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5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0 14:59
第 150 章

  盯著落難劉邦的可不止胡亥一人。

  那蒯徹在韓信處不得重用,於是又跑到了老相識張耳手下,給張耳出謀劃策。

  「趙王殿下,」蒯徹直指張耳最擔心的問題,「現在漢王落難,逃到朝歌,距離您的封地最近。他若是來投奔您,您是接納還是不接納呢?您雖然有雄才大略,可是因兒子被留于咸陽,總是束手束腳,難以施展。我如今有一策,能讓您可進可退,可攻可守;既顧全朋友之誼,又不壞父子之情。」

  張耳素知蒯徹有奇謀,於是道:「寡人洗耳恭聽。快講來。」

  蒯徹道:「與其等漢王來投奔,不如您親自領兵前去迎接。若漢王願來,那麼您進可以與漢王聯手再戰天下,退可以獻漢王于秦王以為投名狀。況且漢王落難之人,多疑忌,您主動出迎,若漢王不敢來,那反倒全了您的聲名。」

  張耳笑道:「老弟所言極是。」

  於是依照蒯徹的計策行事,張耳親自帶了兩千兵馬,至於白馬河畔,要迎接劉邦入趙地。

  劉邦果然驚疑。

  也不怪劉邦,完全是因為這種熱情仗義的畫風完全不屬於他認識的那個張耳啊。

  若是張耳低調尋來,先私下商議,再看情況要不要跟他聯手,那麼劉邦還覺得有譜。

  可是這麼大張旗鼓,甚至於不顧後果……

  劉邦覺得其中有詐。

  不光劉邦這麼覺得,就是陳平張良等也認為事出反常,更要小心謹慎。

  陳平派人在咸陽散金還是有效果的。

  咸陽城中傳回消息來,說是秦王召見了張耳之子,又與之同獵。

  劉邦一拍大腿,痛駡道:「就只知道張耳這老傢伙沒安好心!原來是跟胡亥背地裡勾了手!」

  當下劉邦壓根不與張耳照面,帶著十余人倉皇南渡,又回到了白馬河南側。

  沒想到,劉邦離間胡亥和韓信的計策還沒奏效,自己倒是先中了離間計。

  陳平奇怪道:「我們的人在咸陽,使金銀珍寶,賺得到處都是議論齊王欲反之事——怎麼那秦王毫無反應?」

  不只是陳平奇怪,眾人都覺得奇怪。

  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在胡亥的位置,此刻總要有些不安猶疑,哪怕不想辦法奪了韓信的兵權,卻也總會加派使者前去探看的。

  劉邦也是滿肚子火氣,衝著夜空罵道:「鬼知道那胡亥怎麼回事兒?說不得真跟傳的那樣,跟那韓信不清不楚……」

  陳平中正道:「市井流言,不足為信。他們君臣互信,至於如斯,總有奧妙。若是我們能參破,或許就能找到使齊王為我所用的法門。」

  劉邦叉腿坐在火堆旁,罵罵咧咧道:「有什麼法門?他大爺的,你這法子若是成功了,我們這會兒就借著韓信的兵力,東山再起了。」但是他並沒有指責陳平的意思,反倒安撫道:「我看那秦王邪門,韓信也邪門——不行,我們就回沛縣,再召集兵馬。我們這往西一逃,也不知道項羽跟韓信怎麼打了……」

  在劉邦逃入定陶後,項羽因為糧線過遠,而韓信又從後方追逼甚猛,所以只能調頭迎戰韓信。

  張良道:「上午傳回來的消息,說是項羽兵困糧乏,退回楚地修整了。」

  「那他們還有得打呢。」劉邦嘿嘿一笑,舒展筋骨,道:「讓他們慢慢打,咱們總還有機會的……」

  的確,按照目前形勢看來,如果正面對決,韓信與項羽之間的戰爭,沒有個一兩年決不出勝負。

  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

  項羽退回壽春,休整兵馬。

  韓信自北地殺下來,駐軍在他故鄉淮陰,位於壽春東北不遠。

  回到淮陰後,韓信使人以千金贈給昔日於他有一飯之恩的漂母,又使人取一百錢給昔日留他吃飯最後卻逐走他的亭長。

  夏臨淵問李甲道:「韓信給那洗衣服的大娘一千金,我能明白。但是他為什麼要給那個亭長一百錢呢?如果說是因為那個亭長逐走他,傷了他顏面,為何要給他錢?如果是報答亭長當初留他吃飯,又為什麼只給一百錢呢?」

  李甲笑道:「這正是齊王殿下有趣之處。他素有遊俠義氣。遊俠者,受人恩惠,若恩人需要,那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報恩。如今他給那亭長一百錢,便是明碼交易,互不虧欠——那亭長於他便是無恩無怨了。」

  「你們江湖中人真是……」夏臨淵搖頭,不敢苟同,又問道:「你怎麼笑得這樣開心?」

  李甲眼睛亮晶晶的,笑道:「我是今日才想明白齊王殿下的為人。他是絕對不會背叛陛下的。」

  夏臨淵一愣,「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李甲笑道:「齊王殿下之所以舉棋不定,不是因為他有反叛之心,而是擔心天下平定之後,陛下會不利於他。」

  夏臨淵又是一愣,他跟李甲多年來形影不離,早已太過親密熟悉,脫口問道:「陛下會嗎?」

  「陛下的心意,我不敢妄自揣測。」李甲卻是很有分寸,正色道:「想來齊王殿下與我是一般想法。」

  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准呢?

  夏臨淵道:「韓信現在擔心,就像蒯徹說的那樣——功高震主,鳥盡弓藏?所以他……會不會故意給項羽留活路啊?」

  李甲道:「你也太小看項羽了。齊王殿下全力以赴,才能與項羽不分上下,哪裡有餘力放對手一馬?」

  夏臨淵歎氣道:「若是陛下安齊王殿下之心就好了。」

  是啊,可是該如何做,才能讓韓信安心呢?

  身居帝位的胡亥,就好比一頭猛虎。

  猛虎對孤狼保證,道:「來,你幫我把那頭黑熊咬死——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吃你的。」

  這孤狼就能安心了嗎?

  壽春距離九江極近。

  而黥布受封九江王,被夏臨淵策反後,投奔了秦漢聯軍,等到劉邦落難,他便直接與韓信聯繫了。

  如今黥布陳兵六縣,位於壽春之南,與韓信上下夾擊楚兵。

  項羽雖然身處兩人之間,卻並不慌亂,分派將領。

  六縣距離更近,淮陰卻較遠。

  項羽有把握,在韓信趕到之前,就能盡滅黥布之兵。

  「我當初對黥布,不比對你差,」項羽一擺楚戟,壓倒蒙鹽,收勢結束了這場比武,「可是他還是背叛了我。」

  蒙鹽站起來,舒了口氣。

  項羽道:「明日,我要手刃叛徒!」

  蒙鹽垂眸不語。

  「怎麼?」項羽回首,望著他笑道:「要搶你的人頭,你不高興了?」他玩笑道:「功勞還記在你名下就是。」

  蒙鹽輕聲道:「項王可曾想過……」

  「什麼?」

  蒙鹽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淡聲道:「也許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項羽冷笑道:「這我知道——豈止黥布一人?譬如那劉邦,不也是反復小人嗎?如今形勢不利,底下不知道多少雜碎都心思浮動。別的不說,就我那拎不清的小叔父,還跟劉邦約為了兒女親家——打量我不知道呢。」他長歎一聲,縱然是霸王,也不能萬事稱心呐。

  項羽攬著蒙鹽肩膀,像每次比武結束後一樣,一同往回走去,感歎道:「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我拿真心待你,你也拿真心回報就好了……」

  是夜,項羽起兵,迎戰黥布,大勝,北上屠城下城父。

  黥布敗逃。

  項羽志得意滿,領兵回壽春,遇韓信大軍攻來。

  兩軍交戰,僵持中,變生肘腋,蒙鹽率三萬人馬,打黑色旗幟,自楚軍腹地殺出,反叛項羽,與韓信軍匯合,絞殺楚軍。

  項羽大敗,被困於垓下。

  而劉邦給張耳留了書信,逃回白馬河之南,卻遇到了尋來的呂雉。

  呂雉的大哥呂澤一直跟著劉邦,外出買糧之時,撞上了正到處尋人的呂雉,於是把妹妹帶回了劉邦等人暫時歇息的林中小屋。

  「你怎得來了?」劉邦狐疑,卻見呂雉篳路藍縷、狼狽不堪。

  呂雉道:「不好了,秦王要殺我與孩子們,多虧阿螢姑娘連夜幫放了我們……」

  說劉螢救了呂雉,這劉邦倒是相信。

  畢竟當初呂雉可是砸暈他救了劉螢。

  呵,這倆胳膊肘往外拐的婦人!

  劉邦道:「為何要殺你們?」

  「我哪裡知道?」呂雉落淚道:「從你兵敗之後,我們在咸陽城中的日子就越發難過……」

  劉邦心中沉吟,這事兒倒是與秦王召見張敖、張耳熱情迎接對上號了。

  這是秦王與張耳約好,要合力弄死他啊!

  劉邦道:「別哭了。怎麼就你自己?可有人跟著你?」

  呂雉道:「阿盈路上病了,到了朝歌,我妹妹和魯元留在逆旅照顧他——我只聽說你在朝歌,卻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只能每日出來打探……快救救孩子吧……」

  劉邦道:「叫樊噲去把他們都接來。快去快回。」他自己卻並不入城。

  呂雉帶著樊噲一走,劉邦便道:「咱們先換地方。」

  可饒是劉邦再小心謹慎,還是一出木屋,就被守在外面的李由帶兵逮住了,捆得扎扎實實,連夜押送往咸陽。

  劉邦萬萬沒想到,自己回載在呂雉手中兩回,險些把自己氣死。

  而懷著身孕的戚瑤,坐在搖晃的馬車裡,此生二度入咸陽城,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卻見不遠處宮門外,那黑袍高貴的年輕帝王,仍如她當初離開那日一樣閃閃發光……

  戚瑤撫著肚皮,忽然落下淚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2:01
第 151 章

  劉邦被押送入咸陽的消息傳來,正在咸陽宮中陪太子讀書的魯元公主手上一顫,竹簡便跌落在案几上。

  太子時年十二,四年前,已由胡亥名為「泩」,取其水勢浩大之意,暗合大秦得水德而有天下。

  魯元慌忙撿起竹簡,垂眸道:「殿下恕罪……」

  太子泩雖然還是孩童的聲音,自己卻力求沉靜穩重如成人,他擺手道:「無妨,是張芽冒然通報,嚇到你了。」

  這張芽,便是從前關中農戶張伯的大孫子,因為頸間掛著胡亥所贈、二郎神褪下的乳牙,所以在鄉間被叫做「張大牙」;後來太子泩平安回朝,張大牙也就伴駕歸來,做了太子伴讀,更名為「張芽」。

  張芽抓了抓腦袋,瞅著魯元,小心道:「是我嘴快,嚇著了公主殿下……」他在城牆上看見押送漢王的馬車隊伍,立刻便跑回來宣講這則大消息了。

  魯元公主和太子泩的婚事,已經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張芽有點擔心惹未來太子妃不高興。

  魯元搖頭,溫和道:「沒什麼,是我自己走了神。」

  太子泩看著她,欲言又止。

  上首教課的叔孫通咳嗽一聲,繼續念道:「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太子殿下,這四句何解?」

  太子泩起身作答。

  課堂秩序恢復,張芽報來漢王入城的小插曲似乎被就此帶過了。

  如今陪太子泩一同讀書的,還有蒙氏阿南,魯元的弟弟劉盈,以及已故秦王子嬰的孫子們等人。

  其中魯元年十六,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又秉性敦厚,處事和緩,所以阿南、阿盈與太子泩都願意有這麼個人來照拂自己。

  胡亥做出要魯元為太子妃的決定前,是考慮過兒子態度的。

  那日宮中,太子泩問道:「我要娶魯元姐姐做妻子嗎?」

  胡亥道:「如果你願意娶她,那麼她的父親便不必死,許多追隨她父親的人也不必死,進而天下許多無辜人也不必死。而你會繼承一個大一統的、強盛的大秦。現在,阿泩,你告訴朕,你願意做這件事嗎?」

  胡亥言外之意,哪怕太子泩不喜歡魯元,甚至討厭她——可是,只要這討厭抵不過對仁慈與權力的渴望,那麼他就該答應去做這件事。反之,如果厭惡大過了渴望,即使一時答應了,也遲早會壞事。

  太子泩聽懂了。而幸運的是,他並不討厭魯元——雖然想到要娶她做妻子,心裡有點奇怪。

  太子泩最終點了點頭。

  胡亥道:「朕要聽你親口答應。」

  太子泩大聲道:「兒臣願意!」

  散課了,太子泩想到那日與父皇的對答,只覺那一句「願意」似乎還縈繞在自己耳邊。

  他落後一步,與魯元並行向外走去,低聲道:「你放心,有孤在,你父親不會有事的。」

  魯元一愣,垂眸看著還沒有自己高的太子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太子泩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明日父皇考校孤功課之時,孤替你父親向父皇求情……」

  魯元大驚,慌忙豎起手指在太子泩唇前,顫聲道:「您千萬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我父親……」

  太子泩道:「為何不可?」

  魯元道:「我母親再三叮囑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聽我娘的,總是沒錯的。」她還是習慣舊時稱呼。

  太子泩蹙眉思索。

  魯元又道:「況且現在陛下一定很生我父親的氣,您如果冒然求情,萬一陛下遷怒于您,怎麼辦呢?」

  太子泩昂然道:「孤不怕!」

  魯元勉強一笑,低聲道:「我來本就是陪著您讀書的。您只要學好功課,讓我盡了自己的本分,便是最好的求情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出了書閣。

  太子泩轉道,去與阿南、張芽、劉盈等人練習騎射。

  魯元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後,才卸下臉上微笑,露出擔憂疲憊之色來。

  她是長女,又陪伴母親帶著幼弟,風風雨雨這麼多年,甘願犧牲、承擔責任早已寫入她的生命。

  為了家人,做太子妃便是她的責任。

  可是太子妃要怎麼做呢?

  十六歲的魯元其實並不明白,隻自己想著,大約便是像照顧弟弟阿盈那般,照顧太子泩……吧。

  與孩子們的懵懂困惑不同,大人的世界裡卻是一片熱鬧歡騰。

  怎麼入得咸陽城,劉邦自己心裡有數。

  對外說得好聽點,是「請」;說得不好聽了,那就是「抓」,是「押」。

  馬車停在宮門外,劉邦遙遙望見迎接的胡亥,而在他馬車旁邊,是已梳洗過的髮妻呂雉。

  與在朝歌時狼狽不堪、涕泗橫流的模樣不同,此刻的呂雉衣飾整潔、面色平靜而又雍容。

  「魯元要做太子妃了。」呂雉平靜道,目光落在劉邦臉上,難掩厭惡之色。

  劉邦心中一震,原來如此。

  呂雉淡聲道:「你配合一點,做了這國丈,你的庶子劉肥也好,你的寵姬戚夫人也罷,都如原狀。你若不配合,在這咸陽城中,你也該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從前兩人相處,劉邦都是處於支配地位的人,何時被呂雉以這種語氣訓誡過。

  他一口氣憋得胸口痛。

  蠢!

  蠢婦人!

  自己做王,和做依附于王的國丈,能一樣嗎?

  可是很快劉邦反應過來,對他當然不一樣,可是對呂雉卻是沒有差別,甚至更爽快了。

  畢竟從前呂雉的權力,也是依附於他得來的。

  呂雉瞥見劉邦發綠的臉色,只覺好似三伏天灌了一盞冰水下去,四肢百骸一片舒爽,眉梢眼角都舒展開快意來。

  她輕聲道:「仔細你的臉色——陛下看著呢。」話音裡帶了笑意,竟有幾分別樣的風情。

  可惜劉邦此刻顧不上欣賞,趕緊調整了面色,衝著胡亥所在,小跑迎上去,還沒跑到跟前兒,已是笑道:「陛下,小弟我久聞陛下英武聖明,只盼一見,可惜從前無緣……」

  胡亥負手而立,含笑看他近前來,道:「朕也是久聞漢王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劉邦笑道:「嗐,陛下,都怪我那個婆娘沒說清楚——若早知道是為了魯元與太子殿下的婚事,我就是用爬的也要爬來,這是我們魯元的好姻緣呐!」

  胡亥也佩服他的適應能力,點頭笑道:「漢王不怪朕擅作主張就好。」

  「豈敢豈敢!」劉邦一面笑著逢迎,一面在心中估量形勢——媽的,這次是真翻船了!得找機會,跟張良陳平聚在一起,設計逃脫才是!

  漢王受邀入宮,他的謀士被分別「請」入單獨的房間「歇息」。

  而他的親眷,也就是懷孕的戚夫人,則交給了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呂雉。

  呂雉既然是要為女兒做太子妃籌畫,此刻需要劉邦的配合,既無心也不屑於去找一個懷孕妾室的麻煩。

  戚瑤入住了呂雉所在府邸的西小院。

  呂雉還分撥了兩個僕婦去照料戚瑤。

  這生活水準,比戚瑤陪著落難的劉邦東奔西走之時強多了。

  重回咸陽城中,重逢陛下,戚瑤滿心煩亂。

  「打開門板——這院子裡真是憋悶。」戚瑤坐在院中,要僕婦把通往主院的門打開,她扶著小腹,因方才牽動情緒落了淚,小腹此刻正隱隱作痛。

  那僕婦因她有孕,不敢違拗,便把通往主院的雙扇門打開。

  主院也不過就是略乾淨些的庭院,並不如何出奇富貴。

  看來這漢王后的住處,也不過如此。

  可到底是正院。

  戚瑤總覺得一股難平意氣,在胸中翻江倒海,卻說不上究竟是為了何事。

  「算了,把門關上吧!」戚瑤扶著石桌起身,當下還是腹中孩子最重要。

  那僕婦上前,才要關門……

  忽然,戚瑤聽到主院傳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溫柔嗓音。

  「呂姐姐,這是宮裡擬的聘禮單子,你看看可還有要增減的……」

  戚瑤循聲望去,卻見正是故人劉螢。

  僕婦緩緩合上門板。

  戚瑤透過越來越窄小的門縫望出去,只見那溫柔微笑著的女子,彷彿是從她最天真爛漫的歲月裡走出來一般……

  「關門!關門!」戚瑤喃喃道,扶著日漸沉重的小腹,步履蹣跚走入了屋子裡。

  主院裡,劉螢聽到聲響,看向西小院,以目光詢問呂雉。

  呂雉接了聘禮單子,眉眼不動,淡聲道:「漢王新寵,有孕了。」

  劉螢釋然,笑道:「姐姐你也真是好心,在外面找個院子放著就是了。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還要擔著關係……」

  呂雉輕聲道:「這又有什麼?只要漢王能好好應下魯元的婚事來,他就是養八個小妾,生八十個兒子,我這會兒都給他當神仙似地供著。」

  劉螢歎道:「真叫我感歎,你這做母親的心……」

  呂雉出神道:「只盼魯元的父親,能有一分做父親的心……」

  呂雉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劉邦雖然已是年過半百之人,可是雄心壯志全然不在少年人之下,要他就此做國丈,他是萬萬不能甘心的。

  應付過宮中宴會去,劉邦就找機會,約見張良陳平等人。

  可是沒等他們聚在一起,一則大消息傳遍了天下。

  西楚霸王項羽兵敗於垓下,烏江自刎了!

  劉邦大為震驚——按照他們原本的設想,以項羽之兵力,足可再支撐一二年。

  垓下之戰,究竟發生了什麼?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2:02
第 152 章

  且說當日項羽大敗黥布,盡屠下城父,領兵回防壽春,恰遇韓信領大軍而來。

  韓信自領二十萬大軍,正面迎擊項羽。

  論正面剛的能力,韓信不及項羽。

  雖然項羽只有十萬人馬,但是其三萬先鋒精銳部隊,論驍勇、機動,俱是此時天下第一。

  韓信自知不敵,隻與項羽先鋒部隊一觸即退。

  項羽如何能放他走?領兵追擊。

  與此同時,韓信手下兩名將軍,孔藂將軍居左,李賀將軍居右,一齊領兵出擊。

  這兩位將軍,都是韓信在帶兵過程中揀選出來的良將。

  正追著韓信大軍,又被孔將軍與李將軍左右夾擊,項羽大軍一時不利。

  韓信就等著這機會,趁機領兵殺回來。

  楚軍小潰,然而還不到兵敗被圍的程度。

  可是就在兩軍僵持之時,一支打著黑色旗幟的軍隊從楚軍腹地殺出來,撕破了楚軍的陣列,與韓信軍隊合在一處,徹底絞殺大鼓楚軍。

  至此,項羽被困垓下。

  當夜情形,後世史書上寫的清楚,可是局中人於紛亂戰場上,卻未必能見得明白。

  蒙鹽舉起叛旗之時,項羽正領著先鋒部隊在前,忽聞背後喊殺聲震天,初時以為是中了韓信埋伏,等斥候來報,說是中軍左翼叛亂,項羽難以置信,「叛亂?——誰?!」

  衝天火光中,他半身血污,高坐馬上,橫執楚戟,宛若天神。

  「叛亂者,左將軍蒙鹽。」喊殺聲中,斥候幾乎是喊出來的。

  聽到這個名字,項羽心中一震,胯|下烏騅馬似通曉人意般後退了一步。

  「左將軍蒙鹽……」項羽喃喃重複著斥候報來的名號,僵直側身望向來時的方向,餘光中刀光劍影織做天羅地網,直到他望見潮水般湧來的黑色旗|幟,才將這個名號與那人合二為一。

  那人。

  那個與他一般,痛失父兄的少年。

  那個與他一般,懷恨積怨,手刃仇人的勇士。

  那個與他一般,孤獨而又燦爛的征伐者。

  那個與他比武,總是竭盡全力,輸得滿臉不甘心的……弟弟一般存在的阿鹽。

  「我當初對黥布,不比對你差……可他還是背叛了我。」

  「項王可曾想過……也許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廝殺關頭,怎容項羽分神?

  韓信座下右將軍李賀本已帶著親兵,突進至項羽身邊,此刻見他怔忪,大喜,橫刀搶上。

  卻見烏騅馬上的西楚霸王,忽然仰天長嘯,嘯聲充滿悲憤傷痛之意。

  遍野廝殺兵戈之聲,為之一靜。

  方圓百丈之內,聞者無不欲落淚。

  「你也來殺我?」霸王怒睜雙眸,視線鎖定近身之人。

  李賀只覺不妙,待要調轉馬頭,卻已來不及,只見那項羽縱馬馳來,楚戟橫轉,所過之處,無數生命飛濺而去——李賀嗅到驟然濃烈的血腥氣,下一個瞬間,他只覺腰間一股溫熱,他呆呆低頭看去,卻見那柄楚戟正割過自己腰間去……

  李賀墜馬,死去之時,腰身仍嚴絲合縫,若不是潺潺湧出的血水,幾乎看不出死於何處致命傷。

  「右將軍被殺了!右將軍被殺了!」

  李賀一死,右翼大軍立時人心惶惶。

  項羽發了狂性,領驍勇精兵,殺得秦軍右翼潰敗。

  然而蒙鹽與韓信合力已成,項羽以一人之力,終究回天乏力。

  韓信領兵,將項羽餘部重重圍住。

  項羽一時無法突圍,被困於垓下。

  「霸王……」虞姬迎出帳來,身上紅衣,好似將士們染著的鮮血,「您回來了……」

  項羽撥開她,獨自入帳,集結旗下將領、兵馬。

  此次大敗,大傷元氣,死者不計,傷兵眾多,仍可全力作戰的士卒,不足三萬之數。

  項羽親自探看傷兵。

  傷兵者,斷手斷腳也是常有的;更兼天氣寒冷,被困衣食短缺,傷處疼痛,哀嚎哭喊之聲遍佈營帳。

  項羽觀之不忍,虎目含淚。

  當下楚軍將領商議突圍之法。

  項羽一一看去,卻見熟悉的面容減了一多半……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眾將領都已得知蒙鹽叛亂之事,可是項羽不主動提起,他們也便不敢提及。

  而直到議事結束,項羽都無一語提及蒙鹽。

  就好似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廝殺了一夜,項羽已經乏極了。

  往常這時間,他該是睡得正香。

  項羽睜眼盯著帳頂。

  他健壯的身軀,一向是他引以為傲的。他能吃能睡,能帶兵能殺人。他能笑能怒,能禦下能制敵。

  遍天下,再找不出像他這樣厲害的人來。在他看來,什麼劉邦胡亥,都是軟蛋;各路諸侯,都是乞食的狗。

  這天下是他打下來的!

  可是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他一直在打仗,也總是贏。他打贏了巨鹿之戰,打贏了關中之戰,打贏了齊地之戰……太多了,他已經贏到麻木……

  可是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他對那些人並不壞啊!為什麼都背叛了他?

  他對老部下黥布總不算壞吧?分封的時候,把九江這樣好的地方給了他,又是楚地。結果黥布竟然勾結劉邦那小人!著實可惡可恨!

  還有蒙鹽……

  想到蒙鹽,項羽心中太難受了。

  難受到叫他不願意再想下去。

  他逼迫自己轉而去想,要如何休整,如何突圍……如何捲土重來……

  想著想著,他朦朧得睡著了。

  與此同時,週邊的蒙鹽正與韓信相會。

  夏臨淵笑道:「原來蒙鹽你是詐降——我們其實心裡都嘀咕這事兒呢。當初在江州,陛下當著我們的面,說過一句叫你去跟著項羽。不過沒了下文,我們還當是陛下調侃你的,原來是早就設了計。倒是李甲跟我提過一嘴,說你可能是詐降——不過等到陛下的告諸侯書出來,你可就是大秦頭號要犯了!我們還以為……嗐,是我們想錯了你。沒想到啊沒想到……」

  他與李甲「不得不」留在韓信軍中已經數月,時常擔憂什麼時候能活著回咸陽去。

  現在忽然蒙鹽回來,真是意料之外的大喜事。

  夏臨淵自覺這下子自己這條命是保住了,於是見了蒙鹽,不由自主就開啟了從前的夥伴模式,話癆到停不下來。

  與夏臨淵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蒙鹽的態度。

  他靜默地走進來,散落的黑髮半遮去眸中神色,映月流光的青霜劍此刻在他手中,向下滴滴墜著鮮血。

  李甲拉了夏臨淵一把,示意他噤聲。

  夏臨淵也察覺氣氛不對——明明是打了大勝仗,這蒙鹽卻好似全軍覆沒了似的。

  韓信打破了這叫人不安的岑寂,「若不是陛下密信,我也不知蒙將軍深入虎穴、以身犯險。既然已圍楚軍於垓下,我們當一鼓作氣,打個徹徹底底的勝仗才是。蒙兄,你在楚軍中日久,最知道楚軍弱點,可有良策?」

  蒙鹽眼珠微微一動,輕聲道:「……楚軍的弱點麼?」

  「正是。」

  「楚軍的弱點,便是項羽的心。」

  「什麼?」

  「項羽為人自負,喜好逞其勇猛智謀。」蒙鹽垂著眼睛,聲音淡漠,像是冰封了一切情感,「圍困日久,他必然要帶軍突圍的。」

  韓信點頭道:「楚軍被困,糧草不入,不想慢慢被餓死,自然要突圍。」

  蒙鹽道:「有的將軍突圍,各組人馬,分處潰圍。而項羽,卻會聚精兵於一處,由他親自帶隊,擇一處突圍。」

  韓信一面思索一面贊許道:「的確如此——還是你瞭解他。」

  蒙鹽待了待,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韓信一愣,見他神色鄭重,也正色道:「請講。」

  蒙鹽道:「待項羽潰圍之時,請殿下交由我領兵追殺。」

  韓信微愣,以為蒙鹽是不想被他分了這功勞,一時心中不悅,卻又自傲——難道他竟是爭功不堪之人嗎?

  「如君所願。」韓信應道,存了成見,待蒙鹽便冷淡下來。

  未知項羽潰圍之時,蒙鹽如何追殺爭功,且看下回分解。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2:03
第 153 章

  韓信也已領兵,將楚軍重重圍困。

  若不想被活活餓死,項羽一定會突圍。

  而韓信不打算把主動權交給項羽——突圍的時間要由他來定。

  兵法有雲: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韓信採納旗下謀士建議,集結俘虜的楚軍,讓他們教唱楚地民歌于秦軍。

  在雨夜,韓信令將士圍著垓下,齊唱楚歌。

  「淮水衍兮風揚波,舟楫顛倒更相加。

  歸來歸來胡為斯!」

  十二月的垓下,夜雨淒寒。

  項羽睡夢中驚醒,暗夜中聽去,隔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是遙遙如鬼哭般的楚歌聲。

  那聲音越來越迫近,越來越雄渾,淒涼歌聲結成一堵堵無形的厚牆,

  項羽悚然起身,大驚道:「秦軍完全攻佔楚地了嗎?怎麼會有這樣多的楚人歌唱?」

  「大王,您好容易才睡下了……」虞姬本就跪坐在旁,凝視著項羽的睡顏,此刻見他驚醒,伸手欲撫向他眉間褶皺——卻被項羽讓過。

  「大王!」虞姬追上去。

  項羽已大步走出帳門,走入了外面的淒風苦雨中。

  「淮水衍兮風揚波,舟楫顛倒更相加。

  歸來歸來胡為斯!」

  那歌聲越來越近——不,已經不只是外面的人在唱!

  就在這楚軍之中,就在他營帳之畔,每個人都遙望著歌聲傳來的方向,默默相和,愴然淚下。

  六年了!

  這場群雄逐鹿的戰爭是如此曠日持久!

  江東子弟多才俊,才俊少年江湖老。

  昔日項梁會稽起兵,項羽殺破府衙,江東子弟無不拜服。

  那一年,項羽二十四歲。

  今日被困垓下,楚歌冷雨,旗下士卒無不思歸。

  這一年,項羽近三十歲。

  人生最好的年華,也不過這麼彈指一揮間。

  成千上萬楚人的青春年華,便盡付於這殘酷無奈的征伐之中。

  楚兵默默放下了武器,甚至有的與同鄉抱頭痛哭。

  家裡的老父母還在嗎?隔壁的阿花嫁人了嗎?莊稼是否都爛在地裡了?

  當初少年豪氣,孑然一身,要平這亂世,要灑這熱血,要出人頭地!

  如今漂蕩日久,被困垓下,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再聽一回吧,這故鄉的歌。

  再唱一回吧,在死去之前。

  「擺酒!擺酒!」項羽猛地轉回帳中,要借著烈酒苦辣,蓋過心頭淒傷。

  虞姬侍酒。

  卻聽近旁帳中有文士泣歌,其音淒清悲涼,饒是英雄如項羽,也被激起後頸寒毛。

  歌曰:

  日月昭昭乎浸已馳,與子期乎淮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

  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事浸急兮將奈何?

  事浸急兮將奈何!

  伴著那文士歌聲,一縷冷風透過帳幔襲來,忽得將帳中燭火齊齊拔高了一節。

  項羽忽然大笑道:「捲簾!」

  侍從卷起門簾。

  火光照耀之下,夜空中一團團的冷雨泛著銀光,好似裹著大火的霧氣,正騰騰從地面升入蒼穹,帶得那蒼穹也旋轉升騰起來,帶得連觀看的人一同,都離了這世間,飛去了寰宇。

  項羽環顧左右,視線從遠處的冷雨、帳外的烏騅馬,拉回到身旁的美人、最後落在自己腰間長劍上。

  他拔劍,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起舞相和,紅衣似血,淚落如雨。

  被困垓下,兵困糧乏,圍兵數重,已無外援,這是何等絕境!

  虞姬含淚望向項羽——在她眼中,他仍是那英武無敵的神!

  項王他是一定能殺出去的!

  可是這樣的絕境,這樣懸殊的兵力,虞姬深深明白,此時沒有往日保護她的車隊,每個人都要奮力廝殺才有一線生機——甚至包括她的神。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拖累他。

  虞姬舞至項羽身畔,接過了他掌中長劍。

  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是征戰殺伐的將軍,可是她竟能輕輕接過他掌中劍——虞姬心中一酸。

  雙手托起重劍,一股孤絕勇氣衝遍全身。

  虞姬不敢睜眼,甚至不敢與她的愛人道別,怕一猶豫就再下不了這狠心。

  劍刃薄涼,吻頸無聲。

  紅衣佳人翩然倒去,似只是一舞終了。

  項羽橫抱虞姬屍首走出來,縱上烏騅馬,點麾下壯士八百名,要於是夜潰圍南渡!

  而守著楚軍南面的,正是蒙鹽。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3:26
第 154 章

  「將軍!楚軍突圍了!」

  蒙鹽仰面閉目感受著冰涼的雨絲,恍若未聞。

  「將軍!楚軍……」那斥候還要再報。

  蒙鹽沉沉歎息,輕聲道:「你聽,這楚歌聲……」

  斥候不敢敗壞將軍大人的雅興,只得在一旁陪聽,這一聽,就聽到了天明時分。

  楚軍已潰圍而出。

  至平明時分,韓信察覺,使左將軍孔藂來查探並當先追擊。

  孔叢見過蒙鹽,道:「昨夜楚軍如何能潰圍而出?」

  蒙鹽冷笑道:「你是在責問我嗎?」

  孔叢只是韓信手下將領,自然不能與直達上聽的蒙鹽平起平坐,當下斂容道:「不敢——在下唐突,請蒙將軍勿怪。當務之急,乃是追擊楚軍。」

  蒙鹽道:「我自有主張。」

  孔叢無奈,道:「在下有齊王殿下命令在身,告辭!」他這一去,自然是要率領左翼大軍追殺項羽去的。

  蒙鹽又道:「齊王殿下曾答應我,滅楚之功歸我。」

  「這……」孔叢無所適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你若舉棋不定,不如再請示于齊王殿下。」蒙鹽捉起青霜劍,「追擊項羽之事,有我在。」

  孔叢原地轉了兩圈,還是決定先派人去請示齊王殿下。

  韓信聞訊大怒,對夏臨淵與李甲等人道:「我羞與蒙鹽這等人為伍!」

  夏臨淵遲疑道:「蒙鹽不像貪功之人……」

  李甲卻是笑著勸韓通道:「興許是蒙將軍在項羽手下這段時日受過什麼委屈,想要面對面報了這一仇呢。殿下您消消氣,天下人眼睛都是雪亮的,滅楚大功是您的,這誰都爭不去……」

  韓信冷嗤道:「我豈是在意功勞之人?」他「謔」得起身,「不行,我得親自去看著,不能到最後出了紕漏。」

  他召集大軍,也南下追擊項羽。

  項羽率領八百精兵潰圍,連夜南渡。

  幾乎沒有遇到阻擋就破了垓下之圍,項羽來不及鬆口氣,就發現了一個叫他灰心的事實。

  等到過了淮河,這八百精兵中,還跟著項羽的已經不足一百人。

  一出垓下之圍,便不斷有士卒三三兩兩逃離。

  八百人逃跑目標太大,可是三五人悄然隱入山林沼澤,卻是無跡可尋。

  直到渡過淮河之前,項羽心中捲土重來的火苗始終未熄。

  可是這些逃離的士兵,用無聲的拋棄告訴他——哪怕他回到江東,又哪裡還會有人願意跟隨他呢?

  正是: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

  項羽帶著這僅剩的百餘人馬,慌亂中在陰陵迷失了道路,問路于種田老農,誤入湖泊泥濘之地。

  等項羽帶兵尋回正途,蒙鹽早已在過江必經之東城等候。

  仇家狹路相逢,分外眼紅。

  項羽本已又渴又累,遙遙望見直道上黑旗飄搖,心中一凜,待定睛看清當先馬上之人乃是蒙鹽,只覺一股恨意裹著痛意,從胃裡騰地躍出喉嚨,如一簇辣的火。

  「自我起兵而今,歷時七年,身經百戰,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今落敗至此,非為他故,命多小人,屢遭背叛——待我取那叛徒項上人頭!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他縱馬上前,橫戟掃來,直擊蒙鹽命門!

  蒙鹽仰貼馬上,讓過這力道千鈞的一擊,旋而起身,低聲道:「韓信大軍即刻便至……」

  項羽冷笑道:「你又要耍何等奸計?」他楚戟直壓下來。

  蒙鹽舉青霜劍格擋——劍未出鞘,他沉痛道:「背叛你,非我本意……」

  項羽怒吼,「拔劍!」雙臂一震,以泰山壓頂之勢沉下來。

  蒙鹽勉力支撐,虎口發麻,劍鞘與楚戟相持,格格作響,「這場戰爭,我們必須贏。」

  這個「我們」,自然是指咸陽。

  「拔!劍!」項羽重瞳墨黑,烏髮散亂,一字一頓,駭得兩邊陣營人馬都倒退四散。

  蒙鹽嘶聲道:「項王不惜死,你座下騎者也都不惜死嗎?」

  項羽心中一震,餘光中那些至死追隨他的騎兵,一張張年輕疲憊的臉,多半都還未曾娶妻生子……

  便在此時,大地震動聲自遠而近,轟然如雷鳴——是韓信率領大軍將至。

  項羽猛地收戟。

  蒙鹽假作收力不住,跌落下馬。他所率領的百余士卒立時湧上來保護。

  項羽趁隙,再度帶兵南逃。

  韓信大軍趕到。

  「項羽呢?」韓信跳下馬來,直接問到蒙鹽臉上。

  不等蒙鹽回答,韓信又道:「我的斥候彙報,說是項羽又南逃了——你掌管三萬大軍,屢次捉不住只有數百人的項羽……若再有下一次,我可不管什麼功勞了。」

  蒙鹽垂眸道:「是我失誤了。」

  韓信不願與他多話,道:「咸陽來了旨意。」

  蒙鹽微愣。

  來傳旨的乃是李甲的長兄李由。

  李由摒退左右,只留了韓信、蒙鹽、夏臨淵與李甲四人。

  李由宣讀了胡亥的旨意,道:「朕于咸陽,諸事安好。漢王劉邦已歸順,並趙王張耳、九江王黥布等人。天下撫定,餘者皆有可恕之理,唯項羽不可。」

  這是一定要項羽死了。

  聽到此處,蒙鹽眸中一黯,見李由默然不語,便一點頭,當先南下了。

  韓信雖然與項羽沒什麼私交,卻也佩服他用兵,見英雄末路,也歎了口氣。

  卻聽那李由繼續宣讀道:「然眾心惕惕,朕已有不悲?叔孫通,你這寫的什麼玩意兒?算了,別改文縐縐的了,就照著朕口述的寫……「

  夏臨淵沒忍住,嗤得笑了一聲。

  韓信也翹了翹嘴角,宛如又見陛下于面前。

  「下面事情是交待給錦鯉二人組和我家兵仙的,不必給蒙鹽知曉。蒙鹽那小子在項羽旗下這麼久,總是有點感情的,他要是不願意參與追殺項羽之事,就由他去吧,不要勉強。言歸正傳,項羽就這麼死了,朕心裡實在很可惜。可若是項羽不死,則恐怕楚地反叛之心不絕。朕這裡有個不成熟的小計策……」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3:26
第 155 章

  項羽領兵南下,身後秦軍左將軍孔藂率領千餘人馬緊追不捨。

  項羽與百余騎且戰且退。

  等到逃出東城,項羽輕點人馬,已經只剩二十八人。

  而著二十八人之中,沒有一人是當初跟隨他起事的江東子弟。

  也就是說,他最早的班底,那八千江東子弟,已經被打得一個不剩。

  而身後,孔藂追兵又至,圍困項羽人馬數重。

  不足三十人,連夜奔逃至此,被千人大軍圍困——項羽知道,自己這次再走不脫了。

  項羽對左右道:「今日終歸一死,諸君隨我痛快一戰!」

  於是登小丘,分二十八騎為四隊,分作四個方向,約定在山的東面,分作三處集結。

  項羽大呼馳下,眾騎決死之戰,所向披靡。

  秦軍左將軍孔藂為其聲勢所奪,竟避退數里。

  這一番死戰,竟給項羽衝了出來,清點人馬,只死了兩位騎兵。

  眼前已經是長江的支流,水花滾滾的烏江。

  項羽飲馬江邊,極目遠眺楚天闊。

  忽然江邊一艘停靠的小船上,鑽出來個白鬚白髮的老頭。

  老頭壓低聲音道:「項王不認識我,我卻認識您。我是烏江亭長,昔日您隨項梁將軍北上,便是我岸邊相送。項王,這江上隻老朽這一隻船,秦兵就算追來,沒有船也是無法。項王!您速上船,咱們回江東,一樣稱王!」

  項羽看向那烏江亭長,卻並不認識。

  他想起當初與叔父初渡江而來的光景,再看眼下,只覺荒唐。

  「項王!」那亭長催促道。

  被追殺至此,忽然冒出這樣一位好心的亭長,項羽心中疑慮,不願上船。

  更何況,就算上了船,回了江東——然後呢?

  淪為天下笑柄嗎?

  項羽笑道:「這是上天要毀滅我,我又何必渡江?事已至此,我又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項羽牽烏騅馬於烏江亭長,撫其頸間鬃毛,歎道:「這匹烏騅馬跟隨我征戰,今年也五歲了,能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殺了它。今將此馬贈予你吧。」

  烏騅馬跪地嘶鳴。

  項羽下令,從者皆下馬,反身與孔藂所領秦軍短兵相接。

  項羽一人斬殺百餘人,身上傷口十餘處,卻仍神威駭人。

  但是他身邊的侍從,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直到只剩了他一人。

  孔藂畏懼項羽,不敢上前,使百余秦軍將項羽團團圍住。

  項羽居中,仰天長笑,如惡鬼在世。

  孔藂要生擒項羽。

  項羽卻已經舉劍,橫於自己頸間。

  「項王且慢!」孔藂叫道:「我並無傷項王之意。」

  項羽傲然道:「項羽一生,不降於人。」言罷,便要動手自戕。

  忽然一柄青光閃閃的長劍破空而來,撞飛了項羽手中兵刃。

  正是蒙鹽的青霜劍。

  「蒙將軍!」孔藂下馬,道:「我已請示過齊王殿下,要生擒項羽。」

  蒙鹽並不理會,他所率人馬迅速格擋開孔藂。

  孔藂只帶了千餘人追擊,與項羽幾度交戰,損傷慘重,更無法阻攔蒙鹽。

  蒙鹽走過之處,秦軍如海浪般分開,讓出通向項羽的路。

  項羽盯著蒙鹽,冷笑道:「你效忠之人,若知道你今日所為,可會饒你性命?」

  蒙鹽輕聲道:「項王,渡江走吧。」

  項羽鄙夷道:「我最瞧不上的,便是你這猶猶豫豫的模樣。你若要叛秦,便一叛到底。你若要叛我,也一叛到底。即便死了,我也敬你是個人物。你反復背叛,此刻又來黏黏糊糊,真叫我作嘔!」

  蒙鹽面色不變,示意手下隔開孔藂人馬,道:「項王,咸陽已下令,要你項上人頭。」

  「我的項上人頭值什麼?」項羽冷笑道:「是萬戶侯,還是楚地王?」

  蒙鹽淡漠道:「那些都與我無關。」

  項羽臉上的笑僵住。

  「請渡江。」蒙鹽再次道。

  項羽睨著蒙鹽,道:「你以為是在救我……」他搖頭,嗤笑道:「其實你是在羞辱我。」

  蒙鹽眸子一震。

  項羽望著他,懇切道:「若你對舊時情誼還有一分顧念,便允我一死。」

  自九江背叛以來,蒙鹽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保住項羽性命。

  可是直到此刻,蒙鹽才意識到,對於失敗的項羽來說,活著比死去更煎熬。

  蒙鹽久久凝視著項羽。

  江風凜冽,「呱」的一聲惡鳥躍出蘆葦,衝天飛去。

  蒙鹽背過身去。

  這是默許了項羽自刎,以性命為代價來保全尊嚴。

  項羽再度舉劍,望天長嘯道:「此天亡我!」

  蒙鹽背向而立,聽得利刃破肉之聲,緊跟著便是人的身軀轟然倒地之聲——他緊閉眼皮底下滲出水澤來。

  「快快快,搬到船上。」忽然,夏臨淵歡樂的聲音傳來。

  蒙鹽一愣,回頭一看,卻見從那小船走出來倆人直奔項羽屍首。

  「你們……」蒙鹽上前阻攔。

  走在前面的「烏江亭長」白鬚白髮,卻有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不是夏臨淵是誰?

  蒙鹽一待。

  夏臨淵做個「噓」的手勢,示意蒙鹽先幫忙把項羽搬上了小船,感歎道:「我這迷藥,關鍵時刻還是很有用的,上次救了你哥李由,這次救了西楚霸王,我真是……」他恨不能拍拍自己肩膀,狠誇自己一頓。

  小船上,早已藏著一具面容血肉模糊的屍體,身量與項羽彷彿。

  夏臨淵捏著鼻子,看李甲把那屍體換上項羽的甲胄,又拖到岸邊,半身浸在水中。

  蒙鹽如在夢中,伸手歎項羽鼻息——竟然只是暈過去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蒙鹽也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更緊張了。

  夏臨淵捂著鼻子,道:「回去再說——李甲,你這找到的是死了幾天的人了?這惡臭……」

  李甲笑道:「就是今日死的啊,血還沒凝固呢。我都怕項羽聞出來……」

  好在項羽本就滿身血污,又身上遍佈傷口,倒是沒意識到還有一股血腥味來自船上,並非他身上。

  一時李甲佈置好項羽死亡場景。

  夏臨淵便站在船頭,哭一聲「項王」,駕船離去。

  岸上孔藂見狀,命人搬走項羽屍首,要以此請功。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秦。

  三日後,有一瘦削老者騎馬來此,臨江痛哭,悼曰:豎子不聽我言,終究自取滅亡!自取滅亡!

  正是彭城之外,以背瘡詐死離去的範增。

  他痛哭憑弔一番後,牽馬走入蒼茫湖泊地間,自此不現於世間。

  兩個月後,咸陽城中迎來了凱旋歸來的秦軍。

  項伯等故楚人氏,素車白馬,作為俘虜,被咸陽城中黔首沿街圍觀。

  夏臨淵騎在高頭大馬上,輕搖羽扇,左顧右盼,好不得意。

  李甲在旁,卻時刻留意著身後馬車裡的動靜——好在一路並無動靜。

  蒙鹽卻是等到眾人入城完畢之後,才獨自悄無聲息歸來。

  而齊王韓信,卻仍在外未歸——也沒有表露出要歸來的意思。

  咸陽宮中,夏臨淵一見胡亥,罕見得沒有打滾灑淚,而是神氣活現道:「幸不辱命!」

  胡亥已從奏章中得知了情況,卻也忍俊不禁,對李斯道:「瞧瞧,朕說什麼來著?這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李斯撫著白鬚,也微笑道:「是老臣多慮了。」

  「是朕取巧罷了。」

  夏臨淵睜著一雙大眼睛,滿臉迷茫,不知皇帝與左相在說什麼。

  胡亥道:「當初朕擬旨給你們,留項羽性命。左相恐怕消息洩露,引得楚地不安……」

  當日密議。

  李斯道:「留項羽,雖是陛下仁心,於國家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胡亥搖頭,輕而堅定道:「是否有百害,還需時日觀察。不過這一利,卻是定了的。」

  「還請陛下賜教。」

  胡亥吐出一個名字,「蒙鹽。」

  李斯微愣,旋即會意,歎道:「陛下千古仁主。」

  蒙鹽為間諜期間的舉動,另有埋伏在楚軍中的秦人彙報。

  憑胡亥等人對蒙鹽的瞭解,不難揣測出蒙鹽的煎熬境況。

  蒙鹽為人,最是恩怨分明。

  若項羽因此而死,便是蒙鹽此生過不去的檻兒。

  胡亥歎道:「什麼仁主?」他自嘲道:「朕乃天下第一殘忍人。」

  李斯不好接話。

  胡亥又道:「況且朕也的確可惜項羽人才。」

  李斯道:「若項羽不死,當如何安置?」

  胡亥一笑,道:「這朕早已想好,你且靜觀事變。」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3:30
第 156 章

  此刻,項羽被擒,李斯靜觀皇帝要如何處置這西楚霸王。

  胡亥問夏臨淵道:「項羽路上可有說什麼?」

  夏臨淵道:「其實……項羽一路上都是昏迷著的。這也實在是沒辦法,這人死志堅決,只要一清醒,就要自|=戕,小臣和李甲幾次險些給他得逞。小臣只能一路把他迷暈了送來。」

  這一點,夏臨淵不得不佩服。他就從來沒見過這麼想死、敢死的人。

  當初滎陽城救李由,一次便成了。

  一個人死志不管多麼堅決,但是只要死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再輕生了。

  這曾經是夏臨淵所相信的觀點。

  可是與項羽這一路入咸陽,顛覆了夏臨淵之前的信念。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一心求死——雖百死其猶未悔。

  胡亥點頭,忽然問道:「朕要你救項羽,你怎麼想?」

  夏臨淵一愣,一臉正色道:「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小臣便是赴湯蹈火也要完成使命。」

  胡亥瞥了他一眼,淡聲道:「說實話。」

  夏臨淵有點為難,卻也知道編瞎話糊弄不過去,耷拉著腦袋道:「其實……剛接到旨意的時候,小臣心裡不舒服。這項羽殺了咱們那麼多秦人,是個大禍害,只有叫他死了,才能為死去的秦人報仇啊!可是……這是陛下您的命令,小臣縱然心裡不舒服,卻也不敢違背,隻跟李甲嘀咕了兩句……」

  他說是兩句,其實是念到李甲耳朵痛。

  「……李甲說,陛下做事,從來奧妙難測,咱們做臣子的,若是貿然行事,恐怕壞了陛下大計。其實我這一路押送項羽來都城,心裡也慢慢想明白了。對那項羽來說,活著比死了更痛苦,真叫他死了,反而是成全了他,叫他解脫了。」夏臨淵歎了口氣,真情實感道:「從前他是楚軍的霸王,殺了咱們那麼多人,我可真是恨死了他。可是跟他這個人短暫相處,卻實在不是說他是窮凶極惡之人,甚至小臣都有些佩服他死志之堅。」

  胡亥道:「若你是朕,當如何處置這項羽呢?」

  夏臨淵向李甲投去求助的目光。

  胡亥對李甲道:「不許幫他。」

  夏臨淵無奈,既然編瞎話躲不過去,只能講真話,道:「若是小臣從前的想法,自然是誅殺項羽,且叫天下人都看看。可是如今,小臣覺得叫他一死了之,是便宜了他。可究竟要怎麼折磨他,小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更何況……更何況,陛下您說是憐惜項羽之才……小臣直言,您若當真起用這項羽,如何對得起咱們死去的大秦兒郎?」

  這話可就說得太重了。

  殿內氣氛一時凝滯。

  李甲打圓場,忙道:「所以說陛下就是陛下,自然能有叫咱們都服氣的處置之法,抱鶴真人就別替陛下擔憂了……」一句話,把夏臨淵質問皇帝的僭越,轉成了為皇帝擔憂的忠心。

  胡亥負手踱步,被夏臨淵問到臉上,不怒反笑,對李斯笑道:「悔不聽老丞相所言——朕這是給自己弄了塊燒紅的炭回來啊。」

  李斯撫著白鬚,徐徐道:「此事機密,天下知之者,不過寥寥數人。陛下若要拋這燙手火炭,卻也容易。」

  言外之意,要項羽活難,要他死還不容易嗎?

  胡亥沉思搖頭,問夏臨淵道:「他如今可清醒?」

  夏臨淵道:「迷藥一日不敢斷,他只要醒了就要尋死。這兩個月的迷藥下來,陛下若要召他問話,請先允小臣給他調理數日,恢復神智。」

  胡亥默然,勉勵夏臨淵與李甲幾句,待他倆下去後,對李斯道:「朕平生決斷天下事無數,唯有此事,不知是對是錯。」

  李斯也歎息道:「先帝時,我大秦盡滅楚地;二十載後,這西楚霸王複楚滅秦;今日陛下再興我大秦。」他的眼皮耷拉下來,垂垂老矣,眯眼回憶道:「從前臣的老師荀子曾經說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又何論對錯呢?」

  在咸陽堅守的這四年裡,胡亥與李斯等重臣朝夕相處、日夜對談,名為君臣、亦師亦友。

  是以謹慎如老臣李斯,也會對胡亥流露心聲。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胡亥把這句話含在口中,顛來倒去得咀嚼,半響,搖頭笑道:「老丞相,這話雖然叫朕寬心,卻也消磨志氣。」

  李斯撫須微笑道:「臣是老了。陛下卻富於春秋,正該勵精圖治,重整河山。」

  重整河山。

  四個字,說來輕巧。

  如今霸王雖「死」,眾諸侯望風而降,可是這天下暗潮湧動,其兇險比之秦楚漢三方征戰之時尤甚。

  項羽亡故、楚地皆降的消息傳出來,漢王劉邦、趙王張耳、九江王黥布、衡山王吳芮、燕王臧荼並齊王韓信,都發信咸陽,請胡亥上尊號。

  胡亥于渭水之陽,複帝位,君臨天下。

  劉邦上前祝禱,贊曰:「至此,天下始複有共主矣!」

  胡亥環顧底下,諸侯中,只有劉邦和吳芮來了咸陽。其中,劉邦還是被綁來的。

  沒來的諸侯,雖然表面上給他上尊號,其實也正靜候時機,只要這大秦帝國露出一絲軟弱之處,他們就會撲上來,似豺狼野狗般,分食這甘美的天下。

  不只是從前項羽說封的各路諸侯,甚至就連韓信……

  韓信上奏,言稱楚地雖降、民未集附,恐生禍端,所以留守鎮撫。

  這也合情合理,胡亥不僅允許,還嘉獎了他。

  可是隨後韓信又上奏,以故鄉在淮陰為由,請求更齊王為楚王。

  這第二封奏章,在胡亥案頭壓了兩夜,不曾下放重臣商議。

  第三日,胡亥下旨,更齊王韓信為楚王韓信。

  典禮過後,胡亥置酒渭水之畔。

  大戰過後的慶典,正是文官們拍馬屁的好場所。

  叔孫通上前奉酒,稱頌道:「陛下,您能恢復大秦,平定天下,固然有上蒼注定的原因,卻也因為陛下您封賞功臣,毫不吝嗇。楚王韓信,起於微末,卒成一方王者。陛下與天下同利,乃百官萬民之福!」

  眾臣紛紛附和。

  胡亥坐在上首高位,將底下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真實歷史上,劉邦稱帝之後,問群臣他何以得天下,得到他封賞有功者大方,項羽小氣的回答。而後引出了劉邦那句著名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當初胡亥看到這一節,與大多數人一樣,注意力都放在漢初三傑身上了。

  可是現在胡亥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再聽臣子恭維的話,所思所想卻全然不同了。

  大戰過後,該封賞功臣了。

  封賞一事,胡亥私下已經與李斯等人議過兩回——若是要讓人人都滿意,那這整個天下都不夠分的。

  可若是讓這些有功之人不滿意了,他們分分鐘還會再造反。

  現在,叔孫通的話,其實就是給他胡亥戴了高帽——怎麼樣,陛下?您因為封賞大方得到天下,現在該封賞我們這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功臣了吧?

  而歷史上劉邦的回答就很雞賊了——論功勞,你們有這三人的功勞大嗎?他仨都沒開口,你們哪來這麼大的臉?

  胡亥垂眸掃視過去,見底下無人不仰頭巴望著:包括李由,包括夏臨淵,包括李甲,包括……唯一垂頭之人,乃是蒙鹽。

  胡亥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舉杯下階。

  眾人視線牢牢黏在胡亥身上。

  「此番平定天下,有一人功勞,震古鑠今。」胡亥朗聲道。

  夏臨淵眼睛亮了:他陪著陛下出生入死,策反九江王黥布,還救下了項羽……

  李甲坐直了身板:他陪著陛下出生入死,帶回了韓信,幾次扳正夏臨淵危險的思想……

  趙高笑眯了眼睛:他保住了太子殿下!他保住了太子殿下!還帶出去了蕭少府!

  劉瑩撫了撫鬢髮,尉阿撩握緊了手中重劍,李婧好奇托腮。

  見胡亥走到了蒙鹽身邊,其中幾人的目光都黯淡了。

  可是胡亥卻並不停留在蒙鹽身邊,繞了一圈,又走回來,朗聲繼續道:「那就是朕!」

  眾臣:???

  胡亥一臉認真道:「感謝這七年來,無限苦辛,從未放棄的我自己。」說完,一飲而盡。

  眾臣萬臉懵逼,乍聽之下,其實也有道理……可就是,為何如此想打人?

  慶典上的氣氛忽然莫名滑稽起來,也無人再提封賞之事。

  一時宴罷,眾臣退去。

  蒙鹽隨著人|流也要離開,卻見趙高快步走來。

  「蒙將軍,陛下召見。」

  蒙鹽沉默地跟著趙高。

  到如今,他似乎連對趙高的恨意與鄙夷都消失了。

  也許那些情感並未消失,只是他把愛與恨,都封存在了內心深處。

  「你回來這麼久,朕也沒跟你說說話。」胡亥摒退左右,示意蒙鹽在自己手邊坐下來,「朕一向忙,你剛回來,自然也要先見過家人。所以今日才見你。怎麼樣,可見過家人了?阿南跟你很像……」

  蒙鹽輕聲道:「並沒有見。」

  「什麼?」

  「並沒有去見家人。」蒙鹽額發遮眸,看不清神色。

  胡亥微一沉吟,也不跟他婆婆媽媽,轉而道:「那可見過馮右相了?」

  「見過。」蒙鹽垂眸道:「馮伯父叮囑小臣,叫小臣忠心輔佐陛下。」

  胡亥乾脆道:「好。朕正有一樁差事要你去做!」

  蒙鹽不語靜聽,可是內心深處,卻不可遏制得湧起疲倦之感來。

  卻聽皇帝道:「朕要讓項羽去跟著你哥蒙壯。」

  蒙鹽僵了一瞬,猛地抬頭,震驚地望著胡亥。

  胡亥神色如常,道:「你謊報蒙壯之死一事,如今反而是害了他。你哥哥與你一樣,大好男兒,在國家需要之時,卻只能躲躲藏藏在北地,時時受匈奴侵襲,一輩子不能用自己的姓名。」

  蒙鹽謊報蒙壯之死,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當初幫助他們逃跑的馮去疾。

  當初前景不明,恐怕蒙氏二子再為皇帝所殺,馮去疾便順勢假作不知;事到如今,馮去疾又是將死之人,自然不能留這樣一則隱患。

  蒙鹽道:「陛下如何知道我哥未死?」

  胡亥微微一笑,道:「朕可是皇帝。」

  蒙鹽不再追問,靜了一息,輕聲道:「陛下仁心,只怕、只怕……項羽不會聽從……」

  項羽,是一心要求死的。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4:17
第 157 章

  胡亥打個呵欠,道:「項羽不從?」他起身走動,道:「朕如今也沒空理他。叫夏臨淵照老樣子看住那項羽便是。他什麼時候主動要求見朕了,朕再去看他也不遲。」

  蒙鹽猶豫了一下,問道:「若他永遠不從呢?」

  胡亥仍是微笑著,慢悠悠道:「你聽說過熬鷹嗎?熬成了,就是好鷹;熬不出來,那就熬死它。」

  蒙鹽心中一凜,卻見皇帝正凝視著自己,似有言外之意。

  胡亥收了目光,溫和道:「你這幾年勞心實多,回來了好好歇息一段時日。有空去找李婧尉阿撩他們幾個說說話,雖然在一塊的時候,李婧整夭折騰你。但是真分開了,她也為你懸著心的……」

  蒙鹽苦笑,只能道:「謝陛下恩典。」

  與李婧、尉阿撩說說話嗎?

  說什麼呢——他做的這些事,都不堪對人言。

  胡亥發旨,將「項羽」以「魯公『之禮下葬。

  這魯公,乃是當初楚懷王分封時,使宋義奪項氏兵權,給項羽的封號。

  項羽當時大為不悅,覺得是對他的蔑視侮辱。

  但是現在,他連不悅的權力都沒有了。

  畢竟,「項羽」已死。

  說來也怪,項羽已死,楚地都投降了,可是魯地的百姓反倒堅持不投降。

  儒家思想最深入的地方,算是望風而降的諸侯們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了。

  待到胡亥派人,持「項羽」頭顱,給魯地老少示眾之後,魯地百姓也都順勢投降,複歸於大秦。

  魯地之事才定,忽然臨江王又反。

  這臨江王原是項羽所封諸侯之一,都江陵。秦楚漢三方混戰之時,臨江王共敖不聲不響,既不出兵幫項羽,也不發書投降大秦,本來擁兵自重,到最後順理成章投降勝利者,也能保住王位。

  然而可惜這共敖年歲大了,一病去了。

  共敖的兒子,共尉便繼承了王位。

  共尉乃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素來又仰慕項羽為人,聽說霸王烏江自刎,被激起一腔熱血,被周圍青年夥伴一鼓動,說反就反了。

  既無謀略,也無規劃,起事之前甚至都沒找幾個諸侯聯合一下。

  對於大秦來說,這不是送上門來的點心嗎?

  一時間朝中將領都躍躍欲試,這不是送上門來的軍功嗎?

  之前功勞不夠封王的,這次趕緊上啊!

  到時候打下來,那臨江王的地盤,怎麼都能分一半吧?

  劉邦這種雞賊的人,立馬就上書請求出戰了,極力說自己從前「未有尺寸之功」,將來卻要「腆居國丈尊位」,他感覺這樣不行,這樣不對,請求皇帝給個機會,讓他也為大秦拋頭顱、灑熱血。

  胡亥怎麼可能把這功勞放到劉邦手中?

  劉邦自己也心知肚明這一點。

  但是該做的姿態還是要做的。,

  而胡亥盤點朝中將領,這一戰要派出的,便是他準備培養的新主將。

  像楚王韓信、蒙鹽等人,功勞已經足夠大,閱歷也足夠多了。

  李由、馮劫都是相門後人,允文允武,然而這是要留在中央的人才。

  最後,胡亥選擇了秦嘉。

  秦嘉,是從南越就跟隨他的,算是比較早的追隨者。

  之後,秦嘉按照他的安排,領兵前去支援蒙鹽,並臥底楚軍,最終凱旋歸來。

  論帶兵經驗,這秦嘉有;論忠誠度,這秦嘉也不錯。

  若是好好打磨一番,這秦嘉也可做個守成將軍。

  定了秦嘉,胡亥也要給歸順的諸侯一點甜頭,好給天下起榜樣作用。

  其中,衡山王吳芮又相對來說比較合適。征戰中,這吳芮三邊不沾,但是歸順大秦,他是第一批,而且他的封地本就離臨江王封地最近,也瞭解當地民情地勢。

  胡亥初步定下了秦嘉與吳芮搭檔的陣容,在正式昭告天下之前,先與左右丞相商議。

  馮去疾強拖病體,入宮覲見,虛弱道:「陛下三思。」

  胡亥正色道:「老丞相請講。」

  馮去疾如今乾瘦得幾乎只剩了一把骨頭,咳嗽連連,斷斷續續道:「陛下,如今天下看似平定,實際危險比之七年前尤甚。臨江王豎子謀反,不足為懼。但是眾諸侯都看著呐。他們這會兒按兵不動,便是還在掂量,要看這臨江王下場如何,我大秦國力又如何。所以平臨江王叛亂,這一戰,只能贏,不能輸。一旦打輸了,立時便是諸侯蜂擁而上,大戰再臨。」

  胡亥聽得面色沉重,離座長揖道:「謝老丞相教誨。朕此前一心想著大秦來日風光,卻是忽略了眼下。」

  「陛下高瞻遠矚,走一步,看十步,非臣等所能及。」馮去疾顫巍巍道:「眼前事,正該老臣等來提醒陛下。」

  胡亥踱步,思索道:「如此一來,秦嘉與吳芮結伴,便不是最穩妥的選擇了。」

  「陛下英明。」

  胡亥歎息道:「若要必勝,朕其實知道該派何人。」

  大秦百戰百勝的將軍,便是如今的楚王韓信。

  馮去疾白眉長垂,道:「其實此戰的重要性,不用老臣來說,陛下早已想到。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陛下是寧願冒著此戰可能輸掉的風險,也不願起用楚王韓信。老臣斗膽,敢問為何?」

  「為何?」胡亥腳步慢下來,似在自問,「韓信他……」

  韓信他攻城掠地,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離間漢齊,聯漢滅楚,未有反跡。

  未有反跡,是否也未有反心呢?

  胡亥長歎道:「是朕錯了。論心千古無完人。」

  當初劉邦散佈流言,離間胡亥與韓信,胡亥並未中計。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胡亥就完全信任韓信了。

  這實在也不能怪胡亥。

  而是韓信面對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以天下為誘餌,但凡男兒,有幾個能忍得住?

  而韓信扣留了夏臨淵與李甲兩人長達數月,更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便是韓信動搖過的鐵證。

  就像某位領導人曾經說過的,「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胡亥雖然當時未中離間計,但是因為時移世易,因為韓信扣留使者的舉動,還是在心中存了芥蒂。

  所以到了這等可用韓信,也可用別人的時候,胡亥哪怕是冒一點風險,也還是選擇了秦嘉與吳芮。

  馮去疾看皇帝面色,便知道他自己已想明白過來,便道:「老臣虛長陛下五十歲,托賴祖宗庇佑,有三兒兩女,如今連孫子都要娶親了。別看這麼個家族,比不得陛下管理偌大的天下,可是紛繁事務,比之治理天下,也並不少頭疼。老臣長子長孫是個爭氣的,給他安排在蕭少府手下做事兒。可是二房媳婦便不樂意了,也想著給自己的兒子謀差事……」

  胡亥聽馮去疾忽然扯到他自己的家事,愣了一愣,還當是人老了,難免會返老還童,跟小孩似的,一時糊塗,要給他孫子謀個差事。雖然錯愕,胡亥看在馮去疾面子上,還是微笑聽著,心思卻已經從馮去疾口中的家事上飄遠了,想著遠在楚地的韓信,眼皮子底下搞事兒的劉邦,死不鬆口的項羽……

  誰知道馮去疾話鋒一轉,歎道:「到了這個歲數,老臣活明白了一件事:不聾不啞不做家翁。難道老臣的三個兒子,沒有孝敬父親的心嗎?只不過他們愛子之心更甚罷了。父子如此,君臣一理。難道做臣子的,沒有忠君之心嗎?不過是他們更珍愛自己的性命罷了。這都是人之常情,若一味苛求,便難得圓滿。」

  這話說得透徹。

  而且肯說這話給皇帝聽,足見其真心。

  胡亥聽進去了,一時為誤會了馮去疾的用意而感到羞愧,懇切道:「老丞相教朕良多。」

  馮去疾久病高齡,已是體力不支,起身告退。

  胡亥扶著他送出去,又問道:「你那兩個孫子叫什麼?等底下報上來,朕都留意著。老丞相你放心……」

  「這如何敢當?」馮去疾一面推辭,一面把兩個孫子名字都給說了,一曰馮玥,一曰馮琦。

  胡亥送走了馮去疾,往回走著,忽然一樂:這馮去疾看似忠厚,卻也是隻老狐狸,嘴上說著道理,不聲不響就把倆孫子的前程給鋪好了。

  能在朝堂要職屹立數十年不倒,不管是李斯還是馮去疾,哪個不是七竅玲瓏心呢?

  「難道老臣的三個兒子,沒有孝敬父親的心嗎?只不過他們愛子之心更甚罷了。」

  「難道做臣子的,沒有忠君之心嗎?不過是他們更珍愛自己的性命罷了。」

  馮去疾的話,意料之外地,一直在胡亥腦海中盤旋。

  雖然洗腦包都是說,忠君不怕死。

  可是千古歷史,真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

  忽然,胡亥腳步頓住——韓信扣住使者,要求更為楚王,難道是要反叛嗎?

  不,若韓信果真要反叛,自然會縝密計畫,消除他的疑心,待時機成熟,便揮兵西進。

  他扣住使者,要求更為楚王,恰恰是他沒有反心的證明。

  韓信不是要反,而是不敢相信他。

  或者說,是手握重兵的將軍,不知道皇帝的胸懷究竟能寬大到什麼程度,所以一步步提高要求試探,想要求一則安心,卻是越求越不安。

  想明白了這一下,胡亥如釋重負。

  翌日,胡亥發旨,前往平定臨江王叛亂之人,為楚王韓信。

  等待人選的眾諸侯與臣子都驚了。

  楚王韓信本人接到旨意後的反應是這樣的:

  唔,咸陽又來旨意了。

  嗯……聽聽看……

  嗯????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4:17
第 158 章

  韓信捧著要自己前去平叛的聖旨,一時間有點不敢置信。

  在使者宣讀之前,他甚至很懷疑,這會是一封強召自己入咸陽的詔書。

  「臣……謝陛下隆恩。」韓信按著膝蓋起身,動作遲緩,還處在懵的狀態中。

  「楚王殿下,您可真是陛下最倚重之人了!」那使者衝著韓信笑成了一朵花,豎著拇指道:「咱們在咸陽的,有誰不知道,遍朝野的大臣諸侯,只有您是陛下心頭第一等人。」

  韓信感愧交集,令人多奉金銀與使者,問道:「這次去攻打臨江王,陛下還派了誰?」

  「還派了誰?」使者微愣,笑道:「哪還有別人呢?陛下旨意說了,一應將領聽憑殿下調遣呐。」

  左右擁著那使者下去歇息用飯。

  韓信喃喃道:「聽憑我差遣嗎?」

  得知這則旨意,楚地秦軍都感到振奮,獨韓信帳中有一人面顯憤懣。

  這人名叫鐘離昧,三十如許,比韓信稍長,從前是項羽旗下五虎將之一,曾經與劉邦正面作戰過多次,讓劉邦很是頭疼。於是在楚漢爭滎陽之時,劉邦採納陳平的計策,離間項羽和范增之時,捎帶手把鐘離昧也加上了。鐘離昧遭到項羽猜忌,在垓下之戰,便離開了項羽的軍隊,轉而投奔了韓信。

  因為當初韓信在項羽帳中做小守衛時,這鐘離昧賞識他的武藝為人,對他多有照拂。

  所以如今項羽自刎,楚軍潰敗之後,韓信收留了鐘離昧,並與之以朋友之誼相處。

  「你真就接了這旨意?」鐘離昧問韓信。

  韓信也很體諒他,道:「我知道鐘兄你是斷然不肯為大秦出力的。我出征之時,你在此地遊玩便是。」

  鐘離昧道:「秦殺項王,這臨江王為之反叛,我叫好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跟著你去出征呢?」

  鐘離昧雖因為被項羽猜忌而逃離,卻始終不改一顆楚人心。

  韓通道:「鐘兄,咱倆不談敵我,只是朋友。」

  鐘離昧卻又道:「正是看在朋友情誼上,我才不得不告訴你:這秦王叫你去平叛,便是不安好心。你想想,你已是楚王,再有平臨江王之功,公然又是一個西楚霸王——這叫他怎麼能放心?那秦王明知後果,卻還放任你行事,定是包藏禍心。你若聰明,這次帶兵平叛之後,便擁兵自重,索性連九江王黥布的地方也吞下來,佔據整片東南沃土。否則來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後悔就晚了。」

  韓信默然半響,道:「我知鐘兄心意。只是陛下有大恩與我,我不願背叛他。況且陛下信任我,也未必就會如鐘兄所言。」

  鐘離昧頓足發怒道:「你真是個傻小子!」

  韓信反倒笑了,道:「這是鐘兄不曾見過陛下的緣故。陛下乃仁主,富厚德。」

  鐘離昧跟他說不通,胸口憋得發痛,一撩帳簾走了。

  韓信倒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他已經是楚地的王,總能憑著心意去交個朋友。

  感受到胡亥的信任,韓信向來是知恩圖報之人。

  他並沒有自個兒吞功,而是主動去信咸陽,請胡亥派副手佐助。

  即便不是君臣,就算是普通人相處,也正該如此「你敬我一寸,我讓你一尺」。

  於是平叛臨江王的陣容,最終定為楚王韓信與將軍秦嘉。

  而派韓信出戰的消息傳開,咸陽眾人更是震動。

  胡亥出入間,見眾諸侯功臣常竊竊私語。

  胡亥問于叔孫通,道:「他們私下在議論什麼?」

  叔孫通收受底下賄賂放消息的事情,是胡亥默許的。因為他會放消息,自然底下的人也樂於跟他聊天。所以叔孫通倒是成了「包打聽」。

  叔孫通道:「他們見陛下派了楚王韓信出戰,認為陛下隻肯用自己人,且防備他們這些『外人』,恐怕您不日便要清算他們昔日不臣反叛之罪。所以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胡亥琢磨著道:「不妙啊不妙,這樣下去,他們就該聯合反叛,先下手為強了。」

  叔孫通束手皺眉,罕見地沒有拍馬屁,他接觸底下消息最多,自然最瞭解形勢的嚴峻性。

  胡亥卻又微笑道:「卻也不必慌亂——眾諸侯臣子中,若論忌憚,朕該最忌憚那劉邦。如今咱們且把劉邦捧得高高的,暫且安眾人之心。」

  於是召劉螢來,詢問太子大婚之事。

  從前沒有有太子成婚的典籍舊曆可尋,太子泩乃是胡亥唯一的子嗣,又是與漢王之女聯姻,關係重大。這大婚務必要莊重而又有排場。

  劉螢這段日子忙得頭暈眼花,也真虧得她心細勤懇,才能將細務理得一絲不亂。

  「已經堪算過了,下個月初五,明年二月初二,都是大婚的好日子。」劉螢有條不紊道:「大婚典禮一應物料都已備好,嫁妝單子漢王后已首肯,大典上的禮儀暫擬了三十三則……」

  「辛苦了。」胡亥只聽著都頭疼,笑道:「看不出,阿螢你竟是女中蕭少府。」

  劉螢靦腆一笑。

  胡亥卻又問道:「這個月什麼日子最好?」

  劉螢微愣,「……這個月麼?既望日也還不錯……」

  「好!那就是這月既望,太子大婚。」

  劉螢待了一待,見皇帝篤定,便知道他定是有其用意,便道:「臣這便去安排。」

  胡亥笑道:「朕這邊正叫李斯他們擬功臣封賞呢——你想做個什麼侯?」

  劉螢徹底愣住了,顫聲道:「陛下……要賜臣侯爵麼?」

  先秦之時,女子襲爵,並非沒有,可都是名門望族,而且也很罕見。

  胡亥漫不經心撫著手中墨筆,笑道:「是啊,朕當初答應你們的,總不能不兌現吧?」他見劉螢圓睜了眼睛還在震驚中,玩笑道:「怎麼?難道你也要封王才滿意?」

  劉螢嚇了一跳,向來端莊穩妥如她,這會兒也打了磕巴,「不不不……」見了皇帝臉上促狹的笑容,才反應過來,嗔怪道:「臣膽子小,陛下可再莫拿臣打趣了。」

  「怎麼是打趣?」胡亥正色調侃道:「這可是要寫入史冊的。難道你要朕封你做個『打趣』侯?」

  劉瑩咬唇,若不是礙著君臣之禮,恐怕要發女兒脾氣了。

  她歎氣,笑道:「此等大事,臣駑鈍,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封號來。請陛下准許臣下去多想幾日。「

  胡亥微微一笑,擺手示意她退下。

  那句「難道你也要封王才滿意」,看似是捉弄劉螢,其實也是胡亥對這幾日苦悶的發洩。

  原因無他,而是這封賞實在太難了。

  甚至比打天下都難。

  拿項羽來舉個例子就很明白了。

  項羽之敗,固然是制度的失敗,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占的失敗。

  可是在項羽剛滅掉大秦,分封諸侯的時候,眾諸侯可是集結在戲下,掰扯了好幾個月。

  而項羽在封地劃分上,很下了一番心思。

  他把劉邦趕到最西邊巴蜀之地,讓蒙鹽和章邯兩名曾經秦朝將領二分關中,摁住劉邦。而他自己佔據了碭郡、東郡、陳郡、薛郡、泗水郡、東海郡、東陽郡、章郡、會稽郡這最為富庶的九郡,制天下之中。

  又把從前故楚之地,一分為三,封給臨江王共敖、九江王黥布和衡山王吳芮。這是為了牽制當時還沒死的義帝楚懷王。

  至於剩下的六國貴族,這分封就精彩了。

  他把王與將分開,異地分封,蓄意製作矛盾,想要讓各諸侯自相消耗。

  就好比後世的東西德國,印度與巴基斯坦一樣。

  比如說魏國。

  項羽把魏國人為分為西魏國和殷國,把從前趙國的將軍安排到魏地,做了殷王。這魏地人民心裡能舒服嗎?魏王豹和殷王之間能沒有芥蒂嗎?

  可以說,項羽分封之時,就留了心眼。

  這些內亂的誘因,足以讓他徹底拿捏住眾諸侯。

  當然啦,項羽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他最後會被迷暈了送到咸陽做俘虜。

  但是有項羽前車之鑒,胡亥對於列王分封一事,慎之又慎。

  分得大家不滿意了,立時就會反叛。

  分得大家都滿意了——那是不可能的,每個諸侯都恨不能自己獨霸天下。

  充其量也就是分得大部分人大致滿意吧。

  可是這樣一來,中央日後就面臨削藩的尷尬——就算要用推恩令,那也得先把對方的武力差不多打殘了,才能讓人家願意坐下來談話來啊。

  而且從來內部征戰,一定會招來外界的欺辱。

  現在匈奴就在北邊虎視眈眈,等待著時機。

  從前蒙恬在時,累石為城,樹榆為塞,北擊匈奴驅逐三千里。

  可是隨著中原內亂,朝廷無暇北顧,秦朝打下來的地盤,已經慢慢被匈奴蠶食回去了。

  北地雖然還未有戰事,可是傳回來的消息卻不容樂觀。

  匈奴新單于冒頓,滅東胡王,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把從前蒙恬打下來的地盤全都占回去了還不算完,竟然隱隱有要侵佔燕地的跡象。

  正是內有豺狗,外有餓狼,未知大秦皇帝如何破局。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1 14:18
第 159 章

  內憂外患之下,太子泩與魯元公主的大婚儀式在倉促中舉行了。

  為了安撫人心,胡亥先封了三位女子的侯爵,分別是廣陵侯劉螢,墨侯李婧與臨光侯呂嬃。

  劉螢勞苦功高,更在廣陵府有救駕之功。

  李婧乃是李斯孫女,整個家門都有大功。

  而呂嬃則是看在呂雉的面子上。

  一個女人與丈夫的關係越壞,就越是親近娘家人。

  封呂嬃為臨光侯,胡亥這個人情算是做到呂雉心裡去了。

  饒是如此,一下子封三位女子為侯爵,還是前所未有之事。

  胡亥是皇帝,他的一舉一動都引得底下人去揣摩,推測接下來朝廷的風向。

  這一次封侯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就留待朝臣去琢磨了。

  胡亥特意叫夏臨淵把大婚的消息放給項羽聽。

  夏臨淵回來覆命,道:「陛下,這項羽聽完毫無反應呐。」

  「沒說要見朕?」

  「沒有。」

  「你告訴他太子妃是劉邦女兒的嗎?」

  「說了啊。」夏臨淵又道:「他最近清醒的時候倒是也不尋死了,可就是眼睛直愣愣的,看著人跟待了似的,一點活氣兒都沒有啊……」

  「哀莫大於心死嘛。」胡亥淡淡來了一句,道:「照舊看著他。」

  「喏。」

  大婚是日,呂雉含著喜淚送女兒魯元出了門,回後堂招呼各王后夫人。

  劉螢在旁幫襯。

  忽然有僕婦從西院尋來,附耳呂雉,低聲道:「王后,西院那位發動了。」

  這說的是戚夫人臨盆。

  呂雉眉目間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嫌惡,倒不為別的,給自己女兒的好日子添了晦氣。

  穩婆是早就備好的,呂雉也不願大好的日子旁生枝節,道:「叫穩婆進院,你親自守著,別出紕漏。」

  其實戚瑤發動已有一日一夜,因是魯元公主的好日子,僕婦也不敢來觸王后的黴頭,拖到實在不像樣子了,怕出事情擔關係,這才硬著頭皮找來的。

  好在穩婆及時趕到,有驚無險接生了一子。

  戚瑤汗淚滿面,掙扎著堅持把孩子放在自己身邊,凝睇著,喃喃道:「如意,好如意……」

  這是劉邦當初給起的名字,說是不論男女,都叫做如意。

  穩婆已走,僕婦也去湊熱鬧討賞錢去了。

  冷冷清清的西小院中,剛分娩過的年輕母親抱著嬰兒,自言自語道:「漢王,你果真如意了麼?」

  劉邦此刻卻連戚瑤生子之事都還不知道。

  他在前廳與眾諸侯重臣宴會高樂,互相吹捧攀關係,忙得不亦樂乎。

  呂雉為了一雙兒女的前程,願意忍下這戚夫人來。

  其實劉邦也是同樣的道理,為了在咸陽暫時立足,除生死兵權這等大事,別的呂雉要怎麼樣,他都同意。劉邦更不會主動提起自己嬌嫩的小妾,去給呂雉添堵,反過來壞了他的「大計」。

  後堂,劉螢扶住呂雉,「王后小心……」

  呂雉撫著眉心,按著劉瑩胳膊穩住身子,歉然笑道:「乍起身有些暈眩。」

  「您為了太子妃大婚一事,最近累壞了。」劉瑩扶著呂雉,往屋角僻靜處讓了幾步。

  呂雉會意,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便順著她走過去。

  劉瑩低聲道:「我這便要去宮中督辦婚典了,走前有句話要跟姐姐說。」

  呂雉握緊了她的手,「好阿螢,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今後託付給你了。你有什麼話,只管說。」

  劉瑩道:「姐姐言重了。」又道:「如今公主既然已為太子妃,日後魯元、阿盈這對姐弟的前程自是大好。事到如今,姐姐你的心事也解了,那漢王自有他的美妾嬌子、宏圖大志,姐姐可要早做決斷——他們姐弟倆的前程,已是連錦上添花都不需要了,隻防備著被人帶累、有不虞之禍。」

  她把漢王的「宏圖大志」這四個字咬得分外清楚。

  呂雉沉靜聽了,仍是握著劉螢的手,道:「阿螢你放心。你的話我已是聽進去了。假我數日,容我思量。」

  劉螢再賀呂雉大喜,這才辭別入宮。

  宮中另有繁雜禮節。

  待到金烏西墜,新房中才只剩了新婚夫婦。

  太子泩尚不足十三歲,雖揭了魯元的蓋頭,倆人卻是分屋而睡的。

  「魯元姐姐,你就當這裡是自己家,歇息吧。」太子泩笑著遞過一荷包點心去,「要是半夜餓了,你就叫人;要是不習慣叫人,就吃些點心墊一墊。」

  魯元接了那荷包,起身道:「謝太子殿下。」又道:「殿下也早些歇息吧。」

  於是太子泩轉身去隔壁睡下。

  已經十六歲的魯元卻是獨對紅燭,呆呆出了會神,歎了口氣,自己慢慢疊起那紅蓋頭來。

  與兩處氛圍截然不同,章台殿中,胡亥罕見得發了雷霆之怒,自蕭何而下,朝臣跪了一溜。

  「今日太子大婚,你們一個個昏了頭!怕不是以為自己今夜做新郎!」胡亥極少如此疾言厲色,他焦躁地繞著大殿疾行,怒道:「關中物價到了糧食一石萬金,騾馬一匹百金的程度!百姓易子而食,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七年戰亂,各郡縣戶口十不存一。罷兵歸家,不出一旬,打架殺人的案子就報上來百多起!你們一個個忙什麼?咹?忙著為朕的新宮殿選樣式是不是?忙著拉幫結派叫朕遷都洛陽是不是?」

  這段時日以來,內憂外困,胡亥本就頂著巨大的壓力,心急如焚。

  而今日朝政上的兩樁事,便成了導|火|索。

  一則乃是蕭何上奏,請修新宮室。

  一則卻是部分山東大臣聯名,勸胡亥遷都洛陽。

  兩樁事,其實是一回事兒。

  咸陽被項羽擄掠燒毀後,這七年來,大致仍是毀壞後的模樣。連年征戰中,朝廷也無力去修葺宮殿。是以太子泩的大婚,也是在臨時修築的簡陋宮室中——說是宮室,其實也就是打扮好看點的平房。

  於是大臣中分為兩派,如蕭何,便主張重建咸陽城;如叔孫通,便主張遷都洛陽。

  胡亥「啪」得把一份奏摺摔到跪地的蕭何面前,道:「看看,你的好同鄉做的好事!」

  「臣惶恐。」蕭何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打開那封奏章,卻見上奏的乃是故齊田橫自殺一事。

  胡亥冷笑道:「朕光復大秦,召見各地諸侯豪強入咸陽,其中就有田橫。當初劉邦派酈生聯合田橫,田橫應允;朕令韓信發兵,使田橫起疑,殺酈生,叛劉邦。這田橫帶著五百死士逃到島上去,以聞朕召見而來,誰知道來的路上有人特意告訴他劉邦做了國丈,他恐怕被秋後算帳,還連累齊地黔首,便自己抹了脖子。消息傳回島上,那五百壯士竟都跟著他一起赴死了。」

  「你們說,這五百零一條好漢的性命,是記在朕頭上,記在劉邦頭上,還是記在你們這群屍位素餐之輩腦袋上呢?」

  幾百雙眼睛盯著,竟然給那劉邦傳了消息出去。

  蕭何頓首,顫聲又道:「臣惶恐。」

  殿中唯有李斯因為年事已高,還坐著。

  可是皇帝如此震怒,他也坐不安穩了,斜簽著身子像是隨時要站起來。

  當下,也只有李斯有資格能勸上一勸,又不至引火上身。

  其實皇帝今日的火氣從何而來,李斯很清楚。

  李斯撫著白鬍鬚,開口道:「陛下息怒。越是急事兒,越要平心靜氣來處理。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是要仔細謹慎地來對待。都城一事,雖然重要,卻並不著急。眼下最要緊的,第一便是撫定天下秩序……」

  胡亥一通發洩過後,已是緩過來,扶蕭何起身,歎道:「就是老丞相這話,朕也是心裡著急。諸君不要怪朕。」

  「臣不敢。」蕭何忙道,順勢起身,慚愧道:「是臣的提議荒唐。」

  胡亥不置可否,轉而道:「當務之急,便如老丞相所言,乃是撫定天下秩序,使民眾各歸其所。如今各地不平靜,多是因為歸鄉士卒,此外,便是豪強、遊俠、奴客門生之流。諸君若有良策,便都呈上來。」

  章台殿中燭火直亮到次日淩晨。

  李斯撐不住睡著了兩次。

  天明散會,叔孫通留下擬文稿,捏著墨筆發呆,被胡亥察覺了。

  「你想什麼呢?」

  叔孫通慌亂道:「沒、沒什麼……」

  「說!」

  「小臣怕陛下不悅……」

  「朕恕你無罪。」胡亥舒展著筋骨,壓在心頭的事情,雖然還未全部解決,至少已經有了頭緒,心情比之昨夜卻是明快多了。

  叔孫通抖了抖,硬著頭皮道:「小臣心裡想著,如今太子殿下都大婚了……」他吞了一半,直接道:「陛下,小臣那小姨當真美姿容,您真的不……?」

  「滾滾滾!」胡亥笑駡道:「上次你跟朕提起來,都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了,你小姨都沒嫁出去?」

  叔孫通挨了罵反而不害怕了,嘿嘿一笑,道:「跟她丈夫和離了……」

  胡亥哭笑不得,道:「朕看出來了,你是想早下去歇著——去吧去吧,一晚上也乏透了。」

  叔孫通大喜,按照常理還要拍拍馬屁的,這次卻生怕被留下繼續幹活,忙謝恩,走了一半卻又被叫回去。

  「等等,給韓信發一則詔書。」胡亥仰著臉想了想,道:「就說太子大婚,可惜他在南邊打仗不能來,朕賜他一杯喜酒喝。朕如今忙不得空,等騰出功夫,說不得去雲夢澤逛逛,也見一見他。」

  叔孫通一面寫著,一面心中嘀咕:哪有陛下屈就臣子的道理?這楚王韓信真好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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