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1
第四十章 讓路
               
    砰砰!砰!

    十餘桿鳥銃一時俱發聲勢頗大,早是驚弓之鳥的礦工猛然回頭,只見大股硝煙自林間山坡冒起,各個驚慌失措。待硝煙散去,就見山坡上頂盔摜甲背插認旗的將官抬起右手,身後一眾旗軍手持鳥銃動作整齊地將鉛丸塞入銃口用通條壓實,接著舉起鳥銃瞄向他們。

    在銃手身邊,長弓手將羽箭紮在身前,持弓待發,槍矛刀牌軍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衝鋒,氣勢著實駭人。

    鴉雀無聲。

    被圍困在半山腰的張永壽也被銃聲激得渾身一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望向銃鳴傳來的方向。他著實被礦工追打的狼狽吃到大虧,鐵盔都不知丟到哪兒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幾個缺口,此時望到百十步外陳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抬手狠狠錘在自己胸口。

    「我怎麼就沒想到!」

    他怎麼就沒想到,站到個礦工搆不著的地兒呢!

    張永壽吃得就是這麼個大虧,整個冬天白元潔立功的事情在清遠衛都傳遍了,普通軍戶怎麼想暫且不提,張永壽心裡是羨慕地不得了。就在清遠城外打一仗,收穫真假倭首級十餘,還立下城外驅逐倭寇的首功,這事誰不羨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軍都督府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功勛,只要腿腳跑得好,城外拒敵能給說成守城有功!

    整個冬季張永壽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時對清遠峽百戶所的軍戶勤加操練,還會發生與倭寇一觸即潰的事兒嗎?如果沒發生,這升任副千戶的人應該是他張永壽啊!

    「這他娘就是運道,你們這些傻屌看白副千戶,在清遠城外跟倭寇見仗,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陳二郎現在都能當上總旗在那放銃鳴煙。」張永壽捶胸頓足,揮手叱罵扶著自己的親信,「看看你們,在清遠峽跟倭寇幹一仗被打得丟盔曵旗一個個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的打完仗沒撈到功勛還死了二十多個!」

    「沒死人老子能打不過這些礦工麼!」

    張永壽在山上罵著,身邊旗軍大氣兒都不敢出。他們也確實沒氣兒出,剛剛又被礦工打死打上十幾個軍戶,如今山上只剩三十多人,仗著軍中火器弓弩這才能在山上得到片刻喘息之機,哪兒還有勁跟張永壽說這些廢話。

    張百戶在山上罵罵咧咧,山下的礦工倒是著實被嚇壞了,山坡上出現的這伙旗軍模樣可不像張永壽領的四十多人那樣看上去容易對付。別的不說,單單清一色的鳥銃朝人群指過來,就令許多礦工從心裡感到害怕。

    其實沒有張永壽在清遠峽的敗績,使清遠城有倭寇勢大而不可擋的危機感,白元潔也未必能立下大功;如果沒有張永壽旗軍在方才的亂戰中揚刀放銃,上百礦工也不會對此事陳沐旗下十餘桿鳥銃瞄準感到畏懼。

    說起來,白元潔與陳沐都該擺酒好好感激一番張百戶的情義呢!

    但更讓礦工膽顫心情的並非瞄而不擊的鳥銃,是陳沐口中的話,「清遠衛下清城千戶所援軍已至,你們要造反嗎!」

    這話中威勢齊備,再加陳沐頂盔摜甲站在那也是威風凜凜,看得身邊胭脂稅吏朱襄都為之側目,暗自在心頭給這位剛認識不久的陳總旗豎起大拇指,好威風!

    只有立在陳沐身後側方扶倭刀柄挺立的魏小鬼瞟著眼睛看到陳沐背在身後的左手一直在輕輕搓,隔一會還在衣甲上蹭蹭——仔細望去,手心都是汗!

    雖然身後站著整整五十名麾下軍士,一再給自己心理暗示說這不會出事不會出事,可手腳還是禁不住地微微顫抖。只有在自己喊話之後礦工無人上前,才讓陳沐從心裡真正鬆了口氣,接著喝道:「既無反心,還不將稅吏放回——那位是山主坊長,過來說話!」

    陳沐最怕的是礦工反心已定,見到他們一擁而上地衝上來,那樣他們就只能把鳥銃對準這些拿著木棍、鐵鎬的窮苦百姓並與之血戰。

    他已經勉強能夠克服戰鬥對內心的恐懼,但他邁不過自己心裡那道檻。不論山匪還是倭寇,在陳沐心裡到底算是自保,殺的是該殺之人,可這些不過抗稅的礦工,別管緣由是什麼都顯然罪不至死!

    護國之軍應當以保護百姓為己任,而非欺辱殺戮百姓——到了這個時代,陳沐也不認為可以改弦更張。

    人總要有自己的堅持,若堅持不得正確的事,與牲畜何異?

    陳沐的話音落下,短暫沉默之後,礦工各個都沒了主意,他們互相對視之後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後望去。在這些皮膚黝黑,體格健壯卻神情枯槁的礦工正中,人們簇擁著一個攥著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歲四肢強勁,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惡之輩。何況大奸大惡之輩也不可能跑到這裡開礦,從衣著上陳沐能看出來,這個神情激動的中年男人是個商賈。

    「不能放稅吏,放了稅吏你們放銃怎麼辦?」男子抬起頭看著陳沐,雖然距離較遠但陳沐感覺他內心應當正舉棋不定,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拱手指著綁在柱子上的稅吏道:「草民山主楊帆,持票在此開爐鑿礦,工不足五十、爐不過一座,年年納銀繳課不曾拒稅。只因這稅吏說若小民給他五兩銀子便可得票,卻不料其收銀後接連索錢,今日還帶稅官前來索稅,小民哪裡還有銀錢來與他!」

    說到後面,楊帆已激憤至極地吼了出來,隨後鼻翼抽動兩眼泛紅,抿著嘴表情複雜地說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殺此稅吏自裁於此,只求軍爺不要為難這些礦工兄弟,錯在楊某一人,不怪他……」

    陳沐聽著這訣別詞便知事情要壞,連忙打斷道:「且慢,如今你還未釀成大錯,補齊票銀十兩,稅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難為你們。倘若你殺了稅吏,不單你要死,你口口聲聲說的礦工兄弟,也大多會死。」

    這種時候,怎麼能救下稅吏性命?

    陳沐思索不出萬全之策,卻有弄險的膽魄,放下鳥銃,緩緩繞過山坡,單人朝山下礦工聚集處走去。

    註:鐵票是用來開官礦的,一年一銷,一票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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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中人
               
    沒有人知道陳沐想幹什麼,他一步步朝前走,直至面前是厚實的人牆。那些礦工緩緩圍上,眼中閃爍的危險與慌張令人生畏。比這些健壯男丁更讓人害怕的是他們手上拿的木棍肩上扛的礦鎬。

    在陳沐眼中這是破甲錐與鈍器,完美克制他一身棉鐵甲。

    陳沐的心跳砰砰響好似擂鼓,不自覺地舔舔乾燥的唇,面無表情環視周圍礦工,幸運的是在他們臉上也看到了恐懼……麻稈兒打狼兩頭怕,這事就好解決多了。

    「陳某殺過山匪也宰過倭寇,但不打算跟百姓廝殺,讓開。」

    人們聽見他說自己殺死過山匪,沒什麼反應,但聽陳沐曾與倭寇見仗,眼底皆露出驚駭,有人不信正待說什麼,卻見陳沐腰間正懸著一柄裝具精緻的倭刀,紛紛退開。

    抬起手臂,劈開人潮,陳軍爺逕自走向楊帆。

    「鐵票是十兩銀子?」

    陳沐與楊帆面對面問出一句,待這官礦山主點頭後,轉臉對被捆在木柱上的稅吏問道:「你出,有問題嗎?」

    貪圖錢財的稅吏早被嚇壞了,哪裡還有半點貪贓枉法欺壓礦主時的體面,臉上帶著未乾淚痕、身下帶著尿濕污漬,袒露被礦工扯開衣襟的胸膛,眼見陳沐就像見了救命恩人般嚎道:「他們要剖我的心!」

    啪!

    「貪錢時怎麼不知道怕,十兩銀子,沒有就死。」陳沐揚手一巴掌,隨後揉著手掌對楊帆道:「礦山你不能開了,趁現在跑還來得及,衛所軍疲懶久已,逃不逃得掉看你運道。」

    「都不容易,好好活著吧。」

    陳沐說罷看著礦工們嘆了口氣,楊帆等一眾礦工還在發愣,有人問道:「軍爺,官府不,不追究?」

    「官府追不追究陳某也不知道,但不激起民變,對誰都好。」陳沐自己心裡也直犯突突,這些礦工的樣子並不像是真到了要與稅官、旗軍決死的情況,要真有那麼大膽量與氣憤,早提著鋤頭把礦山上張永壽那二三十個還有戰鬥力的旗軍滅了,根本不必等到現在。

    儘管不知道為什麼,但陳沐覺得這是好事,抽出佩刀為稅吏斬斷繩索,這肥頭大耳的傢伙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陳沐心頭鬆了口氣,一眾礦工情緒被自己幾句不追究的話穩住,煽動雇工的楊帆也束手一旁不再糾纏,似乎思慮自己應當如何收場。看起來這事應該就這樣輕易解決掉,了不起稅官會對自己有些微詞,不過沒犯到他們手上也管不到自己頭上,勉強算是皆大歡喜,接著剛解救下來的稅吏便做出陳沐怎麼想都想不出的事情來,他居然就在上百礦工環圍之中抓著陳沐的靴子喊了起來。

    「抓他們,殺他們,他們要殺官造反!殺了他們!他們要造反!」或是驚恐或是天生,陳沐只覺聲音難聽刺耳,這稅吏狠狠攥著陳沐的腿,趴在自己尿液浸濕的土地上指著周圍礦工大聲喊著:「等出去把他們都殺了,這些刁民,不殺不足以衛國法,不殺不足衛國威!」

    這特麼不是稅吏,這是傻逼啊!

    陳沐從山坡放銃到單人入圍,好不容易消除礦工對他的敵對心理,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氣氛,簡簡單單被兩句話破壞掉。說實話,陳沐這半年從未見到過有如此強大破壞力的人。

    他很想問問楊帆與這些礦工,誰願意行行好幫個忙把這稅吏宰了。

    世間竟真有如此沒腦子之人!

    本來陳沐進來時分開的道路,被礦工們隱隱圍上,手裡握著刀的楊帆也將身子微微橫來,神色不善地望向陳沐與稅吏,大有一言不合將他們撕碎其中之意。

    這下局勢明朗了,礦工剛剛鬆弛的神經又被狠狠吊起,只要陳沐一句話說不對,奮力走出黑嶺輕易擊殺倭寇的陳軍爺便會死在這礦山之下。

    陳沐不慌。

    他抬起左腳,印在稅吏臉上,作為其沒有腦子的懲罰,隨後收回被抓著的右腳,向旁邊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指著罵道:「殺官造反,不入流的小吏——你也算個官兒?」

    這一腳,陳軍爺與礦工再度達成共識。

    眼見走是走不出了,陳沐反倒放平常心,原地踱出兩步還對身旁礦工道:「受累,搬個椅子來。」

    「朱庫使,這稅吏陳某是救不出去了,你過來吧。」陳沐朝山坡上喊了一句,接著又仰頭對礦山上的旗軍朗聲道:「張百戶,你的旗軍死了人,也下來說說,這事怎麼解決!」

    周圍礦工一片噪雜,說什麼的都有,陳沐還聽見有人說什麼要把他殺了拚個魚死網破之類的話,不過說話的藏在人群中他也不知道是誰。他周圍的礦工倒顯然都沒有這個打算,還有人聽從差遣地把煉礦時的木椅搬來。

    「要是想魚死網破,陳某在裡頭,旗軍在外頭,大不了你們將陳某殺了,大家一起死。倘若不是都想死……」末了,他才接過不知所措的礦工手裡提著的椅子坐下,對楊帆道:「陳某就當個中人,把這事解決。」

    他現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恐怕先前不論稅吏還是張永壽帶著旗軍,都不是來解決事情的,或者說他們是想以鎮壓的手段來解決,就如同陳沐領到的命令一樣,彈壓礦工。

    官吏與軍官對百姓天生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們過來根本就不是同礦工講道理的,故而等陳沐率軍感到已經打了起來,丟人也是幸運的是,張永壽的旗軍沒打過礦工,否則這就是一場屠殺。

    朱襄不知情況,心中有些忐忑,但看起來局面似乎已為陳沐所控制,便帶著一股子讀書人的驕傲走下山坡。張永壽可不想下來,他覺得陳沐不是腦袋被倭寇射箭打壞、就是在廣城聽三國聽多了,玩什麼單刀赴會?

    但上百雙眼睛看著他,由不得他不下來。

    等這二人走進人群,陳沐攤開手掌說出自己的想法。

    「稅吏索賄,是山主抗稅之因,票稅理應他出,否則就是民變。山主的礦開不成,礦工散去,勉強全身而退,也就不需票稅;張百戶部下旗軍多有死傷,這錢補貼旗軍撫卹;三位覺得如何?」

    陳沐笑笑,「要是不行,你們誰行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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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狼馬
               
    陳沐的想法,其實也是礦主、礦工吃虧,礦山開不成,弄不好今後還會被報復,留給他們的恐怕只有背井離鄉一途可走。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在這個時代,礦工囚禁官吏、衝突官軍,已經是民變了。

    而民變,在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官吏看來,都應當鎮壓。

    誰都可以鎮壓,唯獨陳沐不能。

    「不行!」

    「不可能!」

    對陳沐的提議,朱襄與張永壽下意識同時拒絕,但接著他們望向四周,張永壽率先軟了下來,狠狠地看了陳沐一眼道:「不過當前,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像那個稅吏那麼傻。

    形勢比人強的道理,張永壽還是明白的。

    朱襄的反應就有意思了,他看著陳沐居然笑了起來,隨後沒好氣地對山主楊帆問道:「這皂吏從你這兒圖走多少銀錢?」

    楊帆是幾人中最期待轉機的,陳沐的出現把原本已接近崩潰邊緣的他從懸崖上拉了回來,此時聽到庫大使發問連忙答道:「二十餘兩。」

    陳沐暗自咂舌,先前不直說這稅吏索賄幾兩銀子,怎麼如今成了二十多兩,就為這麼一張十兩銀子的鐵票,楊帆居然能讓稅吏斷斷續續訛詐二十多兩……他在這兒開礦一年刨去礦工雇錢,能掙二十多兩?

    呸!

    要能掙二十多兩,他還至於被逼到絕路上?

    朱襄轉頭想提起稅吏的衣領,動作到半截又彷彿不願髒了手,俯身嫌惡道:「朱某缺少管教竟叫你做出如此骯髒事,錢都吐出來十兩依陳總旗的話交與張百戶撫卹旗軍,十兩交與官府交差,若交不出來就去蹲大牢吧!」

    「二十兩銀子的事。」朱襄即是氣憤又是懊惱,抬腳踢在稅吏屁股上罵道:「還不嫌丟人嗎,自己爬起來滾蛋!」

    朱襄看都不看稅吏與楊帆,朝張永壽及陳沐拱拱手,道了聲:「今日之事,朱某回還定如實稟報蕃台,如此朱某便先出去了。」

    朱襄率先離開,礦工見他不追究,紛紛叫好讓出路來,此時此刻彷彿他們都忘了還躺在地上的傷工與先前與旗軍血拼的死難者。

    張永壽見朱襄並未受到阻攔,也不說什麼,皮笑肉不笑地對陳沐說了句,「陳總旗,張某也會將事情原原本本告指揮使,你好自為之。」

    陳沐咧嘴露出滿口白牙,低頭拍拍先前穿行林間掛到的浮土,對周圍感激的礦工抱拳隨後說道:「既然事了,陳某便也走了,諸位還是早些散去,省得夜長夢多。對了——我是陳沐,清城千戶所總旗,你們體格都不錯,如今毀了礦山,若日後生計困難可到安遠驛站入我麾下,軍戶不至富貴,但陳某旗下尚能溫飽,告辭了。」

    楊帆等人對陳沐再三下拜,被簇擁著走出人群讓他心裡非常滿足,但更多是感慨世道艱難。

    在他看來沒有激起民變,還給軍卒得到撫卹,偏偏最該感激他的兩個人沒有感激,反倒是受了氣的礦工感恩戴德。這是什麼世道,這世道的價值觀又是什麼樣的價值觀?

    也就前後腳功夫,張永壽呼喚躲在山上的旗軍相互攙扶著下來,陳沐知道這小子心裡一定恨透了他,所以也沒自找不痛快地同他搭話,哪兒知道張永壽自己走上前來,又換了一副笑臉拱著手說道:「陳小旗好威風,不費一兵一卒達成所願。」

    說著,張永壽指向山坡上結陣的旗軍,笑著問道:「早就聽靜臣說過陳二郎練兵有術,難怪能有禦寇大功;都是同樣的軍戶,在陳總旗麾下就是不一樣,你我老相識了,不知可否傳授一二,再到臨戰張某也能求個自保。」

    陳沐早就知道張永壽是個笑面虎的心性,對他防備頗深,本不願同他再攀上交情。不過眼下張永壽既然開口,陳沐索性停下腳步,笑著對張永壽問道:「張兄看不上那十兩銀子吧?」

    他不缺錢,看不上那十兩銀子,自然也不會感激陳沐,更不會因此諒解陳沐把他喊下來置身險境,但張永壽同樣也不理解陳沐這時候說十兩銀子是為了什麼。

    「這和練兵,有什麼干係?」

    「那不是給張百戶的,是給死傷旗軍的。」陳沐挑著眼睛望向張永壽身後互相攙扶的淒慘軍戶,笑道:「陳某毫無家學淵源,只知道練些隊列,教旗軍熟練技藝,哪裡懂什麼練兵。但是張兄,你總喂他們吃草,打起仗來卻希望他們像狼一樣為你而戰,這怎麼可能呢?吃的是草,上了戰場就只能像馬一樣跑得比你還快,追都追不上啊!」

    說罷陳沐不再停留,扶著刀柄走到山坡對部下一揮手,驕傲極了,「走,回安遠驛——朱庫使還沒走?」

    陳沐一看那穿著桃色袍子的布政司庫大使朱襄還沒走,正背著手跟邵廷達站在一起,見陳沐過來這才翻身上馬,回頭指著被兩名旗軍押著的稅吏,說道:「這蠢材方才竟想逃走,多虧陳總旗部下得力,才將他拿下。回程一條路,不如同道而行,陳總旗?」

    陳沐能說什麼,接過魏八郎牽來的韁繩翻身上馬,探手向前對朱襄道:「請!」

    行不過幾步,朱襄對陳沐問道:「陳總旗,方才在下有一事不解,還望解惑。為何張百戶帶兵來此,礦工便與之血戰;陳總旗帶兵至此,礦工卻甘願束手,前前後後死傷數十,最後卻不過二十兩收場,這是為何?」

    踱馬而行的陳沐楞了一下,差點脫口而出『張百戶傻屌』,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斟酌片刻,陳沐對朱襄笑道:「張百戶當礦工為變民,自當討伐;陳某當礦工為礦工,所以相安無事。百姓食不果腹受皂吏欺辱還能對朝廷保有敬畏忠心,陳某又何忍一定逼反他們呢?」

    陳沐只是隨口一說,朱襄卻不知想了些什麼,沉默打馬良久才幽幽道:「陳總旗有見地,去歲廣東李文彪、李珍父子造反、江西謝允樟、下歷賴清規造反;前年浙贛礦工民變、四川蔡伯貫起白蓮教,都有你言語中的緣故啊!」

    註:朱襄就是個稅官,別因為姓氏多想。

    明朝嘉靖年間民亂兵變有籍可查、聲勢浩大者四十五年間四、五十起,因明朝此時財政已入不敷出,開支是收入的兩倍以上,不斷向南方加大攤派稅銀,致使各地民亂、兵變不斷。在民亂中,參與造反的主體為農民、鹽徒、礦工,分別代表日漸繁重的田稅、鹽稅、礦稅。

    但現在並不是賦稅最重的時候,普遍認為礦稅加重是萬曆皇帝下派中官擔任稅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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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望遠
               
    半年僅入清遠城一次的總旗陳沐,在彈壓礦工之後三日被傳入清遠城四次。

    每次都沒什麼例外,無非是被不滿其做法的上官訓斥,挨了吵卻又沒什麼實質懲罰,不疼不癢就是心累,把陳沐都吵疲了。三日裡他把清遠衛上下從指揮使到清城千戶,大大小小的軍官認識個夠,所有人都知道清城千戶所麾下有總旗陳沐這麼一號人物。

    至於他出名的原因,就在於其處理彈壓礦工時不同常人的手法,原本一通濫殺解決的問題,被他一張嘴從稅吏口中訛出十兩銀子給清遠峽百戶衙門下死傷軍戶撫卹。儘管最後事情得到較好的處理,但陳沐這種非常規的處理手段一致被衛所高級軍官稱之為『弄險』。

    世間難有雙全法,太想所有人滿意,面面俱到,最後的結果大多都是所有人都不滿意。

    又在清遠城被衛所鎮撫斥責一番,陳沐無精打采地踱馬走回安遠驛旁新築院落,剛進門就見白元潔站在院子裡笑眯眯看著自己,道:「又飽受埋怨?」

    「還能如何?」魏八郎自去將馬拴好,陳沐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滿臉疲憊地舀一瓢涼白開飲下,這才擦著嘴角說道:「這些長官都一個意思,遇到民變直接鎮壓,礦主殺了、礦工接著除之後快,一筐子首級運回衛所,統統加官進爵,好似這麼處置沒有一點問題似得!」

    陳沐接連搖頭,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令白元潔大笑,隨後道:「行了,你也別委屈,你把事情辦得好這是衛所裡所有長官都知道的事,都是人精了,誰還看不明白這點事情,到處鬧民變難道對衛所軍官又有什麼好處?他們斥責也無非既有回護之意、畏事之心罷了。真看不出來,你還有說客本事。」

    陳沐在礦山的行事不單單讓衛所將官吃驚,就連白元潔也感到詫異。他詫異的不是陳沐能不殺一人把事辦好,而是詫異陳沐居然沒想過殺人。

    像張永壽那樣辦事,才是衛所軍官的本色,即便礦工沒有造反,旗軍去了也要將他們逼反,首級既是功勛也是銀兩,誰不會這樣做?

    「雖然出力不討好,但白某認為你做的很對,很好。」白元潔本還想接著說兩句什麼,不過話到嘴邊,卻是對陳沐問道:「說吧,平時都不見你去千戶衙門走動,今日派人將白某尋來鐵定是有事,說說吧,是想讓白某代你去清遠峽替你說項?」

    清遠峽?

    陳沐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白元潔指的是他得罪張永壽一事,不過接著他不覺得那是什麼大事,擺手笑道:「若為這事陳某早就自去千戶所了,哪兒敢勞煩千戶親自至此。屬下是想問問,千戶識得兩廣總督譚開府?」

    陳沐指的是兩廣總督譚綸。

    白元潔眯起眼睛,聽陳沐提到譚綸的官位及名字原本稍顯鬆散的坐姿也嚴肅起來,道:「前些年在福建曾有一面之緣,如今在肇慶卻不知能不能說上話,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陳沐聽到白元潔確實認識譚綸,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心裡也大喜過望,張手讓白元潔稍等片刻,返身入室取出一木匣當著白元潔的面大開,遞給他後說道:「千戶請看此物,屬下是想借千戶之手,獻進總督衙門。」

    「這是何物?」陳沐取出的正是麾下關元固打磨好的單筒望遠鏡,白元潔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伸縮著拽開卻不得其法,只得看向陳沐,便聽他說道:「此物名叫望遠鏡,是在下偶然心有所得,請匠人製成。要這麼用,千戶請看,雖望物很難透徹,但二三十里稍有敵蹤,便可望出端倪。」

    陳沐將望遠鏡的使用在白元潔眼前示範,隨後遞過去,便見白元潔對著望遠鏡看向遠山嘖嘖稱奇。

    不過陳沐自己卻在心裡搖頭,原因無他,這望遠鏡的效能很令陳沐失望。三個鏡片確實能夠使成像正立,但或許因手工打磨鏡片不夠光滑,上面帶著些許劃痕,觀看十里之外成像模糊,無法達到陳沐的預期。

    但這已經夠了,不必像眼睛一般清晰,只要能隔著十里看到敵軍粗略部署、料敵於先,望遠鏡便已經能達到陳沐的目的。

    至於今後若需要將這個再精細化發展下去,無論直接燒製成型還是再招個琉璃匠買些專用器物打磨,都是可以考慮的。不過陳沐估計這事後邊就輪不到自己做了,既然決定送出去,將來構造肯定不僅自己有,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東西,不出幾年就會風靡各地明軍將領手中。

    白元潔持著望遠鏡站在院子裡向周圍望望,又抻著脖踮著腳望向清城千戶所的方向,看了一會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抿著嘴思慮片刻,坐回去對陳沐問道:「這件奇物,你要用白某的手獻給兩廣總督,為何?為何是白某,為何是兩廣總督?」

    「千戶對我有大恩,黑嶺戰場救我、擋下張永壽強搶我首級,若無千戶哪有陳某今日?連我那憨傻兄弟莽蟲都讓我給千戶送十兩銀子孝敬,但屬下以為千戶缺的並非銀子。」陳沐指指望遠鏡笑了,隨後正色道:「兩廣總督,我聽說朝廷要召他與戚將軍北上防備胡虜守備薊鎮,胡馬來去如風,若有此物料敵於先,也能使九邊官軍少些死傷——利國利民亦利己的事,陳某想做。」

    「利國利民亦利己?哈,此事白某便應下了,不過還有一事。」白元潔對陳沐在望遠鏡這小物件上寄託著利國利民利己的大宏願感到好笑,輕叩兩下木匣,隨後對陳沐道:「既然這是你做的,再做一個,不,再做兩個,白某很喜歡算我一個。兩廣總督不必著急,但有個人你現在送出去要更利己。」

    「誰?」

    「去年被彈劾免官的廣東總兵俞志輔,兩廣總督就在那,即便朝廷將事定下來他上路時再送也不要緊;廣東這些年倭寇民亂鬧得凶,去年白某去韶州募疍兵便聽說李亞元作亂逐漸勢大,到時俞將軍多半要復起。」白元潔豎起二指向木匣道:「這時候獻給他,是最好的時機。」

    俞志輔指的是叱咤東南的俞大猷,陳沐的眼睛亮了起來,不過接著就苦著臉道:「千戶,這東西做不出來了,兩片水晶要三十多兩,我託人從廣城買了五片,就做成這一副!」

    「這麼貴?」白元潔把玩著其貌不揚的望遠鏡,望向陳沐眼神玩味,「陳二郎,你很有魄力!」

    註:長官——出自明‧馮夢龍《古今譚概》,其中百姓稱衛所羅姓將官為羅長官。

    琉璃匠——出自《工部廠庫須知》,明朝北京有琉璃廠,琉璃匠每日工錢為七分銀子,與神木廠土木匠工錢相等,一年二十五兩多,比衛所軍匠貴許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1
第四十四章 備戰
               
    做一個拿出去送禮的小物件花去全身家當,白元潔除了有魄力還能說什麼。

    白元潔對陳沐有多少錢是很清楚的,畢竟陳沐的銀錢來源都是跟著他打仗的賞錢,黑嶺得了二十兩、清遠城外得了一百二十兩,裡裡外外總共一百四十兩,二十兩在廣城花費七七八八,這一百二十兩又購入水晶片,恐怕所剩也就五六十兩。

    怪不得這新晉小旗不在清遠城買宅子,反倒讓軍余在屬地林子裡新建木屋院舍……他是捨不得。

    所幸錢對白元潔來說不是大問題,親自去了趟廣州府帶著盛放望遠鏡的木匣造訪賦閒的俞大猷,隨後又帶回數枚水晶片,供關元固打磨成鏡,再尋機會獻給譚綸。

    回還清城的白元潔一直與陳沐說著僥倖,俞大猷是出名的清廉,如果不是望遠鏡這東西在軍事上的效用,要想給他送出這東西基本不可能成功。

    除此之外白元潔還帶回一個消息,他該像傳統武人那樣讀書射箭了。

    這年月要想出頭,要麼立功,要麼有功名在身。功勛決定職位還能不能往上升,功名則決定陞官的難易程度。說實話陳沐不是沒想過考武舉或考文舉,但他覺得自己即便考了也未必能考上。

    四百年後至此的靈魂,耍耍小聰明弄出些小發明,找上幾條大腿抱著,這事兒不難。但要他實打實的考武科、考文科?這太難了。

    文科的難度自不必說,武科……陳沐只需要想到過去看到那些古董,像什麼武狀元用舉重打熬力氣的百斤大刀便望而生畏,別沒舞起大刀反而把自己壓死了。

    陳沐向白元潔表達自己對武舉的擔憂,卻沒想到像說了笑話般令白副千戶捧腹大笑,「你說什麼傻話,武科又不考勇武,亦不需你上陣搏殺,關鍵考的是軍策論,你頭腦靈活,讀些兵書最重要的策論當不在話下,反倒是弓馬——武科是不考銃術的,你要習練射藝。」

    「不用舉大刀?」

    「舉什麼大刀!」

    「不用舞石鎖?」

    「舞什麼石鎖!」

    陳沐笑了,他想試試,「那,千戶,這射藝弓馬是什麼要求?」

    「騎射十箭,中四者合格,自然多多益善;步射十箭,亦為中四者合格,也是多多益善。」白元潔輕叩桌案,道:「關鍵還是在策論,文藻華美而言簡意賅由主官說了算,明白這意思吧?」

    騎射步射十中四就算合格?

    這在陳沐看來不要太簡單啊!他拿鳥銃能在六十步內發十中十!

    「嘿嘿嘿,要能考個武舉人回來,感覺很爽啊!」

    白元潔看著陳沐傻笑,便失去了繼續交談的念頭,把想說的都告訴他,臨走前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話,「好人當不了官,壞人當不好官,自己想想。」

    陳沐沒往心裡去,他滿腦子都被武舉填滿,恨不得馬上操練出一手出色的射藝,考他個武舉人甚至武進士出來!

    不過……陳軍爺練習騎射的第一天摔了兩張弓。

    「這破玩意兒根本射不中啊!」

    二十五步距離,陳沐射空了一個箭囊十五支箭,手腕手指累到抽筋這些小事就不說了。弓弦崩在手臂抽起了兩個血泡、張弓時從馬背上掉下去一次,只顧瞄準騎馬跳下河、撞豬圈各一次,而命中率維持在淒慘的……不存在的,哪兒有什麼命中率,他一箭都沒射中。

    考武舉?

    考武舉死路一條啊好不好!

    說實話這挺打擊積極性,不過陳沐沒什麼好氣餒的,畢竟他也知道練弓箭不是個容易的事情,別人連射藝兩三年才有了手熟的底氣,他憑什麼剛一摸弓就能成個好弓手?

    說是山中無歲月,清遠衛相對封閉,外面的消息通常傳進來要些日子,裡面的人沒事也不出去,似乎從倭寇退走後清遠就沒什麼新鮮事。

    陳沐歇了兩天把胳膊養好,此後半個多月忙著習練弓馬,閒下來跟著鳥銃隊放銃,除了這些也就只剩讀讀兵書這一件事可做。不過進境最難的,不是弓馬而是讀兵書,因為他的文化水平還停留在有些字需要捧著書去找石岐請教的程度。

    在他成為總旗之後,才更深切的感知到明太祖朱元璋制下的衛所軍製為什麼會逐漸走至崩潰,因為軍田的耕作對足額的軍戶來說,非常輕鬆。麾下有五十正丁、二百多餘丁的陳沐,旗軍根本就沒再下地干過活!

    二百多個軍余就足夠了,這還是只有農具,農畜只有從驛館借來一頭大水牛的情況下。

    這種情況,不要說過去那些衛所裡四六不懂的軍官大老粗,就算是陳沐都想沒事給麾下旗軍找些事情做,因為人不能太閒,閒了心裡就長草。

    好在陳沐是知道自己將來要面對的是什麼,作為手上僅有的這支武裝力量,陳總旗咬牙切齒著督促他們操練,由麾下小旗平日常規技藝操練沒什麼好說,要求只有嚴格一個;每隔三日,就要抽出一天由陳總旗親自操練隊列,不為別的,就為培養這些過去游手好閒的軍戶服從命令。

    同時這也是在為將來他懂一些這個時代軍略後調兵遣將更容易些。

    轉眼春季過去一半,快到該插秧的時節,秧田裡的秧苗已長至二寸,遠遠望去綠油油一片煞是好看。安遠驛站近畿的岩洞已經很難熬出硝來,這半年多佔七八個勞力,熬出硝石近兩千斤。

    不是陳沐不想接著熬,熬硝是個大體力活,鄭老頭被累病了,其他幾個余丁也都受不了,必須要歇上個把月才行。

    左右那個硝洞熬不出東西,陳沐索性讓其中余丁都回家休息,命人把硝石都帶到總旗衙門新蓋的小倉庫存著。倒是那倆倭寇有些傷身,三四個月過去他們頭髮才堪堪長出四寸長,好在明朝男子都戴帽子或網巾,在陳沐給他們帶上網巾後再戴大帽之後,看上去倒沒有什麼怪異。

    陳沐覺得,是時候給這兩個倭寇上軍籍了。

    不過,從千戶衙門帶著二人軍籍回來的付元卻帶回另一個不同尋常的消息,白元潔曾對陳沐提起那個在韶州府作亂的李亞元,已成尾大不掉之勢,聚眾數萬攻陷河源、翁源諸縣。

    「白千戶讓卑職告訴總旗,要準備出徵了,總督吳桂芳徵兵十萬,令已傳至清遠,即日出征!」

    註:明朝武科改革要到萬曆末年,那時武科取士才趨於完備,增加槍、刀、戟、拳搏、刺擊等技法考試,亦有營陣、地雷、火藥、戰車等項目,理論也變為兵法、天文、地理等考驗。

    不過這一改革雖然得到皇帝同意,但也沒能完全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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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戚軍
               
    北江上,數十條船於水上輕快疾馳,船上立著衣甲鮮亮的衛所軍士,船下水中不時有身著薄甲的疍兵隨船游動,時而上船歇息時而入水游動。

    為首的小船船帆旁正豎一面書清遠衛清城千戶所的旗幟迎風而擺。

    「俞將軍,復起了。」

    船首,陳沐迎春風而立,便聽後面坐著的白元潔說出這麼一句,回過頭去四目皆是欣喜。俞大猷的復起,說明了白元潔的眼光,也意味著望遠鏡在軍事上的用途首次能夠得到施展。同時,望遠鏡在戰事中起到的作用越大,便意味著他們或者說白元潔獻鏡的功勞有多大。

    陳沐?陳沐是不在乎這個功勞的,他只在乎交情。對於望遠鏡的預期,在陳沐心中不過是一座橋樑而已,他需要這麼一座橋樑來擴大自己可能的關係網,並沒有指望區區小物件來陞官發財。

    他倒希望白元潔能借此機會陞官,甚至想讓白元潔坐上清遠衛指揮使的位置。

    人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飯,就算清遠衛指揮使給他,他也未必能幹好,但如果白元潔是指揮使就不一樣了,在白元潔的羽翼下他能得到足夠施展抱負的地位,這就足夠。

    他能有什麼抱負呢?無非是有些錢財、有人役使、吃飽喝足,將來也許再享受些封建社會位高權重的便利罷了。

    江上這幾十條船,並非清遠衛軍士,也不是清城千戶所的所有人馬,只有白元潔的蠻獠營與他部下旗軍共五百人而已。如今春季正是農忙,但總督吳桂芳徵兵來得急,他們有船便受指揮使調令先行出發,大部隊在後面經由陸路先入廣州府地界再北上韶州府。

    不過其實在陳沐眼中這就是清遠衛的全部戰力了,後頭那三千多旗軍也就是打打順風仗的貨色,碰上逆局基本上一觸即潰,別看人數是他們六倍,真打起來八成要被他們這寥寥五百人打得漫山遍野抱頭鼠竄。

    「千戶先前就知道這李亞元要反?」陳沐看著船前江水中翻騰游曳的蠻獠營軍士出身,過了會兒才回頭對白元潔道:「我記得你今年募兵剛回來時提過這個名字。」

    「他不是要反,他早就反了,起亂軍禍亂河源好幾年。」白元潔在消息渠道上比陳沐強太多,說起廣城近畿的事如數家珍,道:「像他這樣的人多了去,像廣東有花腰蜂、伍端、溫七,福建的葉丹樓,這幫人各自據險要之地橫行數年。朝廷打得狠了,他們便俯首投降,等官兵離去稍微得勢,又轉為賊,朝廷打他們許多年,反倒越剿人越多。」

    陳沐聽得暗自咂舌,先前他只是以為明朝這個時候北有胡虜南有倭寇,已是水深火熱,卻沒想到就在幾百里外的河源就盤踞著人多數萬的匪寇,虧得他先前在廣城還能看到那樣繁榮的景象!

    「好幾年,官府就從沒像如今這樣發大兵征討?」

    「征討什麼?」白元潔奚落地看了陳沐一眼,「別的地方不說單說廣東,戚將軍在福建討滅倭寇,餘者倭寇都跑到廣東來,倭寇遍地跑你讓官府拿什麼來征討?眼下這也是才把倭寇淨空,這才有空餘騰出手來討伐他們。」

    陳沐大概聽明白了,「就是因為倭寇比這些反賊厲害,所以分出輕重緩急,先討滅倭寇再剿他們?」

    「你所言不差多少,反賊雖眾,但老弱婦孺一概算作賊兵,勢固然大,戰力卻遠不及僅有青壯武備堅利的倭子。」白元潔說著抬起手比劃著左右快船,道:「也不及我等之兵,這對你我是件好事,這種仗不難打,難在如何尋到賊首本部,只要找到他,只需數百精兵擊破其部,餘者自相散去,這是最好的練兵機會。」

    白元潔說罷,看了眼一旁點頭的陳沐,又提點道:「不過不要輕敵,這種大仗只要跟著大軍算不上危險,切記不得深入,一旦脫離大軍遭受環圍,哪怕老弱婦孺一擁而上,就是給你百柄鳥銃都無濟於事——你領著鳥銃旗找機會放銃便是,不要突敵衝鋒。這場仗別指望掙到多大功勛,總兵征十萬軍隊,有沒有上戰場的機會還是兩說。」

    「還能沒有上陣機會?」

    陳沐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白元潔的話,「那征咱們過去做什麼,這各衛所軍開拔,十萬大軍會聚一處,銀餉輜重消耗巨費啊!千戶,講講其中門道?」

    原本想像中官軍數萬十萬、賊兵數萬十萬,一時間整個韶州府估計都化作戰場,那是何等的大場面,一想到此處陳沐心裡既有激動也有緊張,不過看白元潔這麼言之鑿鑿地說未必有上陣機會,讓他緊張感消失不少,同時心中也浮起失望。

    打不了仗,沒有功勛還不如讓他回清遠種田,有這一來一往幾個月時間說不定步射上還能有些成績。跑到韶州府來做什麼,看熱鬧啊?

    「調集大軍是為了堵住地勢各處險要,防備賊兵流竄,真正用來折衝陷陣幾千足矣,除此之外,也是為了戰勝之後彈壓數以萬計的俘虜。至於作戰,呵……有戚家軍在。」白元潔不置可否地嗤笑一聲,「還用得上衛所軍?」

    「戚家軍?」陳沐猛地回過頭問道:「千戶你是說,戚家軍也被徵召,這場仗能見到戚將軍?」

    戚家軍,橫掃東南的戚家軍!

    陳沐早就想見這位將軍和他天下無敵的軍隊了!

    「戚將軍?戚將軍不會參與這場戰事,剿滅吳平後戚將軍一直領水軍在海上掃除余倭安定海防,這才讓吳總督能騰出手來安定內亂。不過戚家軍的將領王如龍如今是廣東參將,他多半是要隨軍出征。」白元潔看著陳沐的失望笑了,起身寬慰道:「你是想向戚元敬將軍請教兵法吧?不必灰心,日後有的是機會,你的官職太低了,就算是白某都沒有入帳議事的身份。」

    白元潔抿起嘴來,堅毅的高顴骨讓面容更顯嚴肅:「不想看庸人竊據高位,就立下汗馬功勛,成為指揮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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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屯兵
               
    韶州府英德縣,城外連營十數里,其間民夫往來運輸輜重,自廣東各地應徵而來衛所軍、土司軍營角相連,終日操練威風赫赫。

    陳沐被臨營的軍士喊號操練煩得夠嗆,想引弓射上幾箭練習射術都做不到,回到軍帳讀兵書又看不進去,氣得在營寨裡亂轉沒處發火,對左右抱怨道:「他們好端端的都跑到韶州府來操練什麼,不是該養精蓄銳以待大戰嗎,啊?」

    齊正晏與隆俊雄跟在他身後扶腰間倭刀相視而笑。

    邵廷達等人都做了小旗獨領旗軍,不能再常伴左右給他跑腿,就連小八郎在戰時都要引自己麾下旗軍肩負起更大的責任,好在那一小旗軍士已被陳沐操練得差不多。

    儘管還是時常對魏八郎抱有輕視與糊弄的心態,但被懲罰怕了的他們都不敢在出征時隨意嬉鬧,否則小八郎還真鎮不住他們。

    但陳沐已經習慣身邊有幾個人隨時驅馳,便將這兩個投效倭寇帶在身邊。

    如今他們頭紮黑網巾戴著鐵盔把腦袋護得嚴嚴實實,身上穿清城軍匠那買來的鴛鴦鐵線戰襖,看上去倒挺像兩個總旗家兵。雖然倭刀還是用老法子插在束腰裡看上去有幾分怪異,不過明軍中習練倭刀的也不在少數,倒也不會令人覺得怪異。

    可惜就是沒人給陳軍爺裝子藥了。

    不過這倆人的刀術倒真不錯,齊正晏在旗下軍戶中使刀功夫僅次於邵廷達,這還是吃了身材稍矮的虧,否則邵廷達未必是對手。隆俊雄更是要比邵廷達還厲害些,他在日本國跟從武士學了六年挑戰,放眼清遠衛單對單用刀都未必有誰能打得過他。

    「傻笑什麼?」陳沐正在煩惱的氣頭上,轉頭看這倆人偷笑,道:「還是說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會操練?」

    「總旗您出去看,這時候操練的營寨,裡頭九cd是衛所軍。」

    隆俊雄過去不是軍戶,如今融入得要慢些,整日扣著刀不太敢說話。

    齊正晏從小就是軍戶,雖然逃了幾年,重新融入進來並不困難,幾個月下來已經習慣在陳沐身邊,有些阿諛地說道:「營寨悄無聲息的都是土司軍、將領私兵、募兵。沒啥別的原因,臨時抱佛腳,怕打起來死得太難看!」

    說完齊正晏還不忘補一句,「廣東的衛軍我們兄弟都見識過,能跟總旗的兵比肩的,只有那些募兵、將領私兵。」

    陳沐瞥了他一眼,這倆傻貨,生怕自己忘了他們以前是倭寇!不過他倒不是很在乎這個,能為自己所用不再出去害人,多少是一樁功德。

    「你們見過很多明軍,我問你,你們被戚家軍打敗過,跟我說說戚家軍是什麼樣子。」陳沐說完還帶著些許竊喜地問道:「陳某的旗軍,與戚家軍比較,如何啊?」

    齊正晏與隆俊雄先前臉上還有點喜色,等聽到陳沐後頭髮問,都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隆俊雄小心地看了陳沐一眼,道:「總旗,戚家軍與倭寇作戰,殺百餘倭,常常不傷己一人,這……這個咱沒得比啊!」

    陳沐看這倆噤若寒蟬的樣子笑出聲來,尋個放置火藥的木桶擺手招呼他們坐下,道:「我就是隨口一問,後邊的軍隊磨磨唧唧不到害得咱們都屯在這兒不能開拔,隨便聊聊,說說,陳某的小旗哪兒不如戚家軍?」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軍隊不如戚繼光將軍的軍隊,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兒不如,是軍備、組織、士氣、戰陣,還是玄而又玄的韜略?通過偶然讀過的古文來瞭解古代軍隊的他,根本無法對這個時代最精銳的軍隊產生任何客觀準確的認識。

    知道不如就取長補短唄,至少有見識打底總要比什麼都不知道領會來的多,當這份四百年後的見識與實踐相結合,他才能成長為優秀的古代將領。

    「這個咱見識淺薄的,也說不準,說錯了總旗別生氣就行。」齊正晏見陳沐做出一副閒聊的樣子,心裡稍稍輕鬆些,指著別的衛所軍營寨營帳的方向道:「就這麼說吧,這些衛所軍要是在戚將軍麾下,打一場仗七成人都被自己的束卒殺了。」

    陳沐愣住,皺起眉頭道:「你瞎說什麼,戚將軍的軍隊怎麼可能殺軍冒首?」

    「嘿!不是殺軍冒首,是軍紀。」齊正晏抿嘴笑了一下,接著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帶著幾分畏懼道:「戚家軍打仙遊的時候屬下就在倭寇中,臨陣看見有鳥銃手掉了自己的藥囊、步卒沒拿出兵器,接著就被整肅軍法把耳朵割了,一點都不猶豫。就這事,日本國那些倭寇都做不到,總旗做得到麼?」

    陳沐點點頭,隨後問道:「倭寇的軍紀也很好?」

    他只記得倭寇陣勢裡確實沒人喧嘩,但真正倭寇組成的兩個小隊當時都躲在林子裡,他沒仔細看的機會。

    「也不是全部,像倭人海寇,或者叫浪人的,軍紀就差些,但衝鋒兇猛;要是日本國的兵將,他們軍紀就好多了,比衛所軍強不少,行軍搶掠都不能喧嘩,但就他們也不能和戚將軍的義烏礦兵比,差遠了!」

    「你接著說,戚家軍還有哪比旗軍強。」

    「再有的,我們也不知道了。還沒接戰,漫天碎石不知從哪轟下來,身邊人就被炸翻一片,沒爬起來就接戰了,只覺得到處都是大竹矛的影子,對付衛軍一刀一個的跳戰也使不出來,倭銃也擊不傷他們,稀里糊塗就被打敗了。」

    齊正晏說這話時臉上帶著哂笑,最後不好意思地對陳沐道:「總旗,說實話我沒跟戚家軍真刀打過,遠遠地看見前面退下來,我就跑了。但凡真跟戚家軍打過的都死了,上哪兒去知道他們是咋打仗的。」

    陳沐百無聊賴地揮揮手,這話倒是威風,見過戚家軍打仗的都死了,可這對他沒用啊!

    「算了,到時候看看可有機會能親自看看戚……千戶!」陳沐正說著見到白元潔領幾個蠻兵快步走來,連忙起身,便見白元潔邊走邊對他道:「在火藥上坐著也不怕炸了!召集旗軍,有調令下來了!」

    註:戚家軍有例,戰後回營,查無耳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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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伍端
               
    翁源,長安鄉。

    連白元潔都沒想到,他們被俞大猷派出打仗了,頭陣!

    興許有那副望遠鏡的原因在內,俞大猷派遣白元潔作為先鋒率本部蠻獠營督軍,坐鎮於長安鄉,督俞大猷部三千餘軍攻打翁源縣長安鄉治下新江鎮。

    陳沐聽到白元潔說出這個調令時愣了很久,在他的想法中不論如何都輪不到他們來監俞大猷的軍隊,不過等趕路兩個時辰沿江水乘船於江中下游停駐匯合前軍時,他便明白了。

    白元潔與陳沐得到調令時已過正午,待將船隻停駐江岸,天色已漸漸暗下,隨同引路的哨卒走不多遠便匯合了監軍的領一支人馬,聽說是來自廣東的一個把總,麾下有四百多的兵力,跟他們一起監軍。

    這支兵馬走陸路竟要比他們還快些,如今已安置了營帳紮下木壘,埋鍋造飯等著他們呢。

    在營寨中,跟在白元潔身後前往中軍帳的陳沐第一次見到這個時代的炮。在駐紮四百餘營兵的木壘轅門口,架好了兩門炮身接近兩米的火炮,在陳沐經過時,幾名火兵正從中後部開腔的炮膛裡取出一截尺長的炮管,用長木桿綁著布揣擦拭炮身。

    白元潔說那叫佛朗機炮,衛所軍大多稱這個為子母炮,是廣東水師很多年與紅毛番海戰獲勝後撈出來仿造的。這種炮射速很快,但不知道為什麼打不遠,通常只能打五六百步,即便是鑄造最好的佛朗機也只能打出三里地。

    陳沐只是看一眼就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用於快速更換的子炮筒的佛朗機炮氣密性不好,點燃火藥後爆炸的威力不能集中一點爆發,射程自然就遠不了。

    除了這兩門火炮,整個營寨在陳沐眼中沒什麼出奇的,鳥銃的裝備率並不高,他只見到十幾桿,更多的是火銃以及像長兵槍矛的快槍,實際上快槍拔掉槍頭就是火器,槍頭類似於刺刀的作用,不過裝填上與火銃相近,比不得鳥銃便利。

    火器大約裝備了營兵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餘下皆為大刀長矛這些傳統的冷兵器。

    軍帳外,營兵把總親自迎接白元潔以示尊重,出乎意料,把總是個年齡三十多歲比白元潔要年長些的中級武官,長著標準的國字臉非常英武,制式罩甲下能看出體魄強悍,待白元潔等人接近,上前兩步抱拳道:「在下廣東把總鄧子龍,見過白千戶。」

    要論官階,白元潔的副千戶比鄧子龍的把總還要高上半級,不過武官在文官壓制下已經如此艱難,通常不講究這些俗禮,都是為了功勛,倒沒文官那麼多派系之類的事情,白元潔笑著還禮,帶陳沐等隨員入帳。

    待到帳中,陳沐立在白元潔座後,頭腦還費力思索著,鄧子龍是誰?他覺得這個名字非常熟悉,但究竟有怎樣的功勛他記不得了,只知道鄧子龍後來一樣參加了萬曆援朝之戰。

    「在下是倭寇禍亂時應募殺賊,也就近年才讀了些書,比不得千戶家學淵源,鄧某粗鄙得很,便不與白千戶客套了。戰事當前,邊吃邊聊。」

    軍卒端上來的都是些出征在外的尋常飯菜,僅僅果腹罷了,鄧子龍拉開身後掛著的行軍圖,開門見山地對白元潔介紹道:「此戰總兵命我等監軍攻打新江鎮,新江鎮北臨江水,處狹長谷地,高山峻嶺環抱,山峰連綿起伏,易守難攻。」

    專業!

    陳沐看著鄧子龍對照身後這個時代粗製濫造的草線行軍圖說出局勢,心裡只有『專業』這一個想法。這是個見識過許多陣仗的狠人。而鄧子龍先前說他是隨軍應募殺賊,也就是說他把總的官職是實打實殺出來的,意味著他打過不少硬仗死戰才有今日,這可就很厲害了。

    「今日斥候已探明鎮外南北山谷皆為敵寇佔據,有箭塔崗哨結成山寨,互為犄角面西防備;鎮子處在河谷正中,賊寇驅役鎮中百姓東奔,紮下一部數千亂軍與此處守備。總兵命我等監軍破鎮,就是為了奪下新江鎮這翁源與河源相連河口,以供大軍於南面西破葉樓丹,再聯兵北上進擊李亞元。」

    白元潔頷首示意鄧子龍繼續說下去,陳沐在後頭靜靜聽著,暗自盤算著達成這個使命的難度,不禁佩服起這副千戶和廣東把總處事不驚的強大心臟。這事兒是人幹的嗎?都探明了數千亂軍,這倆各領四百來人的老大哥是在這兒穩操什麼勝券呢?

    接著就聽鄧子龍說道:「擊敗他們不難,難於如何讓前軍聽令進攻而不反叛,亦難在攻取新江鎮後如何守住江對岸李亞元部敵寇的反擊。」

    「前軍會反叛……」白元潔比陳沐更能把握到鄧子龍言語中的要點,將桌案飯碗稍向後推推,問道:「他們是俞將軍部下哪支兵馬?」

    「瞧瞧鄧某,忘了說,前軍有兵將三千餘,駐紮在東五里溪口,不是衛軍更不是營兵,是倭寇與蠻兵。」鄧子龍手指輕叩桌案道:「俞將軍討廣東倭寇時惠州的蠻兵首領伍端被擊敗七次,後自縛而降,編在俞將軍部下,正因如此將軍才派鄧某與千戶帶兵前來監軍,不過擔心伍端會領軍倒戈,壞俞將軍平定翁源的大事。」

    白元潔倒吸一口冷氣,陳沐也沒想到他們的友軍居然是一支三千多人的倭寇盜匪,張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原本已經很困難的局面,轉眼變得更加棘手。

    稍有不慎,這三千多倭寇倒戈,他們便要以不足千人的兵力對抗幾近萬眾由倭寇、蠻兵、礦工、鹽徒、農民組成的敵軍。

    這基本上等於一仗把除了胡虜外明朝所有反叛力量見識個遍,後果陳沐根本不敢想像。

    就在這時,有營兵入帳中傳報,道:「把總,前軍伍端來了。」

    說話間,便有人掀開帳簾,頭頂倭人大兜,身穿布袍罩鐵甲,腰間飾銀器的首領邁步入帳,桀驁的眼睛帶著分明藐視之意環視帳中,笑道:「一個把總、一個副千戶,俞將軍就派你們來節制,真是瞧不起我伍某人!」

    「也罷,就叫你們看看伍某人的本事。」伍端根本沒有將帳中這些人放在眼中,大刺刺地站到正中間,發號施令道:「你們只管截住我後路,糧草箭矢跟上,明日對著兩山放上幾炮,伍某的娃兒們自會打下新江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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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攻山
               
    轟!

    清晨,兩架佛朗機炮推前至山下河谷口,分置左右朝一里外的山間哨塔箭樓轟擊而去。一聲轟鳴,山腳硝煙瀰漫,銅鑄佛朗機炮狠狠地向後猛坐,彈丸猛然擊出以拋物線準確地打在山上林中,掃斷沿途數顆小樹,驚得山中小寨一片慌亂。

    跟這個時代的大炮講精準,那不是扯淡嘛!

    黑火藥儘管威力不足,聲勢卻足夠浩大。

    在陳沐的眼睛裡,這佛朗機炮轟出去,對面山上營寨登時就有了動靜,哪怕離炮彈打擊點最近的人都有幾十米距離,他們依然會慌亂地抱頭鼠竄,紛紛尋找能夠躲避的地點,處處大呼小叫。

    鄧子龍部下老練炮手提著子銃耳向右側擰開,接著將冒煙的空子銃丟到一旁,換上提早裝好火藥與炮彈的子銃,接著擊發,再度給山上帶來一番雞飛狗跳。

    陳沐他們駐防於北山,鄧子龍則駐防南山,他們並未堵死伍端部的退路,而是以兩相夾擊的姿態閃出缺口,相距不過二里。那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同樣一座佛朗機炮不斷朝山上轟擊,接連轟出五炮,兩座火炮後面的炮手才歇了片刻。

    銅鑄炮身都因火藥爆炸而發紅,再轟下去就該炸膛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在陳沐看來,這個冷熱兵器協同作戰的時代,火炮最大的優勢並非可怕的殺傷力,而是其給敵軍帶來可怕的士氣壓制。就組織度極其低下的亂軍而言,火炮在他們的哨塔箭樓旁轟擊,會讓他們的斥候無心觀察局勢、勉強列陣的大隊步卒失去控制四散而走。

    如果這不是攻堅戰而是尋常的遭遇戰,這種時候只需要派出他們嚴陣以待的旗軍衝殺過去,他們足夠勇敢,就能輕易打出面對數倍之敵的擊潰戰。

    北山再向北,走不了多遠就是新江水,也正因為守著河流所以白元潔在率部把守這裡,他部下除了陳沐這一總旗的旱鴨子,蠻獠營四百餘疍人武士都是天生的水手,在水上作戰,沒人能勝過他們。

    此時此刻,許多像陳沐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佛朗機炮轟擊的蠻獠營軍士都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著火炮重複裝子銃、發炮、清理炮膛、再裝子銃這幾個動作。

    火炮轟鳴,近似天地之威。

    「千戶,你看見了麼?就兩座佛朗機炮。」陳沐用力攥著倭銃骨節都顯出白意,在白元潔身旁指著山上道:「壓制山上數百敵軍,以後我們也要在旗軍裡弄些炮兵!」

    白元潔目光灼灼,即使他沒有陳沐遠超時代的見地,但能在這個時代脫穎而出的武人又豈能是泛泛之輩,沉著點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地緩緩說道:「你不知道這炮有多貴。」

    「你那三百畝地,一年只能種出一門這樣的炮,用不到兩年就廢了。」

    白元潔對陳沐解釋道:「銅炮輕,但炮膛軟不中用,越打炮膛越大,尋常軍匠造不好,轟一炮幾斤火藥。我小時候清遠是有炮的,舊的壞了新的不補,補了也打不起,久而久之清遠連會操炮的旗軍都沒有。」

    陳沐撇撇嘴,在他看來,白元潔部下五百軍,至少要有十門這樣的佛朗機輕炮,不論裝船還是騾馬都是拖著滿地走,攻城能迅速摧堅、野戰能打擊士氣,這才是取勝之道。不過當下他也知道,這樣的情況基本上不可能,就像白元潔所說,他三百畝私田一年才能種出一門佛朗機炮,也就是說這東西造價至少上百兩銀子,十門三千兩,他去哪兒弄去?

    「但有炮就比沒有好,白某聽說戚將軍在東南造了一種虎蹲大炮,興許這次戰事能有幸得見。買炮勢在必得,先看看買什麼炮合適。」白元潔說著神色一凜,對陳沐揮手制止他還要繼續說話的念頭,「噤聲,伍端要進攻了!」

    白元潔話音剛落,離他們不過二里遠的前軍亂糟糟的流寇陣勢中揚起嗚嗚的水牛角音,粗製濫造的矮梯被軍卒扛著,聽聞號令便爆發出浩大的喊殺之音朝河谷低矮地帶的新江鎮衝去,這令陳沐為之側目,絕對士氣可用!

    伍端軍開始衝鋒,白元潔亦返身揮動令旗,下令道:「待伍端與鎮中敵人接戰,我等列陣攻山,陳總旗聽令,命你由山左率眾打前陣!」

    有軍令在,就與尋常閒談不同,陳沐抱拳應下,返身高舉倭銃道:「旗軍聽令,列陣!」

    陳沐的軍隊,除了鳥銃隊餘者戰力未必有多高昂,但聽令列陣這種事他部下旗軍做起來絕對漂亮,五十餘眾聞聲快速列陣,鳥銃隊與陳沐居中,刀牌手居前弓手居後,兩翼槍矛林立形成缺少縱身打擊面廣的橫陣。

    他們的對手缺少火器,以下攻上需要刀牌手保護,縱深若大敵軍弓手會給予他們滅頂之災。若是面對火器多的敵人,則需要寬度窄、縱深大的縱陣,以對抗火銃鳥銃這種直射火器。

    表面上看陳沐好像久經戰陣,實際上這是他第一次參與雙方軍隊近萬的龐大局部戰事,心跳的飛快,只是內心驕傲與敵人的不堪支撐他強裝鎮定罷了。

    每個旗軍都是這樣,而戰陣,能把他們團結到一起,維持出士氣高昂的模樣,相互之間給予無聲的支持。

    人多膽大!

    在陳沐部之後,白元潔的蠻獠營亦列出軍陣,他部下蠻兵多冷兵缺熱兵,弓弩亦不足十之三四,雖少鐵甲但軍卒持短兵攜藤牌,以包裹的形勢環圍陳沐部,顯然是將陳沐麾下旗軍當作鋒矢,攻山而上後以蠻獠營之輕便追擊的打算。

    伍端軍在山谷中短時間衝至新江鎮營寨,一架架短梯搭在簡陋寨牆之上,軍陣中分出數部舞著倭刀不著鎧甲的歸附倭寇,叫嚷著蹬梯上牆,就此與把守新江鎮的叛軍展開廝殺!

    轟!

    攀山道三分,陳沐自山左道率軍沖上,白元潔大部亦緊隨其後,他們要趁勢拿下易守難攻的山寨,既策應伍端軍攻勢、也能在拿下山寨後威脅戰後可能反叛的伍端軍。

    營外留守十餘炮兵在山右側繼續發炮,轟擊敵寨。

    俞大猷討李亞元、葉丹樓戰事,新江鎮之役,拉開序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3
第四十九章 傷亡
               
    砰!

    鳥銃在山腰放響,陳沐的視野裡只見到遠處有個人影倒地滾下山道,接著便被瀰漫開來的硝煙所佔據,身體猛然收回,耳畔便有箭矢破空釘在身後的聲響,依靠在樹幹後氣喘如牛的陳沐便看見身後一名旗軍臂膀中箭慘叫著蹣跚伏倒。

    掌心濕滑讓他險些抓不住腰間束帶的小藥筒,快速將子藥倒入銃口放入鉛丸,通條用力夯實,這個過程中還不忘高聲呼叫道:「不要慌亂,結陣!」

    耳邊充斥著廝殺與喊叫聲,軍陣基本已經散開,再呼喊也無力回天,只能勉強將半數旗軍維持在周身。

    他所想像能防備叛軍弓箭的橫陣實際不合時宜,山腳的道路夠寬,還有施行餘地,也正因如此,在最艱難的山腳攻山的戰鬥之初,橫陣給他們帶來很大幫助,毫無傷亡地向上衝了十幾丈高度,殺傷敵軍數十。

    但行至山腰,道路迥然不同是陳沐所不曾想到的局面,原本能容七八人並行的山道被火炮轟塌一段,最狹窄處僅供二人並行,可怕的是不遠處還有高低三座箭樓各駐五六弓弩手,從各個角度向他們截擊過來,箭雨壓得軍士不敢冒頭,只要一露出身形轉眼就是七八支箭矢襲來,一不小心就要失足落下山崖。

    眼看大軍被堵在後面,陳沐只能咬牙命邵廷達率刀牌隊頂著箭雨衝過去,這下壞事了。

    刀牌旗付出一個旗軍中箭落下山崖的死傷衝了過去,後面的軍卒沒有刀牌保護,更不敢衝鋒。等箭雨稍緩、一座箭樓上敵軍弓手被邵廷達率旗軍拔除後,敵軍一隊亂兵衝過來便沖散了他們與邵廷達旗的聯繫。

    並且陳沐部四小旗也因亂戰而被驅至林間,攻山更為艱難。

    「總旗,攻不上去了!有箭樓!」

    石岐在不遠處放銃之後側著身子躲在樹幹後大聲朝陳沐喊著,付元在另一邊快步跑來,邊跑邊叫:「總旗,蠻獠營被堵在後頭跟不上!我們往後撤吧!」

    「撤個屁!」

    陳沐暗罵一句,根本沒理會付元,高聲下令道:「鳥銃手、長弓手別停,放銃射擊!付元,婁奇邁,讓槍矛手準備好,敵軍衝上來就給爺爺捅回去!」

    砰!砰砰!

    幾桿鳥銃在林間放響,山上衝下來二十多敵軍,還未衝至近前便丟下三具屍首,再度潮水般退回去。但只要豎立在山間的箭樓中弓弩手不被殺死,他們很難衝過這裡。

    箭雨不斷拋灑,沒有誰敢衝進箭樓三十步內,就像敵軍不敢衝至陳沐等鳥銃手三十步射程之內一樣,都怕死。

    轟!

    伴著樹木支離破碎的聲音,一枚炮彈準確地橫掃過陳沐用以棲身的樹幹,巨大聲響將他嚇得條件反射撲到在一旁,轉過頭丈高的樹幹被攔腰打斷,頭頂咔嚓咔嚓的聲音便見巨木朝下砸來!

    千鈞一髮之際,擔當護衛的隆俊雄抓著陳沐的手臂把他向身側猛拽,樹冠砸在陳沐先前撲倒的方向,蕩起一片腐葉揚塵。

    驚魂未定的陳沐坐起在地後知後覺,猛地向身後錯出幾步,便聽付元喜悅地高聲叫道:「總旗,箭樓要塌了!」

    擊斷樹木差點砸死陳沐的罪魁禍首,那顆大鉛彈轟斷樹幹後方向改變,橫掃著砸在叛軍搭建在山間的簡易箭樓承重的木樁上,雖然餘力已盡無力轟斷木柱,但箭樓上的弓弩手因此受到極大驚嚇,他們的體重令箭樓隨之傾倒。

    陳沐敢保證,山腳下那些狗日的炮卒根本不知道他們命中了什麼!

    「槍矛手!趁現在衝過去,衝過去!」

    樹冠上大片枝椏砸在身上也不好受,當下顯然顧不上狼狽模樣,陳沐拾起鳥銃便起身招呼槍矛手沖上,同時命鳥銃手繼續射擊,重新裝填子藥回過頭才發現剛才救了他的隆俊雄臉上血紅一片,連忙問道:「你怎麼樣?」

    隆俊雄恍然未覺,抄著倭刀護在陳沐身旁,聽見陳沐問他才抬臂抹了把臉,看袖子上血跡斑斑搖頭道:「沒事,枝子刮的。總旗,讓我跟老齊上,他們擋不住!」

    陳沐心下記掛著隆俊雄方才救他一命,見他請戰,解下腰間通寶倭刀遞出去道:「用我的刀,你與齊正晏開路!」

    兩個倭寇聞言抱拳,倒還沒忘了祖宗的習慣,持刀便一左一右奔出去直追槍矛旗,衝至近前跳戰出去,刀光閃耀間確實無人能擋,轉眼劈翻三四人,為槍矛旗軍撕開缺口。傷亡數人的敵軍登時四散而走,旗軍跟著殺回山道。

    陳沐到這時懸著的心才放下,高呼著讓部下不要追擊,轉過頭就見握著倭刀的魏八郎上竄下跳,變聲期小男孩的公鴨嗓高聲叫著:「長弓射,射啊!把他們全射翻,銀子都給你們!」

    這死小孩還學會對部下誘之以利了!

    堪堪放出兩銃,敵軍在山道上丟下十餘具屍首逃得不見蹤影,陳沐見不到邵廷達的心急如焚,何況後續白元潔的蠻獠營也沒有跟上,抬頭看著還大段距離的山頂,下令道:「各旗清點傷亡,做好防備等後續援軍感到再一舉拿下寨塞!」

    一番清點,鳥銃隊沒有死傷,魏八郎的長弓隊有兩人失蹤,付元旗下死了三個一個重傷眼看活不成、婁奇邁部下還有七個槍矛手能繼續作戰,兩個倭寇像是虎入羊群近身接戰那些亂軍沒有他們的對手,陳沐麾下原本近六十人,如今只剩三十八個可靠戰力。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期間有小股敵軍從山上殺下來,不過根本無法突破鳥銃手一輪齊射,白元潔這才率領蠻獠營姍姍來遲,他們在攻山途中與陳沐旗走散,因為人多勢眾目標大,沿途受到二百餘敵軍截擊突擊。

    陳沐聽聞此事長出了口氣,幸虧他腳步快,如果是他率旗軍與這伙敵軍碰個正著,恐怕陳總旗會全軍覆沒。

    「蠻獠營傷亡數十,你旗下傷亡如何?」

    「連我在內,還有三十八人,我跟莽蟲被敵軍沖散了。」陳沐神情嚴峻,向山頂指道:「敵軍應還有不足二百死守山寨,攻下他們,這仗就贏了……也不知山下新江鎮的戰事如何。」

    「莽蟲?」白元潔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弟弟沒事,他旗下大多走散了,廷達帶三人與蠻獠營在一處,一會兒就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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