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6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3
第五十章 增兵
               
    山寨木門一聲響,撞木轟開,鳥銃三輪齊射,兩側蠻獠營刀牌手一擁而上攻入山寨殺得血流滿地,新江鎮北山宣告平定。

    攻山稱得上是慘烈戰事了,不論陳沐的總旗還是白元潔的蠻獠營,傷亡都達到兩成,最後攻寨僅憑軍伍強撐心頭一口氣,但凡攻寨受挫,他們就再無打下山寨的可能。不過所幸因山路上數次接戰,躲在山寨裡的敵軍士氣也沒高到哪裡去。

    北山上原本留有叛軍數百,死的死逃的逃,等白元潔、陳沐率眾攻上山頂,留守山寨的近二百叛軍士氣早就低落到極點,沒有多少負隅頑抗的,降了八十多人。

    山寨中藏著些老弱婦孺,也被白元潔救出,暫時送至山下,等戰後自會有人安排他們的去處。陳沐在解救的百姓與俘虜中挑選身強力壯的青壯十餘人,在人數上補足總旗此戰缺額,以備後面接下來的戰事。

    旗軍死傷,陳沐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都是與他朝夕相處數月的部下。旗軍的戰鬥力也因減員補充再度下降,不過幸在其中戰力高昂的鳥銃手、五個小旗都沒有傷亡,補充的又都是些刀矛手,硬說起來真正降低的是組織度,並非戰鬥力。

    那些旗軍和這些新募俘虜在戰力上差不了多少,只是現在這些人更容易在戰鬥中逃跑罷了。

    陳沐補足旗軍,白元潔卻看不上這些亂兵,經此一役他麾下蠻獠營算上過陣見過血,憑藉強健的身體優勢與無畏的士氣深得白元潔之心。儘管傷亡數十,白元潔卻並不打算在這裡就地補給,他要等打完仗回去再在北江上招募疍人補充旗軍。

    「二郎,讓你的人手再去招募些,從解救的百姓裡招鄉勇。」白元潔登上山寨望樓,剛好能看到下面仍處拉鋸鏖戰之中的新江鎮,他說道:「新江鎮易守難攻,伍端兵將雖驍勇,死傷必不會輕,後面還要守備新江,兵力不足不行。」

    「招募他們做鄉勇,等仗打完,你也該收幾個家兵了。」說罷白元潔意有所指地輕聲說道:「倭寇,靠不住的。」

    白元潔還是看出來他身邊那倆短毛禿子的來路了,陳沐點頭應下,隨後問道:「千戶,我募多少鄉勇合適?」

    「往多了募,能募到五十個就再募五十個,此戰過後,你依此功勛足夠做試百戶,到時我想讓你領兩個百戶的旗軍。」白元潔轉頭難得有些狡黠的笑了一下隨後收斂,道:「吃空餉。」

    吃空餉?

    陳沐看著山下奮勇作戰於鎮中殺作一團的亂軍與伍端部,想了很久沒明白白元潔這個吃空餉的意思,硬著頭皮問道:「這,千戶要如何吃空餉?」

    「清遠慣例,一個百戶要分五百畝私田,清城千戶所要平白分出五十頃田地出去,再加上總旗、儉事這些武官,為供養那些酒囊飯袋軍田便要花出近半。」

    「白某要練兵要功勛,旗軍的受田不得貪墨,兵甲朝廷不撥白某便自己想辦法,都是要銀子的。」白元潔深吸口氣道:「倘若此次事成,清城千戶所就用三四個百戶就夠了。」

    還有這操作?

    見過欺壓軍戶的,也見過把軍田全當私田的,可他還沒見過吃空餉是把軍官都踢出去的,「這,千戶還是從長計議吧,沒了百戶,千戶如何帶兵?」

    白元潔轉過頭來彷彿比陳沐還要驚訝,問道:「你把總旗帶的不錯,帶兩個總旗很難?白某覺得你可以帶四個。」

    「兩個員額編滿的百戶,你能讓一個總旗耕百戶所的田地,那兩個滿編百戶耕四個百戶的田,想必也不在話下吧?」白元潔想問題倒沒有陳沐這麼複雜,其實在他眼裡陳沐算是個內政型人才,衛所軍官裡想找個把田地耕種井井有條的實在太難了。

    白副千戶樂呵呵地展望前景道:「蠻獠營擴編八百,余丁用你的農具,購置些牛驢,耕六個百戶所的田也不是難事,練兵與軍屯兩不誤,這才是我太祖皇帝立衛所養兵的初衷啊!」

    陳沐想了想,白元潔要這麼操作,是沒什麼問題,但……他說道:「千戶啊!你讓八百人的蠻獠營耕六個百戶所的田,給我兩百人耕四個百戶所的田,這算錯了吧?」

    這是拿八百人的余叮噹六百人余丁使,拿他二百人余叮噹四百人使,這不是拿陳軍爺當牲口,讓牲口歇著麼!

    「呵呵呵,這有什麼算錯的,沒錯!」

    「陳二郎,你在衛所私挖礦山,你藏匿倭寇,白某是不是不曾過問?」

    「你日子苦楚,跑去百戶所借糧度日,有了功勛在安遠驛站睡整個冬天就升任總旗,白某是不是為你奔走?」

    打了勝仗,白元潔顯然心情極好,嚴肅的臉上笑意都比往常濃些,轉身走下箭樓,回頭道:「你跟張永壽說的話,他告訴我了,很有見地。」

    「白某沒讓你吃草吧?肉你都吃了,所以仗打完了,回清遠不就該像狼一樣種田麼,沒錯!」

    陳沐說不出話來了,這世上鬥嘴時最難受的感覺大約就是別人用自己說過的話來堵自己的嘴,這會兒連他自己都覺得白元潔說的有道理了。

    可耕田不是這麼算的,五千畝地離得不遠,讓他耕不難,可兩萬畝地你讓他耕,從這頭到那頭兒要跑斷腿,再施行安遠驛旁邊總旗衙門那種聚居的法子可就不行了,想耕好田地就得把余丁分離開,是不是還得包耕到戶?

    陳沐搖搖頭,跟著走下箭樓,現在仗還沒打完,白元潔這話顯然是認為清城正千戶他勢在必得,不過最後到底能不能當上還要兩說,現在想這些也沒用。

    剛下來,便見到蠻獠營的十幾個軍士帶著山下屬鄧子龍的炮卒一道把幾百斤的佛朗機炮搬運上來,放在視野開闊的角度擺好。

    他就說白元潔怎麼要從箭樓上下來,鬧半天是準備用火炮幫伍端壯壯聲勢。

    湊近過去,卻見白元潔擺弄著架好的佛朗機炮看了看,對他問道:「你來跟鄧把總的炮卒學學怎麼操炮,這應該能打到鎮子裡!」

    註:明朝初年規定一個軍戶耕五十畝軍田,兩萬畝軍田是四個百戶所需要耕種的田地,像白元潔所說,陳沐麾下軍戶每人全家要耕一百畝地,會很辛苦,但住所合理分配還是能夠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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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繞襲
               
    攻打新江鎮首日的夜,陳沐帶兵在新江鎮北山的寨子裡渡過。

    昨天北山是最早平定的,他們攻下山寨隔了一個時辰,天色都暗了南山才傳出一聲炮響。原本陳沐還想著這營兵也不過如此,戰果還不如他們衛所軍來得快,哪兒知道夜裡鄧子龍那邊送來營兵互說傷亡斬獲,鄧子龍的營兵才僅僅傷亡一成而已。

    營兵的軍備除了有兩門炮之外,火器也就才堪堪與白元潔部持平,鳥銃還不如他們多。打出相同斬獲,傷亡還比他們低,哪怕多費了一點時間也很值得。

    後來陳沐才知道,鄧子龍沒有強攻山寨,而是在山裡尋了個易打埋伏的地方,把他們引出去一舉殲滅,到了山頂都不用攻寨子,裡頭剩下幾十人直接降了。

    他們打得快,山下的新江鎮卻沒那麼容易平定,昨天夜裡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前半夜。就算天黑了伍端還率眾與敵軍搏戰兩次,兩次都險些將新江鎮攻下,卻奈何功虧一簣,只能在最後撤出新江鎮。

    清早的山霧早早把陳沐喚醒,和衣而睡讓他感覺渾身黏糊糊很不好受,滿臉煩躁地撓著後背在山寨裡兜轉,沒多大時間便見邵廷達也是同樣表情從休息的屋子裡走出來,見到陳沐後問道:「沐哥,這麼早啊!」

    北山很美,從山頂向北望去,那是韶州府清溪的方向,北江像一條碧帶隔開山脈。遠處透過朦朧山霧,新江橋接連橋洞沐浴在第一縷日光中。

    寂靜的密林裡日光刺破朦朧的霧,透過枝葉打出道道光柱。泛著泥土清新的空氣鑽入鼻尖,或許能讓陳沐懊惱的心情都好上許多——因為這只是幻想。

    如果不是山寨外堆著上百具來不及挖坑掩埋才剛剛一個晚上就發出臭味的屍首,如果不是隔著兩層麻布夜裡仍然朝鼻子裡灌進去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山下還有一場更加慘烈的廝殺等待著他。

    這本該是他媽的一個非常美妙的早晨!

    該死的叛軍!

    該死的李亞元!

    「山裡蟲子太多,渾身癢得不能睡,早上起來又這麼潮。」陳沐說罷邵廷達大肆點頭,顯然也深受山蟲之害。正好此時到值夜旗軍換防的時間,邵廷達便指著佛朗機炮道:「沐哥,你再來一炮,把人都叫醒吧,山下估計也該再攻鎮子了。」

    陳沐想想也是,便朝佛朗機炮走去。

    昨天傍晚,這尊銅炮被蠻獠軍搬上來,陳沐便在鄧子龍炮卒的教授下朝鎮子裡打了幾炮。這年頭的火器,別管銃還是炮都一個模樣,想把炮彈銃子打出去很容易,無非是裝彈的工序複雜些。

    但要想打准,太難了。

    陳沐用銃算已經很熟練了,但也不過是三十步內能達到精準射擊,五十步內瞄準人那麼大的目標,有把握十發八中而已;超過七十步,他就得掂量掂量,要是接近百步或百步以外?陳軍爺連掂量都不用掂量——隨緣。

    到這個距離,個人技藝所能提升的精準度已微乎其微,基本接近鳥銃精準的上限,再想提升很難了。

    火炮,也是一樣,只是因炮彈大、目標通常也大,所以可接受的精準範圍更大而已。

    山寨中醒來的軍士還不多,陳沐走到佛朗機近前正想向鎮子裡觀察一番,突然在雲裡霧裡望見鎮子裡人影綽綽,像有密密麻麻的軍隊正在行進般,再望向伍端營中安靜非常,顯然都在沉睡,令他猛地身上便一激靈,趕忙調整炮口角度,對邵廷達喊道:「火把,快拿火把!」

    新江鎮叛軍要趁清晨偷襲!

    換子銃、插引線,一應工序被陳沐用得飛快,待完成這些後一把搶過火把便伸得遠遠地引燃引線,接著就朝一旁跑去。

    剛跑出幾步,身後一聲爆響!

    轟!

    陳沐幾乎放平了佛朗機炮,瞄準著斜對面南山半山腰點燃引線,炮彈在空中劃出拋物線,直朝近千步外的新江鎮墜去。

    他不會放炮,但他知道拋物線和參照物,昨天放了幾炮讓他已經記下參照南山上幾處山崖炮彈的大概落點,所以這一炮幾乎毫無懸念地落在新江鎮寨門外百十步,準確砸進叛軍偷襲的散亂隊列中。

    新江鎮方圓五里,被一炮轟醒,彷彿山間的晨霧都因硝煙而散去些許。

    「裝彈!」

    邵廷達要比陳沐力氣大,提起子銃炮耳毫不吃力,陳沐這邊剛墊著衣甲將發紅的子銃卸下,疏通炮膛,他那邊便已將新子銃裝上。

    眼看敵軍還在慌亂中奔走,並未離開那塊地方,陳沐當即點火,又是一炮轟了過去。

    此時不但山寨裡休息的蠻獠營軍士與麾下旗軍被炮聲震醒,就連南山上的鄧子龍營兵在陳沐發出第一聲炮響後也在隨後向山下新江鎮發炮,山下的伍端軍就算再遲鈍,此時也已盡數清醒,從山上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倭寇、亂軍在寨牆內集結,準備防備敵軍的進攻。

    白元潔頂盔摜甲走到陳沐身邊,向山下望瞭望問道:「打起來了?」

    「千戶!」陳沐見白元潔過來,讓開佛朗機炮交由鄧子龍的炮卒,說道:「新江鎮的敵軍要襲擊伍端軍營寨,現在他們打到一處,伍首領看起來要守寨。」

    「守寨,他還有不到兩千人,守寨足矣卻很難得勝。」白元潔抬手磨痧著頜下鬍鬚,揮手對蠻獠營旗兵道:「向鄧把總打旗語,斷後、襲擊!」

    斷後,自然斷的是敵軍的後路,在軍伍中混跡半年,陳沐也能聽懂不少兵事上的話語,何況他身體本來主人記憶中就有旗語的事情,他當即問道:「千戶,我們要出擊?」

    白元潔點頭,命蠻獠營與旗軍、鄉勇集結,對陳沐道:「今日必須攻下新江鎮,否則夜長夢多,河源的李亞元如果收到消息引軍來援,不能拿下新江鎮就連據守的險要都沒有。」

    重新補充的陳沐部旗軍加上鄉勇合八十餘人,蠻獠營雖受損失但仍有四百出頭的軍士,主將有令快速集結,接著便踏上翻山越嶺的切斷敵軍後路襲擊的征程。

    當然白元潔也沒忘了派人從山道跑下去告知固守營寨的伍端。同一時間,鄧子龍認可白元潔的建議,帶兵自南山朝新江鎮之東行軍而去。

    南北二山兩隻兵馬朝相同的目的地疾行趕路,伍端軍在營寨中固守,對抗因偷襲被發現而加緊進攻的叛軍。

    攻營一個多時辰,眼見營寨久攻不下,叛軍生出疲意,正待進退兩可之間,伍端竟率軍自營寨後開門棄營而走,顯然是露出敗象,這一舉動令叛軍原本臨近崩潰的士氣再度回升,兵將各個氣勢如虹,領軍追擊伍端部。

    而在他們身後二十多里外,新江鎮東街口被加固的牌坊下,兩支來自清城所與廣東營兵的軍隊合流一處,自背後發起對新江鎮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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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攻寨
               
    新江鎮東街牌坊,木門被從鎮子裡上了栓,從外很難打開。

    叛軍兵力本來很多,但昨日與伍端軍短兵相接數陣,傷亡很大、逃兵很多,如今大部又出鎮襲營,留守不過堪堪數百,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鎮東衛軍營兵襲擊的更少。僅僅據屋頂以硬弓攢射一陣,便被陳沐所率鳥銃手打的屁滾尿流不知逃哪兒去。

    剩下最大的難題,便是如何通過這面以牌坊為基到處對其木牌的大門。

    「炸開這屌門!」

    摧城攻堅,參與東南平倭數戰的鄧子龍比白元潔他們有經驗的多,讓人挖空一截木樁,外面用十幾根木棍綁實了斜立在門外十幾步,從其部下十幾個火銃手身上收到幾十斤火藥,放進大石塊就組成簡易臼炮。一聲怒罵點燃引線,片刻後一聲爆響——牌坊木門、木質臼炮,全碎成漫天木屑。

    陳沐只覺得營兵真特麼富得流油!

    當陳總旗還因自己身上帶著五十個小木筒而沾沾自喜時,鄧子龍的營兵鳥銃手出戰前每人攜三斤火藥,百五十顆鉛丸。

    營兵衛所軍呼嘯而入,橫掃新江鎮東街屋舍,叛軍在街口一見他們將木門炸開,便丟下兵器四散而逃,口中紛紛大聲叫喊:「明軍入鎮了!」

    「明軍來啦,快跑!」

    「快告前軍,被包圍了!」

    處處雞飛狗跳裡,陳沐引旗軍及鄉勇逐門逐戶清查鎮中叛軍,當心埋伏。儘管不論鄧子龍還是白元潔在心中似乎都沒這麼一點兒警兆,但他還是想著小心為上,畢竟是對付上千敵軍,一旦出了紕漏就要付出人命代價。

    後來他才知道,這不是因為鄧子龍與白元潔粗心,而是他們的判斷力比陳沐強。

    叛軍是真驚慌失措,丟了滿地的兵甲做不得偽,更有人在營兵快追上他們時直接跪地求饒,轉眼新江鎮宣告攻破。

    明軍自新江鎮東街進、西街出,揚眉吐氣,收降亂軍二百餘,還繳到叛軍十幾匹叛軍來不及帶走的戰馬。

    衝出新江鎮,鄧子龍與白元潔合兵一處,兵勢千餘之眾,派出探馬飛騎西奔而走,不過片刻便望明局面回還,道:「伍端已退軍十里,重整防線,敵軍千餘佔據營寨!」

    這時候就連陳沐都能看出來,攻守勢易了!

    叛軍後方新江鎮被攻破,他們無險可守只能躲進伍端先前的營寨,伍端軍此時因白元潔先前放出的傳令軍士告知他們率部襲擊新江鎮後部,以欲擒故縱的手段向後撤軍,雖然丟了一座營寨,卻通過兩側山谷、東西兩部千餘兵馬將剩下新江鎮所有叛軍圍在伍端部先前搭出的營寨負隅頑抗。

    「頑抗,有意義嗎?」

    陳沐帶著鄉勇旗軍圍堵在營寨西南角外,指揮鄉勇扎出木牌列於陣前,為十幾名鳥銃手提供射擊掩體,槍矛外圍倒扎出一片倒刺防備敵軍衝鋒,就看白元潔部下的蠻獠營軍士與鄧子龍營兵各自幾人搬著一座佛朗機炮推至陣前。

    不過這次放炮就輪不到陳沐了,他正督著部下鳥銃隊在木牌掩體後不斷精確射擊營寨牆上露出身子朝外放箭的叛軍,雙方到處是箭矢攢射,身前的木牌不斷傳出『哚哚』中箭的聲音,似乎在叛軍弓弩手的視野中,他們是箭雨的頭號目標。

    「小心箭矢,放!」

    砰!砰砰!

    雖然才不過參戰三次,陳沐已經注意到一個此前他不曾考慮過的現實,火器並非無敵。在過去他對明朝稍有瞭解,甚至在固有的記憶中執拗地認為明朝既然有鳥銃、火炮,為什麼不全軍都裝備鳥銃、火炮,這樣還能被女真擊敗嗎?

    事實上如果明朝人真像這個想法,就一定會被擊敗。

    精準射擊的鳥銃很重要,重大殺傷的火炮也很重要,但僅僅依靠這兩樣是不足以制勝戰爭的。

    陳沐麾下石岐的鳥銃隊在新江鎮的戰事中斬獲頗豐,平均三顆鉛丸便能殺傷一名敵人,而長弓旗射出五支箭矢也未必能命中一名敵人,何況即便命中,長弓也未必能讓敵人失去戰力。

    但鳥銃的射速太低,鳥銃隊射一輪,長弓手已經四五支箭拋灑出去,不能命中敵人,也能讓敵人膽怯,給鳥銃隊帶來可乘之機。

    轟!轟!

    兩聲炮響,營寨一側被炮彈巨大衝力轟出缺口,困獸猶鬥的叛軍自缺口舞長刀驅長矛衝出,接著被長弓箭雨射成篩子,隨後兩尊佛朗機炮再度發出怒吼,碾出一條血路,鄧子龍揚刀喝道:「降者不殺!」

    營兵紛紛高喝:「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巨大的吼聲震徹戰場,壓住營寨中慘烈的哭號,寨牆上叛軍潮水般撤下去,沒過多久,有十餘日赤手空拳自營寨缺口走出,手上提幾顆頭顱灰頭土臉地走進明軍陣中,接著進入營寨傳達明軍收降的消息,寂靜的戰場上能聽見營寨裡一片叮叮噹噹的聲響,數百人丟下兵器緩緩走出營寨。

    「吾皇萬歲!」

    不知是營兵哪裡先喊出這樣一聲,隨後整個新江鎮上千明軍似山呼海嘯般高唱皇帝萬歲,人人將兵器舉過頭頂,甚至有人跳起舞來。

    陳沐無暇加入這場屬於明人盛大的狂歡中,彷彿成了被略去的背影,摘下鐵笠盔順手拔下嵌進盔頂的弩矢丟到一旁,依著木牌緩緩坐下,眯著眼睛看向空中刺目的日光,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的後背濕透,只想等仗打完,找個地方好好洗涮一番。

    邵廷達湊過來數著他這場仗刀下取走幾條性命,還扯著左胳膊上被叛軍劃出的口子擠眉弄眼的道:「沐哥你看白千戶部下那傻屌給俺包的,這什麼玩意兒啊!這麼大的口子,回去邵爺爺可得讓程醫生好好縫兩針!」

    再沒誰比魏八郎還活躍了,彷彿是記得上次黑嶺因為陳沐受傷沒趕上趟被白元潔扇了一巴掌,這小子一手拿倭刀一手揣著懷裡洗淨的麻布,圍著陳沐轉了好幾圈,這才有點失望地道:「哎呀,總旗怎麼就沒受傷啊!」

    像丟了多大討好陳沐的機會一樣。

    叛軍怎麼就沒砍死這個死小孩呢!

    新江鎮,豎起明軍鑲龍紅日旗。

    註:

    1.鑲龍紅日旗只是明軍軍旗的一種,來源於明代畫家仇英的《倭寇圖卷》,同為南方軍隊,儀制上當大體相似。

    2.炸開這屌門——原話為『踏開這屌門』出自元曲《李素蘭風月玉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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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軍令
               
    新江鎮之戰的首級功計亂了。

    不論清城副千戶白元潔還是廣東把總鄧子龍,他們的部下序列中都沒有專門記功的吏員,最後只能兩邊對著俘虜清理出的屍首大眼瞪小眼,最後一合計自己瞎算,反正總功有定額。

    鳥銃手的功勞容易算,死於銃擊的敵人全員二百餘近三百,刨去其中身上有刀矛箭傷的,還剩下二百三十三具,其中單單北山之戰就有六十多具屍首。鄧子龍那邊滿打滿算四十個銃手,分了一百二十人首級功,白元潔這雖然分的一百一十三,但他手底下只有二十多個鳥銃手,分攤下來,石岐鳥銃旗一人拿八個首級之巨。

    別的軍兵首級功大致也是如此推算,不過都沒有鳥銃手這麼高的斬獲罷了。不論如何,可以預見的是這場仗打完他們都將收穫頗豐,白元潔所心心唸唸的正千戶之職似乎也板上釘釘。

    當然,這事作為主攻的伍端是非常氣憤的,他出動兵力最多、扛下最多的敵人,偏偏他斬獲還沒鄧子龍白元潔加一塊多。這簡直就是兩個監軍赤裸裸的搶功!

    「對啊!」

    軍帳裡的鄧子龍突然拍著腦袋反應過來,望向白元潔道:「你我二部是督戰啊!」

    倆人一合計,又一人從部下功勛中撥出去二百丟到伍端頭上,反正作為督戰,伍端的功勞也有他們一份,只是底下軍戶、營兵的功勛要稍少些而已。新江鎮三巨頭就此達成共識,一道向撰寫書文戰報,派出傳信騎手直報翁源主戰場的總兵俞大猷。

    很多人以為這場戰爭屬於他們的已經結束,實際上,這才剛開始。

    去往翁源匯報戰果的騎手才剛上路,來自南方俞大猷的騎兵便已抵達新江鎮,傳令道:「總兵有令,命清城副千戶白元潔、廣東把總鄧子龍、歸附首領伍端,你三人率本部兵馬屯新江鎮,依新江橋據險自守,務不得讓李亞元率軍南渡新江!」

    俞大猷在翁源平葉丹樓受挫,原本投降的葉丹樓實為詐降,趁夜攻打俞大猷部不成,退回山中流竄不成佔山自守,幾日間主力被困在翁源不能北上河源,遂有這樣的命令。

    但這對包括陳沐在內的新江鎮之軍而言,卻不是件好消息。

    這意味著他們要在這座新江南面的小鎮子,寬闊漫長的河面及小小的新江橋,據守很可能帶兵南下的李亞元。

    那是李亞元,在河源禍亂數年的李亞元。他手上號稱十萬大軍。而他們,僅僅只有包括伍端軍倭寇鹽徒在內的兩千餘軍丁。

    「總兵的將令下來,你有什麼想法?」

    當軍帳裡最高官職是副千戶與把總時,陳沐這總旗也有資格參與軍議,不過當白元潔向他發問時,陳沐苦惱著臉問道:「千戶,我聽說李亞元號稱十萬人,他到底有多少兵?真有十萬,咱們是守不住新江鎮的。」

    這已經是陳沐儘量用體面的言語說出心中所想了,亂軍叛軍的確戰力不堪,讓陳沐領總旗打一百甚至二百,他都有辦法,都不會感到畏懼。但以他們這兩千兵力去據守可能有烏泱泱好幾萬亂軍衝過來的新江橋?

    不要說十萬,就算一萬他們都未必能守得住。

    陳沐心裡升不出一點兒戰意。

    「呵,陳總旗不必憂慮,守備新江橋很難,但也不時據守李亞元全部兵力。」白元潔還沒說話,倒是一旁的鄧子龍出言寬慰道:「李賊有兵眾七八萬不假,但他要南下翁源,通過新江橋的兵力不過超過一萬,就算他把兵都派到此處,河谷地焉能讓他兵馬鋪開?」

    有新江鎮一戰鳥銃旗顯威,鄧子龍對陳沐也大加青眼,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總旗,可只要能活過這場戰事,領五十人擊斃敵軍二百有餘,放炮驚敵襲、率眾攻北山、下新江鎮的功勛在身,一個區區正百戶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弄不好還會被提拔到廣東做個把總呢!

    到時候可就都是營兵,誰說的準會不會並肩作戰呢。

    如今明朝官場到處都是拉幫結派,武官雖稱不上結黨營私,也不能免俗。

    白元潔心說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感覺陳沐還是過去那個陳沐,搖頭笑笑隨後指著地圖道:「岑水、新江,都是李亞元南下必經之路,韶州府的衛所在東北將路封死,他要借道翁源便需分兵防備,即便有敵人來也不會太多,否則俞總兵也不會將重任交給我們。不過,武橋兄,我們的確需要向總兵求援了。」

    「嗯,我部火炮僅有兩門,伍首領的兵也損失頗多。」

    鄧子龍也認為他們眼下的守備力量不足,道:「六門,至少再要六門炮,李亞元若來,必自東北渡江而來,轟他在江上的船!還需要再調兩營兵來,才算穩妥。」

    「總不能讓歷戰的老卒都死在新江橋啊!」

    作為軍官,沒有人願意跟隨自己的部下盡沒於一戰,尤其在鄧子龍見到伍端慘兮兮的樣子之後。新江鎮之戰,最大的輸家就是伍端,原本他有三千多個倭寇、礦工、鹽徒組成窮凶極惡的部隊,一場死三成,誰也承受不住這種痛楚。

    功勞?

    功勛對伍端沒有,他只是歸附明朝的首領,連正經守備官職都沒有,功勞對他來說除了仗打完對俞大猷賣慘時多點籌碼,屁用都沒有,根本不能像白元潔、鄧子龍這樣變成官職與真金白銀。

    夜晚的新江鎮本應萬籟俱靜,但這片土地卻因即將到來的大戰軍民皆忙著在岸邊構築工事挖掘壕溝而燈火通明,輪值到訓營值夜的陳沐在退出軍帳前借四下無人的機會對白元潔問道:「伍端死了很多部下,俞將軍讓他和我們一同守備新江橋,會不會出事?」

    「出事?沒死人之前可能出事,現在他只有兩千人,沒可能反。」白元潔擺手,笑得高深莫測,道:「你以為俞總兵為何要等仗打完才下令讓三部兵馬合防新江?記不記得白日營寨破了之後賊兵提出的首級,現在歸附才是大勢所趨,伍端敢反,他殺你我之前,首級就會先被他的部下送到桌案上!」

    走出軍帳時,陳沐突然想到過去白元潔對他說的那句『好人當不了官,壞人當不好官』,俞大猷就是借叛軍之手鎮撫這支歸附倭寇的心。只是上千條人命,安心的代價也太大的些。

    想到此處,陳沐驀地感到脊椎發涼,似乎夜裡的寒意重了些,他裹緊罩甲,領一隊軍士走進更深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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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火箭
               
    守衛新江鎮,要比攻打新江鎮容易得多,只要沒有敵人,他們就永無休止地將新江橋加固下去。

    白元潔與鄧子龍商議後,決定將兵馬分為兩部,白元潔的蠻獠營乘舟游曳江上作為水軍發揮他們的長處、鄧子龍的營兵則在新江橋西南岸防備,至於伍端部的歸附亂軍,不論白元潔還是鄧子龍都信不過他們的戰鬥力與機警,但他們數量龐大,便用於很難分散把守的岸邊高地。

    不指望他們拒敵,只希望早一步發現敵情罷了。

    陳沐的總旗雖屬白元潔部下,但他們並不擅長水戰,所以暫時歸屬鄧子龍部負責陸上巡防。

    陳軍爺一不小心就成了邊緣人,水上的白元潔怕他拖後腿把自己淹死,陸上的鄧子龍又不給他指派防務。也不能說不指派,鄧子龍給他提了個要求,分給他兩個精通旗令號令的營兵,讓他好好練練明軍操典。

    當然鄧子龍是沒有說操典這個詞,而是用的號令,不過對陳沐來說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操典了。

    因為在鄧子龍嘗試之後,發現陳沐總旗根本無法融入營兵的防守序列當中,號令不通。

    陳沐懂個屁的號令,他就會舞動小旗與幾個簡單軍令,這都是身體原來主人記憶中的東西,但他根本不會如何在戰鬥中使用,而在練兵上他更迷糊,倒不是不會指揮的,是不會簡潔、正規地指揮,或者說他的指揮太簡潔!

    「打那個穿黃衣的,打那個戴綠帽的!」——這是指揮銃手。

    「衝到那塊石頭附近,別亂跑!把矛架起來,拿刀砍!」——這是指揮刀矛手。

    至於變陣什麼的,陳沐從來沒有訓練過部下這些。在清遠衛總旗衙門旁邊稻田裡操練時,陳沐習慣於讓每個小旗的軍士戰成一排,鳥銃手就打靶子,三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刀手矛手也一樣戰成一排砍樹樁刺稻草人,規定數量、嚴抓質量。

    這就造成了現在他的人手不論四六不懂的新卒還是九死一生的老卒,統統都無法融入到這個時代正規軍的操練、防備及值守上。

    按理說陳沐的指揮才能是應該被鄧子龍歸納到酒囊飯袋那個區間的,可是偏偏,陳沐帶兵能打仗。

    白元潔在乎結果,所以他看到的是陳沐帶兵有一套,各旗各司其職,鳥銃手放銃打得極穩、刀矛手刀法刺擊皆為上乘,何況行軍臨戰又極其聽從陳沐的命令。

    關鍵陳沐在清城千戶所擔當的並非主要作戰兵力,他的首要任務是種田,種田之外只要比其他總旗打仗時靠得住就夠了,因而不曾追究他練兵的問題。

    但鄧子龍不同,他是從區區募兵打江西反賊、福建廣東倭寇起家的,在他眼裡總旗陳沐以及陳沐所率領的軍戶,統統是憨貨。

    一群戰技高超、令行禁止的兵,卻統屬於一個四六不懂、胡亂發令的將,這簡直是明珠暗投。

    偏偏,這群兵是這個將手把手練出來的,只能聽懂他一個人亂七八糟的軍令。在他們耳朵邊敲上三通鼓,不如陳沐扯著嗓子喊一句管用——你說這氣人不氣人?

    「陳總旗,你要學號令,讓你的旗軍懂軍令才行。」鄧子龍這糙漢說這話時眼裡處處是痛心疾首,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等你做了千戶、把總,領數百上千部下時,難道還能用喊的來給他們下令?」

    其實陳沐的第一反應並非感激,他是覺得把自己獨特的號令心得交給邵廷達他們,這不就省事兒了?

    當然他沒有這麼說,人家鄧把總說得對,他得聽。何況言外之意陳沐也聽出來了,鄧子龍這是誇他呢,認為他有更進一步擔當要職的能力,不能被現有的號令限制住,將來帶兵害人就不好了。

    「等這仗打完回廣東,鄧某送你一冊戚將軍的《紀效新書》,是其東南平倭的心得之做,對練兵帶兵甚為獨到,你讀了之後一定大有裨益。」鄧子龍這樣說著,突然問道:「陳總旗是認字的吧?」

    陳沐早就想看看紀效新書了,接連點頭,聽到鄧子龍發問他還楞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在下認字。」

    你開玩笑,陳爺大學生入伍享受優惠政策呢,不識字,埋汰誰呢!

    「識字就好,識字就好。」

    說著鄧子龍背著手離開陳沐操練軍卒的橋頭江畔,邊走邊喃喃自語,「識字讀書的,喊起軍令來怎麼就比鄧某這老粗還粗呢?」

    知識有斷層這事不怨陳沐啊,他所表現出長處大多來源於四百年後的學識閱歷,表現出短處則是這個時代小旗官陳沐的正常發揮。他一個僅僅比農奴強上一點、沾了同時代泛泛之輩先祖的光才得以世襲的小旗官,指望他有什麼家學淵源不是扯淡麼!

    「喲嘿!長見識了沐哥,快來看俺手裡拿的是啥!」

    跟著廣東把總部下營兵旗號手在新江畔學了快半個月軍令操練的陳沐這一日遠遠地瞧見新江上西面開來兩艘小快船,隔老遠就能認出是蠻獠營簡易釘板加固的民船,就讓邵廷達去問問是不是清遠衛有什麼消息,哪知道過一會這莽蟲這憨貨坐著船開過來停在岸邊,手上抱倆大長木匣子邊走邊顯擺。

    「這什麼玩意,甄子丹的大明十四勢?」

    陳沐從邵廷達手上取來個木匣,匣上畫著精美的簡易大龍,漆桐油的古樸木匣看上去就像一具藝術品,陳沐看見白元潔也從船上走下來,趕忙放下木匣拱手行禮道:「千戶!」

    白元潔朝他頷首,對船上揮手命人卸下所載器物,這才轉頭對陳沐道:「大明十四勢是什麼,白某從未聽過這種器物,名字倒是不錯。

    這是一窩蜂火箭,裝三十二箭可射三百步之敵。俞總兵的火炮不知何時才到,白某便差人從清遠衛武庫取出些經年火器,火藥都是新裝,給你這個五虎出穴箭,拿去點燃試試。」

    說著白元潔將另一個碗口粗的圓木匣遞給陳沐,讓他朝對岸點燃。

    儘管白元潔一再說明這個什麼五虎出穴箭是可以抱著點燃發射的,但陳沐還是執拗的將這物件放在石頭上架好——對陳總旗來說,這個時代凡是用火藥的武器都極為可怕,要麼傷敵要麼傷己,要麼傷敵傷己!

    掀開前頭木塞露出五個寒光閃閃的箭頭,離得遠遠抻著胳膊舉火把點燃引線。

    嗖!嗖嗖!

    啪啪!啪!

    眨眼間,五支羽箭噴火帶令人心悸的尖戾哨音齊射而出,直越過百步寬的河面釘在對岸相鄰十幾步的樹上,還有一支飛歪不過二十步便落入江中,過了短短兩息時間,傳來幾聲輕輕的爆響。

    陳沐兩眼定定地看著對岸像火銃發射般騰起的幾片微弱硝煙,吞嚥口水。

    「竄,竄天猴兒?」

    ——

    註:根據《武備制》,明朝人已經能分辨並做出『推藥』與『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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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百虎
               
    來自四百年後的靈魂曾經想過他會使用八一槓與九五步槍參加戰鬥,四百年前的陳沐也曾清楚自己會使用鳥銃奪走敵人的性命,但他從未,從未想過自己有天將會抱著一捧竄天猴與敵軍血戰。

    但這種滑稽無比的情形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的身上,他覺得這一點兒都不滑稽,甚至令他感到遺憾、屈辱與悲慼。

    陳沐從小就玩竄天猴,甚至長大後他看見火箭筒也覺得那就是個竄天猴,這似乎沒什麼特別。

    但當他在這個時代抱著內藏三十二支帶尖竄天猴的火箭一窩蜂,他覺得這就是火箭筒,這就是客秋莎。

    但從宋朝開始玩了幾百年竄天猴的老祖宗們沒見過反坦克火箭彈把龐然大物炸成一灘碎片,沒見過客秋莎齊射遮天蔽日,所以竄天猴玩幾輩子,也只是連發多管竄天猴。

    火龍出水不是二級火箭、三眼銃不是加特林機槍、偏箱車不是坦克、鄭和寶船不是航空母艦、陳沐手上的一窩蜂射出去的只是竄天猴而不是客秋莎、五十九年後王恭廠火藥庫爆炸的不是核彈、內閣不是多黨制雛形東南手工業紡紗也並不是什麼資本主義萌芽。

    遺憾,屈辱和悲慼的,就是這麼多個不是!

    那麼多的聰明才智,那麼多的仁人志士,如果給他們時間給他們借鑑給他們機會,他們原本能做出更好的武器,原本能施行更好的體制,原本能創造更優的主義。

    但歷史從無如果,他們走出第一步,卻沒有機會邁開第二步。輸掉一場戰場,三百年屈辱,斷掉脊樑骨是一百年奮發圖強勉強續上,蹣跚而行的陰雨天仍然隱隱作痛。

    沒有時間、沒能借鑑、未能得到發展機會,先祖大開腦洞發揮才智,最終做出一堆被埋在歷史塵埃裡的垃圾,被大風吹去不見蹤影,只能被歷史的拾荒者拿起嘲笑:看,他們做出過這個垃圾,根本就不好用!

    甚至有些東西令人猜測那根本是古書中杜撰出來的。

    陳沐是明黑,黑的是恨鐵不成鋼,令後人蒙受屈辱。

    可陳沐也是明粉,粉到抱著裝滿木匣的竄天猴幾乎要落出淚來。

    他自己的祖宗往上數十八代,就算是種地的要飯的他都粉他都拜。哪怕一輩子就做過幾件旁人眼中看來無所謂的小事都能讓他聽得熱血澎湃,因為身上流著他們的血,這血脈傳承上千年那就是他祖宗,他不粉不拜自己的祖宗,難道去粉去拜別人的祖宗?

    他做不到!

    「這個東西,是不是還應該有個架子什麼的?」

    雖然陳沐僅僅放了一具五虎出穴箭,但大體上已經將這種武器的構造機制摸清楚,構造機制就是一大堆竄天猴用一根引線連在一起,根據形制,五聯裝的叫五虎出穴箭、七聯裝叫七星箭、九聯裝叫九龍箭、十聯裝稱火弩流星箭、二十聯裝為火龍箭、二十五的群鷹逐兔箭、三十的長蛇破陣、三十二的一窩蜂、四十九的群豹橫奔與一百支聯裝的百虎齊奔。

    這些多聯裝竄天猴兒形制不一,側重的方向也有所不同,有些裝藥量大最遠可射至五百步、有些裝藥量少最大射程便只有三百步,這東西在射程上不虛任何兵器;除此之外,有些像五虎出穴箭處推藥外裝少量爆藥,殺傷實際上還是以箭簇為主,但爆炸的硝煙能給敵人造成暫時混亂。其實什麼性能都和名字有關,帶虎的會炸、帶火的有油、帶蜂的有毒霧,甚至百支齊射的百虎齊奔是裝載木推車架上。

    所有火箭都有一根引線,林林總總千奇百怪。

    射程對這些原始火藥助推箭不是問題,但除了射程它上上下下都是問題!

    「火箭威力不足,不論內附神火還是炸開亦毒霧,殺傷都極其有限。同時不夠精準,七八十步,火箭亂竄,若相互碰撞甚至會有飛回本陣的風險。」

    白元潔說這話時神情極其嚴肅,顯然他見過這種極其巧合的場面,對陳沐道:「務必抵近而發,敵軍近三十步最佳,你口中的玩意兒,造價比你的銃都金貴!」

    陳沐正在新鮮勁上,推著百虎齊奔在岸邊尋找可靠的發射地點,想試試百聯裝竄天猴齊射是什麼場面,更想知道他們的射程散射範圍在百步有怎樣的表現。

    突然聽到白元潔這話,連忙自然拍拍推車架,初始驚疑隨後釋然,道:「可不是嘛,百虎齊奔至少要廢掉百斤火藥,再加上百支羽箭,不算車架造價得要七八兩銀子!」

    白元潔聞言樂了,道:「你倒是很清楚,不錯,造價要七八兩,但那只是料錢,一具百虎齊奔上上下下,沒十兩弄不到手裡,你放出去殺不了十個亂軍,這兵器都回不來工料!」

    所謂的華而不實,大抵如此。

    這東西有用嗎?它肯定是有用的,別說帶著箭頭的羽箭被推出去,就算陳沐小時候玩的竄天猴嘣人臉上都受不住,別說有鐵箭簇了。

    但成本有多高?

    一個百虎齊奔十兩,群豹橫奔五兩、一窩蜂也要三兩,放一次就沒的消耗品,就像五支裝的五虎出穴,射出去百步散佈近百步,很可能放出去也只能達到嚇人的效果,就等於白費錢。

    東西是好東西,意義重大,卻只能發揮出垃圾的效果,以至明珠蒙塵,太委屈。

    「那我不試了,就把他們推到橋頭邊,等敵軍攻上橋頭過半射過去便是。」倘若僅僅射程三五十步,散射範圍剛剛好,應當能達到理想的命中效果,「千戶啊,這個虎箭被火藥推著射出去,再砰地一聲炸開是怎麼回事?」

    「我哪兒知道,這你得問匠人,你旗下不就有個軍匠麼,回去問問他,沒準知道。」

    說真的這個時代的匠人能做出這樣的火箭,陳沐是真沒有想到,同時他心裡有個想法,可以讓火箭發揮出更大的效用,成為真正的戰場殺器!

    推爆火箭,但爆炸是紙殼子與硝煙,除了嚇人沒有其他作用,恐怕這是因為時人並未弄懂爆炸力本身對人的殺傷很小,如果陳沐給它們換上另外一種殺傷機制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4
第五十六章 發熕
               
    「前列舉銃!」

    「放!」

    砰!砰砰!

    「換列,舉銃!」

    「放!」

    砰!砰砰!

    進入五月,天氣越來越炎熱,新江橋近畿的守備軍心思也隨著長達月餘不見敵蹤的守備而慢慢鬆懈下來,不復先前嚴陣以待的疲憊模樣。

    江上有蠻獠營軍士輪歇的軍士正在溪水抓魚,岸上有廣東營兵樹蔭下悠閒避暑。當然了,他們近日以來最大的娛樂節目就是岸邊衛所笨鳥頭頂大太陽操練他們初初從軍就已熟練的旗號軍令。

    陳軍爺是個專制的人,他對這些嘲笑充耳不聞,也要求旗下軍丁對此充耳不聞,五十在北山補充後滿編總旗與六十多招募鄉勇共百十號人終日操練隊列旗令,軍丁苦不堪言。

    不過好在他們已經習慣。

    如果不是衛所軍官對軍戶天生就有巨大的威儀與鄉勇眼看著陳沐等人擊破新江鎮亂軍,陳沐很難在這種情形下長久嚴格地操練旗軍。號令貫徹不是問題,在旁邊看熱鬧的營兵才是大問題。

    這就好像大一他們頂著大太陽曬成黑煤球軍訓,學長學姐在旁邊樹蔭下捧個大西瓜吃得滿嘴紅對你們指指點點就算了,西瓜還特麼是冰鎮的!

    執行力與利益有關、與激勵有關,旗軍並不能看到操練軍令給他們帶來什麼利益,僅僅能看出眼前的苦惱,為了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接受操練,陳沐幾乎將嘴皮子都磨破,像什麼『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說了不下百遍,但指望旗軍懂這句話就是痴人說夢。

    嚇唬嚇唬新卒也就算了,這幫不懂軍令的莽夫跟著陳沐在特殊口令、操練下各個磨練技藝,殺出能掛滿腰的頭顱來,不學這玩意兒戰時也少流血!

    但陳沐看到了利益,所以他有巨大的執行力驅動,旗軍只能耐著性子忍受嘲笑。

    因為簡潔、統一的軍令真的管用。

    旗軍聽命而行,齊正晏拿著陳沐的鳥銃被塞進鳥銃隊裡,湊成三人一組的四組鳥銃隊,施行明朝火繩槍戰術的三段擊,以換人不換槍的形式進行連續壓制射擊。同時麾下數量更多的弓弩手聽從一樣的號令,以長弓進行間斷齊射。只不過這次陳沐改變了常規隊形排列。

    槍矛、刀牌蹲伏陣前,以木盾長矛對臨近敵人形成抗拒,長弓手以三排站在正中,兩側各兩組鳥銃手,形成交叉射擊網。

    這不是常規戰陣,而是以新江橋為預定戰場的特殊陣形,保證長弓手對敵軍衝鋒壓制的基礎上,以鳥銃構成彈不走空的殺傷射界。

    至於別的陣形,並非臨時抱佛腳能快速成型,陳沐也沒別的奢望——先活過這場仗再說!

    五月上旬,白元潔面露喜色,笑晏晏地尋到陳沐練兵江畔,遠觀而望,隨後上前笑道:「不過一月,已有精兵之形。清遠有喜事,隨我過來。」

    清遠有喜事?

    陳沐皺著眉頭冥思苦想,走開幾步至偏僻處對白元潔問道:「邵莽子渾家又要給他生崽?」

    「嘁,軍戶受苦受窮,生崽算什麼喜……唔,跟你的軍戶倒算過得不錯,不是這事。早先你托白某的事,譚子理北上了,就在前日。」白元潔少見地賣個關子,道:「那望遠鏡。」

    陳沐瞪大眼睛一拍腦袋,在韶州府駐防新江鎮時刻給自己心裡提著弦擔憂李亞元進攻,早把送望遠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此時聽白元潔說起理所當然感到振奮,急忙問道:「那望遠鏡,關匠可做出來,千戶可送出去?」

    「放心,若沒送出去難道還叫喜事?他北上韶州府路不通,正好途經清遠衛,歇腳時白七將鏡子送了進去,提了白某的名字。」白元潔又頓了頓,才哈哈大笑道:「當然沒忘了說望遠鏡是你做的,專門供他北上御守薊鎮!若是你在清遠,譚子理還想專程見見你。」

    「你想見兩廣總督可不容易,這是千百兩銀子都賄賂不來的,天大福分,你的望遠鏡極合其心意。」白元潔笑過,才有些不同尋常地問道:「譚子理北上薊鎮,你說送望遠鏡助他防備胡虜,這利國利民白某知道,你說的利己,又在哪呢?」

    利己利在哪兒?

    陳沐也不知道,總不能告訴白元潔戚繼光、譚綸和張居正是一條線,過幾年張居正會做上帝國內閣首輔的位置吧?

    他只能笑笑,道:「認識身居高位的文官,這不本來就是一件大好事麼!」

    白元潔看看陳沐,對著類似搪塞的回答也沒深究,笑道:「過上三五月,你可以寫封信給譚子理,若望遠鏡有效,他應當會記得你。」

    陳沐灑然笑了,半年一年寫封信,譚綸還真未必記得他這個獻上望遠鏡的無名小卒。他的寄望,無非是將來若有一日可望其項背時,身居高位的譚綸能記起自己曾經幫過他。

    陳總旗不會永遠都是陳總旗,他不會永遠都是無名小卒的,而恩情,也只有在自己的地位與之對等或稍差一步時,才是恩情,否則就是上貢,而上貢——只是理所當然的。

    俞大猷收到鄧子龍的求援信,不過並未從軍隊主力中調撥火炮,而是從廣東水師戰船上拆了三門炮下來,長途運送至韶州府新江鎮,一來一往便耗去月餘光景,若是李亞元已經襲擊新江鎮,這些火炮就會直接輸送至大軍本陣。

    兩門同一形制的佛朗機炮,一門銅製發熕大炮被推上新江鎮橋頭,配以原本兩門佛朗機,看上去威風無比。

    發熕炮要比他們的小號佛朗機炮更大,所需火藥也更多,算上四個輪子低矮炮架要近千斤重,發射四斤彈丸,屬前裝滑膛炮,是明朝仿製英制的隼炮版本,發熕為falcon之音譯,西製為五磅炮,射程極遠可達四至五里。

    不過新江鎮戰場上根本用不到這種射程,甚至整個崇山峻嶺環繞的嶺南,能找到完全滿足發熕炮射程的預設戰場都不太多。

    枯燥而煎熬的等待,直至五月下旬,新江東有蠻獠營軍士行船直走,高呼道:「大敵進犯!」

    李亞元,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4
第五十七章 林炮
               
    「裝彈,點火,放!」

    炮手捂著耳朵縮到一旁,發熕炮猛烈後座似乎使新江橋敦實的橋身都為之震動,震耳欲聾的炮響中巨大彈丸飛躍近二里,巧妙地躲過敵軍所有船隻,穩如老狗地落入水中。

    陳沐兩隻耳朵不停嗡響,他看到周圍有人大張著嘴不停開合,聽不到周圍響聲,只能立在橋上不斷轉頭,通過視覺來下令喊著:「再裝彈!瞄準!」

    四座佛朗機炮已經射過一輪,如果是上千斤重的佛朗機炮或許還能在這場戰鬥中建功,但這種才幾百斤的小傢伙顯然還不夠看,堪堪打出去四五百步,連敵軍戰船的影子都摸不到。當下陳沐部的軍械中僅有一門發熕炮能打到敵人,但想在二里外命中敵軍戰船,比打不中可難多了。

    新江橋旁的岸邊中軍,白元潔揚刀大喊:「讓伍端的兵去堵住岸邊缺口,不能讓他們從南岸登陸!」

    李亞元兵分數路,水上有數不清的船逼近新江橋,北岸遠處山腳同樣也有大軍行進帶起的揚塵,守軍根本不能切實地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先前的安排全亂套了。

    陳沐耳邊轟鳴聲漸弱,週遭人聲慢慢回到耳內,炮手舉著火把眼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下令,陳沐卻擺手讓他先別開炮,一時間橋上靜得有些嚇人,隨後旗軍言語便亂了起來。

    有時候戰前計畫沒什麼用,他們盤算好的據守橋頭,列開陣勢便能以陳沐旗軍鄉勇守住新江橋。既有火炮又有火箭幫襯,打退敵軍幾次衝鋒也只是理所當然。

    但當李亞元的兵船停在二三里外江中遮蔽江流、對岸山下林中煙塵滾滾,他們誰都不知道李亞元究竟會從哪裡進攻,防守自然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陳總旗,千戶問你為何不發炮?」

    背插小旗的傳令卒策馬穿過壕溝木壘,直上橋頭邊行禮邊發問,手上攥著韁繩準備上馬。陳沐沒多說,道:「回千戶,打不準,多打怕炮壞,放近再打。」

    比起氣密性差的佛朗機炮,氣密好的發熕炮更令陳沐擔心炸膛,這炮塞得火藥太多,本就不能連續發炮,如果指望這炮把擊毀李亞元幾艘船,恐怕把船打沉之前炮就廢了。

    江面上遠處粗略看過去二三百艘小船層層疊疊一大片,這都打不準,還打你娘個蛋!

    「各小旗管好自己的旗軍,看好橋上那些引線,別讓人踩斷了!」

    各小旗匆匆傳令,邵廷達等人過去都是軍戶,如今有了絲毫官威,放起狠話來誰都不含糊,沒過多久就橋上再度安靜下來。

    魏八郎是沒有官威的,這小子命人噤聲後也沒幾個人聽,早就把刀抽出來,眼神一直在說個不停的軍戶脖頸間打量,不知想到什麼又把刀放回鞘中,提著穗槍,看著高度和軍戶脖頸差不多,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死小孩面無表情地拿槍尖對著人脖子比劃,誰還敢說話!

    新江橋北岸,是陳沐早先見到火箭後有將鉛丸裝入火箭增加殺傷想法後佈防時的點子,把幾斤火藥裝木桶裡埋入地上,上頭放個木板,灑浮土放岸邊撿拾的卵石,等敵軍攻橋時當地雷用。

    火炮引線太短,只能在『地雷』邊埋在地上,露在外面的則挖出小火道一直鋪到橋邊石欄下二十多步,灑出去的火藥比放個地雷還多,可把陳軍爺心疼壞了。

    火道用木片蓋著,上邊撒了浮土,只要敵軍衝鋒前看不出來,後面也不會踩壞。

    「莽子讓你的人朝橋那邊挪挪,付元騎馬帶倆人去橋那邊盯著山道,發現敵情趕緊回報。」陳沐心揣揣得,看著幾里外停在江中的船隊皺起眉頭,道:「我覺得船是嚇唬人,李亞元肯定想打新江橋!」

    叛軍沒什麼高端貨色,停在江中的二三百艘船也都不過和蠻獠營疍人漁船形制上差不多,甚至很可能李亞元手上也有一群過不下去日子的疍人參與造反,那船也就只能承幾個人,至多一船十餘,滿打滿算這支水軍不到萬人,單憑如此想從岸邊衝破防線是痴人說夢。

    當然也有可能是李亞元並不知道新江鎮已被攻破,他這些兵船原本是想加固新江鎮把守必經之路的,否則說不通其只派這麼少人前來。

    但他不知道的幾率很小,現在所有守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三里外的船隊上,就連陳沐部旗軍也將炮口都調轉過來對著江上,如果敵軍從橋對岸突殺而至,後果不堪設想。

    「這幫含鳥猢猻,到底打不打!」邵廷達派出兩名旗軍前往對岸,回來時提著刀氣鼓鼓地,罵出所有人的心聲,上前對陳沐白抱怨道:「沐哥,這樣盯下去,到傍晚旗丁都沒精神,這些傻屌打過來哪兒防得住?」

    邵廷達說的在理,他們做的準備是敵軍氣勢洶洶地攻上來,他們威風凜凜地打回去,卻不曾想過現在這個情形。敵軍不急於進攻,他們卻急於防守。

    很早的時候陳沐就學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似乎能解決這種疲兵之策的方法要麼硬頂著捱,要麼就只能鬆懈下來,再無其他辦法。

    就在這時,白元潔派人傳令,道:「軍卒輪防,盯緊敵軍,餘者稍事歇息。」

    「長弓旗職守,餘者坐在原地,甲不得離身、兵不得離手。」陳沐心中的石頭稍稍放下,對旗軍下令道:「炮手、銃手給火器裝好彈,火繩綁手上,不得大意!」

    沒過多久,輜重兵送來白飯供軍卒食用,肉、菜是不用想了,每人一點醬配些熱湯,能吃就算完,沒人顧忌他們吃的好不好。臨近大戰,就連陳沐的湯飯與旗軍都沒什麼兩樣。

    早就餓壞了的旗軍依靠石欄坐成兩排,陳沐剛捧著飯碗往嘴裡扒了兩口都來不及嚥下去,就見付元騎馬奔回連頭上網巾都跑掉了,隔著新江橋朝這邊大聲喊著往回跑。

    「他喊得什麼?」

    陳沐聽不清,身邊邵廷達飯碗都丟到一邊,握刀起身道:「好像是讓咱們往山上跑?」

    不過十餘息,付元策馬踩在橋頭,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陳沐終於能聽清他喊得是什麼了,付元回身指著對面山上大叫道:「總旗,他們有炮,在山上有炮!」

    寒意從尾椎骨升到天靈蓋,陳沐順著付元指的方向望過去,正見到半山腰林間兩團火光與硝煙升起,接著才聽到隱約巨響。

    轟!

    -

    註:

    機械發火的地雷。

    「炸炮製以生鐵鑄,空腹,放藥杵實,入小竹筒,穿火線於內,外用長線穿火槽,擇寇必由之路,連連數十埋入坑中,藥槽通接鋼輪,土掩,使賊不知,踏動發機,震起,鐵塊如飛,火焰衝天。」——明初《火龍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4
第五十八章 地雷
               
    新江橋上,米飯大醬扣了一地,旗軍丟盔炮手棄炮,在橋上抱頭亂竄。

    從未見過炮戰,或者說從沒被炮轟過的旗軍只知道對面半山腰上的炮是朝他們轟來,士氣登時大降,就連幾個小旗也難忍心中震怖,跟著逃起來。

    「他媽的叛軍怎麼有炮!」

    陳沐也是害怕的,飯碗放在橋欄,一口氣噎在嗓子裡難受極了,但他發現炮彈並未轟在橋上。

    他們後方大軍所在,才是叛軍兩門火炮轟擊的目的。陳沐回過頭去,後方營兵的表現也沒比衛所軍強到哪裡去,炮彈落進壕溝便把周圍數十人嚇得亂跑,驚慌失措的大叫不絕於耳。

    這才是橋上旗軍亂跑的緣由,他們不知道該往前躲還是往後躲!

    「亂跑死的快,都躲在橋欄邊!炮打的不是你,你跑什麼!」陳沐反應過來不禁心頭火起,一面與幾個旗官安穩軍心,一面揪住想跑的炮卒罵道:「調轉炮口,轟山上那兩門炮,轟爛它們!」

    只四五百步的距離,石彈是以拋物線砸進守軍陣地,顯然他們的炮很有可能是明軍老式臼炮,守軍五門炮不論發熕還是佛朗機都能打到山腰上,陳沐朝部下吼道:「不跑炮不一定打死你,跑了陳某保證你活不成!」

    佛朗機相對較輕,調轉炮口也容易些。發熕炮更沉,何況有木架車不能拐彎,一時半會調不過來。

    隨陳沐下令,最先穩定下來的幾名炮卒點燃四門佛朗機的引線,沉重炮聲中四枚炮彈直射而去,轟擊半山腰的敵炮所在。

    陳沐的話對抱頭鼠竄的旗軍而言就是主心骨,同樣軍法對他們也有最大的震懾力。旗軍大多依言抱著兵器躲在石欄下,當然仍舊有幾個旗軍鄉勇丟下兵器轉頭跑向本陣,但陳總旗現在顧不上他們了。

    因為橋對面兩個刀牌手拔足飛奔,在他們身後的官道上田野中,成群結隊到處都是亂軍揮舞著兵器,排山倒海般直衝新江橋。

    李亞元對新江鎮的攻勢,開始了!

    「旗軍,列陣迎敵!」

    轟!轟!

    叛軍的臼炮再度轟鳴,震天巨響中一塊飛石曳著尖嘯砸在橋頭,碎石迸裂,週遭數名鄉勇受創而翻,哀嚎在陳沐旗軍身後久久不絕,前方敵軍卻越來越近。

    轟!

    己方佛朗機炮亦向山腰轟去,發熕炮緊隨其後發出巨響,幾乎肉眼可見數百步外半山腰上的一門火炮被擊斷的巨木所砸,身後炮卒傳來歡呼!

    「鄉勇旗,推百虎齊奔。」陳沐臉上被先前石彈一塊碎石劃出口子,胡亂抹一把後揚刀橋上高聲道:「鳥銃旗,舉銃!」

    粗略望去敵軍殺來無邊無沿,何況不通戰陣亂糟糟的根本看不出陣勢,只能感覺像一團巨大的烏雲撲面而來,臨近二百步,陳沐抓住握著倭刀躍躍欲試的小八郎推給火把後對著耳朵喊道:「蹲在石欄下,讓你點火就點火!」

    「哦!」

    魏八郎對陳沐的話有非凡的執行力,但沒有命令又顯得呆呆傻傻,陳沐最擔心的就是這小子總因為自己殺了個倭寇就勇武過人了,上去和叛軍拼刀。

    現在好了,死小孩舉著火把蹲在橋欄下分外乖巧。

    「放!換位,舉銃!」

    四桿鳥銃齊射,隨後退至隊尾裝藥,其後四名鳥銃手跟上,在滿目硝煙中向前舉銃。橋中間兩列長弓手亦隨之輪換,向前拋灑出箭矢,最前蹲伏的刀盾手呼吸粗重、槍矛手閃爍的長鋒微微顫抖。

    邵廷達單膝跪地於陣前,大盾長牌擋在身前,他的身後銃聲連響、他的頭頂箭雨飛過、他的面前敵軍衝鋒,他在嘶吼,「擋住這群含鳥猢猻!」

    在他們腳下,橋面傳來大部敵軍轟踏腳步帶來輕微震動,令人心悸。

    陳沐回過頭,架放百虎齊奔的火箭車緩緩推上橋面,鑲龍紅日旗迎風招展。

    「放!」

    砰砰,砰!

    鳥銃隊堪堪打出兩輪,穿著破衣爛衫手舞刀矛的敵軍便已經沖上橋頭,於近前短兵相接!長矛手在旗官軍令下不分先後同時刺擊,刀牌手憑藉強悍的身軀與木盾扼住衝勢,使雙方陣勢在橋上形成短暫僵持。

    僵持,也僅僅是一瞬而已。

    敵人太多,洶湧而上的敵軍不斷向前推進,甚至陳沐掂起腳舉目向前望去,敵軍後方橋頭的亂軍各個高舉著兵器,幾乎是以人力層層疊疊地向前推擠前方僵持的叛兵。

    邵廷達已經無力怒吼,憋紫了臉面扛著大盾長牌卻仍舊無法與他的刀牌手阻住衝勢,腳步接連向後退著。

    陳沐見此情景不禁心頭大急,照此情形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推下新江橋,到時候敵軍大部衝出長橋阻攔,那才像大河沖壩猛虎出籠,新江鎮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轉過頭,眼巴巴舉著火把的魏八郎正撞上陳沐的眼神,「點火!」

    火把與橋欄邊沿的火藥相碰,引燃的火線冒著煙快速燃燒,不過片刻便進入木片遮擋的火道之中,敵軍的衝擊一次比一次猛烈。

    狹長的新江橋堵住大隊人馬衝入的道路,以至數百亂軍散佈江畔,引弓向橋上拋射,同時也遭到己方鄧子龍部營兵的箭雨反擊。

    但營兵不足以壓制敵軍數量更多的弓手,即使他們的弓不如明軍,但士氣如虹給予他們非凡的勇氣,甚至有叛軍口叼鐵刀試圖泅水渡河!

    「轟!」

    突然間,橋對岸土地上猛然發出接連不斷的爆響,從陳沐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爆炸煙塵土塊不斷從敵陣後方爆起,夾雜著血雨殘肢,就連前方衝鋒接戰的叛軍都為之一窒。

    他們都沒弄清楚怎麼回事,眼看著就能沖垮明軍在橋上的阻攔,突然背後炸了!

    下一刻,本就散亂的亂軍陣勢混亂起來,擁擠的陣線為四處勁射的卵石提供最大化殺傷,而在數個地雷爆炸的外圍,人們心中被恐懼所充斥。

    邵廷達抓住時機,一聲大喝沖翻面前猶豫的敵軍,揚刀躍起殺上,正要下令旗下刀牌手衝鋒,突然自後方傳來陳沐的軍令,「刀矛手讓開!」

    緊隨其後,軍陣閃出缺口,百虎齊奔車被點燃引線,兩名旗軍推著衝鋒向前,直面慌亂的敵軍。

    火箭飛速亂射,帶著尖嘯直衝橋上來不及逃竄的敵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4
第五十九章 初犯
               
    「沐哥,俺給你把炮帶回來了!」

    衝鋒歸來的邵廷達滿臉驕傲,如果不是被煙燻火燎出一張黑臉,他驕傲的神情本應非常威武。

    百虎齊奔的聲勢確實浩大,先用地雷炸破敵軍後陣的士氣,再用百虎齊奔殺傷叛軍衝陣的前軍,一人逃帶百人逃,何況敵軍不止一人逃,後方不知是白元潔還是鄧子龍擂響衝鋒戰鼓,陳沐部旗軍便將敵軍衝下新江橋,趁勢追殺二里。

    披明軍罩甲的叛軍將領是個草包,己方軍勢潰散妄想憑藉呼號止住敗勢,邵廷達他們衝至二十多步才想騎馬逃跑,被抱著七星箭引燃的邵廷達放火箭把馬射死,撅倒在地後被擒住。

    追出二里後旗軍被隨同衝鋒的陳沐喝住,指派邵廷達帶本旗軍與十幾個鄉勇去山腰上看看敵軍的炮有沒有被壓壞,隨後便引領旗軍回還。

    陳沐自己都沒想到邵廷達真能把敵軍的炮抬回來,看著黑臉莽蟲圍著兩座銅炮嘖嘖稱奇,道:「沐哥,你說那幫狗入的就拿這玩意兒炸得咱,還打石頭呢!」

    兩座銅炮有一座是三百斤重的佛朗機,一座是老式二百斤碗口臼炮,叛軍沒有鉛彈,就只能打石彈,看得陳沐暗自咂舌。正好白元潔過來詢問傷亡,陳沐便問道:「千戶,叛軍也會造炮?」

    「衛所軍匠都不會造炮,叛軍會個屁!這兩尊炮估計是狗娘養的李亞元打了哪個衛所。」

    白元潔圍著銅炮走了兩步,看看上面的銘文,指著說道:「這座炮管彎了的佛朗機是嘉靖三十年新制,碗口炮是永樂年的老物件,還能用。幸虧叛軍沒拿著這個跟你們近戰!」

    白元潔說著後怕不已,對陳沐道:「碗口炮不是遠射用的,你把這個架在江畔半仰著,底下多堆點碎石灑土埋好夯實,放好火藥先放個大石彈,再撒上幾十顆碎石,等敵軍近至二三百步放出去,扎他一片人!」

    陳沐聽白元潔說著臉上就浮起笑容,碗口炮上寬下窄,炮管較短,用來發炮射程不遠也不夠精準,但要是放散彈就不一樣了,大石彈打出百步,小飛石濺射二三百步,那真是一打打一片。

    就是怕誤傷。

    「對了千戶,這戰利是不是要上繳?」

    陳沐可不懂明軍戰利品是怎麼分配的,過去他們在白元潔部下作戰,白元潔是最大的上官,如今有了鄧子龍,誰知道戰利應該咋分。

    「要上繳,你先補充部下兵器、甲械,挑出三成派人給鄧把總送去,這門炮管彎的銅炮和剩下的東西交上去。」

    說罷白元潔走近兩步,對陳沐小聲道:「你的人打掃戰場,多少東西你說了算,把沒用的交了就行。還有那些叛軍身上的通寶、銀子、值錢物件,記得讓賣命的旗軍拿回去。」

    陳沐還沉浸在碗口炮歸自己的喜悅裡,突然聽到白元潔這麼說,他才意識到除了戰場上遺落的兵甲,那些屍首也是打掃戰場得到戰利品的必要手段之一。

    他對這事倒沒什麼可發怵的,一次怕兩次慌,三次摧毀多半敬畏,也就習以為常了。

    陳軍爺想的是,這事兒可得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做,所以他喚來五個小旗官,讓他們親自去做這事。

    除了石岐,四個都去了,留下狗頭軍師過來匯報傷亡。

    「槍矛旗死六傷五、鳥銃旗死二、長弓旗陣亡四人、刀牌手還剩四個,鄉勇死傷二十六。總旗,旗軍四個、鄉勇十七人,逃跑的都抓回來了……全部殺掉?」

    清遠衛百戶所門前演武場上絞死老瘸子一個人令陳沐觸動不已,可在戰場上,血腥順著空氣灌入鼻腔,無法避免的傷亡就成了數字。

    「記著他們,陣亡旗軍,扯塊布記下來。」陳沐只是抬手對石岐說一句話,隨後頓了片刻才繼續道:「逃跑的鄉勇,把他們弄過來,在橋上一起吃頓飯吧,仗打得急,飯都沒吃完。」

    石岐見白元潔在側,不敢多言,點頭下去尋火頭軍取飯。

    白元潔對陳沐道:「法不通情,通情則無法,這個道理你可知道?」

    「我知道。」陳沐笑笑,笑的有些勉強,「我說的話就是軍法,不殺他們以後誰都不怕、誰都不聽,兵就沒法帶了,是吧千戶?」

    白元潔沉沉點頭,面向江面看了一眼遠處依舊沒有動靜的叛軍船隊緩緩吐出口氣,拍拍陳沐肩膀向中軍走出幾步,隨後轉頭道:「吃過飯,你帶兵去守江灘,接下來新江橋由鄧把總守備,你們歇歇。」

    「仗打完,白某請你去廣州最好的畫舫飲酒。」

    說完白元潔沒再多留,離開新江橋。不過就算他回到中軍,也遠遠地望著新江橋——他是過來人,知道這個坎兒不好邁。

    陳沐從橋欄上捧起先前放下的飯碗,一口一口緩緩吃著味同嚼蠟,邵廷達在一旁席地而坐邊吃嘴還不閒著,跟他說什麼「沐哥該娶妻生個兒子,這樣死了也不丟祖宗骨血」之類的話。

    倘若平時,邵廷達說這麼不吉利的話,陳沐准朝他屁股踹上兩腳,不過此時此刻他卻沒有心情,只對邵廷達問道:「打掃戰場,有多少銀子?」

    「銀子不多,好幾百人就二十多兩,倒是通寶拾了好幾萬枚,沒細數。」邵廷達搖起頭來滿面嫌棄,道:「就這二十多兩還有十兩是從那叛軍頭子身上搶來的,哦不,拿來的——沐哥,這些叛軍比俺還窮啊!」

    「這不屁話麼!你邵小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又殺山賊又殺倭寇,賞銀拿到手軟啊,叛軍能跟你比?」

    陳沐說著放下吃乾淨的飯碗,抬腳踢踢石欄旁席地而坐邵廷達的屁股,朝一邊頓出兩排吃飯還有閒情談天的二十一個逃卒、鄉勇看了一眼,搖搖頭道:「別光拿錢不干活,帶人把逃卒全部拿下,五花大綁面北而跪。」

    邵廷達這時候才清楚陳沐要做什麼,瞪大眼睛飯就在嘴邊卻不敢送進去,就見陳沐點點頭背著手轉過身去。

    「鳥銃手,集結,向北舉銃!」

    「旗軍、鄉勇二十一人,畏戰逃跑,罪過當斬。念你等初犯,銃擊留個全屍。」

    「放!」

    砰!砰砰!

    陳沐沒有回頭,但他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隨後石岐再度接起他的號令向鳥銃手發令,四輪射擊,直至身後鴉雀無聲。陳沐才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轉過頭來不去看倒下一地的屍首,咬緊牙關對部下道:「此戰得戰利二十餘兩,全賴諸位拚死才有活路,銀錢——盡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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