下意識問。

    「所以說你們求對了人。」

    「顧老爺真是菩薩心腸,難怪能大富大貴呢!」

    「是啊,好心人總會有好報。」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六哥,你喊個人去衙門口盯著,不然顧老爺出來了我們都不曉得。」

    「不用喊人,我去就行了。」

    「等等,」韓秀峰探頭看看外面的天色,交代道:「這麼晚了讓顧老爺等會兒咋回去?趕緊去雇頂轎子,讓腳伕在衙門口等。」

    「好好好,我這就去。」姜六跑到門口,又回頭道:「山子,我去轎行,你去衙門口盯著。」

    ……

    走了兩個夫頭,還有四個夫頭。

    韓秀峰沒吃捎午,餓的飢腸轆轆,擔擔麵一端上桌就拿起筷子吃,直到喝完最後一口湯才抬頭道:「八爺,鍋盔我託人捎進班房了。大老爺的長隨張彪在外面盯著,我進不去,也就沒見著大頭。」

    「捎進去就好,對了,你曉不曉得他有沒有吃苦頭?」

    「這您老大可放心,大老爺沒審,自然不會給他用刑。」

    「其他人呢?」

    「也一樣,全關在班房,包括茶幫的那些龜兒子。」

    八爺越想越糊塗,禁不住問:「光拿人卻不升堂,大老爺這是啥意思?」

    韓秀峰擦乾淨嘴角,笑道:「這是好事。」

    八爺咋也想不明白這有啥好的,剛開口準備說點啥,一個腳伕匆匆跑了進來,扶著桌子說:「八爺,二哥,茶幫的那幫龜兒子全在斜對面的茶樓!」

    「來了幾個?」矮個子夫頭驀地起身問。

    「十幾個,全是夫頭。」

    「沒別人?」

    「沒看見,要不我再去瞧瞧。」

    「別去了,」韓秀峰一把拉住報信的腳伕,抬頭道:「如果沒猜錯他們也是來等消息的,只不過我們等的是顧老爺,他們等的是湖廣會館的客長。再說這是啥地方,這是衙門口,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在這兒鬧事。」

    「四哥,你又不是不曉得,他們死了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二哥,那你想咋樣?」

    「喊人,多喊些人來!」

    韓秀峰怒了,頓時臉色一正:「你喊他們就不會喊,把人全喊過來,就算你們沒動手,縣太爺都會以為你們要作亂!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前面就是衙役,再走幾步就是府衙就是道署。才鬧出人命,已經夠麻煩了,再鬧就是把大頭往閻王殿送!」

    八爺雖沒見過大世面但活得久,掂量得出輕重,急忙道:「二喜,坐下,聽四娃子的,別犯糊塗。」

    「八爺,我是擔心……」

    「都說了這是衙門口,有啥好擔心的?」

    轎行全靠做附近幾個衙門的生意活,所以離得並不遠。正說著,姜六氣喘吁吁跑回來了,雇的腳伕也抬著轎子到了。

    飯館裡人多,韓秀峰乾脆去外面等,八爺和姜六等川幫的夫頭也跟了出來,結果一出門就遇上茶幫的一幫夫頭。

    仇家見面,分外眼紅,但顧忌到這是在衙門口,兩幫人還算克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茶幫的一個夫頭認出了韓秀峰,遠遠地喊道:「哎呦,這不是四哥嗎,你咋跟川幫搞到了一塊兒,不在衙門當差了?」

    韓秀峰心想咋這麼倒霉,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去笑道:「我以為誰呢,原來是朱叔,你們也是為昨天的事來的?」

    「還能為啥事?」

    「你說你們這又是何苦呢,都在碼頭街巷討生活,抬頭不見低頭見,和氣生財多好,幹嘛總是打打殺殺。你看看,居然搞成這樣,死的死,傷的傷。」

    「是他們不守行規!」

    「朱叔,人死都死了,傷的也都傷了,現在說這些有啥用?再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們兩幫也就誰也別說誰了。」

    茶幫夫頭說不過韓秀峰,乾脆問道:「韓四,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們茶幫平時待你也不薄。這兩年沒咋走動,你叔在縣衙那會兒,我們可沒少請你叔吃酒。給我句痛快話,這件事你是幫我們還是幫他們?」

    茶幫的人手黑著呢,而且茶幫的腳伕只是在巴縣討生活,一旦犯了案就溜之大吉,跑回老家躲起來就算衙門過問也不一定能找著,韓秀峰不敢也不想輕易得罪他們,立馬笑道:「朱叔,剛才你還說是看著我長大的,我韓四有幾斤幾兩你最清楚不過。別說只是在戶房幫閒,就算是戶房經承,你們兩幫的事我也說不上話插不上手。衙門是大老爺說了算,我呢就是幫著打探打探消息,幫著送送牢飯,賺點小錢混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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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