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58
第八十章 月港
               
    清晨,付元與婁奇邁上門告辭時,陳沐早被小八郎叫醒,梳洗乾淨了等在衙門裡,兩個小旗領著旗軍從陳沐處取了銀子,上路前往廣州府。

    其後來的便是邵廷達與石岐。

    「昨天夜裡回來太累,辛苦你們等了很久,找你們沒別的事。」衙門後廚煮了燒鴨肉粥,由親兵客串的廚子提不上什麼手藝,不過是把邵廷達拿來的燒鴨切了同米粥煮煮,配小鹽菜倒是吃得舒服。

    陳沐招呼三人邊吃邊道:「東面的鐵山,千戶讓我去挖,你們倆誰願意做這事?」

    坐著是仨人,但問的只是倆人,陳沐不可能放魏八郎帶旗軍去開山挖礦,他這小孩心性是做不成這種事的。

    邵廷達很快吃完一碗,抬手把碗遞給家兵,抹著嘴道:「再去盛一碗。沐哥,你讓俺開山沒啥,費點心募倆開過礦的流民就行,旗軍余丁都弄過去,練兵挖礦不耽誤,讓說書的跟你身邊算數吧,俺去!」

    石岐這個狗頭軍師非常稱職,包攬了百戶所算數的使命,沒辦法,矮子裡頭挑高個兒,陳軍爺手下就這麼一個既識字也會算數的,軍田收成、兵甲數量之類的事,陳沐不想親自下場,就只能讓石岐代勞。

    「總旗,此事,卑職認為還要從長計議啊。」

    喲呵,瞧著文縐縐的從長計議,這是真拿自己當軍師了!

    石岐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見陳沐示意他接著說,便道:「大事未定,千戶與張百戶雖去廣州,卻不一定能保總旗拿到清城副千戶之職,倘旁人得勢,莽蟲去了徒增事端不說,為他人做嫁衣,也非快事。」

    「多慮了吧!現在清城副千戶是最大的官兒,下頭幾個百戶敢跟陳某搶礦?」

    說真的,就那幾個百戶能有啥操行,陳沐一眼就能望得透透兒,他這種戰場上作風剽悍,身後又靠著白靜臣的人,不去和他們搶食兒就已經燒高香了。

    「但你說的在理。」

    陳沐頓了頓,對邵廷達道:「那就先不挖,一時半會有田地守城,所裡有錢,不急著挖礦。萬一,萬一沒當上正千戶呢。」

    他倒根本不擔心自己會不會當不上副千戶,只要白元潔能當上清城正千戶,哪怕他的功勛就升個百戶,也依然位卑權重。

    就怕白元潔自己的官職沒弄成,萬一朝廷再調來個正千戶,或者指揮使在清城安插個自己的親信親戚,那可就有意思了。

    這年月沒錢的時候發愁,愁沒錢。

    可有錢的時候就不發愁了嗎?

    並沒有,陳沐發現自己更發愁了。

    愁銀子該往哪兒放。

    河源一戰,旗軍收拾戰場弄了百十兩銀子和一大堆銅錢,交上來的在英德換了二十錠成色好的十兩銀錠;救百姓的戰利在河源賣了四十四錠,分出十錠還剩三十四錠。

    不算將來朝廷的賞賜,這一仗給他換來五百五十兩銀子,今天付元和婁奇邁帶人取五錠銀去廣州府買牛馬,衙門裡剩下五百兩銀子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學地主老財挖個坑埋起來?

    多傻啊!

    再加上糧倉裡自己四百多石米的收成,鐵坊四千多斤硝土,零零散散算下來這一年竟讓他弄了千兩家財。

    「莽蟲,你想不想回趟老家?」

    陳沐不說話,三個小旗官誰也不敢說話,看他沉思很久突然抬頭說出這句,把邵廷達問愣住,道:「回,回老家?」

    「對,回老家,月港。」

    如今已經是隆慶年了,離隆慶皇帝開海關不遠了,而陳沐恰好就知道,隆慶皇帝開關的地點在月港,也就是後來的海澄縣。

    明朝民間唯一准私人出海遠販東西二洋的港口,月港。

    「沐哥是有什麼話要俺去帶給親戚,還是想讓俺從老家帶人過來?」

    「都不是。」陳沐搖搖頭,道:「月港城裡房子多少錢一間,比廣州府如何?」

    邵廷達瞪大眼睛想不到陳沐想說的是這些,「買房子?嗨!沐哥你有錢了就在廣州府買宅子多好,咱指揮使都在廣州府有宅子,月港的宅子,就算是城中間都比不上廣州府城外邊!」

    陳沐點頭是心裡有數,問道:「沒廣城貴,月港城裡城外,靠海的街上,一間屋作價幾何?」

    他問邵廷達,邵廷達大眼兒瞪小眼,好半天才僵硬地轉過頭看向石岐,「說書的,俺家鄉屋子咋賣的?」

    石岐更蒙圈了,悶頭吃粥,理都不理他,被叫的不耐煩了才劈頭蓋臉道:「你個傻屌,老子說書的又不是算命的,哪兒能身在廣東知道福建月港的宅子怎麼賣,我去都沒去過月港!」

    「不是!」

    邵廷達挨罵倒不急,指點道:「你想想,你幫俺讀過信,鬧倭亂時候,城外的藥鋪賣了多少?一兩?」

    陳沐差點把喝進嘴裡的水噴出來,「一兩?」

    「好像是一兩吧,本來也就二兩銀子一間的鋪子。」邵廷達揉著胡茬子問道:「沐哥怎麼想在月港買宅子?」

    陳沐板著指頭算了算,對明朝的記憶無非是嘉靖和萬曆,中間夾著個不知名的隆慶,只是短短幾年而已,而隆慶年也一樣沒出幾件大事,除了隆慶議和就是隆慶開關,再就是張居正開始掌權創造隆萬中興。

    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關於隆慶年間的記憶。

    張居正遙不可及,他連譚綸這條線自己都不知道搭上沒搭上,隆慶議和更是壓根就不知道是誰跟誰議和,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機會也無非就只有隆慶開關這件事了。

    眼下他的人過不去,無法長久地留在月港經營,但抓住先機還是很有意義的。

    比如說先把地佔住。

    「五百兩,五百兩在月港城裡城外,臨近海邊的方向,能收多少鋪子、宅子,最好官道兩側的地也買上幾畝十幾畝的,能買多少?」

    陳沐這麼問著,眾人表情不一,石岐驚訝於陳沐的手筆,但涉及到總旗老家是私事,與他無關,因而默不作聲。邵廷達像聽笑話一樣問道:「沐哥你是想買月港兩條街?五百兩,五百兩全買宅子以後你就是月港的陳半城!」

    但立在陳沐身後的齊正晏、隆俊雄兩個過去的倭寇不一樣,他們敏銳地抓住陳沐言語中一個關鍵詞,臨近海邊。

    兩個老倭寇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中的欣喜與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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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抗命
               
    儘管邵廷達百般不解,沒過幾日婁奇邁剛帶著從廣城購置的牛馬回來,邵廷達便懷揣銀子騎馬上路了。

    與他同行的還有四個最早跟隨陳沐的老旗軍,都是有武藝、功勛在身的凶悍角色,攜五十錠重銀與陳軍爺的戶帖前往月港,為陳總旗買宅置地。

    這下輕鬆了,無財一身輕,省的想地方藏銀子。

    至於說銀子都花出去,鐵坊的料錢工錢,這再好辦不過了,入鄉隨俗,以物易物。

    糧倉裡百戶所千餘石、私倉四百多石,隨時取用。

    在清遠衛這個相對閉塞的地方,拿銀子花可能店家沒閒錢找,但拿糧食,絕對管用。

    邵廷達剛走,廣城惠民藥局的老醫生程宏遠姍姍而來,陳沐也沒招呼,直接帶著醫生去給關二郎瞧傷。

    其實熬過這幾天,基本上也就能確定關尊班一時半會死不了,廣城的醫生一到,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但陳沐不高興,在鐵坊關匠的院外拉住付元,黑著臉問道:「怎麼才回來,奇邁去廣城買牛買馬,比你晚去兩天,都早一天回來!」

    「總旗,真不是卑職有意耽擱,廣城這幾日瞧病看傷的太多,醫生忙不開。」付元說的應當是事情,臉上只有對上官恰到好處的惶恐,卻沒絲毫忐忑極為敞亮,指著屋裡道:「就這程老頭,還是來過幾次,老相識了,小的緊趕緊拽著來的!」

    陳沐頓了一下,臉色更難看幾分,開口都有些艱難,道:「鬧,瘟疫了?」

    他啥都不怕,來到這個在他眼中近乎蠻荒的時代,打過幾場血戰硬仗,唯一能讓他生出畏懼的便只有瘟疫。

    而在見識新江屍山骨海的古戰場,最令他提心吊膽的,也正是瘟疫。

    「鬧啥瘟疫,總旗你可別亂說。」付元瞪大的眼睛透著驚駭,似乎聽到這個詞便已令他感到恐懼,隨後才小聲說道:「打仗死了太多人,廣東的營兵衛軍死了八九千,咱帶兵回衛所時候,上千老弱婦孺去廣州府衙門跪著把街都堵了,白髮老爹要兒子、新婚嫁婦要官人。」

    「官府說他們聚眾造反,官軍夾刀帶棒一頓毒打,光下獄就幾十人。」

    付元癟著嘴直搖頭,心有餘悸地望向遠處田側升起炊煙的旗軍屋舍聚落,道:「營兵募兵家眷鬧的最凶,幸虧咱旗軍沒啥動靜,父死子繼的,誰還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個結果,心裡頭都預著呢!」

    說打就打,說抓就抓?

    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讓人心寒。

    「為鎮壓李亞元,總兵徵調十萬大軍去和李亞元死戰,廣東從南到北到處是戰場,李亞元死了兩萬多、官軍死了一萬多,俞總兵抓住李亞元,贏了。」

    陳沐滿臉說不出的嫌棄,「叛軍是從哪兒來的,那些官兒自己心裡就沒半點兒數?」

    老兵為他們賣命死在和叛軍對決的戰場上,父兄後代沒有任何榮耀,反而被打殺驅趕,這些官僚培養出新的叛賊,又該讓誰去鎮壓!

    「月前還一起奮戰的袍澤親眷,那些領命的兵就能下得去手?」

    陳沐言語裡帶著恨意,但這恨意他卻十分清楚即不是對官僚,也不是對軍兵,更不是虛無縹緲的世道。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有恨意。

    他只知道,投身在清遠衛,相對閉塞而又有好的上官引路,與他而言都是龐大的幸運。

    倘若直接丟入朝局,恐怕什麼都不懂的他會在一開始就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沒人去啊,聽說最早調的是鄧把總的兵,兵都出營了,鄧把總又把兵圈回營裡,晾了傳令官吏半個時辰。」付元撇嘴道:「鄧把總的膽子真是大!後來調的守禦千戶所的兵,那幫傻屌沒去徵召打仗,驅打起軍兵家眷可是起勁!」

    衛所有衛轄千戶所,就像是清遠衛下轄的清城千戶所;也有衛轄的守禦千戶所,還有直屬都司的備御千戶所。在東南沿海的守禦千戶所與備御千戶所,都負責海防,所以吳桂芳、俞大猷的討賊鎮壓李亞元之戰,並未召集廣州府的守禦千戶所和備御千戶所。

    鄧子龍以區區把總之職,拒奉州府責令,這件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陳沐欽佩其豪烈,亦感慨其壯勇,更憂心他的前程。

    不過鄧子龍到底在新江有戰功,應該是有驚無險吧?

    這事陳沐心裡真拿不準,實際上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搞清楚這個時代抗命的處罰,凡有親身經歷者,不過是戰場上逃兵抗命,百死無生。

    但在地方抗命並不直轄的文官,他卻不知道究竟是輕是重。

    同時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面對鄧子龍這樣的情況,又會怎麼做呢?

    陳沐不敢想,因為他做不到鄧子龍這樣壯懷激烈,恐怕多半也只能像彈壓礦工時那樣,妄想著兩不得罪,實則兩面受累。

    正說著,程宏遠從屋裡走出,兩手浸入木盆洗著血跡,轉過頭來露出額頭斑斑汗水,甩甩手對陳沐有些疲憊地拱手行禮道:「陳總旗,傷者的命保住了,老夫已取出劃傷的鐵片,將傷口縫合,取幾副藥內用外敷,過半月老夫再來將線拆去,三五月不要動作,待來年開春,傷者就可行動自如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陳沐臉上因聽聞鄧子龍抗命的陰霾也消去幾分,拱手笑道:「那就多謝醫生了,請程老先生前往寒舍小坐,陳某還有請求,還望留下食飯,聽陳某細說。」

    診金自不必說,陳沐一個眼神,付元便心領神會地將湯藥診金奉上,讓老醫生笑的眯起了眼。

    陳軍爺付診金總是大方的多付上幾分銀子,雖然不多,卻讓近日接待許多軍兵家眷的程宏遠老懷大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別管旗軍還是營兵,這年月的丘八出手大方的太少了。

    在往上富貴的軍官,用不著程宏遠這麼個惠民藥局的醫生瞧病,往下的旗軍營兵,窮苦的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何況此次挨打的都是服喪的軍兵家眷,更不會有什麼餘錢來打賞醫生。

    席間,程宏遠左右看看陳沐百廢待興的宅子,似乎已經知道叫他過來是什麼事,輕咳兩下讓陳沐屏退了旁人,這才眯著眼探手問道:「陳總旗家中似乎沒有女眷,這……可是內有隱疾?還請褪去衣衫,讓小老兒為總旗瞧瞧。」

    陳沐吃進口的飯被噴出來,兩眼瞪得渾圓怒視。

    「你才有隱疾!」

    我打你個不正經的禿毛老頭兒!老子拿你當朋友你居然讓老子脫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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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蘭花
               
    「看來,是該個有女眷在身邊了。」

    程宏遠帶著考慮陳沐邀請至其麾下做醫師的邀請回廣州了,送別程宏遠的陳沐在黃昏中仍舊對『隱疾』耿耿於懷。

    像他這個年紀,二十出頭,老弟莽蟲兒子都會叫爹了,他卻還孤家寡人,也不怪程宏遠猜測他身患隱疾——不怪個屁,程宏遠就是個不正經的老王八蛋!

    話是這麼說,可他上哪兒找個知冷知熱還願意陪在身邊的女眷呢?

    清遠衛的婦人沒見過多少世面,而見過世面的大多出自高門,也未必看得上他個軍頭不是?

    路漫漫,修遠兮。

    河源舉人李燾是個守信的人,分別短短半月,清城千戶所便迎來陳總旗的客人,一個落拓青衫騎騾子的河源落第秀才與他年少的書僮及攜帶長棍的健壯僕役。

    騾子腰臀掛著背簍,背簍裡盛著書卷與日用換洗衣物。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書,堆成小山的書。

    衛所的軍余半輩子都不曾見過這麼多書,尋常總旗家裡都未必能有兩三本,就連陳沐手裡都只有白元潔送他的兩本書,誰又見過這麼多書呢?

    指指點點走一路,清城軍余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該向秀才行什麼禮儀,有抱拳的讓秀才尷尬不知該不該還禮、有跪拜的嚇得秀才趕忙去扶。

    與這比較起來,那些粗魯蠻橫的旗軍丟給秀才大鼻孔子,倒讓秀才好受許多。

    謝鳴知道,他是來給一個戰場上殺得滿腰血葫蘆立下功勛多有錢財的總旗府上當教書先生,可不是仗著秀才的身份來清遠衛做大爺的,一路上小心謹慎地問路,這才摸索著找到了陳總旗的衙門。

    當然,總旗是沒資格擁有衙門的,但這不妨礙清城千戶所的人們都說陳總旗在他的總旗衙門裡。

    秀才不是舉人,一場鄉試就決定了他們的身份地位。

    當謝鳴行走在清城千戶所的鄉間小道里,打聽著陳總旗的衙門,感受到軍余普遍對總旗衙門的尊敬,令他在心中感到沾沾自喜。

    看來這位聘請自己的總旗老爺,在千戶所也小有聲譽,自己的日子將來會好過些。

    但這個想法在他站在總旗衙門前奉上拜帖時完全被推翻了。

    總旗衙門外立著兩名腰插倭刀的家兵,他們看不懂拜帖是什麼玩意,一個攥著帖子向遠處跑走,另一個笑呵呵地說道:「這位,秀才,你先找個陰涼地歇著吧,陳爺去千戶衙門處理政務,估摸著要傍晚才回來呢。什麼?為什麼去千戶衙門處理政務?」

    齊正晏笑著驕傲極了,「千戶有事去廣州府,千戶所的事不就都壓在我家陳爺肩上了!」

    老倭寇說的有理有據,倒也是實情,但話聽在謝鳴耳朵裡就不一樣了。

    沒記錯的話,總旗上面是百戶吧?百戶上面還有副千戶、鎮撫,陳總旗在清城千戶所居然有這樣的地位!

    秀才可不知道清城千戶所都快散架了,最大的官兒就是副千戶,下面百戶都是窩囊廢,矮子裡挑高個都只能挑到陳總旗身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田壟上羊腸道才傳來馬蹄聲響,陳總旗策馬而來,翻身甩韁爐火純青,隆俊雄穩穩地攥住韁繩拴在衙門外馬樁上,陳沐左右看看,直朝秀才走來。

    「在下陳沐,閣下久等了!」

    「不敢不敢,學生謝鳴,受舉人李右臨之邀前來應聘蒙師。」謝鳴說著便十分標準地拱手躬身,道:「見過陳總旗。」

    陳沐滿意地笑笑,謝鳴舉止得當又分得清主次,但是如此便已經符合陳沐心中蒙師的模樣,左右不過是給幾個旗官開蒙,能過童試考上秀才這學問肯定沒問題,當即伸手在前引路道:「不必多禮,我們進去說話。」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謝鳴無非是寒窗苦讀十年,眼看科舉無望,便需做些事由補貼家用。陳沐這剛好需要蒙師,便應邀來此應聘,只是蒙師,也不必考校學識。

    陳沐拿出三錠銀子的聘金,並連每月飯食之供,二人寫出契約,便算是達成了約定,陳總旗家中便可開學授童了。

    不過除此之外,陳沐在知道謝鳴數術也不錯,稍加教考後便又決定每月多給三石糧的月俸,讓謝鳴兼著家中賬房先生的職位。

    除了帳房,陳沐這幾日也在衛所軍余中另募三人,分作廚子、馬伕、僕役,再帶上家兵,當初修造可謂寬敞的總旗衙門,便登時顯得擁擠不堪。

    要麼在清城買座大宅子,要麼等陞官後用官邸衙門,不論如何,這個狹小的總旗衙門已不能滿足陳沐家中人員的日常需要。

    秋季到了。

    進入十月,天氣沒涼快多少,清城千戶所雙季稻的秋收便開始了。

    沒陳軍爺什麼事,收割的農具都已做好,由鄭老頭帶著余丁逐個收割就是,也都是熟手,沒生出什麼亂子。

    不得不說打完河源一戰,陳總旗的交際圈大了不少,過去只有白元潔與手下旗丁同他來往,如今好友遍佈,剛和李燾傳信兩封,李燾來信一來問問好友謝鳴可合陳總旗心意,二來便是知會他即將進京趕考,讓人遷來一株蘭花,算是告別。

    陳沐與石岐打聽了才知道,文人以蘭花比喻友誼之真,讓他挺不好意思,便派旗軍在清遠城買了支豪筆,讓旗軍回贈河源的李燾,祝他金榜題名。

    原本他想再附一錠整銀過去,後來又覺得不太合適,便讓人購置了件厚毛大氅,權當送給李燾御北方之寒。

    此間事情方了,鄧子龍卻又帶著兵書如約而至。

    「在新江,鄧某就說要送你戚將軍的兵書,今日鄧某帶書來了,陳總旗,你這兒可有酒菜招待?」

    三月未見,鄧子龍如新江河畔時一般豪爽,彷彿並未受到抗命影響一般,令陳沐稍加放心,見鄧子龍穿一身布衣武服,倒是英武更勝當時,朗聲笑道:「別人來了興許沒有,鄧把總來了,陳某哪兒敢沒有酒菜,鄧兄進去等著,陳某這就招呼人弄來清城最好的燒鴨和最好的酒!」

    「不是鄧把總啦,我的封賞下來了。」鄧子龍搖搖頭,面上神情有些複雜,「現在跟你們一樣也是衛軍,廣州府南邊什麼備御千戶所的副千戶,以後你要叫我鄧千戶!」

    副千戶?

    陳沐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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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秋雨
               
    陳沐看出來了,鄧子龍是來散心的。

    但陳沐不明白的是遭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十里繁華的廣州府有那麼多優伶酒肆,鄧子龍怎麼就偏偏跑了上百里路,到清遠衛這麼個犄角旮旯,找上自己區區總旗來飲酒。

    「在廣城讓人像看笑話,待著心裡也不痛快。」鄧子龍擺手,抱著清城老酒的小罈子灌下兩口,帶著微醺醉意盤腿坐著,伸手指向衙門外,道:「倒不如你這兒,能看看衛所究竟是什麼模樣,前途未卜,聊以慰藉吧?」

    「咱不是文官,家鄉也沒人給咱修牌坊建生祠,但那軍眷,不能打。」鄧子龍像自言自語,也像開解自己,「不能讓同袍背後戳脊樑骨,罵我祖宗!」

    陳沐眼裡看的是鄧子龍席地捧著小酒罈黯然傷神,心裡想的卻是新江畔領鄧把總領營兵大殺四方。

    「其實我知道你在廣城的事,前幾日手下旗官去廣城買馬,聽說了。」陳沐端著酒碗喝上兩口,這才看著鄧子龍道:「你做的對,但你要帶兵去了,可能更好。」

    三杯酒下肚,陳沐對鄧子龍說話也沒再多顧忌,隨意道:「你在新江鎮平定南山賊,新江畔跟叛軍血戰,就算跟王參將調兵河源沒有功勛,這些戰功都夠你升守備。」

    鄧子龍沒說話,他又何嘗不明白,升任守備職權大增,把總升到衛軍的副千戶,名面上是六品升從五品,可他不是衛軍出身,在衛軍這種世代為軍的環境裡,哪裡比得上做守備?

    就那多出點兒的俸祿?

    「你沒去,可我聽說去州府衙門要說法的軍眷照樣沒少傷,惠民藥局的醫生都忙不過來。」陳沐搖搖頭,「你要是去勸走他們,也許沒有人受傷,守備的官職也到手了——別自怨自艾啦,副千戶也沒什麼不好,衛軍裡升到百戶才算個官兒啊!」

    不是陳沐不想接著說,而是他突然反應過來,這種時候放馬後炮太不體面了,可馬後炮已經放完,除了告訴他衛軍也不錯,還能怎樣呢?

    「升到百戶才算官兒。」鄧子龍顯然被陳沐的話吸引了,道:「此話怎講?」

    陳沐也來興致了,他到這個時代一年多,還從未好好同人閒聊過,不是忙著操練武藝保命就是忙著戰場上拚命。當下飲幾碗酒,談興高漲,索性也盤起腿來如數家珍。

    「衛所軍廢弛,不用說都都知道,但你看陳某的旗軍、白千戶的蠻獠,不說和王參將的兵比,就說衛軍。」陳沐手一揮,道:「打起來哪家旗軍擋得住?」

    鄧子龍看陳沐這股驕傲樣便笑了,不過他沒做聲。

    陳沐語氣誇大,但還在鄧子龍能接受的範圍呢,畢竟他年輕見識少。

    天下強兵,九邊刀口舔血擋北虜女真的旗軍不說,戚繼光出生的登州衛同樣戰力高超;就算單說福建廣州,衛軍還是有幾支能打的。

    但不得不說,若依照陳沐旗在新江南表現出的戰力,即使對上東南最厲害的衛軍,同等兵力也可以一戰了。

    練兵未必都是強兵,但強兵一定經歷過嚴格並獨到的操練,而且一定經歷過死戰苦戰。

    「你懂練兵又勇猛,帶兵不用鳥銃不用炮,快槍大刀就能捅出一條血路,做衛官肯定比營官強。」

    鄧子龍搖頭,豎起二指向陳沐道:「我問過,衛軍不光打仗,衛官管的是操練和屯田,至多有個巡查之責。屯田,我個老粗除了打仗殺人啥都不會,哪兒有你陳總旗的那麼長袖善舞!」

    我,陳爺,長袖善舞?

    「你說啥呢?」

    陳沐撓撓臉,這鄧子龍是喝多了吧,陳沐還真不是長袖善舞的人,一年多了他才認識幾個人?想攀附一下權貴,譚綸那邊到現在還沒回過信兒來,俞大猷也沒理過他,人際圈子裡向下風評是不錯,幾個旗官都處的像兄弟一般,可向上嘛……也就白千戶了。

    或許現在還能有個鄧子龍。

    鄧子龍突然看著陳沐意興闌珊,「王參將,把新江之戰的首功給了你,陳總旗。」

    「嗯?」

    陳沐放下酒碗,嗤笑出聲,道:「是白千戶和張百戶做的吧,連日以來他們在廣城多有勞累。」

    「我同王參將就說過一句話。」陳沐強裝嚴肅,做出王如龍板著臉的表情,把法令紋皺出褶子,粗著嗓子學舌道:「戚將軍也做過一樣的,是用竹子,回去換了,浪費!」

    陳沐把王如龍學得惟妙惟肖,鄧子龍抱著酒罈開懷大笑,「學的太像了!」

    顯然,牢獄裡積鬱深重的王參將就算後來在河源領軍,也給鄧子龍帶來龐大的壓力。

    「別管首功怎麼來的,給你總比給我好,這次別管給我什麼功,都是浪費。」鄧子龍的心情好了幾分,或者說是釋然了,提酒罈向口中倒去,抹嘴說道:「誒,我問了陳守備,知道些王參將的事,想不想聽聽?」

    陳守備,陳沐印象裡白元潔好像提過廣城有個陳姓守備,為人貪圖。

    至於王如龍什麼事,陳沐笑笑,他對這個時代大多數故事都抱有很大的興趣,不過王參將的性情太過無趣,真不太想知道。

    那是員悍將,他也不發怒,但立在眼前就能讓人心底感到害怕的狠角色。

    「我更想知道你鄧千戶有沒有騎射的法門,這事快愁死我了。」

    陳軍爺還記掛著武舉呢,考武舉,騎射是硬性標準,他這三十步齊射發十九不中的本事若不能改變,大約這輩子都跟武舉無緣了!

    「騎射不著急,回頭我教你,還有給你拿的《紀效新書》,都對你大有裨益,一頓酒你賺大了!」鄧子龍把酒罈放到一旁,向陳沐講述道:「戚將軍上奏三十萬兩打造戰場以御倭寇於海上,變成三百萬兩的軍費,確實沒被貪污,那錢沒了。」

    「沒了?」

    「嗯,沒了。那年正好趕上皇宮三大殿失火,國庫又有虧空。」鄧子龍探手笑道:「三百萬兩不知被挪進哪裡,朝廷所有人都緘口不言,王參將是撞到了刀尖兒上。」

    窗外的天陰了,帶著寒意的穿堂風吹進室中,秋雨便下了起來,遠處清遠山升起重重雨霧。

    陳沐沉默了很久,起身把窗檯上蘭花抱進屋裡,花枝被雨水打斷幾片長葉,垂進土裡,像大明。

    帝國早已風雨飄搖,所有人都知道。

    寒冬,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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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軍匠
               
    隆慶元年,翁源、河源二地為寇多年的李亞元為廣東總兵官俞大猷擒殺。

    決口的黃河,修造八條支河竣工,旱則資以濟漕,澇則洩入昭陽湖,運道遂通。

    施行很久的一條鞭法因直隸山東土地大旱,應戶部尚書葛守禮的奏疏而停。

    這一年明帝國太倉銀庫入不敷出,支出邊餉俸祿後,赤字三百九十五萬零四百兩有奇。

    北方的寒冬並不能影響遠在嶺南的陳沐,他的冬季溫暖如春,徘徊在彎弓搭箭與下馬摔弓之間。

    比起陳總旗射術的進步,鄧千戶學到的東西更多。

    鄧子龍把清遠衛這些像土司勝過軍官的衛官看了個通透,也把像農奴勝過官兵的旗軍看個清楚,尤其在經過余丁收割雙季稻時出現的農具,這傢伙像個活土匪,把幾個他沒見過的農具全讓陳總旗給他畫了一幅。

    前途未卜的副千戶鄧子龍,來清遠一方面是散心,其實這才是主要目的。

    操練衛所軍對他來說不是難事,最大的難點在於自籌軍餉,他過去是營兵,所需要的不過是向上官鮑信請求調撥軍械錢糧罷了。

    但衛軍顯然不同。

    陳沐看他這幅猴急的樣子直笑,鄧副千戶遠不像其表現出的那麼消沉,而是鉚足了勁兒想坐在副千戶的位置上立功。

    他有營兵體制的人脈,在衛軍體制裡立下功勛,想來再調回廣東任守備,應當也不是難事。

    恰好,陳沐十分樂意給鄧子龍提供幫助。

    實際上他認為當鄧子龍嘗到副千戶的甜頭,未必還想再調回營兵——百戶比把總富有,副千戶也比守備舒服。

    有些話現在他陳總旗沒資格說,也只能結個善緣,但或許等白元潔回來,他的副千戶便已成定局,至少他能從比把總低的官職變成並肩前行。

    或許陳沐也會有官職比鄧子龍高的時候,到時候這個打倭寇顯名的猛將,有機會一定要招在自己部下行事。

    第二季稻,陳沐旗下的收成足矣令每個人感到驚訝!

    指揮使對第二季的收成並不看重,每畝依舊按以往四成、普遍五成的收走五斗;朝廷的賦稅、旗官俸祿上繳四斗。其餘百戶所的旗軍一年到頭,一畝地最後落到手上的不過八九斛、即便是多些的,也不超過二斗。

    陳沐旗卻結餘了三斗有餘,照舊給旗軍發下十石糧,百戶所攢下足足兩千多石糧食,多到興建的糧倉都已盛不下。

    陳總旗只好從安遠驛站借來牛車,向白元潔升任副千戶後閒置的百戶衙門糧倉運了三百石。

    「陳二郎,你是說別的百戶所結餘尚不足你旗下十之一二?」

    鄧子龍搖著頭,看領完糧的旗軍歡天喜地,他卻憂心忡忡地湊到陳沐耳邊說道:「你該讓旗軍封口,否則後患無窮。」

    「你是小旗的出身,小旗再小也是衛官,你自己都說,旗軍是農奴。衛官生來就是衛官,農奴生來就是農奴,就好比天與地,日與月的分別。」

    鄧子龍表達的非常含糊,陳沐乍一聽確實沒聽懂,但頓了一下,他聽明白了。

    這位廣東都司不知名衛所的副千戶想表達的是,背叛。

    用陳沐更容易理解的話來說,就是規勸他不要背叛自己的階級,更不能因此觸動旁人的利益。

    「什麼天與地日與月的,鄧千戶說起話來一套套的,州府讓你去驅趕軍眷,你怎不去?」陳沐搖頭大笑,「陳某也不能看給自己賣了命的旗軍回家還要餓肚子,兵書上說了,為將者要愛兵如子。」

    鄧子龍看向已各自散去的旗軍,對陳沐奚落道:「對,衛官與旗軍,就是父與子,你愛兵如子,但你對兒子好不必讓別的爹知道,你瞧著吧,早晚有你受的。」

    最後一句,讓陳沐眼睛亮起來,他對旗軍好,確實不必讓別的旗官知道,沒好處。

    隨之招手叫來面容可怖的婁奇邁道:「你挨家挨戶告訴軍余,大收多少、他們發多少糧食,都別四處炫耀。不然,不尊陳某軍令什麼結果,他們知道。」

    知道個屁啊!

    婁奇邁去傳這種軍令,牙都顫好嗎!

    不尊你陳軍爺令的,也就只有新江橋上被鳥銃打死那二十多人了,還說是念在初犯留個全屍。

    就收點兒糧食的事,至於殺人麼?

    陳某才不管這麼多,拍拍手來心情愉悅,笑道:「管什麼日與月,還不都是星星,什麼橘貓和哈士奇,說到最後誰還不是個畜生了。眾人皆苦,咱又何必當惡人——走,去看竄天猴,陳某也給鄧千戶開開眼!」

    雙季稻收割完,關匠提銀子去另外兩個百戶手上換來三個軍匠,個個年歲都與關元固差不多。

    他們這個行當是吃手藝的,就像醫生,年輕人或許好想法更多,但手藝很難精妙,年歲越大的匠人,才越能讓人放心。

    陳軍爺手低下有了四個匠人、八九個學徒,算是初步有了一支屬於他的匠人隊伍,照舊支銀簽契,人力大增、生產力也跟著往上竄一節。

    改良火箭,就提上了日程。

    這事對老練軍匠來說並不難,只是搗騰火藥做成推藥、爆藥,有很大的危險性,有關尊班的例子在前,陳沐一再派人提醒關元固注意安全,拋出想法,讓軍匠們不斷試驗。

    半個多月,關元固就派人來告訴陳沐,符合他想法的成品被做出來了。

    鄧子龍不知道什麼是『竄天猴』,滿頭霧水地跟陳沐走到鐵坊溪邊,就見十幾個匠人圍著木架上放的幾根粗木管,為首匠人關元固笑著小跑過來,拱手道:「總旗,可以了!」

    「取來我看。」

    手腕粗細、三尺多長的木筒交到陳沐手裡,半寸厚的筒壁,側面帶著插火繩的小扳機,可由人抱著發射。

    內裡是一根類似定裝子彈形狀的火箭,不同之處是火箭前頭箭頭已改為兩寸長的棱錐,火箭藥體有一尺半長,裝藥很足,正中向後身出一根二尺木棍做平衡桿。

    「裝藥射程、殺傷如何?」

    關元固道:「二錢鉛丸二十五顆,為了穩當,推藥可飛二百步。但火線連爆藥在八十步至百步之間就會炸開,方圓十步,無可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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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畫圖
               
    由鐵匠帶領木匠做出的火箭,陳沐覺得還行。

    改良火箭曳著尖戾嘯音飛射至預定目標的左側三步,砰地一聲在蒙皮稻草人的身側炸開,稻草人身上的窟窿昭示著關元固所言不虛。

    極快的速度、便捷的點火、恐怖的殺傷,基本上陳沐想像中火箭的優點它都有。

    缺點也不少。

    不算工費一兩四錢銀子,相對高昂的造價。

    較短的射程、只能平射或稍微調整角度,限制了火箭大多數時刻只能用於野戰短兵相接之前。

    不能在相同距離比肩火炮的精準,意味著沒有足夠數量,無法形成有效戰力。

    種種特質決定了,這只是用於擾亂陣線、殺傷敵軍、打擊士氣的輔助武器,補充攻擊手段。

    「做個背帶,就叫小旗箭。」

    陳沐輕飄飄地定名,似乎稍顯柔弱的名字能讓改良火箭有更大的震懾力一般,但他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人感到震怖。

    「每個小旗下,旗軍備兩個筒子。接著造,保證質量,先做二十筒,四十支箭。」

    小旗箭很厲害沒錯,但有致命的缺點。

    陳沐是帶鳥銃手的出身,他清楚鳥銃的殺傷力是什麼情況,八十步至百步,這是鳥銃的最大射程。意味著他的旗軍如果想在陣前放火箭,就要進入到鳥銃手的最大射程中去。

    不過現在就他所知,整個大明都未必有人把鳥銃玩的這麼精,這玩意兒專打叛軍和倭寇!

    至於以後——大不了老子再做總旗箭、百戶箭、千戶箭嘛!

    總旗衙門。

    「陳二郎,給我一個匠人,就要一個!」

    鄧子龍看見小旗箭在稻草人旁炸開就忍不住了,他根本無法想像孱弱好似孩童般的火箭,在陳沐手中居然能發揮出這麼大的威力!

    甚至在陳沐給火箭起名時,他才發現陳沐的野心。

    總旗部下五名小旗,五名小旗下裝備兩筒小旗箭,臨戰敵軍衝鋒而來,陣前十筒小旗箭一字排開放銃過去,什麼場面?

    敵軍陣前十步直接淨空!

    「要是鄧某還做把總,陣前弓手雜小旗箭,箭不過三發,敵近百步發火箭,率陣衝鋒,火箭炸開臨敵五十步他們就跑了!」提到戰事,鄧子龍說的帶勁無比,舉手投足間一股揮斥方遒之感,「三十步看見就都是他們的後背,五十桿快槍齊射,裝上矛頭衝殺過去就是趟平!」

    陳沐一直笑眯眯地聽鄧子龍說,他見過鄧子龍的戰法,因而此時聽起來畫面感十足,彷彿看見鄧把總趟平到敵軍陣中然後被敵軍大部隊包圍起來的場景。

    當然,想包圍住鄧子龍這樣的猛將,叛軍用了七八倍於他的兵力才達成合圍。

    等鄧子龍說完,陳沐笑的更厲害,抬起三根手指,道:「大家好兄弟嘛,五兩。」

    「嗯?」鄧子龍愣住,「什麼五兩?」

    陳沐笑容理所應當,市儈也來的恰如其分,「五兩銀子一支小旗箭,銀貨兩訖、童叟無欺呀!」

    「匠人不能給,但火箭還是能賣你的。」

    鄧子龍靠在桌邊的身子稍稍傾斜,似乎第一次認識到陳總旗還有如此奸商的一面,伸手指著說不出話來,好一大會兒才拍案大叫:「你當鄧某傻屌!我聽著呢,料錢才一兩幾錢,你找我要五兩,還說是兄弟!」

    「你聽見了?」

    陳沐臉上曬然持續片刻,又掛上公式化的笑容,板著手指的道:「那三兩吧,不能再低了,匠人工錢也不能白干呀!你要是出三十兩,陳某再送你一支,十一支火箭等你上任派人送到千戶所去!」

    鄧子龍不說話了,眼看陳沐是不可能把匠人給他,火箭又確實太貴。

    到底鄧子龍過去是營兵將領,再說就算是衛軍,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陳沐這樣抱有一顆自籌軍備的心。

    三十兩在廣州城外都能買上下五間房的宅子了,軍官怎麼可能賣了房子給自己的兵買兵器,整個廣州府,肯這麼做的大概也就白元潔和陳沐。

    說白了,陳沐這就是徹底的軍閥作風,只是他自己都沒發現。

    拿著朝廷的地,培養自己的兵。

    「你給鄧某留著吧,以後要打仗了,沒準鄧某一狠心就到你這來買火箭了。」

    陳沐笑笑沒說話,他才沒有想賣火箭發財的想法,只是單純的用這個堵鄧子龍想要匠人的口罷了。

    上次石岐提醒他的很對,在官職塵埃落定前,他不宜做什麼動作,現在的匠人也是為了今後準備,如果副千戶塵埃落定,這些匠人將在他手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

    比方說——水力鍛錘、燧發槍、玻璃窯,甚至自己煉鐵,都是可以想像的。

    「別灰心喪氣的,你可是鄧千戶,要不了多久就有錢了!」陳沐賊兮兮地笑了,對鄧子龍道:「等匠人做出幾支火箭,我先送你五支以備急用,來來來,我這還正有件事要你幫忙!」

    鄧子龍聽陳沐這麼說,粗獷的臉上喜笑顏開,爽快起身道:「什麼事?」

    「跟我來。」

    陳沐並不直說,入室內在桌案鋪上寬大幾乎覆蓋桌案的紙張,其上以炭筆繪出簡略的山川河流,是他依照記憶畫出月港近海的地勢地形,掌燈對鄧子龍道:「你打過海戰,在廣州府也見多識廣,倘若這是一處海港,要建起市舶司,你認為海港的商市、營寨、佈防會怎麼做?」

    陳沐示手,讓鄧子龍來畫。

    在這幅地圖上,陳沐讓邵廷達買的屋舍田宅,大半都在城外靠海的地方,別人不知道月港要開埠,只當他想光宗耀祖。

    實際就算有人知道月港會作為開關之地,也依然摸不準陳沐的想法。

    陳沐自然是有等開關後賣一部分土地賺錢的方法,但這只是其中之一,對他來說,買地容易,怎麼把手裡的地送出去,並送的有意義才是關鍵。

    比方說,把一塊最適合做港口商市的地,送給福建巡撫涂澤民。

    和地契一道送給官府的,再加上他自己畫的自己寫的月港築圖、海事諸則呢?

    他要的不多,只要能說上話、留個名,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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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首功
               
    隆慶元年轉眼在爆竹聲中過去,明朝有爆竹,但清遠衛沒有。

    陳軍爺在大年夜朝林子裡放了一車百虎齊奔,嗖嗖啪啪真帶勁。

    年前三五天,鄧子龍就跟陳沐告辭回去廣州府,州府給他的調令是年後上任,他便只能倉促結束自己在清遠的旅行,準備走馬上任副千戶。

    不過在清遠這些日子看著陳總旗的生活,讓他對自己一貫認知出現偏差,離開清遠的鄧子龍似乎信心滿滿。

    大概是覺得衛軍也沒有別人說的那麼淒慘吧。

    陳沐覺得他多半會失望,並不誰都像他一樣碰上白元潔這麼好的頂頭上官,萬一正千戶是個張永壽那樣的傻屌,以後的日子可有鄧子龍受的!

    冬天,即使在廣東都司這樣靠南的地方,陳沐也明顯感到一年比一年冷。

    人們說明亡的原因之一就有小冰河時期的到來,如果陳沐沒記錯的話,小冰河期的開始,就是現在。

    年後,廢置很久的清城千戶所百戶衙門擺上了豐富酒菜,白元潔和張永壽,在離開清遠兩個多月後回來了。

    他們喜氣洋洋,看上去不像遇到挫折,至少張永壽不像上次在州府衙門受了氣般劈樹把刀都劈斷。

    當然,也有可能砍的還是廣州府城外老數,張爺這生性,誰又攔得住呢?

    「陳二郎,這位,已經是白千戶了!」推杯又換盞,張永壽得意的很,又拍拍自己胸口,揚著臉驕傲極了,「不才張某,也因室山下記下一首功,越過鎮撫,直升清城副千戶!」

    說罷似乎是怕陳沐多想,趕忙說道:「你別著急,張某可沒搶你官職,一個千戶所有倆副千戶呢!」

    白元潔也帶著笑意點頭,隨後皺眉道:「不過陳二郎你也許當不成副千戶。」

    白元潔說著就端起酒杯朝陳沐敬了過來,把陳沐嚇一跳!

    他和鄧子龍、張永壽打交道時從來沒有侷促之類的心情,哪怕他們比自己官職高,但一來心裡有點玄乎的優越感,二來也不是直屬上官,誰也求不著誰,就有一股無慾則剛的勁頭。

    但白元潔不一樣,不但是他的上官,也是他從心裡認可的上官或者說前輩。

    就像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引路人。

    陳沐連忙端起酒杯,對白元潔笑道:「千戶不必如此,就算只是個百戶,有你在上頭,陳某也沒怨言。」

    陞官哪裡是個容易事,尤其親眼目睹鄧子龍立功反被明升暗降的例子。

    儘管有些失望不能避免,但陳沐還是能夠接受,問道:「百戶?」

    呼。

    陳爺長出口氣,他就知道陞官發財不會這麼容……

    「哈哈哈!」

    「哈哈!」

    繃著臉張永壽手拍案几,早已遏不住誇張的笑,指著陳沐對白元潔道:「哈哈哈,靜臣你看到沒有,我就說二郎會慌,會慌吧!你還說他無慾無求,哈哈哈!」

    白元潔也仰頭大笑出聲,卻沒張永壽這麼自在,笑過末了才擺手對陳沐道:「你可能當不成副千戶,因為你的功績夠升正千戶,不由廣東都司走,要發去兵部,再傳回來,現在多半已送回都司,不日你就該加官進爵了!」

    「要是運氣好,或許能補清遠衛下千戶所正職,即便運氣不好,都司那邊我二人也為你打好幹系,至少是五品千戶的品級來任副千戶或掌印試千戶。」

    白元潔說罷,張永壽便笑著抱怨起來,「回頭啊,領了官印,你可要請我與靜臣去燕歸舫好好樂樂,我倆為你的事跑斷了腿,北山的首功本來是靜臣,他覺得你要有首功,把首功給了你——誰知道,功都錄好了才聽說,淮南路參將王如龍把新江南的首功給了你,嗨!」

    「早知道這樣,我們還費什麼勁兒啊!你自己殺了那麼多戰功,率總旗軍五十殺出四百九十多的首級功,再有他報的首功足夠你升副千戶了。」

    張永壽故意做出喪氣模樣,扼腕嘆息道:「這下好了,你跟靜臣都到張爺上頭了,先跟你講好,以後見我先說免禮,要不我還給你陳二爺拜一個!」

    陳沐不說話了。

    白元潔對他是沒說的,從頭到尾幫他襯他,放權讓他在百戶所任意施為,從黑嶺到室山,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記得。

    他端起酒杯,對白元潔敬道:「人心都是肉,沒誰是石頭,兄長,多謝!」

    一飲而盡。

    「誒誒,白靜臣是你兄長,我就不是啦?」

    陳沐笑著再度滿上酒杯,對張永壽一樣舉杯,笑道:「怎麼不是,兄長,多謝!」

    同時在心裡,陳沐對自己道:翻篇了。

    黑嶺張永壽想搶自己首級的事,翻篇了。

    這本就是一筆糊塗賬,張永壽曾想害他被白元潔擋住,室山他驅使張永壽衝陣一次,雖然身陷險境不過也救回來,這一次張永壽替他奔走就算還帳。

    翻篇了,算是熟人,重新開始。

    「嗯……不必這麼肅然,心裡記著張某的好就行!」張永壽大大方方應下,隨後又賤兮兮地貼上一句,這才嘆了口氣道:「唉,實在是福建的仗太短,不然咱們哥仨還能再撈一筆功勛,靜臣沒準能有指揮同知的實授!」

    張爺還打仗打上癮了。

    手裡還剩幾個兵啊!

    「福建,也打仗了?」

    陳沐的心猛地揪住——邵廷達去福建兩個月了,還沒回信!

    「福建巡撫上書開關,位置選在詔安梅嶺,詔安是海賊曾一本的老家,他年初剛降,收攏了大倭寇吳平的殘兵敗卒,聚集幾萬人轉眼又犯了,殺了澄海守備、擄走知縣,一把火燒了縣城,開船入海了。」

    張永壽心有慼慼,「海上的浪高風狂,戰功輪不著咱哥仨了。」

    詔安離廣東很近,與月港還有段距離,陳沐心裡擔心稍少,邵廷達走的是北面韶州府的路,他要去英德縣養濟院領個小娃兒放回老家養著,至少去月港的路上應當不會遇到兵患。

    「誒,陳二郎。我同靜臣商量了,這次陛下要是下詔准民私販東西二洋,咱也弄幾艘船,派人出海發些財來!」張永壽笑著伸出手來,「你也出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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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功績
               
    於幅員遼闊的明朝來說,前往新世界的鑰匙在哪兒呢?

    在海上,陳沐固執地認為明朝的未來在海上。

    波濤洶湧的大海與列裝火炮的戰船,能為明朝帶來漂洋過海的糧食與金銀。

    這不但能為大明在張居正的猛藥後續命,更能讓東方巨人一腳踏進千年未有之變局內,不至於在並駕齊驅之時被落下太遠。

    向海而興,背海而衰,禁海幾亡,開海則強。

    二百多年後,林則徐是懷著怎樣心情說出這句話,陳沐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林則徐開眼看世界時,已經晚了。

    沒有任何懸念,張永壽、白元潔想要組織一支船隊,為他們遠洋行商的事情一拍即合,只不過時間沒給他們仔細磋商船隊事宜的機會。

    廣東都司衙門派人來了,三騎快馬直奔清遠衛清城千戶所,為首的騎手在百戶衙門外亮出廣東都司的腰牌,高聲問道:「清城千戶所總旗陳沐何在?」

    走出衙門的三人愣了一下,陳沐上前道:「在下陳沐,不知閣下有什麼事?」

    張永壽扭頭小聲對白元潔道:「總督吳開府的隨從,我見過。」

    白元潔點頭,上前走了兩步,在陳沐身旁稍後站定,道:「在下千戶白靜臣,督撫門下至此,必有要事示下。二郎,行禮。」

    前半句是說給來人,後半句說給陳沐。

    開府也好、督撫也罷,說的都是一個人,總督吳桂芳。

    說罷,白元潔已躬身拜下,陳沐有樣學樣。

    騎手看不上陳沐這樣的小旗,但對白千戶還算尊敬,臉上帶點笑意,道:「千戶多禮了,什麼事我們這些跑腿的也不知道,老大人要見陳總旗,就一個字,快。」

    「陳總旗請上馬吧,現在啟程,明日就到。」

    從清遠到廣州府,一日路程,這騎手是不打算讓人睡覺了。

    白元潔剛想說什麼,就被騎手話頭止住,「千戶留步吧,老大人只見陳總旗一人。」

    三人面面相覷,別管是誰也想不到總督吳桂芳怎麼會單獨召見陳沐這個總旗。

    倒是他自己,內心坦然,應了一聲,讓齊正晏、隆俊雄牽馬出來,就和白、張二人告別,翻身上馬。

    陳沐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心裡還算平靜。

    想來應該不會是壞事,否則直接派人來拿就可以了,何必來召。

    看陳沐跟騎手疾馳遠走的背影,張永壽摸了摸鼻子,「福禍不是咱們能決定的,隨他去吧。」

    白元潔頓了頓,點個旗軍讓他去清城鳳凰街把白七招來,這才對張永壽道:「讓白七跟過去,是福是禍,趕緊報回來,多少有個照應。」

    他們都沒往陞官那邊想,心裡有的只是忐忑。

    升任區區千戶這樣的小事,還不至於惹到總督巡撫的關注,這次相召的原因誰都揣摩不出。

    清遠暫且不說,陳沐前往廣城的路倒是通暢。

    河源翁源打了大戰,大軍過境把山林裡的盜匪驚出老遠,一年半載這路都暢通無阻。

    何況福建鬧倭寇,曾一本燒燬澄海縣殺戮吏民的事,也波及頗深,路上能見到的也就只有失去家業的流民了。

    五騎快馬都是攜刀帶劍的青壯武士,快馬加鞭之下誰都不敢攔,腳程飛快,大腿也不好受。

    陳總旗從沒這樣騎過馬,清遠到廣城四個驛站,每到驛站換馬繼續疾馳,就是夜幕已至也披星戴月得奔走,總共歇息少半個時辰。

    次日晌午,他們望見廣城輪廓時陳沐都快昏過去了。

    「陳總旗在驛館歇息吧,待督撫相召,在下再來傳喚。」

    說完,廣東都司的騎手就走人了,留陳沐帶著倆倭寇驛館門口蒙圈在冷風中。

    不是說吳桂芳很急,不是說一個字要快?

    原來總督並不急,而是他應該急,緊趕慢趕過來,等召見,等召見是等多久?

    沒有人告訴陳沐,陳爺也樂得清閒,倒進驛館的床榻就睡得昏天黑地。

    次日一早陳沐被齊正晏叫起來,隆俊雄還靠在門外打盹呢,站著就睡著了。

    「讓他進屋去睡,你跟我去就行。」

    廣城繁華依舊,街頭巷尾店舖鱗次櫛比,叫賣不絕於耳,人們像不過二百里外的河源不曾發生過血水沒腕的大戰般平靜。

    但或許人們知道,只是並不在乎。

    白雲山下入城,繞過九眼井,光孝寺旁有六榕塔,高近二十丈,就是在城外都能看見。

    走過光孝寺,穿察院門前,向西看是南海縣衙,與南海縣衙正對著的,便是總督衙門。

    站在巡撫衙門前,一直內心坦然的陳沐突然無端緊張起來,傳信的督撫門下硬是催促了兩遍,陳沐這才整理好衣衫邁步跟著走進衙門。

    說是衙門,但亭台樓閣遠非清遠能比,步入長廊更是如此,在堂外通報後,自有從人出來讓他在內堂外室等候。

    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

    進出內堂的人換了兩撥,沒有人理會陳沐這個穿甲的小武官,倒是人們都對他這樣的人怎麼能進督撫內堂感到奇怪。

    陳沐對每個投來疑惑目光的人都回以微笑,剛開始還有點忐忑,後面就直接把注意力放在內堂擺架上的元青花等飾物上去,當然也少不了牆上掛著的字畫。

    「陳總旗,老大人叫你進去。」

    陳沐回過神,深呼吸兩下後昂首挺胸地走進室內。

    情況和他想的不太一樣,堂上已經端坐了好幾個人。

    陳沐人微言輕,對廣東官員所識最高者不過參將王如龍,不說室內所有人,顯然堂前左右二人皆為文官、堂下也是兩個文武官,都是要比王如龍官階高的。

    認不清官袍,陳爺能看年齡,堂上對坐兩個穿赤紅官袍的文官與下首端坐的文官武將都是鬚髮斑白年過半百的老爺子,唯獨一個末坐小官也是一身正氣年近四旬,僅僅用餘光瞟了一眼,陳沐就發現關鍵問題。

    堂中有六張椅子,左右首坐著文官武將老爺子,末座坐著中年藍袍小文官,中間那三張椅子,恐怕沒有一把是給他留的。

    「卑職清遠衛清城千戶所總旗陳沐,見過諸位,大人。」

    想了半天措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五人組合,乾脆就叫起大人。

    「其位雖卑,才具修拔,不是很懂規矩。」堂上右側的文官向左側文官稍稍搖頭,看了一眼陳沐才對左側文官介紹道:「這是新任兩廣總督張子文,不是什麼大人。」

    說罷,又看向下首兩位年過六旬的文官武將道:「這兩位是廣東巡撫熊元乘與總兵俞志輔,也不是什麼大人。」

    「那是香山縣令周賓示,更不是什麼大人。曲意逢迎諂媚上官,怕你是說錯了話。」

    皺著眉頭說罷,老人才稍向後靠靠,轉頭拿起茶案上的章書打開,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沐,「老夫吳桂芳,若非兵部的戰功報回廣東,老夫竟不知翁源一戰有人單取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兵取九倍之首級!」

    故兩廣總督吳桂芳抬手將章書遞出,眯起渾濁老眼望向陳沐。

    「陳總旗,這四份功績,你是怎麼來的?」

    -

    在座者:故兩廣總督吳桂芳、新兩廣總督張翰、廣東巡撫熊桴、廣東總兵俞大猷、香山縣令周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59
第八十八章 督撫
               
    四份功績?

    怎麼是四份?

    起先鄧子龍說王如龍把首功給了他,他還以為是白元潔和張永壽說動王如龍,但後來顯然不是這樣。

    現在吳桂芳更是說他有四份功績,這,功績是好東西,但他確實想看看吳桂芳手裡那份記載功勛的章書。

    自己的功績是從哪兒來的!

    督撫門下把章書遞到陳沐手中,陳沐打開才不過看出一眼,抬頭震驚地望向下首右側老將。

    章書上赫然寫著:

    新江鎮,率陣折衝平北山,首功。

    新江鎮,發炮晨擊醒督軍,首功。

    新江南,拔營而出救袍澤,首功。

    河源,料敵於先,奇功。

    前三條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北山不必多說,是白元潔將功績讓給了他;新江鎮發炮,陳沐這時想來可能是來自伍端的戰報;新江南的戰事,興許營救鄧子龍讓王如龍生出抬舉之心,也能理解。

    河源?

    陳沐在打完仗調去河源駐紮幾日,在哪僅收束俘虜護衛吏民,可是真正的寸功未立,哪裡又有什麼料敵於先?

    硬要說他和河源有什麼干係,也只能說河源是俞大猷的主戰場,而他與俞大猷的唯一關聯,就是曾送給俞大猷一隻望遠鏡!

    投桃報李?

    這奇功的李子有點大吧俞老爺子!

    俞大猷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像睡著了一般,神色坦然睡意安詳的。

    頭頂兩個新舊總督,一省巡撫在對面坐著,俞老爺子能睡著?

    陳沐不信。

    他覺得俞大猷就是單純地不想搭理自己。

    等陳沐再抬起頭看向上首,卻見吳桂芳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解釋的心。

    「不必多言,老夫在乎的是你有四份功績,不在乎它是怎麼來的。」吳桂芳坐得端端正正,枯槁滿是皺紋與褐斑的手自然放在椅扶上,「有戰功要勇猛、九倍首級會練兵、上官喜愛會做事、友軍報功會做人——兵部想讓你入都司做守備。」

    陳沐的眼皮跳跳,察覺到自己今後何去何從,很可能就在面前老人言語之間決定。

    「老夫駁了。」

    吳桂芳說著抬手叩兩聲茶案,「廣州府香山縣香山千戶所,你去。」

    香山?

    香山是哪兒?

    哦對了,剛剛吳桂芳好像說香山縣令就是那個藍袍文官。

    陳沐向周行的方向看一眼,周行恰好也在看他,微微點頭。

    吳桂芳不說話,就這麼看著他,陳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該領命,但他沒有。

    「總督,卑職任職香山該做什麼。」

    這種時候傻子才聽不出來香山千戶所的重要性,儘管陳沐並不知道為什麼重要,但如果香山不重要,至於新舊兩總督、縱兵、巡撫、縣令都在這聚著?

    「做什麼?問得好。」

    吳桂芳並未因陳沐沒有立表忠心或大包大攬而不喜,反而輕輕頷首,隨後道:「香山濠鏡澳,番夷互市近年聚落日繁,蠻橫日甚,其地接近羊城,奸詭叵測,實為廣人久蓄腹心深痼之疾。」

    「近年,各國夷人據霸香山濠鏡、恭常等地,私創茅屋營房,擅立禮拜番寺,或令維新,各夷遵守抽盤,廣人是獲利的。」

    「如今事久人頑,其抽盤抗拒,年甚一年,而所以資之利者日已薄矣。」

    吳桂芳搖搖頭,似對這筆糊塗賬感到費神,道:「非我族類,不下萬人,據澳為家,已逾二十載。雖有互市之羈縻,而有識者俱憂其為廣州城肘腋之隱禍。」

    「朝廷調令已至,要老夫回兵部任事,李亞元已除,兩廣之事,憂患者唯香山。」

    「濠鏡夷人,亟待管束。」

    陳沐聽出來了,吳桂芳是讓他去澳門!

    大明王朝的駐澳部隊,香山千戶所。

    「因此,老夫才有這一請,請督撫總兵前來,了老夫這樁心願。」

    隨吳桂芳話音落下,堂後有從人奉盤而來,盤上盛武官青袍、熊獸補子、五品千戶牙牌、烏紗帽,放在周行對面座椅旁茶案上。

    「坐。」

    待陳沐坐下,吳桂芳接著說道:「濠鏡夷人非同一般,既不能進剿、也不能放任,要你周縣令好生看管;番夷凶悍,船堅炮利,衛所軍不堪戰,要你陳千戶好生操練。」

    「學生知曉。」

    「卑職領命。」

    吳桂芳頷首,目光轉向張翰,張翰會意笑道:「我剛來兩廣,事有所不詳,但濠鏡夷人確貽害無窮,就照吳侍郎的意思辦。」

    「周縣令有事,自知會巡撫,陳千戶屬我所轄,我給你一塊腰牌,濠鏡緊急可派人持牌,夜半可直報我榻前。」

    新總督說話不像吳桂芳那麼硬氣,也許天性使然、也許是初來乍到。

    他說罷看了一眼吳桂芳,象徵求老總督的意見般,隨後才對俞大猷笑道:「俞將軍,這是你的得意門生,你不能不說話,千戶所的錢糧兵裝,甲械兵船調多少,還要你老拍板。」

    剛才陳沐看俞大猷的時候,老將軍睡意燻燻,這會倒眼冒精光,別過頭去哼出一聲。

    「陳千戶是自有才能,非末將門生。」俞大猷大馬金刀地在太師椅上坐著,聽他說話感覺像看不慣新總督張翰一般,「朝廷讓我在廣東,我就在廣東;朝廷讓我去廣西,我就去廣西,廣東的事不歸我管。」

    「呵呵,那張某就僭越了。」

    張翰絲毫沒有尷尬,好像俞大猷沒說出這樣讓人不快的話一般,笑眯眯地望向陳沐,道:「那就撥香山千戶所五艘快船,一艘兵船。千戶所荒五月,再從縣裡調五百石糧,以備軍餉。」

    「給你船不是讓你同夷人見仗,兵船銃炮,你無夷有,你有夷更多。兵者是凶事,要好自為之。」

    說了不管,俞大猷卻還是提了一句,讓陳沐點頭拱手道謝。

    作揖還沒完,張翰就揮手道:「好了,陳千戶與周縣令下去吧。」

    二人剛退一般,吳桂芳在後面道:「對了,陳千戶,你麾下旗軍的賞賜,老夫已命人發往清遠,你回去就看到了,三月之前,去香山上任。」

    陳沐點頭應下,這才向外走去。

    「呼!」

    走出總督衙門,陳沐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松了下去,垂頭看著手上官袍,沒有說話。

    他是千戶了。

    香山千戶。

    倒是一同出府的周行拱拱手,道:「陳千戶,今後香山就仰仗你了。」

    「濠鏡的事,也沒有幾位督撫總兵說的那麼複雜,就一點。」周行笑笑,對陳沐道:「千戶所自上任千戶死後鬆弛半年,要陳千戶練兵備不虞,其他事宜,自有下官去做。」

    上任千戶死後?

    「周縣令,上任千戶,怎麼死的?」

    周行笑了,很難想像年過四旬的中年風雅男子怎麼能笑出這樣的天真無邪。

    「收受葡夷賄銀、私販誘賣我大明子女,絞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59
第八十九章 鼓腹
               
    進總督衙門時,隨從只有齊正晏一人,但等陳沐出來,對面南海縣衙外立了七八人等候陳沐,懶洋洋地曬太陽。

    他和周行並肩走過去,縣衙的衙役認識這香山縣令,還上來給周行告狀呢,說這幫清遠來的軍戶賴在衙門外不走,還說等他們上官。

    「他們是在等上官,這是香山千戶所的陳千戶。」

    說罷,向陳沐告別,牽馬帶幾名衙役出西門而去。

    齊正晏在衙門外等著不奇怪,隆俊雄睡醒了過來也很正常,但其他人出現在這兒就讓陳沐感到意外了。

    白七、魏八郎、付元,還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家兵。

    「你們怎麼都來了?」

    白七拱拱手道:「陳總旗被督撫傳喚,又緊又急,白爺不放心,叫小的在衙門口等著,有事及時報回去。陳總旗這是……千戶?」

    武官五至七品都是青袍,但牙牌不一樣,白氏門下的白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關竅,面上擔憂剎那褪盡,喜笑顏開拱手祝道:「恭喜陳千戶!」

    週遭付元、魏八郎旗官旗軍聽見白七這麼說,各個臉上藏不住的驚喜,接連揖拜。

    「恭喜千戶!」

    「恭喜千戶!」

    陳沐笑呵呵地應下,這才對白七道:「白兄,勞煩你跑一趟把消息告訴白千戶,省的擔心,這是好事。不過,陳某要離開清遠衛了。」

    說到後面,神情也不免難割捨。

    在清遠生活一年半,抗流賊殺倭寇平叛軍,完成承平已久現代人到古代武士的轉變,現在讓他離開清遠前往陌生的香山千戶所,心中感受豈能不複雜。

    「離開清遠,莫非千戶不是清遠衛的千戶了?」

    這是誰都沒想到的結果,不論白七還是旗官旗軍都沒想到陳沐會另調他處,各個眼巴巴地等陳沐說出下文。

    陳沐臉上複雜,道:「香山千戶所千戶,督撫大人讓我與縣令搭伙兒,整治約束濠鏡澳的夷人。」

    夷人不單單是明朝人稱作佛朗機的葡萄牙人,濠鏡澳還會有其他國家的人,整治約束,又是個怎麼整治怎麼約束?

    陳沐不知道。

    「白兄,陳某一路策馬過來實在太累,暫在廣城歇息一日,明日啟程回清遠,到時再面見白千戶與張兄,勞煩了。」

    轉眼跟老大哥在官位上平起平坐,讓陳沐覺得很玄妙。

    白七點頭應下,疲憊地笑道:「這個苦,咱跑前跑後的最清楚,千戶先歇著,不是禍事我家白爺就放心了,等回清遠,陳千戶記得給咱賞杯酒喝就行!」

    「哈哈哈,一定一定!」

    話說完,白七不再言語,拱手牽馬而走。

    他昨夜在驛站歇著,今天上午剛到廣城,轉眼又要回去,一路七八個時辰的腳程,疲累的很。

    等白七走了,付元、八郎,還有齊正晏隆俊雄倆倭寇當即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千戶,咱要去香山?」

    「嗯,香山千戶所。」陳沐看了看說道:「家兵肯定都跟我過去,但你們幾個旗官,朝廷的封賞應該都已下來……」

    「我不要封賞。」

    魏八郎搖頭執拗道:「你走了旗軍也不聽我的,你去哪我去哪。」

    付元倒是愣了一下,這次朝廷的封賞他還沒看見,但陳沐都是千戶了,他們這些小旗官官職多少要升一級,留在清遠最少都是總旗,運氣好沒準還能分到百戶之職。

    不過也只是楞了一下,付元就跟著叫道:「對啊,千戶去哪卑職就跟到哪去,清遠的官職不要了!」

    喲!

    平時唯唯諾諾的賭鬼付元能說出這話,可是令陳沐大有改觀,不過壓根硬氣不出三秒鐘,付元就接著賤兮兮討好地笑道:「跟千戶走,肯定不會虧待我,嘿嘿!」

    陳沐朝方的清真寺的光塔望過去,輕輕頷首:「回清遠再說,這些事都要過問白千戶,就算你們想走,軍籍還在清遠,也要白千戶放人啊。」

    說實話,部下五個小旗才能各有高低,但他都想帶走。

    用人任事,大多數時候考量的其實並非單單才能。

    尤其在他即將踏入香山千戶所,掌管濠鏡兵事的大環境下,他手下需要有各方面人才。

    付元這樣甘為人下能做小事的,他要用;邵廷達那樣膽大心細還蠻橫的,他也要用;

    婁奇邁那樣聽話老實面相凶的,他要用;石岐那樣讀書明理頭腦活絡的,他更要用;

    算來算去,沒啥才能的小八爺倒是可有可無。

    但八郎歲數小,對他的忠心卻只有邵廷達所能比擬。

    可塑性比旁人都要來的高,他將來會成長為什麼樣的人,更是全在陳沐怎樣培養。

    「先不想這些,今天這是好事,出城飲酒,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回清遠再說!」

    不多時,一行旗軍攜刀帶劍走至城外。

    出西門沒多遠街角就有二層酒樓,門前高懸酒旗,店門左匾書『鼓腹應飢』,右匾書『廣城老酒』。

    尚未走近,便覺酒香四溢,店內賓客高坐,二樓甚有別間客人倚窗而飲,生意興隆。

    待至門前,有一白淨小廝身著紫衫,頭戴四方平定巾,腳下絲鞋淨襪,看上去與魏八郎年歲相差無多,不過卻要比這髒小子乾淨多了,見陳沐等人身著戎服腰繫佩刀,兩手恭敬交叉微微傾身,道:「客人請坐。」

    說著便將幾人引至一樓靠窗有木屏風的桌椅,善意地笑道:「軍爺飲酒當豪邁,您坐此處,旁人便是音高也不影響軍爺酒興!」

    話說得陳沐眼前一亮,這哪裡是怕旁人影響了他們,分明是因為軍戶粗鄙飲酒易大聲吵鬧,特意尋的位子,可話說起來卻令人心裡透著舒服。

    小廝開口的聲音更令陳沐愣了片刻,這歲數似魏八郎正是變聲,開口像只小公鴨子,可這小廝說話卻清脆的很,再看眉眼哪裡是小廝童子,臉容白嫩,相貌俏麗,衣衫下細細打量微微隆起的胸脯,分明是個身材高挑的小姑娘,卻穿著小廝裝束接引客人。

    「誒,小娘子,我等坐在此處,豈不是見不到說書先生了?」齊正晏滿不在乎地揮手,隨後問道:「今日先生講什麼?」

    小廝聽到齊正晏喚她小娘子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笑道:「客人來得真巧,先生歇息去了,今日講四十年台州之戰,稍後片刻便來開講。幾位客人是飲揚州的雪酒、高郵五加皮、還是小店自釀的橄欖酒?

    若是四壺橄欖酒,再來九盤九碟,蜜餞金橙九碗濕面,四錢三分半銀子,包您吃好飲足,如何?」

    陳沐對吃的並不上心,倒是聽出這小姑娘是知道軍戶大多沒錢,專門挑了些時興又便宜的吃食,笑著應下派出碎銀,待小廝走了才對幾人笑著問道:「怎麼女兒家也出來做小廝?」

    「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想來是掌櫃女兒或是親戚吧。若是生得嬌小玲瓏倒還好些,將來嫁與官宦之家做妾,也教家裡營生有個保障。」

    說著齊正晏撇撇嘴道:「生得身段肥些又是腳下生風的天足,大戶人家可不喜好這樣的,早晚嫁人,不如在酒鋪裡學些迎來送往,將來不至到夫家受了閒氣。」

    身段肥,肥些,有這樣的形容詞?

    何況陳沐覺得小姑娘挺正常,笑起來也明媚秀麗,這明朝大戶都特麼什麼審美?

    不多時酒菜上來,幾人飲了幾碗,橄欖酒無非果酒,沒什麼出奇,搭著蜜餞倒有幾分風味,待飯菜用足,便閒坐著等說書先生,在陳沐看來說書的就是這個時代的喉舌,遠處的情況平民百姓可憑他們的口知曉大概,若將來他想做什麼大事,這些人倒是可以利用起來。

    飲下幾碗橄欖酒,過了片刻便覺內急,等陳沐轉個圈從酒鋪後院的廁房撩著衣袍下襬正提褲子時,廁房門卻被打開了,抬起頭陳沐便見那扮作小廝的白淨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微張櫻口……盯著自己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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