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7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0
第九十章 驢子
               
    出了廁房,陳沐在天井中間站著摸著鼻子,說不清心裡到底是尷尬還是無所謂。

    若說尷尬,自己便覺得有些好笑,不過是被個小孩子看去有什麼可尷尬的;可若不尷尬,又是不是顯得自己有些二皮臉了。

    稍後卻又不禁莞爾地笑,人家小姑娘都沒覺得怎麼想,自己有什麼好尷尬的,隨之昂首闊步地走回酒館。

    不過從後門一進去,目光越過櫃檯便見鋪子裡的客人都聚精會神地望向店門,彷彿有好戲看一般,接著就聽門口吵吵鬧鬧,定睛一看不是方才那小廝還能有誰。

    店門外酒旗下小廝左右圍著四五個街上遊蕩的頑童,穿的破破爛爛,大得比魏八郎長幾歲、小的比魏八郎小幾歲,左右年齡相仿的一干童黨,圍著小廝蹦蹦跳跳地起鬨。

    「顏清遙、鬼大腳,不成瘦馬成駱駝!」

    野孩子們叫著陳沐聽不大懂的話,圍著小廝起鬨,陳沐坐回桌邊對看著鬧的家丁朝店門口努努嘴,問道:「怎麼回事?」

    隆俊雄笑道:「幾個乞兒跑到店裡乞食,被主人家趕出去,瞧見這小娘子便叫罵大腳之類的話,看起來也是熟識了……喲,先前還沒瞧出來,這小娘子可真兇!」

    隨著他的話看過去,見這叫顏清遙的高挑小廝不知被人說了什麼,白淨的小臉兒上滿是慍怒,抬手將額上四方平定巾一拽,紫衫袖往起一捋,露出兩隻光白似藕的小臂。

    陳沐以為她要和這幫野孩子動手,哪知小娘子素手一叉腰,昂首挺胸地對那幫野孩子罵了起來,開口聲音清脆很是好聽,說話卻出口成髒,剽悍的很。

    「你媽才是駱駝,叫駱駝、叫驢子入你媽,老娘還不叫驢子入哩!老娘讓,讓,這位軍爺,怎麼稱呼?」

    罵急眼了,小姑娘叉著腰氣呼呼地揚著白裡透紅的小臉兒在店裡環顧一圈兒,最後定在陳沐臉上,喘著大氣兒對陳沐發問。

    饒是陳沐兩輩子經歷加一塊,趟過刀山衝過槍陣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滿眼都是不解地答道:「陳沐,耳刀陳、水木沐。」

    咋還跟老子扯上關係了?

    後邊的話,水木沐之類對小姑娘顯然並不重要,轉頭風火跑出兩步,又恢復了叉腰仰頭所向無敵的潑辣姿態,張口便道:「老娘不讓驢子入,老娘讓陳軍爺入你媽!」

    眼看這店裡站起來幾個跨腰刀的軍爺,將店門口一幫野孩子嚇得夠嗆,都顧不上顏清遙罵些什麼,各個都有了退意。

    陳沐身邊小八爺眨眨眼睛,對小姑娘問道:「姐姐為何叫我家千戶入?」

    小姑娘罵得威風,此時卻是慫了,轉頭朝陳沐看了一眼小臉兒發紅,接著掃眼看向店門口的野孩子,模樣又活像鬥勝的小公雞,神氣極了,抬起手臂指點江山,高高揚著小臉:「你出門打聽打聽,整個廣州府誰不知道陳軍爺外號陳賽驢!」

    陳,陳賽驢?

    陳沐的面色表情極為精彩,他手底下的家丁旗官表情更精彩,店內的酒客表情更是精彩到無以復加!轉瞬之間酒館中除了陳沐之外所有人都用自己有限的腦容量猜想出一個又一個詭異的故事。

    陳沐卻只感到無可比擬的反差感好似晴天霹靂,眼睛看著門口傲立捋起袖子的小廝,卻始終無法把這個出口成髒又是驢子又是賽驢的小姑娘和三刻之前恭敬叉手對他們說『軍爺飲酒當豪邁』的人影重合一處。

    「千戶,你,你啥時候有這……」

    付元話沒說完,被陳沐用極其凶狠的眼神將話噎回肚子裡。

    眼見幾個跨佩刀的軍戶自桌案起身,那幫野孩子童黨皆四散而去,陳沐也只當是笑談,正要坐下,卻見那小廝又走上前對他抱拳而笑,一雙眼睛彎成月牙,道:「多謝軍爺解圍!」

    她倒是瀟灑!

    「淨給我惹禍!」

    顏清遙拱著手還沒收回去,便被櫃檯走來的店家拽到身後護住,言辭雖有管教之意,但更多的還是賠罪。

    店家掌櫃看上去四十來歲,但眉目滄桑拱起的手也帶著龜裂與老繭,穿著樸素非常著實不像是能在廣州府城外開一家偌大酒鋪的商賈,此時掌櫃的朝陳沐陪著笑臉說道:「小的教女無方,得罪軍爺,還望軍爺海涵。」

    「清遙,給幾位軍爺上一壇橄欖酒!」說著掌櫃的揮手道:「今日幾位軍爺的飯菜權當小店賠罪。」

    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便嚴令商賈不得著綢緞等名貴衣著,故而市井商賈只能穿著絹、布材料的衣裳,不過這掌櫃與小廝顏清遙一樣,不論頭戴方巾還是腳下鞋襪,都乾淨如新,令人看著心生好感。

    「店家多禮,不過小事。」陳沐抱拳相應,隨後對店家問道:「先前小兒聒噪,陳某覺得著實有趣,掌櫃如若不忙,還請坐下聊聊?」

    店家掌櫃倒也好說話,尤其餘光瞥見靠牆角空著座椅上擺著青色官服與繡熊獸的補子,又拱手行禮道:「想不到閣下竟是守備,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清遙,端兩壺揚州雪酒來!」

    說罷,這才依言坐下,不至於戰戰兢兢,卻先端著酒壺給幾人通通滿上。

    「小老兒你倒眼尖,卻是看走了眼,這是我們家千戶陳爺!」付元嘿嘿笑著,擺手道:「可不是守備!」

    陳沐笑笑,擺手讓付元別嚇人,提著酒壺一邊取個空杯給店家倒上酒,笑道:「陳某是香山的旗軍,不是廣城的營兵。」

    即使他在這個時代已經生活了一年多,其實依然無法習慣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涇渭分明的階級。

    這是他第二次來廣城,依然對這座五嶺以南的大都市充滿著好奇。上次過來他自感身份低微,不願與人多做交流,怕不識禮數觸怒權貴,也擔心身份低微平白受氣。

    如今他做上千戶之職,不再有這些擔心,反倒旁人會因他種種動作而手足無措——這個時代不存在平等。

    永遠不存在。

    正如店家掌櫃對他舉手之勞就算千恩萬謝還會受到旗官怒目而視一般。

    彷彿他給一介商賈倒酒會令自己受到天大的蒙羞。

    「店家在廣城開酒鋪有些年吧?陳某對廣城瞭解不多,即將上任想找人聊聊。」陳沐端起酒杯飲了一口,道:「店家對濠鏡夷人,可有瞭解?」

    夷人!

    掌櫃瞪大眼睛,脖子僵住,到嘴邊的酒不敢飲下去,連忙擺手道:「小民與夷人可毫無干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0
第九十一章 雪酒
               
    朝廷是不准百姓通夷的。

    在過去陳沐學過『閉關鎖國』這個詞,但實際上這個詞是不對的。

    閉關鎖國,是站在英國人的角度上強加給中國的詞。依照明清兩代的一貫政策,是海禁。

    海禁,禁的是民,並非官。

    實際上明朝對各國始終有勘合貿易,絲綢、瓷器能遠販東西二洋。

    所謂的隆慶開關,也只是把原先禁止的民間私販,在月港允許罷了。

    說起來,現在福建鬧得很凶的倭寇曾一本,還給陳軍爺幫了些忙,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大鬧福建,巡撫涂澤民應該也不會把原定梅嶺的開海港定在月港。

    年前在清遠,陳沐就派人去找過邵廷達,但因為戰事道路已被封閉,只能作罷。

    他也只能在心裡祈禱,祈禱邵廷達在月港購置田宅順利,即便不順利,邵廷達平安歸來也是天大的喜事。

    「陳某又不是錦衣衛,掌櫃你不必害怕,只給陳某講講廣人對濠鏡夷人的想法就行。」陳沐取過千戶腰牌讓掌櫃看看,道:「香山千戶,這牙牌難道還有人敢假冒麼?」

    說實在的假冒牙牌不是沒有,但如此堂而皇之地確實少見。

    「小民顏清,千戶大人萬勿多禮。」顏清的口音不似廣人,帶著北地言語的調子,小心地看看陳沐與週遭幾個旗官家丁,這才小聲道:「番夷非善類,不識禮數人人皆惡,就這廣城外就多有香山潑皮無賴、優伶娼子受了他們好處,誘騙婦女出洋!」

    顏清嘆了口氣,「左近農家婦女一去不回,父兄報官卻無人管,敢怒而不敢言啊!」

    陳沐眯起眼睛,擰著眉頭問道:「還有這事,番夷誘賣大明百姓?」

    他知道黑三角貿易,也知道這些從西方來的探險家殖民者不是好東西,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些人敢站在大明的土地上販賣明朝婦女牟利?

    「這都是大明子民,朝廷就不管?你聽說的,有多少?」

    「十幾起吧?」顏清不敢說,只是沉默搖頭,言語滿是苦澀:「鞭長莫及,官府只看夷人給的稅高,從中取利,哪裡會顧及這些事情?」

    說著,顏清的眼睛亮起來,對陳沐問道:「千戶爺,你要上任香山千戶所?」

    陳沐一邊點頭,一邊對付元道:「出去弄支炭筆,弄些紙來。」

    「不用,小店就有,待小民給軍爺取來。」

    已經起身的付元再度坐下,顏清去取紙筆,陳沐對左右問道:「這事你們怎麼想?」

    「嗯?」付元滿臉呆滯,「什麼事?」

    齊正晏也是滿不在乎,不知道有什麼好說。

    倒是平日裡不怎麼言語的隆俊雄甕聲道:「番夷該殺。」

    陳沐這時才驀然驚覺自己想要瞭解濠鏡澳的番夷找錯了人,明明在他身邊就有齊正晏和隆俊雄這兩個在日本待了許多年的老倭寇!

    「你們倆,都見過那些番夷?」

    「倭人、佛朗機人、紅毛蠻,倭人管他們叫南蠻人。」齊正晏笑道:「濠鏡應該也是他們,都是無君無父的海商,心黑的很。」

    倭自然是日本人,佛朗機人是葡萄牙、西班牙人,紅毛蠻則是荷蘭人。

    當然,這只是依靠地域來劃分,實際上這個時代並沒有荷蘭這個國家,所謂的荷蘭也只是尼德蘭地區的日耳曼部落的幾個人種,因為他們臉上皮膚與頭髮有紅色,所以在明朝被稱作紅夷或紅毛番。

    「還有黑番,高大、健壯,他們被番夷賣給誰就聽誰的。」隆俊雄補充道:「千戶,可以買些黑番,充進家兵做敢死。」

    黑番,不用說也知道說的是黑人,這些非洲土著被歐洲人像牲畜一樣隨意買賣,他們應該比陳沐更恨歐洲人。

    他很反感黑奴貿易,並不接話,正想發問看見顏清取來筆紙回來,就簡短說道:「回去想想,你們見到番夷的武器、兵力、戰法,還有他們的戰船是什麼樣,回清遠的路上好好給我講講。」

    「陳千戶,取來了。」

    紙筆送來,陳沐二話不說記下番夷誘賣婦女的事,把紙揣進懷裡,對倆倭寇道:「再見香山令,記得讓我跟他說這事。」

    正說著,顏清遙端來酒水,笑眯眯道:「陳軍爺,揚州的雪酒來了,平日兩壺要賣二兩呢。」

    提到價錢,小廝還故意拖出長音,反覆提醒陳沐別忘了付酒錢,真的是。

    陳沐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古靈精怪又有極大反差的小丫頭,只時啞然失笑地看向掌櫃顏清道:「顏老闆的千金真有意思。」

    「顏伯才不是我爹呢!」

    陳沐只說了一句,小廝竟使勁兒跺了一腳,轉頭跑得不見蹤影。

    「這……」

    「清遙,清遙!」顏清喊了兩聲,卻叫不住小廝,只得回過頭來同陳沐告罪,「陳千戶海涵,清遙不識禮數,衝撞……」

    陳沐搖搖頭,臉上露出因其不斷告罪的不耐煩,道:「沒什麼好衝撞的,她不是你女兒?」

    剛才陳沐聽見顏清喊的是『清遙』,天底下哪有女兒與父親叫相同名字的,但顏清卻處處小女長、小女短,讓陳沐很是好奇。

    「想必千戶也聽出小民口音並非廣人。實不相瞞,我等為南京人士。」顏清拱手說道:「小姐本官宦之後。嘉靖三十九年,振武營兵變,家門破滅,小民為家中管事,主人皆沒於變中,僅帶小姐鑽洞而走,相依為命。」

    「不敢回南京,怕小姐睹物思人,流落揚州清遙又為人拐走,小民在揚州尋了六年,才又將她找回。」

    陳沐拍案,「小姑娘都丟過一次了,那你還不趕緊去找,在這兒跟陳某廢什麼話!」

    他哪兒知道顏清不把他伺候好哪兒敢走,八個佩腰刀的粗蠻大漢,再帶著一個千戶,一把火燒了他這酒鋪都不敢說話。當下見陳沐應允,拔腿兒便往外跑去找孩子。

    陳沐跟著也想去找,才起身一半就又坐了回去,「咱還是別跟著添亂了,到時候孩子沒丟,把咱這幾個清遠人再丟了!」

    他撐著下巴飲下碗酒,道:「這掌櫃的倒是個忠義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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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高樓
               
    掌櫃的白著急,小廝顏清遙根本沒遠走,就在酒鋪外站著呢。

    酒壺不大,九個軍戶喝六壺酒一點兒不多,陳沐給掌櫃結二兩多銀子卻死活不要,最後還是陳沐板著臉才收下銀子。

    陳沐能感覺到,掌櫃的是真不想要他銀子,而非後世多見的假意推讓,但他還是得給。

    香山縣令周行的話讓他意識到自升任香山千戶開始,他已經踏足進新的環境,這個環境並不像清遠衛那樣相對封閉。

    大多數時候,他的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下。

    他眼前所見的明朝官吏,是貪污成風,人人不以為恥;但他眼前所見的明朝官吏,也是忠心體國,人人相視而嚴。

    當人們習慣於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無論有意無意,對社會都將帶來龐大災難。

    至少在陳沐看來,當他任職香山所正千戶,就已經進入很多人的眼底。

    有些人期盼他行好事,演兵操練,彈壓番夷。

    也有些人盼望他行壞事,好成為旁人的功勛簿。

    有時你的境況好了,能衷心祝賀的只有自己人。人性本惡,更多陰險小人眼巴巴看著,期盼你起高樓,更期盼你樓塌了摔上滿嘴泥。

    但那也只是看客,最可恨的是一小撮人會在你疾馳的跑道上伸出一條守株待兔的腿,然後說:看,他摔了!

    陳沐不願摔得狼狽,就必須謹小慎微。

    官場,對陳沐而言是英雄地,是風雲地。

    可文官袍子繡的是禽,武官袍子繡的是獸,穿行衣冠禽獸之間,又何嘗不是龍潭虎穴。

    走出鼓腹樓,陳沐心中已定下盤算。

    他對付元道:「這幾天你別回去了,帶兩個家兵去香山,找縣令周行開具公文,到千戶所打個前站,看看軍餘數量。此外主要看能不能混進濠鏡,看看那兒的情況,帶上正晏。」

    陳沐說著,看向齊正晏,伸出兩根手指道:「你懂倭語,同番夷打交道容易些,三個事。」

    「番夷在濠鏡有多少兵、多少船,有多少船炮、多少岸炮,兵營在哪、城寨多高,畫幅圖出來;再找兩個既會番語也會漢話的翻譯,一個明人、一個番夷;去打聽,王參將被關押在哪,要是過得不好,使錢讓人好酒好菜伺候著,再試試疏通關竅,等陳某回來,要探視。」

    「平日你們就住千戶所,不過一月,陳某就過來。」

    清遠的事務交接並不複雜,雖然缺了自己這戰力對白元潔來說會失去戰場上一些助力,但白千戶一直主要把他當成管理衛所的後勤人員,操持些種地、管理軍戶的事兒,到底作戰多半還是要靠他自己的蠻獠營上陣。

    農具清遠都有,種地軍余都會,真正用到他的地方也不多。

    關鍵是腳程,他雖孑然一身,但清遠陳氏早非孑然,馬伕、廚子等人多半會跟他同走,教習先生、家兵、匠人更是必須要跟他走,浩蕩幾十號人,可不是幾騎快馬兩日的事。

    付元與齊正晏應命,陳沐轉過頭卻見顏清遙這假小子頂著四方平定巾,一雙大眼睛巴巴地看著他。

    她盯著我看做什麼?

    「你,真是個千戶?」

    顏清遙秀氣的小臉兒寫滿了不信任,把陳沐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陳沐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自己也笑了,全身上下也就腰上的刀最值錢,身上還是那件穿了一年多的布面鐵甲,全身上下每一件飾物,看上去根本不像個達官貴人。

    更別說手下員額千百的正千戶了。

    「我以前是清遠衛總旗,千戶還沒上任。」

    陳沐笑笑,沒把這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先前把顏清遙氣跑,拱手道:「先前陳某不知你的經歷,唐突了,不要見怪。」

    但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等他從清遠再回來,就該上任千戶所,人靠衣裳馬靠鞍,他要訂一身像樣的衣服穿了。

    想到這,陳沐又折回酒鋪,在櫃檯邊向掌櫃的問道:「顏掌櫃,附近街上哪家衣鋪做得好,最好就是平日裡廣城官吏喜好去的那種。」

    「軍爺沒逛過廣城,我帶你去呀!」

    顏清還絞盡腦汁想呢,顏清遙已經在後面大包大攬,「你打聽打聽,這廣城外又那條街那間鋪子是老娘不知道的,跟我走準沒錯!」

    「清遙!」

    「沒事,行。」顏掌櫃訓斥一聲,陳沐笑呵呵的擺手,回頭指道:「那就你帶我逛逛。」

    到明朝一年多,他身邊連個婦人都沒有,現在有個聒噪的小丫頭也挺有意思。說罷陳沐回頭對顏掌櫃問道:「勞煩令愛為陳某帶路,訂好衣服,陳某再送她回來,可否?」

    可否?

    顏清肯定十萬個不願意,但話到嘴邊卻又不敢拒絕,道:「要不千戶再找旁人,清遙在街上長大口無遮攔,開罪了千戶小民可擔不起啊!」

    陳沐笑著連說沒事,顏清顯然也管不住顏清遙,小姑娘高高興興地就出了酒鋪。

    「還愣著幹什麼,跟著啊!」

    店裡夥計還發愣,就被顏清推了出去,「跟好了,別丟了!」

    陳沐還真沒別的心思,小姑娘生的好看是一方面,關鍵還是個話癆滿嘴開火車讓他覺得挺有趣兒。

    路上小姑娘問陳沐,要不要先給他介紹廣城外的店舖都是做什麼的,陳沐自然應下。

    結果廣城外西大街飛燕樓外便出現這樣一幕:小廝裝扮的俊俏姑娘眉飛色舞地向身旁高大千戶介紹著什麼,他們身後幾個旗官與家叮噹然還有跟著的酒樓夥計都紅著臉站著。

    「這可是廣城最出名的樓子,天還沒黑,這兒不熱鬧,要到夜裡江上還有畫舫,美得很!」小廝說的頭頂四方巾都歪了,「廣城的達官貴人夜裡都愛到這兒來,旁人來了一晚不花上五兩都出不來門,但要是你?」

    小姑娘扯了四方巾,皺起小鼻子想了想,喜笑顏開,「沒準能掙十兩呢!」

    陳沐有點後悔。

    他怎麼就一時昏頭讓這小火車給自己引路呢!

    這話要是換了本來的陳沐,真未必能聽懂,沒準還要傻了吧唧地上去問她為啥還能賺錢,可陳沐哪兒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啊!

    「走走走,趕緊走,大白天的在人家門口晃什麼,去裁縫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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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病態
               
    不過三里多的城外街,顏清遙一路挨門挨戶給陳千戶介紹這些鋪子,除了畫風不太對,導遊還是基本在行的。

    「吶,這家首飾鋪和前街那間藥鋪都是廣城老店了,其實是一家,以前首飾鋪的掌櫃勾了藥鋪掌櫃的婆娘,還生了娃娃,就是現在首飾鋪的掌櫃。」顏清遙根本不介紹鋪子裡賣什麼,到處東家長西家短,「倆掌櫃其實是兄弟哩!」

    「就是姓不一樣!」

    極短的時間裡,讓陳沐對這兩條街上開店的商賈家庭內部矛盾、鄰里外部矛盾有了充分清晰的認識。

    當然少不了的,還有對廣城西門外五座青樓歌姬從出身、相貌、技藝、技術、價格等角度的全面分析。

    走出裁縫鋪,剛定下一套圓領青色錦衣繡袍與黑色大帽,付下定金約定月餘來取,陳沐這才松了口氣。

    嘉靖十六年之前,官軍民平時所穿常服的服色是沒有限制的,只是禁止玄黃紫三色,但嘉靖皇帝是極有主見之人,在服色上有了諸多禁止。

    影響到陳沐的,就是五品武官在不穿官服的嚴肅場合,只能穿青色錦繡常服。

    當然,朝廷這項儀制屢禁不止,民間也沒太多人管這種事,但陳沐認為該遵守的制度還是要遵守的,更何況……他訂的衣服很好看。

    衣舖位置極好,空氣中能嗅到海的味道。

    只要向南望,就能在道路盡頭越過稻田看到珠江的北江,寬兩里有餘的江面隔開陳沐極目想要望過去的視野——江對岸,就是香山,濠鏡就在那。

    小姑娘朝前走了幾步,差距陳沐沒有跟上,回頭看出他向著江面愣神,黑亮的眼珠在眸子裡滴溜溜地轉,晃到陳沐身前裝模作樣地掐指。

    「陳賽驢,老娘掐指……哎喲!」

    陳沐揚手,收回目光,「好好說話。」

    小姑娘倆手抱著後腦勺,分外乖巧:「軍爺,奴家掐指一算,你的運道應在海外揚威,帶兵殺殺倭寇打打紅毛番肯定用不得幾日就做指揮使啦!」

    「誒!」陳沐嗤笑一聲,「你小小年紀還會算命?」

    還別說,生到這個年代,誰不想跟北虜過過招,打垮女真回頭揪住大航海時代的尾巴,小姑娘算是說到了陳沐心坎兒上。

    「嘁,不是老娘算得好。」

    一說胖,顏清遙立馬就喘,揮著白蓮藕般的胳膊,看似滿不在乎實則極其受用,「那是軍爺爹媽生得好,名字起得更是絕,都不用你報生辰八字,五行一準兒缺水缺木,該著你就坐船出海,合適!」

    「你五行缺心眼子!」

    陳沐笑出聲來,走著走著轉過身來,疑惑道:「我說好端端的小姑娘生得挺標緻,這滿口的胡言亂語跟誰學的?」

    「還能跟誰,酒鋪的客人啊!」

    顏清遙瞪大眼睛,滿臉的習以為常,「吃酒客人說書先生、街坊鄰居隔家大娘,都這麼聊天,客人都因為這嘴活快才喜歡聽我說話。」

    「你倒好,別人歡喜你嫌聒噪,別人都看我生的不嬌小,你倒說奴家標緻!」

    陳沐起初覺得她氣呼呼鼓著嘴還挺好玩,哪兒知道轉眼語氣就低沉了,「軍爺將來一定官運亨通,就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知縣大老爺都比不了!」

    陳軍爺這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什麼叫知縣大老爺都比不了,知縣老爺才七品,千戶可是五品!再說了,較小和高挑,又和生得標緻不標緻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幹系!」

    「八歲那年老娘在揚州被拐,賣給養瘦馬的媽媽,按第一等養法,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什麼都學;打雙陸抹骨牌,舞劍耍拳,什麼都會。是要賣給高官之主,給媽媽賺千兩銀子的!」

    「學了三年,長高了。怎麼壓都還是比別人高半腦袋,成了二等養法,教算術學記賬,學察言觀色,說是將來賣給商賈,做不成小妻,也能多個幫手,給媽媽賺百十兩。」

    「又過兩年,腳大了。怎麼裹,它還是長,月牙鞋兒都要做大些,唉!」說到這,小姑娘嘆了口氣,彷彿自己與瘦馬失之交臂,道:「做了三等養法,學女紅、做裁衣、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端茶送水。」

    「媽媽說這就不好賣了,至多十幾兩就賣給尋常人家,做個婆娘賠錢貨。」顏清遙憨態可掬地一攤手,「後來顏伯把老娘買回來,到廣城開酒鋪,學的全白搭,根本就用不上,就連記個賬,顏伯都自己記,軍爺你給評評理,要不是老娘生得不標緻,哪兒會這麼賠錢啊!」

    陳沐臉色挺複雜,小姑娘小小年紀被人販子賣到養瘦馬的行當裡去,遭了六年罪才被買出來。

    如果不是顏清遙一副被賣了還幫人販子數錢的模樣,這本來是個挺悲傷的故事。

    「可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你賺了啊!」

    他挺想憋住,但實在繃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陳沐手背拍手心道:「你在人販子手裡白吃白住了六年,就不說了。看看你學的這些東西,這多少門兒手藝,人販子是沒賺著錢,可你賺了啊,十幾兩也就夠個伙食費,這葷素不忌,雅俗共賞的本事讓你學個乾淨,你那錢還不夠找先生呢!」

    這年頭買賣人口都成了一門手藝,揚州那幫養瘦馬的人自是百死不辭,但他們的眼光刁鑽分類培養,陳沐也不得不服氣。

    「哪兒有教奴家的先生,賣不來好價錢,學的淨是沒用的東西。」

    顏清遙人小鬼大的嘆了口氣,「媽媽那時候還說,要是揚州沒鹽商,老娘這樣的倒不愁嫁,現在要想嫁到好人家,難嘍!」

    「才屁大丁點兒,愁什麼嫁。行了,回去找你顏伯吧。」說著就走回酒樓,陳沐拍拍手,取出一兩碎銀丟給後頭跟著的酒樓活計,對顏清遙道:「這算是姑娘引路的賞錢,回見。」

    說著陳沐帶旗軍揚長而去,後頭傳來顏清遙清脆的叫聲。

    「誒,軍爺給錢呀!給錢你早說,老娘給你唱個兒曲,說段書也行呀!軍爺慢走!」

    陳沐啞然失笑,沒回頭只是向後招了招手。

    這幫明朝鹽商都什麼傻屌審美,不看臉,偏要去看腳——有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0
第九十四章 衙門
               
    鹽商不但有病,還病得不輕。

    回清遠沒什麼好說的,提了一壇揚州的雪酒,晝行夜歇,陳沐等人騎行三日就回了清遠。

    再回清城千戶所,戰禍死傷者帶來的壓抑氣氛早已不見,人人喜氣洋洋——朝廷的賞格下來了。

    千戶所五百餘旗軍,戶戶有賞。

    戰死的賞錢由白元潔每戶發下去五兩銀子,活下來百十人,少的拿了八九兩,多的能有三四十兩,一場仗讓他們掙到三五年累死也種不來的銀子。

    新江鎮對清城千戶所而言是一場大戰,朝廷給的賞格不多,一個首級才還到九錢銀子,卻架不住清城千戶所旗軍手上首級功多。

    單單陳沐旗,就拿下四百多個首級功,活著回來的軍戶才二十多,刨去旗官分潤,他們按功勛都分到七兩到二十兩的賞銀。

    銀子是分了,不過沒陳沐的份兒,但他絲毫不覺得窩心,相反還很高興。

    朝廷銀子不夠,對他們這些有功之臣的賞格是要實授沒銀子、要銀子沒實授。

    香山千戶所大權在握,陳沐才不在乎這百十兩銀子的賞格。

    陳爺不差這點兒銀子!

    「去你千戶所看過沒?」張永壽飲下碗雪酒,滿臉的羨慕,嘴上還不忘發牢騷,「暴殄天物,張某這輩子頭一回瞧見喝得起雪酒的人,宅子裡只有陶碗!」

    「要不是靜臣攔著我,非得從鳳凰街讓人送來幾隻琉璃杯!」

    陳沐笑笑,這總旗衙門就是埋汰,桌子椅子還是過去百戶所裡漏風老屋子搬過來的,啥擺設也沒有,這有什麼好說的,笑著跟張永壽碰了碰碗,道:「行啦,知道張千戶家裡有錢,祖上指揮使,能跟我這沒見過世面的比麼?」

    「說說呀!聽白七說督撫讓你做香山千戶,靜臣高興的連著請我喝了三天酒,蠻獠營都放假了!」張永壽哈哈大笑,「香山千戶所怎麼樣?」

    白元潔沒張永壽這麼喜怒形色,但堅毅的臉上嘴角喜意藏也藏不住,道:「整個廣州府,沒人像你陞官這麼快,就算全廣東,也就只有陳璘能和你比了!」

    陳璘是廣東守備,但陳沐知道他卻不是因為現在他是廣東守備,而是因為他是幾十年後萬曆援朝之戰中露梁海戰的指揮官,擊敗島津義弘並取得戰役勝利。

    也正是這場仗,讓當時已七十歲的鄧子龍殉國。

    「我在廣州沒見到陳守備,千戶認識他?」

    陳沐記得最早聽到陳璘就是白元潔提到過。

    白元潔頷首,道:「你要是見到他,不妨交個朋友,你在香山免不了同水師打交道,陳朝爵手下有兩個水軍把總,回頭我寫封信給他,遇事你可去找,他那人急公好義,有事一定幫你。」

    見到陳沐好奇的目光,白元潔笑道:「他一開始就做的是指揮僉事,那時候多有來往。」

    「陳朝爵是野路子,祖上既不是衛官也不是文官,讀了幾年書,一隻想立大功做大事,少年時在翁源交了很多朋友,有豪傑氣概。」

    「就比你大兩三歲,今年有二十五了吧,他十八那年趕上大運,總督張臬要打倭寇,手下無人可用,發榜放出五品賞格,陳朝爵就領鄉人應募,接連立功,幾場仗,打完做了指揮僉事。」

    白元潔笑笑,道:「跟你差不多,幾場仗做了正千戶!」

    「千戶是把北山首功讓給卑職,否則千戶能更進一步。」

    「指揮使老了,白某做個指揮同知也沒意思,本想著首功給你會有用些,哪裡想到你還有兩個首功一個奇功。」白元潔搖搖頭,隨後灑然道:「好了,你如今也是千戶,別再卑職長卑職短的,不嫌棄就稱我兄長吧,聽著順耳。」

    陳沐當即應下,又是一碗酒敬過去,張永壽在一邊早就等的不耐煩,毫無形象的蹲在椅子上拍起手來。

    啪啪!

    「行了,你倆老兄弟在這見什麼外,我老張這副千戶還沒敢跟你倆見外呢,不吭聲不拿我當人是吧?」張永壽一邊兒拍手一邊叫,「趕緊的吧,這都分家了,該分家產分家產、該要人的要人,完事咱還得聊正事呢!」

    「戰場上也沒見你倆這麼粘啊!」

    好好一副兄弟情深的氣氛,被張爺攪黃了。

    「那行,二郎,白某就先說了。」白元潔板起面龐,手叩桌案片刻,問道:「香山治下番夷,你正是用人之際,五個旗官,白某若只准你帶一個走,你帶誰?」

    一個?

    「八郎。」

    陳沐不假思索,「我帶八郎走。」

    「八郎?」

    白元潔疑惑道:「為何?」

    「五部小旗,他們四人都有擔當百戶的才能,留在兄長部下,也能做好百戶之責,八郎不一樣。他武不比廷達、智不及石岐、才不夠付元、彈壓軍士也不如奇邁。」

    陳沐眯起眼睛笑了,「沒陳某在,他活不過幾日。」

    其實有的事想通之後接受起來也不算困難,幾個下屬並肩前行,總有要分開的時候,何況又不是今後不見了,他們永遠都是陳爺的下屬,只要他們有個好前程,這事也很容易說通。

    哪知道白元潔仰頭笑了兩聲,揮手道,「你那幾個歪瓜裂棗,在白某這兒可當不上百戶,都跟你走吧,讓他們去你那兒當百戶去。」

    「嗯?」

    「行啦,靜臣他就是逗逗你,我倆早都商量好了,你的信兒沒報回來時候靜臣還說你是不是要被督撫調進營兵裡去做守備,怕你手裡沒錢,還說把三百畝私田給你留兩年。」

    張永壽拍拍手嬉笑道:「現在沒你事了,清城的田,由我跟靜臣分,你自己去香山吧,哈哈!」

    「五個小旗,白某放人,不過你要指幾個會種田的軍戶。軍田就不給你留了,兩季的收成近千石,真不知道你怎麼種的。百戶所四千石糧,你得留一半,剩下的你要拉就拉走,要麼讓永壽按七成市價換成銀子,省的運。」

    白元潔是成竹在胸的人,清城千戶所的一切似乎都早有定計,根本沒陳沐插嘴的機會,一切都安排妥當。

    「你是個有主意的,只是不說。到香山去,要鐵要銅,派人傳信,咱清遠什麼都有,你備著銀子,永壽都給你送去。」白元潔說著輕拍桌案,老大哥的做派便出來,直接把事情定下,端起酒碗道:「別的話就不說了,你是清遠衛出去的,沒事回家看看。」

    「你這破總旗衙門,哥哥給你留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2
第一章 香山
               
    隆慶二年春,陳沐上任香山千戶。

    自清遠安遠驛走疍江驛,南至廣城西北小金山下,南行大道繞城而走,至城南市舶司乘船渡江,再度腳踏實地時,已至香山境內。

    才剛下船,招呼著家兵、僕從、旗官家眷五十多人牽馬的牽馬、拉車的拉車,岸邊就有香山縣衙役快跑過來,認出陳沐身上的官袍,拱手笑問:「可是陳千戶?周縣令已經讓小的在這等了您整整九日啦!」

    一個衙役引路,一個衙役快跑報信,眾人簇擁著陳沐向香山縣治行去。

    再沒人比邵廷達的感覺還玄妙了,他回月港為陳沐辦事,才剛到老家就聽說澄海打起仗來,趕上大好時機,月港城外臨海地價登時折半,五百兩銀子潑水般灑出去換回一木匣的房地契。

    道路受阻,讓他生生在月港住了倆月,等再回清遠,早就人去宅空,這才知道他哥已經是香山千戶,而且他自己都是香山的百戶了。

    這才一路帶數人追了過來,在小金山追上陳沐。

    他給陳沐帶回兩個邵姓本家,本家倭寇。

    說起來也是陳沐遠房表弟,叫邵興、邵勇,少年時舞槍弄棒看不慣地裡刨食又學不成傳家耕讀,跟著岸邊海寇上了船,兩三年倭寇被戚繼光打得抱頭鼠竄,逃回家裡算是窩藏,生怕被人認出來。

    邵廷達回清遠,擔心路上遇到戰敗的流匪、曾一本餘黨,就把他倆帶了回來,好歹會舞刀弄矛,又是知道根底的親戚,打算留在身邊當個幫襯。

    好歹有這次戰功,回來應該就也混上總旗了。

    哪兒知道,不是總旗,是邵百戶!

    陳沐先去的香山縣衙,見了周行,周行愁眉苦臉道:「陳千戶,周某等你等得好苦!邊走邊說,我先帶你去千戶所,隨後幾日巡行各地,也好瞭解治下軍田、地域。」

    陳沐笑著應下,反正一路舟車勞頓,急著歇息也不在這幾日,何況就算周行不說,他也要把整個香山都走一遍才行。

    不過他看周行這麼急,怕是遇到了事。

    兵事。

    「千戶所在縣治西不遠,香山縣沒有鄉,自洪武十四年改鄉為坊都,縣中共有一坊十都,縣治衙門在仁厚坊,千戶所在良字都。」

    路上週行為陳沐介紹著香山縣的情況,因臨近廣州府,雖然香山縣很大,但沒有城池,十一坊都比鄰而成聚落。因民少地狹,緊鄰江海,百姓多以捕魚、商賈為生。

    車馬慢行一刻,破敗的香山千戶所遙遙在望,偌大的千戶所沒有石牆,僅設有木欄,圈出大片屋舍與千戶所一概設施。

    陳沐感覺並不好。

    早有衙役前往千戶所通報,此時遠遠望去上百人立在千戶所門外等著,歪歪扭扭的陣勢,饒是陳沐見慣清遠衛軍的德行,依然感到頭疼。

    這是只有百廢待興的前倆字,哪兒能興起來!

    「這是我的千戶所?周兄,過去陳某以為清遠衛已經……誒!」陳沐不由自主皺著眉頭,可臨近了卻猛地瞪大眼睛,雙腿夾緊馬腹便舍了周行朝前策馬奔去,引一眾家兵奔走簇擁。

    站在千戶所外面率領旗軍迎接千戶的不是別人,是鄧子龍!

    「你說你是副千戶,也不告訴我是哪個千戶所,原來是這兒啊!」

    陳沐翻身下馬,鄧子龍比他還驚訝,「你你你,你是香山千戶?」

    這小子怎麼跑到我頭上了!

    得了,鄧子龍可沒陳沐那麼高興,長嘆口氣拱手道:「卑職香山副千戶鄧子龍,拜見千戶。」

    跟鄧子龍並肩而立的年輕人也拱手道:「卑職副千戶孫敖,拜見千戶!」

    兩個副千戶行禮,後面兩個百人軍陣也跟著此起彼伏地行禮。要是沒有鄧子龍,陳沐一張臉不知該臭成什麼樣,但現在他可沒心勁兒了,示手向前道:「進去說,你來的早,先跟我說說千戶所的情況。周縣令,請!」

    香山千戶所沒百戶的事他早就知道了,過去這個千戶所被吃空餉都被吃壞了,鄧子龍在旗下給陳沐注了一針強心劑,至少在他看來,這一屋子『少壯派』還是大有可為的。

    兩個副千戶、四個百戶、一個僉事,平均年齡不到三十——當然,這個年齡魏八郎是出了大力氣的。

    陰差陽錯,鄧子龍竟成了他的下屬,陳沐臉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打李亞元時候這可還是上官呢!

    雖然千戶所不怎麼樣,但千戶衙門修的卻分外華貴。

    屋面藍瓦獸脊,梁棟簷桷青碧繪飾。

    前門樓六間廂房、兩間馬房、三間前廳,中門樓六間廂房、三間庫房,三間後廳。西邊是演武場、東邊是千戶宅,帶著獄房、廚院,都有院牆圍著,後廳還有大池子庭院,種著幾顆椰樹。

    坐在前廳主位紫檀太師椅上,陳沐拍拍扶手,對旁邊坐的周行道:「我算知道上任千戶是怎麼死的了,這椅子,沒抄家啊?」

    「抄了,就留下前廳八張桌椅,別的都搬空了,後院挖出四千兩窖銀,合千戶宅的私產,充了七千兩。」周行點頭應道:「就去年的事,本來衛裡還剩兩個副千戶,跟著他一個流放充九邊、一個絞死,那會周某剛上任,看著他被押到廣州府的。」

    見慣了生死,這種該死的陳沐一點兒都不同情,笑道:「這算便宜陳某了,鄧兄,你來得早,香山所有多少旗軍,應該有數了吧?」

    鄧子龍起身拱手,頓了頓才道:「千戶,鄧某打算辭官。」

    嗯?

    「別啊!陳某剛來你就辭官,怎麼回事,說說。」陳沐差點拍桌子,他這兒還因為鄧子龍高興著呢,這位就要辭官了,「有事咱把事解決了。」

    新江南面對數倍於己的叛軍鄧子龍都沒這麼發愁過,也從沒這麼氣憤過,道:「香山號守禦千戶所,旗軍一共一百三,五萬畝軍田衛所能耕的只有一萬三千畝,兩萬畝都在山上,八千畝荒地不說、四千畝更是直接劃在海裡,還被廣城的禿驢廟佔去兩千多畝。」

    「這千戶所能待麼,今年光朝廷的賦稅最少要交萬石軍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2
第二章 亂象
               
    八千畝荒地、兩萬畝山地,陳沐能理解,都能理解。

    可他媽把軍田劃進海裡算怎麼回事?

    和尚佔田佔到千戶所又算什麼事?

    「周縣令,這事你知道?」

    陳沐沒生氣,磨痧著兩手,還是決定先問問周行。

    因為他拿鄧子龍說的話自己在心裡算了算,他說的賦稅不是按五萬畝軍田算的,是按一萬三千畝可耕的軍田交兩季的稅算下來的萬石軍糧。

    如果香山千戶所的賦稅就是這麼收,那香山縣、廣州府、廣東都司都知道這件事。

    這裡頭肯定有貓膩!

    「回陳千戶,在下知道。」周行不裝鵪鶉,直截了當地告訴陳沐他知道這事,「在下不但知道,還知道香山千戶所的軍田不是五萬畝,而是五萬四千畝。」

    「另外四千畝地,在濠鏡。香山境內田地本就稀少,前些年番夷打通關竅,走的海道副使汪柏的路子,據澳為家。番夷兵多船大,軍民不敢過澳耕地,便請先縣令陳揖另撥四千畝軍田,香山境內皆為民田,已無地可撥,只好將澳門對面黃粱都的海邊沙地劃給千戶所,不算賦稅,讓軍戶捕魚為生。」

    「山上的軍田多是茶圃,還能采木,賣了茶買糧,也能交賦;倘千戶用心,荒地過兩年也不是荒地了。唯獨六榕寺佔耕的軍田,實不相瞞,在下小小知縣。」周行微微搖頭,道:「沒辦法,千戶只能自己拿回來。」

    經周行這麼一說,陳沐覺得在理,不論海田還是山田,都是可以利用起來的,至於荒地……陳爺沒打算在香山千戶所待一輩子,那八千畝地就讓它荒著吧,實在不行等以後手上銀子多,雇香山百姓開荒。

    倒是先前被陳沐最不當回事的,被廣城寺廟佔耕的區區兩千畝田,反倒讓周行都束手無策,引起他的好奇,問道:「為何區區寺僧,周兄都沒有辦法?」

    「廣城顯貴間信眾頗多。」

    周行面帶笑意抬手指指上面,搖頭道:「田在寺僧手中,陳千戶要想講理,是講不通的,講通了也沒人聽。」

    「但千戶若帶兵搶回來,保住了,那倒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周行笑了,探手擺在茶桌,道:「縣中亦有百姓田地為寺僧所佔,縣中衙役不夠,千戶若帶兵把田搶回,在下可為千戶除一心疾。」

    「別!」

    周行還笑呢,陳沐已經揮手止住,道:「那兩千畝陳某不管,和尚喜歡耕就讓他們耕去,這事肯定不像你說的打上門搶回來這麼簡單,周縣令別想拿陳某推出去。」

    「而且這心疾,周兄現在就得幫我解了,勾丁充軍。」

    「沒有旗軍,種不出糧事小,彈壓不住濠鏡澳的番夷,做不成督撫交下來的使命才是大事,這事周縣令要與陳某同舟共濟。」

    周行其實原本想的就是陳沐帶兵把寺院私佔的田地搶回來,他幫陳沐在治下尋些過不下去日子的百姓勾入軍籍,但眼下陳沐根本不想管那些軍田,他也就不想去給陳沐幫忙。

    還同舟共濟咧!

    「許多百姓的田地被寺僧霸佔,周某不得民心,又如何為千戶勾丁呢?」周行不再看向陳沐,只是嘆息道:「若千戶能把田地從寺僧手中取回,周某倒是能給千戶勾來二百戶,可惜了。」

    周行不說,陳沐還不放心,不過現在聽到就算他把田地奪回來,周行也才給自己勾二百戶旗軍,讓他稍稍放心。

    看來和尚也不算很難對付。

    「五百,要是能勾來五百戶,陳某倒想試試。」

    衛所旗軍不足才是陳沐眼下最大的問題,至於六榕寺佔下的軍田,他有的是法子弄回來。

    「五百!」一向雲淡風輕的周行眉毛挑起,衛所軍不足額已成定例,原本以為二百人陳沐就已經滿足,忙道:「周某哪兒能勾來那麼多人,最多二百,多了是要出民變的!」

    陳沐抬起三根手指,道:「勾軍三百,這是最少的了,陳某還要再去找六百多人,香山千戶所旗軍要補足的。周縣令也想依照吳老總督的意思,治理好濠鏡吧?沒旗軍陳某就不能彈壓番夷,這不是幫我,是幫你自己。」

    周行皺起眉頭。

    這陳千戶看起來可不像在總督府時那麼唯唯諾諾,尤其提起番夷更是一股子火藥味。

    「陳千戶,周某想治理濠鏡沒錯,你也要彈壓番夷,但你想怎麼彈壓,彈壓到什麼程度?」

    陳沐好一會兒沒說話。

    「陳某沒想怎麼彈壓,海道副使的路子都被番夷疏通,陳某小小千戶又能做什麼?」陳沐攤開手笑了,攥著扶手磨痧著說道:「過去在清遠陳某就是個種地的,你指望我有什麼大志向?」

    「我就是想帶兵去濠鏡——種種那四千畝地。」

    眼前這年輕千戶說的輕鬆,周行卻聽出他潛在的意思。

    他是要在濠鏡澳駐軍。

    「對了,周兄,我這兒還有個事要跟你說。」

    陳沐可不管周行怎麼想,他突然想到顏清說的事,對周行道:「我在廣城聽說番夷誘騙大明百姓,城外十幾戶良家婦女都被騙去,家人到衙門去報官卻沒人管。」

    「番夷就在香山,這事周兄這父母官管不管?」

    「你也聽說了?」

    周行嘆了口氣,對陳沐拱手道:「在下迫不及待等陳千戶來,正為此事,番夷誘騙民女坊間多有驚動,下官也派人潛行濠鏡明察暗訪,蓋佛朗機商人所為,其有大船三艘、兵員傭人數百,以販黑番為業,濠鏡稱豪。」

    「黃粱都匪亂,衙役不得入澳,在下也只能通廣商與番商相議,暫留那番商拖延三月,以待千戶討滅黃粱都土賊,通濠鏡之路。」

    黃粱都,陳沐暗自咀嚼這個地名後問道:「縣令說過,四千畝海岸就在黃粱都,眼皮底下他們能鬧起叛亂,還挺乖巧?」

    「兔子不吃窩邊草,黃粱都土賊已有數年,從不為禍鄉里,與倭寇勾結常躍出江門襲擊新會,官兵到了他們就逃亡濠鏡、官兵走了他們再回來,狡猾的很。」

    「周某會為千戶勾丁三百,寺僧所佔民田?」

    還是鬆口了。

    終歸是他用到陳爺的地方多啊!

    「這事包在陳某身上,不過周兄別急,你就是把田給百姓要回來,架不住他們再訛走,你有什麼辦法?」

    「這才剛插秧,讓他們先種著。」陳沐抬起二指點在茶案,「等稻穀長成,周兄你帶百姓去收田,陳某帶兵給你們保駕。回頭和尚喜歡積德行善,咱還讓他們種。」

    「我還真不信過幾個月他寺裡僧兵打得過陳某人的旗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3
第三章 番教
               
    縣令周行離開時,陳沐的隨行僕從已經把千戶宅收拾得當,在前廳廂房中劃出匠房、醫房,程宏遠終究還是辭了廣城惠民藥局的醫生,跟著陳沐到香山來上任。

    牛馬照舊,除了陳千戶的火燒雲,其餘馬匹為千戶所旗官公用,幾頭拉車的牛則交給副千戶孫敖,讓他找幾個旗軍養著,種地時用。

    陳沐問了問才明白,香山千戶所的衛官壓根兒就沒老人,這個孫敖也是新來的,立功也跟他們差不多。是在福建南路參將張元勛手底下的人,過年前後跟隨抵抗燒掉澄海縣城的曾一本立下功勛,升任香山副千戶。

    張元勛和王如龍一樣,最早都是戚家軍。

    這個時代的閩粵將官,不存在和戚帥沒關係的人。

    但孫敖是真正的升職,人家是從哨官升任副千戶,鄧子龍是從把總明升暗降成副千戶,這事有根本上的區別。

    「鄧兄,沒兵咱得募,官就別辭了,樂觀一點,有問題就解決它。」

    陳沐在千戶所逛了逛,再回前廳見倆副千戶還在堂下坐著,不等鄧子龍說話便道:「營兵都是募來的,你們二人過去都是營將,去募兵可以吧?」

    「白千戶過去在韶州募了四百多戶疍民充軍,他財大氣粗給人家三兩銀子,還把清城北江讓疍民捕魚,香山這個地方不學不行,咱也募疍民充軍。」

    陳沐攤手道:「陳某沒那麼多錢,給你倆每人三百兩,募六百戶人過來,疍民來了陳某一人先發三石糧,每戶出一丁,等平了黃粱都的土賊,四千畝海地給他們漁獵。」

    「六百兩?」

    鄧子龍頭腦裡首先想的不是能不能招募到疍民的事,而是陳沐從哪兒弄這麼多錢。

    一個五品武官,拿出百兩銀子很正常,咬咬牙清了家底,三百兩也不難,但陳沐這個千戶是新上任,而鄧子龍又很清楚陳沐就是世襲小旗官,祖墳不冒湮沒能給他留下什麼東西,現在卻輕輕鬆鬆拿出六百兩。

    鄧子龍斟酌了一下,小聲問道:「千戶,火箭賣出去了?」

    他可是還記得陳沐抬三根手指找他要五兩銀子的事!

    陳沐笑笑並不說話,讓從人取六百兩銀子交付兩個副千戶,道:「衛所百廢待興,你們把人弄來,剩下的事陳某來做。」

    這次其實是他撞了大運,邵廷達去月港買田宅可並不像告訴他的那麼順利。朝廷有章程,官員不得在為官地買田宅,何況對賣家也有遍問四鄰的法度,就是想要買家裡田宅要先過問買房是立帖上籤署過姓名的親戚與鄰居,得到允許才能賣房。

    但邵廷達不存在這種問題,鬧倭寇讓沿海家家戶戶都想賣房賣田,誰不想去城裡買房,在大批賣房潮中,邵氏族人買房置地,連月港的縣官都非常支持。

    至於手上的銀子,則是變賣清遠庫糧換來的,百戶所兩季留下四千多石糧,給白元潔留下一半剩下兩千石折價賣給張永壽換來二十錠金子。

    一金合八銀,攜帶方便。

    除此之外,還有三百畝私田收兩季不交稅的八百多石糧,也一併賣了,這次拿出六百兩讓兩個副千戶去募兵,才不過是一半身家。

    但沒陳沐這麼做官的。

    別管在哪個衙門,能做到不從衙門往家撈銀子的就已是鳳毛麟角,像他這樣從家往衙門拿銀子的,全天下也沒幾個。

    但陳沐不這樣想,他把這當做投資。

    天下除了九邊,大部分衛所是很難得到立功機會的,香山千戶所不同。守著濠鏡澳,彈壓番夷這在陳沐看來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勛,哪怕吳桂芳、俞大猷早就把濠鏡澳的容忍度告訴他,把他放到這個地方,也是讓他來立功的。

    一不能跟番夷全面開戰,開戰別管打輸打贏,輪不到朝廷,廣東的地方官就跟他沒完,他們看重的番夷繳出的稅,這是大方向。

    二不能讓番夷在濠鏡亂,亂起來是他沒本事,朝廷和地方官照樣不會放過他。

    既不能逼得太緊,也不能無所作為,中間的度很重要。

    想控制度,想不戰屈人之兵,就要有足夠的震懾力,沒人不行。

    兩個副千戶領命下去,跟在一旁的付元和關元固一同上前,關匠看了看自然低頭請付元先說,付元嘿嘿笑道:「千戶,屬下找到三個懂番語的,兩個明人在千戶所外候著,番夷是個番教道士,卑職讓他在濠鏡澳等著。」

    「番教道士?」

    老外有道士麼?

    陳沐腦袋裡轉了幾圈才反應過來,道:「你還弄來個傳教士,難道他還要陳某去請他麼?」

    「對,他就是來傳啥教的,說又給人在天上找了個主子,教人好好當僕人什麼玩意的,卑職也聽不懂。就看他在濠鏡整天拿水給倭寇洗頭,洗完給人發餅和葡萄汁讓人吃喝,挺有意思的。」

    付元嘿嘿直笑,道:「不用請不用請,朝廷有令,不讓番人上岸,所以才讓他在濠鏡等著。千戶要是讓他上岸,卑職這就去把他帶來。」

    天主教。

    付元形容的挺形象,但他不知道現在眼中的這些給人找主子的傻屌,在將來讓多少人成了主的羔羊,又給東方帶來了什麼。

    在陳沐看來,西方世界這個時代淺薄而野蠻的價值觀,在傳教與掠奪中表現地淋漓盡致。

    信教者,是他們主的羔羊;異教徒,是他們主迷途的羔羊。

    掠奪的,是他們的舊大陸;沒奪的,是他們發現的新大陸。

    都是他們的。

    這個時候傳教士們困在澳門已經很久了,從最早隨葡萄牙軍事入侵在海上被明朝水師打得一敗塗地,到依靠賄賂地方官員謀得澳門一隅,已有二十多年光景。

    「先不急著見傳教士,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再這一會,等衛所有兵了再見。」

    打探消息是雙方的,陳沐不像明人對西方環境那麼陌生,在他的記憶裡,第一次傳教士來華,都帶著打探明朝政治經濟軍事的不潔目的。

    明朝人二十多年沒有讓這些傳教士取得成果,他不能眨眼就把東南衛所鬆弛的德行洩出去。

    「讓你找一個明人,怎麼找了兩個?」

    付元抓耳撓腮地窘迫道:「卑職找了幾個會漢話也會番語的,但大多都是倭寇,不敢上岸,這倆百姓一個是在濠鏡的娼妓,卑職怕千戶不喜,又把那個番教道士的大明隨從找來了。」

    「傳教士的明朝隨從?你讓他進衛所了?」

    陳沐的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這兒還小心提防著,結果還是把人放進來了,擺手道:「罷了,你讓他們先等著,找個廂房安置,看好了別讓他們出門。關匠有什麼事?」

    久侯一旁的關元固面上沒有不耐煩,躬身拱手道:「千戶,短銃做好很久了,您一直沒問,要不要看看?」

    「哈,把這事忘了!」

    陳沐一掃陰霾,拍手笑道:「走,試試新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03
第四章 關銃
               
    世上壞的宗教不多,但假借宗教之名行壞事的人很多。

    「砰!」

    三尺短銃冒出硝煙,鉛丸擊中三十步外木人穿戴的衛所廢舊布面甲上。

    布面後兩片生鐵甲片被擊碎,但同樣鉛丸也失去力量,並未直接打進木人。

    但這足夠了。

    「還行,試過最大射程麼?」

    陳沐拾弄著漆著赤色做工精緻的短銃回頭對關元固問著,關元固拱手道:「小人試過,銃床鑽出的銃眼比手鑽更直,六十步抬高銃口半寸,可中一尺方木,再遠想射中就有些難了,最遠可射百三十步,超過六十步堪破肉皮一寸,殺不得人。」

    短銃在二十步內可破甲,四十步是最佳射程,六十步外打不準也威力有限。

    基本符合陳沐的預期。

    短銃本身就是陳沐預想中的遠程兵器,騎兵的遠程兵器,只是現在騎兵還不能用,他把短銃背在後背試了試,說道:「用火石打火,關匠試過了麼?」

    「回千戶,小老兒試過,已有定形,千戶請隨我來。」

    已有定型?

    陳沐好奇極了,把短銃提在手裡,讓付元等著留在外面,跟關元固走向鐵坊。

    現在的鐵坊可比過去清城總旗衙門那個像樣多了,庫房外院角堆著鐵爐鐵砧等器具,牆上掛著打製好的銃管,煙囪還沒燒好,透出泥色;鐵鋪對面就是木匠房,零散器具拜了一地,匠人家眷裡年輕後生正向院子裡搬運木料,見到陳沐連連行禮。

    關元固顯然把陳沐要求的燧發打火當作最嚴密的寶物,把鐵坊的一間廂房鎖打開,還讓關尊耳守在外面,這才領陳沐進屋,取下藏在床下的大木盒,取出幾塊精巧的木頭。

    木塊擺在桌上,點起幾支蠟燭,陳沐這才看清,這些木塊其實是一個個銃機,如捧著至寶般對陳沐介紹道:「千戶所說『燧發』,老兒一直放在心上,以鳥銃內鐵簧製成,但簧弱力便小,打不出火,簧強力雖大,又按不動扳機。」

    「後來老兒聽說古代有匠人以緬鐵製成更好的簧,便私購些許,擊力且足,但同樣扳機力大,雖能發火,力大銃不穩,深受其擾。」

    關元固取出幾塊銃機讓陳沐一一觀看,有的與他想像中燧發槍的槍機已極為相似,所差僅僅是一塊經久耐用的鐵簧而已,但有時差一步,便差萬步。

    這臨門一腳,恐怕還是需要濠鏡的外國人來補全,陳沐想上島看看,看看濠鏡澳的番夷有沒有鐘錶店,那些表匠一定有製作鐵簧的方法。

    剛準備安慰關元固幾句,卻見這老頭又俯身趴在床邊向內摸索著,接著竟提出一桿與外面那近二十桿鳥銃形制相仿的短銃出來,滿面責任重大之狀對陳沐道:「千戶救下小兒的命,老兒不敢不竭心盡力,做出千戶說的燧發銃!」

    做,做出?

    「快取來我看!」

    短銃入手與外面那些銃在重量上並無區別,但藉著燭光看向銃機原先塞火繩的位置,卻有很大不同。

    藥池上讓燧石撞擊的鐵片和陳沐印象裡燧發槍九成相似,但燧石就,就非常異端了。

    彎曲的燧石桿上面簡略雕出蛇形,看模樣關元固在意識裡是想把成型的燧石桿這個小東西用鑄造模具做成龍形,龍形桿末端夾著一塊燧石,這還沒脫離他印象裡燧發槍的模樣,但在藥池前面卻有一個小弩結構,上面有弦,燧石桿後也有弩機咬齒。

    「這是獸筋魚鰾熬成的弦,過去用在弩上,造價便宜,一兩銀子能有幾丈長,一桿銃用不到三寸。」關元固在旁介紹,從陳沐手中接過短銃示範著拉弦,「龍頭在裡面被鐵齒卡住和扳機相連,走到一半就不能再往後板,但銃弦拽著還能向後,在這老兒用的是弩機的構造,卡住。」

    咔噠。

    隨著關元固說『卡住』,銃機內一聲輕響,拉長後疊起來也就不到兩寸的銃弦在望山側下方突出的小圓盤上圓形豁口向後卡住,帶著銃弦與外部閉合,穩穩地卡在裡面。

    接著關老匠人臉上帶著滿足的喜悅,又將短銃遞迴來,道:「千戶真是天縱之人,這樣一來銃手不需火繩就能發銃,」

    陳沐舉著銃沒有說話,面容分外嚴肅,輕扣扳機。

    嘣。

    咔!

    輕微崩弦之音,蓄能已久的銃弦彈力釋放,撞擊龍頭帶著燧石打在藥池鐵片,巨大力量使燧石迸發閃亮光芒。

    火花,在藥池四射!

    陳沐嚴肅的臉讓關元固擔心自己做出的精巧不合心意,睜圓了眼睛盯著藥池,鬆弛乾枯帶色斑的手小心翼翼指著藥池,彷彿擔心千戶大人看不到一閃而逝的火花,小聲而輕快地提醒著。

    「千戶你看,亮了,它亮了!」

    陳沐仍然不說話,連續上弦、擊發五次,獸筋的力量不小,次次都打出大量火星。

    「亮了。」陳沐心裡五味陳雜,看著關元固因軍匠身份窮苦而久經風霜帶著討好意味的臉,輕聲問道:「銃弦耐用麼?再有就是龍頭板銅製易變形,這個關匠考慮?」

    「考慮過考慮過!千戶請看,這有旋鎖,擰掉龍頭就能換。銃弦和弓弦一樣的物件,一樣耐用,百十次都不會壞。」

    關元固說著從木盒裡取出幾塊龍頭板與幾根銃弦,捧著道:「銃手隨身帶著,駐營換,來得及!」

    「好!」

    陳沐終於開口說好,關元固大喜過望,老頭抿著嘴笑得像個孩子,「老兒生怕銃不得千戶歡心!」

    「好的很!關匠,這銃對陳某的意義,遠非你所想,對大明的意義,亦遠非你所想!」陳沐笑著問道:「這桿銃,你若拿它獻給朝廷,能換來什麼官職?」

    明朝匠人上升渠道並不廣,要麼科舉入仕、要麼技術入仕,去年因督修盧溝橋貪污下獄今年死掉的工部尚書徐杲就是因技術得到賞識的木匠。

    陳沐想讓關元固憑這桿燧發銃入仕,不指望工部尚書那樣的官職,七八品的小官總是可期吧?

    哪知關元固面容灰暗,搖頭道:「老兒不想入仕,蠅營狗苟造桿銃二兩不到的工料到了工部就要四兩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如在衛所給千戶做銃,有片瓦能遮身,有米糧可入腹,夠了。」

    「這銃,叫關氏銃,回頭陳某讓人拿著獻給兵部老總督,以大郎的名字。」

    陳沐說完,對關元固問道:「關匠,你想要什麼,只要陳某有,你提。」

    「工匠,才是天縱之人!」

    -

    鳥銃也是靠鐵簧把蛇桿復位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14
第五章 番夷
               
    陳沐沒忘記用關氏銃在外面找沒人的地方打出幾銃,銃弦燧石發火的效果不錯,直到他打出第十二銃時才有過一次沒有發火。

    而且裝藥的效率又快了一點,畢竟少了裝火繩的動作。

    新銃造價比舊銃貴二錢七分銀子,實際上自己的匠人,用料選材自己來,一桿銃的造價連二兩銀子都不到。

    不實際瞭解造銃的過程,尋常人根本無法識破匠人的謊言,反而讓四十斤鐵打成八斤的謬論流傳甚廣。

    鐵礦石煉成鐵還能有最少三成的出鐵率,四十斤鐵打成八斤,還是較好的福建毛鐵,算毛鐵裡還有一成雜質,剩下三十斤鐵去哪兒了呢?

    被蛀蟲吃了。

    除去減少到忽略不計的射程與威力,作為步銃,這是一種不錯的新銃形制。

    如果作為騎銃,那就是完美。

    更短的銃管能保證方便騎手在馬背上使用,只需要用稍小一圈的鉛丸粘上薄薄一層帶短絨毛的皮料就能保證鉛丸塞進銃管顛簸也不會漏出。

    不過這個趨勢現在想還是為時過早。

    陳軍爺麾下連二十匹戰馬都湊不齊,更別說會騎馬而且騎術高超能夠裝藥的精湛騎手了。

    不存在的。

    這桿銃對現在的陳沐來說,只是一桿便攜、安全的短銃罷了。

    如果後續技藝不更改進,也許最終還是要使用更為成熟的彈簧燧發槍,但至少在這幾十上百年裡,這套銃機的發火率和扳機要優於尚未成熟的燧發槍。

    關元固真是有才,居然把弩機結構加在鳥銃上,這東西讓陳沐自己去想,一百年都不會琢磨出來。

    「再造二十桿,多做些小旗箭,過些日子可能會用到。」

    小旗箭這種令鄧子龍驚豔的火器還尚未在戰場上得到真正應用,不過陳沐估計離它應用於戰場的時間不遠了。

    陳沐有些躍躍欲試,鎮壓叛軍、彈壓礦工、欺負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這些明朝軍隊習以為常的使命令他打心眼裡感到厭惡。

    「付元,讓那倆翻譯進來見我。」

    見到燧發銃,讓陳沐了卻心頭一樁大事,他的家兵將得到更好的火器武裝,這算是他在百廢待興的香山千戶所見到唯一一個好消息。

    安排邵廷達帶著衛所一百多旗軍操練、婁奇邁指揮余丁準備插秧後,陳沐這才閒下來有時間見見那兩個翻譯。

    付元應下,沒過多久就帶著一男一女兩個人走進前廳。

    女的自然就是付元從濠鏡澳找來的娼妓,頭戴綠巾插銀釵,身披皂色半衫,內裡穿著繡出舞蝶的綢衣。年過三旬面容普通,畫著淡妝,眼角媚意流轉,櫻桃小口腰肢纖細,能看出年輕時有一番姿色。

    既不像陳沐過去在清遠衛見到那些小媳婦大姑娘,也不像顏清遙那樣打扮清新,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並非良家婦女。

    男人更出乎陳沐預料,是個年過五旬的老頭,膚色偏黑,手指關節粗大,受足了風吹日曬,是海面上討生活的人物。身上穿著磨損的修士黑袍,胸前帶著十字架,手上還捧著一本厚書,立在廳中不卑不亢。

    但他的手在抖。

    「奴家拜見千戶大人,喚民女來有什麼事呀!」

    娼婦言語裡有調笑的意味,或許是久居澳門早已忘了王化,也可能是職業使然,還不忘對陳沐拋個老媚眼。

    明人修士的言語就有些僵硬了,彷彿很久沒有說過漢話一樣,開口惜字如金,「小民拜見,千戶。」

    陳沐坐在椅上,身體向後微微靠著,他的目光專注於修士的手和腰,他的手上有久握刀劍形成的老繭,他的腰間皮帶有佩刀佩劍的卡扣。

    這不但是個明人修士,還是個老邁的武士。

    「我是陳沐,香山千戶。」陳沐坐正身子,一手扶膝一手搭在茶案上,對二人問道:「你們叫什麼,哪裡人,什麼身份?」

    見陳沐不吃這套,娼婦這才躬身行禮,嬌聲道:「奴家叫蝶娘,福建泉州人氏,在濠鏡生計,當然是良家婦女。」

    你看我多信你!

    陳沐不想理她,抬手讓她坐一邊,轉目向明人修士,示意讓他說話。

    「老夫耶穌會修士安東尼,曾侍奉沙勿略神父,居濠鏡澳二十餘年,去過很多地方。」明人修士安東尼拱起手來不倫不類,道:「千戶閣下,聽說您要治理濠鏡,培萊思神父可以為你提供幫助,他在濠鏡澳等你。」

    說完老頭還有模有樣地拿胸前十字架在左右擺動記下,看上去比讓他行拱手禮像樣多了。

    陳沐很想問問,這個連明人名字都沒有的修士老頭是否還把自己當作明朝百姓,不過問也白問。

    安東尼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們之間身份地位是平等的一般,事實上他們之間的地位絕不平等。

    這個時代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佛教還是天主教,沒有平等。

    所以陳沐更容易把這種神態當作優越感,而他很不喜歡這種露出優越感。

    像殖民者面對被殖民者。

    「我知道了,過些時候我會讓他來,這段日子就請你先在這住下,下去吧。」

    陳沐對濠鏡澳有很多疑問,耶穌會的修士無疑是在澳上生活最長時間的,也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他同樣認為,現在接觸傳教士並不是個好時機。

    在他對濠鏡瞭解彷彿白紙時,先聽誰的,都會造成先入為主的觀念。而如果一定要先入為主,他寧可聽明朝娼婦的話,也不願去接受宗教填滿頭腦的狂信徒。

    能執著漂洋過海來東方傳教的修士,自然都是狂信徒,而狂信徒教導出的僕人,當然也是狂信徒。

    但信仰加持的修士對境遇處變不驚的模樣讓陳沐欽佩。

    安東尼彷彿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即使被召之即來揮之則去,也沒有絲毫意外,點頭之後跟著旗軍亦步亦趨地走出去,依然昂首闊步。

    「哼,假番夷!」

    安東尼剛走,蝶娘就滿是嫌棄地朝安東尼的背影奚落出聲,回過頭又是滿臉笑容地看向陳沐,道:「哎喲千戶大人吶,要找會說番語的人,找他幹嘛啊,他跟朝廷能是一條心?番語奴家也會,濠鏡澳上的事兒什麼都知道,這不等著您問呢。」

    陳沐吐出一口濁氣,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地看了片刻雕畫的房梁。

    「你說他是假番夷不能信,那你這倭寇的婆娘,陳某就能信了?」

    尋常百姓不能離籍很久,這個福建女人是怎麼跑到濠鏡澳來的,不難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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