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朕的大秦要亡了 作者:青色兔子 (連載中)

 
feline1017 2019-7-26 22:36: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6 32116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2:02
第 180 章

  論機巧心思,揣摩上意,遍大秦朝堂,無人能出趙高其右。

  胡亥雖然喜怒不形於色,即便心中對太子有所不滿,當著臣下卻還是頗為顧忌太子體面尊嚴的,所以朝臣遠遠看去,多半以為這對天家父子也算得上父慈子孝。唯有趙高心思玲瓏,又長伴胡亥左右,才能體察出皇帝對太子隱隱的不滿,卻也未能證實。

  所以趙高這次拍錯的馬屁,其實乃是故意為之,正要借著眾臣都讚美太子之時,確定皇帝的心意。

  被皇帝以玩笑話敲打後,趙高雖然作堂皇之色,然而心卻漸漸定下來了。

  「起來吧。」胡亥也熟知趙高手段心思,話鋒一轉,又道:「朕雖然還在盛年,然而幽冥之事,卻也難料。當初先帝東巡之時,想必也不曾料到會驟然龍歸大海。朕的登基也頗為倉促,隨後……」他想到真實歷史上大秦二世而亡,長歎道:「可見偌大的帝國,總要有隨時能頂上的二號首腦才成。」

  趙高耷拉著腦袋聽著。

  胡亥輕聲道:「若朕有所閃失,太子即刻便是爾等效忠之人。」

  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每個正當盛年的皇帝,都很難會把自己的身後安排作為頂要緊的事情來處理。畢竟,誰不想再多活五百年呢?

  若是承平盛世也就罷了,若正值戰亂頻仍之時,那就是亡國滅種之災。

  然而如今的太子能做一個好皇帝嗎?

  甚至退一步說,不求有功,他能做一個無過的皇帝嗎?

  恐怕不能。

  太子如今只有十六歲,若只以學業來論,與後世的高考狀元也能相提並論。

  胡亥對太子在學業上是大致滿意的。

  然而功課學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博士。

  做皇帝跟做博士,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兒。

  有些事情隨著年歲增長會有所進益,比如說換位思考的能力。青少年們總是很少能做到體貼的,多是以自我為中心,正常來講,人要到二十歲之後,這方面的能力才會顯著增長。

  胡亥不想在這方面去苛責太子。

  可是有些事情卻未必會隨著年歲增長而有所進益。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並非沒有道理的。

  胡亥神色沉重起來。

  他不得不承認,在培養接班人的問題上,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這部分責任,他沒能在最關鍵的時期擔起來。

  當他在逐鹿的戰場上衝鋒陷陣之時,卻忘記了,百年之後,身後的疆域終究要交付旁人手。

  「陛下?」趙高見皇帝神色不對,擔憂發問。

  胡亥擺手止住他的詢問,坐定沉思。

  他是個行動派,一旦發現了問題,不可挽回的就乾脆隨它去,而尚能補救的,則要不遺餘力去做。

  唯今之計,要做兩手準備。

  萬一天不假年,他驟然離世,當下唯有太子繼位最能服眾。太子占了正統名份,只要不出大錯,除非國滅,否則無憂。那麼關鍵就是要安排好輔佐之臣,為大秦保駕護航。

  當然,這是胡亥最不希望發生的情況。內憂外患之中,太子泩還真未必能鎮住場子。

  但如果他還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個月才滿整三十歲,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歲,雖然能活到八十歲的可能性很小,卻也不是沒有可能。

  隨著他壽數增加,對繼承人的擇定標準也會變化。

  多了不說,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麼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廢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豈聞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壯,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劇。

  短短刹那之間,胡亥心中已經轉過無數念頭。

  定下神來,胡亥如常示意趙高退下,卻又遣人去問詢太子妃孕程詳情。

  魯元得皇帝垂詢,頗有些驚喜訝異,吩咐太醫將脈診都呈上。

  她早年跟隨母親顛沛流離,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調理著,只要心緒平靜,雖然懷著孕,卻也並不難熬。

  與此同時,胡亥請了呂雉面談。

  「太子從民間帶回來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這孩子著實胡鬧。朕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雖然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後,也不過是多添嫁妝令歸旁人罷了。」

  呂雉卻道:「陛下愛護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雖然威加海內,於男女之事,恐怕卻還未得精髓。」

  「哦?」

  「想來太子殿下與那民間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熱之時,若由著他們,倒也漸漸膩了。若乍然分開,卻叫太子殿下引為平生之憾。」呂雉理智道:「雖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卻也只好由他們去。」

  胡亥歎道:「是朕管教失職。」又寒暄了幾句,聊了一會張耳的現狀,便送走了呂雉。

  此前,胡亥曾經要底下人多加約束,不要給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導太子人事的宮女,也在太子大婚後,領了金銀搬出了承乾宮。

  可是自這日之後,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貴,又正是年少之時,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過幾個月之間,便接連收用了五名宮女。

  礙于皇帝威嚴,這五名宮女,太子沒敢請給名份。

  太子妃魯元始終沒有太大反應,反倒是二丫吃味鬧了兩場脾氣。

  趙高將內廷之事,如實彙報給皇帝。

  胡亥批閱著奏章,似聽非聽,最後只一句「知道了」。

  趙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著發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蕭何,陪朕一起卻見個人。」

  這個人,便是張良。

  當初劉邦密謀與韓王信裡應外合,勾結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時識破,又因為呂嬃大鬧戚夫人,陰差陽錯捉住了早該跑了的劉邦與他的臣子們。

  其中便有張良陳平等人。

  後來劉邦伏誅,陳平被放出來做了馮劫的左右手,隻張良還關押著。

  在牢中關押了數月後,胡亥下旨,把張良另居別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許出入。

  這別苑原是秦宮的一部分,因臨水而逃過了項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來,精緻美麗,夏日草木蓊鬱。

  如今已是初冬,張良被關在裡面已經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著園子湖泊裡的半畝天光雲影。

  好在還有書籍足以慰藉。

  這日,張良正歪坐庭中,膝頭攤著一冊古詩源,似看非看。

  忽然,終日緊閉的木門吱呀響著,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了。

  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幾隊郎官在跑動。

  張良修長的手指扣在攤開的詩文上,指尖發涼微顫。

  那日被捕,漢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個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麼?

  張良撫了撫自己已經花白的鬍鬚,對著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團白霧,想他五世韓相之後,最後卻幽囚死於咸陽某個不知名的園子裡,未能報國恨家仇,實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門徹底打開,郎官一隊隊衝進來,分列左右。

  而後,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

  張良眯緊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樣的黑袍,他曾經在眼前男子的父親身上見過。

  他曾安排勇士,擊碎了那人的金銀車。

  皇帝親臨——張良心念如電轉,也就是說,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會花時間還來見他一面。

  皇帝肯來見他,那就是說,他對於皇帝來說,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

  張良露出一個淡淡的諷笑,放鬆了身體,靠在亭柱上,就冷眼看皇帝走上前來。

  胡亥走上亭前,跺腳道:「今兒天可真冷。」

  蕭何上前,對張良道:「兄長別來無恙。」

  張良還禮,微笑道:「託福,我在這園中,絲毫不聞園外事,倒是清靜讀了許多書。」

  胡亥笑道:「清靜讀書——朕真是羡慕你啊!」又指著蕭何道:「跟你兄長說說,這一年多來,外面都發生了什麼事兒。」

  蕭何想了想,笑道:「臣嘴笨,隻撿幾件要緊的事情說……」

  胡亥一點頭,示意趙高跟上,「朕先逛逛園子。」

  留蕭何在亭中,把劉邦如何伏誅,韓王信如何被殺,匈奴如何議和,太子妃有孕等事,一一告訴了張良。

  胡亥逛了片刻園子回來,就見張良和蕭何都在亭中、面色沉重。

  胡亥對張良笑道:「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朕來告訴你。」

  張良淡聲道:「我如今幽囚園中,便如等候處決的犯人,今日不知明日死活。陛下紆尊降貴來見我,所求為何呢?」

  他垂了眼皮,已經料到皇帝要來降服他,卻更早已打定主意,寧死也不降秦的。

  誰知道胡亥並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徑直道:「朕要對黥布用兵。朕知道你和吳芮交情好,他也聽你的。朕要你給吳芮去封信,告訴他,朕對黥布用兵的時候,叫他安分待著,站在朝廷這邊,不要跟著他女婿瞎搞。」

  張良微愣。

  胡亥咧嘴笑道:「怎麼樣?你寫了信,朕叫他們給你安個火盆——這賊老天,真他媽冷!」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37
第 181 章

  胡亥話音剛落,趙高早指揮郎官抬了火盆在亭中擱下。

  胡亥:……

  胡亥嫌棄道:「你說說,這人家還沒答應,你們就先把東西給上了——這不是強逼人家跟朕合作麼?」

  趙高是怕凍了皇帝,聞言卻是躬身笑道:「陛下親臨,天下豈有不願合作之人?小臣就先把東西上了。」

  張良卷起膝頭的書冊,傾身上前,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著發僵的手指,曼聲道:「沒想到死前還能烤一回火。」

  蕭何覷了一眼皇帝面色,打圓場笑道:「兄長好端端的怎麼就談到『死』字了呢?」

  張良淡然到:「有生便有死,又有什麼好避諱的呢?」他面色原本凍得發青,此刻才漸漸緩過來,倒真有幾分離世之相。

  胡亥來此是有目的的,耗費寶貴的時間,冒著嚴寒,可不是為了跟張良來參悟生死。

  胡亥挨著火盆來回走動,低頭打量著張良,語速很快道:「明人不說暗話,你也不必揣摩朕是否還有別的來意——比如是否要借此勸說你歸降朝廷,為朕所用。朕明白告訴你,朕壓根沒這麼想。」

  張良攤開取暖的雙手凝滯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靜氣道:「朕如今手下謀臣有李斯馮劫,文有蕭何陳平,武有李由蒙鹽,多你一個還真沒地方放你。若說留你給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當收斂了溫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張良挺直了脊背,輕諷道:「然而,現在你卻以帝王之尊,親臨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邊緣,腳尖觸到一點積雪,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張良,道:「你大約以為朕是怕吳芮與黥布聯合,以為朕沒有把握拿下這對翁婿,所以才有求於你,要你寫這封信勸說吳芮。」

  張良穩坐不動,「難道不是麼?」

  「哈。」胡亥斷然道:「那你就想錯了!」

  張良仰頭望著胡亥。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大秦的皇帝。

  從前與漢王一同被綁縛入咸陽的時候,張良隻隔著馬車簾幕,遠遠看到過那黑色的身影。

  為漢王出謀劃策之時,張良曾從無數關於大秦皇帝的事情資料中,推演過這個年輕的皇帝該是怎樣的人,有怎樣的性格,會如何行事……

  張良研究自己的敵人,不惜時間與心血。

  可以說,甚至連胡亥自己本人,都沒有張良更瞭解他。

  今日,那個在張良腦海中塑造過無數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現在了張良眼前。

  他與張良所設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溫情脈脈,實則冷酷無情;看似言笑無忌,實則工於心計。

  大秦皇帝,有著超出年齡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來絕大多數君王的「忍」與「狠」。

  這樣一個皇帝,會成為亂世中最後的勝利者,實在是不難想到的事情。

  然而張良還是不能接受這事實。

  青年時代埋入生命中的國恨家仇,只會隨著時光流逝而越發根深蒂固。

  曾經熱血沸騰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執的恨意,甚至有一日會成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張良冷漠道:「哦?我說錯了麼?」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錯得離譜!朕要拿下黥布,乃勢在必得之舉。最好你寫信給吳芮,縮小戰況。否則,也不過是使戰爭更久更激烈幾分而已,最終的勝利者還會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無辜黔首,卻也要跟著遭罪。你這封信,關係的不是朕是否勝利,而是關係著成千上萬戶只想老實耕作的黔首存亡!」

  張良一震,頓了頓,冷諷道:「陛下若真有愛民之心,又為何要興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從前聽說你算無遺策,如今看來卻也未必。當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吳芮最為乖覺,主動吐出吃進去的封地,還給朝廷,隻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吳芮行事,還違逆朝廷旨意,沒有讓士卒解甲歸田,現還領著十萬常備軍,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無旁的心思,為何要留這十萬士卒?這一仗,是越早打,傷害越小。等到黥布經營起勢力來,主動挑釁朝廷之時,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決的了——到時候,這十年戰亂又要從頭再來。」說到後面,他已是語重心長起來。

  張良沉默聽著,他明白皇帝所說,句句在理。

  胡亥話鋒一轉,對趙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寫朕已經禮賢下士,三請過張良了。」

  張良一愣。

  胡亥又道:「這封信,你若是寫了,史書上少不了你的一筆。若是你不寫——知道什麼叫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麼?你也甭算無遺策、五世韓相之後了……你就是個小肚雞腸,為了自家那點恩怨,置百萬黔首性命于不顧的小人物,上不得檯面。」

  趙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張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話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韓信西進便可。

  胡亥睨著張良等下文。

  張良歎息道:「這封信,我寫。」

  胡亥換了笑模樣,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風亮節之人……」

  張良又道:「這封信,我為吳楚黔首而寫。」言外之意,他不願為朝廷所用。

  胡亥不以為意,笑道:「太子妃有孕之事你知道了吧?等將來孩子大了,還要請你啟蒙呢!朕知道你不願意歸降於朝廷,但是這太子妃可是你跟隨的漢王的女兒,也算是你應盡的……義務吧?」

  這是一筆糊塗賬。

  張良歎道:「漢王乃時運所誤。」

  胡亥笑道:「拉倒吧——他連自己家裡的事兒都搞不定,還能治理好天下嗎?」先吹個牛逼再說。

  張良一時被他問住,頓了頓,才道:「陛下譏諷于漢王,然而陛下的家事處理得便清爽麼?」

  胡亥打個哈哈,道:「朕一個快活的單身漢,四海為家!天下為家!」

  饒是張良深恨秦帝,卻也不能不承認,眼前大秦的皇帝,作為一個人來看,實在很難叫人討厭。

  甚至胡亥身上天生透著一股討喜的勁兒——前提是他收起了帝王的威勢。

  當下張良揮筆寫就了給吳芮的信。

  胡亥自己親自收好,笑眯眯道:「趙高,叫底下人多準備火盆,叫張良先生過個舒坦的冬天。先生,您也別氣——局勢所限,朕暫時不能放你出去。這也不能怪別人,實在是您智謀太高,又老想著反叛朕的大秦。您放心,等朕平定了南邊的事兒,就有信心把您放出來,不怕您作妖了——等您出來了,要是願意教教劉邦的外孫呢,就教;要是實在不願意,那咸陽城隨便您逛。」

  皇帝把自己的去處安排的明明白白,張良看一眼密佈的郎官,還能說什麼?只好複又捧起那冊古詩源來,不再與皇帝交談。

  張良願意寫信給吳芮,也的確是為無辜黔首考慮。

  他明白天下大勢,知道哪怕吳芮與黥布聯合,也敵不過咸陽與韓信夾擊。若吳芮出手相救黥布,只是徒增傷亡。

  他這一生曾面對無數次選擇。

  曾經,他選擇以勇士一人性命,去換秦始皇的命。

  幾十年後,他選擇以一封吻合敵人利益的信,去換幾十萬黔首的命。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張良望著天地間的無垠潔白,呵出一團霧氣——果然年紀大了,心也軟了麼?

  吳芮本就是個乖覺得,否則也不會主動吐出大部分封地給朝廷。

  平定黥布的戰爭很順利,胡亥下令,李由領兵,與楚王韓信配合,不出兩個月,便使得黥布兵敗自殺。

  九江故地盡歸於朝廷。

  與此同時,淮南王吳芮病逝,由長子繼承了王位。

  至此,大秦內部諸侯作亂的隱患,暫時消除。

  馮去疾病逝與太子妃誕育公主在同一日。

  新生與死亡,這就是人間。

  小公主單字為「嫣」,是胡亥給起的。

  十年戰亂之後,朝廷難得有了緩和的時機,又逢公主誕生,底下朝臣們商量著,要給胡亥大辦三十歲壽辰。

  胡亥起初不願,覺得多少實事還等著人去做呢,哪有空給自己吹生日蠟燭。

  但是叔孫通勸道:「陛下,借著您壽辰,也是整個大秦的新氣象呐。」

  整個帝國已經苦了太久,需要一點慰藉。

  胡亥想了想,道:「賀禮就每人寫份書法作品吧。別的都容易鋪張浪費。」

  一時間,眾臣都在這「書法作品」上爭奇鬥豔,要從立意上就與眾不同。

  書法這方面,趙高是強項。

  而書法不算好的大臣們,就在寫的內容上下功夫了。

  「這詞真是好!」

  「是啊!可惜寫給陛下……恐怕不合適……」

  胡亥走過去,就聽見叔孫通在跟夏臨淵嘀嘀咕咕。

  「說什麼呢?」

  倆人嚇了一跳。

  胡亥伸手取過案几上墨汁未幹的作品,卻見上面寫的是一首《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夏臨淵小聲道:「……這是淮南王妾室毛蘋所作……」

  叔孫通小聲補充道:「淮南王過世之後不久,這毛蘋也一病去了……」

  胡亥笑眯眯望著他倆,道:「好詞——怎麼說送給朕不合適呢?」

  夏臨淵&叔孫通:……您說為啥啊!!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38
第 182 章

  心裡想著「單身狗自己心裡沒點數麼」,叔孫通和夏臨淵卻是誰都不敢把這話直接摔到皇帝臉上。

  叔孫通圓滑些,笑道:「詞真是好詞,小臣看了心裡都羡慕得很,恨不能也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為小臣生,為小臣死……不過因為這淮南王新喪,作詞的妾室也隨之去了,而陛下乃是壽辰,這兆頭不好——所以才說不合適呢。」

  「是麼?」胡亥斜著眼睛看他。

  「不然還能是因為什麼呢?」叔孫通一臉真誠。

  夏臨淵在旁邊一臉佩服地看著他——這人能做太子殿下的老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胡亥也不拆穿,笑道:「你說是就是吧。朕告訴你們,這次的賀禮朕是要廣告世人,從中選取優秀內容,傳閱天下的——究竟寫什麼,你們自己掂量。」

  如果不怕給天下人看到拍馬屁的阿諛態,那就隨便你們去吧。

  叔孫通到底還是讀書人,平時私下裡怎麼捧著皇帝都好說,但是要給史書記上一筆,卻還是有點丟不起這個臉。

  叔孫通決定回去打聽一下左相李斯的賀禮——畢竟,老丞相還是很要臉的人。

  胡亥感歎道:「吳芮是個治理一方百姓的好受,可惜去得太早了。」

  淮南王吳芮的封地,乃是百越文身之所,在這會兒還屬於大眾觀念裡沒怎麼開化的貧瘠之地。

  所以原本吳芮治理得好好的,胡亥收服黥布,但是暫時沒想動吳芮——誰知道天不假年,吳芮一病死了。

  可知世上真有造化弄人一說。

  這日太子泩回到承乾宮,就見太子妃魯元在繡東西,笑問道:「在給嫣兒做衣裳麼?」

  魯元抬眼,見太子泩一頭汗水,先示意侍女去擰了濕帕子來,給太子泩擦臉,笑道:「倒不是——這不是陛下壽辰,朝中大臣們都寫字送賀禮,我想著,咱們身為小輩……」

  太子泩一愣,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悅,勉強道:「還是你有心。」又道:「孤就隨眾臣一同,送字便是了。」

  魯元知道枕邊人的心病,輕聲道:「我想著——這小屏風就算是咱們二人一起送的,只是上面繡什麼字,還沒想好……殿下若是想要了要寫什麼字,我也繡一樣的送上便是了。」

  太子泩哼了一聲,待著臉想了一想,又和緩了面色,道:「這倒也是個機會。借著送賀禮,孤說不得能要求多參與些政務……」

  魯元側耳靜聽。

  太子泩抱怨道:「說是給孤入了預政,然而就是跟大臣們商量事兒的時候,叫孤過去幹坐著聽罷了。真刀真槍的事兒,全然不讓孤沾手。知道的,說孤是他兒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防賊呢!」

  魯元嚇得左右一看,見侍女都耷拉著腦袋作耳聾狀,還是不放心,叫她們都退下了。

  魯元也不勸太子慎言了——倆人孩子都生了,她也摸清楚太子的脾氣了。

  魯元順著太子泩的話,道:「既然殿下想在政務上有所進益,那麼何不從政務上去下功夫送賀禮呢?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國利民的新政,作為給陛下的賀禮,趁勢提出您的要求,想必陛下也不會拒絕吧。」

  太子泩喜道:「你說的這個法子好!孤怎麼沒想到?」

  他欣喜於得到了一個新辦法。

  魯元卻是被自己心底的情緒嚇了一跳。她歷來是個敦厚溫和之人,別人都這麼評價她,她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那句「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國利民的新政」衝口而出,落在太子泩耳中或許只是一句建議,魯元卻深知自己心中湧起的諷刺之情。

  太子泩興沖沖離開了。

  魯元卻待坐半響,忘了手中針線——她竟然敢諷刺太子殿下?難道……她竟然瞧不起這位天之驕子麼?

  太子泩得了魯元一句話點醒,當時興沖沖離開了,隨後卻開始苦惱——利國利民的新政,豈是那麼好想的?

  大秦如今的政令也好,律法也罷,無不是經過了賢人志士的反復思考錘煉的。

  要太子泩一個剛入預政的少年人,提出什麼一鳴驚人的新政——哪怕是太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太子泩心中有事兒,神色間便流露出來。

  如今叔孫通已經不再每日教他功課了,隻每週來一日。

  太子泩日常授課的老師,改換了許多山東來的儒士。

  原本胡亥還想要李斯等人給太子泩輪流上課——但是政務繁忙,太子泩如今高度也沒達到,就先讓儒生博士給太子泩打底子。等到底子打得差不多了,胡亥卻又對太子泩有了新的看法,於是給他另擇名師之事,也就耽擱下來了。

  恰這幾日給太子泩講經學的是位叫婁敬的博學大儒,見唯一的學生神思憂慮,少不得詢問一二。

  太子泩對於朝夕相處的老師還是很放心的,於是便把心頭難題給講了。

  「想出一則利國利民的新政,為父皇祝壽——一時間卻沒有好的想法,為之奈何?」

  婁敬卻是讀了幾十年的聖賢書,一肚子「利國利民」的想法,就差個合適的平臺和管道,一聽太子泩的苦惱是這個,登時激動得差點暈厥過去。

  婁敬忙道:「殿下有心。若說利國利民的新政,眼下還真有一則,若殿下果能說服陛下啟用,那不只是利國利民,更是為大秦立萬世功業呐!」

  太子泩眼睛亮了,道:「老師教孤!」

  婁敬也不賣關子,開篇就把立意提到了珠穆朗瑪峰的高度,鏗鏘有力道:「大秦因何而幾失天下?項羽因何能有天下?大秦又因何而複有天下?」

  三問,三個天下,聽得人激情澎湃。

  這個問題可太大了。

  太子泩一聽就迷茫了,想要回答,然而千頭萬緒,從何談起。

  婁敬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微微一笑,老神在在道:「在於先王之法。」

  「先王之法?」

  「正是。古周天子分封諸侯,而有天下八百年……」婁敬所說,其實是老調重彈,究竟是分封制好,還是郡縣制好——這在此時此刻,還是個牽動人心,而有難分難解的大辯題。

  婁敬說得乍一聽也很有道理,秦始皇廢分封,改郡縣,結果一死帝國就分崩離析了。項羽聯合眾諸侯,分別治理封地。等到皇帝回來,也是聯合劉邦等諸侯,又光復了大秦。

  只從結果來看,很容易得出分封制更利於統治,郡縣制是萬惡之源的結論。

  更何況,「師法先王」更是儒家的精神指導,有點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兒——跟著古人學啊!

  太子泩乍聽之下,被婁敬弄得五迷三道,覺得他發現了世界的真相。

  婁敬又道:「殿下可先熟記於心,若私下進言,恐怕陛下不願聽取,便是兩相誤了。不如待到壽宴之時,當眾提議,使群臣附和,好叫陛下深思。只要陛下加以深思,必然會發覺分封才能長久。」

  太子泩點頭,接下來幾日,勤懇讀書,尋找支持這一政策的論點,私下裡還練習了好幾遍怎麼陳述。

  太子泩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皇帝壽宴上,大放異彩。

  胡亥對於太子泩那點小動作一清二楚。

  像太子泩如今住在承乾宮,衣食住行都是皇帝的人負責。

  不誇張的說,胡亥看太子泩,就像後世的老師在講臺上看學生一樣——底下學生自以為藏得好,殊不知老師盡收眼底。

  從太子泩當著宮女的口出怨言,到私下聯合大臣要在壽宴上「發難」,胡亥從不同的管道,接到了三份大致相同的彙報。

  胡亥也沒攔著這便宜兒子——跟頭要摔得夠痛,這崽子才能長記性。

  臨到壽辰前一日,咸陽城裡來了一隊從胡地來的使者,帶來了一則喜訊,冒頓單于的新閼氏有孕。

  胡亥接到消息,沉默片刻,問那使者,道:「閼氏在胡地,一切可好?」

  為首的使者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說著生澀的秦語,道:「閼氏很好——這是閼氏的女奴,她向您說閼氏的事情。」

  胡亥這才看到在男使者身後,那跪坐著的女使者中,有一位黑紗遮面的,氣質冷冽,不同於眾人。

  「蘭雁見過陛下。」女人的聲音粗糙,像是沙子在砂紙上磨。

  「蘭雁?」胡亥望著她帶著明顯胡人特色的狹長眼睛,笑道:「這是閼氏給你取的名字?」

  蘭雁道:「陛下聖明。」她又道:「閼氏說過,如果陛下問起,就說一切都好,還說遙祝您三十壽辰,請您寬恕她不能親自來拜賀的罪過。」

  胡亥想到劉螢,歎了口氣,道:「朕怎麼會怪罪她呢?」

  蘭雁又跪回男使者身後,似乎是話已說完。

  胡亥心緒不佳,命人上了歌舞,款待使者,便抽身離開。

  誰知道他才出殿門,趙高上前道:「陛下,那閼氏女奴來時曾托人傳報,說是要見您,單獨密奏——您見麼?」

  胡亥一愣,精神大振,道:「見!怎麼不見?」

  歌舞聲中,蘭雁溜出殿來,私下見了胡亥。

  「蘭雁是閼氏賞賜我的秦人名字。」蘭雁望著胡亥,行了胡人的禮節,道:「我的本名叫做賀蘭雁,是東胡王的女兒,流落在冒頓單于的奴隸之中,若不是新閼氏出手相救,我父親最後的骨血也已經死在草原上了。」她揭下了黑色的面紗,露出被燒焦的醜陋皮膚。

  胡亥控制住自己,沒有流露異色。

  「我父王死後,原本聯合的部族四散流落,族人都給冒頓捉去做了奴隸。但是有兩大部族活了下來,他們分別在鮮卑山和烏桓山聚集生存。」蘭雁望著胡亥,目露懇切,道:「您疆域遼闊,也擔憂匈奴勢大——我需要您幫我報仇——您願意幫我嗎?」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39
第 183 章

  竟然是東胡王的女兒。

  當初東胡王被冒頓單于打敗後,各部族離散於草原上,存活下來的的確聚居于烏桓山和鮮卑山。

  胡亥也曾經動過與這倆部族聯合的心思,然而從前非但沒有同盟之情,甚至更早之前,秦軍還曾經跟東胡交戰過,雙方缺乏戰略互信,同盟關係也不是那麼好建立的。

  胡亥已經兩次遣人前往烏桓山和鮮卑山,希望能與對方建立良好的軍事同盟關係,但是派出的使者都如石牛入海,杳無音訊了。

  也許是跟歷史上的張騫一樣,迷失道路,又被捉住了,畢竟在這個輿圖異常抽象、司南尚未發明的時代,中原人在草原上迷了路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

  也許是被烏桓山鮮卑山的東胡餘部給留下了,正放著羊尋找歸秦的時機——興許這一等就是十幾年,幾十年。

  如今有了東胡王女兒作為中間人,簡直是天賜良機。

  胡亥明白眼前這人的分量,穩住心神,沉聲問道:「可有信物?」

  劉螢做事縝密,也瞭解他,不可能叫這麼個人隻拿幾句話來。

  賀蘭雁道:「閼氏確有信物,藏在我父親留給我的匕首中——如今裝在木匣子裡,被您的人收走了。請您叫底下人把那匕首還來。」

  賀蘭雁作為使者覲見,身上是不可能帶利器的。

  作為剛剛光復了大秦,滅了許多諸侯的皇帝,胡亥深知每天都有人想要刺殺他。經過先帝和他的不懈努力,現在咸陽宮的安保堪比後世的地鐵口——連入殿口的門都是磁質的,凡是金屬,都逃不過。

  賀蘭雁的匕首會被收走,也在意料之中。

  一時趙高親自捧了木匣上前。

  「請尊使退後三步。」趙高謹慎道。

  實在是秦朝的皇帝們被刺殺太多了,眼前這初次見面的女使者暴起奪匕首刺殺皇帝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不得不小心。

  賀蘭雁依言而行,退開數步,目光鎖定在皇帝臉上。

  胡亥示意趙高開匣。

  卻見裡面是一柄雙側曲刃青銅短劍,與中原長而直的重劍不同,此劍的劍身很短,圓脊起棱,雙刃泛著寒光,一望便知是殺人利器。

  劍首為虎狼立獸,彰顯著它曾經主人的尊貴地位。

  趙高吸了口氣,盯著女使者,怕她有不軌舉動。

  胡亥端詳著這短劍,道:「信物藏在哪裡?」

  賀蘭雁一直留意著皇帝的舉動神色,至此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閼氏對您推崇備至,我還以為是怎樣的英雄人物——孰料您竟是膽小如鼠之輩!」難掩失望之色。

  趙高斥道:「大膽!」

  胡亥並不動怒,笑道:「你學秦語也沒一二年光景吧?連『膽小如鼠』這樣的成語都會說了——可見冰雪聰明。」

  他這溫和的態度,倒是出乎賀蘭雁預料。

  她愣了一愣,那雙冷冽的眼睛複又審視著大秦的皇帝。

  胡亥取了那短劍在手,掂了掂分量,微笑道:「你是草原上長大的,朕聽說你們草原上都推崇勇士,最好是能征善戰,與敵對部族作戰,能殺人不眨眼的。誰若是退後,就是膽小鬼;誰要是受了侮辱,卻不拔劍而起,就是懦夫。在草原上,最有血性的男人才能贏得女人的喜愛。」

  賀蘭雁道:「難道在中原不是嗎?如果中原人沒有血性,那麼即使我聯合了東胡餘部,與你們的合作,也不會取得勝利。」

  胡亥撫著那短劍,徐徐道:「想當初,你的父親強要了冒頓的寶馬閼氏,冒頓步步退讓,都拱手送上——照著你們看來,這冒頓豈止是膽小如鼠,簡直連老鼠都不如。可是現在怎麼樣?」他拎著劍柄,給賀蘭雁看那寒光凜冽的短劍,「現在,你父親的寶劍尚在,你父親的人與王國卻都已經不復存在了;而冒頓,做了草原上最強大的單于。」

  賀蘭雁聽得愣住。

  胡亥盯著她,目光冰冷,唇角仍帶著笑意,道:「草原來的公主,逞一時之勇的乃是匹夫。我們尚有大業未竟,更當珍重自身,否則,你若死了,誰還能為你父親復仇?朕若死了,誰還能看著這大秦天下?」

  賀蘭雁完全被他說服了,低聲道:「閼氏沒有說錯……」她望著皇帝,歎道:「您說的話,閼氏也曾與我說過差不多的,只是我當時報仇心切,沒有聽進去了……」

  胡亥道:「哦?」

  賀蘭雁吸了口氣,將閼氏救下她的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東胡國破滅之時,賀蘭雁上馬殺敵,誤中埋伏,又遭火攻,最終在大火中燒毀了面容,昏迷在草地上,反倒逃過一劫,等到醒來之時,熟悉的親人已經一個不剩,地上一片狼藉——她漂亮的姊妹們都慘遭蹂|躪,衣不蔽體,冰冷僵硬散在尊貴的王帳中。

  而她被還未撤離的冒頓大軍俘獲做了女奴。

  賀蘭雁自此就踏上了刺殺復仇之路。

  然而因為她面容被燒毀,不得近身服侍尊貴的單于,只能做最低賤的事情,復仇遙遙無期。

  直到新閼氏入胡。

  據說新閼氏人美心善,對待身邊的女奴都很好,如果聽說牧民有困難,還會親自去探看。

  賀蘭雁看到了機會,借著給新閼氏身邊女奴送水的機會,裝作被凍暈在帳外,果然引起了新閼氏的注意。

  早在賀蘭雁假作昏迷之時,劉螢親自來探看,早已從這女子手上繭子位置察覺她不是普通的女奴。

  雖然女奴終日勞作,也會手上起繭子;但是勞作的繭子和習武的繭子,卻不是同一處位置。

  賀蘭雁醒來後,照著早已想好的故事,說著可憐的身世。

  劉螢仔細聽著,隻作相信了的樣子,憐惜她而留她做了身邊的女奴。

  劉螢一開始猜想著,這女奴也許是冒頓暗中派來的人,隨時監視她的舉動;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誤導冒頓。

  可是相處觀察之下,劉螢發現這女奴偶爾撞見冒頓,那雙冷冽的眼睛裡都是不容錯認的恨意。

  順著這個思路去查探,劉螢猜測這女奴是某個被冒頓滅掉的部族的公主。

  她沒有猜錯。

  等到賀蘭雁要對冒頓行刺之時,便被早已準備著的劉瑩,帶了幾名郎官摁住了。

  賀蘭雁講到此處,雙眸閃過一絲愧色,對胡亥道:「我當時不能體會閼氏的深意,曾經很是恨她……」

  在當時的賀蘭雁看來,殺父滅族的仇人,就在一步之遙,她離復仇成功只差一步!卻被所謂的「人美心善」的新閼氏給破壞了!

  至此,賀蘭雁才知道自己的作戲,全然沒有瞞過閼氏的眼睛。

  劉螢捉住了賀蘭雁,確認了她的身份,面對女子沙啞的怒駡,鎮定得用胡語道:「你的刺殺是注定要失敗的。你身份蹊蹺,每次見了單于,眼中的恨意比草原上的太陽還要烈。單于沒有追究你,是以為你是我安排的人,要看我想做什麼。我此前沒有戳穿你,是以為你是單于的人,要來監視我。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是誤會,而單于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如果他知道了,你還能活著嗎?」

  賀蘭雁安靜下來,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人美心善」的閼氏就像是魔鬼,「你想要做什麼?」

  劉螢微笑道:「不要這麼看著我,我不是你的敵人。冒頓是睡夢中也能察覺生人靠近的,你的刺殺一定會失敗。我這是救了你。」

  賀蘭雁嘶聲道:「你要把交給冒頓?」

  「不。」劉螢歪頭打量著她,半響,微笑道:「我要把你交給大秦的皇帝。」

  胡亥聽賀蘭雁講述至此,微笑問道:「你果然就聽了新閼氏的話麼?」

  賀蘭雁有幾分尷尬,道:「自然沒有——但是閼氏有她的手段。」她似乎不願意提劉螢都對她用了什麼手段,簡略道:「總之,後面兩年我都跟著閼氏,她幫我隱瞞了身份,我跟著她學秦語,教給她身邊人怎麼在草原上認路、找水草豐茂之地……」

  認路、找水源,這才是關鍵。

  胡亥示意趙高把短劍送過去。

  賀蘭雁握住父親的遺物,那雙冷冽的眼睛盯著大秦皇帝,忽然像是笑了,「您不怕我刺殺您?」

  胡亥淡淡一笑,道:「朕相信閼氏的手段。」

  經她調|教過的人,便是大秦的人。

  賀蘭雁撥開劍柄細腰上枕狀的寶石,寶石內側乃是中空的,裡面是一團透著墨蹟的絹布。

  賀蘭雁小心翼翼取出那團絹布,由趙高呈給皇帝。

  潔白絹布上,是劉螢那一筆英挺清朗的隸書。

  上書: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臣劉螢遙祝陛下萬壽

  胡亥望著這久違了的熟悉字跡,百感交集。

  他輕而緩慢得展開絹布,待看到最後一個字,絹布徹底展開,一粒閃著金光的物件露了出來。

  胡亥一愣,以為是金子,捏在手中,對日一觀,才知是沙子。

  一粒金沙。

  賀蘭雁在下面問道:「這下子,陛下相信我的身份了麼?」

  胡亥捏著那粒金沙,只覺這粒沙子,像是滲入了自己的心頭肉中。

  而他就像是那含沙的珍珠貝,咬緊牙關,緩了一緩,如常微笑道:「東胡王公主親臨,這是朕壽辰收到的最好賀禮了。」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40
第 184 章

  胡亥親自下階,虛扶起賀蘭雁。

  東胡公主的到來是不在意料之內的。

  按照此前胡亥的計畫,這幾年當時休養生息,同時尋求打敗邊陲敵人的辦法。雖然當時允諾劉螢的是「五年」,可是胡亥與劉螢都清楚這個數字只是表示決心,實際操作中別說是五年,就是五十年恐怕都很難實現。

  其一就是十年戰亂,青壯多死於戰爭中,若要培養起充足的後備軍人口,起碼要兩代人的時間。

  其二是想要打敗匈奴,必須主動進攻不可,與從前在馬邑被動防守不同。秦人追入草原,主動尋找胡人攻打,就好比大炮打蚊子——茫茫草原,哪裡去尋要躲起來的胡人呢?

  至於後勤等煩難之處,更不必多說了。

  賀蘭雁從懷中取出一卷輿圖,道:「這是兩年來,閼氏派人秘密繪製的匈奴輿圖——因為條件所限,如今只得了南邊半幅。」

  每年派人往匈奴送繒、絲、糧食等物的時候,胡亥也叫底下人暗中留意匈奴地形山河、秘密繪製了輿圖。

  此刻胡亥令人把輿圖取來,與賀蘭雁帶來的輿圖一一對應。

  賀蘭雁道:「陛下,我久留恐怕會讓冒頓單于的使者發現。」

  胡亥點頭,道:「你且下去。」又道:「你們這趟來,預計要在咸陽留多久?」

  賀蘭雁道:「停留的日期是冒頓單于使者掌控的,聽說他要在咸陽為冒頓購置中原的物品,總要一兩個月。」

  「一兩個月?」胡亥微笑道:「足夠了。」

  於是又傳喚馮劫、李由二人前來。

  馮劫原是太尉,自父親馮去疾去世後,就接替了右丞相一職。

  李由則接了太尉之職,因父親李斯年事已高,明顯也是左丞相的接任者。

  而且兩人都是允文允武、年富力強,正是帝國的中流砥柱。

  見了賀蘭雁帶來的輿圖,馮劫與李由也都大喜,均知道這份輿圖的分量。

  馮劫道:「若我們主動攻打匈奴,他們只要不想交戰,躲入草原上,我們的兵力便無法支撐找到他們。」他指著輿圖上標出來的幾座重要城池,道:「但是草原上冬季嚴寒,這個時候胡人也是要躲入城中過冬的。」

  李由點頭,道:「如果我們要主動攻打匈奴,那麼秋冬到初春之間,便是最好的時機。」

  馮劫順著他的話頭,道:「正是。這個時候胡人都聚集在城中,我們只要找到城池,攻佔城池便是。」他頓了頓,又道:「只是就連從前蒙恬大將軍在的時候,我們也沒能獲得胡人過冬城池的具體位置——這份輿圖,價值萬金,不知陛下從何得來?」

  賀蘭雁在馮劫與李由到來之前,已經離開。

  她身份敏感,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胡亥微微一笑,道:「何止價值萬金?」他避而不答,兩位臣子也不好追問。

  馮劫又道:「若要主動攻打匈奴,還有一則大難題。」

  他與李由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尋路。」

  李由道:「臣曾聽家父說過,就算是當初蒙恬大將軍擊退匈奴的時候,軍中將領在草原上,也經常迷失道路。當時家父曾經算過一筆賬,北邊作戰的折損,倒有一半多是因為將領迷失道路,以致延誤時機或是被胡人伏擊。」

  馮劫接道:「更有甚者,就迷失在草原風沙中,又不只何處有水源草木,以至於活活餓死。」

  胡亥冷靜聽著,道:「你們所說不錯。兩年前,朕與你們父親私下探討北伐匈奴一事,列出的幾大難題,也正是這幾樣,當時總以為要對匈奴用兵,等有必勝之把握,恐怕要等兩代以後,未必是朕能親眼所見了。如今有了內部輿圖,只要再有能帶路之人,借助外部軍力,倒是未必不可一試。」

  馮劫與李由都是絕頂聰明之人,立時聽出了關鍵所在。

  馮劫問道:「陛下,可是派去東胡的使者有音訊了?」

  胡亥翹了翹嘴角,道:「就算是吧。」他轉而問李由道:「墨侯最近在忙什麼?」

  墨侯李婧乃是李由的長女。

  當時李斯一家還想著要把李婧送入胡亥後宮,為妃甚至為后。

  誰知道十來年後,李婧被封為了墨侯,至今還未嫁。

  因為李婧曾跟隨皇帝,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又是女兒身,於是不只是在李家,就算是在整個大秦,地位都很超然。

  家裡也約束不住她,只能任憑她心意。

  簡單來說,就是李婧現在想幹嘛就幹嘛,快活似神仙。

  聽皇帝問起女兒,李由面上流露出一絲尷尬,道:「臣女無狀,仍是每日跟木頭打交道。」

  胡亥想起李婧十年如一日雕刻的木頭娃娃,微微一笑,歎道:「那不是也很好麼?」

  李由:……

  胡亥道:「她就還是原來的樣子。」

  李由忽然有點不敢接話。

  胡亥的情緒流露也是在一瞬,很快便恢復了皇帝的距離感與威嚴。

  「不要小看墨侯,她可是能造廣廈的人物。」胡亥溫和道:「若論做機巧之物,恐怕這大秦還沒有人能趕得上你女兒。朕想來想去,有一樣物件要她去做正合適。你們都說草原上最大的難題便是辨別道路方向,那麼不如叫李婧做一個能指示方向的玩意兒出來。」

  李由是一顆做父親的心,道:「陛下器重,這是臣女的榮耀。不過臣女也只是做些小玩意兒——恐怕……」這就是所謂的醜話說在前面,萬一做不出來,也希望皇帝不要怪罪。

  胡亥微笑道:「你也太小看你女兒了。」他待著臉想了想歷史上的司南究竟是怎麼做的——然而這是在不是他擅長的領域,只記得是個勺子狀的東西,利用的大概是地球磁場的原理。

  胡亥道:「你回去跟墨侯說一聲——她若是不忙,叫她進宮來見朕一趟。」

  這話說得,客氣得過了份!

  皇帝要見誰,誰還敢「忙」麼?

  李由沒來由得心頭一陣抽搐,忙道:「不忙不忙,她一點都不忙。」

  胡亥也反應過來,不禁失笑。

  當初流落海外,所有人最怕的,便是李婧這位小姑奶奶。

  沒想到回來這麼久,李婧給大家留下的印象也沒改。

  隨著對匈奴近期作戰可能性的大幅提高,胡亥及時調整了他對太子泩的方針。

  畢竟如果要起戰事,那麼最重要的便是穩定政局。

  若要穩定政局,太子泩便不能動。

  不知不能動,甚至不能讓外界察覺父子倆的分歧。

  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放任太子泩,在他壽辰上,公然提起分封與郡縣的爭論,無疑是很不上算的操作。

  胡亥決定延後給太子泩挫折教育的時機。

  是夜,胡亥便把太子泩傳召來了章台殿。

  「朕聽說,你給朕準備了一份特別的壽禮?」胡亥語氣平平問道。

  太子泩突然被召見,心中正自忐忑,見問,心中有鬼,臉色一白,只道:「父皇已經知道了麼?兒臣與太子妃一同,要送一份屏風給您……」

  胡亥不願意看他掰扯。

  再怎麼說這也是自己兒子,眼睜睜看他騙自己,還是挺紮心的。

  胡亥道:「不是這事兒。」

  「那……」

  胡亥從披衣而起,踱步道:「朕聽說你要推行分封制,廢除郡縣制?」

  太子泩身子一顫,雙腿有點發軟,強笑道:「這是誰……」

  胡亥又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道:「朕聽說你還要為子嬰的兒孫求封王?」

  太子泩臉色發灰,嘴唇緊抿,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胡亥儘量平心靜氣道:「你是怎麼想的?」

  太子泩舒了口氣,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大腦,照著最近練習的,張口道:「兒臣也是為天下擔憂。如今父皇您剛剛平定天下,楚王、淮南王的封地都留秦地太遠了,如果不分封子嬰的兒孫前去鎮守,一旦他們有異心,誰能為父皇鎮守呢?」

  他這番話口齒清晰,邏輯條理,雖然是老調重彈,但也彈得還不錯。

  胡亥道:「原來你是在為朕擔憂——不是為了向子嬰兒孫賣好,收攏人心?」

  太子泩又是渾身一顫。

  胡亥卻咯咯笑了一聲,就像是他說了個笑話。

  太子泩不知所措,只能陪著也笑了兩聲,然而笑聲乾澀,連他自己也聽不下去。

  胡亥徐徐道:「「當初周朝不就是大封同姓子弟嗎後來怎麼樣?第一代或許還是親兄弟,等傳到後面,同姓諸侯之間關係越來越疏遠,既沒有從小長大的情分,相互攻擊的時候就如同仇敵一樣——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他冷冷道:「朕推行郡縣制,那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孩子好。」

  太子泩呆呆聽著,想像中一鳴驚人的效果沒做出來,他自己卻活像被拔了毛的鳥,狼狽不堪。

  胡亥轉過身來,盯著不成器的獨苗兒子,咬牙冷聲道:「五帝不相複,三代不相襲,時移世易的道理都不懂?朕創統大業,建萬世之功,所思所想豈是你這等蠢貨所能明白的?」

  太子泩身份尊貴,從小到大從未被人這樣斥責過,一時間面色漲紅,恨不能揚長走人,卻只能僵立聽訓。

  偌大的宮殿裡,唯有皇帝訓斥太子的聲音,與殿外裹著寒意的風聲。

  太子泩膝蓋軟下去——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40
第 185 章

  胡亥並沒有因為太子泩跪下,而有所憐惜,仍是疾言厲色,字字誅心。

  「你坐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腦子裡整天想的卻是些不入流的勾當!你做為兒子,于父親壽辰之際,不思盡孝;作為臣子,時值國家危亡之際,不思盡忠;作為兄長,在子嬰死後子嗣無靠之時,為了一己私願,把他們公然架到火上烤——這等不忠不孝不悌之輩,就是你遵循的儒家教導出來的嗎?」

  太子泩跪著,蜷縮著,顫聲道:「兒臣知錯……」

  他若是堅持爭辯,胡亥雖然氣他蠢,卻說不得也佩服他執拗。

  可是他認錯這樣快,倒叫胡亥更瞧不起他了。

  胡亥冷笑道:「你何錯之有?」

  太子泩一時沒聽懂,這究竟是皇帝的諷刺,還是真叫他分說明白,畏畏縮縮抬頭看。

  胡亥見他那迷迷瞪瞪又狼狽不堪的模樣,倒是被氣笑了。

  胡亥私下叫他來訓斥,是為了叫他安分,可不是為了把人逼上梁山的。

  既要打也要摸,既要推也要拉。

  胡亥借著這一笑,收了收情緒,歎了口氣,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你呀你,還是太年輕——朕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連是非對錯的標準都還沒想明白,又哪裡知道行事的法術呢?想來你也是一樣的。」

  太子泩被皇帝忽然緩和的態度給弄迷糊了,生怕這是更大的風暴來臨前的短暫平靜,仍是戰戰兢兢跪著,不敢接話。

  「是朕望子成龍之心太過迫切了……」胡亥踱步在太子泩身邊,伸掌輕輕拍了下他的肩頭,道:「站起來說話——身高看著都快趕上朕了,其實呢,心裡還是個孩子呢。」

  這話透著溫情。

  太子泩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在他的成長經歷中,母親是從來沒有過的,父親更是一直缺席。

  這麼多年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也許在更早之前,也許在他還真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曾渴盼過父母的關愛……

  但是來得太遲了。

  遲的就像陌生人。

  皇帝拍在他肩頭那輕輕一下,留下久久不褪的異樣刺激。

  這感覺分不清是好的還是壞的,卻是他想要逃離的。

  氛圍忽然一變。

  胡亥也察覺了太子泩的異樣。當他收斂了疾言厲色的一面,換做溫情脈脈去對待太子泩——哪怕是出於政治目的,做出來的溫情脈脈,似乎反過來也作用到了他自身。

  胡亥熟視太子泩良久。

  他好像從來沒把眼前這少年,當成是自己真的兒子。

  帝國動盪,父子天各一方,等穩定了局勢,也只有查問功課時相見,再後來就是預政奏對時同殿。

  對於胡亥來說,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學生——還不是嫡系的那種,又像是他的臣子——還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種。

  關係疏遠而又等級分明,也難怪每次太子泩見了他都如避貓的鼠兒。

  「朕這麼多年來,沒能顧及到你……」胡亥倒沒有古代君父的架子,情真意切認了句錯,道:「父子不相親,這是朕的錯——朕對不住你。」

  太子泩忽然哭了。

  他眼眶紅了,大顆的淚水直接掉出來。

  這落淚不在胡亥預料,顯然也不在太子泩預料之中。

  太子泩下死勁咬著牙,想要忍住淚水,肩頭都在微微顫抖。

  他倉皇得,更壓低了腦袋,不想讓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緒暴露。

  只是光可鑒人的地磚上,迅速堆積起閃亮的水澤來。

  胡亥是真的吃了一驚。

  他端詳著忍淚的太子泩——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來的情緒。

  忽然之間,胡亥也感到了一點心酸。

  「你……」胡亥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在他是很罕見的。

  頓了頓,胡亥安撫道:「朕今晚單獨召見你,私下告訴你,也是照顧你的體面尊榮。否則等壽辰上鬧出來,豈不是更不好善後?」又道:「朕隻你這一個兒子,不管說什麼做什麼,心裡只有盼著你好,沒有盼著你不好的——朕一向忙,若有顧不上你的地方,你多體諒些。若有什麼不懂的,先來問朕——豈不是比問旁人來得更便宜?」

  太子泩點頭,盡力壓住嗓音中的哽咽,道:「兒臣明白。」

  他顯然不想叫父皇發現他落淚一事。

  胡亥也就點點頭,溫聲道:「沒有旁的事兒了——朕只是囑咐你一聲。等朕壽辰,你還是挨著朕坐,幫朕掌掌眼,看哪位大臣的字寫得最好。」他幾乎是在哄孩子了,又道:「夜深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太子泩應了一聲,耷拉著紅腫的雙眼,在荒唐又倉皇的情緒中,懵著離開了。

  胡亥望著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掂量——看來這孩子,比他想像中要敏感啊。

  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宮,卻是哪個妃嬪的宮室都沒去,連一向遇到事情最愛找來商議、最信得過的太子妃魯元都沒見。

  太子泩自己在書房躺了一晚。

  他開了窗,望著窗外的墨空繁星,想到自己在章台殿的狼狽,一時覺得臉上發燒,一時卻又覺得難過。

  他說不清為什麼難過。

  是夜太子泩做了個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小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受了委屈。

  他自己跑到牆角,拿小石子在牆上刻著字。

  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兒,小小的他就是覺得委屈。

  牆上的字漸漸成了形,卻是「阿娘」兩個字。

  帶他的宮人是楚地人,叫母親都是作「阿娘」,他也跟著學了這稱呼。

  可是他的阿娘是早已死了的。

  這念頭一起,夢裡的小人簌簌落淚。

  宮人尋了來,低聲叫道:「小祖宗,可不能亂跑!叫陛下知道了,捉了去要砍頭的!」

  他望著牆上的字,忍著淚水,心裡卻在想:若是阿娘還在,肯定會護著我,會對我好……

  那宮人忙拉了他要走,摳出他手心的小石子,拋在牆角的土堆上。

  他望著牆上越來越小的「阿娘」,掙扎著不願跟隨宮人。

  那宮人忽然長出了青面獠牙,俯身道:「陛下要見你!快別鬧了!」

  不!我不見他!

  他殺了好多人!他殺了阿娘!

  太子泩猛地驚醒過來。

  他擁著錦被,額頭身上都是一片涼汗。

  ——原來是夢。

  可是這夢如此真切,就像是被他遺忘了的童年記憶。

  太子泩重重透了口氣——這是他對父皇恨意的來源嗎?說不清是與否,記不得真與偽。

  沉湎在過去的情緒裡,是最無用之人。

  太子泩想起皇帝的話。

  「朕隻你這一個兒子……」

  枕著這句話,太子泩那顆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去。

  下半夜,他睡得很香。

  胡亥壽辰前一夜,也做了個夢。

  他醒來之後,倒是記不清夢裡確鑿的內容了——只記得耳邊隱隱有風濤之聲,最後腦門上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叩擊了一下,然後就醒來了。

  這一覺醒來,卻是莫名得心情愉悅。

  胡亥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於是叫傳占夢博士來。

  對,這會兒的七十博士中,就有專門的「占夢博士」,幹的就是給帝王解夢的差事。

  一時占夢博士召來,卻是夏臨淵。

  君臣倆人大眼瞪小眼。

  胡亥道:「占夢博士是你?」

  夏臨淵道:「小臣暫代占夢博士一職。」

  「原來的占夢博士呢?」

  「哦,他夢到自己這兩日有血光之災,回老家避禍去了。」夏臨淵笑道:「沒想到陛下臨時召見占夢博士——叔孫通僕射抓了瞎,就叫小臣來頂上了。畢竟,小臣可是陛下親封的抱鶴真人。」

  胡亥哭笑不得。

  這「抱鶴真人」的水分,誰還能比他更清楚呢?

  夏臨淵關切道:「陛下做了什麼夢?」

  胡亥看一眼他「天真爛漫」的模樣,歎了口氣,果然封建迷信不能有,就是為了好玩也不該用。

  「朕忘了。」胡亥無奈笑了笑,轉了話題,問道:「項羽最近怎麼樣?」

  夏臨淵把皇帝忽然的健忘給記下來,回道:「好著呢——該吃吃,該睡睡,聽您吩咐的,給他弄了把楚戟。如今每天他還要耍上個把時辰。」

  「不尋死了?」

  「不尋死了。」

  夏臨淵瞅著皇帝的面色,小心補充道:「雖然不尋死了——但時不時還想殺咱們幾個人衝出去呢。」

  胡亥點頭,道:「朕知道你擔心什麼——朕也沒想這麼快用他。」

  趙高來提醒,到了壽宴開席的時間。

  胡亥穿戴齊整,前去赴宴。

  百官群臣早已等候,太子泩在殿門口親迎。

  胡亥走過去,衝太子泩笑了笑,示意他跟上。

  父子倆在高臺上坐了,底下群臣也各自就坐。

  侍從把眾人的書法賀禮一一捧給皇帝與太子泩過目。

  「勤民聽政,昃食宵衣。」胡亥笑道:「老丞相這筆字,遒勁不減當年。」

  太子泩也幫著挑選,道:「五色斑斕輝彩服,八方縹緲奏丹墀。兒臣老師寫的這一則,意思也好。」

  「唔,」胡亥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說好,那便也留著。」

  太子泩聽了這話,倍覺振奮激動,覷了父皇一眼,交待趙高道:「把父皇留下的,都仔細收好——勞駕。」

  對著趙高這等皇帝身邊的舊臣,太子泩加了尊稱。

  忽然謁者傳報,楚王韓信送的賀禮到了。

  胡亥笑道:「快送上來!」

  一時賀禮送上,卻是一隊青年才俊。

  群臣正茫然不解,胡亥已是笑起來,對太子泩道:「楚王做事,一向合朕心意。」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41
第 186 章

  謁者引著這些自楚地而來的俊傑上前,一一見過皇帝。

  照著早就準備好的,這些年輕人一面說著討喜的吉利話,一面介紹自己的才能。

  「小臣原是楚國淮陰縣獄吏,善文書,決獄案。現年二十又三歲。」

  「小臣原是楚國……」

  一一介紹過去,多是二十歲左右,在楚國原本做著低微的小官,各有才能,只看談吐,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排在隊伍最後的那人,看上去比同行者都小一些,一雙黑眼睛骨溜溜轉著,顯得很是聰明機靈。

  輪到他了,他上前來,還沒開口先就笑了,道:「草民不是官兒,原是在家鄉鋪子裡做帳房的——不知怎麼,入了楚王殿下的眼,叫草民來祝陛下萬壽!」

  前面的都是吏員,這卻是個帳房。

  胡亥笑道:「你多大了?叫什麼?」

  「草民賤名桑俊,周圍人都叫草民『桑不俊』——過了年就整二十了。」他挺了挺胸膛。

  胡亥笑道:「喲,是個大人了!」

  桑俊被看穿了心思,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胡亥又道:「桑不俊倒比你原來名字更有意思些。」

  桑俊便笑道:「謝陛下賜名。」他商鋪裡做帳房,迎來送往,自有另一股社會習氣,會來事兒。

  胡亥被他逗得一笑,由他去了。

  胡亥道:「好,你們殿下的心意,朕收到了。」他各自勉勵了兩句,又道:「想必你們來之前,楚王也告訴過你們了——朕會把你們送到黔首們需要的地方去,送到朝廷需要的職位上去,讓你們發光發熱!」

  太子泩在旁看著,卻是心懷戒備。

  太子泩一直對兵多權重的楚王韓信很是戒備——如果他是皇帝,境內封國有這麼一位手握重兵的異姓王,那他簡直是晝夜難安。

  如今這楚王又送了許多楚地的人來,而父皇還要把他們安插到朝廷要職上——這不是引狼入室麼?

  太子泩複雜地看了一眼正溫言勉勵的皇帝,見他從容不迫,忽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胡亥最後道:「心意到了——你們楚王殿下何時到呢?」這問的是楚國的使臣。

  使臣忙道:「我們殿下原接到的消息,是說陛下不願大辦壽辰,並未召集諸王——等得知壽宴消息,殿下便連夜啟程,正披星戴月趕來,最多不過兩日,便可抵達咸陽,親自面見陛下。」

  胡亥點頭,見那使臣不安,微笑道:「朕不過白問一句。」

  一時楚國派來的使臣俊傑都見過退下。

  胡亥面色不變,仍如此前神態,接著品看朝臣獻上的書法作品。

  再底下一幅,寫的內容平常,乃是一句無功無過的「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可是內容平常,卻越發叫人感歎書法極佳。

  太子泩在旁讚歎道:「空靈好字,生平僅見——怎得未見署名?」

  胡亥看了一眼在旁抿嘴而笑的趙高,笑道:「自然不用署名——朕一看這把字,便知道寫字的人是誰了。」

  太子泩笑道:「還請父皇指點。」

  胡亥笑睨了趙高一眼。

  太子泩恍然大悟,歎道:「原來是郎中令大人……」

  趙高雖然擺手,卻是面色矜持,笑道:「不敢當。」

  於是選出最佳的三幅,分別是李斯以涵義取勝,叔孫通以文采取勝,而趙高以書法取勝;傳閱群臣。

  胡亥最後做了總結發言,展望了帝國的新未來。

  一場打著壽宴名義的「新紀元開國典禮」就此落幕。

  宴後,前來祝壽的呂雉卻並沒有離開,而是帶著兒子劉盈私下覲見。

  「陛下,」呂雉笑道:「承蒙陛下厚恩,臣母子已經在咸陽久居。如今太子妃平安誕育了公主,漢王也已經成人,恐怕他在咸陽,屬臣在封地為非作歹——」

  胡亥笑道:「朕聽明白了——王太后是來與朕辭行的。」他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呂雉身後的漢王劉盈,雖然已經十四五歲,卻還是個孩子面貌。

  呂雉笑道:「陛下明鑒。」

  從胡亥的角度出發,自然是希望諸侯王永遠留在咸陽最好。

  但是呂雉既然開口,就是決心已下——而現在胡亥的確沒有站得住的理由,要硬留這對母子在咸陽。

  呂雉又道:「陛下您也知道,臣的那些家事——在咸陽,臣怎麼都要顧及太子妃聲名。臣這次去封地,打算把先王的姬妾子女都帶去……」她垂著眼皮,慢悠悠如話家常。

  這是在咸陽不好動手,要去封地整治當初意圖侵奪劉盈之位的那些人——比如戚夫人與如意。

  胡亥也在話家常似的,微笑聽著。

  呂雉的話,自然不能只看表面。

  她果真是恨戚夫人與如意,恨到不惜傷害唯一的兒子,也要殺之而後快嗎?

  可能恨是恨的,但是真正讓呂雉下殺手的,並非因為舊怨。

  呂雉是要通過殺戚夫人與如意,來檢驗她手中的權力究竟有多大——離開了咸陽,沒了皇帝與太子妃的干涉,在漢王的封地,那些追隨劉邦的舊臣,究竟完全歸順她呂雉了麼?

  他們會聽任她處置戚夫人與如意,還是說會有人站出來,維護劉邦的骨血?

  漢王的封地,是姓劉,還是姓呂?

  胡亥想的深了,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微笑著慢慢道:「諸侯王各就封地,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他衝著劉盈招手,道:「你姐姐嫁入了宮中,你就也是朕的小輩了——自家孩子,來,叫朕瞧瞧。」

  劉盈白著一張小臉,有點緊張,看了一眼母親,這才走上前來。

  胡亥笑道:「好孩子——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呢。」又溫言問了句衣食住行,笑道:「知道你這幾年在咸陽沒受虧待,朕心裡才過得去。」

  呂雉在旁又道:「漢王年幼,臣少不得陪他同赴封地——不過臣心裡也放不下太子妃,只要陛下允許,臣還想著每年來覲見的時候,能在咸陽多留些時日,陪伴太子妃——臣統共就這麼一雙兒女……」

  這是做母親的舐犢之情,也是做臣子的表忠心。

  胡亥微笑道:「朕讓太常寺選個黃道吉日,送你們去封地。」

  呂雉暗暗鬆了口氣。

  胡亥又道:「不過,楚王很快也來咸陽了。淮南王朕也一直留著沒讓走。你們再等幾日——好不容易諸侯王湊齊了,到時候大家一起見個面,再走也不遲。」

  話說到這份上,呂雉就不好急著走了,便笑著應了,但是心中對於皇帝所謂的「一起見個面」很不以為然——召集了三位僅剩的諸侯王來咸陽,難道就為了大家見個面?

  這是哄孩子的話。

  呂雉自然是不信的。

  然而皇帝究竟要做什麼,呂雉卻也猜想不出,只能且等楚王韓信抵達咸陽。

  先是一場壽宴,再應付完呂雉,當日政務還一點不能延誤,夜深之時,胡亥也已經乏透了——在他身邊,陪了一天的趙高也耷拉著眼皮,站在燈影裡。

  胡亥伏在案几上,似乎是睡著了。

  趙高小心翼翼上前,挑高了燈花,見這樣都沒驚動皇帝,想要叫醒皇帝,卻見他露出的側顏著實疲憊,頓了頓,自己撿了放在一旁的外裳,要給胡亥披上。

  誰知道衣裳一落在背上,胡亥便朦朦朧朧醒了。

  「糕糕呐……」胡亥揪住外裳,慢慢從案几上爬起來,扭動著酸痛的筋骨。

  「臣在!」趙高忙笑道:「小臣笨手笨腳……」

  胡亥揉著眼睛,打斷了他慣常的討好,帶著幾分睡意道:「你的字兒著實寫得好。」

  趙高微愣,笑道:「陛下您白天已經誇過小臣一回了……」

  胡亥一個呵欠把眼淚都打出來了,對著明亮的燭火,待了一待,道:「朕覺得,你就這麼在內庭打混——朕倒是舒服了,然而可惜了你的才華……」

  趙高又是一愣,忙又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小臣的榮光……」

  胡亥擺擺手,道:「朕心裡有個想頭——朕想把你寫的隸書,做成制式,傳閱天下。以後吏員文人,就以這隸書作為規範……」

  趙高徹底愣住。

  他從前也寫過幾篇作為典範的文字,不過那是跟李斯一起,而且真正被先帝採納了的也只有一篇——沒等推行開,就天下大亂了,命都保不住,更沒有人考慮寫字的事兒。

  胡亥起身走動,驅散睡意,道:「你覺得如何?」

  自己寫的字,會成為天下讀書人學習的範本,甚至代代流傳——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比皇帝格調更高的存在。

  趙高平時妙語如珠,此時卻忽然嘴唇發顫,有點說不出話來。

  頓了頓,趙高舔著發幹的嘴唇,勉強笑道:「陛下,小臣是什麼貨色?您就別開這玩笑了……」他雖然身居高官,為天子信臣,卻始終有囿于出身的文化不自信。

  胡亥笑道:「朕說你行就行——你只說,你願不願意寫吧。」

  「臣,願意!」

  胡亥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望著殿外的星空,心裡計算著輕重緩急,喃喃道:「等與韓信之事定了,便推行此事……」

  想到要與韓信商議之事,胡亥眉心皺了起來。

  次日,楚王韓信果然抵達咸陽城,比使臣所說,更早了一日。

  正是皇命所召,披星戴月,不得延誤。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42
第 187 章

  聽聞韓信趕到,胡亥眉心褶皺更深了幾分。

  這次他特意召集韓信前來,又留住淮南王與呂雉,都是為了一樁大事。

  這樁大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對匈奴用兵鋪路。

  即使東胡公主賀蘭雁去聯合鮮卑山、烏桓山餘部的事情進行順利,胡亥想要聯合出兵,還有最大的一個難題——那就是糧餉。

  此前十年動亂,整個帝國的家底打了個精光。

  現在光復不過兩年,只不過剛剛恢復了天下秩序,黔首還在逐漸恢復耕作的過程中。不提早前赦免賦稅的地區,為了鼓勵流民回到原籍、促進農業,如今普遍實行的乃是十五什一的稅率,剛好可以敷衍朝廷用度、官吏薪俸。

  這種情況下,帝國想要支持一場對外的戰爭,從哪裡憑空弄這麼多的糧餉來呢?

  私底下,胡亥召見馮劫、李由,商議過好幾次。

  因為對匈奴用兵一事,乃是機密,所以不可能公開討論。

  饒是以馮劫、李由的資歷見識,也覺得這著實是一樁大難題,兩人都覺得以現在的國情來說,再起戰爭,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一著不慎,便再度崩盤。

  馮劫越想越是發愁,道:「陛下若這幾年便要用兵,只能是增加賦稅,可是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完全歸順,一旦催逼過甚……」

  李由也道:「這還只是糧餉。到時候難免還要徵召青壯,送上戰場。天下苦於兵事已經太久了。恐怕重燃舊怨……」

  總之,兩人都覺得短期內用兵,不是明智之舉。

  胡亥對李由道:「老丞相怎麼說?」

  這問的是李斯。

  因年事已高,李斯得了恩典,平素都在家中頤養。

  李由道:「家父說,當今情形,令黔首安定農耕,撫育後代,與民休息。如此二三十載,再言兵事,猶未為晚。」

  胡亥沉默不語。

  其實何止二三十載,真實歷史上,直到過了文景之治,到了漢武帝之時,中原才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向外擴張——那是三四代人的積累啊!

  現在,他想要在幾年之內,就做到三四代人的積累才能達到的成就,簡直是癡人說夢。

  李由又道:「不過家父也說,陛下行事,自有道理,臣等駑鈍,只怕還未領會其中深意。」

  胡亥微微一笑,道:「老丞相這話見得明白。」

  李由一愣,與馮劫對視一眼。

  殿中並無旁人,李由與馮劫乃是心腹重臣。

  胡亥踱步殿中,沉吟著徐徐道:「若能聯合鮮卑、烏桓,把匈奴打服,自然是最好。然而國情如此,實在不是人力所能成就的,端看天意。」他頓了頓,又道:「朕是要借著征匈奴一事,從諸侯王手中收回部分權力,免得留作禍患。」

  這才是重點!

  李由與馮劫都斂容靜聽。

  胡亥垂著眼睛,面色平靜。

  這一盤棋早已在他胸中推演過無數遍。

  此刻他把棋路一一道來,解說得清晰明白。

  「當初項羽入關,劉邦反出,曾據有咸陽,將皇家園林、湖澤、山野都開放給黔首。這些原本進獻宮中之物,既然已為黔首所有,那麼朕便不好因一己之私再收回來。」胡亥坐下來,喝了口水潤潤喉嚨。

  馮劫趁隙試探道:「陛下是要借著對匈奴用兵一事,以徵集糧餉之名,將山河湖澤收歸朝廷?」

  胡亥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馮劫擔憂道:「恐引物議。」

  一個「與民爭利」的帽子扣上來,可不是那麼舒服的。

  胡亥聞言一哂,道:「這些資源開放給黔首,便果真能夠利於平民麼?朕看未必。這是剛剛放開,你再等二年,朕跟你保證,山河湖澤,凡是居有者,都為大富豪大貴族——與普通黔首分毫關係都沒有。」

  馮劫低頭,不得不承認皇帝的遠見。

  胡亥複又起身,邊踱步邊道:「這是其一,還有其二。如今諸侯國內,一切官職,都如小朝廷。而諸侯國內的徵稅,各有體系,等徵集之後,隻送幾分給朝廷。朕對這個『幾分』不滿意。況且各諸侯國都有採礦的權力。朕知道淮南王仗著境內的銅礦,只靠鑄銅便足夠用度,竟然可以連十五什一的稅都不徵收——封地內的黔首都稱讚他,附近的流民也前去歸順。可是細究起來,這銅礦乃是天賜萬民之物,卻為淮南王一人所有,用以邀買美名。長此以往,其實力增長,必然漸生異心。」

  馮劫與李由都明白此種厲害,只聽了幾句,便都面色沉重起來。

  胡亥待著臉出神了一瞬——便是兩千年後,國稅與地稅之間也是彼此爭奪的關係,更何況是此時的朝廷與封國。

  若是平白無事,要諸侯王主動吐出口中的利益,那是非得打一仗不可的。

  不然——原本好好的二八分,忽然你說八二分就八二分了,憑什麼?你拳頭最硬麼?

  胡亥收回思緒,道:「聯合攻打匈奴一事,能畢其功於一役,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即便是不能,借著此事,能收攏諸侯國的權力,使鹽鐵等為中央朝廷專營,也是一樁好事。」

  一樁加強中央集權的「好事」。

  馮劫與李由都聽懂了背後的深意。

  馮劫由衷地感歎道:「陛下此舉,功在千秋。」

  李由擔憂道:「然而眾諸侯王——能答應麼?」

  「是啊。」胡亥勾了勾嘴角,目光悠遠望著殿外夜空,道:「這事啊,關鍵是看能不能拿住韓信……」

  只要韓信乖乖的,那麼呂雉和淮南王也跳不起來。

  可若是按不住韓信,那麼就誰都按不住了。

  這就使得胡亥與韓信的這次會面,異常重要。

  胡亥命趙高將渭水之南的溫泉行宮加以修葺,在此迎接楚王韓信。

  光復之後,連皇帝的居所,都一直是能住就行——如今為了迎接楚王,卻專門修葺了臨水的行宮,不可謂不重視。

  連太子泩都犯了嘀咕。

  昨日皇帝的壽辰,是交給他督辦的——當然另外還有實際的操作人員比如說郎中令趙高。

  但是掛名總指揮是太子泩。

  壽宴辦的不錯,得了皇帝兩句誇讚。

  太子泩因此心情不錯,感覺他的人生好像就此要步上正軌了。

  他在低谷的時候,習慣于去找太子妃尋求支持與安慰。

  但是春風得意之時,還是更愛紅粉佳人的。

  太子泩跟二丫說起自己督辦壽宴的風光得力。

  二丫果然望著他,滿目崇拜歡喜。

  太子泩在這目光中幾乎要圓滿了——如果不是有一種更嚴厲的、屬於父皇的目光一直隱隱存在,叫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太子泩的興奮降下去,想起楚王覲見一事,跟二丫道:「真是沒想到,此前父皇叫趙高去修葺行宮,孤還以為父皇是為了壽辰……」

  還以為父皇終於想開了,要享受一回。

  「誰知道竟然是給楚王準備的。」太子泩覺得父皇這舉動,簡直像是在討好一個諸侯王,這叫年少的他深感憋屈。

  二丫卻壓根不關心什麼楚王,媚著眼睛趴在他身上,笑道:「行宮?殿下您也去麼?能捎上奴麼?」

  太子泩跳了頻道,而紅粉佳人卻沒跟上,這就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太子泩敷衍了兩句,翻身睡覺了。

  胡亥選擇這處溫泉行宮,是有其深層次原因的。

  在兩千年後的社會,尤其是跟政府職能部門打交道的商人之間,有種「洗澡」文化廣為流傳。

  所謂最鐵的關係,男的就叫「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

  這話雖然聽起來糙,背後卻是有深刻的心理學基礎的。

  此前胡亥駕臨雲夢澤,以崇高的理想綁住了韓信。

  可是人之複雜,就在於他半是動物、半是神靈。

  崇高的理想能綁住神靈的半身,卻束縛不住動物的半身。

  動物的半身,還要交給氤氳的洗澡水。

  就好比後世的「洗澡」文化,很少有人拿到明面上來交流,但是它切實存在而且有效。

  當大家西裝革履相見,各有身份、地位、職責、立場。

  可是褪去了衣裳,泡在一個池子裡,赤裸裸吹著牛逼,摘除了一切社會屬性,回歸原始,便會瞬間產生一種叫「兄弟」的錯覺。

  於是什麼生意都好談了,什麼關係都好拉了。

  前世胡亥實習的時候,曾經被拉著去過一次,從一開始的滿身不自在,到體會到其中的奧妙,並沒有用太長時間。

  這一次,胡亥用上了曾經的經驗,希望能讓韓信拋開他諸侯王的立場——大家是兄弟,一切都好商量。

  胡亥在渭水之南的行宮等到韓信,大笑著上前迎接,道:「暌違數載,你倒是一點沒變!」

  韓信迎著皇帝的目光,不避不讓,年少銳氣被歲月掩蓋,陰鬱俊秀的面容上,多了沉穩成熟之色。

  他上前行禮,也笑道:「臣來遲了,未能恭賀陛下萬壽!」

  「你的壽禮朕已經收到了。」胡亥一把拉起他,笑道:「你這壽禮送的真是太好了!尤其是那個誰——對,桑不俊!朕正需要懂算帳的人才!」

  韓信一愣,笑道:「此話怎講?」

  「走走走,你一路趕來辛苦——朕設宴款待你。咱們邊吃邊聊。」胡亥一徑笑著,卻在心中盤算著,要如何按下韓信,才最是穩妥。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43
第 188 章

  久別重逢,絕對沒有一上來就談正事的道理。

  總要先寒暄完一頓飯的時間,把情誼逐步升溫,打破可能的尷尬之後,再切入正題。

  迎接楚王韓信的宴會不可謂不盛大。

  上至九五之尊的皇帝,再到馮劫李由等重臣,都列席參加。

  而太子泩也坐在皇帝旁邊,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楚王。

  楚王韓信與太子泩想像中很不一樣。

  在太子泩想來,這樣一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這樣一位手握重兵的邊陲王,當是身材魁梧、兇猛狠厲的。

  可是眼前這看起來與父皇同齡的男人,面貌陰鬱俊秀,身量高挑,換一身打扮,給他手裡放一卷書,說是博士恐怕也不會有人懷疑。

  韓信見了太子泩,隻拱手作禮,便轉頭入席。

  太子泩被他漫不經心的態度弄得一口氣梗在胸口,不上不下,難受極了。偏偏上面有父皇壓著,底下有重臣看著,他要為了這點細微末節的小事兒惱起來,只會讓他自己難堪。

  太子泩咬了下嘴唇,儘量佯裝無事,走完過場。

  胡亥起身祝酒,笑道:「自從得了你要來的消息,朕從從半個月前就數著你來的日子,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不管怎麼說,朕的壽辰已過,你遲來了兩日,累朕好等——先要罰酒兩杯!」又道:「趙高,你這次差事辦的差勁——怎麼把楚王安排到下面去了?去,就在朕手邊加位,讓楚王與太子一左一右,陪伴於朕身畔。」

  趙高忙答應著去請楚王韓信上去。

  韓信接了胡亥手中金杯,一飲而盡。

  胡亥給他親手斟滿。

  韓信再次一飲而盡,這才笑道:「是臣來遲了——臣認罰!」他將酒杯倒轉,示意自己喝了個涓滴不剩。

  胡亥一直微笑著,看了韓信飲酒時毫不遲疑的模樣,心裡微微鬆了口氣。

  若韓信是深懷戒心而來,那麼這兩杯酒,他絕不會喝得這麼痛快——甚至很可能找藉口推拖過去。

  韓信二話不說,喝了這兩杯酒,胡亥心中就有了譜:他沒有失去韓信的友誼。

  「好!」胡亥大笑,示意韓信為自己斟酒,也一飲而盡。

  一時宴開,上首胡亥居中,韓信與太子泩分居兩側。

  胡亥對韓信溫和笑道:「聽說你有好消息了?」

  韓信會意,眉梢有幾分得色,笑容又有幾分靦腆,道:「托賴陛下洪福,臣婦懷胎五個月,一切平安。」

  此前韓信已經奏報,他納了從前有一飯之恩的漂母孫女為妾,妾已有孕。

  胡亥大喜,道:「待其平安誕育子女,朕與你結為兒女親家如何?」

  韓信一愣,道:「陛下也有喜事了?」沒聽說除了太子,還有別的皇子皇女啊。

  胡亥笑道:「不是朕——太子爭氣,與太子妃誕育的公主嫣兒,真是人見人愛。」他嘿嘿一笑,又道:「這可不是朕自誇——怎麼樣?若你這次是兒子,那就讓他將來娶了公主;若你這次是女兒,那便與朕的皇孫女結為金蘭。如何?」

  韓信笑道:「陛下天恩,臣何德何能!」

  兩人都喝了幾杯酒,薄醉中原本一分的君臣相得也成了七分。

  不妨一旁的太子泩卻惱了。

  在太子泩看來,那個還未落地的嬰兒,乃是楚王與出自民間的妾室所生;而他的嫣兒,卻是正統的皇室血脈,嫡長的公主。兩者如何能相提並論?

  更不用提,還有出自做父親的心,任誰都不願想女兒遠嫁他方之事。

  太子泩見皇帝與楚王把酒言歡,出於烘托氛圍的需求,他原本也該主動參與,甚至說幾句玩笑話、捧著楚王的。

  可是直到終宴,太子泩都不曾沾一滴酒,更不曾與楚王說過一句話。

  而皇帝與楚王似乎相談甚歡,誰都沒有注意他的情緒。

  是夜,太子泩憋著一肚子悶氣回了咸陽宮。

  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皇帝與楚王眼中。

  盛宴已盡,夜色正濃,酒酣耳熱的君臣二人緩步行至溫泉池中,開啟一場彼此心知肚明的密會——這才是談正事的地方。

  在氤氳蒸騰的熱氣旁,兩人由按摩手藝極佳的宮人服侍著,緩解著身心的壓力。

  良久,韓信舒服地歎了口氣。

  胡亥睜眼,示意趙高帶人下去。

  池畔只剩了君臣二人。

  胡亥先入了溫熱的池水中,卻聽韓信在身後道:「陛下,您實在應該多生幾位皇子的。」

  「哦?」

  韓信已經沒了剛進入溫泉中時的拘謹,他攤開雙手,背靠在池壁上,直白道:「即便臣因為對陛下您的忠誠,而願意輔佐太子殿下。他也壓不住帝國上下,百名列侯,更不必提漢王太后與淮南王。」

  胡亥微微一笑,道:「若他果然能有你輔佐,百名列侯能如何?漢王太后與淮南王又能如何?」

  韓信大笑,笑過感慨道:「陛下您真是把臣吃得死死的。」

  胡亥也仰靠在池壁上,望著蒸騰的水汽,歎道:「朕倒是也想多生幾個兒子——可是哪能像你這樣的好福氣,就尋到了如意嬌娘?」又道:「倒是不曾聽你說過,是如何納了這房妾室。」

  韓信面色沉下來,道:「也不是什麼好緣由。」見皇帝一臉「朕要聽」的模樣,只得大概講來,道:「臣年少混跡于淮陰縣之時,食不果腹之時,曾經有位洗衣裳的大娘請臣吃了幾頓飯食——這您是知道的。」

  胡亥點頭,笑道:「朕還知道,後來你做了王,給那漂母送了千金答謝,一時傳為佳話。」

  韓信歎氣道:「臣送予千金,本是為了報恩,誰知道卻險些害了這家人。那漂母倒是質樸,可是她女兒女婿見了這樣一大筆錢,驟然暴富,不知如何自處,鎮日花天酒地、錦衣寶馬、賭博作樂,不過五六載光景,便把臣送去的財物都揮霍光了,還欠了不少債務。那漂母唯有一名外孫女,生得秀美異常。」

  胡亥猜測道:「所以她父母要用女兒抵債?」

  韓信搖頭道:「事實比這更醜惡。她鄰人富戶中,有個煮鹽起家的,早已看准了漂母外孫女兒貌美,故意誘使其父母賭博輸錢——否則千金鉅資,豈能輕易敗光?這對夫妻上了人家的套,最後要嘛還錢,要嘛送女兒。他們哪裡還得出錢來?眼看要葬送了女兒終身。那漂母無法,才求到我跟前來,為救下她的外孫女。」

  胡亥微笑道:「美人落難,你這英雄自然沒有不救的。」

  韓信歎道:「這也算是臣的因果吧。」

  胡亥隔著水汽望入韓信黑眸,仍是笑著,又道:「還有一位落難美人,不知你是救還是不救?」

  韓信一愣,道:「何人?」

  「劉螢。」

  隻這個名字,都像是有千鈞之重,讓溫泉裡蒸騰的水汽,似乎都要凝降成寒雨了。

  韓信斂容,道:「陛下要對匈奴用兵?」

  胡亥準確得道:「朕是要聯合鮮卑烏桓,以劉螢為內應,畢其功於一役。」

  韓信也凝視著皇帝,認真道:「臣與從前一樣,但憑陛下驅使。」

  胡亥道:「行兵打仗,朕知道你最是擅長。不過朕更需要你出手相助的,卻是在算帳一事上。」

  「算帳?」

  「正是。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胡亥微笑道:「所以朕說你送了桑不俊這個帳房來,算是送對了!」

  不給韓信反應的時間,胡亥提高了聲調,加快了語速,整個人調到了興奮模式。

  「你說那個設計要謀奪漂母外孫女的富戶,是怎麼發家的?煮鹽是不是?這正是朕要跟你說的!咱們當初放開山河湖澤的開採,甚至於鑄鐵煮鹽給民間,都是為了能利於民生!但是事情果然朝著咱們期盼的方向發展了麼?沒有!極少數的富人,佔據了大多數的資源,而且這個趨勢會愈演愈烈!不過是幾年時間,已經有了煮鹽富戶侵奪民女之事出現,如果是十幾年,幾十年之後呢?縱然你是個英雄,又哪裡救得過這麼多落難的黔首來?」

  胡亥狠狠一掌擊落,使得水花四濺。

  「所以朕要把這些資源的專營之權,全部收歸中央!」

  韓信雙眼一眯。

  「鑄鐵、煮鹽、採礦!」胡亥一一數過去,「這些出產就像是軍隊一樣,一定得握在咱們掌心才成!」胡亥話鋒一轉,道:「吳芮一死,他長子吳臣接了班,做了新淮南王。這新淮南王做了一樁妙事兒,只怕你還不知道。」

  「哦,他做了什麼妙事兒?」韓信一面應和著,一面在心中盤算皇帝的計畫。

  胡亥道:「他靠著封地內的銅礦,隻採礦便足夠敷衍用度,於是把黔首十五什一的稅都給免了。」

  韓通道:「唔……」一時沒想好該拿什麼態度出來。

  胡亥憤然道:「他倒是落了好名聲——可是大秦抵禦外辱的士卒拿什麼養?遇到災年的賑濟糧草,誰來給他出?」

  韓信明確了態度,立時一掌擊落,也濺起無數水花,罵道:「這個王八蛋!」

  胡亥也跟著罵了兩句,自失一笑,勸道:「罵他有什麼用?所以朕要把經營稅收都上到中央來,然後朕再分發給你們——到時候,像你這等忠心出力的,朕自然要多多的發;像吳臣這種小王八蛋,朕就叫他關門吃他自己去!」

  至此,韓信完全聽明白了。

  皇帝這是要把帝國上下的重要資源及一切稅收,都上繳中央,然後由中央統一調度。比如用兵之時,當然先緊著軍需。軍需之外,再按照各處需求分發。

  分發之時,皇帝當然有權力按照個人喜好,進行一定的傾斜。

  不管是諸侯王之中,還是與百名列侯相比,他楚王都是皇帝的一等信臣,資源是一定會先向他傾斜的。

  兩人對視著,胡亥知道他已經聽明白了,咧嘴一笑,道:「這事兒就好比泡溫泉,現在朕要修個又大又好的溫泉池子,修好了池子是朕的,但你是朕的一等貴賓,朕能進來,你就能進來——至於旁人麼,都被關在門外呢,能否入內端看咱們二人心情。」

  韓信被他這比喻弄得哭笑不得。

  胡亥湊上前來,盯住韓信眼睛,看似玩笑得問道:「那麼,朕募資之時,你是該支持呢,還是大力支持呢?」
feline1017 發表於 2019-9-19 17:50
第 189 章

  面對逼近的皇帝,聽著他看似玩笑的問話,韓信卻面臨著突如其來而又太過重大的抉擇。

  皇帝借著壽辰之際,召集諸侯王入咸陽。

  旨意下到楚國封地時,韓信手下眾臣也各有想法,有的勸他入咸陽不要引得皇帝猜忌,有的勸他千萬不要入咸陽免得誤入險地。

  如果推脫不來,實在太過悖逆,韓信最終選擇了來賀壽。

  一路上,韓信綜合從自己的人從咸陽傳回來的資訊,猜想過無數次皇帝要做什麼。

  他所瞭解的皇帝,絕不是只為了過生辰就勞動上下的人。

  如此舉動,必有其用意。

  關於諸侯王的權力被限制,這一點韓信是想到過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皇帝提出的範圍是如此廣闊,而又打著北擊匈奴的旗號,言談間更是把他拉入同一陣營。

  此時此刻,如果同意皇帝的方案,韓信感到太過肉疼——而且非常不安。

  一旦把權力上交,再想奪回來就太難了。

  而如果斷然否決皇帝的方案,那幾乎就是公然要與朝廷為敵了。

  韓信沒有做過這樣的準備——他就像最初一樣,從來沒有想要主動自立的心。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連蒸騰的霧氣都稀薄。

  韓信能清晰地看到——皇帝雖然是在笑著,笑意卻未達眼底。

  當此關頭,只是一瞬間的猶豫,都會毀了皇帝陛下給予他的友誼。

  然而同意的話,楚王韓信講不出來。

  氣氛凝滯中,忽然間,韓信看到皇帝動了。

  皇帝收斂了逼問時的威勢,黑眸中閃過一絲頑皮的笑意——就彷彿他還是那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扭頭衝著簾外,吹了聲口哨。

  刹那間,韓信渾身一寒,摔杯為號、刀斧手藏於簾後等故事湧上腦海。

  他本能伸手,要擒住近在咫尺的皇帝。

  卻見一道黑影衝入簾內,四蹄如飛,「噗通」一聲躍入水中。

  胡亥被濺了滿頭滿臉的水花,半閉著眼睛,手忙腳亂摸著池沿上岸。

  再看韓信也沒好到哪裡去,跟著胡亥倉皇上來。

  君臣一齊望著在溫泉水中快活暢遊的小二郎,再看彼此,相顧狼狽,不禁都大笑起來。

  胡亥自取了巾布擦拭,也拋給韓信一份,咳笑道:「天下可還有比它更大膽的狗?」

  韓信穿起中衣,跟隨皇帝坐在熱氣蒸騰的池邊,也笑道:「臣還以為來了刺客——正要護駕呢。」

  胡亥垂著眼皮笑了笑,道:「若是朕孤身在此,說不得會有不長眼的刺客來。但是此刻有你坐鎮,宵小之輩誰還敢冒頭呢?」

  君臣二人坐在岸上,看溫泉水中真狗刨式的游泳健將,又是放鬆又是好笑。

  經了小二郎這麼一鬧,原來凝滯的氛圍蕩然無存。

  胡亥是要拿下韓信,可不是要逼反韓信。

  試探出韓信的態度之後,胡亥便召喚了早已等候的狗子。

  胡亥蕩開一筆,不提方才的軍國大事,望著池中黑狗,懷念道:「朕剛養它的時候,它還是個這麼點大的小團子呢。」他伸手比了比長短,輕歎道:「一眨眼,他都是十二年老狗了。」

  小二郎是一直陪伴在胡亥身邊的。

  韓信也笑歎道:「是啊,臣還記得當初在黔中郡,陛下的小二郎可是遠近聞名的好毛色。」

  胡亥睨他一眼,笑道:「你是想要說好色吧?」當初小二郎的「驍勇」可是有目共睹的。

  韓信咳笑一聲,算是默認了。

  胡亥望著水中游得有些累了的多年夥伴,仍是玩笑著道:「它的壽數在那裡,便是朕也無法給他續命。朕捨不得他,好在他也爭氣——前不久抖擻精神,培育了一窩狗兒子。」

  韓信被「抖擻精神」這個詞逗笑了。

  然而想到背後的含義,君臣兩人臉上的笑容都漸漸褪去了。

  胡亥索性仰躺在岸邊,枕著手臂望天,歎道:「新陳代謝,日升月沉,這是自然的法則,非人力所能更改。」頓了頓,一笑道:「就好比有先帝,再有朕這個二世,將來還會有三世、四世。有你這位楚王,將來自然也還有楚王二世、楚王三世……」

  韓信也學著皇帝的樣子躺下來,靜聽著;然而他看似聽著皇帝的家常話,實際心思還在方才權力之爭上打轉。

  表面恬淡溫和的氛圍底下,卻是暗潮洶湧。

  「朕從前聽人說,說是人年紀越大,心就越軟。」胡亥歪頭望著韓信,道:「楚王以為如何?」

  韓信一愣。

  胡亥卻並不等他回答,而是自己先道:「朕卻並非如此。朕年輕的時候,心是很軟的,一點小事兒就要傷春悲秋半日,見不得人落難,同情心終日氾濫。」

  他緩緩坐了起來,聲音低沉下去。

  「可是年歲漸長,朕的心是越來越硬了。」

  「朕的心,就像是一塊生鐵,這苦難險惡的人世間就是鍛造的巨錘。這把錘頭,終日不停敲擊著朕的心,把朕敲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胡亥凝視著韓信,道:「朕想,你大約也是這樣吧。」

  韓信聽得入神,那種與皇帝心神相通的知己之感,再度湧起。

  「否則,你怎麼做得好大將軍,怎麼做得好這楚王?」胡亥勾了勾唇角,又道:「都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誰又知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呢?」

  「為了對得起背後的百萬士卒,為了對得起天下的千萬黔首,我們必須做鐵石心腸之人。」

  不同與在咸陽城中的皇帝,韓信是親上沙場的將軍,見識過真正血流漂杵的人間煉獄,就是此刻他中衣下的身軀上,還有大大小小五十餘處傷痕。

  偶爾夜深人靜,午夜夢回,韓信也會冷汗涔出、也會徹夜難安。

  「可是不必擔憂,更不必害怕。」胡亥輕聲道:「那些年輕時候的同情心也好,熱愛也罷,都並沒有消失。它們只是收縮在了這顆鐵心之中,變得更加沉穩,只有真正值得的時刻,才會出現。」

  「陛下……」韓信開口,卻發覺自己聲音不知為何微微發啞,他頓了頓,繼續道:「陛下,臣更願意不去想。」

  胡亥:……

  韓信也撐著身子坐起來。

  濕漉漉的黑髮遮住他陰鬱的雙眸,也遮去他眸中情緒。

  「不過聽陛下講來,臣今後恐怕便能睡得安穩些了。」韓信舒了口氣,舔了舔嘴唇,主動道:「陛下方才所說,要將鹽鐵收歸中央,稅收統歸中央調度一事……」

  胡亥望著他。

  韓信猶豫了一瞬,道:「境內稅務都是底下臣子在管理……」

  屁話!

  胡亥知道這是托詞,下一句便該是拖延了。

  韓信可以拖,但是他胡亥可拖不起。

  韓信這孫子比以前難纏多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他媽不能從。

  看來只能搬出最後的備選方案了。

  胡亥「哈」的一聲,打斷了韓信接下去的話,很是自然得介面道:「正是,被小二郎這麼一攪和,朕險些忘了正事兒——剛才的話,朕還沒說完呢。」

  韓信:……

  韓信不忙著回答了,笑道:「願聞其詳。」

  胡亥挪過去,摟著韓信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笑道:「咱倆是什麼關係?方才說的那些政策,對別人有效,對你——朕是一萬個放心,稅收也好,鹽鐵營收也罷,放在你那裡,就跟放在咸陽城中,是一樣一樣的,何必還要萬里迢迢運來,空耗人力物力呢?」

  韓信已是聽出意思來,心頭一鬆,略顯喜色,道:「陛下的意思是……?」

  「嗐,好我的楚王殿下,你可真是傻。」胡亥忽然換了稱呼,就像是情急之下又回到了舊時相處的模式,他比劃給韓信看,「咱倆是穿一條褲子的,這事兒吧——朕只是要你在前頭做個表率,舉個手贊成——難道朕還能真的收你東西不成?這就是做給吳臣那小子、還有底下百名列侯看的!」

  韓信拖長了音,「哦~~~」

  胡亥把事兒說得很直白,「朕也知道你那邊不寬裕,可是朕就是想補貼你——一看口袋,比你還窮呢!如今,你做個表率,等大家把稅收營收都送上來之後,朕兜裡有了錢,要補貼你也容易,你說是不是?」

  韓信低頭摸著鼻子思考,眉毛卻已經喜得跳起來。

  原以為又面臨忠與反的終極考驗,沒料到卻是一樁雙贏的大好事兒。

  韓信看不出答應這樁交易對他有什麼害處。

  皇帝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韓信囿於方才的托詞,不好一口答應,笑道:「陛下這麼說,臣就全然明白了。臣料想,這事兒就算不經過那些管賬的官兒,也無妨。」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胡亥也笑著,雖然問著,卻是肯定的語氣。

  韓信笑道:「陛下如此抬舉,臣若是還不答應,豈非不知好歹。」

  胡亥肚中暗罵韓信今非昔比。

  若不是動情說理的方案都落敗了,胡亥絕不會做這麼大讓步。

  而這個法子,胡亥心裡清楚,即使韓信一時想不到,韓信手下的臣子卻未必想不到。

  與其等將來韓信提出不來,不如他此刻挑明。

  胡亥壓下這些心思,笑道:「那明日上朝,咱們君臣二人便做個千古表率!」

  韓信昂然道:「喏!」

  倆人情緒激昂,說話聲音也大了。

  韓信應的這一聲更是響亮,驚到了上岸後趴著養神的小二郎。

  「汪汪汪!」小二郎衝著韓信吠叫起來。

  「不許叫!」胡亥一面斥責著,一面愛憐地揉了揉濕漉漉的狗頭,給了小二郎一個隱蔽而又贊許的眼神——叫得好!朕恨不能咬他一口呢!

  韓信想到明日與皇帝合謀,騙眾諸侯王與列侯上套之事,也不禁期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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