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9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51
第 190 章

  與韓信達成了秘密協定之後,胡亥翌日便先見了諸侯王,又召集了大朝會,免得夜長夢多。

  胡亥在章台殿中,接見了三方諸侯的代表人物:韓信、呂雉與吳臣。

  雖然漢王是劉盈,然而漢國真正主事之人卻是漢王太后呂雉。

  「先前漢王太后說要辭行,朕好歹留了幾日。」胡亥微笑道:「也是讓你們彼此見見面——王太后恐怕還沒見過楚王與淮南王吧?」

  呂雉一一點頭致意,笑道:「今日才有這份榮幸。」

  淮南王吳臣執子侄禮,笑道:「臣先父與漢王太后乃是同輩,臣才領父職,理當前去拜望——直到今日才在咸陽相見,實在失禮。」

  吳臣繼承了父親吳芮的王位,是個黑長鬍鬚的中年人,看起來溫文爾雅。

  韓信傲然獨坐,看呂雉與吳臣交談,並不主動開口。

  而呂雉與吳臣都明白楚王與皇帝關係微妙,當著陛下的面,更不會主動去與楚王交好。

  胡亥笑道:「既然大家都坐到一起了,正好有樁大事可以定下來。」他招手示意趙高,「叫右相進來。」

  一時馮劫入殿,見過三位諸侯王。

  胡亥微笑道:「你來說說。」

  有關於權力收歸中央的各項措施,胡亥早已在私下與馮劫、李由等推敲過無數遍了,當下拿出來便是切實可用的細則。

  馮劫一欠身,沉穩開口道:「自我朝光復以來,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諸位王侯封地,也是各收其稅,各掌其兵。然而我朝幅員遼闊,不同資源於不同地域,有眾有寡。若是能將帝國資源統一調度,豈不是更加利國利民?」

  呂雉與吳臣聽得愣住。

  馮劫卻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一徑說下去,道:「陛下感念民生多艱,黔首常為富戶奸商所欺,與臣等反復琢磨,擬定如下新政。」

  「一則,乃是地方稅收,按年送入咸陽,入庫之後,再按照各地所需分撥調度。」

  呂雉與吳臣都是心中一沉。

  「二則,鹽、鐵、酒等收歸中央專賣,不再容許民間自由買賣。」

  馮劫說完,一欠身,笑道:「新政暫時隻這兩條。」

  韓信是早已知曉的,此刻安穩跪坐著,就好似在自己的王宮裡一樣自在。

  呂雉與吳臣卻都心跳如雷,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韓信的背影——如果要反對,最是兵多權重的楚王當是第一位。

  然而前方的背影始終未有動作。

  吳臣舔了舔嘴唇,沒敢碰最敏感的第一條,而是笑道:「陛下為了黔首,真是『一飯三吐哺』,不過……」他蹙眉,仍是笑著,「恕臣愚鈍,這鹽鐵酒三樣,改民制官賣——驟然之間,施行全國,是否太過倉促?也許,臣當然只是建議,也許,現在某幾個地方試著推行,看下效果,再決定是否推行全國,更為穩妥?」

  呂雉贊許得看了吳臣一眼,果然吳芮這個機靈的,生出來的兒子也機靈。

  呂雉得到了啟發,也微笑道:「請陛下恕罪,臣倒是不太明白這些政策上的事情。不過若是鐵不許自有買賣了,那麼比如臣故鄉——沛縣這等沒有礦山的地方,民眾用鐵要怎麼辦呢?」這是呂雉此前未曾涉足的領域,驟然間能想出這一問,也算難得了。

  馮劫抬眼看向皇帝,等待指示。

  胡亥笑道:「漢王太后與淮南王都不是外人——你把細則都說說,也好叫他們安心。」

  「喏。」馮劫得了允許,才徐徐道來,「以後,這鹽的收購、運輸、出售都由朝廷來負責;鐵器也由朝廷派人去採礦、冶煉、鍛造出售。若是私下鑄鐵煮鹽的,一旦被抓到,都會嚴加懲罰,甚至於處斬。」

  他轉向呂雉,微笑道:「至於王太后您所擔心的問題,陛下早已想到了。若是沒有礦山的縣城裡,也會設置小鐵管,從中央統一調撥。您不必擔心有地方會出現無鐵可用的情況。」

  具體細則如何,呂雉與吳臣其實並沒有認真在聽。

  而胡亥要馮劫講出來,也不是真為了給呂雉等人聽細則。

  雙方交流的是態度。

  這樣詳實的細則一擺出來,呂雉與吳臣立刻意識到,這事兒皇帝已經不知道籌謀了多久——提出來,是勢在必得的!

  吳臣腦門上沁汗了。

  呂雉緩了緩,笑道:「臣一時沒聽明白——不知道楚王殿下覺得如何?」

  韓信跪坐著,不曾回頭,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低聲道:「只要是陛下想推行的政策,臣都不遺餘力支持。」

  呂雉這下也腦門沁汗了。

  韓信頓了頓,又道:「臣這就發急信回封地,叫屬官把今年的錢糧運來。」

  呂雉&吳臣:艸,我們之中出了個叛徒!

  皇帝坐鎮咸陽,統管三十餘郡的兵馬行政,如今又得了楚王韓信毫無保留的支持。

  呂雉和吳臣還能說什麼?就是他們聯合底下的百名列侯,也還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更何況百名列侯各有私心,又豈是那麼好統一戰線的?

  呂雉與吳臣都在心中驚疑感歎,這楚王對陛下的忠誠擁戴,簡直是絕無僅有了!

  胡亥微微一笑,韓信這作戲的功力大漲啊!

  他這麼惜字如金,顯得特別真實。

  若是滔滔不絕擁護皇帝的新政,反倒叫人看出是唱雙簧來。

  胡亥拍案笑道:「好!不愧是朕的兵仙!」

  他掃視呂雉與吳臣,笑問道:「二位以為如何?」

  雖然皇帝笑著,可是這問話可全然沒有玩笑之意。

  事已至此,呂雉和吳臣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呂雉想到執掌太子後宮的女兒,心氣兒稍微平了點,平靜道:「既然是陛下的新政,臣也只有支持的。」

  兩位大佬都跟著皇帝跑了,吳臣一個剛頂了父親王位的新人、正是謹言慎行、有樣學樣的時候,又能翻起什麼風浪呢?

  吳臣左看右看,心裡歎了口氣,勉強笑道:「臣也聽陛下的。」

  「好好好!」胡亥大笑,更不給他們反悔的機會,下來拽起韓信,道:「走!都跟朕去大朝會!把這好消息告訴百官列侯!傳給天下萬民!」

  他拉著韓信走在前面。

  後面呂雉起身之時,身子一晃,險些摔了——好在吳臣扶了她一把。

  呂雉感到吳臣的手心和她一樣,都滿是濕冷的汗水。

  自大秦光復以來,先是皇帝壽辰,召集了上下群臣,緊接著就是大朝會,眾諸侯王與在咸陽的列侯全部出席。

  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大場面。

  群臣來的路上,都議論紛紛,不知是為了何事。

  大朝會地點定在渭水之南的阿旁宮廣場上——原定的阿旁宮到底也沒有建起來,倒是打下的地基平臺成了大聚會的好去處。

  太子泩居於高臺之上,其下是三大諸侯王:楚王韓信、漢王劉盈、淮南王吳臣;在諸侯王之下,留在咸陽的近百名的列侯列作方陣;列侯之後,則是大大小小的官員。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議論著。

  破空淩厲的靜鞭聲過後,偌大的廣場上安靜下來。

  胡亥緩步走上高臺,朗聲道:「朕今日召集諸位,是有一樁利國利民的好事要宣佈。」他示意底下馮劫出列。

  馮劫捧著早就準備好的旨意,布上高臺,道:「陛下仁厚,體恤萬民……」

  馮劫宣讀的聲音很近又很遠。

  胡亥獨自站在高臺最前端,環顧廣場四周的十二座巨大的金人——它們經受住了咸陽的大火。

  當初趁夜帶著趙高來看金人,迎著渭水之畔的夜風,敲打趙高的場景,似乎還在眼前。

  然而眨眼已是十二載過去。

  胡亥輕輕眨動眼睛,仰望著從天空墜落的雪花。

  一片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溫熱化水,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去。

  大朝會結束了,留給群臣列侯的震撼卻還剛剛開始。

  是的。

  胡亥明白,這只是個開始。

  更大的阻力,還在將來的日子裡。

  「陛下的大事了了。」韓信與胡亥並肩而行,道:「臣似乎可以打道回府了。」

  「急什麼?」胡亥笑道:「楚地如今又沒有戰事。朕與你多年未曾相伴,你這次來了,怎麼也要多留幾日。更何況……」他低聲道:「對匈奴用兵一事,不管是武器裝備,還是馬匹士卒,都是重頭收拾。在草原上作戰,與咱們以前在中原打仗是不同的——這方面,自然還要靠你指點。」

  韓信自得一笑,故意道:「陛下有統管天下兵馬的大將軍蒙鹽在,臣豈非班門弄斧?」

  「你這是笑話朕呢。」胡亥笑道:「朕可是聽出來了!走走走,今日解決一樁大事,朕帶你去放鬆放鬆!」

  韓信:……

  韓信有點匪夷所思地望了皇帝一眼:……是他想的那種放鬆麼?

  胡亥用實際行動告訴他——當然不是!

  胡亥笑道:「咱們去看看墨侯——看她造出指示方向的寶物來沒有!」

  韓信冷漠臉:……哦。

  正是好事成雙,胡亥領著韓信,還沒踏進墨侯的家門,就接到了宮中傳來的喜訊。

  ——太子的宮人中,三人都於同日診出有孕!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6:58
第 191 章

  胡亥心中愉悅,然而面上不露,只對傳信侍從道:「朕當是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麼著急忙慌報來,不過是宮人有孕——若是太子妃有孕,才值得當成頭等事情來報予朕。」

  那侍從訥訥不能言。

  胡亥又道:「就說朕知道了,一切由太子妃主事便是。」

  那侍從這才得令回去——他搶了這樁差事,滿心以為會得賞賜,誰知道卻觸了黴頭。

  畢竟皇室血脈凋零,乍然間太子宮人三名同時診出有孕,皇帝該是大為欣悅才是。

  侍從猜不透皇帝的心思,黯然離去。

  然而韓信在旁卻是看得明白——皇帝放權給太子妃,卻正是為了保這三位宮人平安誕育皇室子女。

  韓信翹了翹嘴角,道:「太子殿下倒是龍馬精神。」

  即便是以他楚王的身份,這般點評帝國皇太子,也是太過放肆的行徑。

  胡亥並不計較他的態度,淡聲笑道:「年輕人嘛——唔,李婧這院子好,一股清氣……」算是揭過了這樁喜事。

  李婧這處院落的確好,地處幽靜之所,依山傍水,院落中一排桑樹,四處散落著木材與工具,裡面三間紅瓦屋捨,在經冬未凋的綠樹掩映下,好似世外桃源。

  人走入其中,不知不覺心就靜下來了。

  好似這院落中的時間是停滯了的,外界的一切浮名虛利都與此間無關。

  胡亥故意不使人通傳,攜著韓信,悄無聲息推門而入。

  明亮的窗戶旁,紅衣女子背對門口坐在一座巨大的木架前,正低頭雕琢。

  聽到開門聲,她愕然回首,頓了頓,才反應過來。

  「臣,見過陛下。」李婧走過來見禮,看向韓信,一愣道:「你也來了?」

  楚王殿下入咸陽,是何等大事,凡是關心朝政之人,無不翹首等待著結局。

  誰知道李婧竟連事都不知。

  胡亥咳笑,故意板起臉來,道:「怎麼說話呢?這是楚王殿下——」

  韓信無奈笑道:「陛下快別說了。這小姑奶奶從前就這脾性,臣惹不起。」

  胡亥忙道:「你正該找個惹不起的來管著你。」

  韓信但笑不語。

  李婧也不接這話茬,徑直向胡亥道:「陛下是來查看『司南』的吧?」

  胡亥一喜,道:「你做出來了?」

  李婧歎了口氣,指著木架上的方盤給他看,道:「實在做不出。您說那司南是用磁石磨成勺狀,置於方盤上,轉動停下後就能指示方向。」她舉起那枚像勺子的磁石,道:「隻磨這玩意,就花了好大功夫——結果做出來之後,完全沒用,並不能指示方向。它停下的時候,什麼方向都指……這次指著北面,下次就能是東面,毫無規律……」

  胡亥略微有點失望。

  不過發明的道路本來就是曲折的,他也沒想能像小說裡那樣,說要什麼就能造出什麼來。

  想到草原作戰,方向是個大難題,胡亥心中仍有股緊迫感。

  饒是如此,胡亥還是溫和道:「朕也只是異想天開……」他安慰李婧道:「你能做出這磁勺來,也很厲害了……」

  李婧並不在意皇帝的安慰,又道:「不過臣想,您想要造所謂的司南,根本是為了有一物件能指示方向。只要能指示方向,倒未必一定要是磁石做的勺子……」她兩步走到東牆巨大的遮布前。

  紅色遮布底下,顯然是有什麼木制的機械。

  李婧掀開了遮步,平靜道:「臣做了這玩意兒——它也能指南,就是比陛下想要的司南大了太多。」

  紅遮步滑落,一輛木制雙輪獨轅車出現在胡亥與韓信眼前。

  車上立一木人,正伸臂指南。

  李婧凝視著它,目光專注而又肅穆。

  「這是……」胡亥快步上前,俯身細看,卻見此車除了兩個沿地面滾動的車輪外,比普通的雙輪車,更多了大小不同的若幹個木制齒輪。

  「這是指南車,傳說中黃帝與蚩尤大戰,蚩尤作大霧,黃帝就造了指南車來為士卒指路。」李婧平靜道:「不過當時的製作方法已經失傳,臣自幼就知道這則故事,也曾猜想過指南車該是什麼樣子。如今陛下的想法,勾起了臣幼時夢想,摸索著做起來,失敗了幾次,竟然給臣做出來了。」

  韓信也走上前來,頗感興趣地打量著這指南車,問道:「這車要如何用呢?」

  李婧推動指南車,演示著慢慢道:「車輪轉動的時候,會帶動它上面的附立足子輪。該附輪轉動的時候,又會帶動與其嚙合的小平輪,小平輪再帶動中心的大平輪——而指南木人的立軸就裝在大平輪中心。」

  韓信點頭,他是行兵打仗之人,對於此物的作用之大最清楚,一個問題緊跟著又一個問題,道:「你說的這是直行之時,若是車轉彎了呢?」

  出去打仗,可不會隻走直路。

  李婧微微一笑,通過竹繩操縱著車左右小輪上的滑輪,推動指南車緩緩轉了個小彎,道:「再加上底下的鐵墜子,控制大平輪的轉動,便能保證木人指向不變。比如此刻,車向右轉彎,那麼其前轅向右,後轅必向左。此時只要將繞過滑輪的後轅端繩索提起,經過齒輪運轉,便能使木人指向不變。」

  她推著指南車恰好停在窗下。

  盛大的日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更襯得她眉間紅痣如雪,而肌膚如雪,還似少女模樣——光陰似乎對她格外優容。

  因是解說著自己心愛的指南車,李婧不知不覺已是帶了笑意。

  她笑起來,還是十四五歲時的模樣,天真而又疏離。

  韓信一時看得愣住,他目光挪回指南車上,垂眸思量。

  而胡亥還在埋頭研究這指南車——萬萬沒想到,在兩千多年前的秦朝,竟然有位元女子造出了指南車。

  這簡直可以說是歷史上第一部摹控機械了。

  李婧當真是帝國的寶物啊!

  李婧自己卻還不滿意,又道:「不過這車目前還有缺陷,若是轉大彎,就會迷失方向。臣這陣子正在想如何解決這缺陷……」她有些癡迷地望著剛才被中斷的工作。

  胡亥與韓信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她原本坐著的位置,前方也是類似這指南車的木制構造。

  胡亥歎道:「真是精巧,叫朕大開眼界。」

  李婧提起製作工藝,凝視著未完工的作品,喃喃道:「若是將車分為上下兩層……」她一瞬間沉入了工匠世界中,拿起了刻刀,上前雕琢組裝,竟然全然忘記了帝王在側。

  胡亥與韓信靜默地看了片刻,不知為何,竟都沒有出聲打擾。

  半響後,胡亥以目示意,與韓信悄悄又退了出來。

  走出幾步遠,還能聽到紅瓦屋捨裡「咄咄」的鑿刻之聲。

  出了院門,韓信忽然道:「墨侯還未有婚約吧?」

  胡亥立時便知道韓信打的什麼主意,笑道:「這誰知道呢——她跟蒙鹽是青梅竹馬長大的。」

  韓信又道:「女兒家韶華短暫,蒙鹽怎得拖延這麼久?」他似乎是玩笑道:「蒙大將軍不著急,臣可就下手搶了。」

  這搶的不是女人,而是能臣。

  李婧能做出指南車,自然也能做出更多戰場上的利器——端看她是否往這上面下功夫。

  而她又是位女子。

  在這時代,還有什麼比婚姻更能拿住一個女子呢?

  胡亥也玩笑道:「當初老丞相還想把墨侯送入朕後宮呢。」

  ——就算要搶,那也是朕先下手啊。

  韓信笑道:「陛下可是親口允諾過,要給臣擇一位名門淑女。」

  胡亥打個哈哈,笑道:「朕自己個兒還是個光棍呢——這話你也能信?」

  韓信想到皇帝的實際情況,一時也啞然失笑。

  關於李婧的「小玩笑」也就暫時擱置了。

  然而對於李婧的婚事,胡亥卻是上了心。

  平心而論,李婧不管是嫁給蒙鹽,還是嫁給韓信,對於作為皇帝的胡亥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李婧乃是李斯的孫女,父親李由執掌內政,叔父李甲參與軍政外交。

  李氏一門,本就是顯耀重臣。

  而蒙鹽和韓信都是帶兵實權派。

  不管是哪一種結合,都會對帝權造成威脅。

  最符合皇帝利益的做法,當然是把李婧接入後宮,李氏一門也很樂意。

  然後讓李婧做個無子寵妃。

  然而……

  胡亥想到李婧望著指南車微笑沉溺的模樣,長出一口氣,竟有些不忍心。

  這份不忍心,並非對李婧這個人去的。

  而是這骯髒的權力場上,僅存的一點純粹,好比夏夜閃爍的螢火,本也活不了幾日,又何必提前毀滅它呢?

  罷了,反正李婧的婚嫁還都八字沒有一撇。

  只要李婧一日沒有要結親之意,就由她逍遙自在一日好了。

  幽靜院落的紅瓦屋捨裡,銼刀卷著木屑,「簌簌」聲中,李婧的目光越來越亮。

  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在李婧手中,繞著木人,又逐漸出現了兩隻龜、四隻鶴和四個童子。

  車分上下兩層,十三個相互嚙合的齒輪連動著木人與龜鶴童子。

  「成了!」系好最後一根繩索,李婧疲憊起身,一動才覺出整個脊背的骨頭都僵硬了,渾身肌肉酸痛。

  然而她卻毫不在意,欣喜叫道:「這下轉大彎也不變了!」

  她的喜悅是那樣盛大純粹。

  卻不知道,她能有這一隅安寧欣然,是因為皇帝陛下無聲卻堅實的保護。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6:59
第 192 章

  當初在黔中郡流亡之時,胡亥與韓信、蒙鹽、夏臨淵等人幾乎是同吃同住,每天見面的情誼自然不同尋常,彼時就算有誤會很快也能解開。

  等到北上光復,如夏臨淵這等文官還能時不時召回咸陽,而蒙鹽和韓信作為將領,則是長期在外。

  感情是相處出來的,久不見面,只能通過奏摺上乾巴巴的隻言片語傳遞消息,難免會有疏遠猜疑。

  攘外必先安內。

  胡亥要對匈奴用兵,就不想再激惹韓信,當然要安撫穩定住楚地。

  這次韓信奉召入咸陽,胡亥自然不會放過這增強君臣互信的機會,堅持留韓信在咸陽宮中,一同出入,偶爾談興起來,也會抵足而眠。

  如此數日,初時韓信還有些不自在——其實胡亥也並不是那麼舒服,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兩人倒是有些找回了流亡時同袍般的感覺。

  是夜,殿內沒有外人,胡亥舉燈照著北境輿圖,與韓信彼此參詳意見。

  胡亥也不隱瞞,道:「那冒頓單于有個兒子,是之前的閼氏所生,名叫稽鬻,時年十餘歲,據說頗得冒頓喜愛。」

  韓通道:「就相當於咱們的太子殿下?」

  胡亥道:「可以這麼說——不過朕也不會護著自家孩子,根據劉螢傳回來的消息,這稽鬻可比太子勇猛有為多了,已經贏得左賢王的支持。如果不出意外,將來冒頓的單于之位,就會落在此子身上。」

  韓信忽然道:「照著匈奴的規矩,若是冒頓死了,劉螢得再嫁給繼任者吧?就是這稽鬻?」

  「這的確是草原上的規矩。」胡亥倒沒有用此時中原的人倫規則去批判,只是淡聲道:「在那之前,我們要把劉螢迎回來。」

  韓信點頭,思索著道:「對匈奴用兵,其實兵器、士卒等的短缺還在其次,擠一擠總是有的。然而有一樁卻是棘手——中原本就無良馬,十年戰亂後,更是連普通的馬都很少了,就連著咸陽城中的達官貴人出行,都多是用牛車。」

  胡亥道:「朕正要說到這問題——你可知道從前先帝曾經封爵的大商人,其中就有以養馬貿易起家的人……」

  韓信想了想,道:「聽說有位巨賈烏氏,養牛牧馬發家,陛下所說,可是這位?」

  胡亥笑道:「正是烏氏倮,這人也該六十多歲了。他的確是養牛牧馬發家的,不過你可知道他如何發家?若只是養牛牧馬,發不了他那麼大的財。他是把牛馬換成中原的絲綢寶物等,獻給戎王,得到數十倍的牛馬賞賜,再轉賣入中原——如此一來,他的身家累次倍增,富可敵國。」

  韓信也來了興趣,道:「這經商的法門,也著實厲害。」

  胡亥道:「可不是麼。朕想著,把這些大商人再召集起來,就如先帝時一樣,允許他們進宮朝拜——到時候朕一一見見,與他們詳談……」

  這個詳談,肯定包括了用兵出資一事。

  君臣二人談到月影西沉,才沉沉睡去。

  次日,胡亥去章台殿理事,韓信在院中習武過後,回來卻見一名高品階的陌生宮人正等候在殿外。

  見了韓信,那宮人上前,恭敬行禮道:「見過楚王殿下,奴是太子妃身邊的宮人,奉太子妃之命,來送禮物給殿下尚未出世的孩子。」

  韓信略感意外,頓了頓,道:「太子妃有禮了。」

  那宮人謹慎欠身,命跟隨的小侍從捧了禮物上來,道:「這是太子妃親手做的長命百歲小兒喜兜。」

  原來魯元雖然做了太子妃,又誕育了女兒嫣兒,卻也不過還未滿二十歲。而她從前在母親照拂下的生活,雖然不甚富貴去,卻也並不複雜。

  是以當太子在她孕中,接連臨幸多名宮人之時,魯元並沒有想到後果。

  好在魯元雖然沒有想到,呂雉送到她身邊的姑姑卻是懂的。

  正是在姑姑提醒下,魯元才召了太醫,給太子殿中的宮人統一請了平安脈——一次性檢測出三位有孕來。

  這三人之中,一位宮人是連自己還沒意識到,一位是雖然意識到了卻還沒拿定主意是否上報、如何上報,至於最後一位,卻是太子的愛寵二丫。

  三人有孕的結果一出來,姑姑道:「此事先告訴王太后,不宜張揚。」

  魯元仁厚溫和,卻並不傻。

  魯元道:「既已確診,告之我母親的同時,豈有不告訴陛下與太子殿下的道理?」她頓了頓,又道:「更何況,即便不告訴,難道陛下就不知道了麼?」

  於是這才分三處通知消息。

  皇帝處平靜的回復,讓魯元焦灼不安的內心安寧了些。

  呂雉第一時間入宮來看女兒,安撫道:「不過是幾個連姓甚名誰都無人知曉的宮人,你且放寬心。如今你只要調養好身體,誕育下子女便是。」

  魯元見了母親,縱然自己心中又酸又澀,卻還要反過來安慰母親,把陛下的回復又轉告了母親,道:「您放心跟阿盈去封地就是——這咸陽城中,有陛下坐鎮,定然不會虧待女兒的。」

  呂雉猶豫了一瞬,然而赴封地一事實在不能再拖了,她做了抉擇,柔聲道:「你放心,我陪你弟弟過去,等萬事穩定了,十月半載便回來陪你。」

  魯元笑道:「母親還是把我當小孩呢——真不用擔心。」把呂雉哄走了。

  而太子殿下卻是入夜,才踏著月光回來,一進殿就笑道:「孤聽說今兒有樁大喜事兒?」

  魯元一驚,忙讓乳母把剛睡下的嫣兒抱走,也不問太子泩為何晚歸,而是這才對太子泩道:「我已經讓人賞賜了這三名宮人。」

  太子泩點頭,道:「孤就知道,有你在,什麼都穩妥。」

  魯元試探道:「殿下不去看看她們麼?」

  「看她們?」太子泩皺眉道:「也不知道陛下有打什麼主意,孤今日被他派出去,繞著郊區的田地騎馬跑了一整日,腰都要顛斷了。再說了,女人懷孩子有什麼好看的?」他意圖誇讚太子妃,道:「你當初不也這麼過來的麼?」

  魯元微微一笑。

  太子泩忽然想起前幾日的事,臉色一變,抱怨道:「再說養育出孩子來,又跟孤有什麼關係?陛下一句話,說送人就送人了!」

  太子泩如今唯一的孩子,就是太子妃所出的嫣兒。

  魯元一聽這話大有來頭,臉色一白,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泩瞥了她一眼,略帶了點得意道:「正是,你還不知道呢。你不是一向說陛下的好話麼?孤告訴你,前幾日溫泉行宮設宴款待楚王,陛下一句話的功夫,就把嫣兒送到楚地去了。」

  女兒小小軟軟的,留在她懷中的溫度還未消散。

  魯元強自鎮定,顫聲道:「這話是怎麼說的?」

  太子泩於是把當日席間皇帝的話複述了一遍,又道:「你看看,這嫣兒可是正統的皇室公主,竟然要配楚王那個妾室所出的孩子。嫣兒尚且如何,更何況是宮人所出的子女?」他抱怨道:「陛下若要送孩子,拿自己的送去!自己個兒沒有,就瞅著咱們的……」

  魯元初時聽太子的話,還以為是送了嫣兒給楚王做女兒,待聽完首尾,反倒鎮定下來,低頭細思。

  太子泩提起了話頭來,忍不住又道:「你是沒見韓信那個倡狂的模樣,簡直是不把孤放在眼裡!也就是父皇能忍得下他……」

  魯元關心女兒之時,此刻無暇分心敷衍太子,於是道:「對了,今日診出有孕的宮人中,有一位正是殿下恩人的孫女,那位張氏的宮人……」

  太子泩一愣,道:「你怎麼……」

  你怎麼不早說。

  好在太子泩自己也覺不妥,把後半截話給吞了。

  他起身道:「孤去看看她——」又自己找臺階下,笑道:「別到時候叫張芽找孤的麻煩。」

  魯元微笑,起身送走太子,回來沉思。

  父母之愛子女,為之計長遠。

  於是才有了太子妃送禮給楚王這一幕。

  而太子泩趕到二丫那邊,卻是吃了好一場苦頭。

  那二丫本也疑心自己有孕了,但是小人之心,怕報上去,給害了,所以藏著掖著。

  誰知道太子妃請了太醫來,是無論如何藏不住了。

  一見了太子,二丫撒潑賣癡,最後泣道:「我本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兒,家裡兄長叔父如今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給誰家做個正妻做不得?偏偏叫你賺了身子去!如今可好,懷了孩子也沒個性命。我豈是為了自己個兒?還是不是為你的兒子!到時候說起來,娘是個沒名沒分的宮人,你兒子又得了什麼好?這麼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我倒不如一條繩兒了結了……」於是要死要活鬧起來。

  太子泩哪裡見過這個陣仗?又見她美人含淚,如沾露的豔花,更叫人憐愛。

  迷迷糊糊中,太子泩答應下來,要為二丫請個封號。

  胡亥忙了一天,從章台殿裡帶著一腦門官司回來,就見案上擺著兩樣物件。

  一則是太子妃送給楚王的禮物;一則就是太子泩為宮人的請封摺子。

  胡亥揉了揉眉心,對上韓信揶揄的目光,苦笑道:「國事難,家事更難呐!」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00
第 193 章

  不管是做了大將軍還是楚王,韓信的性格底色始終來自淮陰縣那個無人知曉的少年,要強,要揚名天下——他能坦然接受小人物的無知侮辱,卻絕對忍受不了大人物的無視輕忽。

  胡亥深知這一點,所以每當對上韓信,都是親自出迎,擺足排場,務必讓韓信感受到來自皇帝的重視與感激。

  與之相比,太子妃魯元送禮的心是好的,方法卻錯了,適得其反。

  如果魯元親自面見韓信,給足韓信尊重,說不得韓信會願意收下這份交好之意。

  然而魯元因為考慮到韓信下榻在皇帝宮中,不好擅入,於是派了貼身宮人前去。

  只是區區宮人,哪裡能入韓信之眼呢?

  連帶著太子妃送的禮物,都顯得廉價而缺乏誠意了。

  所以韓信索性把東西上交給皇帝,不去攙和這普天下最尊貴一家的內政。

  而不管是太子妃魯元,還是太子泩,這對年輕夫妻的心思,放到皇帝與韓信面前,就好比清淺的溪水一般,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不同之處在于,魯元是為母之心,為了女兒已現與太子離心的端倪。

  在強大的父親或母親保護下,又沒有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機,這對尊貴夫婦在政治上的稚嫩是與年齡相符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胡亥衝韓信搖頭笑道:「楚王好高的手段呐。」

  韓信微笑道:「這原是陛下一句玩笑結親的話惹起來的,自然只有陛下出面解決最合適。」

  大約是因為對太子的期望已經降低了,看著太子泩寫來請封有孕宮人的奏章,胡亥竟然沒有生氣的情緒,只是掩了奏章,將此事暫且按下不提。

  對上韓信的目光,胡亥自己也覺荒唐,笑道:「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嘛。」

  韓信笑道:「陛下的家事,可也是國事。」

  胡亥低頭想了一想,決定還是不要寄希望于太子自己的領悟能力了,於是召來近侍,要他去把話給傳明白了。

  「宮人有孕,是喜事,也是太子的福氣。不過封賞之事不宜過早,否則恐怕驚跑了這福氣,反而不美。待各自平安誕育了子女,再行加封不遲。至於太子提到的,張氏女特別晉封一事——」胡亥有些牙疼地吸了口氣,耐著性子道:「她祖父從兄有功勞,朝廷對她祖父從兄已有封賞。太子乃是未來的國君,常宜放眼天下,後宮之事交付太子妃,各司其職,則乾坤相和。」

  一時近侍去傳話,殿內只剩了皇帝與韓信二人。

  這十幾日半是君臣,半是同袍般的相處,讓韓信很自然地就問出了心中疑惑。

  「咱們如今的制度,多是沿用先帝所設。」韓通道:「然而先帝也只是不設皇后之位罷了,後宮妃嬪還是有的。陛下此前在雲夢澤曾與臣約略說起過,無意於男女之事——然而,在臣看來,這男女之事,與陛下治理天下並不衝突啊?甚至,若陛下後宮有人,這等太子宮人之事,又怎麼會需要您來分神處理呢?」

  胡亥點頭,一句話就岔開了話題,「你可知道先帝為何不設皇后之位?」

  韓信一愣,道:「為何?」

  「來來來,」胡亥招手,示意韓信上前,開啟八卦模式,道:「先帝是被女人坑怕了。你應該也知道吧,朕的奶奶跟男寵生了倆兒子,要顛覆先帝的政權……」

  「是啊,來自親娘的背叛,這的確是……」韓信瞬間就被千古一帝的八卦給吸引了注意力。

  「這還只是一部分!」胡亥神秘道:「朕隱約記得,朕小時候,先帝似乎是有王后的!說不定還是楚國公主……」他壓低聲音,與韓信推敲起這段皇族秘史。

  話題漸漸由秘聞發散到朝政大事、百姓細務上去。

  不知不覺中,夜又深了。

  聽了父皇由近侍傳來的「訓斥」,太子泩一張臉紅紅白白,煞是好看。

  他謹守禮節送走了近侍,然而回來自己關在書房裡,卻不能不感到憋屈。

  說起來,他是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貴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然而這樣的他,卻連給自己寵愛的女人一個名分的權力都沒有!

  就好比關在籠子裡的名貴鳥兒,外人看著豔羨讚歎,卻不知道這籠中雀卻已經快要透不上氣來了。

  太子泩心氣不順,二丫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本就民間長大的女子,因父親亡故,身為長女,為了底下的弟弟們,不得不養出潑辣的性格。

  初入宮時短暫的喜悅很快就過去了。

  現在的二丫才真是被剪了翅膀的鳥兒,她滿心以為自己比別的宮人不同,誰知道連個美人的封號都沒撈著。

  如今她家裡叔父從兄都大有前程,若是她當初留在家中,做個富貴人家的正妻,掌握一家財政,豈不比現在如意舒服多了?

  女人最怕後悔。

  後悔心一起,二丫再看太子泩,任他是天賜貴胄,也看著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了。

  倆人大吵一場,二丫也撕下了偽裝,放出在鄉間的模樣,嘴裡罵著,手上甚至摔了東西。

  太子泩哪裡見過這個陣仗?避忌她是雙身子,惱怒至極得拂袖而去。

  二丫過了氣頭,熱血涼了,叫人去給她從兄張芽遞話,心裡也後怕——跟太子殿下動了手,這事兒不好收場。

  偏張芽這一日卻家去了。

  張芽也是忙裡偷閒,回家給小叔父張燦遞消息的。

  誰知道張芽騎馬才到巷口,就見家門口擠滿了牛車,待進了門,就見堂屋兩遛坐滿了黑巾華服的商人。

  而他的小叔父張燦坐在最上首,正說著,「各位都回去吧,我都許久不得見我那大侄子了——喲!你怎麼回來了!」

  這句話可了不得。

  滿屋裡的商人都湧上來,滿口「張公張公」得捧著。

  「這是怎麼了?」張芽一面摘帽子,一面笑著邁進來——手還沒伸出去,帽子已經給身邊的商人接去放好了。

  張燦歎氣道:「這不是朝廷要把山河湖澤園林都收回去麼?這些都是跟我一樣的買賣人……」

  旁邊一個紅胖臉哀聲叫道:「張公,我才買下的園子!才種下的果樹苗!傾家蕩產,都填進去了!朝廷一句話,這就要都收回去——這豈不是要我等小民沒了活路麼!張公張公,您跟太子殿下說得上話!誰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最仁善的!」

  張芽聽明白了,伸開雙臂,示意眾人讓出路來,走到上首,一扭頭,便望見屋角放著一大箱開了蓋的黃金。

  張燦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低聲道:「他們非要送……」

  紅胖臉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張芽坐下來,剔著牙,聽眾商人吹捧了半日,這才似笑非笑道:「這事兒,你們求到我這裡來,乃是求錯了地方。我就算白天黑夜都跟著太子殿下,那也是我的職責,我得有我的本分。這事兒,我不能跟太子殿下張這個口……」

  眾商人聽到此處,心灰了大半。

  紅胖臉強笑道:「這箱黃金只是定金、定金!」

  張芽嫌惡地皺皺眉,他在太子身邊待久了,看多了朝廷官員間的精細法門,難免有些看不上這些商人們的粗鄙行事,掛了個明顯的假笑,道:「朝廷這事兒,如今是馮右相統管……」

  紅胖臉訕訕笑道:「小的們哪裡能跟馮右相說上話?」

  張芽道:「陛下行事周密,也知道此事關係重大,所以特意讓叔孫通大人廣聽萬民意見,統一彙報上奏。你們也在萬民之中嘛!自然也可以上奏給叔孫通大人,請他傳達你們的訴求。」

  商人們面面相覷。

  還是紅胖臉道:「好我的張公,小的們連這位大人的門朝哪邊開的都不知道……」

  張芽道:「這個簡單。這位叔孫大人,愛書成性。自陛下光復大秦,放開書禁之後,這位叔孫大人每月初一十五,必然會去『太清』店中買書。」

  紅胖臉側耳細聽,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店中書多是孤本,價值萬金。」張芽微微一笑,道:「以叔孫大人的清廉,常有心悅之書,卻不得不放棄的遺憾呐。」

  這才是重點!

  紅胖臉聽明白了,精於行賄之道的眾商人也都聽明白了!

  張芽最後道:「別給人也送黃金,知道麼?那是朝廷命官,你們以為自己送的是黃金,實際卻是送的牢飯。」

  紅胖臉擦著汗,點頭哈腰道:「多謝張公提點!」

  眾商人千恩萬謝離開,說什麼都把那箱金子留下了——萬一叔孫通那邊不成,這邊還有退路。

  「滿屋的汗臭味。」張芽嫌棄道。

  張燦忙叫侍女點上熏香,端詳著侄子的神色,有點發愁道:「你說朝廷這次是要來真的嗎?」

  張芽道:「真!怎麼不真?大朝會上都說了,還能有假麼?」

  張燦臉上立時烏雲密佈,道:「這可怎生是好?當初聽你的,我連朝廷的吏員都沒做,去城外包了三座山倒賣木材……」

  張芽冷笑道:「怎麼?聽我的,難道虧了不成?」

  「那不是……」張燦忙笑道:「若不是聽了你的,短短一兩年,哪裡能置辦下這偌大的家業——我這也不過是發愁,朝廷真要都收回去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張燦此時的心情不難猜想。

  張芽摸著下巴,示意叔父附耳上前,低聲道:「做朝廷管木材的官兒,豈不是更好?」

  資源收歸國有,總是要有人去管的。

  手裡有了權力,還怕沒有人送錢花嗎?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03
第 194 章

  「兩卷孤本?那可是黃金千鎰!」胡亥眯起眼睛,帶了絲危險的意味,慢悠悠笑道:「不過短短一二年,看來這幫巨賈撈到的,比朕預期的還要多。」

  叔孫通站在一旁,這是私下奏對,因所議之事性質嚴重,哪怕皇帝掛著笑,他也不敢露出平時嬉笑的嘴臉來。

  叔孫通難得嚴肅得垂首立著,小心覷著皇帝神色,斟酌著用詞,道:「聽他們的意思,這黃金千鎰還只是個引子,若是臣果真能把他們的想法反應給陛下知曉,並使得朝廷政令向他們傾斜,日後臣的好處是源源不斷的。」

  「那是當然!」胡亥冷笑道:「你只要沾了手,以後你就成了咸陽商人的保護傘、避雨樹。他們賺國家的錢,如此容易,又怎麼會吝嗇分你一杯羹?畢竟,若沒了你,他們又如何保住搖錢樹呢?」

  叔孫通打個哆嗦,笑道:「陛下這話說得叫臣害怕,好像、好像……好像臣真幹了這不敢見人的事兒似的。陛下……」他加了幾分婉轉小心,人到中年,笑起來臉上都有了褶子,卻偏偏還能做出孩子撒嬌般的神情來,「陛下,這可都是您授意臣去做的!您可不能把臣撇下不管了!史筆如刀,小臣可經受不住!」

  「哼。」胡亥斜他一眼,道:「放心,朕還沒糊塗呢。你這是立了一功!」

  原來這張芽指點眾商人去雅賄的「太清」書店,正是光復之後,叔孫通在胡亥授意下,安排可靠之人開辦的。

  腐敗這個問題,是古今中外,始終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制度能解決的。

  叔孫通本就是胡亥安排下的「包打聽」,收禮放消息乃是秘密的「奉旨行事」。

  胡亥考慮到帝國光復後,必然會有種種政策觸及到既得利益者,堵不如疏,除了官方途徑,還要留下必要的私人途徑——沒有比叔孫通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太清」書店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在皇帝的授意下,開辦起來的。

  外人只知叔孫通乃是太子老師,天子信臣,極少數利益相關者才能進入「太清」書店交易,以為是自己特有的賄賂方式。

  卻不知道,這一切都在皇帝的佈局之中。

  「除了這一樁,書店最近沒別人去?」胡亥看似漫不經心道:「朕聽說店裡最近生意很紅火啊。」

  叔孫通心頭一凜——這個聽說,是聽誰說?

  「陛下真是明見萬里!叔孫通忙笑道:「您知道的,這書店原本很是隱蔽,咱們隻放消息給特定的人,他們這才知道這處地方。但是這次,太清書店的消息,是張芽放出去的。而且他說起來的時候,是在他家坐滿了商人的堂屋裡。」

  「太子身邊那個張芽?」

  「正是。嗐,那麼多商人的嘴哪裡攔得住?這才沒幾天,都快人盡皆知了!臣府邸的門檻都險些給踏爛嘍——臣沒得您的指令,不敢擅自行動,這次來見陛下,也是想討個章程,後頭這麼些人,您看,臣還見麼?」

  太子身邊的人怎麼會瞭解到太清書店的內情?

  胡亥踱步思索,是太子派出來打探到的消息?那麼這個張芽的所作所為,難道也是太子的授意麼?他這個便宜兒子,又在謀劃什麼蠢事兒?

  「陛下?」

  胡亥從思索中回過神來,「啊——唔,你有空就都見見,把每個人的訴求都記錄下來呈給朕。注意,隱蔽低調點,否則若是御史大夫參你一本,要查你——雖然朕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但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嘛。」

  「喏。」叔孫通領會精神,笑道:「前兩日見的人所求之事,臣都寫在這冊子裡的——旁的不過新政一出,眾商人都有些惶恐不安,裡面倒是有個人,是這張芽的小叔父,叫張燦的。」

  「哦?」胡亥從久遠的回憶中揪出那個清瘦文氣的少年來,「他托你什麼事兒?」

  「那張燦原是在城外包了山頭做木材生意,如今新政一改,他想在朝廷的木材口上——謀個缺。」

  胡亥忍了忍,咬牙笑道:「朕真是不明白,你來給朕解解惑。」

  「不敢。」叔孫通聽出皇帝動了怒來。

  「這張燦通文墨,一表人才,又做過木料生意,還于光復大秦有功。他正是年富力強之時,要為朝廷出力,要做官兒,滿可以按照正常程式來。朝廷也正需要熟悉細務的吏員。這明明可以是光明磊落的好事兒,為什麼偏偏要做成行賄的壞事兒?」

  皇帝仍是慢悠悠的語調,彷彿不帶一絲火氣。

  然而叔孫通卻明白,皇帝這是怒到了極點,反倒越要像沒事兒人似的。

  叔孫通猶豫了一瞬,先認罪道:「這是臣督查不到位,沒有及時發現太子殿下身邊屬官的問題……」

  「你的確有錯!」胡亥負手疾走,道::「不過你的錯,在沒把太子教出來——這個錯處,朕已經六十板子罰了你。這一篇就此揭過了!這些商人們,這個張燦,為什麼正路不走,非要行賄?是正路走不通嗎?正路走不通,乃是朕的過錯!可正路明明就擺在一旁,卻偏偏要走你這小路。他們的心就是歪的!急功近利!見錢眼開!」

  叔孫通瑟縮不敢言。

  胡亥忽然收住腳步,道:「說起來不過都是些商人,逐利乃是天性,朕不苛責他們。」他咬牙露出個獰笑,道:「人家真金白銀求你辦事兒,你若老是辦不成,日後踏你門檻的人可就越來越少了。那張燦不是要謀個官兒麼?你去問問他,他要個什麼官兒才滿意!」

  叔孫通心中一涼。他明白,若是皇帝擋回了張燦的所求,那才是護住了張家,也就是護住了太子。然而若是縱容了張燦,反而是張家傾覆的前兆。

  「還發什麼待?快去給張燦說這好消息,叫張家再多多送金子給你。」

  叔孫通不敢替張燦求情,只笑道:「臣這金子可不是給自己收的,否則……」

  胡亥微微一笑,睨了叔孫通一眼,道:「這些人捧了孤本去送你,難道不會捎帶手送你點別的小玩意兒?」

  叔孫通心中一顫,忙道:「這臣哪裡敢!陛下!小臣一心只想著為陛下出力……」

  「敢不敢的,朕心裡清楚,你心裡也清楚。」胡亥像是並不在意的模樣,還開了個玩笑,道:「黃金過手,總要沾點金光嘛。朕並不是不通人情的皇帝。」

  「陛下您這是拿臣打趣了……」叔孫通賠笑,後背出汗,想著回去就把家裡的「小玩意兒」都給處理了。

  一時叔孫通才要退下,卻又被皇帝叫住了。

  「對了,聽說前兩日,你又喜添了千金?朕倒也沒賞你什麼。」胡亥在禦案上翻了翻,將正在用著的御筆提了起來,道:「這支筆就賜給孩子吧——將來女承父志,做一代女文豪,豈不也是佳話?」

  叔孫通忙謝恩。

  「你如今也隻這一個女兒吧?」

  「喏。陛下連小臣的家事都關心到了。」

  「這裡隻咱們君臣二人。朕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這孩子啊,可千萬不能只有一個。」

  叔孫通心中一突——這是在說太子?他壓著腦袋,不敢抬頭,卻聽上首皇帝輕歎一聲,又道:「否則等咱們都去了,只剩孩子一個人在世上,豈不孤單?」

  又彷彿只是做父母憐惜子女之心。

  叔孫通忙笑道:「陛下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不過兩刻鐘的奏對,叔孫通從章台殿走出來的時候,卻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

  十幾年前,那個剛繼位的年輕皇帝,那個說笑調侃、親切風趣的皇帝似乎越來越遙遠了。

  隨著皇帝年歲漸長、大權穩固,叔孫通只覺皇帝越來越君心難測、威勢凜然了。

  皇帝還是像從前那般說笑,如果皇帝願意,甚至可以比從前更風趣——然而他卻不能不多想背後的意思。

  想著想著,叔孫通只覺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好似踩在棉花裡,神思恍惚間,險些撞了人。

  「哎唷,對不住!」叔孫通定睛一看,竟然是楚王殿下,忙賠罪道:「臣想事兒出了神,竟沒看到殿下……」

  韓信看太子不順眼,連帶著對叔孫通這個太子老師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

  再聽了叔孫通這話,韓信撣了撣衣裳上那不存在的灰塵,淡聲道:「也是,眼高於頂之人,哪裡能看到本王呢?」

  叔孫通:……

  韓信已是揚長而去。

  叔孫通眼睜睜看著楚王入了章台殿,長歎一聲,太子殿下也好,楚王殿下也罷,更不提皇帝陛下——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大不了打鋪蓋走人!老子不幹了!

  叔孫通豪情壯志想著,雄赳赳往外走著,御筆挺括得戳著手心,每走出一步,他的豪情就減去一分。

  如今天下一統,他打鋪蓋走人,又能走到哪裡去呢?

  「老爺,您是回府還是……?」

  叔孫通坐上牛車,已經完全妥協,擺出僕射的架勢端坐著,吩咐道:「去張家傳信,叫張燦來府上一敘。」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07
第 195 章

  韓信入殿,見皇帝面色不悅,道:「是不是太子那老師觸怒了您?果真如此,那臣這氣就消了。」

  胡亥奇道:「此話怎講?誰又惹你生氣了?」

  韓信便把叔孫通撞到他一事說了,笑道:「這人若是連陛下這等好性兒的人都能惹怒了,那就更不必說是臣了。」

  在韓信的認知中,皇帝的確是個仁善寬厚之人。

  胡亥垂眸一笑,知道韓信這是變相的告狀,根源還在太子那兒,便順著他話音斥了一句,「找機會,朕非得好好說這叔孫通一頓不可!」又道:「不過朕心緒不佳,倒不是因為他——你看看,這是蕭何報上來的單子。」

  韓信接了看時,卻是各大商人歲入詳情統計。

  「木材、酒、鹽、絲綢珠寶這些賺錢,朕是心裡清楚的。」胡亥感慨道:「你看看這單子上,就連賣醃菜、賣醬、賣棗、賣栗的,只要做大了,一個這樣的商人,一年收入便等同於一個千戶侯的歲入。」

  韓信笑道:「自來如此,山西的竹木珠寶,山東的魚鹽漆絲,江南的朱砂珍珠象牙,北方的皮毛毛毯牲畜,各有其出產,這些商人在其間買賤賣貴,一倒手就是幾倍的利潤,一旦在其中一個行業站穩了腳跟,也不必做太大,隻佔據一郡的一樁生意,便足夠豪富了。臣屬地還有個賣樟腦起家的巨賈,其家豪華,連臣都望塵莫及。」

  胡亥沉默不語。

  韓信又道:「不過這些商人起家,多也是自家勤懇,又多聰明會看時機,這才置辦下偌大的家業。更何況,陛下已經要把最大頭的鹽、鐵收歸朝廷統管,這些賣醬、賣樟腦的,似乎可以不必理會。」相處越久,他跟皇帝說話也就越直白了,「雖然是商人,卻也是陛下的臣民嘛。」

  胡亥歎息道:「朕何嘗不明白這道理。只是朕想到,如今五口之家的農戶,不僅要出兩個人服役,一家人辛辛苦苦耕種一年,最多最多也不過才得百石糧食——春耕夏耘秋獲冬藏,沒有一日能好好休息。如此勤苦,還有水旱之憂,一年出產所得,過半都給商人賺去……朕這心裡就不是滋味。」

  韓信說得直白,道:「朝廷用兵緊迫之時,連農人所得盡數拿去的都有——陛下心裡也不是滋味麼?」

  「哦?」胡亥一揚眉毛,盯著韓信,笑道:「你這是要為商人來做說客麼?」

  韓信笑道:「那倒不是,臣也只是想到這裡就說到這裡了。臣有時候也在想,朝廷征斂,與商人盤剝,又有什麼區別呢?只是最苦的永遠是農人罷了。偏生不管是商人,還是朝廷,都想把盡可能多的黔首都綁在土地上。」

  胡亥道:「接著說。」

  韓信頓了頓,兩頰繃緊,臉上顯出肅殺之氣來,「說白了,天下黔首就是陛下種下去的莊稼。」他一抒胸臆,暢快之後,覷了一眼皇帝神色,又道:「臣一時忘形了。」

  「無妨,朕就喜歡你這暢快直言。」胡亥微微一笑,道:「若是人人都跟朕說假話,說朕愛聽的話,那朕這皇帝恐怕也就做到頭了。朕不反駁你——朕與你就好比是老農,萬民黔首就好比是莊稼,農人種了莊稼,得是愛護莊稼,除草捉蟲、澆水施肥,這樣才能有個好收成,是不是?」

  韓信見皇帝同意自己的說法,心情暢快,笑道:「這商人、黔首、士卒等等,就好比莊稼裡的不同種類,都得有才行啊。」

  胡亥淡聲道:「自然都要有才行。若沒了商人行流通之事,江南之人用不得毛毯,北方之人穿不得絲綢,也是不美。然而一旦商人勢大,就會搶佔別的莊稼所需的陽光雨露,就會店大欺客。所以朕要設管營。然而設管營之後,又有新的問題——掌權的官員,一旦貪腐,後果比商人壟斷更嚴重。這才是真正的害蟲。」

  韓信問道:「有官員犯事兒了?」

  胡亥道:「一直都有官員犯事兒,區別只是是否被揪出來了而已。」他起身走動這舒展筋骨,道:「所以朕已經交代廷尉司馬欣了,務必在鹽鐵管營全面實施之前,制定出相關官吏貪腐受賄等的法律條例。務必要細且嚴——最嚴重的,朕要把這些蛀蟲的窩都給踩扁了!」

  鹽鐵管營的消息一出,早有腦筋靈光的官員上下走動了。

  韓信也有所耳聞,因笑道:「看來這咸陽城中,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暴了。」

  「不說這些了。」胡亥舒展了一下發酸的腰背,道:「朕說好今日帶你去郊外看看——早幾日,朕叫太子去勘察了一番,他也沒給報明白,還是得朕親自去一趟……」

  君臣二人換了郎官衣裳,在眾護衛簇擁下,往咸陽城郊而去。

  與此同時,二丫正跟太子泩周旋。

  自那日倆人大吵一架,太子泩拂袖而去之後,接連五六日都不曾踏入二丫屋裡。

  二丫漸漸慌了,催了兩三次,派人去找堂兄張芽拿主意。

  張芽整日陪伴太子殿下,也是抽空才得知來龍去脈,索性直接跟殿下說了。

  太子泩也是對二丫很頭疼,只道:「孤實在不耐煩跟她掰扯。你是她哥,你去教她懂點道理。」

  張芽這便算是領了旨意來教導二丫。

  二丫那裡呢,突然受了太子泩冷遇,這才意識到——一旦太子不主動來找她,那她還真是無計可施。

  張芽勸道:「你也真是的,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呢?陛下只是說等孩子生下來,再給你晉封,又沒說不給你晉封,是不是?也不過就是再多幾個月的事兒,孩子在你肚子裡又不會跑,難道你的封號還能沒了?你犯得著為這事兒惹怒了太子殿下麼?」

  二丫也明白是自己一時急躁做了糊塗事兒,嘴上罵道:「哥哥說得好輕巧!我自己個兒在宮裡不容易,不用你來教訓我。我找你是叫你給我出出主意,沒叫你來充我老子訓我!」

  張芽拿這個潑辣妹妹無法,偏生還給她捧到了高處,打不的罵不得,忍氣道:「你就服個軟,給殿下繡個帕子煮點湯的——這些女人家的招數,還要我這做哥哥的教你麼?」

  「哼。」二丫滿心不情不願。

  張芽又道:「如今家裡正為小叔父某缺的事兒奔走,你可別在這會兒觸怒了太子殿下——萬一不成,到時候還要靠你跟太子殿下遞個話呢。」

  二丫來了精神,探身問道:「小叔父要做個什麼官兒?有准話了麼?怎麼——既要我幫忙,又不肯告訴我?」

  張芽忙笑道:「不是非動用你不可,我還真不想告訴你——你如今雙身子,最怕勞神。」

  「放你娘的屁!」二丫罵道:「你敢瞞著我試試?」

  張芽心裡覺得不妥——因他這個妹妹是最好顯擺炫耀的,肚子裡存不住事兒。然而若不告訴她,萬一到時候還真要靠她給太子吹枕邊風呢?現下得罪了她,到時候就別想求她了。

  張芽壓低聲音道:「咱們托的人,已是給了准話——說是能給小叔父謀到統管咸陽城一切木材調度的職位。」

  二丫睜大了眼睛,「整個咸陽城?」

  從三座城外郊區的山頭,一躍成為統管全城木材進去——這可是帝國的都城,光復後百廢待興,每日進出城門的木材,不知有多少呢!

  「噓。」張芽低聲道:「人員名單都擬好了,就等陛下過目了。到時候太子殿下肯定也在旁邊。小叔父的職位能不能成,到時候恐怕就是太子殿下一句話的事兒。」

  二丫抿著嘴,喜滋滋出了回神兒,高聲喚侍女,「把我去歲繡的帕子取來,給殿下送去。」

  太子泩自吵架之後,跟二丫置氣,連著好多天都不去二丫那兒,基本都宿在了太子妃魯元處。

  然而跟二丫相處過後,太子泩再跟宮中女人相處之時,總覺得少了點鮮活氣兒,往日裡看起來溫厚端莊的太子妃,也越發像是泥塑的雕像了,就連她臉上分寸得宜的微笑,都活像是帶了個面具。

  每個人面對他的時候,要嘛是唯唯諾諾,要嘛就是「忠言逆耳」。

  太子泩覺得這日子著實乏味,於是就連二丫叉腰撒潑的模樣,都值得懷念了。

  太子妃魯元剛哄女兒嫣兒睡下。

  太子泩道:「你何必自己這麼累呢?叫奶娘帶著就是了。」

  魯元溫柔笑道:「奶娘到底是奶娘,跟親娘自然不同。」

  太子泩不以為然,道:「她連一歲都不到,哪裡分得出誰是誰來?見了孤,還沒見了奶娘親。」

  魯元低聲道:「孩子嘛……」

  太子泩換了話題,道:「王太后這兩日便要帶著漢王去封地了吧?」

  魯元心裡惆悵,慢慢坐下來,道:「是啊,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了。」

  「這有什麼?諸侯王每年都要入咸陽的,你還怕見不到人麼?」

  「臣妾也不知道……」太子妃魯元難得感性了一回,望著丈夫,生出了依賴之心,道:「臣妾只覺得,母親弟弟這一走,臣妾……」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傳報,說是張氏那邊來人。

  太子泩一躍而起,哼笑道:「孤就知道——她得服這個軟!」

  魯元便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目光漸漸澄明。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08
第 196 章

  胡亥與韓信乘馬車出行,半日光景抵達咸陽城外的平康鄉田地裡。

  這平康鄉便是從前張伯一家所在的裡,待大秦光復,因是護下了皇太子的風水寶地,於是更名為「平康」,上設一級,從裡躍為鄉。

  如今已是初春,田地裡人們正熱火朝天得勞作著,全家男女老少齊上陣。

  眼見竟然有馬車駛入了這城外的田間,田頭稍作休息的人們都驚征得望來,就連田裡正在犁地的青年都停下了手中動作。

  而那馬車竟然沒有就漸漸停在了田頭。

  胡亥與韓信下車,舉目四望。

  胡亥對韓通道:「這等景象,在楚地看不到吧?」

  韓通道:「的確只有在北方才能見到。」

  胡亥感歎道:「江南地產豐富,蔬果魚貝,便足夠黔首果腹之用。至於種田,只需火耕水耨,稻子便能茁壯成長,頗有收穫。但是北方這旱田卻不同,犁地鬆土,間苗莠草,不管是哪一樣,都要無數勞力填進去。」

  雖然犁地技術上是可以用牛來出力的,但是普通平民少牛,播種季節,縣裡下放養的牛供不應求,絕大多數還是要靠人來幹。

  彷彿是為胡亥的話做注腳,就在兩人正對著的一畝田上,就有赤膊的漢子以人力犁地,太陽曬得他古銅色的肌膚閃著亮澤,那是密佈的汗水。

  田頭樹蔭裡,原有位坐著休憩的婦人,見貴人下了馬車,早已捉了斗笠遮臉,站起來,手腳不知該如何放。

  倒是周圍的小孩子們膽子大,彼此推搡著湧上來,好奇得打量著胡亥、韓信,還有跟隨他們而來的眾郎官——當然最吸引他們注意力的,還是拉車的駿馬。

  忽然裡面有個兩三歲的孩子被推倒了,大哭起來。

  胡亥分開眾孩童,抱起那孩子。

  與此同時,那戴斗笠的婦人也焦急得衝上來,顫聲道:「大眼寶,摔傷了麼?」

  胡亥低頭一看,懷裡的孩子正睜著一雙含淚的大眼睛望著他。

  胡亥把孩子遞給那婦人,道:「這是你孩子?」

  那婦人緊緊摟住孩子,一面上下摸索著檢查哪裡傷了,一面低聲道:「是……」

  原本犁地的幾個漢子已是丟下犁跑過來。

  其中一個黑瘦漢子慌張道:「令長大人恕罪,小的家裡人衝撞了令長大人……」

  郎官早已上前把頑皮的孩子們隔開。

  胡亥擺擺手,道:「無妨。」抬腳沿著田頭走動,示意還慌亂的那戶農人過來一起跟上。

  數百畝的田地,分了許多戶人家的,其中有的還正在鬆土,有的卻已經分出了田壟。

  胡亥端詳著,目測距離,只見已經播種過的土地上,是一系列的溝,兩條溝之間留出了大約六尺的寬度,差不多有他一步之遙。種子是灑在寬壟上的。

  這跟胡亥後世印象中的播種不太一樣。

  胡亥自然也沒真的種過地,但是不知是小時候在田地裡玩耍留下的印象,還是網路上看過相關的視頻,他總記得後世人力種田,種子是灑在坑裡的,而不是田壟上。

  生產力總是一直在發展的。

  不求能把袁隆平的技術帶回兩千年前來,只要能把種植方式上的進步掌握一二,對於此時的農業來說就是極大的推進。

  胡亥蹲下,撚了一把撒了種子的田土,細細揉開,又落回原處,問那黑瘦的漢子,道:「等種子長出來之後,要怎麼間苗莠草呢?」

  那漢子激動得有點結巴,道:「回、回令長大人,等、等種子出苗了,小的就站在這兒……」他指了指鄰近的溝,「小的站在這裡,拿著傢伙……」他彎腰演示給胡亥看,「把長得太密的、長了壞草的,都給鏟出來……」

  他沒有攜帶間苗莠草的工具。

  但是胡亥看他動作便知道,那工具一定是柄很短的,這是一項異常辛苦的工作——種田都要趕農時,把這活幾天干完,恐怕都要半天直不起腰來。

  胡亥面色沉重,點頭沉思,起身邊走邊跟那漢子說話。

  「鄉里牛還是不夠用的吧?」

  又問,「開年鬧了場風災,受的損失大不大?」

  那漢子磕磕巴巴的,但是都據實回答了。

  郎官為胡亥遞來斗笠。

  雖然是初春,然而田頭正午的太陽也毒。

  胡亥橫臂推開,道:「記下來,回去提醒朕……真……真管事兒的人,看看這耕種之法,如何改進。」

  「喏。」

  韓信一直在旁跟著,見皇帝抓起田壟泥土之時,目光中流露出複雜情緒,隱約有些佩服,又有些惆悵。

  韓通道:「您說,您日前叫兒子來看過一趟——他看出什麼?」

  胡亥嗤了一聲,笑道:「不提他。」

  太子泩回來後,有用的東西沒報一點,倒是說騎馬顛簸了一日腰疼。

  胡亥對那黑瘦漢子道:「你們鄉有戶姓張的人家,家裡小兒子叫張燦的——他家的田地在哪裡?」

  那黑瘦漢子才要說話,忽然他背後的婦人伸手揪住了他胳膊。

  胡亥一愣,沉沉看過去。

  那婦人低聲對丈夫道:「大眼,你可別亂說話!」

  胡亥道:「你是趙大眼子?」

  這下夫妻二人都愣了。

  趙大眼子道:「貴人,你咋知道小的外號?」

  胡亥笑道:「朕不但知道你的外號,還知道你是因為小時候吃不飽,餓得眼睛格外大,才得了這個名兒,是不是?」

  「是啊是啊,貴人您……」

  那婦人又扯住憨厚的丈夫。

  胡亥微微一笑,道:「不必擔心。」他考慮到自己出行的陣容,想了想,道:「張家的張芽你們知道吧?在太子身邊的那位。我本是受他所托,來看看他家的田地。」

  誰知道這話一出口,那婦人扯了她丈夫,抱著孩子就走。

  胡亥愣住。

  旁邊的農人笑道:「貴人有所不知。那婦人原是許給了張家大孫子的,人家發達了自然不能娶咱們這等泥腿子。那桂花這才嫁了趙大眼子,貴人若是張伯老夫妻請來的,說不得桂花還和氣點。您既然說是張芽請您來的,那豈不是……」

  胡亥啞然失笑,沒料到還有這等淵源。

  等旁的農人指認了張家的田地,胡亥臉上的笑容便消散了。

  唯有張家的田地,還未鬆土。

  以張家如今的爵位,自然早已不用靠種地生活了。

  胡亥並沒有太多時間耽擱在這裡,瞭解過耕種情況,又趕回咸陽宮,處理當日政務。

  鹽鐵管營等事項的擬定人選名單已經報上來。

  統管的官職設為大司農,暫時由右相馮劫兼任,其下設置若幹屬官,其中就有桑不俊這等新晉人才。

  胡亥檢視人選,待看到木材一項,卻見最富庶的咸陽城木衡都尉一職,果然暫擬人員是張燦。

  胡亥把張燦的名字圈出來,道:「這張燦從前沒做過吏員,一上來就手握這麼大的權力,妥當麼?」

  馮劫瞥了一眼叔孫通,道:「陛下,這是叔孫僕射力薦之人。」

  叔孫通覷著皇帝眼色,道:「那不然就先撤下來?」

  胡亥似乎在沉吟,問道:「太子怎麼看?」

  太子泩從「張燦」的名字被提到,就一直在準備著該說的話。

  面對父皇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太子泩很想也跟著叔孫通來一句「全憑聖斷」。

  然而二丫的溫香軟玉之感猶似在懷,而她叉腰撒潑的模樣也深印腦海。

  太子泩想到二丫的叮囑,硬著頭皮,道:「回陛下,這張燦雖然沒做過吏員,不過卻經營過木料,做得很不錯,熟悉其中的門道。他侄子張芽是兒臣隨身服侍的人,辦事穩妥,這張燦想來也差不多。更何況,張家曾有大功……」

  胡亥靜聽他說完,似乎玩笑道:「更何況,你身邊還有個張氏給你懷著孩子。」

  太子泩略顯尷尬得笑了兩聲,心裡忐忑。

  胡亥道:「好,既然太子都這麼鼎力推薦了,朕如何能不給他一個機會呢?」他盯著太子泩,意味深長道:「你舉薦的人,你可要認啊。」

  太子泩鬆了口氣,糊裡糊塗只管點頭。

  「就照著名單所擬,叫他們分作五人一組,明日來見朕。」胡亥道:「待朕一一見過,果是可用之才,便令其就職赴任。」

  馮劫記下來,自去分派安排。

  胡亥單獨留了馮劫,與他說起今日在平康鄉所見,與如何提高司農技術的想法。

  正說著,忽然殿外一陣喧嘩。

  胡亥皺眉。

  能到這殿前來的,都是朝廷重臣,怎麼會喧嘩鬧事?

  不等郎官趕人,胡亥已是聽出了夏臨淵的聲音,只聽他高聲叫道:「你若不是心裡有鬼,怎麼不敢跟我到陛下面前分辯清楚?」

  胡亥無奈,對馮劫道:「你且下去吧,記得朕跟你說的事情,留意這方面的人才。」

  一時馮劫退下,夏臨淵氣洶洶衝進來,一見胡亥就委屈道:「陛下,您給臣評評理!」

  胡亥瞪了他一眼,道:「你有理,朕自然給你撐腰。」

  後面跟進來的,卻是蒙鹽、李甲、涉間、蘇角。

  胡亥索性起身,走下來笑道:「好嘛,可算是都來齊了!說說吧,這是怎麼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21
第 197 章

  見皇帝叫分說明白,夏臨淵第一個嚷嚷起來,道:「陛下,不是小臣故意要惹事兒,而是蒙鹽將軍的人實在欺人太甚、視朝廷法術如無物!」

  他這才一開口,跟著蒙鹽進來的涉間就炸了。

  「抱鶴小兒,你不要仗著陛下恩寵,就血口噴人!」涉間虎目圓瞪,指著夏臨淵叫道:「我等跟隨蒙將軍,為朝廷立下赫赫戰功,不過是騎了兩匹馬,就值得你大驚小怪——你這是早看我們不順眼,藉故發作!」

  蘇角性情和緩,扯住性情火爆的涉間,勸道:「仔細說話,當著陛下的面呢……」

  夏臨淵叫道:「你別攔!就叫陛下瞧瞧蒙鹽大將軍調|教出來的下屬,瞧瞧他那強橫模樣——分明沒把陛下親封的『抱鶴真人』看在眼裡……」

  「你!」涉間擼起袖子,熱血上頭,簡直想要上來揍夏臨淵,怒道:「你自看我有仇,何必拉扯我家大將軍!」

  胡亥在上頭冷眼看著,倒是沒因這紛亂的局面動怒。

  當初蒙鹽在他授意下,前去項羽帳下做臥底,後來因項羽待他親厚,惹得項羽同宗不滿,紛紛排擠蒙鹽。項羽不得已,只得叫蒙鹽領兵後撤,退去廣陵府待著。

  在廣陵府,蒙鹽與當初失散的家族老部下涉間和蘇角重聚了。

  在不知道蒙鹽是臥底的情況下,涉間和蘇角義無反顧再度跟隨了蒙鹽。

  固然當時大秦已亡,群雄逐鹿,然而胡亥彼時已經稱王,這涉間和蘇角又不知蒙鹽行的乃是臥底之事——倆人當初是真的反出了大秦!

  等到胡亥收攏劉邦,誅滅西楚,光復大秦,蒙鹽領兵歸來,涉間和蘇角也跟隨入咸陽。

  天下初定,去追究涉間和蘇角當初究竟是忠於蒙氏,還是忠於大秦並無意義。

  蒙鹽上報,說是當初便與蘇角、涉間私下密定,是要在亂世中自立陣腳,再北上援助朝廷的。

  實情究竟是否如此,那只有天知道了。

  胡亥也未曾細究,賞賜了蒙鹽的大功,封常勝公,底下將領均裂土封侯,自然也少不了涉間和蘇角。

  涉間和夏臨淵這麼針尖對麥芒,在大殿上當著皇帝的面就爭吵起來,剩下三人都是勸都勸不住,生怕惹怒了皇帝。

  胡亥任他們吵了幾個回合,見蘇角與李甲都是擔憂之色多些,而蒙鹽薄唇緊抿、一言不發——倒是也隱含怒氣的模樣。

  他溫和一笑,這才開口道:「你們就算要告狀,也該把事情說明白啊——否則,朕怎麼斷案?李甲,你來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李甲欠身,條理清晰把事情說來,道:「回陛下,其實倒也不是大事兒。如無意外,騎兵營中的馬匹原本是不許擅自騎著外出的,陛下您當初巡視之時,把這樁事兒指派給了抱鶴真人。昨日涉間蘇角兩位將軍,前去接收新造的兵器,因時間緊迫,請蒙鹽大將軍批了條,用了騎兵的兩匹馬——因時間緊迫,沒有提前知會抱鶴真人。」

  夏臨淵叫道:「回來之後,一日一夜也沒知會我!」

  涉間被他氣得胸膛起伏不停,叫道:「你放心,我一輩子都不知會你!」

  蘇角忙拉住他,道:「陛下,這事兒沒有提前知會抱鶴真人,的確是末將二人疏忽了。不過末將二人並非了自己私利,實在是事情緊急,又已經請示過了大將軍,忙亂了一整夜,等到回營,末將二人也累暈了,一時忘了報之抱鶴真人——恐怕叫抱鶴真人誤會了末將二人,大為動怒,竟至于鬧到陛下面前來……」

  胡亥始終沉靜聽著,不時還跟說話的人點點頭,以示鼓勵。

  騎兵營的馬不許騎著外出,這是他親口下的令,交給了夏臨淵去督辦。

  因為此時騎兵營的馬,是上了馬鞍馬鐙的——這是李婧在他描述下,造出來的。

  這會兒騎兵所用的馬,都還是光溜溜的裸|馬,對於騎馬人的技術要求很高——而中原人不管怎麼練,都比不過自小在草原上長大的胡人。

  不許騎兵營的馬外出,是出於多方面考慮而定下的條例。

  胡亥微笑道:「朕聽明白了。涉間與蘇角,拿了蒙鹽的批條,幹的又是緊急軍務,自覺無愧於天地,若是夏臨淵好好去問你們,你們說清楚了,就不會有這一出了。然而沒料到抱鶴真人他是個驢脾氣,硬壓著你們要追究,於是兩下裡就鬧起來了。夏臨淵不必說,覺得你們沒把他放在眼裡,也沒把朕的話放在眼裡……」

  皇帝一開口,眾人都安靜聆聽,待聽到最後一句,蘇角忙跪了,惶恐道:「末將實無此心,抱鶴真人誤會了……」

  涉間猶豫了一下,也跪了道:「末將是不服氣夏臨淵小題大做,絕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

  蒙鹽嘴巴微微一張,似乎也要為兩位老部下辯白。

  胡亥微笑著擺擺手,道:「朕是在分析你們兩邊的想法嘛,又不是朕的想法——你們不要害怕。」又道:「你們既然找到朕跟前來,放心,朕一定還你們個公道。」

  五人都眼巴巴望著他。

  胡亥微一沉吟,嚴肅道:「這事兒吧,還真有個人做錯了,得罰!重重的罰!」

  涉間覺得皇帝這是要偏袒夏臨淵,已是咬住後槽牙,準備一躍而起。

  而夏臨淵心裡也忐忑,反思自己是不是鬧過火了——陛下該不會是要罰他吧?畢竟蒙鹽可是統管天下兵馬的大將軍。

  「傳朕旨意,給叔孫通罰俸半年!」胡亥神來一筆,一臉嚴肅道:「這事兒全是他的錯——你們都起來吧。」

  五臉懵逼:……啥玩意兒?

  胡亥平心靜氣道:「這事兒說到底,其實就是個權責不明確、各官員位置上下不清楚的問題。論職權範圍,蒙鹽是統管天下三十郡的大將軍,在軍中是最高長官,夏臨淵也在他之前——所以涉間蘇角你們自然會認為,拿了蒙鹽的批條,便是得到了允許。然而騎兵營這事兒,卻是朕給了夏臨淵管理,還有軍中許多限制,也都是給了夏臨淵在把關。那麼到底蒙鹽的批條,能不能抵過夏臨淵的命令呢?涉間蘇角、甚至包括蒙鹽自己,都認為能,所以你們覺得這事兒是夏臨淵小題大做,不管嘴上怎麼說,心裡都憋著氣呢。而夏臨淵顯然認為不能,所以覺得你們目中無人,要揪到這章台殿來,叫朕評評理。」

  蘇角輕而犀利道:「末將斗膽,敢問陛下,您覺得是能還是不能呢?」

  「朕說了——這事兒得找叔孫通。他是博士僕射,管理朝廷禮法,說白了就是制定規則,叫大家明白誰前誰後,誰下誰上的事兒。」胡亥微笑道:「如今不光你們糊塗著,連朕都糊塗著,可不是該重重罰他?朕這就下令,叫他帶著眾博士,趕緊把章程給理出來,叫你們以後遇到這種事兒,都有典籍細則可以依據,不必再鬧到朕跟前來了。」

  秦朝這會兒的官職體系還是非常鬆散粗疏的,九品中正管制體系要到唐朝那會兒才有,越往後官職責權、尊卑等越明確,等到明清就非常完善了。

  而這會兒的官員體系,是爵秩兩分的,比如說蒙鹽,按照官職來看,他是大將軍,而按照爵位來看,他是常勝公。那麼到了典禮上,究竟是該按照官職來安排呢,還是按照爵位來安排呢?說起來似乎是些繁文縟節,然而就是這等小事兒,卻會造成很大的摩擦,造成不必要的內鬥。

  只要制定好細則,一切都清晰明確了,才會消除這些不必要的糾紛。

  一時蒙鹽等人退下,隻夏臨淵被單獨留了下來。

  涉間往外走著,沒弄明白,問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不過總比袒護那夏臨淵要好。」

  抱鶴真人是皇帝的親信,這一點沒有人質疑。

  軍中事,由蒙鹽這大將軍坐鎮,誰都沒話說。

  然而夏臨淵和李甲,卻可以看做是皇帝安插下來的。

  夏臨淵和李甲當初四處遊說,在軍中也算有勢力,不過他們的勢力,多是當初跟朝廷為敵,後來又歸順了朝廷的人馬——比如李良將軍;當然還有章邯當初帶出來的餘部。

  蘇角低聲笑道:「只聽說過各打一大板,陛下倒好——打誰都不合適,把這板子打到叔孫僕射身上去了。」又勸道:「你這火爆脾氣也改改吧,別將來給大將軍惹禍。」

  涉間嘿嘿笑道:「半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改是改不了嘍。將軍,您說是不是?」

  蒙鹽卻像是有心事,並沒有聽見兩位老下屬的話,他腳步越來越慢,終於停下來。

  「你們先出宮——我再去見陛下一面。」

  「怎麼了?」蘇角與涉間都關切問道。

  蒙鹽垂眸道:「一點私事,不必擔心。」他轉身又往章台殿走去。

  殿裡,胡亥正與夏臨淵說話。

  「陛下,您留下我,是不是要罵我?」夏臨淵忽閃著大眼睛,有點害怕又有點委屈。

  「朕罵你做什麼?朕還要誇你呢!」胡亥笑道:「你做的很好。朕方才當著人不好誇你,你自己知道做得對就是了——就該這麼緊守底線。」

  夏臨淵道:「那您剛才怎麼不罰那涉間?」

  胡亥道:「你做得好,人家做的也不算錯啊?對不對?等叔孫通的禮儀制定出來,他若再不照著做,才是錯了,是不是?」

  夏臨淵明白過來,笑道:「好哇……」

  胡亥瞪他一眼,道:「朕可什麼都沒說——朕留你,是為了另一樁事兒。」

  「什麼事兒?」

  「你帶朕去見見項羽——也關了三四年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7:23
第 198 章

  胡亥帶著夏臨淵,才出章台殿,就遇上去而複返的蒙鹽。

  胡亥笑道:「怎麼?朕的大將軍還有要務?」

  蒙鹽瞥了一眼夏臨淵,抿唇似乎有些猶豫。

  胡亥瞭解蒙鹽的性子,通常來說,就是別人拿針戳他,都戳不出幾句話來,現在他主動返回來,恐怕不是小事,便道:「若是要緊事,跟朕裡面說……」

  蒙鹽低聲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臣的一點私事。」

  「哦?」胡亥低頭翻著袖口,道:「那你在章台殿稍候,等朕這趟出去回來,再說不遲吧?」

  皇帝雖然問得和氣,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已有擬定的行事日程。

  蒙鹽道:「喏。」

  胡亥一點頭去了。

  夏臨淵追上來,小聲道:「那蒙鹽不會是要背後告臣的狀吧?這陛下可得為小臣做主……」

  胡亥笑道:「這麼說來,你還真做了什麼值得被告的事兒?」

  「怎麼可能!」夏臨淵昂首挺胸,傲然道:「小臣清白良心、坦蕩胸懷,事無不可對人言!」後面這一句,是學得皇帝從前的口頭語。

  胡亥被他逗得一樂,斂容低聲道:「那項氏子的事情,也跟誰都能說?」

  夏臨淵立時蔫了,委屈道:「這不是陛下要臣去辦的麼……」

  在君臣倆的閒聊聲中,馬車停在了夏臨淵的府邸門口。

  而項羽就囚禁在府中地牢裡。

  當初為了造這地牢,胡亥特意給夏臨淵劃了城西一大片土地作為府邸,對外則宣城是給抱鶴真人夜觀星辰的處所。

  至於抱鶴真人究竟有沒有夜觀星辰,那誰會關心呢?

  夏臨淵在前引路,先到了堂屋。

  僕從奉命領了夏臨淵的義子來,那是一位只有三歲的男童。

  夏臨淵低聲道:「這就是那項氏子。」

  胡亥盯著那孩子——其實不用夏臨淵開口,眼前這小男孩,雖然五官還沒長開,可是活脫脫就是一個翻版的小項羽,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有幾分像。

  近看,那一雙重瞳,宛如其父。

  胡亥點點頭,道:「好生養著——咱們去瞧瞧你院中的寶貝。」

  穿過夏臨淵掩人耳目、煙霧繚繞的煉丹室,開啟二進院的兩道鐵門,才是僻靜而又戒備森嚴的後院,正中的假山之下,就是關押項羽的地牢——也有重兵把守。

  夏臨淵道:「每日早晨,臣會按照陛下所吩咐的,讓項羽出來活動一番,但是戴著手銬腳鐐,還有郎官把守。」又道:「陛下,您稍等,臣叫底下看守的人,先確保陛下安全。」

  胡亥盯著假山中心黑黢黢的入口出神,點頭由夏臨淵安排。

  假山底下的地牢,又是三重鐵門層層隔斷,項羽就關在最裡面。

  這濕冷黑暗的地牢,叫胡亥想起從前在廣陵府的遭遇。

  只不過那時候,胡亥是階下囚,項羽是王者。

  十餘載天翻地覆,再相見,倆人的位置已是掉了個兒。

  項羽獨自坐在木板床上,面朝牆壁,聽到動靜,緩緩回過頭來。

  在郎官舉著的火把照耀下,項羽和胡亥彼此看清了對方。

  在胡亥看來,項羽比他想像中的狀況要好,沒有太瘦,雙眸也精神,如果不是半白了的頭髮,如果不是他戴著的手銬腳鐐,眼前的項羽簡直跟曾經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並無不同。

  項羽也盯著胡亥,直盯到雙目發澀,這才冷哼一聲,道:「我當是為了什麼,這麼緊張得把我鎖起來——原來你這膽小鼠輩!」

  夏臨淵忙攔在兩人之間,道:「陛下……」

  「無妨。」胡亥微微一笑,項羽肯開口——哪怕是罵他,那也比他拒絕交流要好。

  項羽眯眼盯著胡亥,似乎是越看越來氣,悶哼一聲,一躍而起撲過來,卻聽「吭啷」一聲,人已經被拽倒在床邊上。

  胡亥這才看清他手上的手鐐腳銬由鐵鍊連到牆上,憑人力是掙不脫的。

  「咳,」胡亥道:「夏臨淵,你先下去,朕與項王單獨說話。」

  「這……」

  「去。」

  一時地牢裡只剩了項羽與胡亥兩人。

  胡亥就站在離項羽最遠的門邊,徐徐開口道:「當初你烏江自刎,世人都以為你死了,這麼多年來,倒是唯有一個范增到江邊祭祀過你。」

  項羽冷笑。

  胡亥又道:「你還記得鐘離昧麼?當初劉邦的反間計,使得你變相驅逐了這鐘離昧。他逃到韓信那裡,倒是心心念念著要反秦來著。」

  項羽冷笑道:「狗皇帝,見你爺爺落敗,忍了這麼久終於忍不住,要來奚落你爺爺了?告訴你,爺爺我就算不用他倆,照樣殺你一百回不嫌多!」

  「那是那是,」胡亥微笑道:「項王神勇,人盡皆知。不過朕不是來奚落你的,誰還沒有錯用過幾個屬下呢?」

  項羽想到蒙鹽,勃然變色,似乎要撲上來。

  胡亥倚在門上,又道:「看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朕只是跟你說點心裡話。朕雖然做了皇帝,然而又能跟誰說點心裡話呢?只能是跟你這個『死人』說。」

  項羽審視著大秦的狗皇帝,冷笑道:「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頓了頓,他又道:「我平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在淮水捉到你的時候,沒有即刻就殺了你!」

  這的確是項羽平生之憾。

  當初的他實在是太自負了,以為胡亥已經是他囊中之物,早一日殺、晚一日殺,沒甚區別,所以才冷眼看胡亥演戲,假作沒有識破他的身份,要他受盡屈辱、醜態出盡,等船靠岸之後,再于十八路諸侯面前斬落這顆頭顱。

  胡亥微微一笑,沒接這話茬,而是道:「朕聽說,你烏江戰敗之前,曾對身邊騎者說,這是天之罪,非戰之罪——可有此事?」

  項羽道:「你是說要,西楚之敗是我的錯?」

  「不,我要說,這的確是天之罪。」胡亥誠懇道。

  項羽微愣。

  胡亥此來,可不是跟項羽閒聊天的,要打開一個人的心門,當然要用這人不反感的方式去接近。

  人這種生物,從來不喜歡給自己攬錯誤,自有的心理保護機制,會給自己找到一百條一萬條開脫罪責的理由,使得自己的行為永遠正義正確。

  你強按著一個人,要他認錯,就算是你是他老子,搞不好也會鬧出一場精神上的「弑父」來,如果這孩子沒有「弑父」,那他就只能「自戕」——都不是什麼好結局。

  「你『死』了之後,你的叔父項伯還有從兄等人,都裂土封侯了。」胡亥像是閒話家常般道:「雖然到烏江祭奠你的只有範增一人,但是朕知道,在江東之地,私下祭奠你的黔首,還有很多。他們祭奠你,像是祭奠自己的子侄,又像是祭祀神明。」

  項羽動容。他忽然一動,帶得鐵鍊腳銬叮噹作響。

  「朕沒有下禁令,可是你猜,江東唯一禁絕祭祀你的地方是哪裡?」

  「哪裡?」

  「便是你親族的封地。」

  項羽默然。

  胡亥道:「項伯等人安享富貴,生怕被這些黔首的私下舉動給毀了,所以禁絕了封地對你的祭祀。」

  項羽冷聲道:「你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胡亥歎了口氣道:「項伯等人的態度,就叫朕今日不得不來見你一面。因為有個孩子,朕實在不知該交給何人了。」

  「孩子?」

  「當初你兵困垓下,突圍而去,朕的人馬收繳了你的餘部,其中也包括你的數名姬妾。」

  項羽眯眼,腦海中忽然閃過滿地血跡中的紅衣女子。

  「其中一名姬妾已經有孕,六個月後因生育而死,誕下了一名男嬰。」胡亥道:「朕雖然不是什麼仁善之人,卻也沒有殺幼子的癖好。朕將這個孩子秘密養了下來,從前害怕是養錯了,如今見他長開了,的確是你的模樣,當是錯不了——然而你的親族如此做派,恐怕孩子送過去也長不大。」

  「朕想來想去,還是交給你這親父親妥當。」

  項羽沉默片刻,冷笑道:「你說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孩子,他的母親也不配做我的姬妾。我不會認的。」

  胡亥道:「要怎樣才配做你的姬妾呢?像虞美人一樣麼?」

  「你!」

  「不用太感謝,朕的人幫你把虞姬安葬了。」

  項羽雙目赤紅,怒吼道:「滾!滾出去!」他掙得鐵鍊繃緊,像是隨時會斷裂開。

  外面夏臨淵聽到響動,顧不得皇帝的交待,帶了郎官搶進來。

  「滾!狗皇帝!沒有這些狗奴才,你都不敢來見老子!」項羽發狂,似哭似笑,道:「你若是個男的,便跟老子真刀真槍來一場!」

  胡亥不跟他爭論,撣了撣衣裳上的塵土,平靜道:「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叫夏臨淵告訴朕。」

  「滾!」

  落了兩層鐵門,胡亥和夏臨淵還能聽到裡面項羽的鬼哭狼嚎之聲、夾雜著對皇帝的咒駡。

  胡亥側耳聽了聽,聳肩笑道:「中氣十足,看來身體素質還在。」

  夏臨淵恨不能堵住耳朵,半響,問道:「陛下,您都不生氣麼?」

  「生氣?」

  「是啊,就臣今日所見,先是涉間那等咆哮於朝堂之上,又有項羽咒駡在後,若是臣,都氣死又氣活兩回了!臣非得罵回來不可!」夏臨淵瞅著胡亥,真心好奇,道:「陛下,您是真的不生氣麼?」

  「你還知道涉間是咆哮於朝堂之上,那你又是什麼?」胡亥睨了夏臨淵一眼,把他看得低下頭去,想了想,又道:「朕是真的不生氣。在別的地方,有一位皇帝,他說過這麼一句話……」

  「——每日晨起對自己說:朕將遇到好管閒事之人、忘恩負義之人、狂妄無禮之人、欺詐之人、嫉妒之人、孤傲之人。」

  胡亥道:「朕只要這麼一想,就很難生氣了。」

  夏臨淵奇道:「別的地方的皇帝?哪裡?」

  胡亥微微一笑,這卻不好告訴夏臨淵。

  這位大名鼎鼎的古羅馬哲學家皇帝馬可·奧樂可還要三四百年才出生呢。

  夏臨淵見皇帝這反應,就知道肯定問不出來了,轉頭又去想這句話,念叨了一遍,忽然問道:「那臣算是裡面哪種人呢?」

  「你吧……你就屬於……」

  夏臨淵眼巴巴等著皇帝的評價。

  「……眼睛特別大的那種人。」胡亥忽然福至心靈,指著夏臨淵笑得發顫,給他起了個新外號,「夏大眼子!」

  夏臨淵:很氣!把皇帝說的那段話念上一百遍,還是很氣!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4 18:14
第 199 章

  「你就留在家中,不必跟朕回宮了。」胡亥止住了夏臨淵想要跟隨的腳步。

  夏臨淵有點不樂意,但是已經快要入夜了,他也不能強行跟著皇帝回宮,隻再三叮囑道:「陛下,若是那蒙鹽背後告臣的狀,您可一定不能被他迷惑了!」

  胡亥哭笑不得,瞅著夏臨淵看了半晌,歎道:「你這過得真是神仙日子——活著最大的擔憂,就是怕同僚告黑狀。」

  夏臨淵沒太聽明白這到底是是誇他還是罵他,索性也不去深究,笑道:「臣是陛下親封的抱鶴真人,自然該過神仙日子。」

  君臣二人暫且別過。

  胡亥回宮,入了章台殿,坐定稍微吃了點東西,才道:「怎麼沒見蒙鹽?」

  侍從道:「回陛下,蒙大將軍已經回去了。」

  「回去了?他沒說來見朕是為了何事?」見侍從搖頭,胡亥又問道:「幾時走的?」

  侍從想了想,道:「陛下您前腳剛走,蒙大將軍後腳就走了。」

  胡亥慢慢停止了咀嚼,思量著——蒙鹽去而複返,分明有話要說;然而稍留便走,顯然是猶豫不決。

  什麼事兒,叫蒙鹽如此糾結?

  胡亥正在思索,忽然聽得殿外腳步聲倉促,幾聲低語後,侍者匆匆入內。

  「陛下,車騎將軍灌嬰和夏侯嬰,送戚夫人與漢王子如意而來,正候在殿外。」

  這一下真是出乎胡亥預料。

  他飯也不吃了,蒙鹽的異常也暫時顧不上了,確認道:「灌嬰和夏臨淵送了戚姬和她兒子來?就他們四個?」

  「回陛下,殿外隻這四人。」

  胡亥霍然起身。

  這戚夫人竟然能從呂雉手底下逃出來?

  呂雉竟然能給戚夫人逃了?

  原來呂雉帶著劉盈,啟程前赴封地,連行數日出了嘉峪關,遇上來迎接的盧綰等大臣,因暴雨暫時於新安休憩。

  呂雉與前來親迎的盧綰、曹參等秘密議事。

  年輕的漢王劉盈卻剛剛醒來,正與同宿的弟弟如意躺著玩鬧。

  如意年方五歲,生得聰明伶俐。

  鬧了一會兒,如意徹底醒了,忽然哭了。

  「這是怎麼了?」劉盈忙哄他。

  如意泣道:「娘、我娘要死了……」

  劉盈臉上一白,道:「怎麼會呢?弟弟你是做噩夢了吧?」

  如意泣道:「我昨兒見到娘了,那些侍女把娘從馬車裡押到驛站裡,我看到娘就跑過去了——娘跟我說,說,王太后要殺了她,叫我告訴哥哥,求哥哥救她……還說王太后也要殺我。」

  劉盈心中劇烈一跳。

  母親的手段,他是最清楚的。

  母親想殺如意母子的決心,他也是最明白的。

  近一年來,他帶著弟弟如意,同食同寢,不敢放如意一個人,就怕叫母親得了手。

  然而他能顧得了如意,卻怎麼也顧不起戚夫人。

  如意小手擦著眼淚,哽咽道:「昨兒王太后一直在,如意什麼都不敢說……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劉盈見他哭得可憐,抱起來,安慰道:「有哥哥在,沒有人能傷害如意。」

  「那我娘呢?」

  劉盈一噎。

  如意仰頭,含淚的眼睛望著哥哥,「哥,你能帶我去見見我娘麼?我好想她啊。」

  劉盈心裡清楚,等到了封地,戚夫人必然難逃一死——如意就再也見不到他的親娘了。

  「藤公,母親在做什麼?」劉盈穿戴起來,問外間的夏侯嬰。

  夏侯嬰道:「在與丞相等人議事呢。」

  劉盈看一眼弟弟的可憐模樣,低聲道:「好,我帶你去見你娘——不過你要乖,不能吵鬧。」

  如意忙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哥哥。

  見是漢王親來,雖然有王太后下的旨意,但守門的侍從還是放了兄弟二人進去。

  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劉盈簡直沒能認出戚夫人。

  眼前這個被剃了光頭、衣衫襤褸、瘦削枯黃的人,與先王那豔光四射、青春柔媚的戚夫人,果真是同一個人嗎?

  戚夫人與如意抱頭痛哭。

  劉盈卻僵在門邊,因為母親的冷酷和殘忍,而感到刺骨的寒意。

  有些事情,只是聽聞和親眼見到,受到的衝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緊緊摟著兒子如意,戚瑤跪在地上望著年輕的漢王,知道這是她們母子唯一的機會。

  她膝行上前,扯著劉盈的衣裳下擺,泣道:「殿下,您行行好,救救我們!王太后要殺我!她要殺如意!」

  劉盈只覺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卻更不敢多做承諾,道:「我會照顧好如意。」

  戚瑤涕淚橫下,哀聲陣陣。

  劉盈又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實在是沒有辦法……」

  「有辦法!」戚瑤忙道:「殿下,您放我們走!」

  「走?走到哪裡去呢?你們孤兒寡母……」

  「我們回咸陽!」

  「回咸陽?」

  「是!回咸陽!」戚瑤想到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想到呂雉要前往封地,只要回了咸陽,回到陛下的庇護下,她和如意就安全了!

  「你們回咸陽,又能依靠誰呢?」

  「靠……靠……」戚瑤關鍵時刻,難得聰明了一回,「靠太子妃娘娘呐!娘娘心善!」

  劉盈蹙眉道:「不可,前番為了你們的事情,惹得母親與姊姊都不快活,豈能……」

  「殿下,王太后是要如意的命呐!」戚瑤把如意懟到劉盈腿上,「我是個外人,死不足惜,這孩子卻是你的親弟弟,是先王的骨血呐!」

  如意又哭起來,牢記著哥哥的叮囑,不敢放聲,把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劉盈極為不忍,竟然也紅了眼圈。

  戚瑤又道:「況且王太后與太子妃娘娘乃是親母女,哪裡會真的生氣呢?雖然殿下您回護我們母子,可是我們就在王太后眼皮子底下,稍有疏漏,您回來就只能看到如意的屍體了!」

  劉盈左右為難,最後道:「未必就到了這步田地。孤會護著如意的。」不敢久留,忙帶了如意離開。

  戚瑤與如意母子自有一番難分難捨。

  劉盈見了戚夫人慘狀,終日心神不寧,他在驛站屋簷下看雨,陪在他身邊的,是藤公夏侯嬰與弟弟如意。

  忽然丞相盧綰走過來,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劉盈心中不安。

  盧綰與劉邦是自幼的交情,可以說是劉邦最親密的朋友。

  在整個漢國剩下的官員中,盧綰、夏侯嬰可以說是「劉派」的堅實力量,餘者都漸漸依附了掌權的呂氏。

  是以,也只有盧綰才會冒著風險來跟劉盈說一聲。

  「殿下,您……」盧綰目光落在如意小小的身子上,斟酌著用詞,道:「我們歸根結底,都是外人。您與王太后是親母子,又秉性仁善,我們勸不住的事情,只有您才能說上幾句話了。」

  劉盈大驚,道:「母親要殺……要殺……」

  盧綰垂下眼皮,低聲道:「臣只是來見殿下一面,問安而已。」他衝著夏侯嬰一點頭,慢慢走了出去。

  劉盈心亂如麻,問夏侯嬰道:「藤公,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夏侯嬰一門心思追隨劉邦,心裡眼裡只有一個劉邦。

  劉邦死了,他心裡眼裡便只有一個劉盈。

  當初劉邦落難,帶著戚瑤顛沛流離之時,夏侯嬰也陪伴在左右。

  戚瑤年輕貌美,又救過劉邦,與夏侯嬰雖然沒有很親密的關係,但是兩人也說過話。

  夏侯嬰對在自己保護下降生的王子如意;就像對魯元和劉盈一樣,是有一份特殊感情的。

  不像劉盈還抱有僥倖心理,夏侯嬰很清楚,一旦回到封地,戚夫人與如意母子倆絕無活路。

  戚夫人的求救,夏侯嬰守在門外也聽到過。

  「殿下如果真像保住如意的性命,就把她們母子送回咸陽。」夏侯嬰有力道:「您只需一句話,剩下的事都交給臣去做。」

  劉盈心中天人交戰,最後望向了抱膝看雨的弟弟如意。

  如意還那麼小——是他的親弟弟呐!

  「好!就請藤公護送如意母子回咸陽!」

  夏侯嬰是跟著劉邦打天下的人,與車騎將軍灌嬰等都相熟,底下的人也都聽他的。

  有了漢王的口諭,夏侯嬰和灌嬰組織人馬,打暈守衛,火速救出了戚夫人,連同如意一起,快馬加鞭送出了王太后所能追索到的區域。

  暫時脫離了生死之險,夏侯嬰對戚夫人道:「你也別去咸陽了,我這裡有些金子,你帶著如意,就此回老家過活吧。就算太子妃娘娘心善,她到底是王太后的女兒,能護著你們一時,也護不得你們一世。」

  戚瑤道:「亂世之中,叫我孤兒寡母如何立足?況且如意是先王的骨血,豈能流落民間,做個黔首?」

  夏侯嬰默然,也覺得不能讓劉邦的子嗣流落在外。

  戚瑤又道:「只求將軍送妾回咸陽。將來是生是死,自有天命。百年年之後,你見了先王,也有話說。」

  夏侯嬰歎道:「罷罷罷。」

  等到入了咸陽宮,戚瑤道:「咸陽最大的是皇帝。若是陛下不許我們留下,縱然太子妃娘娘護著我們,又能如何?徒然給太子妃娘娘惹禍。」又堅持要先去見皇帝。

  夏侯嬰是拗不過她。

  而灌嬰則是並不在意——他送這一程,可不是真為了戚夫人母子,而是在王太后與漢王、呂氏與劉氏之間,選擇了後者。

  於是便又有了車騎將軍灌嬰與夏侯嬰,護送戚夫人與王子如意前來,求見皇帝這一幕。

  胡亥雖不知前情,卻也能猜到幾分。

  正愁用兵沒有得力將領,這就送上門來一個灌嬰。

  然而若就這麼接見了,簡直是昭告天下,給了漢王太后響亮的一耳光。

  見還是不見呢?

  如果見,怎麼見?

  胡亥想了想,笑道:「這是劉氏家事,叫他們去見太子妃吧——朕不攙和。」

  魯元敦厚純善,必然不會難為戚夫人母子。

  只要魯元留下了她們,他再與這些人見面,也算給呂雉面子上過得去了。

  誰知道侍者出去傳話後,又回來道:「陛下,那戚夫人堅持要見您……她說,她是陛下第一批返鄉宮女裡頭,最小的那位,叫戚瑤,當年只有十三歲,常伴廣陵侯劉螢左右的,問……問您是否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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