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21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34
第 210 章

  皇帝才離開,蒙鹽就殺過來。

  正是皇帝對李婧的造訪,讓蒙鹽意識到,難道李婧對他的回避,是因為皇帝分權制衡之下,不得已而為之?

  然而蒙鹽是注定要失望的。

  「你腦袋裡在想什麼?」李婧把他關在大門外,隔著門板道:「陛下是來勸我嫁給你的。」

  「陛下勸你嫁給我?」

  「是啊,」李婧輕快道:「但是我不樂意。」

  蒙鹽再次受到打擊,沉默半晌,道:「打擾了。」似乎要走。

  李婧屏息立在門後,以為他已經走了,將門推開一條縫,卻見蒙鹽神魂落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見門開了,蒙鹽抬起憔悴的臉,直直問道:「你不嫁給我,卻要嫁給誰?」

  「要你管。」李婧道:「我不嫁人不行麼?」

  「不嫁人?」蒙鹽驚愕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嫁人?」

  李婧叫道:「那你為什麼又要成親?」

  蒙鹽道:「我早已跟你解釋過了……」

  「停!」李婧道:「我不是問你為什麼要和小方氏成親,而是在問,為什麼你們覺得成親就是自然應當的事情,而我不成親就是大逆不道、特立獨行。」

  蒙鹽愣住。

  李婧道:「你可以選擇成親,我也可以選擇不成親。我不想要成親,就不成親。不管是你來問,還是什麼阿貓阿狗來問,我都是一句話:我是不嫁人的。我不要生育子女,然後一心都撲在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傢伙身上;我不要主持中饋,整天跟柴米油鹽打交道、在迎來送往上花功夫;我覺得那些都沒勁,沒勁透了!」

  蒙鹽沉默片刻,似乎是認真思考過後,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他望著李婧的眼睛,誠懇道:「你不喜歡孩子,我們就不要孩子,反正還有阿南。你不喜歡處理雜務,那就都由我來處理。如果這樣,你還是不肯嫁我,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打動你這鐵石心腸的人了。」他幾乎是要落淚了。

  李婧眼睛裡也汪著淚水。

  兩人透過打開的那一道門縫望著彼此含淚的眼。

  蒙鹽忽然叫了一聲,「李婧!」他像是忍不住要擠開門衝進來。

  「嘭!」的一聲,李婧把門徹底闔上了。

  「你走吧。」

  蒙鹽聽到李婧的聲音,斷然的、絕情的。

  背靠在門上,耳聽著蒙鹽上馬離去的聲響,李婧一閉眼睛,兩滴淚落下來。

  她橫臂狠狠抹去眼淚,大步往院子裡走去。

  她從來不想成為誰的妻子。

  可是也許曾有過某個瞬間,她覺得跟蒙鹽過一輩子,似乎也不壞。

  可惜,那是太久以前了。

  可惜,她還是太冷靜了。

  皇帝說他不忍心,說只要她願意嫁,他就可以成全。

  可是皇帝也說,他就快要後悔了。

  自祖父而今,三世基業,遍佈朝野的門生故舊,李氏一門,隆寵已極。

  蒙鹽手掌天下三十郡兵馬節制之權。

  她能做指南車、能造紙、甚至也許還能做出皇帝所說的火藥火器。

  她相信皇帝的寬厚與仁慈。

  可是她不敢拿全族來賭。

  絕對沒有比讓皇帝感到後悔更危險的事情。

  等到某天,當陛下意識到他的寬仁竟然釀就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當皇帝決心消除這個錯誤……

  李婧走到池塘邊,彎腰細細看那新晾乾的、整齊而又粗糙的紙張,她眉心的痣鮮紅如血,她哭過的眼圈透著紅意。

  可是她的目光冷靜而又洞察,一如十餘年前。

  彼時還只有十五歲的李婧,以笛聲引誘皇帝的愛犬,勾出皇帝,向他陳情,調回小叔父李甲。

  那一次,十五歲的李婧成功了。

  這一次,她想要的,也一定會得到。

  她要不被辜負。

  她要這以生命、以愛情為代價去熱愛的事業,不辜負她。

  相士說她是極貴的命格,所以家人一直心存妄想。

  可是他們都錯了。

  她確是極貴的命格。

  待到這帝王將相都化為齏粉塵土,世上千載萬載還流傳著她的名字。

  在胡亥、蒙鹽接連造訪李婧院落之時,呂雉卻正與太子妃魯元母女私話。

  呂雉先是讓帶來的太醫為魯元做了徹底的檢查,待得知女兒身體無礙之後,才鬆了口氣。

  魯元笑道:「母親不用擔憂。陛下都說了,那巫蠱之事,本就是荒誕不羈的故事,只能嚇嚇人罷了,根本沒有效力的。」

  呂雉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在漢地也找了法師給你除厄。」

  魯元又感動又無奈,道:「若果真有用,怎麼不見陛下徵召法師?」

  呂雉道:「他到底是皇帝,命格硬。你自然不同。」又細問了張氏一家的下場。

  魯元一一說了。

  呂雉咬牙道:「倒了好!倒了好!否則我回咸陽,也要他們好看!」又道:「那張氏的孩子,我聽說是你養著?」

  魯元點頭道:「皇長孫沒了生母,也沒有旁人照顧他。我身為太子妃,是他的嫡母,自然責無旁貸。」

  「傻孩子。」呂雉歎道:「你可不要太上心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有嬴祚才是你該關心的。」

  魯元點頭,道:「我自然最關切嬴祚。」又道:「然而陛下看重回護我,我豈能對旁的孩子不好?」

  「哎,你這孩子,真是跟我從前一樣傻。」呂雉訓導道:「從前你父親在外面生下來的大兒子劉肥,我當初也是一門心思對他好,那時候還沒有你們姐弟倆,我隻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般對待。結果怎麼樣?如今年紀大了,在封地不安分——不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就是禍根!」

  魯元嚇了一跳,道:「大哥做什麼了?」

  呂雉咬牙道:「說出來只能給你添亂。我就是拿這事兒做例子,告訴你,別看這那張氏所出,還有那倆宮人所出,現在都是軟趴趴天真可愛的孩子,等他們長大了,就是要吃你兒子血、喝你兒子肉的敵人!下起手來,比外人還要更狠些呢!」

  魯元面色發白,道:「母親別嚇我,說些別的吧……」

  呂雉知道女兒年紀還輕,恨不能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腦倒給她,好叫她不要走自己走過的錯路,然而又清楚,這些錯路,旁人是攔不住她去走的。

  只有等到她走過了錯路,撞得頭破血流,才會知道錯了,可是卻也晚了。

  呂雉又問道:「太子如今……?」

  魯元淡聲道:「只說是閉門讀書養病,已有三個多月不曾出現在人前了。」

  呂雉道:「你看陛下是什麼意思?」

  魯元道:「我看不出,也不想猜,我只想好好養大嫣兒和祚兒。」

  呂雉點頭。

  「那戚姬著實可恨。」呂雉見女兒面露不贊同之色,又道:「不過盧綰和周勃都死了,戚姬一個人帶著孩子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魯元一待,道:「盧伯父去世了?是得了什麼病嗎?」

  盧綰與劉邦乃是最親近的朋友,魯元幼時還曾在盧綰膝上玩耍。

  呂雉淡淡道:「是啊,年紀大了,一點小病就扛不住。」

  「我都不知道這事兒……」魯元感歎道:「那伯母可還好?」

  不只是盧綰一人,盧綰全家都被呂雉囚殺了。

  見女兒真是絲毫不知外界事情,呂雉歎了口氣,沉默片刻,道:「好,好著呢。等過兩年,我帶她來咸陽見你。」

  魯元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又問道:「怎麼不見弟弟來?他不是跟母親一同來咸陽的麼?」

  「他一天天的惹我生氣。」呂雉道:「我叫他在府中閉門讀書,等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許他出來。」

  太子泩就是閉門讀書養病,一閉就是三個多月。

  魯元輕聲道:「母親不要太苛責弟弟,他還小……」

  「小什麼?不小了!」呂雉提到劉盈就壓不住火氣,道:「陛下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做了皇帝大開殺戒了!」

  魯元驚叫道:「母親!」

  呂雉也自知失言。

  呂雉不知為何,近來時常會覺得一陣熱潮上湧,壓不住的心煩氣躁。

  她自己也知道近來的火氣著實有些突兀,往常總能自持,現在竟然不比從前了。

  呂雉深吸一口氣,轉了話題,問道:「你葵水正常麼?」

  魯元臉上一紅,道:「挺好的。」望著母親,忽然也問道:「母親您呢?」

  呂雉似有些憂愁,道:「你宮中有看婦人病的太醫麼?」

  「母親怎麼了?」

  呂雉道:「我葵水已有兩月未至……」然而她不能確定究竟是到了歲月,還是、還是、竟然懷了身孕。

  她召見的太醫,都是吞吞吐吐,只說時日尚短,看不分明。

  魯元最開始還沒明白過來,待見母親神色不對,轉念一想,大驚失色,掩唇道:「母親,您、您……您與……」

  呂雉垂眸道:「這是常有的事情。」

  「是誰?是我知道的人嗎?母親!」魯元惱道:「難道要我叫人出去問麼?」

  呂雉歎了口氣,道:「你認識的,是審食其。」

  「父親的捨人審食其?」魯元難以置信。

  這審食其原是劉邦的門客,後來劉邦放走了押送的徭役人員,在芒碭山流竄,官府抓不到劉邦,就把劉邦的妻子呂雉捉到了牢裡。

  當時蕭何、曹參在外奔走,審食其在牢中陪伴呂雉。

  可以說,兩人是過命的交情。

  後來呂雉出逃,動盪中,兩人再也沒有見到過,直到呂雉做了漢王太后,回到封地,故地重遊,想起當初陪伴她坐牢的審食其來。

  丈夫多年離心離德,已死;女兒遠在咸陽;唯一的兒子卻只叫她生氣。

  呂雉與審食其出了事兒,實在是很好預料的情況。

  魯元一時不知該作何態度。

  呂雉輕歎道:「女兒,你是不到年歲不知道,這孤家寡人,著實寂寞得緊。」

  魯元滿面通紅,道:「母親怎麼跟我說這等話。」又道:「萬一宮中太醫查出來,傳出去了呢?」

  呂雉道:「我也是一時慌了——也未必就這樣巧。」忽然感歎道:「陛下這麼多年來一個人,所行當真是常人所不能。」

  魯元:……

  魯元雖然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但是跟母親討論這種話題,還是感覺異常羞恥,嗯嗯啊啊敷衍著,只希望母親能儘快結束這番對話。

  魯元忽然機靈了一回,道:「弟弟惹您生氣,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嗎?」

  否則,母親怎麼會自爆此事給她知道。

  呂雉有幾分欣慰,女兒還是長進了的。

  呂雉道:「我等下把你弟弟送來,你幫我勸勸他。」

  魯元舔了舔嘴唇——勸,怎麼勸?她自己還沒完全接受這事兒呢。

  第一個湧上魯元腦海的念頭,便是去找陛下。

  這半年多來,魯元已經習慣了出事兒找陛下——陛下什麼都能解決。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36
第 211 章

  雖然魯元第一反應是向皇帝求助,然而真要去求見陛下訴說,魯元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母親這樁私事,魯元只是在心中一想,都覺得羞恥,更何況是向旁人開口?而這人還是她的公爹,天下共主。

  魯元把此事壓在心中,翻來覆去想了兩日,最終還是沒能去見皇帝。

  直到呂雉把劉盈送來,要魯元勸說他。

  自去年劉盈授意夏侯嬰與灌嬰救走戚姬與如意,呂雉便要這傻兒子整日「閉門讀書」了;待到這次回咸陽路上,母子倆人關係才稍有緩和,誰知道又給劉盈知曉了審食其一事,得,又崩了。

  母親變得冷酷莫測,劉盈對自幼照顧他的姐姐越發依賴信任。

  姐弟倆敘舊過後,相對沉默了一瞬,劉盈見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道:「母親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魯元鬆了口氣,不用她主動提出來了,道:「你為這事兒生母親氣了?」

  劉盈煩躁得一掀衣擺跪坐下去,道:「我不是生氣。」頓了頓又道:「起初我是生氣過,可我更多的是擔心。這事情若是給漢地的臣民知曉了,母親要如何自處?若是給旁的諸侯王甚至陛下知曉了,母親會是如何下場?」

  不只劉盈擔心,魯元也為之懸心。

  姐弟倆正愁容滿面對坐無話,忽然皇帝身邊的侍女送了御賜的食物來。

  「陛下聽說太子妃娘娘這兩日不思飲食,特意賜了這開胃好消化的棗泥薯蕷糕來。」那侍女道:「陛下還說,若是身體不適,切莫諱疾忌醫,早日請太醫來看過為妙。」

  魯元接了賞賜,心中溫暖感激。

  因母親私通一事,魯元這兩日的確吃不下飯,沒想到這等小事兒,陛下竟然都關切到了。

  魯元拿定了主意,對劉盈道:「走,我們去找陛下。」

  「找陛下?」

  「正是。而今天下,只有陛下能治母親的罪——只要咱們在陛下那裡過了明路,母親此事,便無人敢置喙了。」

  「可是,姐姐怎麼知道陛下不會治母親的罪?」

  「你信我。」

  胡亥沒料到一碟棗泥薯蕷糕招來這麼一段公案。

  呂雉與審食其私通之事,早已有人密報于胡亥。

  但是胡亥沒想把這事兒給挑明瞭。

  聽完魯元和劉盈的傾訴,再看這對姐弟惶恐羞慚的模樣,胡亥失笑,道:「朕當是什麼大事兒呢。怕朕治你母親的罪?王太后何罪之有?你們父親已經過世多年,王太后此舉,也是人之常情。」

  他沉吟道:「若說不妥,便是非婚而有婚姻之實,觸犯了律法。不過王太后身份特殊,若要再婚嫁,就太過引人注目了——而且與那審食其也不甚般配……」

  魯元和劉盈原是來找皇帝寬恕母親罪過的,萬萬沒想到皇帝兩句話說到母親再嫁一事上去。

  劉盈連連擺手,道:「陛下,這、這不成的……」

  魯元也道:「還沒問過母親的意思……」

  呂雉當然是不肯與審食其行婚嫁之事的。

  劉盈漢王之位是從劉邦給傳下來的。

  如果呂雉再嫁給了審食其,那麼她在政治上的身份就變得尷尬起來。

  況且審食其作為寂寞孤單時的慰藉可以,但是要作為王太后的再婚物件,那就太不夠格了。

  胡亥也只是隨口一說,安撫姐弟倆,笑道:「行了,都放心,這事兒朕不追究。」見他倆還有些惴惴不安,又道:「朕保證,也不讓旁人追究——好了吧?」

  魯元和劉盈沒料到,自己覺得山一般重的大事兒,在陛下這裡隻輕描淡寫兩句話就揭過了。

  好似壓在胸口的重石有人接過去了一般,魯元和劉盈姐弟倆,都覺得鬆了口氣。

  呂雉縝密周詳了一輩子,沒想到臨了在私事上鬧了這麼一出笑話。

  好在疑似有孕只是虛驚一場。

  皇帝的寬容,讓魯元和劉盈放鬆下來。

  劉盈卸去了心理負擔,再面對母親時,態度也和緩了;並且對皇帝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就像姐姐魯元所說,陛下是個和善寬厚的人。

  按說這事兒呂雉應該感激皇帝。

  然而陰私之事給外人知曉,尷尬與羞恥讓呂雉心中微妙得警戒起來。

  不過審食其一事也算是過了明路。

  漢地大臣對此「不聞、不問、不看」,對手段狠辣的王太后的私人生活,不敢擅自評判。

  與此同時,楚王韓信、長沙王吳臣已經在前往咸陽覲見皇帝的路上,與他們一同而來的,還有兩國封地一年的稅金。

  叔孫通擬定的新爵秩官職系統,已經最終確定,開始實施。

  政體、官制、舉薦、賦稅、兵役、刑法,光復五年後,大秦的社會秩序逐漸步入正軌。

  境內的秩序逐漸穩定下來,越發顯出北地的騷亂刺目來。

  沒到年末之時,冰天雪地,便是胡人南下擄掠之時。

  雖然朝廷與匈奴有議和協議在,甚至每年送財物入胡,然而這只是保證冒頓不會率大軍來作戰而已;小股不斷的侵擾,越到歲末便越是倡狂。

  喜歡儲蓄過冬的農耕民族,便是鄰居遊牧人天然的倉庫。

  只要他們想要,就要南下來搶一搶。

  與胡地接壤處的黔首苦不堪言,卻只能躲藏忍耐。

  這一次,北境被侵擾的奏報,與冒頓使者送來的關於閼氏所出子的消息,二者疊加在一塊,叫胡亥尤為憤怒。

  也是叔孫通趕得不巧,正撞見皇帝在氣頭上。

  「那……小臣這兒也沒什麼急事兒,小臣改日再向陛下彙報吧……」

  「有話直說。」胡亥壓著脾氣,道:「朕又不會遷怒於你。」

  叔孫通小心笑道:「小臣是在外面尋到一方輿圖,知道陛下您喜歡看這個,所以買下來呈給您。」

  胡亥和緩了面色,看他攤開那輿圖。

  這會兒的輿圖是很抽象的,跟後世的不能比。

  饒是如此,輿圖依然是這個時代非常重要的資源,記錄著山川河流、地形地貌。

  皇帝對輿圖的重視,身邊人都清楚。

  這也不是叔孫通第一次進獻輿圖了。

  「您瞧,這是跟咱們西邊接壤的,羌人那邊的地方……」叔孫通解釋道:「是去那邊做買賣的商人請人繪製的……」

  北邊匈奴的事情還懸而未決,胡亥這會兒對羌人的興趣不大,他低頭盯著那輿圖,忽然想到——上有所好,下必從之。

  因為他重視輿圖,所以叔孫通會願意從商人手中買下此物來進獻。

  如今要籌備對匈奴用兵一事,而大秦騎兵的騎射功夫,與胡人相比,始終是短板。

  而且除了騎兵營的特殊兵丁進行訓練之外,社會上的子弟並無特意訓練,仍是以步兵的尚武為主。

  他是皇帝,他的喜好,能讓百官尋覓輿圖進獻,自然也能讓貴族子弟看重騎射、精於練習。

  「叫蕭何來見朕。」

  叔孫通獻了輿圖,一個「好」字兒都沒得,就被打發走了,只能自認晦氣——誰叫他正趕上陛下生氣了呢?

  蕭何擔任少府一職,執掌國家山、海、池、澤的出產稅收,以此來供養皇室,可以說是皇帝的私人財政官,同時也負責皇家園林獵場的管理。

  十餘年戰亂,皇家園林獵場早已荒廢,就連大秦原本的宮殿群,被燒毀的許多也沒有重建修葺。

  胡亥道:「這次諸侯王入咸陽,都帶了不少子弟來。去歲朕接見楚王,不得不花費了一筆。今年不如改為圍獵,既是迎接聚會,也讓眾子弟操練一番騎射。」又道:「你跟趙高商量一下,看私庫財政支撐,能夠給多少郎官也配置強弓駿馬的。」

  趙高是郎中令,執掌皇宮門戶,所有郎官都歸他管理。

  而郎官是沒有定數的,可以隻幾百人,也可以達到數萬名。

  大秦光復之後精簡人員,唯有年輕的郎官沒有削減太狠,始終維持在千人以上的規模,如今已有三千人。

  蕭何一一答應了,又道:「郎官人數充裕,今歲山河湖澤的稅金入私庫,財力也可支撐。只是這強弓駿馬……強弓倒也罷了,駿馬卻恐怕是不夠的。具體還要問烏太僕。」

  太僕是掌管輿馬的官職。

  胡亥極為重視馬政,徵召了養馬大商人烏氏倮的兒子烏山來做了太僕一職,讓他管理三十六所養馬營的細務。

  這烏山也的確有能力。

  大秦剛光復的時候,廄苑之中只有百余匹馬,如今通過繁育、購買等手段,已經在可控的開銷下發展到了數千匹。

  胡亥沉吟,道:「你牽頭,跟郎中令趙高、太僕烏山一同,把此事細節敲定。一定要選最強建機敏的郎官,最優良的駿馬。若遇到難處,第一時間彙報給右相馮劫,若是馮劫也難以決斷的,便速來報予朕。」

  「喏。」

  政策吩咐下去了,胡亥決定自己也得先練練這騎射。

  皇帝喜歡欣賞郎官騎射,和皇帝自己就熱愛騎射,給眾子弟帶來的觀感也是不同的。

  驃騎將軍李甲帶著兩百騎兵,先陪著皇帝在渭水之南的林子裡試獵了一番。

  頂著凜冽的寒風,抖著凍紅了的雙手,胡亥馳騁在馬上,彎弓搭箭,看上去架勢還真挺能唬人的。

  但是瞞不過李甲這等真精通騎術之人的眼睛。

  李甲不忍心,勸道:「陛下,今兒大寒,咱們先回宮吧。」

  胡亥抽了抽凍酸的鼻子,催馬狂奔,於顛簸中蕩漾得叫道:「別~叫~朕~停~下~來~!朕~就~是~愛~騎~射!」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37
第 212 章

  熬過最初刺骨的寒風後,隨著馳騁,胡亥感到身體逐漸暖和起來。

  為了禦寒,他上馬前喝了一小口酒。

  那酒順著食道滑入胃中,像是燃燒了的冰,由內而外烘烤著他的身軀。

  胡亥沿著渭水之畔開闊的河岸疾馳,獵獵風聲中,只見兩側景色飛快倒退,而他像是要禦馬飛去。

  刹那之間,所有的政務俗事都離他遠去了。

  天地之間唯余自在逍遙。

  這種輕快的情緒似曾相識。

  耳畔似乎響起那女孩清脆的笑聲,她叫道:「來追我呀!你可真慢!」

  她扭身策馬,向著金子般的夕陽馳去,漸漸融入那萬丈金光之中。

  夕陽忽而一沉。

  金光連同那道馬上的倩影一同,倏忽盡收,唯余漫天霞光。

  胡亥勒馬四顧,滿心茫然。

  「陛下?」李甲追上來,見皇帝駐馬河畔,由衷贊道:「陛下您方才這一段路,騎得可真漂亮!」

  胡亥卻道:「天晚了,明日再來吧。」頓了頓,又喃喃道:「漂亮麼?漂亮啊。」

  「我美麼?」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不美麼?」

  「我比劉螢美麼?我比李婧美麼?我是你眼中最美的嗎?」

  縱馬過後,胡亥渾身放汗。

  冬天的風似乎都暖了。

  胡亥垂頭坐在馬上,任由駿馬慢吞吞馱著他往回走著。

  他偶爾抬眸望一眼天際。

  遲了十餘載,隔了山與海,他輕輕在心中道:你比晚霞更美麗。

  胡亥原本以為自己今夜會失眠,誰知道一天勞累過後,一挨枕頭就睡得人事不知,直到天色微明之時被侍者叫起。

  胡亥睜眼就起床穿戴,道:「怎得叫遲了?馮劫人呢?」

  侍者小心道:「陛下睡得沉了。」……叫不醒啊!

  又道:「右相在章台殿候著呢,也才剛到。」

  「你這是胡說。」胡亥哼笑道:「馮劫的性子朕還不知道?朕跟他說的是五更,他就絕對不會拖到五更一刻。」

  馮劫果然早已在等候了。

  他不是自己在等,還帶了一個叫崔茂的屬官。

  「這就是你跟朕說的大農學家崔茂?」胡亥笑著打量那崔茂,見是個黧黑瘦削的漢子,臉與手露出來的肌膚頗為粗糙,然而站姿行禮都是貴族做派。

  馮劫道:「就是這位崔茂。」

  崔茂躬身道:「小臣不敢當此稱呼,不過是在我父郡內研究過幾年如何種田。」

  胡亥笑道:「家學淵源,你父親崔源管轄的上郡乃是多風乾旱之所,然而糧食產出絲毫不弱於南方大郡,聽說你在裡面出了很大的力啊。朕找你來,就是想向你學習學習這種田之法,聽右相說,你發明了新的耕種之法?」

  「發明不敢說。」崔茂道:「只是此法一直沒能推行開而已。」

  胡亥坐定,請崔茂也坐了,道:「詳細說說。」

  崔茂也不謙讓,道:「小臣已經聽說了朝廷試行的『代田法』種植,此法畝產能增加十石,但是受限於民間少牛、鐵器不合用等原因,實際很難在黔首中推行開來。而小臣要陳述的法子,若用上等田來耕作,十畝所產,可供耕種者二十六年之食用。」

  胡亥一聽,精神大振。

  馮劫卻道:「崔茂,陛下面前,說話需謹慎些。」

  對皇帝做承諾,要越謹慎越好,做好了固然有功勞,但若是一旦做不到,後果可大可小。

  崔茂板著臉,道:「不敢對陛下口出狂言。」他細細道:「小臣所用,乃是淺坑播種之法。地中分出長一尺、寬五寸的格子來,在這格子裡挖一個六寸寬、六寸深的小坑,此為一區。一畝地可得三千八百四十個小坑,每坑撒種子二十粒,上面再撒上用泥攪拌均勻的糞肥。如此每坑可產三升穀物,每畝地可得穀物一百石,十畝地,就是一千石。臣並無誇大之處。」

  胡亥聽得入神,一面在心中做著計算。

  崔茂又道:「當然,小臣所計,乃是良田沃土。如果是中下等的土地,那麼坑就要大一些,間隔也要大一些,如此一來,每畝地的穀物產出也會有所下降。」

  農田民生之事,每日不知要在胡亥心中過多少次。

  胡亥一聽,便知道關鍵,笑道:「你這法子,土地是否肥美還在其次,關鍵是省水。你這法子不用牛耕,也不用大量的水,只要定點澆灌在坑裡就可以,難怪你父親管理的上郡明明是乾旱之所,卻產糧頗多。」又笑道:「你有這好法子,怎麼到如今從才上報?若不是朕與右相參詳各郡糧食產量,召見你們挨個問話,朕還不知有你這等人才。」

  崔茂垂頭道:「種糧乃是大事,小臣不敢貿然進言,先在一郡之內嘗試,果然可行,才敢上報朝廷。」

  這道理胡亥比崔茂更懂。

  他實在是高興,對馮劫道:「把咱們的大農學家留下來,現在咸陽城郊外與北邊邊境屯田試行,看看來年的產出,再擇幾個郡試著推行。」

  馮劫一一答應。

  崔茂始終垂頭聽著,不喜不悲、不驕不躁,隻皸裂的手指絞在一起,洩露了初次面聖的緊張。

  胡亥閒話家常似的,對崔茂笑道:「你父親是上郡郡守,你也是允文允武——朕記得你原來在王離、章邯手下都帶過兵的。等到光復大秦之戰,你輔佐楚王韓信,也立了不小的戰功,怎麼轉頭去種田了?」

  崔茂平直道:「小臣原認為以戰止戰,能還天下太平。然而等到戰亂消弭,小臣隨父親上任,恰逢上郡大旱,赤地千里,荒年顆粒無收,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小臣才知,再沒有比田地更重要的。」

  胡亥感歎道:「朕要謝謝崔郡守,教養出你這樣的好兒子,是朝廷之幸、黔首之幸呐。」又道:「若是朝廷的官吏、貴族的子弟,都能像你這般懷有仁心,那便盛世可期了。」

  崔茂黧黑的臉上透出暗紅來。

  胡亥溫和道:「崔茂,你若有什麼需要的物件人手,儘管開口。」

  崔茂道:「小臣得親自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何。」

  胡亥笑道:「一看就是實幹派——去吧,剛好老丞相李斯在郊外的莊子上休養,論起來,你父親崔源還是李斯的學生,你也算是替父親去拜訪一趟老師。」

  崔茂答應著下去了。

  馮劫道:「陛下看崔茂此人如何?」

  胡亥肯定道:「是個踏實幹事兒的。他說的這區田法,可有什麼弊端?」

  馮劫道:「旁的倒沒什麼,就是麥田要在五、六月犁兩次地,要與其他作物的田地隔開。」

  胡亥點頭,手肘拄在案几上,正在思索,忽然侍者傳報丞相屬官有要事稟報。

  讓那屬官上殿,卻原來是年末匈奴的使者抵達,送上了冒頓單于的信件。

  在這封信中,冒頓自稱為「天所立匈奴大單于」,要求重新議定兩國的和平約定,增加了有關邊境貿易的條款。

  自從兩國休戰以來,邊境民眾之間的私下交易越來越頻繁,但是始終還是私人性質的,沒有政府組織的互相通商。

  而如今冒頓提出邊境貿易,更不可能是平等的協定,而是要更多地攫取大秦的利益。

  屈辱的條款叫胡亥和馮劫君臣二人看得面色發青。

  此時的冒頓強勢聯合了草原上的各部族,把從前的東胡王徹底打散,餘部趕到了鮮卑與烏桓山。而在西邊,他進一步,把在甘肅走廊的大月氏完全趕走了,在深入中亞的西域地區都確立了匈奴的強勢地位。

  如果說現在的大秦是久病初愈、需要細細療養的年輕人,那麼匈奴就是身強體健、蓄勢待發的盛年男子。

  避其鋒芒尚且不及,更何況是主動開戰。

  右相屬官又道:「陛下,秦嘉將軍也回來了。」

  「叫他入殿。」

  秦嘉從南越郡跟隨尚在流亡的胡亥,跟著蒙鹽做過臥底,跟著韓信剿滅過叛亂。

  確定了要對匈奴用兵之後,胡亥就將秦嘉派出去,以與冒頓單于互通禮物、覲見閼氏劉螢為名義,實地勘探胡地情形,為此後用兵打好信息戰。

  秦嘉入殿,沒有廢話,直截了當先回答了最關鍵的兩個問題。

  「陛下,臣等此次入胡,共計三百日。這三百日,每個士兵消耗的乾糧共計重十八石,而為了負載這些乾糧,所用的牛本身又要消耗草料二十石。然而臣等此次以牛載物入胡地,不出百日,隨行的牛盡數死去,無一存活。剩下的十二石乾糧對於士卒來說,攜帶著實艱難。」

  胡亥和馮劫都面色沉重聽秦嘉總結的難點。

  秦嘉又道:「這是第一大難點。此外胡地冬日酷寒,咱們的人行軍過程中,絕對不可能攜帶足夠多用來取暖的燃料。所以即使咱們用兵入胡,只要一到冬日,就再也沒法深入了。」

  馮劫眉頭深皺。

  胡亥沉聲道:「所以說,對匈奴用兵,一定要輕裝上陣、迅速打擊。」

  「陛下所言極是。」秦嘉道:「這次雖然有墨侯的指南車,臣等還是一度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廣陵侯的人尋來,恐怕也要有不小的損失。」

  胡亥道:「以你的預計,我朝士卒能在胡地支持多久愛?」

  秦嘉抿緊嘴唇,小心再小心,道:「最多不過一百日。」

  也就是說在現有條件下,哪怕集結了全國的力量,大秦的士卒入胡地,也只能進行不超過三個月的作戰。

  超過三個月,後勤線就會崩潰。

  而如果其中橫跨了冬季,那麼不用匈奴人動手,胡地的酷寒就能把一切人力摧毀。

  胡亥喃喃道:「要是有駱駝就好了……」

  「什麼?」秦嘉一時沒聽清。

  牛作為運輸負重的工具,在中原很方便,但是在極寒極熱的地方,就遠不如駱駝了。

  胡亥捏著鼻樑醒神,從天沒亮就起來見人,到現在稍微有點犯困了。

  「沒什麼,朕說你這一趟辛苦了。」胡亥道:「可是不能休息,李甲那邊的騎兵營還等著你帶人回來操練呢。」頓了頓,問道:「廣陵侯可有話捎回來?」

  秦嘉道:「說是年末會有使者把她的信件呈給陛下,倒是沒給小臣口信。」

  胡亥點頭,道:「她與孩子可還好?」

  秦嘉舔了舔嘴唇。

  胡亥看在眼裡,道:「直說就是,不要有所顧忌。」

  秦嘉實話實說道:「據小臣看,廣陵侯母子都挺好的。那單于雖然于政務上蠻橫不講理,侵奪我朝領土,擄掠我朝民眾,甚至對他自己的女人都像對馬牛一般——但是對廣陵侯母子卻頗為……頗為……」他似乎想找一個比較中性的詞,卻一時卡了殼。

  「頗好。」胡亥給他補全了。

  「是……」秦嘉方才說起用兵後勤頭頭是道,可是此刻關於劉螢的幾句話,卻汗水都下來了,「是……不過、不過據說廣陵侯初入胡地之時,也吃了不少苦頭,慢慢才好起來的。而且廣陵侯在胡地聲望也高,那些女奴提起新閼氏,都是交口稱讚。廣陵侯還教她們養蠶織布,還學會了騎馬射箭,她們說,新閼氏比胡人還更像胡人呢……」他猛地捂住嘴。

  胡亥倒是沒什麼反應,淡聲道:「單于待她們母子倆好就好。」

  秦嘉訕訕不敢言。

  對於廣陵侯與皇帝的關係,眾人心中都各有猜想。

  而秦嘉是從南越郡就跟隨皇帝的,那時候陪伴在皇帝身邊的,正是劉螢蒙鹽等人。

  以秦嘉的視角看來,這廣陵侯與皇帝之間,的確有幾分不同尋常的情誼。

  這也正是秦嘉此時說起廣陵侯,磕磕絆絆,瞻前顧後的原因。

  誰知道哪句話就踩在皇帝的禁忌點上了呢?

  連馮劫都低頭不語。

  胡亥把兩人小心翼翼的模樣盡收眼底,道:「秦嘉你先去李甲那邊,他正等著你呢。」

  「喏。」秦嘉忙答應著退下了。

  馮劫猶豫了一下,道:「陛下,形勢如此,要不咱們反攻匈奴一事,推後幾年?等咱們兵精馬壯了……」

  胡亥道:「再等,就不是幾年,而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如果要打匈奴,現在是越快越好,趁著冒頓建立的體系還沒有穩固下來。他與朕同歲,不像朕仰賴先帝蔭蔽,匈奴是自他開始,才有了這統一的首領——也不過十餘年。朕就不信偌大的匈奴,會是鐵板一塊。」

  馮劫道:「陛下的意思是說……」

  胡亥並沒有詳細解釋,轉而道:「廣陵侯生在大秦、長在大秦、習我大秦文字、流我大秦熱血,就算她的騎射學得再精,就算在旁人眼中她比真的胡人更像胡人,可是朕知道,她骨子裡仍是秦人。」

  「朕答應她五年,就是五年。」

  遙遠的匈奴龍城,正是冬季大聚會之時。

  單于冒頓召集眾部族的首領,齊聚龍城,祭拜日月,清點人口與牲畜數目。

  呵氣成冰的冬日,一對年輕夫婦正在草原上策馬馳騁。

  那年輕婦人於馬上彎弓搭箭,只見箭去如流星,洞穿了空中一對雙飛雁。

  扈從上前,為她捧來落雁。

  「我射中了,單于怎麼說?」劉螢笑道:「你胯|下的千里馬可要歸我了!」

  她的胡語流利,又不似胡地女子般聲音粗啞,音色溫柔叫人忍不住憐惜。

  冒頓笑著下馬,將馬韁遞予他的閼氏。

  劉螢翻身上馬,一昂下巴,笑道:「牽馬。」

  「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冒頓竟就在前牽馬,笑問道:「閼氏想去哪裡?」

  咸陽。

  那座城池的名字驟然劃過心間。

  「怎麼?」冒頓回頭望她。

  劉螢彎腰下去,極近得望著冒頓的眼睛,她柔軟的手指刮著他發青的胡茬,低低道:「我想去你心裡。」

  冒頓猝不及防,竟然紅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個出色的言情寫手!(叉腰)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39
第 213 章

  「單于,不好了!左賢王胡圖和右賢王渾邪的人打起來了!」

  忽然扈從騎馬來報。

  冒頓和劉螢之間那點溫柔繾綣立時煙消雲散。

  「什麼?」冒頓皺眉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那扈從道:「年末的大慶典要殺奴隸祭拜日月,左賢王胡圖和右賢王渾邪各自出了十名奴隸。今天把奴隸們推出來清點,不知怎麼的左賢王胡圖恰好經過,不小心射殺了一名右賢王渾邪的奴隸。右賢王渾邪大怒,認為是左賢王胡圖有意挑釁,兩位王各自率領部族勇士,打得不可開交!」

  劉螢最知道在合適的時候做合適的事情。

  聽那扈從開口講述,劉螢便已跳下馬來,待他彙報完,對冒頓道:「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兒,但正是年末慶典之時,傷了和氣也不好——單于快上這寶馬,回去解決爭端吧。」

  冒頓一點頭,對扈從道:「你們送閼氏回去。」他翻身上馬,率領大批扈從先行回到城裡。

  劉螢隨後趕上。

  等她回到王帳的時候,爭端已經到了尾聲。

  只聽脾氣火爆的右賢王渾邪在帳中大聲咆哮道:「我就是不服氣!原本西邊水草豐茂之處是我的地盤,是我和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就因為單于你的命令,我做了這右賢王,千里迢迢跑到了最東邊,整天面對鮮卑和烏桓人的騷擾,那些東胡王的餘孽實在討厭!現在我率領人馬,跟著單于你一同,又跑到西邊打卑陸、打蒲類!死去的是我的勇士,得到好處的卻是左賢王胡圖!現在他仗著單于你對他的信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用他的弓箭玷污了我用來祭拜日月的奴隸!我如果還要忍下去,我就不是男人!更不配做我族人的王!」

  劉螢駐足帳外,假作撫摸著駿馬的鬃毛,側耳細聽。

  雖然是王帳之外,然而眾扈從都知曉單于對於閼氏的喜愛,閼氏出入王帳也是眾人習以為常的事情,並沒有人上前來多話。

  冒頓沒有說話。

  左賢王胡圖慢悠悠的聲音響起來,「右賢王不必生氣。射殺你奴隸的人並不是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死去奴隸身上插著我的箭頭,但我向日月起誓,我絕對沒有向你的奴隸射出這一箭。從前咱們只為各自的部族作戰,所以東胡王也能欺負我們,秦人也能欺負我們。直到單于出現,集合了我們眾部族,使得我們匈奴強大起來,才有了今天。單于乃是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我們都是跟隨單于的部將而已。單于要我們去什麼地方,我們就去什麼地方——可沒有從前哪種說法,什麼我們部族的王,又什麼你們部族的王。匈奴的王只有一個,那就是單于。」

  右賢王渾邪怒道:「你這個奸詐無恥的小人!只會說好聽的話哄著單于偏袒你!」他似乎忍不住要撲上去跟左賢王胡圖搏命了,「不是你射殺我的奴隸,那奴隸身上怎麼會有你的箭頭?我親眼看到你放箭的!難道還會有假?你也不用狡辯!今天的時候,如果沒有個說法,我絕不會就這麼甘休!」

  劉螢輕輕撫摸著駿馬鬃毛,低頭思索著。

  匈奴自冒頓以來,實行的乃是二元官制,所有的職位都分左右。冒頓把左右兩邊的官員,分派去管理東西兩側的領土,而他立即掌控最中間的根基地域。當初為了能讓眾人更加依靠冒頓,他把底下的官員都遷移到了別的地方去管理。

  比如說右賢王渾邪其實原本是西邊部族的王,但是被安排去了東邊,在中央地區與鮮卑、烏桓之間做了管理者。

  而左賢王胡圖則原本是北邊部族的王,因為很得冒頓倚重,得以分到了西邊水草豐茂的地帶。

  原本因為冒頓強大的武力鎮壓,所有部族首領中稍微吃虧些的也都捏著鼻子認了——比如說右賢王渾邪。

  但是隨著冒頓向外作戰,最近今年往西域地帶用兵,戰爭是節節勝利的,但是收穫卻彼此不同。

  獲利最大的,除了冒頓,便是管轄土地與西域接壤的左賢王胡圖。

  而最吃虧的,當然就是出人出力卻討不到好的右賢王渾邪。

  右賢王渾邪一向是個主戰派,當初與大秦的戰爭也是一力主戰。

  如果不是左賢王胡圖等人有心求和,恐怕兩國之間的「和平協定」不是那麼好敲定的。

  其實像今日左右賢王之間的摩擦,在匈奴這個諸多部族聯合體中,時有發生。但是因為冒頓強大的個人威信,而且整個匈奴處於擴張上升期,所以眾人之間就算有摩擦,也總能因為更大的利益而彼此妥協,共同依附於這越來越強大的匈奴。

  然而有矛盾,就有了可以利用的契機……

  就聽冒頓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兇惡而又強硬。

  「在我面前吵得這麼凶,是故意吵給我聽的嗎?我曾經說過,如果有人不滿意我的分配,那麼他可以帶著自己的人滾出匈奴,從此以後就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敵人。」

  「你們一直以來習慣了作為朋友的我。」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選擇做我的敵人。」

  大帳內一片寂然。

  「現在,誰要選擇做我敵人的,就請自己出去!」

  劉螢垂眸,手指繞著駿馬長長的鬃毛。

  良久,沒有人從大帳中走出來。

  帳中人都是跟隨冒頓南征北戰過的,他們見識過冒頓的手段與兇狠。

  沒有人想要做冒頓的敵人,哪怕是滿心不服的右賢王渾邪。

  「好,既然沒有人要做我的敵人,那麼大家就都是朋友。」冒頓道:「我邀請大家在年末來到龍城,是為了與朋友們聚會,可不是為了看你們吵架。胡圖、渾邪,你們兩個像親兄弟一樣抱一下,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右賢王渾邪道::「可是……」

  冒頓又道:「攻打卑陸、蒲類,渾邪出力很大,這次年末慶典之後,我賞賜你一千匹駿馬和一百名美麗的女奴。」

  「感謝天所立大單于!」右賢王渾邪道。

  這點賞賜雖然沒能達到渾邪的要求,但是讓他心裡稍微舒服點了。

  就像是這樣,在冒頓的積威之下,匈奴眾部族首領哪怕有再大的矛盾,也得乖乖握手言和。

  當匈奴面對外部的敵人時,它又好似是一體強大的帝國了。

  劉螢手指一緊,扯住駿馬的鬃毛,使得那馬嘶鳴起來。

  「誰在外面?」左賢王胡圖問道。

  劉螢整理好面色,笑著掀開帳子走進去,用流利的胡語道:「我正與單于賽馬,就聽說左右兩位賢王為了一點小事起了爭執,緊隨單于回來,正擔心要怎麼辦才好,就見你們又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了。」

  冒頓笑道:「已經解決了——來我邊上。」他衝著劉螢伸出手去。

  劉螢把手遞給他,由他把自己拉過去。

  左賢王胡圖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右賢王渾邪已經寬宏大量得原諒了我。」又道:「我看到閼氏帳中女奴織出來的布,真是羡慕的眼睛都要紅了——要用什麼來換,閼氏才肯讓您的女奴也來教導我的人呢?」

  劉螢笑道:「拿什麼來換?也不用拿什麼來換。只要你們讓單于高興,你們的人想學什麼,儘管來跟著我的人學。」

  冒頓握緊了她的手。

  右賢王渾邪雖然礙于冒頓的命令,與左賢王胡圖和好了,但是心裡還是彆扭,稍待了片刻,便尋了個藉口出去了。

  冒頓對左賢王胡圖道:「你知道渾邪是個暴脾氣,怎麼還招惹他?」

  左賢王胡圖道:「這次的確是右賢王看錯了,那一箭真不是我射的。」

  「不是你射的,怎麼會有你的箭頭在那奴隸身上?」冒頓對於底下人之間的摩擦也是心知肚明,右賢王渾邪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個直脾氣;而左賢王胡圖處理政務是一把手,然而狡猾的像是一隻狐狸,看著是個好人,然而時常不聲不響讓右賢王渾邪吃虧。

  左賢王胡圖:……

  冒頓也不是認真要分出個對錯,道:「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左賢王胡圖只能答應著退下了——但是,他真的沒有射那一箭啊!

  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右賢王渾邪那小子自己作戲,以此在單于面前陷害他,而且給自己賺到了一千匹駿馬與一百名美麗女奴的賞賜。

  是夜,右賢王渾邪睡在帳中,忽然驚夢,睜眼一看,就見身邊坐著一位蒙著黑紗的女子,那女子手中鋥亮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喉嚨上。

  右賢王渾邪大驚。

  那女子聲音粗嘎,低聲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來殺你的。但是你不要出聲,否則我就不得不殺了你。」

  右賢王渾邪是久經沙場之人,知道這女子沒有騙人。

  他眨眼示意自己會配合。

  那女子道:「你想不想奪回自己的地盤?」

  右賢王渾邪揣測著女子的身份,一時沒有回答。

  那女子道:「你很想,但是你不敢,因為你害怕冒頓單于,是不是?」

  右賢王渾邪點了點頭。

  賀蘭雁道:「如果我們扶持一位新單于呢?」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0
第 214 章

  「你說有一位蒙著黑紗的女子夜闖入你的大帳,拿匕首挾持你,要你扶持新單于取代我?」冒頓向右賢王渾邪確認。

  右賢王渾邪連連點頭。

  「那她要你扶持的新單於是哪一位?」

  「她沒說啊!我問她了——結果她直接把我敲暈了。我早上醒過來,立馬就來向單于您彙報了。」

  「她為什麼突然把你敲暈?當時帳外的扈從察覺了?」

  「沒有啊。我就問她要扶持誰做新單于,她就把我打暈了。」右賢王渾邪一臉疑惑,他雖然兇狠善戰是個直腸子,卻也不是傻子,又道:「我恐怕這是有人蓄意要害我!」

  「害你?」

  「是啊。單于您是草原上最強的,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想要扶持什麼新單于。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黑紗女子,說不定就是誰看我不順眼,要陷害我。如果我沒有立刻來彙報給您知曉,萬一這事兒給查出來,一定會讓單于您誤會于我,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所以右賢王渾邪忙不迭就來自證清白了。

  冒頓冷靜道:「你把那黑紗女子的特徵細細講來,我讓扈從暗中排查。」

  「那女子說話聲音很是粗嘎,像是被燒毀了嗓子。」

  冒頓起身的動作一頓——說話聲粗嘎的女奴,他的閼氏劉螢身邊恰有一位。

  「單于?」

  冒頓複又坐回去,聽右賢王渾邪把那人的體態講述清楚,這才道:「我心裡有數了,此事你不要跟任何人再說了。」

  「是。」

  冒頓大步來到閼氏帳中。

  劉螢起身相迎,笑道:「來試試我給你做的披風。」

  冒頓左右四顧,徑直問道:「你身邊那個總蒙著黑紗的女奴呢?」

  劉螢一愣,道:「單于忘了?蘭雁前天高燒病死了。」她目露哀色,道:「蘭雁也是可憐,原本就因為燒傷,身體一直不好,前陣子打獵擦破了手臂上一塊皮,誰知道當晚就高燒不退,我還向單于求藥來的。」

  冒頓鬆了口氣,想起的確有這麼回事兒,道:「事情太多,我竟然忘了。你一說我才想起來。」

  不是事情太多,而是右賢王渾邪把那女人特徵一說,冒頓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枕邊人的女奴,一顆心如墜冰窖,只想趕來親眼看看閼氏的神色。

  劉螢歎道:「因正是年末大慶典之時,蘭雁又是感染高燒死的,怕傳出去叫大家不安,所以昨日就悄悄把屍骨燒化了。」

  冒頓道:「燒化了?」

  劉螢自然道:「是啊,她是感染而死,恐怕傳播開來,自然是燒了乾淨。」又道:「中原每有水患瘟疫,死人都是要就地燒化的,否則一旦蔓延開來,整座城的人都活不成。」

  冒頓沉默。

  劉螢彷彿這才察覺他的異樣,放下手中針線,道:「你看上去有心事。」

  冒頓道:「你那個女奴死了的事情,還有誰知道?」

  劉螢微露驚訝,歪頭想了想,道:「就昨晚您過來的時候,我跟您提了一句。再有就是去燒化屍骨的奴隸——不過他們只知道是死了人,卻也不知道死的是誰。」

  冒頓道:「這麼說來,除了你我,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你這個女奴死了。」

  「是出什麼事兒了嗎?」劉螢關切道:「跟蘭雁有關的?可是蘭雁已經死了啊。」

  冒頓熟視劉螢良久,最終道:「沒什麼。右賢王說昨夜有女子挾持他,要他扶持新單于。他說的那個女子,聽起來很像是你身邊的那個女奴。」

  劉螢掩口,頓了頓,道:「那女的怎麼說——是說要我們的兒子做新單于嗎?」

  「你希望我們的孩子做新單于?」冒頓俯視著劉瑩。

  劉瑩點頭又搖頭。

  「對我,你要絕對誠實。」

  劉螢歎氣,道:「從前草原上有一位單于,他的大兒子勇敢又充滿智慧,是最適合做新單于的人。可是老單于私心喜愛幼子,所以想要殺死大兒子,讓小兒子做新單于。然後大兒子殺死了老單于,成了草原上最偉大的單于。」她捧著冒頓的臉,認真道:「我希望我們的兒子能擁有世上最高的榮耀與權力,可是我不希望你死。」

  冒頓臉色和緩下來,他嗤笑一聲,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劉螢反倒面色凝重起來,「如果右賢王渾邪沒有說謊,那麼這個黑紗女子究竟是誰的人呢?」

  冒頓淡聲道:「等我查出來,告訴你。」

  劉螢柔聲道:「好。」

  冒頓離開後,劉螢又坐下來縫披風。

  她額頭頸間細密的汗水至此才滲出來。

  冒頓從來不是一個口風不緊的人,他會這麼直接來告訴她,並不是因為信任她,而恰恰是懷疑她,所以要詐出她的態度。

  這是冒頓最常用的辦法。

  他從不避諱危險。他甚至喜歡與危險共眠。

  劉螢知道她並沒有洗脫嫌疑。

  一個燒乾淨了的蘭雁,根本什麼都不能說明。

  然而劉螢也並沒有想要徹底洗脫嫌疑,她只需要冒頓同時思考所有的可能性——她只是要在冒頓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年末的圍獵,冒頓十六歲的長子稽粥大展身手,斬獲頗豐。

  冒頓站在大帳簾子下,遠遠看著左賢王胡圖和稽粥策馬前來。

  左賢王胡圖和稽粥不時笑著交談,看來感情很好的樣子。

  冒頓忽然想——他十六歲的時候在想什麼?那時候,他就已經在策劃殺掉他那個老不中用的父親了嗎?

  「父親!」稽粥奔到近前,從馬上翻下來,把掛成一串的獸類耳朵掛在自己胸前,快步走到冒頓身邊,笑道:「兒子殺了這麼多。」

  冒頓哼笑一聲,道:「我在你這個年紀,都能自己殺老虎了!」

  稽粥一愣,笑道:「父親威武,帶著草原上的部族南征北戰,就算有老虎,也不敢出來見人了,兒子又去哪裡殺老虎呢?」

  左賢王胡圖道:「是啊。今天圍獵,稽粥可是殺的最多的,比那些成了親的小夥子都殺的多。」

  冒頓的目光在左賢王胡圖與長子稽粥洋溢著笑容的兩張臉上轉來轉去。

  是夜,劉螢半夜驚醒,就見冒頓黑夜裡直勾勾盯著她。

  劉螢一聲驚叫壓在喉嚨裡,頓了頓,嗔道:「不睡覺做什麼呢?夜裡眼睛像狼似的。」

  冒頓道:「你怕了。」

  劉螢惱道:「能不怕麼?難道你夜裡醒來看到一頭狼不害怕麼?」

  冒頓卻沒有接她的撒嬌,仍是盯著她,問道:「我派去秦朝的使者應該抵達咸陽了,你說秦朝的皇帝會答應我的要求嗎?」

  劉螢睡意全無,想了想道:「我又不是秦朝的皇帝,怎麼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可你曾經是他的心腹臣子,你一定很熟悉他。」

  劉螢嗔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吃醋了?」

  「就算是吧。」冒頓仰面朝著帳頂,道:「我只是忽然明白,我一直弄錯了一點。」

  「什麼?」

  「我們匈奴的女人太簡單了。她們要嘛就是嫁人生子,要嘛就是做伺候人的女奴,雖然也有貴族的女兒精于騎射,可是她們腦袋裡的東西是簡單的。」冒頓道:「雖然你生得美,人也溫柔,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但我從前還是把你看成了那種簡單的女人。」

  「你現在發現我不簡單了?」

  「不是發現。」冒頓輕聲道:「是我從前有意忽視了。」

  心中的情愛,叫他忽視了枕邊人的另一重身份。

  曾經做過皇帝心腹的人,怎麼會是簡單的女人?

  冒頓低聲道:「你說不希望我死。不用擔心。」

  劉螢攥緊了身上的毯子。

  冒頓道:「我死之前,一定會帶上你一起。」

  這句話,半夜裡聽枕邊人說來,當真叫人遍體生寒。

  劉螢卻是嫣然一笑,道:「那是我的榮幸。」

  她竟然很快又睡著了。

  遠在咸陽的大秦皇帝胡亥沒有讓冒頓單于失望。

  胡亥答應了冒頓得寸進尺的貿易協定。

  發動攻擊之前,麻痹敵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冒頓的使者離開咸陽後,賀蘭雁悄悄來到了咸陽。

  「陛下,我前往鮮卑、烏桓勸說。鮮卑和烏桓的部族,每年都要向匈奴贈送大量的財物,還要忍受他們右賢王渾邪的侵擾,百姓想要反抗的心是很強烈的。但是不管是鮮卑還是烏桓,他們的首領都畏懼于匈奴單于冒頓的威勢,說——只要匈奴的單于還是冒頓,他們就不能貿然出兵,把這最後的部眾都犧牲了。」

  賀蘭雁垂眸道:「形勢不容樂觀,鮮卑、烏桓的首領都認為冒頓征伐西域的戰爭也會取得勝利,如此一來,就再也沒有人能撼動冒頓單于的地位。」

  胡亥沉靜聽著。

  賀蘭雁垂頭道:「形勢如此,陛下您還願意幫助我媽?」

  胡亥道:「他們畏懼冒頓的威勢,所以不敢出兵。那他們有沒有說,如果冒頓死了呢?」

  賀蘭雁一愣,道:「冒頓一死,匈奴就會大亂。鮮卑和烏桓的部族,應該不會拒絕我們的邀請了。」

  胡亥點頭道:「那就好。」

  賀蘭雁又是一愣。

  冒頓……怎麼可能死呢?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2
第 215 章

  胡亥是被一陣巨響與強烈的震動從夢中驚醒的。

  他披衣而起。

  宮人正慌亂地遙望著東方。

  只見東方的天際,升騰著一團紅色的火光,連綿不斷的爆炸聲隨後傳來。

  「陛下,這恐怕是地動了!」侍從慌張道:「去哪裡躲避呢?」

  胡亥感受了一下,只覺腳下的土地很是堅實,並沒有搖晃。

  東邊的響動與光亮,與其說是地動,倒更像是大爆炸。

  不過為防萬一,胡亥還是叫宮人都往空曠處集結,又召見護軍統領,要其安撫民眾,查探情況。

  不等護軍統領的人來彙報,墨侯李婧的大徒弟范棗木匆匆而來。

  李婧現在收了兩個徒弟,分別以棗木、梨木給他們另取了名字。

  胡亥支持李婧的「事業」,乾脆把尚造司的吏員工具都給李婧用了。按照胡亥原本的想法,是想要李婧來管理尚造司的,但是李婧堅持不幹——「做東西可以,管人太麻煩無聊了」,於是就只做了個「精神領袖」,雜務是一絲不沾手的。

  好在李婧收了這倆徒弟,大徒弟范棗木勤懇縝密,善於人事管理,與朝廷打交道的事情都是他在處理;二徒弟曲梨木精于木工,算是技藝傳承的手藝人,也是李婧的好幫手。

  胡亥一聽是李婧的大徒弟來了,心中喜憂參半。

  喜的是看來城東的爆炸與李婧有關——難道是火藥研製出來了?

  憂的卻是——這畢竟是火藥,李婧又是個投入製作就全然忘我的傢伙,別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他盯著快步上殿的範棗木,卻從對方那憨厚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端倪。

  好在範棗木一開口便道:「陛下,家師父請您移駕城東,去查驗家師父所做是否正是陛下所說的『火藥』。」

  胡亥大喜,召集郎官侍從,也不顧天尚未亮,立時便動身前往城東。

  城東的荒郊,原本是一片無人的野地,甚至周邊的林子裡還時不時能看到孤零零的墳頭。

  此刻卻是燈火通明,當中炸出來的大坑裡似乎還熱烘烘的,坑邊圍著許多匠人,正彎腰拿鏟子小心地把炸完後的泥土採集起來。

  而李婧正蹲在坑邊樹下,她大紅披風的衣角掃在烏黑的地上,像是灑了一地的胭脂,本人卻毫無察覺,正捏著燒出來的木炭筆往新造的紙上寫著什麼東西。

  胡亥示意眾人噤聲,他躡手躡腳走到李婧身後,就聽李婧嘴裡念叨著,「硝石為君、硫磺為臣,烈火之劑……」

  胡亥微微一笑,輕輕伸手拍在她肩頭,道:「朕的大發明家,你可是把全咸陽城都驚動了。」

  李婧正全神貫注地記錄著,忽然肩頭拍來一隻手,又是在周邊墳地林立的荒地裡,恰是天色未明之際,唬得她一聲尖叫,仰面跌坐在泥土地上,若不是給胡亥按住肩頭,差點就翻倒入炸出來的大坑裡——她回頭瞪著皇帝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亥忍不住噴笑出來,見她狼狽,又覺歉然,不敢真惹怒了她,惡人先告狀道:「嚇死朕了!你怎麼突然大叫?」

  李婧:……

  胡亥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忍笑道:「虧得是朕在旁邊,要不然你可就跌進這坑裡去了。還不快謝謝朕?」

  李婧「啪」的一聲撅斷了手中的炭筆。

  胡亥摸摸鼻子,低頭道:「咳……看在你辛苦的份上,就不用謝了。」忙轉移話題道:「你也真是大膽,也不跟朕說一聲,就動了這麼大的陣仗——萬一給護軍抓起來呢?」

  李婧果然被引開了注意力,道:「小型爆炸跟大型爆炸不一樣,當然也要先試驗一番。」她把寫著方法的紙遞給皇帝,道:「說起來,這法子還是從早前的方士煉丹的法子裡脫出來的。」

  「給先帝煉丹的那些傢伙?」

  「嗯,後來被先帝埋了的那些傢伙。」

  胡亥笑道:「看來他們也不是全無用處嘛。」他低頭看著紙上記錄的文字,只見淩亂繁雜,還有許多被劃掉了的,最後整理出來的幾句口訣卻是清晰明白,看起來有點像是化學反應式的中文版。

  李婧道:「不過他們完全走反了路子。他們是想盡辦法,要煉丹的過程中不發生爆炸,所以要降低硝石的量。咱們卻是要反著來。」她又道:「這次的大爆炸算是成功了。陛下你之前所說的火器,我也試過,但是材料扛不住——還沒等把火藥打出去,打火藥的東西先被炸爛了,就為這,我底下的人也傷殘了好幾個。」

  胡亥道:「朕都聽範棗木彙報了,已經叫人去善加撫恤。」

  李婧眼睛裡的光閃了閃,又道:「不過倒是可以試一試你說的另外那種——雷?」

  「地雷。」

  「對,地雷。」李婧道:「目前還是要用明火引燃的,如果能做出你說的地雷……」她遙望著古銅色的天際——那裡旭日將升,「如果真能做出你說的地雷,那麼在戰場上,這一枚小小的地雷,便會是最可怕的存在。」

  胡亥心中一動,歪頭打量著李婧——李婧現在的內心感受,是不是就像是剛造出了的火藥的奧本海默?

  李婧低頭又道:「不過劑量還要衡量,按照你所說的,做那麼小的地雷,要想能炸死一個人,還是很難的。」

  「不要炸死。」胡亥斷然道:「絕對不要炸死——只要炸斷他一條腿,甚至一隻腳就足夠了。」

  李婧蹙眉,盯著胡亥,直接道:「我所瞭解的陛下,可絕不是一個會對敵人同情仁慈的皇帝。」

  「朕的確不是。」胡亥對李婧也不加掩飾,道:「戰爭其實打的是後勤。善戰的民族都是相似的,不管是咱們秦人也好,還是北地的胡人也罷,男兒都是不畏死的。甚至戰爭之時,民眾會熱血沸騰,毫不惜命。但是永遠要記得,活著比死了更難。一個戰士死了,他的身後哀榮會激勵更多的男兒投入戰場。但是一個傷殘的戰士,卻會用餘生警戒所有人,也會用餘生拖垮國家的財政。」

  李婧聽得愣住。

  當這些缺胳膊少腿的戰士,從戰場回到後方;當戰爭一時的光暈從他們身上褪去,眾人會看到他們的淒慘處境,國家嫌棄他們是廢人、嫌棄他們要吃著撫恤的金銀,親人嫌棄他們是生活的負累,甚至他們自己也會嫌棄自己——看著這樣慘痛的例子,這個國家的青年還會熱血上頭麼?當國家失去了這些熱血的青年,還能與大秦一爭高下麼?

  「陛下真是可怕呵。」李婧輕聲道。

  胡亥的可怕,不在於殘暴,他本人是個溫和甚至仁厚的人。他的可怕,也不在於百萬雄兵,一聲令下,便能南征百戰。他的可怕,在於他的心計,在於他對人性的洞察。

  胡亥笑道:「不是朕可怕,是人心可怕。」

  李婧道:「我為陛下造了這可怕之物出來,陛下會有什麼獎賞嗎?」

  「哦?」胡亥笑道:「這還真是破天荒第一遭,你竟然也會想要賞賜。不過這也是應該的,隻你造紙一樁大功,就該大加封賞了,更不必提還有指南車、雕版印刷,如今又有了這火藥、火藥……說說看,你想要什麼?」

  李婧低頭思索。

  胡亥半開玩笑道:「你想要什麼,只要朕能滿足的,都滿足你。」

  李婧道:「君無戲言。」

  胡亥見她鄭重其事,也停下腳步,審視著她的神色,口中笑道:「先說來聽聽。」

  李婧道:「臣想要一道免死的聖旨。」

  「免死的聖旨?」胡亥駭笑道:「你不是生死看淡的麼?」又道:「朕又怎麼會殺你?你這賞賜要的沒道理。」

  李婧低聲道:「這道旨意不是給臣自己求的,而是給我們全族求的。」

  「哦?」胡亥黑眸微沉。

  李婧道:「家族這麼大,將來難免出幾個不肖子孫,誰也說不好會不會毀了家族的基業。不過臣也管不了太久以後的事情,就如陛下雖然是天下共主,也難以管到三代以後。臣只求一道給三代以內族人的免死聖旨。」

  「給全族?」

  「那臣就太貪心了。」李婧道:「只一人便足夠了。」

  胡亥皺眉盯著李婧,半響道:「你可知道你在求什麼?」他淡聲道:「你是在說,朕可能會誅殺李氏全族。」

  李婧道:「臣已經說過了,偌大的家族,難免會出幾個不肖子孫。」

  胡亥心情有些微妙的不悅,順勢在坑邊蹲下來,李婧也跟著蹲下來。

  胡亥掃了她一眼,把她拖在地上的披風挽起來,歎道:「朕就這麼可怕?」

  李婧道:「不是陛下可怕。只是臣害怕。」

  兩人盯著那黑黢黢的大洞發呆。

  半響,胡亥道:「你造了這威力無窮的東西出來,心裡一時震撼,也難怪會亂想。」

  李婧道:「大約是吧。」

  胡亥道:「你立了這麼多大功,朕應該答應你的請求,讓你安心。」

  李婧道:「那您還在想什麼?」

  胡亥頓了頓,瞅著她道:「朕心裡不舒服,叫你也忐忑一會兒。」

  李婧:……

  胡亥歎了口氣,無奈一笑,傳召文書,揮筆寫下了李婧所求的聖旨。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4
第 216 章

  李婧接過聖旨,隨手攏在紅披風下,對胡亥道:「謝了。給你看個小玩意兒。」

  胡亥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李婧手臂一抬起,一物疾飛而出,「咄」的一聲釘入大坑對面的旱柳樹幹中。

  「是暗器?」胡亥快步繞過坑邊,示意左右舉燈照明。

  只見那一人手臂粗的旱柳樹幹,竟然被一枚手掌長的利箭刺了個對穿,鋥亮的箭頭在燈燭下耀目生花,而箭尾的紅纓猶自輕顫不止。

  好厲害的「小玩意兒」。

  李婧也從後面跟上來了,撩開披風,給胡亥看她綁在手臂上的小鐵匣子,道:「這玩意兒在戰場上用處沒有火|藥那麼大,更趕不上如今軍中用的衝車,但如果是單打獨鬥,又或是用來防身,倒還有點用處。」

  「把這箭給朕起出來。」胡亥吩咐左右,又對李婧道:「你這小玩意兒,也當真了不起。」

  李婧解下那小鐵匣子來,往胡亥跟前一遞,道:「喏,我拿著沒什麼用,給你吧。」

  胡亥接過來,捏在手中沉甸甸的。

  一時侍從起下那樹幹上的利箭來,呈給胡亥。

  只見這短箭箭杆短輕,箭鏃較重,很適合短距離突然襲擊。

  「的確是防身利器。」胡亥把玩著那短箭,慢悠悠道:「也是行刺的利器。」

  「端看怎麼用它。」李婧道:「不過這東西帶不入咸陽宮的,鐵製作的,過宮門就給檢出來了。」

  胡亥拆著那小鐵盒,問道:「只能放一枚箭?」

  李婧道:「能放一枚箭,自然也能放一百枚箭,不過那就太大了,也失去了防身的效果。陛下想搬到戰場上?恐怕不行,這玩意兒即使能放一百枚箭,射距也超不過十步遠。不如咱們原有的強弓。」

  「倒也不用那麼多。」胡亥掂量著那小鐵匣子,道:「你就照著這個大小,試試最多能放幾枚短箭。」

  袖箭只有一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機會只有一次,還是太過危險了。

  李婧歪頭瞅著那小鐵匣子,陷入了建造的世界中,似乎因為皇帝的要求,還有幾分遇到挑戰了的興奮與躍躍欲試。

  胡亥笑道:「先帝有遇到老丞相的福氣,朕原本以為比不上先帝。誰知道能有遇到你的福氣——叫朕說來,朕這福氣可是比先帝還要好。」

  李婧微愣,道:「是臣福氣好。」

  能讓她以女子之身,執掌尚造司,當初力排眾議,舉薦她到章邯軍中做事——甚至從一開始,沒有強征她入後宮。再到如今,容忍她隨性而為,做出這些膽大包天的「玩意兒」。

  李婧心裡都清楚。

  胡亥低聲吩咐範棗木,道:「你師父寫下來的製作方法,裡面凡是涉及的原料,尤其是硝石,自今日起,帝國上下,禁止民間私自制取,納入官營體系,凡有取用,一絲一毫,都要由朕親自准許,且要登記在冊,每有產出,都上溯到製作者,全部要記錄得清晰無誤。」

  範棗木一一記下來,又複述了一遍,一字不錯。

  胡亥笑道:「李婧啊,你這大徒弟真是伶俐,朕身邊要是也有這麼個人就好了。」

  從前的侍者阿圓在墮龍崖之戰死去了。

  此後胡亥身邊服侍的人換了好幾茬,總沒有一個特別趁手的。貼身的侍從,不能蠢笨,最好是伶俐的,然而伶俐的又容易太聰明生出歪心、不夠忠誠。

  英明之主不易出,貼身忠僕也難找啊。

  「你這是嫌棄尉阿撩不夠伶俐嘍?」

  「不是一回事兒。」胡亥掃了一眼在自己背後盡忠職守的尉阿撩,笑道:「阿撩是老實人。」

  李婧警惕道:「這範棗木是我徒弟,陛下可不能搶。」

  胡亥失笑,道:「朕好歹是堂堂一國之主,至於搶你一個小姑娘的徒弟麼?」

  李婧「切」了一聲,當初北歸途中,她可是見多了皇帝「無恥」的操作。

  胡亥也覺得在李婧面前裝不起這個逼來,摸了摸鼻子,道:「天也快亮了——走,朕請你吃個早飯。朕每天吃的可健康了,五谷雜糧,蔬菜水果——跟著朕吃,一準錯不了。」

  「就是沒肉唄。」李婧毫不留情得戳穿,又道:「不了,我回去研究這玩意兒了。」她指了指胡亥拖在掌心的小鐵匣子。

  胡亥目光凝在掌中袖箭上,緩緩合攏手指,攥緊了這危險的「小玩意兒」。

  大秦光復四年,整個帝國上下風調雨順,偶有幾處風災旱災水災,都是小範圍小烈度的,在人力可控範圍內,沒有造成災民流離的後果。

  三個諸侯國各安其事,呂雉和吳臣歲末把足份的稅金運到咸陽來,而韓信則把壓著石頭的牛車也送到咸陽來。雪融化後的濕地上,楚王送來的稅金車壓出來的痕跡,比漢王太后與臨江王送來的都要深。

  一想到這點,漢王太后呂雉與臨江王吳臣心頭的那點不舒服便也能壓得住了。

  其中又尤以漢王太后呂雉最甘心。

  她的外孫,大秦的皇太孫嬴祚,在太子妃的悉心養育下,健康茁壯得跨過了一周歲的坎兒,眼看著是養住了。

  大秦光復五年,境內百姓秩序井然,絕大多數國土上的黔首都恢復了生產作業,城市裡的人們甚至已經進入了安居樂業的狀態。

  同年,在各郡做步兵、騎兵和水兵的人員,包括男子到了十八歲開始服一年兵役的人員在內,共計十五萬人。

  而同年在咸陽和三位諸侯王朝廷中的衛士,總計有五萬人。在邊境屯田服役的士卒,包括自從十餘年前在邊境成家的人口,共計二十余萬。

  在朝廷特聘來的養馬大商人烏氏倮的兒子烏山的管理下,朝廷的各養馬司的戰馬從幾百匹上升到幾千匹,又一躍而成了三萬匹。

  一點一點,帝國在最高意志的推動下,向著五年之約的實現前行。

  與此同時,在大秦之外,匈奴對西域的戰爭最終獲得了部分的勝利。

  匈奴沒能吃下西域全部的小國,但是至少對接壤小國的戰爭,取得了全部的勝利。

  被這股勝利的激情席捲,匈奴人上下都充滿了對外征服的雄心與自信。

  這一年的冬天,右賢王渾邪像往年一樣,領兵前來馬邑例行擄掠。

  自從大秦與匈奴的「和平」協議之後,每年冬天,匈奴對大秦邊境的擄掠,已經成了定例。

  大秦的士卒從來沒有抵抗過。

  朝廷的衛兵已經撤走了,馬邑城中的黔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但凡有其他辦法的,都往南方遷徙了。

  沒有辦法離開的,只能忍耐著每年一度的被洗劫,只要保住性命,就還能再過一年。

  所以右賢王渾邪入馬邑城,是肆無忌憚的,是大搖大擺的,是準備搶完發洩完就撤走的——就好比是給手下的士卒一場年末的狂歡。

  但是這一次,他打錯了主意。

  積雪重重的馬邑城,陰沉沉的烏雲下,轟隆隆的雷聲,不知道是從天上引來的,還是從地底噴發出的。

  嗆人的硝煙味彌漫了一日一夜不曾散盡。

  待到煙霧散去,只見滿城斷肢血水。

  還活著的匈奴兵,拖著斷了的手腳,在血水中爬行著,已經沒有撕心裂肺喊叫的力氣,只想著不能死,又想著太痛了乾脆就死了吧。

  而遙在龍城的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冒頓,還不知道在馬邑城發生的慘案屠殺,正因為右賢王渾邪又一次的不守時而大發雷霆。

  「這個渾邪!每年都是他最後一個到!去年差點誤了大典的時臣!」左賢王胡圖道:「他這次西征立了功,人也變得越發難以約束了。等他這次回來,單于您可不能再輕輕放過他了。」

  冒頓皺著眉頭,有些心神不寧,道:「往年他來遲了,卻也總會叫信使來彙報。但是今年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冒頓的大兒子稽粥笑道:「父親不用擔心,那渾邪是去搶掠馬邑城了。那些秦人您也知道,一個個軟趴趴的,去年又答應我們的要求,簽訂了新的貿易協定,我看啊,他們是不敢跟我們打的,只能乖乖任由渾邪搶掠。渾邪一定是搶得高興了,竟然忘了龍城的約定。」

  「他敢。」冒頓淡聲道:「沒有人敢忘記與我的約定。」

  稽粥斂容,道:「那要不然兒子派人去問問?」

  冒頓有些煩躁得點了點頭。

  他獨自出帳,尋到閼氏帳中。

  劉螢放下手中的墨筆與皮毛,詫異道:「單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冒頓走到她身邊的,低頭看著她寫的東西,道:「這是什麼?」

  劉螢笑道:「我想著把兩國的文字一一對應,以後也能教導更多人學會兩國語言。」

  冒頓沉沉看了劉螢一眼,道:「我沒見過比你更忙的女人了。」

  劉螢笑道:「怎麼?這是怪我沒有陪你?」

  冒頓道:「大秦的皇帝,養了三萬匹馬。」

  「還不如咱們一片牧場上養的多。」

  冒頓卻並沒有被這恭維逗笑,而是逼視著劉螢,道:「你聰明的,告訴我,你那大秦的皇帝想做什麼?」

  劉螢道:「養馬就是養馬嘍,秦朝的皇帝都很講究面子的。皇帝出行,拉車的馬得是一樣的高矮,一樣的毛色,一樣的乖順才行。若按照這個標準去選,一千匹馬裡面也未必能選出一匹來。這皇帝從前在咸陽的衛士就有五萬多人,後來養不起了,天下大亂。如今他要養三萬匹馬,也不算什麼稀罕事兒。」

  冒頓仍是盯著劉螢。

  他本能得感到不對。

  他早就該把這新閼氏鎖起來了,可是一直捨不得。

  他欺瞞過自己幾次,把她留在身邊,也許可以透過新閼氏給大秦皇帝傳遞假的消息。

  但他不是能欺騙自己的人。

  右賢王渾邪去劫掠馬邑城,至今未歸。

  「把閼氏的東西都收起來。」冒頓命令女奴,道:「把拓曼抱到我帳中。」

  拓曼是劉螢所出的兒子,已經三歲了。

  劉螢抱膝坐在柔軟的羊毛毯上,仰頭望著冒頓,唇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毫不慌亂,更不難過,就好像她等待這一天的降臨已經很久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5
第 217 章

  隨著冒頓的命令,帳中的女奴卻都不知所措地望向了劉螢。

  五年來,劉螢身邊的女奴都是她自己在管理,冒頓並不介意給他的閼氏這點權力,在他看來,這些連牛馬都不如的女奴,並不值得他去費心。

  五年來,劉螢斷斷續續收留了幾十名曾陷入絕境的女奴,還有來往商人送來的各地侍女,甚至還有來自大秦的女子。

  而這五年來,她們當中的大部分都已經在胡地嫁人生子。她們都是乖順的、黯淡的,與帳中的毛毯擺件無異,全然融入了背景中。

  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冒頓大為驚怒,萬沒料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現了第二個「單于」。

  冒頓掃了一眼毫無舉動的女奴侍從,陰狠道:「既然像死人一樣聽不懂我的話,那麼就真的死掉吧。」

  他一招手,似乎要傳召他的扈從。

  劉螢柔聲道:「單于要關我也罷,要殺我也好,總該有個罪名吧。」

  冒頓盯著她,冷聲道:「你以為這次還能逃得過嗎?」

  「我不明白單于在說什麼。」

  冒頓將懷中揣了一日一夜的帛書摔在劉螢面前,道:「這是你的信件,被我截獲了。上面的文字,不是秦人文字,更不是胡語。你究竟與何人通信,要用這等秘密的文字?」

  劉螢目光落在那攤開的帛書上,神色一動。

  只見那帛書上用墨筆寫著:mayichengda身g|youxianwangyisi|congsulikAI|藥激n藥激n

  冒頓見狀,欺步上前,俯身盯著劉螢,道:「寫的什麼?你在與誰通消息?」

  劉螢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便確知了內容:馬邑城大勝,右賢王已死,從速離開,要緊要緊。

  贏了。

  劉螢心中鬆了口氣。

  冒頓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抓住她肩膀,急問道:「你在和大秦的皇帝通信是不是?」

  劉螢只覺肩頭生疼,輕聲道:「單于為什麼會這麼想?」

  冒頓一愣,盯著劉螢,道:「我不該這麼想嗎?」

  劉螢垂眸一笑,道:「原來我身邊也有背叛者。」

  算著信該來的日子,卻什麼都沒出現。

  自昨日起,劉螢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是給冒頓截獲了。

  冒頓道:「信上寫的什麼?你告訴我,我讓你少受些苦頭。」又道:「你還有多少事情是騙我的?我知道你那個被燒毀了面容的女奴沒死,說什麼得了怪病燒死了,都是謊話。我的人見到她在咸陽出入了。」

  皇帝身邊有冒頓的耳目?

  劉螢心中一驚,卻是道:「單于隻拿到了這一封信嗎?」

  冒頓道:「上一封信的內容,你身邊的人摹寫給我了。但不管是我們的人,還是從大秦俘獲的人,都不認識這種文字。」

  「五年前,我備嫁入胡的時候,跟隨大秦的皇帝學的這種文字。」劉螢輕聲道,帶著淡淡的笑容。

  冒頓五指用力,像是要捏碎她的肩膀,嘶聲道:「你從一開始,就是來為他做耳目的!」

  劉螢在他手中,像是枚隨時會融化的雪娃娃,她並不喊痛,輕而溫柔道:「在我學這種文字的同時,我也在學胡語。」

  冒頓一愣。

  劉螢臉上的笑容輕而恍惚,「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自己會嫁給你。我以為這遙遠的胡地,是比刀山火海更可怕的存在。我以為這匈奴的單于,是個茹毛飲血的野人,是個殺妻弑父的兇手……」她的目光漸漸凝在冒頓臉上。

  冒頓鬆開了鉗住她肩膀的手。

  劉螢無限眷戀得撫摸著丈夫英俊的面龐,含淚笑道:「我沒有想到你會是這樣英武、體貼甚至溫柔,是我可以倚靠的丈夫,時而又是最頑皮的孩子。我更沒有想到我們的孩子,會那樣可愛聰慧,叫我徹夜抱著他不捨入睡,叫我恨不能為他粉身碎骨流盡最後一滴血。」

  帳內帳外一片岑寂,唯有火盆呼呼的燃燒聲,和劉螢溫柔哀傷的低訴聲。

  「可是太遲了。」劉螢含淚凝視著丈夫,道:「我已經做錯了太多。如果人真的有下輩子,如果你願意原諒我……」

  冒頓死死盯著劉螢,道:「你是真的後悔了嗎?」

  劉螢沒有說話,只是仰望著冒頓,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冒頓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閼氏笑得這樣醜過,醜得叫他心碎。

  劉螢長歎一聲,道:「後悔也已經沒有用了……」

  「別騙我。」冒頓忽然道。

  劉螢一愣。

  「別騙我。」冒頓又道,他痛苦而又糾結得盯著劉螢,道:「我原諒你。」

  劉螢震驚地望著他,一時呆住了。

  「只要你交待你和大秦皇帝來往的書信。」那些痛苦嫉妒傷心的情緒叫他一眼都不願再多看她,可是他的視線卻不聽使喚,牢牢鎖定在她含淚的面容上。

  劉螢顫聲道:「你願意原諒我?」

  冒頓道:「我不是什麼好人,你嫁來的時候對真正的我一無所知。你做過一些錯事,現在你後悔了。」他頓了頓,咬緊牙關,道:「你後悔了。」

  「我後悔了,你就願意原諒我?」

  「不然呢?」冒頓雙目赤紅,低吼道:「難道你要我殺了你?」

  他選擇不原諒,劉螢只有死路一條。

  忽然帳外扈從報到:「單于,拓曼不在城中。」

  冒頓猛地扭頭盯著劉螢。

  劉螢舒了口氣,道:「我心知事發,你來之前,已經叫女奴帶他避開,這會兒應該是在城外的湖裡捉魚了。」

  冒頓一時不知該氣她欺瞞,還是贊她機靈。

  劉螢試著起身,雙膝酸麻,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冒頓伸手要扶她,伸到一半恨意又生,眼睜睜看她摔在毛毯上。

  劉螢不哭也不喊疼,咬著下唇,青白著臉色,慢慢爬起來。

  冒頓見狀,猛地別過頭去。

  劉螢道:「我們去接拓曼回來。」她頓了頓,道:「我把從前的事情,都講給你聽。」

  冒頓盯著劉螢,神色陰晴不定,最終決定,還是先哄她都交代了再說。等到她徹底交代之後……

  兩人出帳上馬,在扈從看來,兩人好似與往日並無區別。

  隻這一次,單于沒有扶閼氏上馬。

  冒頓與劉螢兩人在前,上百扈從騎馬追隨在後。

  保護單于冒頓的扈從都是草原上最英武忠實的勇士,有這百名扈從的保護,在龍城周邊,即使有什麼意外,也足以讓冒頓活著等到支援。

  冒頓騎得很快,身邊的劉螢這次卻一反常態,只是打馬慢行、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麼?」冒頓忽然道。

  劉螢一愣,回過神來,道:「如果拓曼知道了這些事情……」

  冒頓冷哼一聲,道:「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怎麼不想想將來拓曼知道了怎麼辦?」

  劉螢被他刺得臉色一白。

  冒頓耐著性子道:「只要從今往後,你跟秦朝一刀兩斷,拓曼就不會知道這些事情。」這是願意幫她隱瞞的意思。

  劉螢再度望著他,神色震動。

  「知道我好了?」冒頓冷諷,別過頭去不看她,皺眉道:「快些!」

  他催馬疾行,劉螢也只能趕上。

  「單于,與我共乘……」劉螢輕聲喚道。

  然而她的聲音低微,沒等傳入冒頓耳中,就被寒風吹散了。

  兩人胯下乃是千里難尋的駿馬,發力狂奔,立時將後面的扈從甩開十幾丈。

  蒲奴河盡頭的月湖已經近在眼前。

  「父親!母親!」拓曼在湖邊女奴懷裡衝著兩人招手歡叫。

  冒頓望著最喜愛的幼子,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之色。

  忽然,半邊的天空都成了金色,巨大的爆破聲從兩人身後傳來,一股熱浪從後衝來,將兩人和胯|下駿馬都撞飛出去。

  三歲的拓曼,只見父母身後,上百扈從與駿馬都飛到了半空中,塵土揚到了天際,迷迷濛濛中的火光,像是墜落的無數顆星星。

  孩子拍手笑道:「變戲法嘍!變戲法嘍!快看!」

  半空中炸裂的人與馬重重摔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血腥味迅速彌漫開來,被寒風裹送來,中人欲嘔。

  巨大的爆破聲抵達了湖邊,上一瞬還在拍手笑的拓曼被嚇待了,僵在女奴懷中,緩得一緩,才衝著摔在地上的父母哭叫起來。

  劉螢和冒頓被爆炸衝擊落地,渾身佈滿了細小的傷口,連聲咳嗽。

  冒頓先緩過來,撐起腦袋,四顧一望,只見兩人來處,盡是斷肢死馬;而劉螢就俯臥在他一丈遠處,不知死活。

  中了埋伏!

  可什麼埋伏如此恐怖?

  又有誰會在龍城之外,精心佈置下這場伏擊呢?

  冒頓伸手去搭劉螢肩頭的手在半空中一滯,而後迅速用力得壓下去——他要擒住劉螢!

  是她!

  是他的閼氏!

  他的閼氏,以她的柔情與淚水,以她與他三歲的兒子,以她的謊言為誘餌。

  布下了這殺局!她要他的命!

  「你這女人!」冒頓按住劉螢肩頭,欺身上前,橫臂勒住了她的脖頸,肌肉收緊,立時叫她不能呼吸,他恨聲道:「你這惡毒的女人!」

  劉螢臉色漲紅,慌亂得拍打著冒頓手臂,卻哪裡能掙開。

  「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冒頓臉上汗水和受傷後的血水混在一處,沿著劉螢的後脖頸,浸濕染髒了她月白色的衣領,「你這滿口謊言的女人!」

  餘光中,他看到伏擊處兩側灌木叢中集結奔來的眾女奴,她們手中都舉著兵器。

  可是在她們近身之前,足夠他殺死劉螢十次了。

  劉螢手臂後伸,抵在冒頓胸口。

  冒頓感到她的手指是綿軟無力的。

  「我給過你機會。」他猙獰道,手臂用力。

  「噗噗」,利刃入肉的聲音,低而沉悶。

  冒頓只覺胸口忽然一陣溫熱,渾身的力氣都順著消散了。

  劉螢從他手臂中掙脫出來,趴在地上劇烈咳嗽。

  暗紅的血跡從冒頓身下流出來。

  他呆呆伏在地上,望著狼狽咳嗽的劉螢,氣若遊絲道:「你這女人……」余光中,手持武器的眾女奴越奔越近,「你這女人……究竟是為什麼……」

  劉螢咳得涕淚橫下,手臂上綁著的袖箭也脫落下來。

  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跡,單膝跪地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

  呼嘯的寒風中,冒頓逐漸暗淡的目光裡,只聽劉螢輕而堅定道:「女人,也有祖國。」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5
第 218 章

  眾女奴奔至閼氏之前,有人上前扶起劉螢,有人去查看俯臥著的單于。

  「閼氏,單于還活著!」女奴感受到單于冒頓鼻端噴出的氣息。

  兩人纏鬥之時,劉螢為求活命,手指抵到冒頓身上,便扣動了機關,並沒有時間與機會去瞄準冒頓的要害,但求能讓冒頓受傷失去武力。

  此時看,只見一圈三枚袖箭,釘在冒頓右胸口,血水從傷處擠出來,使得他立時失力至於暈厥,卻並沒有當即就奪取了他的性命。

  然而如果放任不管,這樣流血下去,冒頓必死無疑。

  「閼氏,怎麼辦?」女奴一手按在冒頓頸間,一手持刀。

  想要昏迷過去的冒頓死掉,只是劉螢一點頭的事情。

  劉螢目光落在毫無知覺得冒頓身上,臉上閃過複雜情緒。

  她閉了閉眼睛,道:「帶上他。」像是為了讓對自己能夠交待,她又道:「萬一路上遇到攔截,他能派上用場。」

  她再不遲疑,率先向湖邊奔去,同時衝著湖邊的女奴打了個長而響亮的呼哨。

  湖邊的數名女奴,除了一人抱著哭鬧的拓曼,餘者都各自呼哨。

  隨著呼哨聲,原本散佈在湖邊的幾十匹駿馬聚集過來,只見這些駿馬中有一絲雜毛都沒有白馬,有俊朗健壯的青色馬,有黑色如漆的烏驪馬,還有罕見的赤黃色馬。

  冒頓單于坐擁匈奴遼闊的草原,麾下駿馬四十萬匹。因他的閼氏愛馬,他便樂於在遇到寶馬的時候,贈送閼氏幾匹。

  五年下來,身為閼氏的劉螢擁有了幾十匹駿馬。她讓女奴為她牧馬馴馬,而冒頓乃至他身邊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

  他們誇讚劉螢是「比胡人更像胡人的女人」,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閼氏之愛馬,與草原貴女之愛馬,是截然不同的用意。

  拓曼在女奴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衝著奔近的母親伸出稚嫩的手去。

  劉螢接過孩子,摟緊在懷中,親吻著他泛著奶香的頭頂,低低道:「我的兒,我的寶……噓,噓,不哭,娘在這裡。」

  拓曼緩過來,趴在母親懷裡,伸長脖子看女奴把父親搬上馬去、用布條綁起來,「娘、娘……」他叫道,「父親怎麼了?」

  「父親太累了,他睡著了——拓曼乖,不要吵醒他,好不好?」劉螢柔聲道。

  拓曼懂事乖巧得點頭,觀察著母親的神色,稚嫩的臉上透著不安。

  沒有時間再去安撫幼子的情緒,劉螢將拓曼交給女奴,抓過離她最近的白馬,一躍而上,叫道:「沿著蒲奴河一路往南!」

  眾女奴紛紛策馬跟隨。

  方才巨大的爆炸聲與火光,必然已經引起了龍城內人的注意。

  而以劉螢目前的力量,是無法與匈奴主力硬碰硬的。

  她按照皇帝密信中所言,迅速撤離。

  事實上,就在劉螢誘使冒頓出城之後,匈奴的使者就面色倉皇得飛馳抵達了龍城王帳。

  當得到單于陪伴閼氏出城之後,使者大驚失色,只能先向單于的長子稽粥與左賢王胡圖彙報了緊急的情況。

  「右賢王渾邪中了圈套,帶去馬邑城的三千兵馬,一個都沒能活著出來。我們的人查探到,早在右賢王帶人去之前,秦朝的皇帝已經下令清空了馬邑城中的普通民眾——這是一場蓄意的伏擊!」使者不安得捏著帽子,臉色煞白,彷彿又回到了遍地血腥氣的馬邑城中,「我們是三天之後才察覺不對的——因為入城的人,全都死了,連能回來報信的人都沒有。三天都沒有消息,一開始我們以為是右賢王的人在馬邑城玩得太過愉悅,捨不得歸來。但是等到我們前去查看……」

  「秦朝伏擊了右賢王渾邪?」左賢王胡圖迅速抓住了最關鍵的一點,立時道:「快叫人去找單于回來!」

  恰在此時,巨大的爆破聲從南邊城外傳來,就像是天都要被震碎了一般。

  眾人相顧驚駭,紛紛搶出帳去,只見南邊的半空中升騰起一團火光,像是末日般的場景。

  那使者喃喃道:「來了!又來了!那一日,我們的人也曾見過這樣的火光,只是當時誰也不知道,就是這火光要了右賢王的命!」

  稽粥大叫道:「備馬!我去尋父親!」

  左賢王胡圖忙攔住,道:「不要衝動,萬一真的出事兒了,你就是各部族的首領了——你明白嗎?」

  匈奴人原是強者為尊,然而自冒頓的父親開始,繼承人的問題上,眾人已經默認了頭領的意志。當時冒頓的父親想要更立自己疼愛的幼子,如果不是冒頓弑父自救,恐怕這繼承人就會落在他幼弟身上。

  等到冒頓一統草原,冒頓本人的意志,已經淩駕於匈奴從前的風俗之上。匈奴也在從強者為尊,逐漸轉化為「家天下」。

  左賢王胡圖一向與冒頓長子稽粥關係不錯。

  如今右賢王渾邪已死,如果冒頓真的出事兒了,左賢王胡圖即便有自立之心,也要考慮原右部的人是否答應。

  在這種情況下,冒頓長子稽粥便會成為平衡點。

  稽粥攥著馬韁的手一緊。

  左賢王胡圖又道:「稍後片刻,前去的扈從會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連草原上見慣了殺戮的漢子,也被城外湖邊的慘狀駭得面無血色。

  那染紅了的遍地積雪,那橫在血水上的斷肢頭顱,那還彌漫在半空中的塵土……

  「單于不知去向,與單于一同出城的閼氏,還有閼氏的孩子,都不見了。」奉命前去查探的扈從,忍住胃部翻湧的嘔吐感,道:「我們翻檢了那些屍首,沒有穿單于或閼氏服侍的人。湖邊有向南而去的馬蹄印記,估計有百人之多。」

  左賢王胡圖道:「帶人去追!迅速帶三千精兵去追!」

  隨著查看的扈從入帳,另一批自匈奴南境而來的使者也匆匆而來。

  「不好了!秦人發兵,攻打托克托甚急!」

  這托克托,便是從前趙武靈王所置的雲中郡,後來戰亂中為匈奴奪取,雖是長城以內的地域,然而這麼多年來,卻是屬於匈奴的。

  稽粥到底還只有十六歲,眼見父親下落不明,南境連起戰事,右賢王渾邪戰死,已是感到極為不安,道:「秦人這是早有準備……」

  左賢王胡圖道:「不錯,他們一定籌謀了許久。」頓了頓,他道:「閼氏恐怕也是秦朝皇帝佈置下的陰謀。」

  稽粥怒道:「我這就去殺光閼氏的人!」

  「晚了。」左賢王胡圖歎道:「早知如此,在新閼氏入胡的時候,就該勸單于殺死她。」

  可惜,他們都輕視了這個悍然入胡的女人,而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胡圖,我們現在怎麼辦?」稽粥不安地在帳中走來走去,雖然他只有十六歲,卻已經跟著父親在南征北戰中上陣殺過人了,「我親自帶兵去追父親和閼氏!」

  「不可。」左賢王胡圖忙攔住,「萬一秦人還有陰謀,我們需要你留在龍城坐鎮。」

  稽粥怒道:「那可惡的秦朝女人!可恨我們都給她迷惑了!」

  雖然因為拓曼的存在,稽粥與劉螢有著天然的對立,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劉螢的溫柔與美麗,甚至就連他,也曾想過「父死子繼」的將來……

  左賢王胡圖問南境來的使者,「攻打托克托的,是秦朝的哪個將軍?」

  使者道:「就是從前在烏桓山大敗我軍的李甲將軍,是秦朝老丞相的小兒子,也是秦朝皇帝的親信。」

  五年之前的烏桓山之戰,左賢王胡圖是親歷者。

  當時的秦人披著自己巨大的傷亡,也讓胡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正是烏桓山之戰,讓左賢王胡圖心生退意,一力主和,勸導冒頓單于與秦朝簽了和平的盟約。

  「是他。」左賢王胡圖倒吸一口涼氣,道:「秦朝這次,志向不小啊!」

  稽粥道:「秦人真是反復無常,明明簽訂了盟約,當初父親放過了他們,他們卻恩將仇報!」年輕氣盛,經過短暫的思考,他像是恢復了勇氣,又道:「怕什麼,整個秦朝才不過幾萬匹不成樣子的馬,在草原上,他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稽粥捏緊了拳頭,道:「我絕對不會像父親一樣饒恕他們!」

  左賢王胡圖直覺這次的戰事不簡單,道:「先等等,看派出的扈從能否追回單于來吧。」

  匈奴的單于,此刻正被綁在沿著蒲奴河南下的馬上,簡單包紮過的傷口佈滿血跡,凍至青白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距河城還有多遠?」劉螢問道。

  在蒲奴河最南端,有一座小城,人們只叫它河城,這裡距離最北邊的長城,騎馬只有半日便可抵達。

  「閼氏,還有一日半。」女奴抱著已經凍病了的拓曼,道:「閼氏,要不要停下來找個地方,先給拓曼治病?」

  劉螢看一眼燒得發暈的幼子,再看一眼生死一線的丈夫,心如油煎,卻是道:「一刻不能停。一旦被龍城的追兵趕上,咱們便都沒了活路。」

  馬邑城之戰,只是開端。

  而龍城的稽粥與左賢王等人,此時也該得到消息了。

  「繼續前行!」劉螢遙望南方,不知與她約定之人,是否已到河城。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25 19:48
第 219 章

  在距離河城最後的半日路途上,劉螢等人遇到了好幾撥狼狽退下來的匈奴軍隊。

  好在劉螢等人對於地形異常熟悉,又早有準備,而匈奴敗軍逃命後撤途中也無暇他故,於是劉螢等人得以相機避開,並最終抵達了河城。

  冬日的河城,低矮的胸牆上已經插滿了黑色的大秦旗幟。

  秦人已經攻佔了這座城池,並將它變成了繼續北進的據點,一下子將後勤補給縮短了千里。

  「敢問前來者,可是大秦廣陵侯劉螢?」城下有一黑袍小將恭候多時,見一眾女子胡服胡發策馬前來,立時領兵上前詢問。

  在前的女奴叫道:「正是我家主人!」

  那黑袍小將四顧一望,抱拳恭敬道:「大秦廣陵侯何在?」

  劉螢分開眾女,衝到列前,勒馬持韁,啞聲道:「大秦廣陵侯劉螢在此。」

  那黑袍小將把她一望,心中一愣,萬沒料到能臥在匈奴單于身畔五年、從龍城殺出來的廣陵侯,會是這樣柔美的一位女子。

  然而只見這廣陵侯身披暖陽光輝,神色凜然,自有一番叫人不敢逼視的氣勢。

  他斂容低眉,不敢再看,朗聲道:「末將蘇離,乃驃騎將軍李甲麾下都尉,奉陛下之命,於河城外恭迎廣陵侯歸來!請隨末將入城。」

  城門緩緩放下來。

  劉螢對蘇離道:「城中可有醫師?我們長途奔襲而來,我丈夫與孩子都病了傷了,麾下眾人也需休整。」

  蘇離心中一跳——廣陵侯的丈夫,不就是匈奴單于冒頓嗎?

  他目光落在馬隊中間那被綁在馬背上生死不知的男子背上——難道這就是冒頓?

  蘇離忙道:「李將軍都想到了,早已備下良醫。」

  甫一入城,果然便有早就準備的太醫上前,將冒頓、拓曼等人接去看診救治。

  李甲得到消息,忙與夏臨淵一同來迎接劉螢。

  李甲、夏臨淵與劉螢三人都是當初跟隨皇帝流亡海外的信臣,當初一同死裡逃生的一幕幕還歷歷在目,眨眼間已是滄海桑田。

  不需要言語,多少經歷,都寫在彼此染過風霜的臉上和那不再澄澈的眸中。

  劉螢不及敘舊,當先走入堂屋,站在懸掛的輿圖前,指著蒲奴河向北,直到龍城,道:「匈奴的單于冒頓,被我帶來了,受傷昏迷。匈奴如今群雄無主,多半會以龍城為尊——如今,匈奴的左賢王胡圖與冒頓的長子稽粥,正坐鎮龍城。」

  李甲忙道:「既然冒頓在我們手中,那我們可以立時發佈冒頓已死的消息,以此策動鮮卑、烏桓等地的東胡王餘部起事,也動搖匈奴軍心。」

  想到生死未卜的冒頓,劉螢眉眼低垂了一瞬。

  李甲等著她的決斷。

  劉螢輕聲道:「可。」

  於是李甲招來部下,立時便將匈奴單于的訃告宣揚出去。

  劉螢接連幾日都在騎馬狂奔趕路,忽然落地行走,雙腿發顫,此時站在輿圖下,時刻一久,竟覺支持不住。

  她緩緩坐倒在輿圖下。

  「阿螢姐姐!」李甲嚇了一跳,忙去扶她,又要叫太醫。

  劉螢疲憊擺手,道:「我歇一會兒就好了。」又道:「陛下的最新指令是什麼?」

  李甲道:「陛下最新的指令,就是叫我們一定把你平安接回來——還有你的家人。」

  劉螢心中一跳,喃喃道:「我的……家人麼?」

  李甲已經瞭解冒頓重傷、拓曼高燒的情況,忙道:「陛下特意叫宮中的太醫跟隨了我們軍隊,就是為了保障你的安全。」

  劉螢閉了閉眼睛,似乎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而是問道:「陛下要如何用兵呢?」

  李甲道:「就如你所見的,我作為先鋒軍,接到你之後,派人將你送回咸陽,而後我就領兵直插龍城。在我後面,大將軍蒙鹽在雲中郡坐鎮,率領大軍隨後而至。」他指著輿圖,還要展開詳細說。

  「送我回咸陽?」劉螢截口打斷。

  李甲微微一愣,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回去。」劉螢堅定道:「若論對胡地的熟悉,軍中無人能超過我。我是剛從龍城出來的,城裡什麼情況,我比你們更清楚。你既然想要直插龍城,那麼就不該在這個時候,把我送回咸陽。」

  「可是陛下……」

  「陛下一定會答應我的請求。」

  「就聽廣陵侯的吧。」夏臨淵小聲道:「我這邊都寫下來了,等奏章送到陛下面前,總要三五日後了。萬一陛下不許,咱們到時候再把廣陵侯送回去也不遲呐。」

  劉螢神色漠然。

  李甲覷著劉螢神色,笑道:「阿螢姐姐能從龍城殺出來,你的來去,豈是我和抱鶴真人所能左右的?當初你要入胡地,陛下攔不住你;如今你不想回咸陽,陛下自然也不能勉強你。我們都聽你的。」

  「好。」劉螢啞聲道,接過李甲奉來的熱湯,飲了兩口,複又指著輿圖,細細講說起前往龍城的道路該如何行進,龍城內的防衛又是什麼樣子的,以及匈奴目前的兵力分佈等等。

  直到入夜時分,這場商議才臨近尾聲。

  太醫來彙報情況,「廣陵侯兒子高燒已退,應無大礙。不過廣陵侯的夫君……這個,受傷過重,失血過多,能堅持到如今不死,已是殊為罕見,然而陽壽已盡,若用溫補之藥,還可敷衍數日,但人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神志不清。若用猛藥,則能有迴光返照的片刻,然而藥力剛猛,乃是催命的符咒——還請廣陵侯定奪。」

  劉螢從紛亂殘酷的排兵佈陣中回過神來,視線虛虛落在半空中,愣了片刻,低聲道:「小兒幾時能醒?」

  太醫道:「今晚用了藥,發了汗,沉沉睡上一覺,明早便該醒了。」

  「好。」劉螢咬緊牙關,半響道:「待小兒醒後,便讓我的夫君也醒來吧。」她目含悲憫,唏噓道:「讓他們父子見這最後一面。」

  李甲與夏臨淵都不好開口說話。

  偌大的屋子裡,一時肅靜下來。

  劉螢手臂撐著案几,借力站起來,道:「今日先到這裡吧。」她搖搖晃晃走出去,因雙腿發顫,像是隨時會倒下去。

  然而直到她走出李甲于夏臨淵的視線,她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像被大雪覆壓的青竹。

  劉螢守著拓曼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陽光照在雪地上,光線反射入屋內,映得一室雪亮。

  拓曼揉著眼睛醒過來。

  他那消瘦了的小臉上終於又恢復了健康的紅潤,而不再是駭人的燒紅。

  「娘,屋子裡好亮呐。」拓曼奶聲奶氣道,任由母親瘋狂親吻他,又道:「我們這是在哪裡呀?」

  忽然之間,生病之前在湖邊看到的一幕幕湧入腦海,拓曼道:「娘,我做了個噩夢,夢到父親和你飛到了天上——父親呢?」

  「走,娘帶你去見你的父親。」

  冒頓醒過來的時候,只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痛,而最痛的卻是右胸口——那裡三枚短箭直直紮在肉裡。

  太醫沒有給冒頓拔箭,這種情況下拔箭,等於是要冒頓的命。

  冒頓感到他渾身的力氣都在流失,就像是抓在手中的水一樣。

  他要死了麼?

  余光中望見榻邊的一角衣裳。

  冒頓拼盡全力才能轉動脖頸望去——是閼氏!

  她抱著他們的孩子,正站在榻邊,垂眸凝視著他。

  「你……」冒頓徹底清醒過來,他望著屋裡的陳設,道:「你把我帶回了秦國?」

  劉螢道:「我們在河城。」

  冒頓舒了口氣,還在匈奴的地方。

  劉螢又道:「河城已經屬於秦國了。」

  冒頓大為驚怒。

  劉螢輕輕在榻邊坐下來,垂眸望著冒頓,道:「你說叫我別騙你。從前的事情,我不得不騙你。至少我能讓你死得明白。」

  冒頓喉嚨中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劉螢道:「秦國的軍隊已經佔領了河城,還將在我的帶領下,前往龍城。我身邊的女奴蘭雁的確沒有死,她是東胡王的公主,聯合了鮮卑與烏桓的餘部,只要你一死,鮮卑與烏桓便會出兵助秦。」

  冒頓道:「你負了我。」

  「談不上。」劉螢淡聲道:「你我之間,原不是普通夫妻的關係。我們之間是一場戰爭,而你輕視了你的對手,所以你輸了。」

  冒頓一口氣喘不上來,被卡得直翻白眼。

  劉螢抱緊了懷中拓曼,柔聲道:「孩子,你要記住,永遠不要輕視你的對手——尤其當她是一個女人的時候。」

  拓曼抓緊了母親的胳膊,不安而又緊張。

  冒頓緩過一口氣來,嘶聲對兒子道:「拓曼!你記住,你的母親殺了你的父親!而你,原本該是草原的王!等你長大了,為你的父親復仇!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拓曼呆呆望著呼吸急促的父親——他看起來那樣虛弱,再也不是那個射狼射虎的英雄了。

  劉螢並沒有捂住兒子的耳朵,而是任由冒頓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她抱著拓曼,在已經沒了呼吸的冒頓身邊靜靜坐了片刻,垂眸凝視著他英俊的面容,忽然輕輕笑了一笑,就像是當日初遇一般。

  她領著拓曼走出屋門。

  等在外面的女奴勸道:「閼氏何必讓拓曼聽到這些話呢?」

  「我現在能堵住他的耳朵,卻不能一輩子都堵著他的耳朵。」劉螢遙望著片片飄落的雪花,牽著拓曼溫暖的小手,淡聲道:「這些話,他將來遲早都會聽到的。」

  她牽著兒子,走入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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