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4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2
第 170 章

  韓信在旁看過奏章,也是大怒,沉聲道:「陛下,這等狂妄無禮之徒,當嚴加懲戒。何不斬殺來使?只要您下令,臣即刻領兵北上!」

  其實匈奴來犯,乃是當下朝政一大熱點事件。而從胡亥來到出國封地至今,韓信始終沒有提及。這是因為此前韓信需要被感激的情緒沒能得到滿足。所以韓信此前一直在等皇帝主動提出來。

  這會兒胡亥已經給他成功順毛,韓信也就不再等皇帝主動開口了。

  胡亥卻並沒有順著韓信的提議,就此讓韓信領兵北上。

  他要考慮的問題,現實很多,也全面很多。

  斬殺來使,是一定不能做的。

  單于冒頓又不是真的就缺一個美貌的妾室。對方會提出這等荒唐的要求,不正是為了激怒他,進而掌控他嗎?

  兩軍交戰,首領一旦動了情緒,那麼在敵人眼中,就跟脫光了衣服沒什麼兩樣了。

  胡亥踱步沉吟,先是贊許韓信,微笑道:「你能有這份心,朕已經深感慰藉。不過……」他頓了頓,又道:「殺一個來使,不過是釋放了開戰的訊號罷了。」

  敵人開戰,還要先給對方發個訊號,告訴對方:喂,我要放大招啦!

  這不是傻嗎?

  「不如將計就計……」胡亥待著臉想了一想,「恐怕那冒頓如今還摸不清朕的性情。他會採納這等計策,也是試探我大秦國力。經了這麼久的戰亂,朕如果願意就此服軟,倒也不是那麼說不過去的……」

  韓信本就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道:「陛下,您是要詐降麼?」

  胡亥笑起來,道:「什麼詐降?朕這叫——唔,釋放談判意願……至於能不能談成,還要看後續嘛。」

  趙高在旁邊低頭琢磨。

  胡亥吩咐道:「覆信回咸陽,把匈奴使者奉為上賓,朕不日便返程,親自接見。」

  「喏。」趙高答應著。

  韓信一愣,道:「陛下這就要回咸陽嗎?」

  胡亥歎道:「朕也捨不得啊。」

  韓信已為楚王,在楚地他最尊貴,與底下人總是有隔閡的。

  胡亥乃是皇帝,卻能俯就。

  因此在韓信看來,倒是與皇帝才有幾分對等的情誼。

  韓信又道:「陛下若北地用兵,臣願為先鋒。」

  胡亥笑笑道:「你若出手,旁人只要跟在後面劃地盤就是了。李甲可是跟朕磨了好多年了,這次放他出去,也讓他立點軍功,滿足他的願望。」

  韓信還要再說。

  胡亥斂容道:「更何況國內還需要你鎮著呢。你看這次雲夢澤聚會,眾多諸侯,只有淮南王吳芮一個來了。其餘沒來的諸侯,你猜他們這會兒在自己封地裡籌畫著什麼?你這尊大神仙,可不能輕易挪動。」

  韓信也知皇帝說的乃是實情。

  更何況如果韓信領兵北上,隻長遠的路途,便叫士卒疲累不堪了。更何況,韓信手下多是南方人士,到了寒冷的北地,隻適應氣候就是一大難題。

  胡亥拍拍韓信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又道:「朕難得出來一趟,也要體察一番民情。明日朕啟程,沿淮水西歸。朕問你——若是想看吳楚之地,最困難黔首的生活狀態,當去什麼地方?」

  韓信明白皇帝的用意,道:「歷來最窮困者,都是在碼頭聚集,青壯賣苦力,婦人賣……」他猛地噤聲。

  「怎麼跟朕還說半截話?」胡亥轉瞬也明白過來,長歎一聲,道:「明日陪朕悄悄去看看。」

  「喏。」

  是夜,胡亥回到行宮,卻又指示趙高,道:「再給李由發一道詔書,叫他無論如何想辦法,找機會,哪怕是拼著傷亡,也要打一場勝仗。要打到匈奴痛為止!哪怕是慘勝,也一定要打!」

  「喏!」趙高援筆寫就,呈給胡亥,見他點頭,這才歸檔,等皇帝用印。

  胡亥在咸陽,文書多用叔孫通,久已未見趙高文稿,此時一見,雖然是擔憂之中,卻仍是忍不住贊了一句「好書法」!

  隻這一句,就叫趙高咧了兩天嘴,喜得活像才偷了蜜的熊瞎子。

  胡亥雖然想著悄悄去看困難群眾,然而皇帝出巡的安保,排場總是很大的。哪怕沒有表明身份,這麼幾百上千的護衛集體出現,還是驚動了淮南縣令。

  胡亥換了常服,在韓信、趙高等人陪同下,在十幾名隨身便衣護衛的保護下,來到了淮南碼頭。

  果然如韓信所說,碼頭上席地坐著許多短打扮的力夫,再有就是衣不蔽體的黔首,多數面色蠟黃,女人則是蓬頭垢面,跟前站著尚在稚齡的孩子。

  這一幕,與胡亥當初在黔中郡所見,何其相似。

  可是這一幕,又比在黔中郡所見更為悲慘!

  當初黔中郡碼頭上的,乃是拖家帶口一路南逃躲避戰亂的流民,他們雖然也在為糊口發愁,可是眼中至少還有光,看到來人,還會激動得湧上來,表白自己會做什麼,希望能被雇傭。

  可是眼前淮南碼頭上,一個個待坐著,多數人只是還喘著氣而已,看到胡亥等人走過去,連反應都很少了。

  他們只是呆呆坐著,等著被買走,或者被死亡的鐮刀收割。

  只有母親懷抱中的孩子,因為饑餓,還會發出哭聲。

  可是就連那哭聲,都是慘澹的,細弱的,像是隨時都會終止的。

  胡亥看到孩子頭髮上插著的草標——他震驚地望去,卻見在場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插著草標。

  「這些孩子……」

  韓信歎息道:「這些孩子,若是有人願意買走,還有條活路。若是沒人買走,他們的父母也養不活他們,小的只能溺死,大的就趕走。其實這還不算最慘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臣行兵之時,曾見饑荒之所,村民易子而食。」

  胡亥立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時,忽然一陣喧嚷聲傳來,竟是淮南縣的縣丞親自領兵來鎖拿——眼看著把碼頭上的力夫婦人孩童都捉了起來。

  胡亥問道:「他們犯了什麼罪?」

  那縣丞是接了縣令的命令來的。

  淮南縣縣令也並不知道今日過境的竟是皇帝。但是皇帝來楚地之事,他是知道的。又聽聞了這麼大的排場,縣令還以為是跟隨皇帝一起來的重臣下訪。

  所以當著「重臣」,那縣丞更要表白自己一片忠心,嚴守法術。

  那縣丞道:「這些刁民,竟敢買賣子女,不僅違背法律,更是有傷人倫……」

  胡亥默然。

  秦時律法,買賣人口的確是犯法的,更何況是賣兒賣女。

  那縣丞又道:「更何況,當今天下有仁愛之心,復位之初,體諒從前戰亂黔首不易,因此赦免了從前因為生計而自賣為奴之人,更恢復了他們的身份。如今天下承平,這些刁民非但不努力耕作,反倒行此下賤之事,自然要鎖拿起來,好好教導。」他又笑道:「不過我們縣令也追隨陛下仁澤,隻訓導這些刁民向好,也是一片苦心。」

  趙高在旁,已是動怒,然而不敢再皇帝之前開口,隻按捺著。

  韓信低聲問道:「可要動手?」

  胡亥搖頭。

  一時離了碼頭,胡亥才道:「等朕走了,你叫底下把人放出來。」

  韓信奇道:「為何要等您走了?」

  胡亥道:「那些縣令縣丞,平時也不會管碼頭上的事兒,如今不過是因為聽說朕在左近,要刻意示好罷了。況且他們雖無體恤黔首之心,卻於律令上無誤。」他頓了頓,道:「是律令錯了。」

  胡亥對趙高道:「記得提醒朕,回咸陽第一件事,便是改一條律令,使得父母賣子女無罪——當然,這是特殊時期,不得不如此。」

  除非窮凶極惡之徒,但凡還能過得下去,哪個做母親的願意割捨了心頭肉呢?

  這是法律沒能考慮人情,而導致的禍患。

  「就送到這裡吧。」胡亥對韓通道。

  「臣再送陛下十里。」

  十里又十里。

  胡亥笑道:「你這都要送到咸陽去了。」

  韓信歎道:「今日與陛下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了。」

  胡亥微笑著溫和道:「如今是還需你撫定南方,鎮守吳楚,所以不能放你自由。等來日天下平定,海清河晏,只要你願意,就是住在咸陽宮都成。」

  韓通道:「豈敢。」

  於是送胡亥登上金銀車,就此結束了雲夢澤巡遊。

  韓信雖然始終沒有把不捨的話說出口,可是此刻送走皇帝,環顧四野,忽覺山河寂寥。

  「殿下?」身邊護衛小聲提醒。

  韓信回神,望見護衛年輕明亮的眼睛,想起皇帝的話來,因問道:「你是何處人士?從前相熟的少年中,可有才華過人的?」

  那護衛微微一愣,雖然不知楚王殿下的用意,卻還是如實講來。

  胡亥尚在回程的路上,咸陽卻是已經炸了鍋。

  匈奴來的使者,早早就宣揚了單于要納廣陵侯為妾的消息。

  咸陽都翹首等待著皇帝的回訊。

  等著等著,卻眼見那使者被奉為了上賓。

  這下子,劉螢入胡一事,反復已經板上釘釘了。

  流言越來越真。

  這日,呂嬃衝入了劉螢府邸,抓著她道:「我有個法子,能避一避!」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5
第 171 章

  劉螢正有條不紊統計著各郡報上來的識字人口,被呂嬃捉住手腕,仍是穩坐不動,端凝地把「黔中郡識字三百以上者一千又二百十一名」寫入總冊,這才平心靜氣道:「避一避?避什麼?」

  反倒是呂嬃堂皇了。

  呂嬃訝然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外面都傳瘋了。匈奴使者來咸陽,要為他們的單于冒頓納你為妾啊!」

  劉螢道:「那只是匈奴所想罷了。他們還想南下侵佔太原郡呢,難道如願了麼?」

  呂嬃一噎,又道:「可是……可是……如今那匈奴使者被奉為上賓,豈不是陛下有意答應的徵兆麼?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兒啊!千萬馬虎不得!我聽說那胡人兇惡得很,跟野獸無異,對待女人就好比對待犬馬……」

  劉螢道:「我雖然不算什麼,卻好歹也是陛下親封的廣陵侯,總轄全國上下教化之職,陛下豈能輕易將我送于胡人為妾?」

  呂嬃又是愣了一愣。照她想來,流言漫天的此刻,獨自在府中的劉螢該是六神無主了。誰知道她卻這樣有底氣。

  想來也是,這廣陵侯跟著皇帝出生入死,雖然未被納入後宮,卻總有幾分不同於旁人的情分,看來這廣陵侯是頗為自信她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

  呂嬃鬆開了劉螢手腕,訥訥道:「這真是我瞎擔心了——難怪姐姐對我說,很不必來這一趟,說你一定是不肯躲避的……」

  誰知劉螢又道:「更何況,若陛下果然有此意,我身為大秦臣民,又豈能畏難躲避?」

  這等覺悟是遠非呂嬃所能想到的。

  呂嬃震驚了,她倒退一步,像是頭一次認識劉螢,道:「你是說,哪怕陛下真的決定送你給胡人為妾,你也——你也……」

  劉螢迎著她的目光,不閃不避,堅定道:「我相信陛下,若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我相信,屆時我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呂嬃頓了頓,品不出此刻心頭究竟是何滋味,半響感歎道:「做女人真是苦,你陪陛下出生入死,誰知道……」

  劉螢搖頭,低聲道:「這與女人男人無關。就好比當初蒙鹽伏於項羽帳中,為了最高利益,『人』是不存在的。」

  呂嬃雖然相對於她的年齡來說天真些,卻也是經歷過風風雨雨的,聞言,忽然覺得自己這半生風霜都不及劉螢這短短一語來得殘酷。劉螢的話,最殘酷,可是卻也最明白。倒顯得她衝進來的舉動,幼稚而魯莽。

  呂嬃訕笑道:「是我多事了……」

  劉螢握住她的手,溫柔道:「姐姐回護我的心意,比仲春的太陽還要溫暖。」她雖然看起來鎮定,可是這段時日以來,心中也忐忑不安,如今倒是借著說服呂嬃的這番話,說服了自己,理清了思緒。

  呂嬃不好意思道:「快別說了,只當我今日沒來過!」

  劉螢抿嘴一笑,見她拔腿要走,拉住她,又笑道:「你來得倒也巧,正有一則好消息,由你帶給太子妃母親,倒是省了我再跑一趟腿……」

  呂嬃一聽是好消息,便支棱起耳朵。

  劉螢微笑道:「太子日前已有宮女教導人事,擇日便能與太子妃圓房了。」

  「我的天爺!」呂嬃果然大喜,叫道:「我這便去告訴姐姐!」她一陣風似得去了。

  呂嬃一去,劉螢獨坐案前,卻是呆呆出了半響神,這才提筆繼續寫下去。

  卻說呂嬃帶了這則好消息去見呂雉,才進府門,就聽得裡面呂雉發怒的聲音。

  「他是你哪門子弟弟?倒叫你省出自己的花費來給他!叫你為了這麼兩個外頭的人來騙我!不許哭!給我跪著!跪到你明白為止!」

  呂嬃繞過照壁,就見劉盈跪在地上,哭得臉色煞白;而呂雉立在階上,氣得也是臉色煞白。

  「這是怎麼了?」呂嬃忙上前。

  呂雉氣得胃疼,按住腹部,喘了口氣,冷笑道:「問你的好外甥!我說他怎麼連日裡點心用度都翻了倍,原來是偷偷拿去接濟黃花裡那對母子了,編了謊話來騙我,叫我拿住了……」

  「怎麼能騙你母親呢?」呂嬃也責備劉盈。

  劉盈哭得一抽一抽的,拿手背擦著眼淚,嗚咽道:「可如意終歸是我的弟弟……」

  呂雉氣得倒吸一口氣,抄起手邊的長竹條,就要上去抽劉盈。

  呂嬃忙攔著,回頭衝劉盈道:「胡說什麼!若不是你母親護著你,你這漢王的位子,早給了你那好弟弟了!你有這份好心,可那對母子卻未必有。若是如意做了漢王,你且看那戚夫人是否留你性命!還不快給你母親認錯?」

  劉盈只是哭。

  呂嬃又道:「罷罷罷,你且下去,別叫你母親看了生氣。等你母親緩過來了,你再來認錯。」

  劉盈便一行哭一行往外走去。

  他一走,呂雉渾身的力氣也散了,靠在妹妹懷裡,長歎一聲,道:「我怎麼就養出這麼個糊塗兒子來!」又咬牙切齒道:「我原還想留那對母子的性命,沒料到那戚夫人又私下來蠱惑我的兒,這回我是再留不得他們了!」

  劉邦死後,劉盈繼任為漢王,可是他年歲尚小,府中自然都還是呂雉說了算。除了戚夫人因為曾想謀奪劉盈繼承權,被呂雉深恨忌憚,因而發出府去,令擇院落居住之外,從前劉邦的姬妾,倒都還留在府中,至少平安到老是沒問題的。

  呂嬃撫著呂雉的背,道:「好姐姐,別氣了——」於是把劉螢告之的好消息複述了一遍。

  呂雉一聽,果然歡喜,暫時把糊塗兒子的事情拋在一旁,振奮起來,張羅該用物品,入宮去見太子妃,母女私下自然另有一番教導學習,倒也不必細說。

  滿城風雨中,皇帝的鑾駕終於回到了咸陽。

  眾人都翹首觀望著皇帝的動向。

  誰知道皇帝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盛宴款待了匈奴來的使者。

  胡亥微笑看著狼吞虎嚥的匈奴使者,又示意趙高奉上美酒。

  那使者兩大塊方肉下肚,才騰出嘴來說話,用生澀的中原官話吹著鑲金的牛逼,「我們冒頓單于,了不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想要獨霸草原,他就佔領了月氏,打敗了婁煩、白羊……現在,他要佔領中原,很快——他很快!」

  趙高在旁揶揄道:「男人可不能很快……」

  那使者聽不明白。

  胡亥咳嗽一聲,溫和道:「這樓煩與河南白羊王部,從前我們秦軍也與他們交戰過。他們不行,被我們打敗了。我想,單于與他們交戰之時,他們的力量還沒能恢復。」

  那使者思考了一番,像是掉線了兩分鐘才明白過來,瞪起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相信我們單于叫太陽都顫抖,叫大地都崩裂的能力嗎?」

  胡亥心中感歎,瞧瞧人家這用詞兒,得記下來,回頭叫叔孫通和夏臨淵給他吹牛逼的時候也用上。

  「豈敢豈敢。」胡亥忙微笑。

  那使者酒足飯飽,道:「既然你們願意臣服,那麼,美貌的妾室,我什麼時候帶走?」

  胡亥慢悠悠道:「不急嘛。讓您空著手回去多不好意思?總要給朕一點時間,籌集一點金銀表達敬意,再給廣陵侯一點時間,學習你們的語言,到時候也能更好得服侍你們的單于。」

  那使者滿意了,退下後給單于回信,把胡亥謙卑的態度更誇大了十分。

  劉螢開始奉召跟隨匈奴使者學習胡語。

  皇帝回咸陽後,沒有召見她。

  她本就不算豐腴,如今更是肉眼可見得消瘦下去。

  而草原上的冒頓單于,收到使者接二連三的好消息,卻是越發感覺不對勁了。

  他率軍退出三十里,摸不清這大秦的皇帝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可是有一點他很清楚,能夠從中原那樣的戰亂中勝出的王者,一定不是等閒之輩。

  如今,冒頓更能再確定一點,那就是這個秦朝皇帝,一定是個很能忍的君主。

  同樣身為一個能忍的單于,冒頓很清楚,他這次遇上的,是足夠匹敵的對手。

  冒頓的視線在輿圖上掃來掃去,心裡盤算著,也許把目光落在南邊不是個好主意,也許他應該先把漠北吃下來……可南邊的水草豐茂,實在誘人;而中原人又富足,叫人割捨不下。

  與此同時,收到皇帝最新指示的李由,已經準備好了進攻。

  哪怕拼著傷亡,也要有一場勝利!

  要打到匈奴痛!

  哪怕是慘勝!

  年輕的李甲率領兩萬精銳,趁夜摸上了冒頓前鋒軍駐紮的烏桓山。

  兩軍僵持中,冒頓前鋒軍萬萬沒想到秦軍會發動著何等自殺式攻擊。

  一夜血戰,死傷無數。

  至天明,秦軍因為先發優勢,勉強佔領了山頭。

  冒頓前鋒軍十不存一,倉皇后撤。

  冒頓接到消息,大為驚痛,這是跟隨他征戰草原,最得力的精兵!中原皇帝如此狡猾,愚弄了他!

  而秦軍清點人馬,兩萬精銳,只剩三千。

  可是來自最高意志的命令,總算是實現了!

  一場勝利!

  咸陽宮中,胡亥捏著那薄薄的奏章,卻宛若千鈞之重,連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接下來,才是更艱難的路!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6
第 172 章

  與匈奴的戰爭,胡亥最初定下的戰略方針便是「以戰促和」。

  如今,李由李甲兄弟倆領兵,用大秦子弟鮮血換回來的這場勝利,該是能讓匈奴感到足夠痛苦,使得他們的單于正視南方的鄰居了。

  接下來最難的,便是這個「和」要怎麼談。

  胡亥把前線發回來的戰報遞給重臣傳閱,起身繞殿走動著,思考著,在眾臣紛擾的議論聲中,他的聲音像隔著水的鐘聲,是從來沒有過的低沉而又清晰。

  胡亥沉聲道:「看看李由寫來的戰況吧。兩萬精銳,只剩了三千人。再看看留守的士卒,十個人裡面就會有兩三個人凍傷了手指。」

  隆冬時分,北地嚴寒的天氣是比胡人更可怕的存在。

  這種天氣狀況下,不用交戰,秦兵的戰鬥力就已經削弱到只剩三成了。

  「都說說。」胡亥疲憊地按住了眼窩。

  叔孫通先道:「陛下,這些胡人乃是化外蠻夷,跟他們講仁義,是講不通的。如今若要以武力征服,卻也是千難萬險。其實……」他猶豫了一瞬,仍是道:「其實照臣看來,此前那匈奴單于索取妾室,卻也是個辦法。陛下不如擇宗室女子,賞賜單于冒頓為閼氏,如此一來,等其誕下子女,成了匈奴新的單于——也就是說,匈奴的單于就會成為與陛下有血親的人。豈非不戰而盡收匈奴之地?」

  滿殿臣子竟然也都安靜了,似乎以為叔孫通的辦法值得一試。

  胡亥冷淡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冒頓是怎麼做了單于?他是殺了自己的父親!你以為匈奴人在乎什麼血親麼?」可是他話鋒一轉,又道:「從前春秋戰國之時,各國之間互為姻親,結果如何?可見姻親一事,只能暫緩形勢,最終還是要落在真刀真槍的戰爭上面。」

  胡亥不得不承認,從為大秦爭取時間這一點上來說,與匈奴締結姻親,不失為一條經受得住歷史檢驗的辦法。

  眾臣摸不准皇帝的心意,一時各有思量。

  大殿上短暫的安靜後,蕭何先出列,道:「陛下,連年征戰,已無餘糧。如今再往黔首中征斂,恐激起民怨,招致禍患。」

  剛好挨上這戰亂十年的黔首,只能怪自己命運不好。

  在歷史的長河中,這或許只是史書一筆,然而對於每個活生生的人來說,這也許就是他們最寶貴的青春盛年。

  從秦時修長城驪山,攻匈奴百越,到秦末揭竿而起、戰亂紛呈,再到胡亥光復、蕩平天下——每一場留在史書上的戰役背後,不只有浴血奮戰的士卒,更有無數農夫扛著糧包的身影,而他們的家人卻也許正餓死在家鄉。

  十年戰亂,天下已無餘糧。

  與匈奴的戰爭,不和也得和了!

  胡亥咬緊下顎,目光流露出堅毅之色來,「召匈奴使者來。」

  烏桓山之戰,大秦痛,匈奴也痛。

  在冒頓單于溫暖的大帳內,氣氛卻像是大帳外的嚴冬一般寒冷。

  緊挨冒頓站著的,是韓王信的兒子韓嬰。

  而自冒頓以下,匈奴的重要官員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分兩列排開。

  此刻,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半身血淋淋的百長身上。

  這是從烏桓山之戰中,活著回來的胡人裡,官職最高的——只是一名百長。

  「就是這樣了,我向日月起誓,絕不敢欺瞞單于。那些秦人就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一個個不要命地衝上來。我們的鳴鏑射穿了他們的肩膀,射穿了他們的大腿,可是他們爬都要爬到我們跟前來,抱住我們的小腿,咬住我們的肉……」百長一面講述著那可怖的戰鬥,一面篩糠似得渾身發抖,「太陽在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秦兵!與他們相比,當初我們攻打馬邑,那裡的守兵就像是螻蟻一樣。我看到千長擊穿了一個秦兵的胸口,可是那秦兵拼著自己受死也要把匕首刺進千長的胸口——我想要上去保護千長,可是很快,在他旁邊的兩名秦兵分別一刀,割下了他的腦袋……」他劇烈的喘息,因為缺氧開始痙攣。

  冒頓擺手,示意僕從把他帶下去。

  大帳外幽咽的風聲,好似鬼哭狼嚎一般。

  左賢王道:「看來秦兵比我們想像的要兇猛。」

  右賢王道:「真是活見鬼!本來該休息玩樂的冬季,我們卻跑到南邊來打仗!來送死!」

  他們說的都是胡語,韓嬰聽不懂,可是看面色也能猜出這些人是不想繼續打仗了,忙對冒頓道:「單于,秦朝的皇帝這樣侮辱您!您一定得找回場子來才行啊!」

  冒頓能聽懂簡單的秦人語言,即使聽不懂,也知道韓嬰是要抱住他這最後的希望去報殺父之仇。

  冒頓只是一個眼神,就讓韓嬰閉了嘴。

  左賢王見狀又道:「這傢伙是秦朝的人,他們自己人打仗,為什麼要我們的人去送死?單于,我們的家在草原上!」

  右賢王暴躁道:「散夥!散夥!我還回我的蒲奴河去!不叫我的勇士白白送死!」

  左右賢王帶頭要撤,底下的人也都跟著紛紛叫起來。

  「說夠了沒有?」冒頓單于一開口,眾人立馬都安靜了。

  冒頓雖然年輕,可是他的威信來自他的勝利,沒有人敢質疑。

  冒頓眼睛裡冒著火光,他森冷道:「我們可以撤——但是大秦的皇帝要先付出代價!」

  左賢王問道:「什麼樣的代價才能讓您滿意呢?我這就讓我們的使者去談。」

  冒頓沉著冷靜道:「如果我們不撤退,去算算,秦朝一年要支出多少軍費,他們的北境要經受我們南下,會有多大的損失。讓那秦朝的皇帝去算一算這筆賬。凡是他省下的,就要分一半給我們。」

  右賢王笑道:「就該這樣!就該這樣!」

  韓嬰在一旁聽不懂,見底下人叫好,焦急問道:「單于,您怎麼了?您不打秦朝了嗎?秦朝富得很,打下來就發財了!」

  冒頓雖然用著他,卻也瞧不起他,拿鼻孔對著他,用生硬的秦話道:「你出的主意,損失了我的勇士。」

  韓嬰以為要找他算帳,慌亂擺手,道:「不不不,不是我——一定是那廣陵侯不肯給單于您做妾室,蠱惑了秦朝的皇帝……單于!請允許我把翻譯叫進來!我怕您誤解了我的一片真心!」

  一時匈奴的官員們退下,喚了翻譯進來,不知冒頓單于和韓嬰又密議什麼。

  所謂好事成雙,禍不單行。

  胡亥接到匈奴單于回復的那日,還接到了燕王臧荼起兵謀反的消息。

  臧荼的謀反,不同於此前年輕氣盛的臨江王。

  臨江王謀反,那是臨時起意,既沒有串聯,也沒有準備,說反就反了,被韓信領兵揍了兩頓,自己撐不住就兵敗自殺了。

  臧荼卻是從項羽時期就領兵的諸侯,殺出來的地位,與還健在的幾位老諸侯都有交情,如趙王張耳之流。

  雖然目前還沒有監控到有其它諸侯明著參與臧荼謀反,但是不可不防。

  與此同時,一向安分的淮南王吳芮卻上奏,彙報到,昔日的南海郡守趙佗已經自立為王,並且揮兵下山,意圖侵佔長沙郡。吳芮向中央朝廷請求支援,並且允許他對南越用兵。

  長沙郡距離咸陽遙遠,胡亥坐在咸陽宮中,一時也難以分辨吳芮這些話是真是假。趙佗自立為王之後,佔據已有的地盤還忙不過來呢,做什麼要下山攻打長沙郡?

  可是這吳芮實在已是眾諸侯中表現良好的了,還是唯一趕赴了雲夢澤聚會的——除了封地就在雲夢澤的韓信。

  胡亥對李斯道:「這就是看朝廷與匈奴作戰,遲遲未能解決,眾諸侯都躍躍欲試了——這臧荼不過是第一個跳起來的!你且看著,如果朕不能及時解決與匈奴的糾紛,騰出手來,立時又是天下大亂。」又道:「你看吳芮所言,是真是假?」

  李斯撫著白鬍鬚,眉心緊皺,道:「吳芮一直是諸侯中較為順良的。」

  「人心隔肚皮啊!」胡亥把匈奴的回信遞給李斯與馮劫,苦笑道:「國內危機四伏,這北地的餓狼可就趁火打劫了——他們這是要我大秦按歲向他們奉送金銀財物……」

  李斯沉吟不語。

  馮劫翻看到最後,道:「……而且還沒忘了廣陵侯。」他掐著最後一頁,「他們說是願意讓步,給廣陵侯做……」

  胡亥見他不好接著說,冷笑道:「說是要她做高等妾室。」

  「唉。」馮劫先是為劉螢歎息道:「這段日子,也是難為廣陵侯了。外面傳的滿城風雨……」

  胡亥停住腳步,道:「這件事廣陵侯也有涉及——召她前來,一同議事。」

  咸陽宮的使者,是在城牆根下找到廣陵侯劉螢的。

  月光下,劉螢正在牆根靜聽笛聲。

  一曲終了,劉螢問道:「你在哪裡學的這支曲子?」

  蒙鹽從牆後轉出來,似乎是不準備搭理這問話直接離開,可是走開兩步卻又回來,道:「我曾聽陛下唱過。」

  劉螢愣住,道:「陛下還會唱歌?你聽陛下唱過歌?」

  蒙鹽點頭,又道:「在回來的船上。」

  在從金子島回來的大船上,在那淒美的夕陽下……

  劉螢初時還未能會意,待想明白了,猛地閉了眼睛,臉上血色一點一點消褪,褪到面色雪白,她歎息一聲,面色又漸漸和緩過來。

  刹那之間,她心中已是千回百轉,兩番況味。



***
嗚嗚嗚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8
第 173 章

  「叫小的好找,還是從墨侯處打聽到了您的去處。」來傳信的使者擦著額角的汗水,笑著欠腰道:「廣陵侯,咱們走吧,陛下召見,在章台殿等著您呐!」

  劉螢定定神,輕聲道:「帶路吧。」

  如霜的月色灑落下來,在那黧黑的城牆上,蒙鹽遙遙目送著劉螢離去的身影。

  笛聲幽咽,一曲再送遠行人。

  章台殿,明月夜。

  劉螢一步踏入殿中,迎著李斯馮劫等人的目光,衝上首的皇帝直拜下去,她鏗鏘有力道:「臣廣陵侯,自請入胡地,應冒頓單于所求。」

  李斯與馮劫都是吃了一驚,可是卻也隱隱放下了一顆心。

  皇帝與昔日跟隨他流亡的數人,關係親密,不比常人。

  其中廣陵侯又是貌美女子,至今未嫁。

  私底下,總有些香豔故事流傳。

  雖然未必真實,卻也能說明問題。

  是以李斯和馮劫還真一度擔心,萬一皇帝因為私人情誼,不忍之下壞了大計,當如何是好。

  現下見這廣陵侯願意自己主動求去,自然是皆大歡喜了。

  胡亥默了一默,卻是道:「你以為朕已經決心犧牲你了嗎?」

  劉螢頓首,望著胡亥的眼睛裡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是道:「臣請陛下摒退左右。」

  一時李斯馮劫等人都退下,偌大的章台殿上只剩了胡亥與劉螢兩人。

  胡亥道:「起來說話。」

  「不。」劉螢伏在地上,卻是仰頭盯著皇帝的眼睛,道:「臣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要大大見罪于陛下。臣請陛下,賜給臣,與蒙鹽一樣的榮譽。」

  胡亥怒道:「這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劉螢仰直了身體,正色道:「蒙鹽伏於項羽帳中,臣伺于冒頓馬上,不都是為了大秦的榮耀麼?」

  胡亥道:「匈奴與我朝不同,乃是化外蠻夷,視女子與馬犬無異。蒙鹽武藝高強,又有兩萬親兵,且與項羽有前緣信任,朕才敢於將他放在項羽帳中。你——」他見劉瑩嘴巴一張要反駁,伸手往虛空中一壓,示意她聽完,「是,朕承認,你聰慧機警,智謀練達,遠勝一般男子。可是你要去的胡地,沒有一個人是你的朋友,而你的枕邊人,手握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卻是你最危險的敵人。」

  胡亥提高了聲調,語意急切,道:「不用什麼天下相爭,隻那冒頓單于哪日心情不好,你便會有性命之憂。到時候,就算朕領兵去救,也只能救回你的屍首了!」

  劉螢一震,忽而笑了,低聲道:「臣何德何能,敢使陛下領兵來救。」

  胡亥被手下關鍵時刻抓不住重點的回應氣得腦袋發脹,指著劉螢,道:「你——」

  誰知道他才說了一個字,就被劉螢給打斷了。

  她竟然敢打斷皇帝的話。

  劉螢豎起一根手指,低聲道:「陛下的話,臣已經恭敬聆聽,銘記心中。接下來,陛下該聽聽臣的話了吧?」

  胡亥耐著性子,道:「你說。」他站起來走動,疏散心頭的躁意。

  劉螢望著胡亥,目光堅定,道:「臣自請去胡地,並非一時衝動。平心而論,以臣的眼光,天下男兒多難入目。這冒頓單于,雖未曾謀面,然而臣聽聞他與陛下同歲,殺父自立,一統草原,是個響噹噹的男兒——臣願意與他一會。況且這冒頓單于既然能做得這番事業,想必不會是個瘋子,他只要不是瘋子,就絕對不會因為一時心情不好而傷了臣的性命,畢竟,臣背後站的乃是陛下,是大秦!所以,如果陛下真的有意回護臣,那就好好治理這大秦天下,使國富民強,令冒頓不敢輕舉妄動。」

  胡亥冷笑道:「古往今來,做得大事業的,未必於私德無虧。你只看到他表面上的煌煌偉業,焉能知道他背地裡強|奸民女、欺淩老弱、恩將仇報的嘴臉?」

  「噓——」劉螢提醒道:「現在是該您聽我說了。」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恢復了在流亡途中的稱呼。

  胡亥歎了口氣,自知理虧,按住唇角,無奈道:「行行行,你說。」

  劉螢微微一笑,這次卻垂首沉默了半響,才重又開口,輕聲低婉道:「我感念陛下回護之意。可是,如果我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幸福快活,當初為什麼不在金子島留下來呢?」

  當初離開金子島的時候,胡亥曾經明令,不許再提到這個地方。

  這麼多年來,當初一同流亡的夥伴們,私底下或許還會提起,但是卻從來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

  劉螢還是第一人。

  聽到這熟悉又陌生的地名,胡亥竟然愣了一愣。

  劉螢低聲道:「如果我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幸福快活,應當留在金子島上,每日唱歌跳舞……」她回憶著,微笑起來,「夏臨淵抱著花雞給女孩子們看情感運途,李婧和蒙鹽吃醋鬥嘴,李甲與尉阿撩陪伴在您左右——而我們,而我們……」她頓了頓,眼中已經有淚,「而我們也能永留所愛。」

  胡亥任憑這最後一句話從自己耳邊滑過,極力不讓它在心上留下痕跡。

  劉螢含淚笑道:「如果我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幸福快活,又為何要冒著生死之險,登上離開仙境的大船,重回這滿目瘡痍的塵世呢?博學睿智的陛下,請您告訴我。」

  胡亥感到一陣激烈複雜的情感湧上來,叫他喉頭哽住了。

  劉螢擦去終於墜下來的淚水,笑道:「我們回來,是為了大秦,是為了天下黔首。至於我們自己的幸福快活,又算得了什麼呢?不要為我的離去感到愧疚,畢竟,您不是早已對自己這樣做了麼?」

  宮燈的光映在她沾著淚珠的臉上。

  那已經不是屬於少女的無邪面容,可是她面上綻放的笑容,卻屬於最純粹的信仰。

  良久,胡亥俯身扶起劉螢,凝視著她的眼睛,沉聲正色道:「給朕五年。朕一定親迎你歸來。」

  劉螢臉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著,她拼湊出一個飽含淚水的笑容,柔聲道:「我等您。」



  兩個月後,經過無初次溝通談判,大秦與匈奴的戰爭正式議和成功。

  秦朝歲奉匈奴棉、繒、酒、米、食物各有數。

  而廣陵侯劉螢,晉為大秦長公主,以正妻之禮,嫁予冒頓單于為閼氏。

  為了迎娶新閼氏,冒頓原本的正妻,忽然重病而死。

  在兩大帝國的戰爭中,這舊閼氏的死,實在是不起眼的小事。

  正如新閼氏入胡時,望著霜天飛雁,墜下來的那串淚珠。

  冒頓單于半途闖入了迎親的隊伍,以馬鞭掀開了劉螢的紅蓋頭。

  「是個美人!」他用胡語說著。

  誰知道劉螢微微一笑,也亦胡語回道:「是個浪蕩子。」

  冒頓單于一愣,非但沒有被冒犯的不悅,反倒起了興趣,伸臂把她抱到馬上,道:「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劉螢不閃不避,道:「難道你們的使者,沒有寫信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你娶到的,是大秦最聰明的女人。」

  冒頓單于大笑。

  停住笑聲後,他逼視著劉瑩,道:「難道你們的皇帝,沒有告訴你,你嫁給的,是草原上最可怕的男人?」

  劉瑩仍是微笑鎮定。

  冒頓單于道:「當我還是太子的時候,我的父親要殺我。等我回來之後,我訓練我的勇士們,只要我的箭射出去,他們的箭就要跟著射出去。第一天,我射向了我的愛馬,沒有跟著射的勇士,都被我殺死了。第二天,我射向了我寵愛的閼氏,於是勇士也都射向她。第三天,我的箭射向了我的父親……後來的故事,你們都知道了。」

  他摩挲著女人的面頰,感受著那與北地女子截然不同的、光滑細膩的肌膚,咧嘴笑道:「從現在開始祈求日月吧,但願我的箭不會射在你的身上。」

  劉螢卻壓根不理會他的威脅,順勢按住了他被火燒焦的袖口,道:「我想,您的袖口需要修補。」她湊上去聞了聞,笑道:「您來之前,吃了烤羊肉麼?」

  冒頓單于再度愣住,俄而,他大笑著,攬著劉螢縱馬離去。

  只在草原上留下一道煙塵。

  胡亥並沒有給劉螢送行。

  他現在,正忙著組織平復國內的叛亂。

  自從與匈奴議和之後,胡亥眉間有了淺淺的褶皺,他的雙肩像是掛著如有實質的重擔。

  五年為期。

  匈奴拿走的,都要還回來!

  而眼前第一道障礙,就是反叛的燕王臧荼!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9
第 174 章

  燕王臧荼的封地在帝國的北部。

  此前匈奴與朝廷戰爭不斷,臧荼在其中看到機會,領兵反叛。當時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抵禦匈奴南下上,分不出太多兵力去對付臧荼。這才給了臧荼虛幻的野心。

  如今朝廷與匈奴議和停戰,立時調轉兵馬對準了臧荼叛軍。李由率軍東進,與朝廷在漁陽郡的守軍匯合,大敗臧荼叛軍。

  臧荼兵敗自殺,臧荼的兒子臧衍逃入匈奴、

  「真是可惜了!」李甲對長兄李由道。

  李由道:「雖然他兒子逃去了胡地,但是臧荼是死了——倒也不必可惜。」

  李甲搖頭道:「據說這臧荼有位小孫女,貌美驚人。可惜我趕到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李由微愣。

  李甲也就是隨口一說,旋即便按著腰間長劍出去巡視士卒了。

  倒是李由望著幼弟已然高大的身影,心道:這次回去,也該給他成個家了。

  臧荼的迅速敗亡,讓已經躍躍欲試的趙王張耳等人又潛了下去。可是如今形勢,哪怕張耳等人要潛下去,胡亥卻也不會再給他們機會了。

  只是眼下,還有長沙郡的事情要先解決。

  一向安分守己的淮南王吳芮,此前奏報,說是趙佗領兵侵擾長沙郡,請求朝廷支援,並允許他出兵。

  但是根據胡亥對趙佗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是在這會兒來攪混水的。趙佗恨不能在五嶺上造一道南長城,好叫他在南越做土皇帝,怎麼會好端端兵犯長沙郡?

  胡亥派了最熟悉南越情況的秦嘉前去暗地查訪。

  果然,長沙郡雖然有紛擾,卻也不過是五嶺兩邊商人之間的小摩擦。趙佗也並沒有領兵入長沙郡。

  倒是吳芮陳兵南邊,似乎欲對南越用兵。

  那麼,淮南王為什麼要撒謊呢?

  胡亥嘗試著把自己放到淮南王吳芮的位置,去看去思考。

  淮南王吳芮,最開始是秦朝的吏員,回應秦末造反浪潮,糾集了百越之地的能人,是最早開始反秦的。他把女兒許配給了作戰勇猛的黥布。後來項羽不得人心,吳芮又重新倒向了朝廷的懷抱,最終被封為淮南王。

  雲夢澤聚會,吳芮是唯一趕赴了的諸侯。連他的女婿九江王黥布都藉口身體不好沒去。

  至少看起來,這淮南王吳芮是想要在秦朝好好做諸侯的。

  胡亥想了半日,不得要領,召李斯馮劫等人來商討。

  李斯雖然年老,在丞相的位子上廿載,百官的履歷都在他心中。他撫一撫白鬍鬚,道:「這吳芮,原是番邑令,年少有為,頗得民心,也頗有政績。當初陳勝吳廣造反,為了穩定番陽,老臣做主,給了吳芮番君的稱號,許他境內自治,不必納稅。然而他到底還是跟著反了。」

  胡亥點頭道:「雖然如此,他卻是最先歸順的諸侯。天下初定,朕仍是封他做了淮南王。」

  馮劫也在揣摩吳芮的想法,道:「若是他有意反叛,那麼他去雲夢澤的聚會便是事先窺探——但如果他要反叛,趁著燕王臧荼反叛之時,一起發動,豈不是贏面更大?為什麼還要向朝廷請求准許,發兵攻打南越呢?」

  胡亥摸著下巴,思索道:「吳芮是個聰明人。他若果真要反,黥布與張耳處必有異動。他與張良也有舊時,曾經由張良引薦,一度與劉邦交好。」他仰著臉想了一想,道:「如今張良還在獄中,劉邦已死——吳芮恐怕心中也有不安。」

  胡亥心中漸漸明晰起來,道:「他是要讓朕覺得,他是朕在南面的屏障,不能動他。所以他需要一場戰役——與趙佗的戰役。」

  李斯緩緩點頭,贊同道:「是陛下這個思路。」

  馮劫舒了口氣,歎道:「還好陛下情知不對,細究了真偽,否則咱們再跟南面冒然開戰,可真是要把偌大的國家給拖垮了……」

  吳芮為了表示自己有用,自然不可能弄個大獲全勝出來,多半會一直拖著有輸有贏。朝廷卻需要不斷往裡面填人馬糧草。

  這就好比往漏的碗裡注水一樣,無底洞。

  與明著反叛的臧荼之流比起來,吳芮這等「功臣」恐怕還要更可怕些。

  馮劫又道:「那吳芮如果誠心要挑起戰爭,肯定會去挑釁趙佗,製造摩擦。萬一趙佗中計,果真領兵下了五嶺,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李斯撫著白鬍鬚,慢吞吞道:「是這個道理——不過,淮南王吳芮處,也需要安撫。」

  至少,吳芮還願意做個「功臣」,做道「屏障」。那麼,在張耳等人還在的情況下,就輪不到整治吳芮。

  胡亥掂量著兩位重臣的建議,淡聲道:「先回信給吳芮,暫且敷衍著。至於趙佗麼……」他頓了頓,數月來沉重的面色終於顯出一絲舊時笑意。

  這笑意帶著幾分孩子似的淘氣。

  胡亥笑道:「趙佗麼……他還給朕當過一回哥呢。」

  如果趙佗知道大吹他彩虹屁的「蒙壯」就是大秦的皇帝,不知該會是怎樣的愕然。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8 12:09
第 175 章

  然而現在卻還不是向趙佗揭示胡亥身份的好時機。

  如今中原久經戰亂,無力讓遠在南越的趙佗主動臣服,也不可能發動一場翻越五嶺的戰爭。

  所以胡亥只是以皇帝的身份,寫了一道嘉獎的旨意給趙佗。

  趙佗如今名義上是大秦南越郡的郡守,實際上卻是五嶺以南的統治者。

  胡亥旨意中,肯定了趙佗堅守南越的功績,給他加封號為「南越君」,允許他不向中央納稅,享有完全的自治權利。

  基本上就是把趙佗早就幹了的事兒,給他過了個明路,使得雙方臉面上都好看點。

  趙佗是個實際的人,只要拿到了實在的利益,未必非要打出「南越武王」這樣的虛名。

  與此同時,胡亥也給淮南王吳芮去信,告訴他對趙佗要克制,保存實力,暗示在北邊還有戰役要打。

  這個戰役,指的並非與匈奴來日交戰,而是指的張耳等諸侯。

  匈奴已經議和,南方也暫時撫定,胡亥終於騰出手來,翦除異己。

  然而劉邦已死,韓王信與燕王臧荼都兵敗自殺,趙王張耳等人也不是傻的,這會兒都趴下來,誰都不跳了。但是這種趴下來,卻是危險的。因為他們仍然在等待著,瞅準時機會跳得更高。

  好在史書上的謀反歷來有兩種,一種是真的謀反,另一種卻是皇帝說你謀反。

  皇帝說你謀反,你就是謀反。

  將來寫在史書上,多半是某諸侯封地內的臣子察覺事情有異,逃到咸陽,向皇帝彙報了諸侯密謀造反一事。於是朝廷派出正義之師,剿滅了謀反賊子,收回了封地。

  至於究竟是真是假——有句話說得好,不過是前人撒土,迷迷後人的眼罷了。

  韓王信與燕王臧荼都兵敗自殺,北境除了趙王張耳的地盤之外,全部收歸朝廷。

  張耳突然間發現,他被中央包圍了。他感到本能地不妙,發信給還留在咸陽的兒子張敖,叫他想辦法找機會逃出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趙地的太醫在看診之時,不小心發現了張耳密謀造反的證據,已經趕到咸陽,告知了皇帝。

  而張耳的兒子張敖,自然是第一個就會關押了起來。

  一場新的戰役又在醞釀中,咸陽城中陰雲陣陣。

  在這壓抑黑暗的氛圍中,太子妃傳出的喜訊,為這個龐大而又凋敝的帝國增添了一絲希望。

  「太子妃有孕?」胡亥得知消息,先是喜道:「好!正該為黔首做個表率。」

  連年征戰,戶口冊中人口不過只剩了幾百萬,這種情況下,女子越早生育,生育越多,對於帝國來說就越有利。

  驚喜過後,胡亥想到魯元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驚喜是屬於皇帝的,歎息卻是屬於人的。

  胡亥放下手中御筆,想了一想,道:「傳太子來。」

  一時太子泩趕來。

  胡亥不管多忙,每日都抽時間檢查太子泩的功課。真是不做父親不知道,望子成龍的心情,會很容易就毀掉一個人引以為榮的耐心與愛心。

  一想到偌大的帝國將來要落到眼前少年的肩上,而他如今方方面面又是如此不能盡如人意,胡亥就忍不住會疾言厲色,諸多要求。

  這彷彿是天底下所有父親的通病。

  胡亥當然也明白「愛的教育」「快樂教育」,可是知難行易,最關鍵的是,現實情況不允許。

  太子泩身為帝國之子,他就要面對重重的壓力,萬民的期待。沒有時間也沒有試錯的機會,去給他「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皇位是太子泩的榮耀,也是他的枷鎖。

  太子泩彷彿自己也明白父皇對他的不滿,也明白父皇在壓抑他的脾氣與期許。

  所以每次見父皇,太子泩都既忐忑又敏感,好似避貓的鼠兒。

  胡亥一見他畏畏縮縮的模樣,便心中不喜,吸了口氣,儘量和顏悅色道:「太子妃有孕之事,朕已經知道了。」

  太子泩聞言,心中稍寬,面色和緩了些。

  胡亥叮囑道:「她在孕中,如有所需,你便都儘量滿足。若是你做不到的,來跟朕說。」又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項都一一說了。

  太子泩一一應了,不敢說個「不」字,欲言又止。

  胡亥留意到了,先是想要批評他這副上不得檯面的架勢,好容易壓住脾氣,笑道:「你與朕乃是父子,有話直說便是。」

  太子泩這才道:「太子妃一向都好,只是最近為她弟弟漢王之事發愁煩心……那戚夫人和如意,不知怎麼,惹怒了太子妃母親,恐怕有性命之虞。然而不管那戚夫人怎麼錯,這如意可是漢王與太子妃的親弟弟。這段日子,漢王怕如意遇害,於是把他接到身邊,同吃同住,更是激惱了王太后——鬧到了太子妃跟前,也惹得她煩心。」

  胡亥要太子泩說話之時,說是「父子只需直言」,可是等到處理具體事務,卻不自覺換了皇帝審視繼承人的目光,問道:「你覺得要怎麼處理才合適呢?」

  太子泩已知皇帝不喜他仁善,卻不願違逆本心,仍是道:「兒臣以為,若果真殺了如意,有傷天倫。至於戚夫人與王太后,不過是女人間的事情,只要不過份,由得王太后去做便是。」

  胡亥壓著脾氣,淡聲道:「那你的意思是……」

  太子泩道:「將戚夫人交由王太后處置。至於如意,由漢王撫養也未必不可。」

  「前提是,到時候你還能是太子。」胡亥諷刺了一句,再壓不住脾氣了,起身疾走,厲色道:「戚夫人與王太后,不過是女人間的事情?一個是夫人,是一個王太后,你卻只看到了她倆的女人身份?你以為保下如意,眾人看到的是你的仁善嗎?你錯了!眾人看到的,是你活生生打王太后的臉!漢王封地,如今是那個比你還荏弱的小子掌權嗎?你錯了!是王太后!」

  還有一句狠話胡亥沒說——以王太后的手段,一旦太子妃生下了皇孫,還有你這太子什麼事兒?

  太子泩已伏地請罪,瑟瑟發抖。

  胡亥見狀,心中越發嫌棄,卻也不忍,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你隻下去陪伴太子妃,這件事不要插手。」

  太子泩出了章台殿,滿面怨怒之色,衝回自己殿中,取了馬鞭抽打廊柱。

  阿南與張芽陪伴著他。

  太子泩恨恨道:「好個虛偽的人!口口聲聲叫我對太子妃好,他卻先把人家的父親給殺了!劉螢這等功臣,拱手相送於匈奴!呸!他是個什麼東西!」

  太子泩對皇帝的不滿,近身服侍的阿南與張芽都隱約有所瞭解,卻從來沒聽他這樣明白講出來過。

  此刻倆人都是嚇了一跳。

  阿南上前捂住太子泩的嘴,低聲叫道:「殿下慎言!」

  太子泩掰開他的手,怒哼一聲,也知不妥。

  阿南挓挲著手,焦急問道:「太子妃有喜,乃是天大的好事兒——您這是怎麼了?」

  太子泩倚著廊柱坐下來,低聲怒道:「早晚有一天……」他沒有把話說完,可是底下的意思,阿南和張芽都太明白了。

  倆人齊刷刷白了臉色。

  隔日,張芽回了宮外的家。

  如今張伯等人都在咸陽有了房子,但是老兩口放不下村裡的地,只有農閒時節才在城裡住。

  「我小叔父呢?」張芽一回家就問張燦。

  隨著太子泩回咸陽,張家一門都水漲船高,張燦遞交了做吏員的文書,如今正準備在城中開家小商鋪,給老夫妻經營。

  「我也剛回來,怎麼了?」張燦快步從裡屋迎出來。

  「小叔父,別開什麼雜貨鋪子了——我這裡有樁好事兒給你去做,保管賺錢!大大賺錢!」

  張燦眼睛一亮,抓住張芽的胳膊,笑道:「什麼好生意?好小子,你陪著太子殿下,自然都是最厲害的消息。」

  不等張芽說出究竟是什麼賺錢的大生意,裡面老夫妻聽得響動也迎出來。

  「是大孫子了啊!」張伯原是皺著眉頭,一見張芽便笑開了,又道:「正是你來得好——快來給二丫的事兒想想辦法!」

  「二丫怎麼了?」張芽在宮裡是太子泩的伴讀,回了家卻儼然是家門的榮光。

  張婆婆歎道:「如今朝廷的新令,女子十五以上就要嫁人,要是超過二十還沒嫁就得罰稅了!二丫眼看著就要二十了,卻還沒有婆家,連著看了好幾家,都沒相中——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說可怎麼辦才好?」

  二丫自己躲在屋裡,既害羞又生氣。

  二丫是張芽二叔家的妹妹,今年十九歲,生得明豔大方。

  張芽沒料到是這麼回事兒,愣了愣,笑道:「我問問二妹妹……」他進了裡屋。

  二丫卻是個潑辣的,兜頭摔過去個針線包,笑駡道:「我的事兒,要你管!」

  張芽笑道:「還真就要我管——我問你,你想不想進宮?」

  二丫一愣,道:「我不幹!皇帝老兒白鬍子都一大把了!」

  張芽失笑,道:「皇帝才沒白鬍子一大把,他俊得很——」又道:「你真是傻,我說的是太子殿下。」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1:54
第 176 章

  「太子殿下?」不光二丫愣住了,跟進來的張伯張婆都愣住了。

  張婆婆不安道:「快別騙你妹妹了,她本就心要高到天上去!你還來攛掇她!太子殿下是什麼人物?那也是我們這些農戶能攀扯的麼?」

  張芽隨口一說,其實本也是調侃二丫。

  二丫是他二叔父家的長女,因父親服兵役,趕上戰亂再也沒回來,為了幫著她娘撐起門戶,自小摔打得很是潑辣。等到了嫁娶的年紀,恰逢張家飛黃騰達了,這二丫的心也就跟野草似的,一意要長到天上去,相看了幾戶殷實人家,都不滿意。

  關於這個妹妹的婚事,張芽也聽說過,今日心情好,因而有此調侃,原也不是籌謀過,安心要送妹妹入宮求富貴的。若是眾人說笑一場,說不定張芽也就摞開手了。

  二丫卻是短暫的驚征後,嗤笑一聲,又慢吞吞坐回去,覷著大堂哥,笑道:「好大的口氣,感情你是太子殿下的老子,叫他娶誰就娶誰唄?」

  有了張婆張伯的不安,又有了二丫的諷刺,反倒叫張芽不能只做調侃了——他要在家人面前顯顯本事。

  張芽聽了二丫的話,也不惱,倒是定睛細細打量起她來。

  平素一起長大的,對於容貌身段都不留心,此時換了個角度去審視,卻見他這二妹妹眼兒媚櫻唇俏,打扮起來比太子身邊的女人分毫不差,雖然還有幾分村氣,但只要她不說話,倒還遮掩得過。

  張芽笑道:「太子殿下的老子自然不是我,那是皇帝。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做太子的女人?」

  二丫臉上一紅,瞪著張芽,道:「你這是認真問呢,還是拿我消遣呢?」

  張芽正色道:「我自然是認真問的。」

  一旁張伯等人早已聽待了。

  二丫自己心裡也有打算,便道:「只要你有這本事!」

  張芽便知二丫是願意的,笑道:「好,你且等著!」

  張婆焦急不安道:「這是怎麼說?這就要把二丫送到宮裡去不成?」又道:「你二妹爹娘都沒了,你做大哥的可得給她好好打算……」

  張芽道:「放心吧,都包在我身上!」

  張婆六神無主,又道:「那……我這得給二丫收拾包袱,叫她跟你走吧?」

  「別忙。」張芽卻是坐定了。他跟著太子這麼多年,人情世事比年長的張伯張婆還要能耐。他嚼著二丫跟前的花生米,慢悠悠道:「太子殿下什麼女人沒見過?送上去的又有什麼勁兒?你們隻安分在家等著就是。」

  二丫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女孩,見事情談定,便掀簾子出去,掐了紅花染指甲。

  屋子裡,張燦這才得了機會,問侄子張芽,道:「你說的那賺錢的大機會,究竟是什麼?」

  張芽笑道:「險些忘了正事。你不是想給家裡做個商鋪麼?我看啊,也別幹了。你趕緊到城外郊區林子裡跑跑,看哪裡有木材的,屯點貨,帶一幫人,往城裡運木料——絕對賺!」

  張燦貼著張芽坐下,熱切道:「這是怎麼說?皇帝要重修宮殿了?」

  「嗤,宮殿的事兒別想了!皇帝是打定主意不建新宮殿了,連太子大婚都是這麼寒磣著過來的。」

  張燦道:「那這木料……」

  「您也真是傻——皇帝不建新宮殿,但是城裡列侯總要修新府邸的吧?就是城裡的黔首,沒了戰亂,都安居樂業,兒孫嫁娶,不也都得收拾收拾房子麼?」張芽嘬著牙花子,感歎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一樁事,這人啊,要是想發大財,兩個辦法。」

  「哪兩個辦法?」

  「要嘛趁著國家破滅的時候發國難財,要嘛從帝國的興建中挖金子——前一波咱們沒抓住,這後一波可千萬別錯過了!」張芽戴上帽子,起身要走。

  張燦送他,還有些不確定,問道:「真用木材啊?萬一屯了賣不掉怎麼辦?」

  「放心吧。」張芽低聲道:「蕭少府那兒的民宅規劃圖我都瞧見了……」他忽然看到屋前一籃染紅了的雞蛋,用腳尖輕輕踢了踢,隨口問道:「喲,這是誰家有喜事了?」

  張婆在旁聽到,覷著張芽面色,解釋道:「是桂花生了孩子,送來的喜蛋……」

  桂花是同村的女孩,原本與張芽算是口頭上的娃娃親。

  可是後來張家發達了,張芽做了太子伴讀,更是身份不比從前,再娶個村姑總是不相宜。

  桂花到了年紀,女方家裡也來探過口風。人家也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沒說一定要張芽娶桂花做正妻。

  張芽的意思呢,念著舊時情分,接桂花來做個妾室,虧不了她。至於他的正妻,自然另有高官之女。

  誰知道自那以後桂花家便不來走動了,再後來桂花就嫁給了張芽兒時的玩伴趙大眼子。

  一眨眼,都生孩子了。

  張芽望著那籃喜蛋,眼前影影綽綽閃過桂花紅潤質樸的臉龐、閃過趙大眼子餓得凸出來的大眼睛,彷彿他又變回了那個背著簍子撿狗糞的窮苦小子,一時有點恍惚。

  張婆早彎腰撿了倆紅雞蛋在手裡,要塞給張芽,道:「提前也不知道你回來,什麼東西也沒準備……」

  張芽擺手擋開,道:「我在宮裡什麼都不缺——你留著給幾個小傢伙吃吧。」走出兩步,翻出兩枚金吉祥如意幣來——這是太子妃有孕,皇帝賞下來的,

  他把金幣丟給張婆,道:「這個給桂花,算是給她的賀禮了。」而後快步出門上馬,離開了這還在為致富發愁的舊家,趕往象徵著權力巔峰的咸陽宮。

  太子泩居住的承乾宮中,呂雉正在與剛診出有喜的太子妃說話。

  呂雉一來,自然先叮囑了許多懷孕後的注意事項,而後才問道:「得知你有孕,太子殿下怎麼說?」

  魯元低聲溫和道:「殿下很是歡喜。」

  呂雉點頭,道:「你如今只管安心養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就是。旁的一切都有娘在,你統不用擔心。」

  魯元心中感動,微微一笑,卻是道:「母親,前幾日阿盈來見我……」

  呂雉面上閃過狠辣之色,道:「他也是個不懂事的!這會兒來煩你做什麼!」

  魯元笑道:「阿盈來的時候,我還沒查出有孕呢,倒也不怪他。」她望著母親,一時沒開口。

  然而母女兩人都知道,劉盈是為了戚夫人與如意這對母子之事,求到姐姐跟前來。

  呂雉無奈道:「我一生要強,怎麼就養出這麼個傻兒子!」

  魯元撫摸著母親肩膀,安慰母親,輕聲道:「阿盈秉性仁厚溫良。況且從他小時候到如今,萬事總有母親在前面頂著,便是母親疏忽了的,還有我這個姐姐在旁留意,他才養出了這樣的善性,一時間也扭轉不過來的。俗話說,為了玉瓶不打老鼠。旁人如何不論,隻別傷了母子情分,也別嚇壞了阿盈。」

  呂雉冷聲道:「最可恨便是戚瑤蠱惑我兒……」她目露殺機。

  魯元熟悉母親的性子,聞言低頭,撫著還未顯懷的小腹,低聲道:「母親要做什麼,我自然攔不住。只是如今看在這孩子份上……」

  呂雉目光落在女兒小腹上,漸漸轉柔。

  現實已經將她的心捶打得冷硬如鐵。

  可是這顆心變得冷硬如鐵,本就是為了守護翼下一雙兒女。

  時人對於鬼神之道,還是很相信的。

  懷著孩子卻見了血,終歸不會是好兆頭。

  呂雉長歎一聲,到底如今魯元的肚子最重要,她無奈道:「我知道你護著阿盈——罷了,我且將那戚瑤母子暫放一放,只當是為你未落地的孩子積福了。」

  呂雉看著魯元,卻見她仍是蹙著眉頭,不禁問道:「這事兒我也聽你的了,怎麼還是發愁?」

  魯元摒退左右,對母親道:「您也知道,從前我與太子殿下成婚,全賴廣陵侯從中操持、多加照拂。不只是我,就是太子殿下也很感激廣陵侯……廣陵侯入胡和親之後,殿下他對……對……頗有微詞……」她沒有說出究竟是對誰,然而呂雉明白,自然是對皇帝。

  魯元輕聲道:「太子殿下不慣掩飾神色,我恐怕長此以往,在外面露了痕跡,見罪於……陛下。」

  太子泩拿魯元當自己人,有什麼想法也沒瞞著她。

  呂雉摩挲著女兒後頸,道:「無妨。」她神色堅毅,語氣卻冷酷,「陛下隻太子一子,這麼多年身邊再無女子,更無後嗣。只要你生下兒子來……」哪怕太子廢了也無妨。

  魯元到底與太子泩做了夫妻,年歲也小,聽得心慌。

  呂雉看女兒神色不安,反倒愣了愣,才知失言——便如她當初嫁給了劉邦,新婚燕爾之時,焉得不關心?

  魯元輕聲道:「那我時常勸著殿下點……」

  「傻孩子。」呂雉柔聲道:「你勸他,他聽麼?只能叫殿下遠了你。聽娘的話,太子殿下對陛下的不滿,是從那個蒙氏阿南做太子伴讀之時,就開始了的,至今已經十餘年,豈是你隻言片語能改了的?」

  當初胡亥為了起用蒙鹽,把阿南送到小團子身邊,叫倆人作伴。

  朝夕相處,阿南成了太子泩最親近之人,是密友也是親人。

  可是胡亥卻幾乎誅殺了蒙氏阿南全族男丁。

  有這樣的阿南在身邊,太子泩對疏遠的父皇又會懷有怎樣的情感呢?

  人之感情,幽微細膩,枝蔓橫生,是初來之時的胡亥所未能預見到的,經年累月,便悄無聲息地成了來日悲劇的伏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1:54
第 177 章

  呂雉撫摸著太子妃柔順的長髮,低聲道:「所以這不是你能改變的事情。太子殿下來找你說話,你隻安靜聽著便是。」她粗糙的手順著長髮滑下來,最終落到太子妃肚子上,「好好養身子。」

  魯元靜默著,點頭算是答應了。

  呂雉笑道:「好了,這是喜事。我還要去見陛下,咱們改日再說話。」

  魯元送走了母親,一直維持著的笑容便消退了。

  她神色鬱鬱坐在窗邊,任由侍女為她梳理著烏黑柔順的長髮,卻始終無法理順自己的內心。

  章台殿中,胡亥單獨接見了呂雉。

  聽到通報之後,胡亥起身,快步上前,迎到呂雉,引她入殿,笑道:「該是朕去向王太后道喜,反倒勞煩您來一趟。」

  皇帝親迎,那是給她的體面;她若是真應下來,卻就是她不知進退了。

  呂雉露出得體的惶恐之色,道:「陛下言重了。您乃四海之主,總掌天下,日理萬機……」

  「罷罷罷,咱倆就別互相吹捧了。」胡亥笑著打斷了呂雉的恭維,道:「去見過太子妃了?唉,可惜朕並無女眷,無法引導太子妃,好在有您在,可不比什麼都強?」

  胡亥後宮一直空虛,子嗣隻太子泩一人。

  放到十幾年前,李斯等人還動過往皇帝後宮送人的念頭;可是如今胡亥重新梳理了一遍大秦江山,威勢極重。雖然胡亥於政務上,對待朝臣算得上仁厚溫和,然而眾臣對皇帝私事,卻無一人敢置喙。

  如此數年,竟成禁忌。

  呂雉自然不會去碰這處「禁忌」,只笑應道:「太子妃一切都好。臣給她選幾個得力的婆子——這些方面,陛下不必擔心。」

  胡亥點頭,寒暄過了,切入正題道:「朕請您來,還有一樁大事——趙王張耳謀反之事,你可聽說了?」

  呂雉是一點就亮的聰明人,道:「聽說了,他兒子張敖已經入獄——幸虧陛下及時察覺。」又道:「我與張耳,早年也算相熟。他不是個糊塗人,只是一時做了糊塗事——陛下有好生之德,若不願再興干戈,臣可以修書一封給張耳,勸他自縛來咸陽……」

  這正是胡亥所想。

  胡亥笑道:「那就要偏勞王太后了。」

  呂雉也忙笑道:「陛下折煞臣了。」

  一時呂雉寫好給張耳的信。

  胡亥在旁看過,似是隨口般說道:「這給孩子起名也是件難事——太子妃若這一胎是男孩,那可是我大秦的皇太孫啊!名字馬虎不得。」

  呂雉心中一震,鎮定笑道:「的確是馬虎不得。」

  胡亥搖頭歎道:「幸福的煩惱啊。」

  呂雉想到女兒還有女兒腹中孩子,面上笑容真實了幾分,也柔和了幾分,她輕聲附和道:「……可不是麼。」

  如果人生最大的煩惱,就是該給即將降生的子孫們起什麼名字,那實在是太過幸福的一生了。

  而另一邊,太子妃魯元畢竟還那樣年輕,又與太子殿下新婚燕爾,怎麼能忍心看著枕邊人一錯再錯呢?

  她終歸是沒有完全聽母親的話。

  夫妻床間私話,當太子泩再度對皇帝口出怨語之時,他驚奇得發現,他的妻子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是安靜而又寬厚得聽著,給他安撫與支持了。

  她現在會勸他收斂,甚至——她有時候甚至會站在皇帝那邊!

  太子泩與太子妃這對小夫妻,生平第一次有了爭吵。

  說是爭吵也不準確,太子妃始終低聲細語。

  而太子泩礙于妻子孕中,硬壓下了脾氣,摔門而去。

  承乾宮中的動靜一絲一毫都瞞不過皇帝的耳目去。

  很快,因為「摔門而去」這舉動,太子泩又接到了皇帝的申飭。

  太子泩又怒又怕,連續幾日獨宿,隻與阿南、張芽等人相伴。

  張芽瞅準時機,借著張伯做壽一事,把太子泩引到了家中。

  太子出遊,也是層層的護衛,浩浩的排場。

  張伯等人萬萬沒想到太子殿下會親臨寒舍,都嚇得不知該如何放手腳。

  唯有在這農人之家,太子泩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尊貴。

  張婆張羅著要給太子泩準備吃食。

  張芽道:「都別瞎忙了!殿下什麼沒吃過?你就是端出神仙用的吃食來,也比不上殿下日常用的一二分。」又道:「叫二丫把我前番帶回來的細糖取些來,熱盞蛋湯來便是了。」

  二丫早得了消息,著意打扮過的,從裡面挑簾出來,綠襖紅裙,大俗的顏色卻穿出了一股人間煙火氣。她笑駡道:「狗東西!一回來就知道叫著要吃的!」眼波流轉,別有媚態。

  張芽斥道:「胡說什麼!這是太子殿下!」

  二丫這才似吃了一驚,下死勁剜了太子泩一眼,把手中簾子落了,退回到裡屋去。

  太子泩久在宮中,乍見二丫這等潑辣民間女子,也覺新鮮有趣,盯著搖晃的簾子,不無遺憾道:「無妨——你罵她作甚?」

  張芽忙認錯,心頭卻泛起喜意來。

  太子泩咳嗽一聲,道:「那什麼……就熱盞蛋花湯來吧。」

  張婆惶恐道:「我這就去……」

  張芽忙道:「奶奶,你忙什麼?叫二丫那死丫頭出來做事——一天天閒在家裡,也不知忙些什麼!」

  裡屋二丫早端了熱騰騰的蛋花湯出來,走路帶風似得上前來,把碗往案几上用力一擱,笑叫道:「好,倒是我一天天在家閒著?今日殿下來了,且叫殿下來評評理……」

  未知太子泩如何評這理,張芽與二丫避著人對視一眼,卻是知道此事有門!

  呂雉的信送到趙國,張耳主動坐上了來咸陽的囚車。

  倒不是呂雉的信真有這麼大力量。

  而是整個帝國的北境,除了趙國,都已經歸屬中央。匈奴又已經與秦朝和親。可以說張耳是被四麵包圍了。

  張耳的兒子張敖還被扣在了咸陽。

  不是每個人都能毫不在乎子女死活的。

  至少張耳在乎,而張耳的妻子王氏更是在乎。

  張耳能發家,也多虧娘家富足的妻子支持。而四面被圍,張耳身邊人也沒了鬥志,比如辯士蒯徹就已經勸過張耳主動投降了。

  在三方攻略下,張耳無奈,流著淚坐上了去往咸陽的囚車。

  王氏陪著他,勸道:「謀反之事,本就不實。咱們到了咸陽,分說明白,就算做不得王,至少性命無憂,也救得我們兒子——你為何流淚呢?」

  張耳沉默不答。

  王氏又道:「況且還有漢王太后的允諾,若是皇帝行不義之舉,你與漢王的舊臣都不會坐視不理的!你為何一直流淚呢?」

  直到入了咸陽,在牢中見到前來赦免他們的蕭何,張耳才說出了自己為何流淚。

  蕭何因為與張耳的舊交,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來赦免張耳等人,安撫人心的。

  蕭何道:「兄長不需多慮,陛下封您為侯爵,權勢財富,無所侵奪。如果兄長願意,似我一般,在朝中為官,經營天下,也能一展抱負啊!」

  張耳淚已流幹,隻乾澀道:「蕭少府,你雖然位列九卿,看似是高官顯貴——可是你手中又有多少權力呢?在我看來,你每日殫精竭慮處理政務,與蒙著眼睛推磨的奴隸又有什麼區別?而現在,我從王變成奴隸,你卻要我為之慶倖麼?」

  蕭何被他問住,竟然倉皇不能回答。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1:56
第 178 章

  張耳的話,蕭何不敢隱瞞,如實彙報給皇帝。

  胡亥聽完,啞然失笑,沉思片刻,低聲道:「他很不必如此不甘。朕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若照他所說,朕也不過是萬民之奴罷了。」

  蕭何心中那被張耳問出來的倉皇漸漸褪去。

  胡亥又道:「他有此語,可見境界平平,做趙王之時,也不過把封地作為私產,把境內黔首作為牛馬罷了。如今削去他的王位,改封為侯爵,才算是相宜。」他笑望著蕭何,贊許道:「若以功績而論,張耳猶在你之下。你封侯千戶,這張耳也封千戶,倒是他占了便宜。」

  蕭何忙道:「臣豈敢與他相提並論。」

  胡亥微笑,知道蕭何一向謹慎小心,便也不再多言。

  人活在世上,如意之事與不如意之事總是相伴而來。

  政務上兵不血刃奪了張耳王權,徹底解決了北境問題,胡亥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說太子從民間帶回來一位女子。

  胡亥對於女子來自宮廷還是民間倒是沒有看法,但是太子泩的舉動叫他很不喜歡。

  雖然如今太子妃有孕,太子會另有人服侍,是符合禮儀的事情。

  就算是呂雉在旁邊,也不好說什麼。

  可是由宮裡管事的人安排下的,和由太子自己出去主動領回來的,到底不一樣。

  「哦?是張伯的孫女?」胡亥聽趙高繪聲繪色講完太子這段桃色故事,得知故事另一位主人公身份,有點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太子泩大體還是守禮的,就算出宮,也是往親近人家去,去往張伯家,偶遇了適齡貌美女子,一時意動,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做出了事情,那張伯孫女也是正經人家的清白女兒,自然不好不給名分,也就帶回了宮中來。

  趙高見皇帝面色不悅,小心笑道:「陛下,其實照臣看來,太子殿下這事兒做得還是很有擔當的——明知會惹您不悅,還是給了人家名份,總沒有委屈了張家女兒……」

  「哼,你還幫他說話?」胡亥冷聲道:「他倒是沒委屈了張家女兒,但是卻叫太子妃心裡不舒服了。女兒心裡委屈,漢王后難道會不知道?」

  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兒也就罷了,以太子妃的大度,未必會計較,卻偏還是張伯孫女。

  張伯一家也算是救太子于危難之中過,隻這情分就不比尋常。

  趙高賠笑道:「其實太子殿下也知所做不妥,聽說這兩日都在給太子妃賠罪了……殿下畢竟年紀還輕,又整日跟著老師學些書本上的文章,即便是叔孫通這樣的老師,那見識也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啊!太子殿下由他教出來,又如何能像您看得這般遠,想得這般深呢?」他感到皇帝的目光就定在自己腦門上,越發笑出褶子來,柔聲細語道:「陛下,您是最聖明的——這師父不行,可不能賴學生啊!」

  胡亥失笑,道:「繞了半天,你就是要說叔孫通不行唄?」

  「喲,可不敢這麼說!」趙高誇張道:「畢竟,誰做老師,都比不得陛下您呐!」

  胡亥以竹簡輕敲著趙高腦袋,無奈道:「你啊!你啊!叔孫通學問是極好的,你不要整天不服氣人家。」然而他不得不承認趙高的話有道理,他是皇帝,不出意外的話,太子將來也要做皇帝,帝王心術是叔孫通不瞭解——即使瞭解也不敢教給太子的。

  胡亥起身踱步,待著臉想了想,道:「太子如今也是快做父親的人了——朕沒想到,他每日除了學習功課之外,還有閒暇去民間獵豔。倒是也到了時候,該叫他熟悉下政務了……」

  於是下旨,叫太子泩半日學功課,半日跟隨他熟悉政務。

  太子泩在張伯家,一時把持不住,與二丫做出事來,于情於理,都得把人領回宮中。

  次日回宮,陪伴太子泩出來的蒙氏阿南特意攔著張芽。

  「這次的事,是你安排的吧?」阿南徑直問道。

  張芽還陷在事情成了的喜悅中,輕飄飄中忽然被阿南一問,沒能掩飾好第一反應,慌亂了一瞬,才道:「安排什麼?」

  阿南只看著他。阿南與太子泩不同,他是局外人,早已從戲中人不夠純熟的演技中看出了端倪。

  兩人都明白,張芽的第一反應已經出賣了他。

  張芽忙拉住阿南,低聲急切道:「好弟弟,這事兒我也真是沒辦法——家裡丫頭心大……」

  阿南道:「我先來找你問,就沒打算為難你。」

  張芽鬆了口氣,瞅著他,小心翼翼道:「這事兒——你還沒跟殿下說?」

  阿南平素看起來活泛,其實骨子裡卻繼承了方氏的正直,道:「我自然會告訴殿下。」

  張芽臉上血色盡失,知道阿南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性子,只得道:「好,不用你說,我自己跟殿下說——只是,如今我妹妹已經失身于殿下,就算要說,也得等我妹妹有個歸宿吧?」

  阿南思量著,緩慢得點了點頭。

  太子泩領了新人回宮,自知理虧,去跟魯元賠罪。

  魯元得知消息後,是心中發悶,腹中墜墜的,不痛卻很不舒服。然而見了太子泩,魯元仍是微笑道:「殿下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張家曾救陛下于危難之中,是您的恩人,自然也就是我的恩人。張家妹妹入宮來,既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放心就是了。」

  太子泩畢竟還是年少,根本不懂女人心思,聞言喜道:「我就說你是最懂事寬厚的——阿南還說你要生氣。二丫——就是張家妹妹,是個最質樸的民間女子,你們一定能相處得來!」

  魯元微笑點頭,應付過去,送太子泩走後,臉上的笑容便漸漸落寞下去。

  漢王后送來的婆子附耳道:「王后說了,您若是不喜新人……」

  魯元垂眸,輕聲道:「她若果真是個質樸民間女子,倒也不必把事做絕。」她撫著自己小腹,輕歎道:「他身邊終歸是要有別人的。且看看吧。」

  太子泩過了太子妃這一關,卻始終忐忑于父皇的反應。

  誰知道等了半天,並無申飭,反倒叫他入了預政。

  從此往後,皇帝與重臣議事,他也可以在旁聽著、甚至參與議論了。

  章台殿上,左首第一的位子前又加了一個位子,這便是太子泩的所在——皇帝之下,眾臣之上。

  太子泩參加預政第一日,胡亥笑著向眾臣介紹道:「諸位想必都見過朕的兒子——他一向只在學問上用心,竟是絲毫不懂這些政務上的關節,日後,還要仰賴諸君相助了。」

  平心而論,太子泩敏而好學。

  只在學習知識這一塊,胡亥對他還是滿意的。

  太子泩與李斯馮劫等人見禮,看起來也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太子泩參與的第一樁政務,便是張耳謀反案的審理。

  其實張耳一案,基本已經處理到尾聲了。

  這謀反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雖然張耳一直沒有徹底臣服,甚至可以說是有反心,但是他也的確還沒露出謀反的跡象。

  所謂論跡不論心,真從證據上去審理,張耳的罪名是站不穩的。

  太子泩不傻,甚至還很聰慧,翻閱卷宗,便覺張耳這罪名不實,然而看看左右,李斯馮劫等人,都都是確信不疑的模樣,言辭鑿鑿在討論著該給張耳改封為什麼侯爵了。

  「太子有話要說?」胡亥留意到太子泩皺起的眉頭和猶疑的目光。

  太子泩卻也有謹慎的一面,初入預政,不願冒然與眾人衝撞,只道:「兒臣先聽諸位大人的見解。」

  胡亥點頭,不去管他。

  太子泩翻到最後,自然看到了張耳對蕭何所說的話,內心震動,「以九卿高官,也不過是推磨的奴隸——這張耳心氣眼界倒是高。」

  而胡亥後來回答蕭何的話,也記錄在卷宗最後。

  「朕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

  太子泩內心溢出一絲冷笑——皇帝當真虛偽到了極點!

  他環顧左右,卻見眾臣都坐在皇帝之下,一臉肅穆等待皇帝的指令。

  忽然,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湧上了太子泩的腦海。

  若父皇果真只是個虛偽小人——為什麼這些智多近妖的臣子們在他面前,都溫順如羔羊?

  太子泩坐在底下首位,仰望著高臺上的皇帝,剝除了父子的身份再去看至高無上的皇帝——

  他猶記得流落民間,寄居張伯家的日子,那時候,坐在上首的男子是如何從流亡之地殺回這寶座之上的呢?

  正當盛年的男子端坐高臺,眉間有淺淺的褶皺,俯視的目光卻如兩束強光,掃來便能照見人心最深處的秘密。

  太子泩對上胡亥的目光,忽然心頭驚跳,垂下眼睛,定定神才覺出手心濕滑——竟然出汗了。

  「對張耳的處置,太子以為可算得宜?」到了最後,胡亥總是要考一考接班人的。

  太子泩起身,舔了舔發幹的唇,各種念頭左衝右突,最後卻是道:「兒臣以為……張耳封侯,歸咸陽,乃是適得其所。眾臣所擬,父皇所准,兒臣無異議。」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1:56
第 179 章

  張耳最終封為恭順侯,逃脫牢獄之災,闔家居住於咸陽城中。

  得知這則消息,鬆了口氣的不只有張耳的妻子王氏,還有蒙南和太子妃魯元。

  作為太子泩最親近的兩個人,他們很清楚太子對於張耳「謀反」一事的態度,生怕太子在預政上出言頂撞皇帝,觸怒陛下。

  能平安無事結了案,魯元與蒙南都感慶倖。

  回承乾宮的路上,太子泩忽然問蒙南道:「你與孤說心底話——你恨不恨陛下?」

  蒙南一愣,見跟隨之人都遠遠落在後面,便低聲道:「臣的母親隻教會了臣責任與忠義,卻從來沒有教臣去恨。臣更不知該如何去恨。」

  太子泩思量著,奇道:「人的情緒欲望難道不是天生的麼?」

  愛與恨,何需人教?

  迷蒙秋雨中,太子泩喃喃道:「你的母親沒有教給你恨,你便不會恨……那孤心中的恨,又是何人種下呢?」

  蒙南隻作沒聽到,低聲道:「殿下,您聽臣一句勸——這些話,從今往後都再別說出口了。」

  太子泩不耐煩道:「孤曉得——也就是跟你才說兩句。」

  蒙鹽便不再多勸。

  這段時日以來,太子泩都是宿在二丫處,年輕人正是新鮮之時,難免貪歡。

  可是今日入了預政,太子泩只覺心中煩亂,倒不想見二丫的綠襖紅裙,反是走入了太子妃靜謐肅穆的宮室中。

  魯元見了他,倒是溫和親切一如從前。

  入夜,太子泩沒有走。

  魯元倒是詫異了,「殿下……?」

  太子泩道:「孤就想跟你說說話。」

  年輕的小夫妻各自一個被窩。

  魯元陪著太子泩發呆。

  半響,太子泩忽然問道:「陛下殺了你的父親,你恨陛下麼?」

  魯元大驚,好在是躺著,若是走動間聽了這話非摔了不可。

  她定定神,不答反問道:「殿下為何有此問?」

  太子泩側躺對著魯元,支起胳膊撐著腦袋,望著魯元的面容,迷惘道:「我就是不明白——我以前總覺得父皇是極可怕又極虛偽的人。可是這幾日在朝堂上所見,那些大臣侯爵倒像是真心信服、甚至是擁戴他。到底是我看錯了,還是那些大臣侯爵們太會做戲了呢?」

  魯元想了想,儘量平心靜氣問道:「殿下,你為何會覺得陛下可怕又虛偽呢?」

  這些事情早已在太子泩心中盤桓了不知多少時日。

  此刻見魯元問,太子泩屈著手指,一件一件數給枕邊人聽,「第一件,他殺了所有的兄弟姐妹,這是可怕;咸陽淪陷,他推了子嬰受死,這也是可怕;如今卻又要加封子嬰的子孫為侯爵,這是虛偽。」

  「第二件,他殺了蒙恬大將軍闔族男丁,這是可怕;待到無人可用,召回蒙鹽來,卻又極力籠絡住,這是虛偽。」

  「第三件,他送了劉螢去尚未開化的胡地和親,好比是送羊入虎口,卻還打著為了國家這樣冠冕堂皇的名頭,既可怕又虛偽。」

  太子泩談得來了精神,索性坐起來,低頭看著魯元,道:「這還是只是三個例子罷了,他做過的這種事情比比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麼能一手握著還滴血的殺人兇器,一手又往史書裡寫著高尚仁義的美名。」他索性翻身起來,只穿著中衣,來回走動著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這些事情不只是我看到了,百官萬民都看到了的。他們怎麼就能容忍呢?又或者他們並不是在容忍,而是貨真價實覺得……覺得……」他自己似乎也覺得匪夷所思,卡殼了片刻,才艱難低聲道:「覺得他是個好皇帝。」

  魯元安靜聽著,感受到太子泩煩亂的情緒與發自心底的疑問,她沒有給予反駁,也沒有再犯從前直言相勸的錯誤。試過一次她便知道,母親的話是對的,直言相勸只會讓太子遠離她。

  待太子泩自己稍稍冷靜了,魯元才緩緩開口。

  「也許殿下您說得沒有錯,也許那位果真可怕又虛偽……」

  這話合了太子泩心意。

  他聽進去了,重又在魯元身邊坐下來。

  魯元垂眸,回憶著輕聲道:「我一共隻遠遠見過陛下兩面而已,不敢妄言他是怎樣的人。我只能說說我見到的——在我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帶著弟弟阿盈住在沛縣的小村子裡,很快戰亂就來了。我和阿盈跟著母親顛沛流離,一路上,曾見赤地千里、道旁白骨;縱然有舅舅們率領士卒保護,我們還是幾次遇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好皇帝,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否真的犯下了非死不可的罪行,可是我想呐……我想呐……對於中原大地上掙扎在生死間的黔首來說,他們根本不在乎上面的人是否可怕,是否虛偽;他們也根本不在乎今日誰封了王,明日誰又入了牢獄……誰能讓他們活下去,他們就願意跟隨誰。誰能平息了戰亂,他們就願意擁護誰。」

  太子泩也是曾流落民間過的,雖然在張伯家被保護的很好,卻也曾經見過村落裡吃不飽的孩子,聽聞過嬰兒剛降生就被溺亡的故事。

  他曾見過,曾聽過,只是從來不從從這個角度去考慮過。

  魯元又道:「殿下您所說的三件事情中,前兩件事情我並沒有親歷,不敢擅自評論。隻第三件事情,廣陵侯和親一事,我也算是在旁見證的。若不是廣陵侯入胡,北境不知還要多少戰亂,更不知還要大秦子民灑多少鮮血,而他們的親人又要流多少眼淚……」

  太子泩怨怒道:「可是和親什麼女子不行?偏要送走廣陵侯。」他又道:「廣陵侯為了父皇出生入死,卻被送入胡地,怎不叫人寒心?」

  魯元鎮定道:「若是尋常女子入胡,多半是必死無疑。隻廣陵侯入胡,興許還有轉機。我嫁入宮中,每常蒙廣陵侯照拂,常聽母親讚歎她的為人能力。況且廣陵侯備嫁之時,在咸陽的那幾個月,我的母親常去拜會,說是廣陵侯在府中勤學胡語、談笑自如。我想……」她瞥見太子泩的面色,正逐漸由動容轉為不耐,便咽下了原本要說的話,轉而道:「我想……殿下為廣陵侯打抱不平,乃是俠義心腸。好再殿下如今入了預政,正可以勤修政務,秣馬厲兵,待來日叫匈奴歸順臣服,送廣陵侯歸於大秦。」

  太子泩被魯元最後的話激得心頭髮熱,道:「正是!父皇給大秦留下的屈辱,便由孤來洗刷!」

  他凝視著魯元,笑道:「還是與你談得來。」

  二丫的綠襖紅裙雖然新鮮有趣,可是看久了卻也疲乏。

  想到二丫,太子泩歎了口氣,對魯元道:「沒想到張芽這小子越來越滑頭了。你猜他今日跟孤認了什麼罪?他倒是主動承認了,當日引孤出宮,見他那妹子,都是他一早準備好的。他做下這事,心裡不安,今日跟孤,涕淚橫流認了錯。」

  魯元聽得發愣,道:「只是張芽安排的?他那妹子不知情?」

  「不知情。」太子泩笑道:「二丫看著潑辣,其實是個最沒心機的,哪裡藏得住事兒?」

  魯元勉強一笑,敷衍道:「這張芽既然肯主動跟您告罪,也算是老實了。」

  太子泩笑道:「孤也是這麼想的。不過這事兒可一不可再,孤罰他回去檢討幾日,嚇嚇他。」

  魯元靠在枕頭上,沒有說話,面色疲憊。

  太子泩見狀,道:「怪我,一時說得起興,倒忘了你還是雙身子——這就歇了吧。」

  他去了心頭鬱結,倒是很快就一夢香甜了。

  卻留魯元獨自望著黑暗的虛空,直朦朧到四更時分,才漸漸睡去。

  隨著太子泩入預政,胡亥聽到關於他這個兒子的美言漸漸多起來。

  眾臣子又不傻——皇帝目前就這麼一個兒子,還是太子,非常可能就是以後的皇帝,也就是他們以後的天。

  這會兒不多說點太子殿下的美言,搞好關係,等到將來太子掌權了,就等著給自己添堵吧!

  胡亥是早就習慣了底下人拍他的馬屁,就中趙高和叔孫通算是翹楚。

  現在他們改為誇太子泩,既是討好未來的領導,也是變著法子拍皇帝的馬屁。

  可惜胡亥不吃這一套。

  這日,趙高也來跟胡亥拍太子泩的馬屁。

  「不是臣誇張,太子殿下真是天縱奇才!舉一反三!過目不忘!」

  胡亥舉著長沙郡發來的奏章,上面寫著淮南王吳芮重病。

  他皺起眉頭,吳芮年紀也不大,好端端怎麼就報了重病?

  趙高的話一半進了他耳朵,一半隨風飄走了。

  胡亥心情不太好,瞅著趙高,見也沒有別人,低聲道:「朕教你個乖,你跟朕誇太子,要等到朕老得快死了才好。見過森林裡的獸群嗎?年輕有力的雄獸長大了,他的老子就該給他咬死嘍!」

  趙高大驚,面色雪白,跪地道:「陛下,臣絕無此意……陛下,陛下萬萬歲!」

  胡亥嗤笑一聲,腳尖踢著他示意他起身,笑道:「拉倒吧!還萬萬歲?百歲老人,至今能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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