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0
第二十章 驛站
               
    安遠驛不但有岩洞,而且離驛站還不遠,站在驛站大門前仰著頭,便能瞧見山林深處露出的洞口。這種位置,溫度陰涼處於山內,地下水源非常發達,也就意味著是個好溶洞。而好溶洞中,天然資源就不會少,千萬年來日積月累之下,硝土也不會少。

    那麼問題就來了——陳沐漫不經心地跟安遠驛卒交代完今後他值防要道沿路設卡的事,心裡想的都是他該怎麼帶人上去。

    那是個好溶洞,但處在山上,倒是有山道,但溶洞比山道粗略看過去還高十多米。

    單單人爬上去,就並非易事,況且不論過濾硝土還是熬製硝土,都是要用到水的。洞穴裡的水且不說夠不夠,一定是不易採集,那麼便需要從山下手提肩扛送到洞裡,這可是件麻煩事。

    儘管在開始前陳沐就想過這些古法,知道是一回事,做起來是另一回事,但只有當他真準備著手行動,才真正認識到自己還是把事情想像的太過容易。

    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呢?

    安遠驛站並非陳沐想像中路邊的小亭子,而是佔地數畝的龐大屋舍群,高牆之內有屋舍數十,另有糧倉、馬廄、驢牛豬圈;另有驛卒、皂吏、廚子、馬伕、腳伕、轎伕、船伕等十餘人。

    明朝最早的驛站都僅為軍情國事所用,不過就像當初很好的衛所、漏澤園、養濟院、惠民藥局等機構一樣,一項制度時日已久便會出現問題。如今的驛站已經成為官員及其親屬朋黨沿途享受之地,需要有一份當地主官的關碟,來人與其僕役便可無償享受到衣食住行等全方位的照料。

    清遠衛這邊的安遠驛地處偏遠,所接待不過連州等幾縣通向廣州府一地,往來行人不多,但若是在繁華的揚州,一個驛站差遣僕役可用上百人,而驛站所需花費又全靠當地縣府補貼,揚州一個驛站每日支糧米百石,奢費可想而知。久而久之,驛站便成了給地方帶來龐大花費的地方,其實改革早就勢必施行。

    後來的驛卒黃來兒便因驛站裁撤,成了闖王李自成。

    不過這些事就是再積弊已久,也不關陳沐的事,他一個死了都沒人管埋的獨門軍戶,吃飽飯過好日子才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國策還是先交給廟堂上那些士人去打理。

    讓驛卒引著他們看了看暫住的屋舍放下行禮,他們五個人,就算鄭聰來了也才六人,驛站的客房很大,他們便謝絕了驛卒想給他們安排六間屋子的想法,只取一間大屋讓僕役多添置幾張床榻,隨後陳沐向驛卒打挺他們值守驛站所需事務,他這才明白邵廷達他們為什麼說這是一樁好差事。

    「回軍爺話,此去西走只有飛來峽橋上與水上一條路,每日船伕於江上行船,轎伕腳伕馬伕各帶轎子車馬等在橋邊接引來客,軍爺只需指派一名軍戶在橋邊設卡防備盜匪,日夜輪換即可。」驛卒說著便陪著笑臉道:「不過軍爺旗下若有餘丁,最好加派一人,夜裡驛中人回來歇息,也能讓值夜的軍戶有個伴兒。」

    驛卒雖無品級不算官員,不過是皂吏,但身份不高卻也不低,從他言語上陳沐能聽出來對軍戶並不尊敬,對自己口稱軍爺,也僅僅是對自己罷了。驛卒做的是迎來送往接待達官貴人的活計,察言觀色自是一絕,陳沐點頭應下笑笑,隨後驛卒便笑著稱讓廚人為他們準備飯食,緩緩退了出去。

    「嘖嘖嘖!」驛卒剛關上門離開,邵廷達就甩著膀子在屋裡左看看、右看看,嘴裡還不斷發出奇怪的羨慕聲音,轉頭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還不住地用手拍床板褥子,對陳沐道:「我的娃兒喲!沐哥你看,這驛站的屋子比咱的窩還好!」

    平心而論,儘管驛站陳設簡樸,但好歹有室內陳設,臨近冬月雖然沒有北方冷,但炭盆也盛著滿滿噹噹的木炭等待客人隨意取用,更別說打掃乾乾淨淨的屋子和結實的床板。

    陳沐坐在床邊躺下去,枕著胳膊也不禁感慨了一句:「終於不用再受家裡那張破床折磨——老子是不是傻!」

    才剛躺下,陳小旗又好似觸電般猛地彈坐起來,拍著兩腿道:「老子有銀子啊!清遠城有沒有會做床榻、桌櫃的木匠?」

    好歹清遠也是座縣城,陳小旗這話未免太看不起人。陳沐的大動作將屋裡幾名旗丁都嚇了一跳,誰知道他就說這點事,剛舀一瓢水的魏八郎看著濺在地上的水漬暗道可惜,邵廷達道:「鳳凰街上就有,沐哥,到時候俺和你一起訂!」

    行走半日,旗丁都累得不輕,各自或坐或躺地歇了片刻,倒是陳沐騎馬而來沒半點疲憊,背著手在驛站外朝山壁上的岩洞望了半天。

    驛所給他們準備的飯菜雖不比廣州府店家做得細膩可口,但份量管夠,湯米不缺,讓邵廷達等幾個軍戶大呼過癮,就連陳沐望向驛卒的眼神都帶著些許好感。安遠驛站一年三換防,驛卒對他們都是如此待遇,甚至有些軍戶對驛卒提出些諸如騎驛馬的要求也大多都會被允許,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驛卒眼裡,軍戶也分三六九等,而能在驛站值守的,無疑是軍戶中最出色的一批。下地耕田的軍戶自然待遇最次,地位最低;其上是登城值守的,因為他們有操練機會稍閒散些,御守敵軍沒什麼可能,但難保能在城門抓個賊人來立些許功勛;在他們之上,才是能到西南的安遠或東北的清遠驛站值守的軍戶,他們閒適、能操練、更能截獲賊人立功,別人不說,趕上運氣好的時候,一夏天過去小旗升總旗都有可能。

    迎來送往的驛卒最清楚這個,哪怕心裡可以看不起軍戶,口糧住宿上都要招待得宜,守著清遠衛所,能不得罪軍官就不得罪軍官,誰知道將來會不會用上誰呢?反正驛站的糧食都是廣州府出,他又不心疼!

    吃過飯,陳沐借了匹驛馬,打發石岐帶著付元牽馬前去飛水橋邊值守巡邏,正好一邊學學騎馬趕路,也不至於讓他們太閒;他自己則帶著邵廷達與魏八郎,從驛館取了兩把斧頭,走到外面挑了幾棵樹讓邵廷達砍,邵廷達自然不解,陳沐指著那個岩洞道:「我要上去,上去要梯子,所以你砍樹。」

    註:最早的溶洞制硝記載於《大明一統志》黃金洞煉硝場,由當地土司挖硝熬硝,現存採礦、煉硝遺蹟120餘處,硝坑218個,總面積約20萬平方米。是我國記載最早、世界上最大的火藥遺址。陳沐發現的這個洞小,能熬製的硝也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0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週求推薦!】
               
    邵廷達砍了半天樹,陳沐到地方才覺得自己拿斧頭多餘,便放在一邊盡心盡力地教小八郎放火銃,這麼一放他才發現,其實明朝的破火銃和鳥銃在某些方面還真沒差太多。

    比方說射速、比方說最佳射程、甚至在近戰能力上,親身經歷砸爛一桿倭銃的陳沐甚至認為火銃要強於鳥銃。

    誠然,站在四百年的角度上,鳥銃才是人類火器發展的方向,但如今看著魏八郎放銃,陳沐認為老祖宗的火銃也並非一無是處。造成這樣的原因不是火銃太好,而是鳥銃太差。

    鳥銃的優點在於穩定與最大射程,儘管五十步外彈道不穩、百步之外必定射偏,但只要稍稍抬高槍口,鳥銃便能落在二百步外,打不打得準暫且不說,如果瞎貓碰上死耗子,一百五十步皆是無甲殺傷範圍。

    火銃就不行了,需要單手操作沒有穩定,銃膛太短只能射擊五十步內目標,最佳射程僅有三十步,想要破甲更要放近十步……十步,放完銃論起木桿往上干就可以了。

    在這一點上,三眼銃很好地彌補了這個短板,短距離、短時間、密集殺傷,這可能就是直至明末九邊軍士仍舊不願放棄三眼銃而使鳥銃的原因。準確來說,三眼銃、火銃,在明人眼中並不是一種遠程兵器,而是百分百的近戰兵器。

    這顛覆了陳沐對火銃的認知,他問砍樹做梯子的邵廷達:「什麼是遠兵器?」

    邵廷達咧著嘴再一次發出槓鈴般的笑聲:「沐哥你說什麼傻話,鳥銃才能打多遠?算什麼遠兵器,炮啊!佛朗機炮!大將軍炮!」

    陳沐想想也是,明人對鳥銃確實沒有多看重,他們看重的是打得更遠、更重的火炮。

    本以為攀爬的梯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做好,卻沒想到半日他們僅僅劈出幾塊長條板,眼看做個梯子便要花上好幾日時間,陳沐索性也不再心急。次日鄭老頭的幼子鄭聰如約而至,帶著他爹那桿長矛穿著鴛鴦襖就來了,看樣子確實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被陳沐打發和邵廷達一同職守飛水橋,換下石岐二人。

    陳沐指揮付元跑腿是越來越得心應手,讓他睡了半日,便又被打發牽著自己的馬去清遠城買幾個木桶,帶兩口大鐵鍋回來。至於他會不會騎,陳沐可不管那麼多,反正一整天時間,只要求他不要誤了明天早上回來當值,時間富餘他還能去衛所和別的軍戶小賭幾把,若是不會騎馬,時間則剛好夠他趕路回來睡覺。

    石岐則拿著陳沐的鳥銃與魏八郎一同學放銃,倆人在驛所旁的樹林把火銃打得噼啪響,陳沐自己自然也沒閒著,仍然是跑跑跳跳鍛鍊身體。

    日子就這麼過,第二次輪到石岐休息時,他和付元調換,他騎馬回百戶所取子藥,付元則把剩下十幾顆鉛彈打完拿著小刀子去樹上扣鉛丸,再幫著把木塊拼成梯子。

    如此三日過去,才算大功告成。

    百戶所的火藥不是這麼容易弄的,正如白元潔先前所說,朝廷已經很久沒有向清遠衛調撥軍備了,火藥的供給量也少得可憐。整個百戶所存留的鳥銃、火銃也僅有六百桿左右,刨去其中火銃及陳舊不能使用的鳥銃,真正的利器僅有百十桿而已。火藥存量雖大,但多數都是給衛所幾門大臼炮準備的。

    不是沒有撥給他們的火藥,而是過去白元潔麾下整個百戶所都沒人提出這種要求。家裡放一桿火門槍的軍戶多的是,可誰也沒像陳瘋子一樣成日不管田間地頭還是深山老林打來放去,不算去廣州府,十幾日打完百戶所庫存半桶火藥。

    白元潔差遣家丁帶著石岐從千戶所提了火藥與鉛丸,直接派驢車把整桶運到安遠驛站,也讓白七給陳沐捎來句話:「百戶說了,這桶子藥再打完就別找他了,直接讓這個軍戶拿著銀子去清遠衛火藥庫,送二兩自己取火藥。」

    白七還留下份白元潔蓋著印信的片子,證明是百戶所的人。陳沐這才弄清楚,不是一桶火藥要二兩銀子,而是要送看火藥庫的火官二兩銀子,要不然光拿片子也別想弄到火藥!

    「就這玩意兒,就要二兩?」

    陳沐拍拍那沒多高的木桶,估摸著也就不到五十斤,提起來還覺得偏沉受力不均。結果打開一看陳沐光想一頭撞在樹上,木桶裡居然被分成四格,有木炭有鉛丸,另外兩種雖然認不出,卻也能猜出來多的是硝、少的是硫,鉛丸上頭還附著小木片——硝十兩、黃七錢、柳木炭一兩七錢,加水二鐘攪勻曬乾待用;鉛丸一顆、子藥三錢,以備放銃。

    嘿,還真別說,字體不難看!

    除了這四樣,裝在皮壺裡的引藥和捲成一團的火繩倒已經浸好只等著用。

    但陳沐蹲地傷算了半天,琢磨出來這三種東西的配比好像是不對的!照這麼算下來,硝可就佔八成了,他可是知道的,這玩意應該按十五、二、三的比例來!

    陳沐心裡生出一個想法,如果這個想法能夠成真的話,或許今後他的火銃射速能提高五秒裝彈時間,儘管這在長達十到二十秒的裝彈時間裡不算什麼,卻能給他帶來很大幫助。

    但這事需要匠人,他沒有匠人。

    「付元!去清遠城帶桿秤回來;石岐,去找驛卒要個水缸搬到林子裡!」打發完這倆,回頭一看魏八郎正蹲在樹底下啃紅果,陳沐指著邵廷達昨天擺好的梯子道:「爬上去試試,進到洞裡,看看梯子撐得住人麼。」

    陳小旗有點兒信不過自己的手藝啊。

    說實話,這造型笨拙通體無一釘子全靠榫卯的木梯,陳沐還真擔心踩著這個爬七八米突然跌下來。魏八郎腿腳鬆快,聽到陳沐指揮他點頭把紅果塞進嘴裡一溜兒小跑就去爬梯子,邊爬便吐山楂核,膽子比陳沐大一萬八千多倍,根本不擔心梯子壞掉。

    三五下竄上岩洞,抱著小細胳膊打個寒顫,死小孩扭頭還朝陳沐招手呢,「小旗你快上來,這兒好冷啊!」

    冷關老子什麼事,還給你抱抱啊?

    想是這麼想,頭腦面對熬硝財富的誘惑帶著身體無比誠實,爬梯子比魏八郎還快,不過矮著身子一進岩洞陳沐就傻眼了——他沒帶油燈,黑咕隆咚能看清個毛!

    摸著黑找到一處滴水乾涸的坑窪,伸手抹了一指頭土,朝小八郎伸了過去,「嘗嘗,啥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1
第二十二章 火藥
               
    辣!

    辣的魏八郎眼淚都快出來了,不光辣,大概是因為陳小旗的手攥了半天火繩,還混著一股子火藥味,嗆得小八郎光咳嗽,跑回驛館喝了三大碗水才把這勁頭壓下來。魏八郎是辣哭了,陳沐則是笑得肚子疼,雖然他的確打從心眼裡覺得這種時候不該把快樂建立在八郎的痛苦之上,何況他還是只是個孩子。

    他彷彿看到大筆錢財在向八郎的哭泣中向他招手,就是想笑,忍都忍不住那種!

    人窮困潦倒的時候,全世界都會來給你添堵。可一旦時來運轉,那真是天地皆出力!自從陳沐從張永壽那裡拿到二十兩銀子,往後的日子陳小旗過得都非常快活,別的就不說了,回到衛所便在旁人都下地農忙累的好似牛馬時撈到職守安遠驛站這樣鬆快的活計,弄來一大桶火藥瞌睡就給送枕頭,驛站背靠的山上就尋找這樣一處產硝土的岩洞。

    從岩洞裡剛回驛站還沒笑多久,騎馬已經很順溜的付元便帶著秤砣馬屁股後頭捲著一道土龍疾馳而來,瀟灑地勒馬之後『喲喲喲』怪聲怪氣叫著摔下馬來。好歹知道勒馬,秋末的時令穿得也稍厚實些,沒摔疼他,爬起來就高高興興竄進驛所叫道:「小旗?大哥?發俸了!」

    「你才發……發俸了?」

    陳沐還以為付元是在罵他,話說一半才反應過來,算算日日這次他應當能拿到兩個月的俸祿。上月發俸祿時他人在廣州府,如果這次一塊發下來的話就應當是六石糙米,這算銀子將近三兩。

    雖然陳小旗如今懷揣十幾兩銀子也算是『財大氣粗』,但你要問六石糙米他要不要?

    廢話!憑自己老子本事世襲來的官職,憑什麼不要俸祿!

    付元搓著手笑道:「六石半,你屋沒人,我都放米缸裡,讓鄭老頭看著呢!」

    「嗨!」陳沐一聽拍手就笑,「別費勁了,改天誰有空上我家把那米賣了,留著也沒用,小旗在這待一冬天,回去都成陳米了——先不說這些,你回來的正是時候,走去稱子藥,石岐在外邊等著呢。」

    陳沐說著攬著剛抹乾淨眼淚的八郎就往外走,魏八郎極力抗拒,他現在聽到子藥倆字就光想吐。

    「等等等等!」

    付元端著瓢正飲水,見陳沐這就要走連忙出來竹筒倒豆子般說道:「百戶在清遠正著急呢,廣州府東邊今晨有倭寇出沒的消息,指揮使大人傳令各百戶所盡快收割田地,守備各地,百戶讓咱們……」

    「讓咱們回去禦寇?」

    陳沐皺著眉頭,他倒是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他才說完付元便擺著手笑道:「這都快入冬了,就算倭寇到了廣東也不可能跑到咱清遠來,百戶是發愁收割田地的事,想讓咱小旗抽一個人回去,小旗您也知道,百戶所一共就五六十正丁二百多個能下地的余丁,除去職守各地的兩個小旗,哪兒能收完五十頃軍田啊!百戶還讓我問你,看你這能不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問我?」這就輪到陳沐愣住了,就算白元潔把他當心腹,那充其量也就算個打手,這種事哪裡會找他想辦法,「總旗呢?百戶怎麼不問總旗問我?」

    「王總旗得癆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整日什麼事都不管,說不準啥時候就撒手走了,哪兒能比得上小旗能為百戶分憂啊!」

    在小旗上頭還有掌管五個小旗的總旗,然後才是百戶。雖然說陳沐對於白元潔直接找他詢問這種事有什麼辦法感到詫異,但不得不說,白元潔找對人了。

    大的不說,整個清遠衛三千多個正丁軍戶,誰能為白元潔解決這個煩惱?

    陳沐輕輕拍拍自己胸口,對付元說道:「別說回去一個人,就算小旗六個人都回去收割田地,又能頂多大用?如果百戶能往陳某小旗調來一兩個匠人,兩日,最多兩日把東西給百戶送去,興許能在五日內把稻收完打好,即使不能,也可以儘量多收一些。要是不能調來匠戶,就跟百戶說,陳某旗下出三個正丁回去——怎麼樣,再跑一趟?」

    每到此時,陳沐就十分慶幸他投身的是個軍官,即使是衛所最低級的軍官,也好過他們這些被呼來喝去的普通軍戶。就這幾日,付元從百戶所到安遠驛站這幾十里路來來往往跑了不知多少次。這事要換成陳沐被上官這樣使喚,地位又低還沒有俸祿,恐怕他也跟著做逃卒了!

    可付元沒有半點這樣的覺悟,甚至他非常樂得如此,點頭應下在驛館吃過些飯,與出門稱量火藥的陳沐等人打了招呼便極為輕快地策馬離去。

    普通軍戶,現下在清遠衛割稻子的那上千號人裡頭能有多少會騎馬的?他付元就算一個!這幾天從一開始牽著驛馬走去飛水橋到後來走一會坐在馬上慢慢踱一會,至如今已經能慢慢騎著走,時不時快奔上百步,付元心裡高興啊!

    何況眼下看陳小旗這意思,是要讓他在接下來的冬天專門負責前往清遠城、百戶所,這是心腹才有的待遇。跑幾次腿兒,付元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抱怨!

    就這幾日,付元每次從衛所出門時都是趾高氣揚的,那感覺都不一樣。過去衛所沒多少人看得起他,可就因為陳沐,因為陳沐的一匹馬,讓過去看不起他的那些軍戶都得高看他一眼。為啥?因為他來的是百戶所直尋白百戶,去的是安遠驛輕鬆當差,還能騎著高大的九邊戰馬!

    別說尋常人看不出戰馬的年歲,大多人都沒離近了摸過馬兒,就連付元自己如果不是陳沐親口告訴他這火燒雲是十幾歲的老馬,他都不知道。

    陳沐不知道這些,他正坐在驛站東邊林子裡的樹根上拿炭筆在木板上寫寫畫畫,頭腦裡琢磨一個可能事關生死的大問題。

    按最佳配比稱量出的火藥,用在鳥銃上時是不是應該少一些?

    陳沐最怕的就是這個時代鳥銃撐不住火藥爆炸的威力,鉛丸沒打出去,再炸膛了!

    註:大人一詞在很久以前就有父親的意思,但並非絕對指父親,也可指成年人、長輩或表尊敬。

    據我所知確定這種多重用法最早是在漢代,可能更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1
第二十三章 匠人
               
    當天夜裡,付元帶回白元潔想辦法調來匠人的消息。

    隨後兩日,小旗除了在飛水橋巡行設卡,便是在外頭像搗蒜那樣搗火藥,恰好邵廷達過去被白元潔抽調至火藥庫幫著做過子藥,基本上陳沐的火藥除了配比之外任何工序都沒落下。等到第二天火藥曬乾準備試用,白元潔抽調來的匠人也到了。

    人是三個,但匠只有一個,名叫關元固,年有五旬鬚髮斑白,右手少個尾指不知因何;另外兩個如今還不算匠戶,只是關元固的余丁,也是老匠人的兒子,長子關尊耳、次子關尊班。

    名字聽起來聽威風,感覺像士人多過匠戶。實際上呢,無非也就是關老兒與大郎二郎。

    驛館外馬車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關氏父子三人正在幾名驛卒的幫助下清點他們的行禮,諸如木工箱、鐵工爐、礦筐與鐵錠。來時白姓百戶說了,到安遠驛來是要聽陳小旗意思做東西,至於東西做成之後,白百戶也提了想讓他們留在陳小旗這的意思。如果是一位禮賢下士的僱主,這對關家父子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過去匠人除了住匠,還有些要承擔班匠的義務,就是一年、兩年或三年中抽取三月在北京兵仗局或其他地方無償差遣。說是三個月,但他們從廣州都司想走到北京就要三五個月,回還又要三五個月,裡裡外外一年就過去了。前些年皇帝下詔,准許他們以每年銀子四錢五分的雇銀來免除班匠的差遣,可四錢五分銀子從哪裡來呢?這幾乎意味著他們每年都要交一石米才能免除差遣。

    除此之外還有住匠,每月有十天,他們要為所在衛所工作,其餘時間才能接些零活維持生計,不想擔任住匠,就只能每月上交一錢銀子,讓衛所再去僱傭別人上工。

    而生為衛所軍匠這個身份,決定了他不能像生活中城郭內外的匠戶那樣依仗手藝開家店舖財源廣進,而只能閒暇幫著軍戶修修兵甲,窮苦軍戶才有幾個錢?他一年得到酬勞也就只有些飯食,還不夠交給官府衛所的雇錢。

    這種情況下,也就是說,如果這位陳姓小旗要僱傭他們,就需每年代為支付繳納官給府、衛所的白銀共一兩七錢,並每月付他們工錢——五百枚通寶。

    工錢並不高,甚至相較市面上僱傭熟練軍匠的工錢,這個數目已經低了一半還多。

    關家父子很需要這樣一個僱主,就像白百戶說的那樣,這位陳姓小旗非常富有,富有到可以一次結算他們整年的工錢!

    在關元固心裡,他覺得陳小旗既然急著請白百戶把他們調來,那心裡一定急不可待,興許還會禮賢下士一些,可事實好像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

    接引他們的只有幾名驛卒,還以為關家父子是來往的官員親眷,為首的驛卒笑眯眯地問道:「老者你此行是?」

    「有勞,老兒受清遠衛白百戶之邀,來陳小旗麾下。聽說陳小旗在安遠驛當值,不知……」關元固對驛卒拱手後探手問道:「陳小旗在哪啊?」

    「是陳軍爺的部下啊!」

    幾日下來,名叫柯澤兒的驛卒已經與陳沐一行熟識,笑著朝驛館東邊官道上指著道:「老丈,陳軍爺林間放銃,我引你們過去。」

    幾人才走不多遠,便見道旁有幾個軍戶打扮的青年有的搗子藥有的捂耳朵,接著便是一聲銃響。

    「碰!」

    銃口起硝煙。

    用陳沐的話說,老關一家有幸見識了這個時代全世界最科學配比的火藥在廣州都司清遠衛下屬安遠驛站的林間第一次響起。只不過顯然,火藥的表現並不是那麼地令人滿意。

    為了避免炸膛,陳沐讓石岐持質量較好的鳥銃瞄準五十步外的目標,並未依照慣例向銃管裝入三錢子藥,而是僅僅兩錢。在陳沐的料想中,更加科學配比的火藥作為發射藥,兩錢應當足矣達到三錢的效果。

    並沒有。

    一聲銃響,鉛丸越過五十步距離準確地命中在預先瞄準的樹幹上,即便在陳沐的位置也能看到樹幹上濺起一片木屑。但魏八郎跑過去,卻沒有用小刀在樹上扣鉛丸,反而低頭樹下尋覓一會兒,這才興高采烈地高高舉著手讓他們看。

    顯然,鉛丸卻未能突破樹皮嵌入樹幹,只是在樹幹上留下小坑,接著掉在地上。

    陳沐深吸了一口氣,對舉銃的石岐道:「三錢,打三十步。」

    在他的預想中,即使少裝三成子藥,也不應當才堪堪射破五十步外的樹皮,即便是原先的火藥少裝些也能達到這種效果。不能打進樹幹,便意味著同樣不能在破甲後對敵人造成貫通傷。

    究竟是自己高估了火藥最佳配比的爆炸力,還是搗制火藥的過程出了問題?

    這些問題在三錢子藥的裝藥量被石岐打出鉛丸後迎刃而解,更響亮、煙霧更少、後坐更大,鉛丸準確地擊打在三十步外的樹幹上,魏八郎跑過去找了半天,最後在碗口的粗的樹幹上找到一個透明孔洞,鉛丸早不知飛到哪裡去。

    「打穿了!」

    陳沐的注意力不在命中的樹幹,而在石岐手上的鳥銃,剛剛他一直擔心這桿從張永壽手裡弄到的鳥銃會禁不住火藥爆炸而炸膛,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明朝的鳥銃只要好好做,質量似乎也還可以。

    心裡鬆了口氣,陳小旗突然發現林邊道旁站著一老二壯三個外人,正當他不解的眼神望過去,為首的老人便拱手道:「老兒受百戶所差遣,聽說陳小旗能做出割稻利器?」

    「原來是軍匠,老丈怎麼稱呼?快這邊請。」陳沐說著便快步走上前去,他太需要匠人了,擺手讓石岐小心地再打上幾銃試試銃管是否耐用取出兩片炭筆勾畫的木板,上前對匠人笑道:「沒想到百戶這麼快就將匠人派來了,老丈且看,這板上構造可能看懂?一為長鐮加個兜住稻子的布袋;二來是稻床,能將稻穗摔打剝落稻穀——可能製成?」

    鐮刀加上袋子是他的想法,稻床則不是,這東西明朝就有,甚至明朝還有比稻床更加先進的腳踏剝米機,陳沐只知道清遠衛沒有,這就夠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四章 藥筒
               
    技術的進步能帶來更高的效率,白元潔說不出這句話,但他懂這個道理。

    長兜鐮刀與稻床不是什麼技術含量高的物件,甚至稻床不過是四方木盒上面幾根木棍再加三面高出的木頭罩子罷了,但這能為軍戶在收割稻穀時帶來巨大的效率卻不容置疑。

    用長鐮刀收割稻穀,只要鐮刀足夠鋒利,數息之間便能將縱橫五步之間所有稻穀收入囊中,不需要彎腰一捧一捧拾起稻穀,只需要放在驢車上運回去就夠了;而稻床則讓衛所婦人們更快把一捧一捧的稻穗打下來,堆進倉庫她們有整個漫長冬季可以用來把稻穀變成大米。

    受僱於白氏的匠人擁有更高的效率,僅僅用了半日便在短鐮刀的基礎上做出十幾根安置鐮刀的長木桿,接著不過一日,在白元潔發動馬匹、牛驢車的條件下,衛所上百人輕輕鬆鬆把屬於百戶所的軍田全部收割完畢,五成收成被大車運送向清遠衛指揮使在城中的倉庫,三成留下來繳納軍田的田稅,剩下兩成則是百戶所所有軍官接下來兩個月的俸祿,最後一成……留給軍戶享受豐收。

    除了指揮使和那些享有許多軍田的千戶們,尋常軍戶是根本不在乎什麼倭寇入侵之類事情的,倭寇來了也不過是跑罷了,反正那些光頭光腳的倭寇不可能把牆磚搬走,而他們所擁有的大多只有土牆罷了。

    總之,又是貧窮的一年冬天!

    不過對關家父子而言,他們彷彿嗅到不再貧窮的氣味。

    安遠驛站,陳沐擺弄著手心幾顆鉛丸,抬頭對一旁的關元固問道:「就是說,如果我需要你幫忙,派人去清遠衛,付工錢與料錢,你就可以為我做東西;如果我要雇你們,每年付銀七兩,你們三個就只為陳某做工,白百戶還說,陳某能一次付一年的銀錢,沒錯吧?」

    關家父子三人一月工錢五百通寶,一年合銀約六兩,再加上繳納官府的一兩七錢,應為七兩七錢。但實際上因通寶的年份、成色不同,實際只需五兩五、六錢的銀子就能兌換六千枚通寶。這年頭糧食、通寶、銀子都是通貨,一個比一個硬。

    做鐮刀與稻床時陳沐看過,關家父子三人手藝不錯,老人家一輩子和鐵工、木工打交道,甚至因為是軍匠上房砌瓦下量地方都有涉獵,家傳的手藝算是大匠了;兩個兒子如今都年近四旬,取名一個敬鐵工祖師爺李耳、一個敬木工祖師爺魯班,寄託著關元固的厚望,儘管名頭不過幼匠,實際手藝熟練至少在陳沐看來足夠稱之為合格匠人。

    在百戶所白元潔出鐵料錢的情況下,打出的鐮刀寒光閃閃,工錢便宜。五百枚通寶僱傭三個人?這在陳沐看來很值得。

    關元固聽著年輕小旗隨意說出七兩現銀時眼睛都冒光,在衛所做事一輩子,他還沒見過這麼財大氣粗的小旗官,實際上在此之前他所領到衛所最多的酬勞也不過兩石糙米——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一個月獨自打製並鑽好一根鳥銃,鳥銃的主人是白百戶,現在白百戶的父親。

    生為軍匠,除非輪班進京,否則一生不得出衛所,而他受制於衛所,替工的銀錢始終都由衛所繳納,直至今日他都未曾伸手摸過銀子的模樣。

    但老匠人的風骨還在,老人沉沉點頭道:「回小旗,絲毫不差。」

    「七兩,陳某有,但不能都給你。」陳沐從驛卒柯澤兒手中接過端來的溫水,點頭道謝,隨後對關元固伸出三根指頭說道:「我只能給你三兩,餘下的四兩要等五個月後給你。並且……」

    陳沐放下水碗,輕輕叩在桌上,道:「只要陳某不死、只要陳某還付得起你父子三人的錢,你們便是我陳家匠,如何?」

    陳家匠?這年月人們只聽過楊家將,可沒聽過陳家匠,不過關元固還是能聽懂陳沐言語中的意思。與陳沐所想像的反應恰恰相反,關元固僅僅思慮片刻便點頭應下,笑道:「理應如此,老兒做了一輩子軍匠,既受小旗傭工,又怎能不做陳家匠呢?」

    無非是家兵、家丁而已,這事在老軍匠眼裡還真算不得什麼大事。何況陳沐雖然是個小旗,但在他身上,關元固看到與其他軍戶、小旗不同的地方,不僅僅是他與百戶交好、又富有銀錢,而是——這位陳小旗重視匠人!

    見陳沐說完話,一旁侍立的驛卒柯澤兒便走上前問道:「軍爺,用飯?」

    「柯澤兒你可是有事要問陳某?」陳沐地臉上露出狐疑,這驛卒今日有些反常啊!卻見柯澤兒連忙笑著擺手搖頭,陳沐這才擺手道:「不必這麼客氣,稍後我叫人去端飯來便是,你是驛卒,忙驛站裡的事情就是,陳某又不是客人,只是在此當值罷了。」

    等柯澤兒訕笑著走了,陳沐越想越不對勁,這好端端的,驛卒他們管食管睡便已仁至義盡,這麼客氣生分做什麼?

    倒是一邊說書人石岐抓了兩句古文,顯然是這些日子騎馬又放銃的讓這個總是顯得有些憂鬱的軍丁稍有精神,對陳沐笑道:「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將!小旗且安心受著,他這是聽說了倭寇近廣城,怕遇險時丟了性命!」

    正邊吹邊喝熱水的陳沐愣了一下,放下碗長出口氣,有些憂慮地說道:「說的是啊,倭寇要真來清遠,就咱這幾個人守偌大的驛站,守得住?」

    他不光知道日本武士能打,還知道日本大弓殺傷很強,就別說上百倭寇的大隊還是十幾個倭寇的小隊,黑嶺一戰十幾個軍戶在其中還有四個白氏老卒的情況下付出死五個重傷一個的代價才擊退十幾二十多個有兵無甲的山賊,到敵人跑了都不知道山匪到底有多少人……現在就憑他手底下這幾個歪瓜裂棗跟倭寇打?

    守住個拉稀!

    那幫從小受訓殺人的蘿蔔頭最好別來!

    「明天你回衛所,想辦法看能不能再買桿新鳥銃,待會把火,子藥桶都搬進驛館,再帶回來點木料,百來斤吧。」陳沐從懷裡摸出錢袋,給石岐拿了四兩讓他買銃,又將三兩交給關元固,這才對老匠人說道:「本來該讓老人家歇歇的,不過事態緊急有備無患,您得做些一樣大小的小木筒,一節能放三錢二分子藥、一節能放一錢引藥,插在一起,越多越好。」

    說罷,陳沐蹲下拍拍魏八郎的臉,面上露出既有擔憂又有不甘的複雜神色,在魏八郎單純的眼前豎起食指,咬牙切齒道:「小八郎,你知不知道上次白百戶說過什麼?他說朝廷一個真倭首級懸賞——三十兩!」

    註:錢與分是重量單位。

    明朝一錢合3.7克,一分0.37克。黑火藥裝藥量很大,相當於家用小鹽勺不冒尖六勺子藥,一勺引藥。

    子藥由銃口送入藥室,隨後送入彈丸通條壓實,引藥隨後倒入火繩將要打下的藥池,藥池與銃管內藥室有小孔相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五章 賭注
               
    陳沐要關元固做的子藥筒沒有絲毫技術含量,只是簡單地削木頭而已,最大的技術含量大約只在如何將每個木筒都做成準確地能裝三錢二分子藥與一錢引藥的標準大小。但顯然這種小麻煩難不住究竟歷練的軍匠,只需要稱量之後做出一個準確裝藥的小木筒,削出一個同樣體積的木管作為參照,大小均不差太多。

    實際上就算有所偏差也沒關係,因為老匠人為陳小旗做了一隻抹平後剛好舀三錢一分子藥的木勺。如此一來不論藥筒有多少偏差,只要用這個木勺舀,便一定是合乎規格的子藥。

    倭寇進入廣州都司的消息令關家父子三個匠人如臨大敵,點著油燈趕製木筒直至雞鳴方眠,做了等到第二天陳沐就有了五十多個裝好子藥與引藥的小藥筒。

    陳沐沒有能力做出定裝彈藥,這意味著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必須忍受火繩槍接近二十秒一發的裝彈速度,繁雜並提心吊膽害怕裝藥過量引起炸膛的風險一直折磨著他。這種木筒不但能讓他簡單完成定裝,而且還能減少幾秒的裝藥速度。

    只是有點浪費罷了——小木筒未經休整的內壁必然會殘留一點火藥,這也是他預留一分裝藥量的緣故。

    身邊有技藝精湛的匠人無疑是令人順心的,儘管一年要支出七兩銀子,但這無疑值得。至少現在陳沐腰上圍著的棉布束帶環腰半圈緊湊細緻二十五個小兜與左腰紮著長木筒讓他心情大好。

    小兜用來隨身攜帶二十五隻藥筒,木筒盛放五六十顆鉛丸,再加上明軍原有的一大一小兩隻藥壺,他身上能隨時攜帶鳥銃擊發五十次以上的彈藥。

    次日清早,他讓石岐試過使用藥筒與原有藥壺依次射擊裝填,用過去的藥壺裝填,陳沐在一旁默數六十下能擊發三銃,有時因動作不熟練任何環節出錯,甚至還不能完成三次發射;而用藥筒,這個速度可以增加到六十下四銃,有時動作夠快可以擊發五銃,就算慢了最慢也能完成擊發三銃。

    這基本上也就是陳沐能達到的程度了,或許在精準上他強於石岐些許,但在裝藥速度上?他和石岐差不多。

    藥筒非常有用。

    石岐沒做成陳沐的囑託,他帶著銀子去尋打過交道的衛所火藥庫看守,使了二兩銀子卻沒能辦成弄到鳥銃的使命,最後看守拗不過石岐的堅持,只好從火藥庫中又提了一桶火藥給他,算是不賠不賺,不過回來還告訴陳沐一個並不算好的消息。

    「我們提火藥太多,開春之前他都不敢給咱們拿火藥了,小旗,屬下有負重託!」

    陳沐擺擺手,心裡失望在所難免,不過臉上也並沒有責難石岐,「沒有鳥銃,就做好防備吧,你是個謹慎的,萬一倭寇來襲不要硬衝……無妨,到底還有一桶火藥,不算賠本。」

    陳沐的心自從意識到倭寇真的有可能波及到清遠衛,注意力便不再放在職守飛水橋了,如今旗下軍戶不再兩人同設橋卡,改為白天黑夜輪換,牽著馬在飛水橋只有一個使命——看見光頭矮子拿細長刀出沒直接往回跑。

    一個人是攔不住倭寇的,只能把性命平白丟在橋邊;兩個人也一樣,與其送命,不如集結力量在驛館仰仗高牆再做考慮。

    見陳沐這麼說,石岐雖然心裡有些慶幸小旗沒責怪他,但面上也尷尬,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被陳沐打發去睡覺。倒是屋裡躺在床上睡覺的付元翻了個身,看著陳沐眼睛滴溜溜直打轉,趁陳沐打算出門看關家父子製作木筒的當口鞋都不穿快步竄出來,拉著陳沐到一旁廊下說道:「小旗,若要鳥銃,我知道有一桿興許能弄來,是倭銃,和你先前那桿一樣,就是舊了點!」

    「軍戶手上的銃,弄來?」陳沐狐疑地看著付元,左看右看搓著下巴上長出的小胡茬問道:「那麼大件的銃,你這手藝能行?」

    說實在的,陳沐真信不過自己麾下付元探囊取物的手藝,鳥銃這玩意兒那麼大個兒,是說弄來就能弄來的麼?

    「心領了。」陳沐拍拍付元的肩膀,「別失手被人抓住打個半……」

    付元從陳沐說到『手藝』這個詞,一雙小眼睛就瞪得老大,接連擺手,待到陳沐說別失手被打個半死,連忙止住陳沐的話頭道:「小旗,不是偷來,雖說倭銃稍短了些,也不好偷啊!我認識個賭坊裡的常客,總喝醉酒,清遠賭坊都叫他李總旗,也不知道是哪個千戶部下,刀、甲,都拿來賭,他有一桿鳥銃,賭的時候別人都不會使,不要。」

    「小旗如果想要。」付元難得有些豪邁地拍拍胸口,「付元為你贏回來!」

    要,陳沐當然是想要的,但賭這個方式,陳沐卻覺得不太靠譜。現下他對鳥銃的需求並沒有急迫到需要用非常手段巧取豪奪,何況他也沒有巧取豪奪的本錢,抱僥倖心理去可能開罪一名總旗,顯然並不明智。

    陳沐想了片刻,問道:「這位李總旗,他缺不缺錢?」

    總旗的俸祿要比陳沐多些,但單靠俸祿肯定不夠李總旗流連賭坊,何況每個總旗的俸祿雖然一樣,手上可用的銀錢卻並不一樣,因為還有私吞軍田的事情陳沐暫時還不清楚,他只知道到總旗這一級衛所軍官,是有私田的,無非多少的問題。

    「錢,應當是缺的,不然也不必拿兵甲賭了。」付元撓撓發巾下的頭髮,想不清陳沐問著幹嘛,難道能贏來還要使錢買?他以為陳沐是信不過他賭錢的技藝,道:「小旗,我們這行手藝都在手上,手快!他們發現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說他會出千。

    卻不知道陳沐考慮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贏回來,而是贏回來之後怎麼擦屁股,不要說總旗,張永壽只是心思裡把主意打到陳沐腦袋上,陳沐都一直記著這個事,碰到機會給他下絆子絕不含糊,何況衛所裡混跡一輩子的總旗官,真贏回來後頭麻煩多著呢!

    「呵,沒錢也就罷了,有錢還是使錢來的妥當。」陳沐笑了一下,拍拍付元道:「這幾日你就去賭檔裡跟著李總旗,他什麼時候沒錢了、或想把鳥銃做賭注,你就跟他說陳某想買桿鳥銃使上幾個月作價二兩銀子,明年四月他要是有二兩銀子,鳥銃我還給他,如果沒有,銃就是我的——看他願不願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六章 傳警
               
    陳沐能感覺到倭寇入廣東給軍戶們帶來的壓迫。

    前世他從來不覺得這個時代的倭寇是個大事,甚至聽說幾十個倭寇轉戰東南千里,所攻無不破所掠無可守的事情時還覺得像個笑話。但當他到這個時代,才真切感受到作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芸芸眾生,對於幾十個、上百個武裝海盜隨時可能侵襲有多大壓力。

    他不曾經歷古代戰爭,但黑嶺的戰鬥讓他明白戰鬥不是紙面數字,你一個兵我一個兵,懟平了。

    沒這回事。

    是我殺你一個人,你另外三個就感到害怕,我沖上去再殺一個,最後兩個就要逃跑,逃跑我還能追上去砍死一個抓住一個。

    戰場上,人真的有氣,有勢。

    就像清遠衛,要生產,收割糧食碾碎稻穀,要想著火藥想著兵甲,還要派出軍戶來看護住方圓二三十里田地與要道。倭寇不需要考慮這些,他們只要殺、搶,就夠了。

    沒有防賊千日的道理,但他們現在恰恰就是在做這件事。

    付元離開安遠驛站的第二日,白元潔派人從清遠衛送來兩顆插著引線的黑球,白七說這東西叫『五里霧』,發現敵情就點燃引線,能放出很大煙霧,可令沿途軍戶傳報至衛所做好防備。還專門告訴他,這霧球發出煙霧有毒,點燃丟遠了就趕緊騎馬跑。

    十幾個敵人丟一個,上百敵人丟兩個。

    至於敵人上千應如何陳沐沒問,白七也沒說。別說沒有出現上千倭寇的可能,就算是亂軍上千,依照清遠衛軍戶的操行,三倍兵也打不過,趁早逃命就行了。

    邵廷達如今也不再插科打諢說那些沒用的話,除了飛水橋邊緊張兮兮的當值回來就在驛站院子裡練刀,就算閒暇時也會坐在門口一遍一遍磨礪著自己那口雁翎刀,將刀磨得清亮見不到一點鏽跡。

    中間他還專門向陳沐告假,去了趟清遠城,在鳳凰街買了一口新刀。買刀的原因是他聽見說書的石岐提起倭寇的刀很快很利,擔心老刀不禁用。

    陳沐知道以任性蠻勇示人的邵廷達心裡其實怕了,誰能不怕呢?陳沐自己心裡其實更怕。在他過去生活的年代,中華文化式微,反倒隔海相望的島上文化輸出兇猛,在某種程度上日本武士與維京海盜並稱為武力最兇猛的戰士。

    在過去陳沐可以滿含奚落地說起自家祖先漢唐武士的英姿——但陳沐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對手。

    他想發掘岩洞想了很久,時常抬頭將目光望向離驛站不遠的岩洞,但他不敢去。如果倭寇真的會來,他不希望自己在雙方互相發現的一開始將後背留給敵人,他希望在驛站的高牆上,用火銃對準這些來自海上的入侵者,在一聲巨響硝煙瀰漫在眼前時,擊斃其中最凶悍的首領。

    倭寇即便是真倭,也不會都是武士,但其中首領必然是武勇的佼佼者。

    用一顆鉛丸擊斃一名自幼受訓殺人的武士會是什麼滋味?

    陳沐想試試。

    但是沒有機會,提心吊膽自吹自擂的等待耗光了陳沐全部精力,整整一個半月,隨著冬季到來的腳步,清遠衛不斷有探馬向衛所近畿各個職守崗哨帶來廣東都司的消息——大股倭寇登陸惠州府大星尖,平海所不能敵,隨後抄掠至貴善為明軍所驅趕,餘黨散向各地;廣州府增城傳警,茅田被掠,距離清遠衛最近不過七八十里地的從化縣亦傳出警兆,總兵率大軍圍剿時卻已不見蹤影。

    驛卒柯澤兒惶惶不可終日,每日對著佛像跪拜口中唸唸有詞說著什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類的話,引來陳沐奚落。

    這小子太不虔誠,就算真有神佛,也不會保佑這樣的迷信徒。

    石岐比神佛直白得多,哐地一聲將鳥銃擺在柯澤兒面前,「趁現在拜拜銃,這東西比佛像更能保佑你;實在不行,就去拜拜我家小旗,比這管用多了!」

    再沒有比這還實在的實話了。

    付元還真給陳沐把鳥銃弄回來了,只用了一兩四錢銀子,從衛齊千戶麾下賭鬼李總旗手上買來一桿倭銃。也不能說是買,畢竟他們做下約定,倘若來年四月李總旗手上有錢,陳沐還要將倭銃原封送還。不過不管怎樣,這桿倭銃現在是陳沐的兵器。

    原先的那桿鳥銃,陳沐交給石岐用。沒辦法,付元不會使銃,陳沐賞了五錢銀子給他。

    李總旗這桿倭銃基本上沒開過火,銃管保持的不錯,就是木柄離朽壞不遠了,陳沐讓關家父子給他趕工出一副木質銃床重新用五條鐵箍紮好,整個倭銃像新的一樣。

    就是看上去丑了點。

    受限取材,關元固只能用安遠驛站左近木料製作銃床,木料中仍舊有水分,何況也沒有塗油刷漆,導致新作銃床看上去並沒有那麼美觀。

    陳沐不在乎這個,等渡過此次倭寇入侵,到時候再去一趟廣州府購置新銃便是。他現在腦袋裡只想著一件事,等這次事情過去,冬天趁衛所閒散,從旗下余丁中信得過的諸如鄭老頭、邵廷達家眷裡挑選五六人召來安遠驛站,去岩洞裡指揮他們熬硝,等到開春派人拉到廣州府賣了。

    進入十一月,天氣已經很涼了,儘管地處嶺南冬季不像北方那麼寒冷,但陰冷刺骨的風似乎是破舊面甲都擋不住的,幸虧原來的陳沐有先見之明,用米糧換了件新襖披在外面,否則這日子真不容易過。

    即便如此,每日醒來襖子上沾了潮氣摸起來黏糊糊,擰卻擰不出水,難受的很。

    就在陳沐以為倭寇入侵的事已經過去,他都準備著手召集旗下余丁來岩洞開採硝土,這一日卻突然聽聞衛所傳警。沿途騎手策馬奔來,大清早在安遠驛站外敲著銅鑼高聲叫嚷,等陳沐出去,聽到探馬急切的消息令他臉色煞白。

    「倭寇順水而來,先襲東北清遠峽,清遠峽衛兵不能擋,現在已經朝百戶所殺過去了!快回清遠城尋各自百戶,準備守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七章 指揮
               
    人們在心裡想了一萬遍戰爭,做了一萬零一次心理準備,當戰爭來臨,依然像沒頭蒼蠅到處亂撞。

    駐防驛站月中,旗下各丁都依靠驛馬學了手馬術,騎馬打仗肯定會被撅下去,但代步踱馬已不在話下。聽聞百戶所傳警,陳沐二話不說開馬廄命眾人攜刀持銃,唯一不會騎馬的魏八郎被陳沐丟給騎術最好的付元帶著,一路直奔清遠城策馬揚鞭馳去。

    受驛卒柯澤兒等人連月飯食供奉,陳沐也沒忘記他們,不過他們就算去清遠也未必能進城,便讓柯澤兒帶著驛站裡的皂吏、關家父子等人帶上夠幾日吃食的乾糧與水囊順著梯子爬進岩洞。

    上去之後把梯子收上去,別的不說,身處密林山壁,就算清遠城陷落,倭寇也未必能找到這來。

    陳沐急,只為軍令而急,或者說他是為心中驚恐震怖所驅馳,只想逃進清遠城。說起來有些丟人,自聽聞警兆,他整個人都有些六神無主,只想找到一根主心骨——白元潔。

    但陳沐也知道,旗下諸丁不同,他們看自己的臉色行事,自己就是他們的主心骨。另一方面,他們的焦急與恐懼,來源於他們留在百戶所的家人,他旗下手無寸鐵數十名余丁們。

    馬是個好東西,能縮短他們的趕路時間。這些日子陳沐沒有回過清遠,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們至安遠驛站值守那天步行整整半日方才到達,而回程,五匹馬六個人不過用了半個時辰。

    沿途到處兵荒馬亂,一隊隊軍戶皆在小旗或總旗率領下匆匆趕路,農人裝扮的余丁站在路旁臉上滿滿寫的都是不知所措,甚至有人跪伏在地不停朝天磕頭,殊不知天不救人人自救。

    臨近前往清遠城與百戶所的岔道,隔著很遠白七便策馬奔來,離近了才勒馬張手催促陳沐等人勒馬,「陳小旗,你背後認旗呢?先別管那些!快,百戶等你們很久了,隨我進城!」

    陳沐到這時懸著的心才終於放回肚子裡,環顧左右,人們雖然慌亂,但顯然倭寇還並未打到清遠城。他信不過這個時代的軍隊,即使他也是其中一員,最讓他擔心的情況就是自己姍姍來遲,倭寇肆虐城外,到時候他們進不去城池,不論是戰是逃,似乎都沒什麼好下場。

    「好,百戶已經入城了?」

    「千戶百戶都被指揮使大人召集上城議事,倭寇已經很近,我們快走!」

    白七比陳沐還著急,拽著韁繩便要朝清遠衛走,陳沐正要策馬,韁繩卻被邵廷達拉住,轉過頭看見表弟滿臉汗珠,說話都有些發抖,「沐哥,妻兒老小還在百戶所啊!」

    邵廷達一家八口、鄭聰一家九口、付元一家四口,全部都在百戶所。現在說讓他們進清遠城就進清遠城,怎麼進?

    邵廷達鄭聰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陳沐面露難色,他有心想讓白七先進清遠城,卻又畏於軍法。軍法,不是兄弟間說笑,也不是他用來約束下屬的情義利益。軍法是白元潔動動嘴皮絞死老瘸子,是陳冠臨戰畏怯轉眼從背後射來的羽箭,不近人情,讓他進清遠,他就不能等。

    「小旗還磨蹭什麼!」白七轉過頭來厲聲道:「余丁比你們快,百戶早就叫我們把他們送入城了,快走!」

    交代清楚這句,陳沐旗下再沒有任何疑慮,紛紛策馬隨白七朝城下奔去。

    到了城門驗明正身,接著便進城在城牆根下靠成一排。前後左右,到處是百戶白元潔部下正丁,粗略望去大幾十人都是熟識的老面孔,他們離東門最近,守著城牆拐彎。再遠些,也有些眼熟面孔,守著東門左近三四百軍戶都是他們清城千戶所的旗軍。

    東門是他們的防區,而百戶白元潔,顯然是千戶部下的大將,就像陳沐在白元潔部下的地位一般。這其實是一件挺見鬼的事,他們千戶是指揮使部下最能打的,不然也不會守備首當敵沖的東門,而白元潔是東門守備軍中離城門最近的,陳小旗又是白元潔部下離東門最近的。

    陳沐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榮耀,恰恰相反,他們小旗是最危險的!

    見了鬼了!怎麼就有這麼巧的事兒?

    亂糟糟的等待裡,越來越多軍戶從各地趕來進城,短短半個時辰東城牆下便聚集了五六百人,這差不多已經是千戶部下的所有兵力。兩架造型誇張的塞門刀車推到城門內兩側斜放,陳沐離城門最近,能聽見城樓上絞盤鐵鎖碰撞發出的巨大聲響,當聲響戛然而止,清遠城吊橋已經被拉起來,隨後沉重的響聲在城門洞中轟隆而下,邵廷達說那是鐵懸門墜下的巨大聲音。

    如臨大敵,這讓陳沐與旗下諸丁面面相覷,陳沐有些艱難地嚥下口水,可嗓子已經非常乾澀,他小聲問道:「到底有多少倭寇?」

    沒人能回答。

    連塞門刀車都被搬出來,指揮使是已經做好城破的準備了?

    沒過多久,縱貫清遠城的鳳凰街上十餘騎攜身後百餘步行旗軍奔來,臨近城門數騎自其中分出,便見面色陰沉的白元潔披鐵甲帶長刀領著幾名白氏家兵龍行虎步地走來,掃過陳沐時趁他點點頭,隨後面露不虞地對白七問道:「王總旗還病著呢?」

    不等白七回答,白元潔深吸口氣,恨恨地說道:「病死他算了!」

    「清遠峽擋不住,他張永壽能擋住才見鬼!就為這事,清、南、韶、連、濱五個千戶所都不要了來守清遠。」說著看見旁邊放著兩架塞門刀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全都拿走!他媽的這幫窩囊廢,被百十個倭寇嚇成這樣?」

    白元潔在城下叉著腰發了好一通脾氣,隨後傳令讓人把塞門刀車取走,點了陳沐與另外兩個小旗,揮手道:「別在下頭站著,讓你們旗下軍士在城下把刀磨亮把銃上火藥,跟白某上城見千戶。他們千戶所不要了,白某的百戶所還要呢,讓倭寇崽子屙了尿,白某以後還怎麼在百戶衙門做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白元潔說,入侵清遠的不過只是百十個倭寇。當陳沐登上城頭舉目向東望去,他看見的倭寇更少,這個名字前世今生他聽了不下一萬遍,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倭寇。

    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樣。

    「出城迎戰,若被倭寇攻入清遠城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白靜臣你祖上做過指揮使,但那是你祖上不是你!這些事輪不到你做主!」

    白元潔與姓羅的副千戶爭執著什麼陳沐聽不見,也沒興趣去聽。有些事情他就算知道也輪不到他做決定,他只需要聽從百戶白元潔的命令就已足夠,他更想仔細看看遠處的倭寇。

    秋末冬初的廣州都司天氣已經很涼了,但在城東田野村落中肆虐的倭寇卻好似不知道寒冷一般,他們有人穿著明人百姓家中搶來的襖子披著、有些扣著倭人鐵兜卻光著背,還有人披著紮起的稻席穿在身上——陳沐看了幾眼才反應過來,那不是稻席,是蓑衣。

    當然也少不了其中身穿腹甲的人,從甲冑上能看出他們過去在倭國中地位不高,因為他們只是裸身穿護住胸腹的簡陋腹當。

    大部分倭寇都光著腳,頭髮剃著滑稽而特殊的月代頭,把頭頂中間剃掉,這大約是倭寇的典型標誌了。他們手上的兵器也五花八門,有夾在肋下的短倭刀,有持在手中的小太刀,更有抗在肩上的野太刀,也有長柄的大薙刀。這些兵器在倭寇中佔四成左右,更多的倭寇用長槍、竹弓,陳沐還發現有兩桿倭銃,也就是鐵炮。

    在陳沐看來,這些倭寇已經狂妄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四散著三五個倭子踹門扛糧也就罷了,還有人將來不及逃竄的軍余聚到一處,圍著那些叩首討饒的百姓手舞足蹈,不時朝清遠城上看來。

    從城上看過去,東邊一二里外倭寇至多也就三十多人,哪裡有白元潔說的一百多個,難道是指揮使那邊得到的消息是張永壽虛報的?

    陳沐找到白元潔氣憤的緣由了,就這麼點武備簡陋的倭寇,硬是讓他們指揮使召集五個千戶所衛兵全部放在城裡,這簡直是腦袋有問題!

    就這麼一座磚石清遠城,就算是一丈九尺高的小城,放著讓倭寇打,就這幾十人能爬上來?

    白元潔說的沒錯,這就是窩囊廢。

    「如若城破,白某自一力承擔,羅千戶不必再說什麼,你自去尋指揮使告白某一狀!開城門!」

    爭執有了結果,白元潔連招呼都沒打便逕自走下城牆,陳沐連忙握著鳥銃跟下去。到了城下,便見白元潔高呼一聲,召集旗軍道:「倭寇就在城外,數不過百十而已,白某決意出城迎戰,凡隨白某出城者,同生死共富貴!可有勇夫?」

    陳沐知道,白元潔這是抗命了,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起身走到白元潔身後,他一動,身後幾名旗丁都跟上來,只有未經歷過黑嶺夜戰的鄭聰稍有磨蹭,但轉眼就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城牆根,左右看看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陳小旗並不認為這些倭寇是因為他所作所為造成蝴蝶效應引來的,也不覺得白元潔抗命的底氣是自己。也就是說,就算沒有他的明朝,白元潔一樣會抗命,然後依然活著好好的,並在不遠的將來做到清遠衛指揮使。

    風險只在戰鬥中,可陳沐真不覺得幾百個人打三十多個倭寇能出什麼差錯。此時此刻他心裡滿滿想的都是想辦法斃掉兩三個倭寇,轉手就是一百兩銀子!

    或許這次他可以不要錢,如果白元潔肯幫忙,他的實授官職興許都能往上動一動。

    有他小旗幾人帶頭,後面眾人這才踴躍跟上,畢竟別人並不知道白元潔抗命。不過即使如此,等懸門升起吊橋放下,走出城門洞的陳沐回頭望向魚貫而出的眾人,僅有堪堪六十餘人。

    這裡面還要算上十幾個白氏家兵,也就是說白元潔麾下還是有二十多人不敢跟隨出戰。

    陳沐覺得……好像有點託大了。

    等白元潔再開口,陳沐便後悔地光想轉頭逃回清遠城,可惜城門已經關了。白元潔對他說:「二郎,我再撥你八名火手,稍後三五十步接戰,你看好敵陣中吹海螺、舞金扇、執旗者,放銃打死他們!倭子依靠這些傳令,他們在林間兩側有伏兵,務必令旗下眾丁聽我號令,不可擅自行動,否則我等必死無葬身之地!」

    六十多人打三十幾個倭寇,陳沐已經覺得託大了,現在白元潔言之鑿鑿地說林間兩側倭寇還有更多伏兵,真的有他媽上百人,陳沐臉上十分僵硬地笑了。

    這還打啥?

    這還有啥可打的?

    要一個對一個,相距五十步陳沐有把握在三十步時擊斃一名倭寇,可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嗎?他真信不過這些看上去跟張永壽旗下火手一個模樣的軍戶們!

    「你們看著點,別把銃對準自己人!」

    這是陳沐在七名火手劃至自己麾下時說的第一句話,白元潔把出戰的六十餘人中所有火手都交到自己手中。兩個白氏家兵用的是鳥銃,五個來自各小旗的火手使的是和魏八郎一樣的火銃。也就是說,現在陳沐部下有包括小八郎在內的七名火銃手、算上自己與石岐四名鳥銃手,付元、鄭聰兩個長槍手及邵廷達一個刀盾手。

    極短的時間裡,白元潔將部下十幾名弓手布在陳沐左右,在他們之前放了八名刀盾手,兩翼為長矛兵,組成一個近似三角的陣勢,陳沐等人就在三角最前。

    陳沐則將除八郎外六名火手三人一排放做兩排,告訴第一排在接戰後蹲下,第三排左右是兩名白氏家兵鳥銃手,他與石岐則夾著魏八郎站在中間,付元、鄭聰護住他們左右。接著白元潔在後面傳令,高呼道:「前進百步!」

    第一次置身軍陣中,被夾裹著向前走,面對心中好似陰影般不可戰勝的龐大敵人,陳沐纏著火繩的手不可抑止地微微顫抖。

    不知走了多遠,身後傳來白元潔發令命他們停止,前方已經能聽到倭寇的喧鬧,日光照在不遠處揮著的倭刀映出一片雪亮,陳沐看見倭寇中有人舉起金扇,邊走邊跳。

    這個倭子跳躍的身影,就在他照門準星之中。

    扣下扳機,火繩引燃藥池,短暫的等待中藥室傳出巨大後座,砰地一聲,硝煙瀰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2
第二十九章 放銃
               
    一聲銃響,打響白元潔的抗倭戰事。

    隔著七八十步,陳沐根本沒把握瞄準頭部,而是選擇這個邊走邊跳的倭寇胸腹之間,這是最有可能擊中的位置。但就在放銃的瞬間,陳沐感覺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心中便知壞了。

    卻沒想到,隨著他眼前硝煙漸散,己方陣中叫起一片好聲,就見那持金扇的倭寇手還高高舉著,身子已緩緩向後仰倒。看不清究竟哪裡中彈,陳沐感覺像這一銃正中倭寇腦門。

    瞎貓碰上死耗子!

    這一銃給己方軍陣提升些許士氣,但倭寇陣中並未有陳沐想像中的震怖驚恐,三十多個倭寇片刻分成三隊,兩旁有人抄起長竹弓向這邊放箭,正中七八個倭寇持倭刀、薙刀跳躍而來,整個過程中都沒多少喧嘩。

    反倒己方反映稍慢,十幾支羽箭便落在陣中,大多數羽箭落空,不過傷及數人,但卻有一支直直地朝著陳沐射來,在他眼前越來越大。

    『叮!』

    嚇得陳小旗滿身冷汗,他的笠鐵盔正中插著一支長箭,隨後慢慢墜下被陳沐丟到一旁。

    緊跟著左右兩聲銃響,白氏家兵持鳥銃朝倭寇弓手中放銃,陳沐根本顧不上看究竟有沒有命中,因為石岐已經將他的鳥銃遞上,魏八郎也將那桿倭銃取走裝填。

    沒人知道從舉銃殺死第一名倭寇到頭上中箭這短短三四秒中陳小旗的心經歷怎樣的大起大落,陳沐有些木然地接過鳥銃,入手的感覺便與那桿新作銃床的倭銃有所不同,無比地熟悉感讓他抬手舉銃再度命中一名操持著大薙刀的倭人,鉛丸擊中胸腹,毫無阻礙地穿過蓑衣,賊人當即血灑當場。

    鳥銃還給石岐裝藥,陳沐這才有機會環顧戰場,前方最近的倭寇已操刀邊走邊跳至三十步外,衝至此處的倭寇大多身中數箭,但顯然衛所兵的硬弓質量不佳,射出的箭矢輕飄飄而無力,若是稍遠些的倭寇弓手,還能依靠拋射箭頭重量對他們造成傷亡,可三十步的倭寇身上蓑衣插著好幾根羽箭,仍舊縱跳如初,看得人好不生氣。

    「第一排火手,放銃!」

    隨陳沐下令,插刀在地的邵廷達一手提木盾一手舉火把,依次為第一排三名火手點燃火銃藥池,先後三聲銃響,雖然僅有一發彈丸命中當先倭寇腿部,卻給他身後的倭寇帶來不少震怖。

    這也是戰前陳沐急智,因為見識過張永壽旗下軍戶在臨戰時過於緊張打死同袍的事,陳沐專門讓邵廷達持火把為他們引燃,畢竟銃手一排不過三人,他一次點火也點得過來,還能抑止軍戶率先放銃自亂陣腳的事。

    火銃畢竟不是鳥銃,射程百步是不知道彈丸會飛到哪裡的,能精確瞄準也就二三十步而已,若他們因緊張而提早放銃,都不能殺敵不說,緩慢的裝藥時間將會錯過最佳放銃時機,待到臨戰連一發都放不出去!

    大薙刀也落在一旁,倒地的倭寇哇哇大叫跪在地上抱著傷腿大聲叫嚷,想站起來卻沒有能力,只能看著陳沐在短短三十步外將第二排銃手與第一排銃手相調換,點火之後三發鉛丸盡數命中腹背,了卻性命。

    這時候陳沐才發現一件事,火銃手們放銃的方式好像和他不一樣啊!他們半蹲著裝藥,把射擊這個過程應用至及其簡略的程度——不瞄準,直接朝前放。

    全心全意裝藥,隨緣放銃。

    有這毛病的火銃手似乎都沒有掌握使用鳥銃的正確方法,只是大概對準敵人就可以點火了。

    這种放銃動作讓他想到過去非洲黑叔叔打槍。

    更讓陳沐在意的是,在那名倭寇死前,他好像喊出一句漢語,但聲音還尚不及被陳沐聽清楚便泯滅在身前的銃聲中。

    死小孩魏八郎有著比旁人堅韌多的神經與更加單純的勇敢,似乎在魏八郎心裡已經把殺人與被殺當作遊戲,儘管他從未親手傷害過誰,但卻無懼周身的槍火與衝鋒而來的倭寇,就連石岐裝藥的手都不時將竹筒中藥粉灑出,魏八郎卻裝得又好又快,也就邵廷達點燃六隻火銃的時間,他便笑嘻嘻地舉起鳥銃遞給陳沐,然後……他舉著自己裝好藥的火銃遞到邵廷達的火把上,砰!

    死小孩朝天放了一銃,就在邵廷達耳後,把這大個子嚇得跳了起來。

    等陳沐再想瞄準時,幾名倭寇已衝至陣前十步,身後響起白元潔的號令,兩翼長矛手隨之而動,陳沐只待近距離放出一銃擊斃一名倭寇,便再不能發銃,因為邵廷達等刀盾手已躍入戰圈,與衝鋒在前的倭寇短兵相接。

    幾名銃手也不顧號令,紛紛叫喊著掄起火銃脫離陣線,他們叫喊的氣勢很足,士氣卻個很低——六名銃手只有一個提著火銃朝前衝,另外四個則有朝左跑有朝右跑。

    陳沐在腦袋裡想了一下才明白,一個是衝鋒,四個是潰散,剩下一個則表現超出陳沐對衛所軍的預期,穩穩地拾起邵廷達落在地上的火把,引燃肋下夾著的火銃,砰!

    鐵片四射,陳沐耳旁響起尖嘯,火銃炸膛,物主滿面血紅,驚得陣中再現亂象。

    衝鋒在前的邵廷達無比勇武,身前倭寇長刀舉過頭頂正待躍起,便被他一腳踹翻在地,接著像一頭狗熊舞著木盾狠狠拍擊,起身補上一刀重新尋找新的目標,左右長矛手湧上,幾個倭寇看上去有不俗的武力,都寡不敵眾被長矛貫穿而過,僵持片刻後被殺得落花流水。

    敵軍陣中響起嗚嗚的海螺聲,兩側林間閃動,大批人影向四面八方逃散。白元潔下令追擊,陳沐站在原地再度擊中一名林間身著鐵甲的倭寇,便再看不見四周的敵蹤,屍橫遍野的戰場來得快去得也快,陳沐托著笠鐵盔上羽箭凹痕看了良久,又走進看看身上被打出四個彈丸傷的倭寇屍首,乾澀的喉嚨嚥下不存在的口水。

    「這就是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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