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4
第六十章 碗口
               
    陳總旗分到個好差事,白元潔調他守備新江橋西面江畔,這個地方沒有能與敵軍接戰的機會。

    硬要說沒有也不對,至少在敵軍攻橋時他們可以用弓弩鳥銃與對岸敵軍互射,只不過誰都打不到誰罷了。

    有了初次進攻就被擊退損兵折將的教訓,李亞元進攻新江橋的攻勢變得非常慎重,一連半月僅試探進攻兩次,兩次都被鄧子龍帶營兵擊退。

    雖然鄧子龍營兵的火器不論火炮、鳥銃還是火箭都不如陳沐精悍,但這些營兵打起叛軍來可要比陳沐的旗軍狠的多。

    一切自有規制,敵近二百步,長弓齊射;敵近百步,強弩攢射;等到敵近五十步,銃手上前;到三十步距離,鄧子龍自己親冒箭矢操刀上前,快槍先放一銃,隨後火銃、鳥銃齊射一發。

    一輪齊射過後,硝煙瀰漫裡,快槍手把槍頭塞進銃管。鄧子龍揮長刀,直接往上衝,火銃當短錘、快槍當長矛,幾百營兵邊殺邊叫,硬生生把強攻新江橋的上千敵軍懟回山腳下。

    兩次。

    陳沐就壓根沒見過這麼生猛的人,身為把總帶頭衝鋒,從頭至尾硬壓著把叛軍從氣勢如虹短兵相接到大潰而敗。活著殺進陣裡再活著走出來,除了手上的刀可能換一把別的兵器之外,沒有一點兒變化。

    兩戰親手格殺二十六人,鼓舞部下士氣直至擊退敵軍取得勝利。

    這個言談舉止一點不粗魯卻自稱粗人的鄧子龍,用兩次衝鋒讓陳沐瞭解他究竟粗在哪兒!

    跟他比起來,陳沐指揮作戰就是鬧著玩。

    新江西畔的陳總旗嘗到了嚴明軍法的甜頭,後來他在知道那天在新江橋上自己邁過的那道檻,實際上是這個時代每個出色將領初初掌軍的必經之路,人們把罰稱作威、賞稱作信。

    只有賞罰威信俱全,將領才真正有資格指揮一支軍隊。

    這對陳沐來說不難理解,與後世相對成熟的管理學激勵理論相互印證,賞是強化理論中的正強化、罰則是強化理論中的負強化。

    在新江橋上,處死畏戰逃跑軍卒、賞下戰利銀錢,無疑是負強化與正強化中最直接也最大效果的方式。

    在那之後,陳沐能明顯感覺到,不論旗軍還是鄉勇,對他言聽計從,不單單在命令,哪怕他隨意一句話,部下也不敢有絲毫怠惰,強化的效果遠比用隊列號令操練月餘來的大。

    儘管三場戰鬥讓叛軍在新江橋承受超過千人的傷亡,但這對李亞元龐大兵力而言不過九牛一毛。長久的對峙與接連不斷的獲勝非但沒有讓守軍感到振奮,反而士氣日漸低迷。

    鄧子龍猛打猛衝的代價,就是營兵死傷減員百餘,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兵力;而陳沐麾下老練的旗軍也受到接近一半的損失,新編的鄉勇雖多,不論操練戰陣還是兵器技藝都遠不比旗軍。

    數量龐大的敵人、折損傷亡的友軍、出征日久的歸思與漸漸鼓起的腰囊,逐步摧毀他們高昂的士氣。

    「俞將軍的援軍還沒來。」

    六月初,中軍帳裡陳沐剛聽白元潔意興闌珊地說出這句話,下一刻帳外便傳出嗚嗚的角聲,戰鼓轟隆,引得幾人連忙跑出帳外。

    新江橋對岸,叛軍再次集結上千人馬,欲再下新江橋。

    如今新江橋輪到伍端部下歸附叛軍鎮守,伍端一手扶腰朝橋上望去,對左右白元潔、鄧子龍、陳沐等人道:「敵不過區區千人,鄧把總與陳總旗能攔住他們,伍某的娃兒也不差,世橋足矣擊敗他們!」

    「諸位不必多慮,且回帳中歇息,不出半個時辰就有擊潰捷報傳來啦!」

    說著,伍端便邁著大步走向新江橋,看架勢是要親自督戰。現在鎮守新江橋的是伍端的部下王世橋,是最早跟隨伍端的礦徒,有些勇力作風剽悍。

    至於他所說半個時辰傳回捷報倒也不是虛言,伍端軍雖然是流寇叛軍,但兵力並不弱,尤其鳥銃的裝備數量幾乎能達到明軍的比例,區區兩千多人就帶著上百桿鳥銃,威風的很。

    「千戶,屬下看叛軍都挺窮的,怎麼伍端軍火器那麼多?」

    陳沐問白元潔,白元潔也不知道,倒是一旁的鄧子龍知道些情況,看著伍端背影笑著說道:「你們可別小瞧這草寇。」

    「請降俞將軍前,他有上萬人馬為禍惠州,攻掠縣城無惡不作,得了不少銀子。戚將軍討倭時他怕自己被仇敵與朝廷兵馬一同進攻,派人給倭寇送去二百兩銀子。」說到這個數量時,鄧子龍搖頭不已顯然是羨慕極了,頓了頓才接著道:「那支倭寇後來被擊敗,到他這來豈活,就是他手上那些倭人。」

    「那些火器,都是他派人去濠鏡從紅毛番手上購置的。投俞將軍後,他把部下精簡為三千六百,各個都是其中精悍,雖不通戰陣卻戰力剽悍。陳總旗,你還是去江畔看護好炮隊,若炮被他搶去,單憑咱這七八百人,可攔不住他。」

    如今能用的六門火炮、一架百虎齊奔與其餘火箭都歸陳沐旗下鄉勇操用。萬一伍端有壞心眼把炮搶了去,他們就只能逃跑了,恐怕新江鎮都不是他們能守備下來的。

    想到此處,陳沐連忙應命,同白元潔鄧子龍打個招呼,便帶著魏八郎朝江畔奔去。

    還沒跑一半,橋上已經接戰,伍端麾下且勇且憨的倭寇在接戰後紛紛跳戰出去,戰力強悍同樣也愚蠢,大多在沾些便宜後便被淹沒在人潮裡。

    倒是伍端部下的鳥銃隊在接戰之初一輪齊射放翻一片人,戰果斐然。

    同橋上浴血廝殺不同,陳總旗的陣地上是另一番光景,碗口炮對只知道舞刀拍盾的邵廷達來說百分百是玄學,陳沐過來時這個傻貨正舉著火把跪在地上朝碗口炮磕頭呢。

    嘴上還唸唸有詞,「一邊兒倭寇、一邊叛軍,五方神明保佑,讓俺一炮全打死,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轟!

    陳沐都來不及說,這邵傻子拿半截埋在土裡炮口對著對岸的碗口炮想打橋上的倭寇,做夢還想的挺美!

    炮聲方落,新江橋東面的江上突然響起螺號聲,登時令陳沐驚懼,轉頭過去,江上遠處成群結隊停滯月餘的船隊,動了!

    註:濠鏡,即澳門。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5
第六十一章 水陸
               
    雖然臼炮看起來其貌不揚,但鐵碗口炮打出去還是很嚇人的,砰一聲一二兩的碎石就像冰雹一樣砸在對面岸邊的敵軍弓手身上、地上、江上,沒殺多少人,百步距離碗口炮充其量也就是把炮彈送過去,還打不高,石頭也很難砸死人,至多是令敵人受傷罷了。

    聲勢浩大,殺傷不足。

    「別拜了,新江橋守不住,莽蟲你趕緊帶人把炮挪到後面,挪到千戶那去!」陳沐現在一門心思就是如何保住這幾門炮,哪怕保不住,也不能讓炮給叛軍搶去,否則再想奪回來可就難了,「付元,派人去告訴伍首領,讓他安心拒敵,陳某帶兵去東岸!」

    「拿刀矛的拿銃弓的,列陣東……先往東走,到那邊再列陣!」

    旗軍減員嚴重,列出陣勢的時代已經隨老卒死傷三成而一去不復返了,指望不但懼怕戰鬥也懼怕他的鄉勇在這列陣而行無異痴人說夢。

    一聲令下,三十多旗軍列陣,鄉勇亦步亦趨地朝東岸急行。

    在陳沐看來,新江橋很難守住。冰冷現實再一次給他上了一課,任何時代能聚攏人群造成聲勢浩大影響的人,哪怕小小反賊也不是善與之輩。

    他就像個事後諸葛亮,此時此刻倒是將李亞元的部署看個清晰——動員三次千人規模兵力自陸上進攻新江橋,以幾近兩千的傷亡代價換取明軍對江上船隊的疏忽,當明軍將大部兵力用來防禦新江橋時,水陸同時進攻。

    計策談不上高明,甚至拙劣,拙劣到連陳沐這個不通兵法的草包都能看透。

    可不論它再拙劣,只要管用,對李亞元而言已是足夠。

    從守備新江鎮開始,因雙方兵力巨大懸殊,戰鬥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李亞元手中。只有千日做賊卻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李亞元說何時進攻,那麼不管明軍是在睡覺、吃飯、拉屎,都得提起兵器迎戰,終日提心吊膽。

    反觀叛軍,不論他們吃喝拉撒,明軍都只能嚴陣以待不敢進攻。

    不論李亞元用什麼樣的計策,他們都只能受著。現在他們除了江面上百十隻小舟、岸邊百十個休息的蠻獠營軍士,再沒有任何軍士可用。

    鄧子龍的營兵跟陳沐旗軍一樣朝江畔跑去。

    他們身後,是白元潔揮動令旗,軍鼓擂間嗚嗚角聲與蠻獠營船隊交響,令跑向東畔的陳沐身形一震——這個調子,白元潔的軍令是,進攻!

    令旗招展,百舟齊動,岸邊歇息的蠻獠營軍士亦趟水而奔,快速登船直迎東面江中數倍於己的叛軍船隊駛去。

    雙方船隊間隔數十丈,便已有叛軍立在舟頭以長弓拋射羽箭,雙方於江上快速行駛,眼看不過片刻便要撞在一處,卻不見蠻獠營水卒向敵軍發箭,令岸邊疾跑的陳沐心中大急,暗罵白元潔那麼有錢但對蠻獠營卻太摳!

    如果他早些給蠻疍水卒配備幾十桿鳥銃,哪裡還會有這樣的窘境,水卒硬挨箭矢向敵船駛去,明顯是要用衝撞或是跳幫一類的老手段。

    不可否認,不論衝撞還是跳幫,都是非常勇敢並不負武人之風的戰術,但這需要一個前提,雙方兵力相差不大的前提。

    蠻獠營與叛軍單單在戰船,如果那些木板加固的漁舟能夠被稱作戰船的話,他們單單在戰船上就與叛軍相差四倍之巨,拿什麼去與敵軍跳幫戰!

    陳沐甚至不忍去看那些強健有力呼喊不斷的蠻獠營水卒,似乎下一刻他們便會被磨牙吮血的叛軍龐大船陣所吞沒。

    他想錯了。

    臨敵船四五十步,雙方先頭戰船水卒已能看見對面水卒猙獰表情時,五艘蠻疍船小艙裡推出木匣架,引火後朝數十支火箭朝敵船散射而去,幾乎轉瞬綻放出非凡的光芒,火箭曳著尖嘯射向敵船。

    當箭支釘在敵船艙上後,火箭上火藥引燃火油包,一小片火油順著箭支流淌出燃燒的火油附著船上,儘管一支箭可能僅僅能燒出巴掌大小的痕跡,即便積少成多也著實有限。

    幾十支火箭有多半都紮在叛軍先頭幾艘船上,而在這其中又有些點燃了有些沒點燃,殺傷不佳,倒是能給叛軍船隊先頭造成些許混亂。

    接著白元潔再度揮動令旗,軍樂變調,五艘放出火箭的蠻疍船分五路朝叛軍陣中猛地加速,划槳操櫓甚為起勁,甚至就連先前露出的水卒也隱入船艙,讓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麼。

    叛軍各個舟船弓手齊向蠻獠船引弓而射,極短的時間裡五艘蠻獠船便被射得像五隻泅水的大刺蝟。

    在五艘蠻獠船之後,蠻獠營其餘船艦卻紛紛減速,自中間向左右分開,船艙裡走出弓手隔五六十步向敵船引弓發箭,並繼續向叛軍船隊緩緩接近。

    就在五艘插滿箭矢的蠻獠船即將一頭紮進敵軍船隊時,船艙中四名水卒都衝出來,直接跳進江裡。

    緊跟著,扎進敵軍船陣中的五艘蠻疍船接連炸響,火光衝天!

    「船裡裝了火藥!」

    正如陳沐所想,五艘驅入敵軍船陣的蠻獠船不但裝了火藥,而且還是足足百斤的巨量火藥與數不清的飛石,一瞬炸開,便對前驅敵船造成難以想像的殺傷。

    船艙中除了火藥飛石之外,炸開的船隻除了以飛石傷人,濺出龐大的火花,火焰沾到哪裡便燒到哪裡,頓時四週遭受爆炸的船上便引起簇簇火焰,遇風見長。

    白元潔在船裡放了猛火油,這是明軍或者說中國古代在水戰中的慣用伎倆——火攻。

    陳沐回過頭,白元潔依舊淡定自若揮動令旗,彷彿這一切早就成竹在胸,此時江上衝天火光也只是其預料之中,接著向江上蠻獠營傳達游曳撤退的命令。

    這場戰事終究還是要靠陸戰見分曉!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火攻摧毀敵軍十餘隻先鋒船,漁船燃燒的船體讓叛軍船隊在江中不得寸進片刻,便足以使陳沐旗軍與鄧子龍營兵在岸邊依壕溝木壘擺出陣勢。

    萬事俱備,只待阻敵!

    註:

    「高奴縣有洧水可燃」——《漢書地理志》

    「縣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燃之極明,不可食。縣人謂之石漆」——《後漢書郡國志》

    石油,曾用名『石漆、石脂、石脂水、猛火油』在中國古代廣泛用於照明、潤滑、燃料及軍事用途,宋代被加工成固態製成品石燭,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對石燭曾有記敘。

    1521年四川嘉州,在開鑿鹽井時打入含油地層,挖出數百米深的石油豎井,並將開採石油作為熬鹽燃料。是世界上第一座鑽油豎井。

    說句題外話,《後漢書》裡的『不可食』,及各類古書中的『不可食』或『食之……』引人無限遐想,老祖宗實踐出真知的膽量強大的很。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5
第六十二章 督軍
               
    新江對面半山腰響鼓三通,官道上更多叛軍湧出朝新江橋攻去,亂軍在陸上攻橋迅猛,江上船隊也同樣撞開緩緩沉沒的漁船殘體向岸邊攻來。

    李亞元今日對新江鎮,勢在必得。

    「敵軍將官在山上,發熕炮轟他!」

    白元潔才不管李亞元在不在對岸山頭,只要讓火炮朝傳出鼓聲的地方轟就準沒錯!

    說起這大炮,實在戰事當前,否則白元潔一定要陳沐叫到近前斥責一頓,哪兒有雙方還未曾交手就先想著把炮運到中軍的?自己部下親信臨戰的反應讓白副千戶非常不滿——他這是打算逃跑!

    白元潔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陳沐麾下那一支對他言聽計從的旗軍究竟是怎麼練的?

    一群令行禁止的兵,一個散漫膽小的將!

    明珠暗投!

    不過這種時候四門佛朗機與一門碗口炮對白元潔來說是真沒用,但大發熕炮卻實實在在的能讓他打到對方中軍所在山腰,當下便向炮卒下令用發熕炮不停向山腰轟擊。

    打不打得準再說,至少要嚇住對面將領,給他添些麻煩。

    另五門炮俱為短炮射程不足,白元潔統統命邵廷達再帶火炮送到陳沐固守的江灘上。

    炮未至,江岸已接戰。

    「下船,衝殺官軍!」

    腦袋上繫著頭巾身著破舊鐵甲的叛軍武官揚刀於船舷高喊,數以百計的叛軍自船上撲下水中,吶喊著守軍聽不清的咆哮,趟江水向岸上兇猛奔來。

    俗話說人過一千,扯地連天。

    躋身戰陣中的陳沐透過友軍袍澤肩頭縫隙粗略望去,只覺整個明朝的男丁像海浪般朝他們洶湧拍來。

    頭戴四方平定巾足蹬錦鞋手握短刀的僕役,身穿皮甲頭系網巾攥腰刀的衙役、布衣赤腳舞鋤頭的農夫,甚至還有拿長棍的挑夫、揮舞鐵叉的漁民、拿小鐵錘的匠人與礦徒夾雜其間。

    當然也少不得揮舞大旗的軍戶,這些人毫無陣勢地衝擊在前方鄧子龍營兵的陣形邊緣,鏖戰在一處。

    論作風凶悍程度,他們不遜營兵絲毫。即使在缺少遠射兵器與毫無組織的情況下,仍舊能給營兵帶來可怕的傷亡,儘管這是以自身傷亡更加慘重的代價完成的,卻也足夠令所有人膽顫心驚。

    長弓攢射、鳥銃齊鳴,營兵儘管轉瞬傷亡數十,陣腳卻依舊穩如泰山,追隨鄧子龍從江西打到廣東的配合默契,快槍從長牌縫隙間戳出去,陣陣硝煙冒起在陣線前沿,憑藉火器與長弓一次一次對敵軍形成緩慢而有序的殺傷。

    叛軍什麼都沒有,他們在甲械上甚至不比北山上那幾百叛軍。

    鄧子龍立在陣後,這一次他沒有親率部下衝鋒,而穩居後陣指揮部下營兵。陳沐旗雖也至江畔待命,但員額不足,既有去給白元潔送炮的、也有去給伍端送口信的,算上鄉勇才堪堪百人,難以形成有效戰力,被鄧子龍留中軍不發,僅挑幾個腿快的充當傳令。

    鄧子龍說:「敵軍雖多,後勁不足,殺他三五百人,叫他滾回江裡!」

    陳沐也能看出這點,叛軍雖有兩三千人卻毫無組織,似乎僅僅得到一條軍令就是進攻,只要守軍能在江岸據守一刻,一旦敵軍傷亡過多,自會潰退回江上,到時追擊就是一面倒的屠殺。

    「陳總旗下旗軍準備好火箭,聽令行事。」

    隨鄧子龍下令,百虎齊奔車被旗軍推至陣後,左近幾名旗軍抱兩匣一窩蜂嚴陣以待。這正合陳沐的想法,兵法上說以正合、以奇勝——正是堂堂之陣,帶給敵軍持久死傷,直至士氣瀕臨崩潰。而奇,則是短時間出乎預料的龐大傷亡。

    近二百支瞬間發射的火箭,是鄧子龍手中最能接近這一目標的武器。

    中軍令旗招展,在鄧子龍調兵遣將中,前軍營兵雖不過數百軍士,卻在上千登岸敵軍的衝擊下借助壕溝木壘壓住陣腳。不過敵軍終究勢大,逐漸從守軍無法全面封鎖的兩側邊沿形成彎月形壓制之勢。

    鄧子龍卻恍如未覺,抬手指著江畔敵船道:「敵軍已盡數下船,現在把他們逼回江中!陳總旗,鄧某有兩個號令,先自兩翼聽令燃一窩蜂、稍後再聞令便以百虎齊奔摧其中軍,隨軍衝鋒則大事可……糟了!」

    原本穩操勝券的鄧子龍話說一半突然變臉,陳沐隨他目光望去,戰場上局勢並無變化,整茫然間卻見敵船不再下兵後朝江心快速划去,數百艘船僅分出數十條朝蠻獠營戰船迎去,其餘皆向來時方向速行,看上去像老鼠見了貓一般。

    「這……」

    陳沐心想這是好事啊!敵軍將領見到不可速勝居然帶著船隊逃跑了,可為何鄧子龍如此驚駭憤怒?接著便在耳邊聽到鄧子龍揚刀怒吼。

    「陳總旗,速燃一窩蜂,放百虎齊奔!別讓他們發現船已經走了,快!」

    一窩蜂在兩翼邊沿向敵軍射去,三十多支火箭一通亂射,右翼後陣擠前陣的叛軍登時被打蒙,緊跟著就被隨即沖上的十幾名營兵殺傷二十多人,陣形眨眼被殺出缺口。

    左翼戰果並不理想,一窩蜂射出時正有三名叛軍撲上,其中二人就在五步距離裡被火箭射成刺蝟,身上插七八支箭甚至被火藥噴著向後退出數步倒在陣中,其餘火箭也不知胡亂飛到哪兒去,旋即捧著一窩蜂的旗軍便被叛軍刀劈斧砸轉眼砍翻在地。

    但中軍不負期望,手持長牌的盾手自正中兩側閃開,露出百虎齊奔猙獰臉面,百支火箭剎那飛出,射翻三名躲閃不及的己方營兵,接著近百火箭曳出尖嘯紮在最密集的敵軍陣中,接著爆出片片硝煙。

    從中軍望去,半個敵陣在剎那裡都被硝煙籠罩。

    硝煙來得快也去得快,等硝煙散去,在叛軍眼中的營兵已是另一副模樣。

    持長牌大盾的營兵閃出右手雁翎刀,在他們身後放冷銃的快槍手已將矛頭裝好,自盾手身側前突而來。

    在後方,鄧子龍手擎大旗揚刀直指,高呼下令率親隨直奔戰場。

    「陳總旗率軍督軍,回頭者殺無赦;營兵聽令——將他們逼進江中,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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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撼山
               
    鄧子龍一定是看見自己如何處決旗下逃卒了。

    不明就裡領受督軍之任的陳沐這樣想著,提刀在陣後游曳。

    真讓他砍死逃兵未必做得到,但下令往往比親自執行要容易些,但也僅僅是容易些。

    親自執行更難,旗軍鄉勇挺著長矛逼在向前衝鋒的營兵身後,刻意保持著超過十步的距離,不斷逼走一個又一個因膽怯而後退的營兵。

    沒人想殺人,尤其是殺兩個時辰前還跟自己吃著一鍋飯的同袍明軍。

    「敢後退就殺了你,衝鋒,衝啊!」

    哪怕不曾上陣的鄉勇都變得凶神惡煞,挺著長矛向前躍躍欲試,色厲內荏地逼回幾個逃卒。

    四面八方到處是喊殺聲與哭嚎。

    戰事膠著。

    陳沐剛聽明白鄧子龍那句『別讓他們看見船走』,叛軍看見了,陳沐也看見了。

    在百虎齊奔勁射頭頂,在快槍齊出大盾擁上,在鄧子龍奮身衝突揚刀殺敵——陳沐看見敵陣最後的叛軍因前軍為鄧子龍殺敗,中軍不斷後退,推擠著他們滾下江灘。

    有人丟下鏽跡斑斑的農具,丟下他們僅有的兵器哭著喊著淌水奔跑,甚至扒開衣服泅水妄想追上帶著水波漸行漸遠的船隊,卻只能被江水狠狠拍回岸邊。

    悍不畏死敢於正規軍直面生死的亂民害怕了,恐懼、驚慌乃至惱怒,無需言語他們的動作神態與江畔甚至壓過戰場的騷亂瞞不過陳沐的雙眼。

    他們一個接一個重複著追趕船隊的妄想,又一個接一個自江畔重新站起,絕望地回到戰陣,向明軍,前赴後繼。

    陳沐看得清楚,這幾千叛軍被他們的首領拋棄了。

    「沐哥,這,這是?」

    邵廷達氣喘吁吁地趕來,他從新江橋押幾門炮前往中軍,又從新江鎮中軍押幾門炮趕到江畔中軍兩段路功夫局面已翻天覆地。看著陳沐旗軍挺著長矛逼營兵衝鋒,還以為是內訌了,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回頭指著身後火卒道:「炮,五門炮,白千戶就留下發熕,別的都在這!」

    都在這,提刀巡行給部下色厲內荏彈壓營兵的鄉勇旗軍們壯膽的陳沐回頭掃了一眼,四門佛朗機一尊碗口臼炮,三木箱大小石彈鉛彈放得散亂,五尊火炮倒是一字排開威風凜凜。

    這節骨眼上炮有屁用!

    「佛朗機往後推推,那玩意用不上,碗口炮,碗口炮有用!」陳沐拍後腦勺,佩刀插在地上遠指翻在一旁的百虎齊奔車架,急道:「莽蟲你快帶倆人把那車架推過來!你們幾個,佛朗機給伍端送過去,讓他派人,派援軍過來!」

    鄧子龍的人殺得快排出一字長蛇了,勉強封住叛軍向岸上殺來的陣勢,但眼看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數不盡的叛軍吞沒。

    造反的投降多半就是個死,誰都清楚他們脖頸子掛的別管對營兵還是衛所旗軍來說都不是腦袋,那是閃閃發亮的銀子。如今船隊被叛軍首領調走,成了背水一戰,降是多半死,戰卻未必死——都瘋了。

    正常打仗叛軍早潰敗了,可新江灘塗絕佳的防守地點正成一處死地,新江背水,船艇離去絕了叛軍潰逃的路,人多勢眾破罐破摔。

    如果說下船時他們還是一群剛穿上鞋想給自己掙件衣服的叛軍,現在就是兩三千光腳的豈活者,誰能攔住他們?

    推著木車瘋跑的邵廷達對陳沐叫道:「沒有援軍,橋上叛軍增兵,伍首領快受不住了!」

    陳沐大驚失色,轉頭望向新江橋中軍方向,此時哪裡還有中軍,發熕炮不知什麼時候起早不再怒吼,炸歪的炮管幾近斷裂,旁邊躺著幾個生死不知的炮卒,卻不見白元潔蹤影。

    「總旗,總旗啊!白千戶有令,敵攻新江橋太猛,無力馳援。」派去報信的旗軍與付元一同趕回,一路喊叫連鞋都跑掉了,「千戶都準備親自上陣了!」

    「新江橋有多少人,伍端兩千人守不住?」

    陳沐瞪大眼,猙獰臉面活像惡獸擇人而噬,接著就見付元湊近小聲道:「好幾千人,橋上強攻的橋下泅水的到處都是。總旗,卑職以為守,守不住。」

    陳沐狠瞪了付元一眼,不等他說什麼邵廷達那邊已大聲喊道:「沐哥,裝好了!」

    斧頭在木車上搗出個能塞進碗口炮的窟窿,火炮塞滿大石彈小卵石,火藥捻子露在車後。邵廷達推著木車望過來,怒目圓睜滿頭大汗。

    「衝進去……」陳沐抽出刀來左右看看,揚刀向前吼道:「救出鄧子龍,再說其他!」

    四五十名旗軍鄉勇護在炮車兩翼,隨陳沐下令直朝鄧子龍與敵廝殺之地衝去。沒人敢站在炮車前面,更沒人敢站在炮車後頭,就這木架車開上一炮恐怕車都被後坐力震散架了。

    陳沐沒辦法,他除了衝進去把鄧子龍拔出來什麼都做不了,潰軍越來越多他的旗軍已經攔不住了,鄧子龍深陷敵陣想退也退不出來。

    鄧子龍身邊僅剩百餘營兵,四面八方都是爭先恐後撲來的叛軍,根本看不見敵軍還有多少。部下一個接一個在眼前倒下,他握刀的手虎口已崩,身上平添數創。

    他曾與窮凶極惡的倭寇作戰,也曾鎮壓各地叛軍,但新江橋這個坎兒,興許是過不去了。

    面對龐大叛軍決死一戰,即使再堅韌的悍將,也只能有心無力。

    「把總,援軍殺進來啦!」

    猛然聽見這句,鄧子龍向後撤出兩步,由麾下營兵補上位置,轉頭便見陳沐揚刀劈翻攔路叛軍,在快速推進的車前高聲大喝著讓沿途營兵讓路,引旗軍護炮車一路撞進陣形。

    「鄧把總讓路,點火發炮!」

    炮車轉眼穿過密集軍陣,邵廷達舉火引燃火炮,左右都避開老遠,留下塞滿卵石的炮口對準衝鋒而上的叛軍。

    砰!

    轟!轟轟!

    炮口冒出巨大硝煙,大石彈推成片卵石幾乎貼臉噴在叛軍陣前,當先幾名叛軍直接被打成篩子,火炮後坐力不出意外地將木車轟穿,震起漫天木屑。

    但火炮不止一聲,好似山間迴響,震耳欲聾。

    身後半空,大片飛石曳出駭人尖嘯轟落在各處叛軍陣中,宛若滅頂。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後方震天炮聲中軍樂嘹喨,陳沐聽見這聲咆哮時自亂軍陣中回頭,幾處山腰硝煙漸散,山麓有頂盔摜甲將官立馬揮刀,數不盡明軍自各道列長陣攻入敵陣,所向披靡。

    援軍已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5
第六十四章 十倍
               
    傍晚日暮的火燒雲映照血紅江面,南岸江畔血水沒腕。

    叛軍被援軍攻殺措手不及,戰力上更是遠不能及,被明軍一路衝回江畔,為逃命撲進江中淹死者數百之多。士氣早就崩潰,明軍繼續殺戮,直至最後剩下四百多人跪地告饒,這場戰事才真正結束。

    隨處可見赤條條的屍首,明軍沒有繩索,就扒了屍首的衣裳,將俘虜捆著在江畔跪成幾排。

    陳沐屁股下屍首堆疊,他似乎很快習慣古戰場上可怕的殺戮,撐著入鞘佩刀垂頭注視鮮紅血水繞過腳下,在卵石縫隙中匯成小河向江畔流去。

    鄧子龍在旁邊對坐,除去上身甲冑任由部下軍卒包紮傷口,問道:「怎麼衝進來救我?」

    「鄧某這些年走遍江西福建廣東,所見衛所軍淨是些膽小鬼。」說罷鄧子龍自嘲地嗤笑一聲,「你陳總旗與他們不同,白千戶也與他們不同!」

    我不膽小?

    屍橫遍野的古戰場上,魏八郎腰懸三顆垂血首級在不遠處舞長槍歡呼雀躍。

    陳沐對此一笑置之,轉過頭對鄧子龍道:「救你是因為怕死啊,當逃兵是要被殺的,陳某剛殺了二十多個逃兵。我要是跑了你活下來,肯定要殺我。我沒想帶兵衝陣——我就是想把你救出去一塊逃!」

    陳沐真是這麼想的。

    他可以拚命但不會送死,救鄧子龍是拚命,沖不可敵之陣是送死,陳總旗在心裡把這個算的很清楚。

    但在鄧子龍看來,這個驅炮車呼號入陣的總旗就是膽量大的可怕這時還有閒心說笑,惹得他哈哈大笑傷口掙開吃痛戛然而止,面容極其精彩。

    和鄧子龍比起來,陳沐身上可以說是毫髮無損了。

    除了先前守備新江橋時臉上被碎石濺射,要不了多久就能痊癒的劃傷。這次據守江畔根本沒有多少近身接戰的機會,何況就算接戰,只要心思不亂,格鬥的底子還在,尋常三五賊人也不是他的對手。

    就是被人用卵石砸了幾下,身上帶著些烏青。

    遠處新江橋的戰事也在援軍加入戰場稍後平息,新江鎮恢復以往的平靜,陳沐聽見有營兵劫後餘生嚎啕大哭,他對鄧子龍問道:「鄧把總,那些援軍是什麼人?」

    以往若問及軍事問題,質量與數量,陳沐大多數時候會偏向數量,就好像此次戰事,三千多叛軍強攻岸邊,沒銃沒炮,硬是把鄧子龍四百多營兵殺傷大半,如果不是援軍感到他們就要全軍覆沒。

    這支援軍改變了陳沐的想法。

    援軍數不足兩千,但隊列相合,號令嚴明,仗炮擊轟鳴駭人,突殺而下。一隊雖十人卻勝過叛軍數十,卒伍之間性命相托吉凶相救,殺人一百自能不損一人。

    陳沐對這支軍隊的來路是有所猜測的,但他找了很久沒在這支軍隊中看見戚繼光的獨門兵器狼筅,所以才會開口問鄧子龍。

    「廣東參將王如龍,這位長官脾氣很臭誰也不服,廣州府藩台臬台他都不放在眼裡。」鄧子龍朝遠處衣甲鮮明的軍隊望了一眼,眼神中意味複雜,對陳沐小聲說道:「跋扈的很,你小心些不要惹他。」

    藩台臬台說的是廣州府的布政使與按察使,都是一省行政長官,稍次於總督、巡撫,位高權重。

    依照鄧子龍的說法,這個參將的性情是真桀驁。

    「王如龍?」陳沐暗道一遍這個名字,細細回想他卻確實不曾聽說過,遂道:「我還以為是戚將軍來了,沒想到廣東也有這樣的雄兵!」

    鄧子龍笑了,傷勢包紮好緩緩披甲,道:「王參將就是戚家軍,這些兵是他在廣東新募,與戚家軍同源同種,只是戚將軍的戚家軍要比他們厲害些。」

    「戰場是我輩武人覓官爵的好去處,七八年前王參將還在義烏田心率徒眾挖礦,後來投戚將軍立下大功,人們都說他是戚家軍第一猛將。」鄧子龍穿好甲衣,緩緩搖頭,「就算是戚將軍手裡一條大龍,戰場上再勇猛,也敵不過官場上飛來的冷箭。」

    哇!七八年從白身升任參將,這還是有冷箭,那沒冷箭是啥,七八年升任總兵嗎?

    陳沐轉頭望向遠處的戚家軍,心裡這位王參將的身形又偉岸了些,但緊跟著就被鄧子龍一句話打回現實。

    「我從廣州府出兵時,王參將還在牢裡呢。」鄧子龍說這話時語調極為平淡,彷彿這件事就該這樣一般,道:「等打完仗,你回清遠衛、我回廣州府,王參將——呵,接著回廣州府大牢。」

    這,還有這操作?

    陳沐還以為戰時殺賊平時入獄的待遇只有崇禎時的孫傳庭,原來這會兒就已經有先例了?

    「這,鄧把總,這是怎麼回事?」

    鄧子龍看陳沐好奇的模樣,皺眉片刻,見左近無人便展演一笑,隨後道:「這事早傳開了,告訴你也無妨。」

    「前幾年倭寇為禍東南,戚將軍上奏請三十萬兩購制戰船,送到朝廷變成三百萬兩還被批准,銀子卻兩年都沒撥下來。」

    鄧子龍哼笑一聲,看著遠處的戚家軍道:「戚將軍不做聲,王參將卻受不了,向朝廷請奏大罵官吏貪污,惹怒首輔與言路,就落得如此下場。」

    「這造船餉,是被貪污,還擴以十倍的貪污?」

    陳沐想像不到這得多大的膽子才能做出這種事,接著就見鄧子龍搖頭道:「這鄧某就不知道了,但決計不是貪污,沒有誰會冒殺頭的膽子為貪些銀子,把軍餉擴以十倍,若貪污就貪三十萬兩好了,幹嘛要擴以十倍呢?」

    「這些狗屌事,鄧某可不懂,嘿……」鄧子龍混不吝地笑笑,突然望向遠處對陳沐提醒道:「哎,陳總旗,你家千戶叫你了!」

    陳沐轉過頭,便見白元潔正在遠處向他招手,有蠻獠營軍士正跑過來喊他。再回頭,鄧子龍不見先前八卦模樣復做矜持,嚴肅地對他拱手道:「多謝陳總旗戰場相救,鄧某銘記五內,等這仗打完,鄧某定去清遠衛叨擾,還望總旗不要見怪!」

    「鄧把總言重了,千戶相召,在下就先過去了。」

    只不過,白元潔的軍令並沒有王如龍的故事那麼動聽,僅一句話,便令陳沐如遭雷擊面色難堪……

    -

    註:王如龍事宜,出自戚繼光《止止堂集》中《祭王參將》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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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浪費
               
    為什麼王如龍罵貪官污吏會為當朝首輔及言路厭惡呢?

    陳沐不知道,就像他同樣不知道白元潔為什麼讓他負責處死所有俘虜一樣。

    「俘虜,都要處死?」

    這不是十個二十個人,在江畔面北而跪的是四百多個俘虜,粗粗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都望不到邊。不論是北山南山還是新江鎮,他們都沒有處死俘虜,甚至就在他招募的鄉勇裡還有幾個是北山上的俘虜。

    現在白元潔讓他處死所有俘虜,陳沐懷疑他的千戶是殺紅了眼。

    短短一日他們在新江南岸殺死淹死叛軍三千有餘,強攻新江橋的叛軍更有六千之巨,儘管大部分攻橋敵軍都在參將王如龍帶兵趕到後潰退,上下收攏屍首仍舊不下五千。

    這些叛軍被李亞元作為棄子,只為策應攻橋部隊,攻橋的叛軍精銳在戚家軍馳援後拍拍屁股走人,他們卻付出生命為代價。

    最後留下四百多活口,又要被殺。

    陳沐看來李亞元的作為已經讓這些人寒心,完全可以充作敢死像驅馳伍端軍那樣驅馳他們抵禦敵軍下一次進攻。

    白元潔的盔甲上插著半支沒取下來的斷箭,砌在甲片上並未讓他受傷,搖頭對陳沐道:「王參將的令,為震懾敵軍與首級功。」

    「算上鄉勇,你旗下還有多少人?」

    陳沐對自己部下如數家珍,道:「旗軍傷六人,還有二十五;鄉勇又逃了八人,傷十九,還剩五十六。」

    「戚家軍看著他們,讓旗軍手腳麻利點。」白元潔看著陳沐疲憊的臉色,想了想道:「今後新江橋就由王參將的戚家軍駐守,此戰李賊元氣大傷,等俞總兵大軍趕到,大事可定,後面應當用不到我們這些衛軍了。」

    「做完這事,帶兵回新江鎮,操練旗軍再從流民中募些鄉勇。」

    白元潔說著揮揮手,留下一句話。

    「別擔心,殺降不詳,殺俘不同。」

    陳沐現在沒什麼會感到擔心的了,血水沒腕的慘烈大戰能在最短的時間裡令早已成年的他經歷二次成長,實際上來到四百年前這個時代,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成長了多少次。

    對未知時代與未知未來的害怕、恐懼、膽怯,經歷殺戮化作層層包裹內心的甲,堅若磐石。

    事物發展是有規律可循的。

    四百年後掙錢,四百年前掙命。

    走錯一步,萬劫不復。

    「殺!」

    陳沐立在河灘,揮動令旗。鄉勇閉著眼舉矛刺出,血水染赤褐色江灘。

    「殺!」

    叛軍俘虜臨死長笑像是魔咒,陳沐眼前浮現從新江鎮北山甦醒的那個清晨,日光透過枝葉縫隙打下光柱,新江寧和依舊。

    「殺!」

    嚎啕大哭、瘋癲長笑,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河灘遍地屍首,這已經不需要陳沐再操心,剩下的事自有戚家軍去做。戚繼光給他的軍隊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首級功計算方法,王如龍的軍隊很好地繼承了戚家軍的手段。

    這種事情,跋扈將軍不會假手旁人。

    旗軍的士氣低迷,幾個小旗官都魂不守舍的,陳沐也沒什麼好法子,只能引著軍陣去新江橋南面幫戚家軍佈置營帳。

    「北山上三個、新江鎮倆,江南岸一個。」付元邊走變算,嘴角快咧到耳朵根,虛頭巴腦地湊到前頭對陳沐道:「總旗,卑職手殺六名叛賊,旗下斬及十餘,這仗打完的戰功……嘿嘿,戰功是多少賞銀啊?」

    邵廷達的情緒低迷,看著付元滿臉喜洋洋就來氣,一腳蹬在屁股上,罵罵咧咧道:「含鳥猢猻,你是鑽到錢眼裡了!沐哥,仗打完回清遠路上會不會經過英德?」

    「俺想去英德養濟院,領個娃兒回去。」

    付元對邵廷達是怕慣了,被踢了個踉蹌練發怒的意思都沒有,往邊上躲了兩步才賠笑都不帶尷尬的,就是有點結巴,道:「這官兵殺賊,不就為了那點賞賞,賞銀麼。」

    官兵殺賊就為了那點賞銀?

    陳沐想說什麼,但開口卻又自己閉上,輕輕點頭算是默認。

    邵廷達家裡有八口人,付元以前俸祿都被拿去還賭帳。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死小孩魏八郎,魏八郎養了條成天啃草充飢的瘦狗,那瘦狗本來是準備去年冬天熬不過去就骨頭燉湯皮做被,肉熏起來吃半年的糧食儲備。

    去年冬天陳沐給了八郎一兩銀子,那條狗活過去年冬天,八郎冬夜裡抱著狗睡。

    因為沒有冬衣,也燒不起炭火。

    活一天算一天的軍戶,大多不過如此,指望他們明白當兵吃糧是為了保家國?

    就像讓胸無大志的穿越者,清遠衛農奴頭子總旗陳沐想一步登天做皇帝一樣扯淡。

    跟他們談理想夢想?

    他們要活下去,活不下去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

    「不對!」

    邵廷達說不對,這憨子抬手戳著付元說這不對,他說:「殺賊不是為了賞銀。」

    「嘁,不是為了賞銀,老子有病喔!跑到新江岸邊捅死七八個反賊。」付元底氣壯了,梗著脖子跟邵廷達懟了一句,怕邵廷達伸手打他,像個鬥勝的公雞,「不為賞銀你說為啥!」

    「俺不知道!」

    邵廷達很光棍地搖頭,他困惑不已。以前窮的時候腦子裡帶著殺良冒功換銀子的美好嚮往讓他活得很快樂,但新江橋殺俘,那個狂笑不已直笑自己傻的礦徒叛軍被他一刀劈斷脖頸之後,讓他對刀子劈向哪裡感到疑惑。

    叛軍是該死的,他們殺百姓殺明軍,袍澤恨要血百姓仇要報,但當兩鬢斑白的俘虜看著其他叛軍倒在血泊中只是狂笑,既不咒罵蒼天不公也不埋怨人世難安,只是說自己傻沒本事。

    地被別人拿走他沒本事去官府告、死在榻上的婆娘患病二百通寶湯藥他沒本事付、被叛軍夾裹與明軍做對他更沒本事去分辨誰能輸誰會贏……就連娃娃,娃娃被送進養濟院給人當牛做馬他沒命養!

    誰對了誰錯了?

    邵廷達自己也沒本事分辨,只能執拗地說這不對。

    「哪個是總旗陳沐?」

    正指揮旗軍安置營帳的陳沐本身心情就不好,聽到人對他直呼其名更是面露不快,擰著眉頭轉過頭去,身形彷彿被定住連忙應聲道:「回將軍,在下清遠衛總旗陳沐!」

    廣州府蹲大牢的參將王如龍!

    王如龍眯眼看他一眼,握劍上前,上下把陳沐看了個遍,揮手自從人手中接來一物問道:「這是陳總旗做的,裝藥三錢二分?」

    攤開的粗糙手掌中,是他旗下鳥銃手的小藥筒。

    見陳沐點頭,王如龍抬手將藥筒輕輕丟過來,轉頭便走:「戚將軍也命人做過一樣的,不過是用竹子,裝三錢藥就夠。」

    「回去換了,浪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5
第六十六章 白搭
               
    陳沐能感覺到,不論是時身為總旗的他,還是浪費火藥的小木筒,都不足以讓王如龍提起興致來專程說兩句話轉頭就走。

    有別的東西或事情在吸引王如龍,也許是衛所鳥銃手身上懸掛的木筒讓他回憶起從戚帥征倭寇的崢嶸歲月,或許是想起其他一些什麼,所以想見見這個人。

    毫無疑問,指揮旗軍紮下營帳的陳沐並未符合王如龍的預期。

    不過他的一句話,為陳總旗帶來很大幫助。

    竹子。

    竹子的內壁光滑,不像手工削制的毛木需要廢掉二分火藥才能保證倒入銃管的火藥足量。

    這個問題在現在的陳總旗看來無傷大雅,但如果他有一百支鳥銃,這個問題就大了,一輪齊射多耗二兩火藥,一日發十銃則浪費一斤多。

    王如龍的到來,不但救了衛軍、營兵的性命,也包攬新江鎮一切權利與義務。甚至就連駐防,都不需要他們的協助。

    而事實上,白元潔部衛軍與鄧子龍部營兵短時間內也沒有再戰之力,他們儘管贏得幾次叛軍衝擊戰事,達成總兵官俞大猷對新江鎮守備的使命,但兩支合兵千人的軍隊已經被打殘。

    受損最重的鄧子龍部僅餘百人,險些全軍覆沒;白元潔部蠻獠營軍士死傷七成,空著的戰船被拖到岸邊構築營寨;至於原本補充鄉勇兵力達到二百之眾的陳沐旗,僅剩八十一人。

    這還是因為最慘烈的戰事中他們僅參與尾聲,負責監軍的緣故。

    當然,還有伍端伍首領,他連調防新江鎮休整都不必參與,出征時三千餘眾經歷最慘烈的新江橋之役僅剩七百多,就連伍端本人都在陣中受傷,調集醫生送至英德縣修養。余兵則由伍端部下將領王世橋帶至其起兵之地,重返福建招募舊部。

    陳沐在營裡聽說此戰為伍端贏得廣西南路參將的官職,准其部下員額三千,待傷癒後調至廣西——原因很簡單,廣西又有土司叛亂。

    儘管來到這個時代不過一年,尚稱不起融入,但對明中期對武人卸磨殺驢的本色陳沐倒是看個通透。

    七月,隨王如龍率兩千餘眾戚家軍駐守新江橋,李亞元兩度大舉攻橋不成,兵勢由攻轉守,戰略要地新江鎮完全納入明軍統轄。

    天氣也進入最炎熱的時候,樹蔭下遮陽都能流出滿身大汗,蟬鳴地人心煩意亂,陳沐卻只能硬著頭皮練兵三伏。

    因為白元潔說,要趁熱打鐵。

    新江鎮之戰使陳沐費心操練半年的旗軍毀於一旦,旗軍當中清遠衛的老面孔除去小旗官便只剩十幾名老卒,減員高得可怕,若彤大浪淘沙。

    儘管殘忍,但這對陳總旗而言卻是一件好事。

    活下來的人見過陳沐殺死逃卒嚴明軍法,每個人也都曾與陳沐並肩作戰,或許信尚不足,但威嚴已立。

    同樣,他們每個人都經歷過清遠衛旗軍或許一生都經歷不到的慘烈戰場,既沒有被敵人殺死,也沒有被陳沐當作逃卒處死,堅強地活到最後。

    他們都是好戰士,出身貧苦,不是軍戶就是農夫;有足夠的膽氣支撐他們堅持作戰;何況陳沐選兵時都選年富力強擁有鬥志的流民招入旗下。

    或許他們的營養不足、不夠強壯,戰技不佳、不夠威武,但依照戚繼光的標準,他們都能選入戚家軍,可以進行操練了。

    這是精兵的好苗子。

    「這還只是好苗子?」白元潔抱臂樹下,大戰過後的垂敗面色已被輕鬆取代,但不經意間的神色卻更堅毅幾分,調侃道:「陳總旗的眼光是越來越高了,怎麼,你也想練出一支戚家軍?」

    陳沐穿著薄皮甲,擦拭額前汗水,這天氣已經不再適合穿鐵甲,稍有動作便是滿身大汗,索性當下有戚家軍擋在前頭固若金湯,他便能稍稍輕鬆些許。

    他笑道:「千戶說笑了,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戚家軍不論職守作戰還是行軍布哨皆有章法,沒有戚帥十年間滅倭戎馬倥傯的經歷,即便陳某瞎佈置一番也只是徒具其型,毫無意義,但誰不想有更好的兵握在手中呢?」

    「眼朝上看,自然是眼界越高越好,但腳還是踩在地下,跨步近些,才穩當啊!」

    這話是釋然,其實也有幾分不甘。

    近一個月他都遠遠看著王如龍部下官軍行止動作,恨不得多學幾手保命的功夫將來用在自己部下身上,戚繼光相對這個時代超前的軍事理論與管理手段確實讓他大開眼界——戚家軍士氣高昂是有原因的。

    閒暇時,各隊停在一處,不論開火造飯還是吃飯睡覺,都依照軍令;紮營的晚上隊長帶其隊兵宣講軍法手冊,姑且叫手冊吧,陳沐也不知道王如龍部下每個十兵隊長人手一本的軍法條例到底該稱作什麼;在不操練也不宣講軍法時,戚繼光給軍士安排的休閒方式是唱歌。

    陳沐在新江河畔奮死拚殺時聽到的救命之歌。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再加上戰場割耳還師斬首、首級功以隊為單位、賞錢從不拖欠,還有作為軍號的民樂流氓嗩吶!

    一支軍隊所需要的軍魂、戰技、思想、膽氣、號令,全部具備。

    鴛鴦陣誰都能列,但不是每支軍隊都有戚家軍的戰力,甚至戰力不足,比方說陳總旗的旗軍,對上叛軍興許還能糊弄過去,可要對上俞大猷這些老將名將?

    擺出鴛鴦陣也白搭!

    「腳踏實地,說的不錯。」白元潔抱著手臂,看自己下屬有如此覺悟他也很高興,隨後正色道:「找你有兩個事,上面有俞將軍與不受待見的王參將,不是先前時候,獎賞能不能如實發下來還要兩說,你心裡,要有準備。」

    陳沐深吸口氣,其實他心裡是有這個準備的,上頭王如龍不受待見就不說了,俞大猷在朝廷也稱不上受待見,前途堪憂,讓他深吸口氣問道:「就算不能如實,總會有些吧?」

    白元潔點頭,隨後對陳沐笑道:「你讓邵莽蟲回清遠衛取銀子找白七募匠人,怎麼,又有什麼新主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6
第六十七章 枯骨
               
    陳沐能有什麼新主意,他就是有新主意也不會故意繞過白元潔。

    他只是覺得這幾個就因兵馬束縛,浪費了清遠衛的時間,有些可惜罷了。所以讓邵廷達回去傳些口信,拿銀子開路再募三個匠人、買些福建毛鐵與木料,做幾桿鳥銃。

    除此之外,無非是趁農忙過去這倆月,讓鄭老頭教些余丁進洞熬硝罷了。

    打仗他們殺了那麼多人,刀口舔血的營生,風險大回報大,哪怕賞銀被剋扣,仗打完也必定是大豐收。熬硝銀錢雖比不上戰功賞賜,總歸在清遠是份收入。

    陳沐把膛線的大概意思與剖面圖在紙上用炭筆仔細勾畫,讓邵廷達帶給清遠匠人關元固,讓他試試能不能拉出來。反正鍛造新的鳥銃也需要鑽膛,成不成先試試。

    陳總旗對這事抱有希望並不大,只是抱個有棗沒棗打一桿的心態。

    比起膛線,對陳沐來說當下更重要的是銃管製作標準化。

    標準化說來簡單,施行起來卻太難,明軍在這事上沒少吃虧。單陳沐親眼所見,婁奇邁使火銃炸膛,好端端一張臉炸胡花了,雖然保住性命,面容卻好似惡鬼,也永遠失去了嗅覺。

    新江之戰,白元潔留在中軍的發熕炮炸膛,當場炸死三名炮卒,另傷四人。

    這是大事,小事就更不必說了。

    總旗下十三桿鳥銃,銃管尺寸不一,有些鉛丸塞進去放不進最底、有些鉛丸太小都不需通條捅,放銃出去能射二百步的射程打出三十步就沒力,五十步鉛丸落地,還趕不上一張硬弓。

    薄厚不一,連著放兩銃,銃手就要憂心忡忡地摸銃管看可有哪處過熱,只要熱了就打死不敢再放銃。

    膛線是需要多次嘗試、嘗試成功後付出長時間琢磨,總結規律製作出簡易膛床才能普及到麾下每一桿鳥銃上,但標準化不需要這麼複雜。

    只需要管理,像戚繼光練兵這樣,嚴格規定製作的每個步驟,精確到每個大體數字,再製定出一套行之有效嚴格管理的獎懲制度,就能完善七七八八。

    在陳總旗眼中,工匠就是生產力,而熟練並與自己配合默契的工匠,更是無可替代的珍寶!

    當然陳沐也沒有忘記王如龍那句叮囑,那便是收集適合作為藥筒的細竹,製作藥筒。

    說來好笑,陳沐的這些主意,最讓白元潔感興趣的是膛線,或者說並非膛線這個具體的技術,而是對陳沐言之鑿鑿的火藥理論感到非凡的驚奇與好奇。

    「陳二郎你是說,火藥點燃後會生出氣,這個氣推鉛丸在銃管裡上下碰撞向前射,所以銃管越直、越長,打出去那個彈,彈道越穩?」

    「鉛丸打出去不是直的,是彎的?」

    不但是彎的,還有可能是斜的,這個時代全世界的銃管都是手工製作,做工相對四百年後槍械而言極為粗糙,熟練銃手在使用自己的鳥銃打出上百銃後完全有可能成為五十步精準射手。

    可這有什麼用呢?只需要換一桿銃,一切歸零。沒準原本銃管稍向左彎,新銃管稍向右彎,以前熟練的感覺就不復存在,超過三十步銃銃放空都有可能。

    明人並不缺少求知慾,至少陳沐從白元潔身上看到求知若渴的閃光點,在閒暇時不斷追問他對於火藥的理解。

    白元潔聽的很認真,但是……並沒有對拋出一個個新思路的陳沐產生多少崇拜心理,恰恰相反,是陳沐對白元潔淵博的學識與不需要理論體系就可舉一反三的才能極為佩服。

    零散的技術改良,實際並非四百年後靈魂的長處,陳沐在於白元潔的交談中深刻明白,他不同於這個世界的、完備的理論體系,才是最珍貴的寶物。

    這勝過燧發槍、勝過後膛炮、甚至能勝過他腦海中轟鳴久已卻不知從何起步的蒸汽機。

    白元潔懂的,比他想像中多得多,他只需要聽懂陳沐說明火藥在空氣中點燃並不能爆炸、在密閉空間中爆炸是因為力量匯聚一點,就提出了與陳沐不謀而合的想法。

    只不過陳沐想的是火箭爆藥外裹一圈小鉛丸,白元潔說的是火箭爆藥外裹一圈小石子罷了。

    當然,明人或者說白元潔的想法也有幼稚的時候。

    比方說白千戶極為驕傲地對陳沐安慰道:「別著急,等回清遠我讓家中匠人給你做一桿銃管兩丈的大銃,你再裝上那個望遠鏡,今後再遇上戰事,什麼李亞元王亞元趙亞元的,隔十里八里一銃打死他!給你首功!」

    陳總旗聽見這話時看白千戶興奮地手舞足蹈,臉上每一塊肉都在抽搐。

    且不說銃管聚能超過一定距離不但不能增加射程反倒會減少彈丸力量,造成減少射程;就算真能打那麼遠,三丈長的通條誰敢想?

    這半年裡陳沐見過最長的長矛也才一丈九尺長,比兩個人摞一起都高,三丈?

    白千戶,其心可嘉,其言也痴啊!

    戰事並未因新江鎮的閒適而停留。

    七月沒過幾日,翁源便傳來俞大猷領軍得勝平定諸賊的消息,俞大猷的軍隊還在路上,他們收到消息的同時調令也送至新江鎮,鄧子龍歸屬廣東參將王如龍麾下,於後陣看護輜重線。

    白元潔則拿到清遠衛軍的指揮大權,率下轄同僚韶州千戶所、南雄千戶所僅剩的七名百戶北進室山,有防備潰敵、封鎖要道、據守援敵的職責。

    一將功成萬骨枯並非虛詞,而是實實在在的形容詞。

    在各地調兵遣將的快馬傳訊中,陳沐終於明白這年月發大軍剿賊對腐朽破敗的衛所軍而言意味著怎樣的災難。

    清遠衛指揮使並未參戰,但下轄正副千戶在這次波及廣東都司三府十餘縣的戰事中死掉九個,其中包括四個有實授的正副千戶,還有一個鎮撫臨陣脫逃被俞大猷格殺以正軍法。

    旗軍就更不必說了,陳沐的總旗比發兵時減員七成,放在參戰的衛所軍中還算比較好的,至少旗官無一陣亡。

    單單清遠衛,一戰便有六個百戶所不復存在,一個正丁都沒留下!

    儘管調令只有隻言片語,白元潔卻讀得通透,他對陳沐道:「俞龍戚虎,白某是開眼了,總兵官大軍未至,便對李亞元成合圍之勢,總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6
第六十八章 室山
               
    再見到清遠衛所軍,陳沐只覺恍如隔世,他相信白元潔心中這是這種感覺。

    室山北道,清遠衛軍駐地。

    室山在翁源北面,背靠韶州府曲江,在這場平定李亞元的戰事中算不上軍事重地,無非是一處抵擋流賊潰兵衝擊州府的屏障。輜重運輸無需憂慮,山道狹窄佔據地利,只需封死幾處道口,山上立幾座望樓,可保萬事無虞。

    陳沐一行從新江鎮帶兵行數日,進室山腳下,便見到環繞山道東西北林立的幾座軍寨,走近了只覺人聲鼎沸。

    溪邊游泳的旗軍,岸邊胡亂丟著兵器與衣甲;樹蔭底下小旗官光著腚鑽在木桶裡泡澡,百戶光著膀子跟旗軍圍在一塊玩葉子牌、打馬吊的;五六旗軍蹲在一起賭博的,喝酒的;當然也少不了圍著紮起的雞欄歡呼雀躍鬥雞的。

    七八百的衛所旗軍硬是把軍寨弄得像趕廟會般,大呼小叫不絕於耳。

    令帶兵臨近的白元潔分外尷尬,走在旁邊的陳沐明顯感覺到白副千戶心頭怒火在飛速飆升,皺著眉頭似乎有要拔刀殺人的想法。

    人在慘烈戰場上呆得久了,心裡對生命的敬畏會越來越少,不過陳沐感覺很正常,並不像身後那些同樣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旗軍那般滿心戾氣。

    看著熟悉也陌生的清遠衛軍,陳沐只有一個想法……他媽的,這才是這個時代的兵嘛!

    整日對著王如龍部下的戚家軍,給人壓力太大了。

    「嘿,這又是哪個百戶來了,人可真多!」

    鬥雞的旗軍遠遠望見陳沐一行人,紛紛交頭接耳起來,「看模樣不像是衛軍啊,不過這旗,應該是咱清遠衛的。」

    一樣的甲兵,整齊穿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跟光腚趴在澡盆邊上露著腦袋,能一樣?

    「瞎了你們眼,那是血戰新江鎮的白千戶與陳總旗,集結,張百戶下令集結!」

    沒給白元潔發怒的機會,西面營寨門口跑出幾名旗軍對周圍閒散軍丁破口大罵,陳沐看著感覺領頭的有些眼熟,與白元潔對視一眼,便聽千戶說道:「是張永壽手下的老人了,看模樣如今也是總旗了。」

    聽見熟悉的名字陳沐的臉上便笑開了花,「張百戶還活著呢,好事!」

    他這話倒沒什麼壞想法,就是單純的因為熟人就那幾個,旗下那麼多操練半年的軍卒說死就死了,突然聽見個熟悉的名字,還有過一點恩怨交往,能活下來,都是好事。

    「這是什麼做派?」白元潔對張永壽部下總旗叫起周圍各個百戶部下旗軍集結的做派有些疑惑,這些事本是輪不到張永壽做的。

    白元潔看了一眼陳沐,道:「看來永壽在這等我們很久了,我跟他一起長大,他這個人愛笑心眼多,做事不擇手段,雖算不上壞人,但你要留個心眼。」

    陳沐瞭然地點頭,張永壽的性格特點,早在黑嶺夜戰時他就有所瞭解,甚至那時候因張永壽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讓他狠狠後怕了幾日。

    不過現在?

    陳沐笑笑,眼見張永壽帶著幾名旗軍走出營寨,朝周圍幾個聞聲出來迎接白元潔的百戶打個招呼,隨後走在諸百戶之前隔幾步對白元潔與陳沐拱拱手笑道:「白千戶、陳總旗,在下恭祝二位新江一役大勝!哈哈!」

    「靜臣、陳二郎,幾位百戶本來是想在室山下給你們擺酒慶賀的,但被張某阻止,我說你們是重實在做大事的,靜臣你過來也要整備駐軍,喝過酒就不能嚴明軍法。」

    張永壽笑嘻嘻,說的話倒是很有見地,走上前道:「所以張某就僭越做主,不讓他們擺酒,在你們來前給旗軍稍歇幾日,靜臣別見怪。」

    張永壽這話得到幾名百戶的附和,白元潔也沒說什麼,點頭道:「既然這樣,白某先紮營,傍晚議事分置防務。」

    幾名百戶相互見禮,隨後各自散去收束旗軍,白元潔下令蠻獠營先安置軍帳,在山道前佈置下去。張永壽也回營寨,只是走前對白元潔與陳沐笑道:「等處理完軍務,晚上我找你們去,有事相商。」

    下午二人帶幾名旗軍爬山涉水,將室山周圍地勢勘察一遍,等再回營地時白元潔已對防務佈置成竹在胸,這才召集各百戶,將安排佈置下去。

    受白元潔節制的算張永壽在內七個百戶所,戰後重新整編,下轄員額五百多,加上白元潔本部也就七百來人。

    室山北部有三處山道,分佈四個百戶所,主山道當中一處,餘下三個百戶所各守山口;山道外三個百戶所守備營寨,各自負責巡查、駐守之職。

    白元潔本部及陳沐旗軍也在營寨守備,別的百戶所旗軍怎麼想白元潔不管,但在他與陳沐心中都清楚一個事實——遇到戰事,各個百戶所的旗軍都靠不住。

    真正有效的戰力,就只有百餘蠻獠營與陳沐麾下七十多個旗軍。

    其他人,也就無非壯壯聲勢,搖旗吶喊罷了。

    待幾名百戶散去,張永壽離開中軍帳出去轉了一圈又笑嘻嘻地回來,對帳中二人笑道:「靜臣、陳二郎,屏退旁人吧,此間事只有我三人可知呀。」

    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讓人摸不清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白元潔依言命帳中從人退下,這才聽他笑嘻嘻地拱手說道:「我要告訴你個喪訊,清城千戶半個月前在惠州陣亡啦!」

    說是喪訊,張永壽臉上沒有絲毫悲傷,反倒憋不住的喜意,就差彈冠相慶,「靜臣,清城千戶,如何?」

    白元潔臉上無悲無喜,也不回答,反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放心,張某知道副千戶你肯定想讓陳二郎做,張某不奪人所好,從六品的清城鎮撫。」張永壽說罷收斂了笑意,又著重說了一句,「清城鎮撫。」

    清城副千戶?

    陳沐轉頭看了白元潔一眼,不過白元潔根本沒有想解答這個疑惑,皺眉對張永壽道:「這次俞總兵在上,沒有戰功,這很難。」

    「不難,不才張某,托陳二郎的福,把旗軍喂得像狼一樣,惠州一戰,束營不亂有功,將軍們擊潰敵軍後,張某率部殺敵六十七。」

    「我還要兩個百戶所。」張永壽依然笑眯眯,看著陳沐拍拍腿滿足地笑道:「不單你靜臣有陳二郎相助,張某身邊,也有得力的下屬呀!」

    「咱們搭個伙,你們能打仗,張某也好立功。」

    白元潔面露瞭然,抬手磨痧頜下短鬚片刻,說出令陳沐無比驚訝的話,道:「清遠沒炮不行,你家挖的銅,三成入庫。」

    -

    註:明朝文獻提及盜礦,通常將軍民二字連用,因為各地野山開礦的是流民、衛所駐地周圍的無主之山則衛官多遣家人私自開爐煉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6
第六十九章 漁利
               
    陳沐的運氣,一直都很好。

    比起如何讓縣府、五軍都督府、兵部門路給予他與戰功相匹的實授官職,戰場上浴血奮戰反倒是一件容易的事。

    從小旗升總旗,有白元潔勞心費力。就像白元潔所說,陳小旗只是在安遠驛站悶頭睡了一個冬天,冬眠結束就順風順水地做了總旗。

    這一次張永壽提及三人搭伙依靠剿賊的軍功搶先拿下清城千戶所三個最重要的官職,并包攬所轄百戶等官職,陳沐又成了平時少流汗、戰時多流血的打手角色。

    坐收漁利。

    張永壽與白元潔的對話,在陳沐看來是有些門道的,至少白元潔提及張永壽家族在清遠開礦,銅礦。

    但有些事他還是聽不懂,為什麼張永壽只取區區鎮撫,卻要給清城千戶所交出三成銅礦,而且還爽快地答應了。

    想不明白就要問,多瞭解些事不是壞處。

    駐防室山下的第三日,陳沐藉著帶兵巡邏歸還的機會,向白元潔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卻令白元潔大笑不止。

    「你以為張永壽要的只是鎮撫?沒那回事。」白元潔擺手,倒了兩碗水,待笑意息了才接著說道:「他要的還有以後你我二人的部分戰功,老張家在清遠有兩處大礦,一處為金、一處為銅,相較而言銅礦雖大,一年也只能燒幾萬斤銅土。」

    「三成,落到所中做炮之用,滿打滿算,兩千斤炮銅。」

    陳沐眨眨眼,相對銅礦雖大?

    那就是說張家的金礦也不少咯!

    在陳軍爺看來,什麼礦山都比不上金礦啊!那豈不是金山銀山?

    「清遠不但有銅礦,還有金礦?」

    「哼,除了銀礦,清遠什麼沒有?」白元潔喝口水,重重將碗放下,「單單清城就有四處礦山,你去過的鐵山、張家的銅山、過去千戶的煤山、還有一座小玉山。」

    不過說著,白元潔語氣裡的驕傲就弱了下來,「礦山雖多,沒匠人,都是濾水燒土,我聽說有些地方官礦以水火燒爆,挖山取石,獲利可匹清城十倍!」

    燒爆法,陳沐好像隱約有一點印象,但弄不懂其中原理,只是籠統地聽說過。何況他對這事也不感興趣,礦山嘛,礦山難道不是用炸藥炸嗎?

    裂土開山,唯我火藥大將軍!

    最令陳沐感興趣的是——陳軍爺搓著手露出滿面市儈,「那個,千戶啊,你,你家有啥山?」

    祖上都是做過指揮使的,白氏還比張氏晚些,家裡是不是也掌握著什麼金山銀山?

    陳沐倒沒有什麼探究的想法,他就是好奇。

    「我家沒山,要山做什麼?」白元潔顯得非常詫異,「像他們挖山辛辛苦苦,還不如練兵殺賊來的實在,再說——我找他們要就行了。」

    我找他們要就行了。

    找他們要就行了。

    要,就行了。

    真特麼霸道!

    不過霸道好啊!

    陳沐當即將手搓得更厲害了,舉過頭頂分開攥著拳頭道:「千戶,旗軍鐵甲鐵刀年久近廢、鐵礦貴重無力購置,鳥銃一支便要四兩銀子,等回清遠,弄幾千斤鐵來吧?這俗話說的話好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白元潔倆眼一翻,「俗話還說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還幾千斤,給你鐵你也不會用,鐵與鐵不同,要打鳥銃就要用福建的毛鐵,清遠生鐵打出來的銃你敢用?」

    「你要實在想要鐵,容易。你彈壓礦徒那座鐵山還空著,自己去挖吧,挖多少算多少——那都是後話,別成日鑽進錢眼裡,把地種好兵練好,你看戚將軍的兵,銀子該有的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拿這群吃了上頓沒下頓,趕著要打仗才敢一天吃兩頓軍糧的旗軍,穿掉鐵屑子的甲和快爛了的矛,去跟人家戚家軍比,這不是耍流氓麼!

    是不會少,那是人家戚將軍有胡宗憲,有譚綸有張居正的鼎力支持,你清遠衛有什麼?

    有個雞兒!

    陳沐撇撇嘴,這話當然不敢跟白元潔說,到底是摟到些好處,跟白元潔打招呼告辭,心滿意足地回軍帳睡覺了。

    清城鐵山的私開權,白元潔鬆了口,往後那口礦就算是他陳家的了。清城鐵就算品味再低,那都沒關係,哪怕福建鐵四十斤就能打出八斤銃鐵,他就要挖六十斤八十斤呢——他有的是人!

    銃鐵說白了也就那回事,無非是不能太硬需要柔韌與彈性,才能保證炸膛少些罷了。

    他陳軍爺滿肚子聰明才智沒處使,急眼了回去就把水力鍛錘弄出來!

    不過這都有個前提,他要真像白元潔與張永壽商議的那樣,當上清城副千戶才行。否則一紙調令下來,給他弄到廣州府當個把總,那可就哭都沒地兒哭了。

    至少在陳沐看來,鄧子龍那廣東把總,過得真還沒他這清城總旗舒服。別看鄧子龍領兵幾乎是他的十倍、兵裝供給就連火藥配給都在旗軍之上,但把總對營兵除了打仗操練,沒有半點約束能力,就是普通軍官。

    旗軍就不一樣了。

    衛官不僅是軍官,還掌握衛所的民政權力,手裡攥的是衛所旗軍的身體與靈魂,讓人在溪邊蹲著吃飯就不能去林子裡坐著吃,鞭撻著這一代,就算死了下一代仍然要給衛官賣命。

    衛官為了保證生產與役使,也為了中飽私囊,便必須讓旗軍在吃不飽與餓不死之間尋找一個微妙的平衡,在這種平衡之下,形成微妙的穩定。

    中原王朝以延緩進步為代價,求來的穩定在日趨崩潰的衛所制中尤為明顯。

    即便衛軍被壓迫至如此地步,仍舊只有逃卒、沒有兵變。

    託了陳軍爺對戰後官職至少百戶預期帶來大好心情的福,旗軍在室山腳下輕鬆了幾日,不過也只是幾日而已。

    因為過了五日,陳沐與白元潔商議後估計總兵官俞大猷已領大軍渡過新江,以俞將軍的兵法韜略斷然不會輸給李亞元這樣一介劃地為王的流寇。

    這在陳沐與白元潔看來,意味著將有少量但綿延不絕的叛軍散兵游勇通過室山。

    旗軍連捆人的繩索都準備好了,看上去萬事俱備,陳沐卻發現他只猜對了開頭,沒猜到結尾。

    潰軍來了,成群結隊、有首領有旗手有隊列有甲冑的大隊人馬,自主山道押束縛百姓迎面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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