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6
第七十章 躍陣
               
    陳沐在這個時代還沒見過一支勉強能稱得上『軍隊』的數百人結陣而逃的。

    或者說軍隊建制依然存在,將士有兵甲、指揮通暢,那最多也就算個轉移,根本無法說他們是潰逃。

    但他們剛剛擊敗的這支部隊,的的確確是一夥潰兵,有趣的是迎擊他們的也是一夥潰兵——衛所軍。

    室山腳下發生的遭遇戰,可能是陳沐這輩子打過最丟人的仗。

    自擔當斥候的衛所兵逃回營寨告知全軍有敵人出沒在山道近畿,白元潔下令通報各個百戶,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敵軍才一窩蜂地衝擊山道。

    半個時辰,留足了時間給衛所軍準備,四百多個旗軍在各自百戶的率領下在山穀道中結陣,準備防備敵軍的衝擊。陣勢依照白元潔的擺得有模有樣——沒用!

    看見七百多叛軍結陣呼嘯穿過山道,碰面的瞬間敵軍還在四百步外,衛所軍的軍陣就破了,三成旗軍丟下兵器扭頭吱哇亂叫地朝營寨跑。

    三成潰兵足夠帶起整個軍陣動搖,尤其在七名百戶中沒有可媲美白元潔或鄧子龍般指揮才能的衛官,這種時候陳沐在陣後看著戰場變換,後果幾乎可以預料,四百餘衛所軍即將在接戰之前全線潰敗。

    「快跑啊,敵人太多啦!」

    「百、百、百戶,跑慢點跑慢點,後邊兄弟還沒動呢!」

    陳沐部旗軍在陣後阻住山道,一聲令下鳥銃手已將火繩塞上,鄉勇旗軍的長矛放下直朝逃竄而來的友軍,下令道:「舉銃,放!」

    砰、砰砰!

    「衝陣者立死,躲到兩邊去!」

    沒有考慮時間,石歧部鳥銃手當先放銃射死幾名逃兵,陳沐立巨石揚刀大喝出聲,心下已做好倘衛軍潰兵衝陣,他就直接率部殺穿過去的準備。

    穀道狹窄,前面亂了必然會反衝他們的陣形,不閃就撞到一處被一擁而上的敵軍砍殺、閃開就會影響後陣蠻獠營。從衛軍潰敗之始,留給他便只有這一個選擇。

    閃開,沒完成俞大猷的軍令,運氣好白元潔被治罪、運氣不好白元潔和他一起死。

    不閃,就只能但憑一己之力阻住潰勢,靠旗下七十多人阻攔四百餘潰軍與七百餘敵軍,這比尋死更難。

    但事情出乎陳沐預料。

    當陳沐立於巨石向前軍望去,才發現膽小畏戰的不僅衛軍,這支不知從哪逃來的叛軍也怕……對面相距四百多步的叛軍衝過山谷看見有衛軍結陣阻攔,他們的陣形先亂了,兩邊潰兵旗軍幾近同時向自己身後逃去。

    唯一的差別,叛軍前陣亂、旗軍後陣亂。

    這是難逢的好時機,也是難逢的壞情況,就像兩頭野獸同時將柔軟肚皮露給對方,哪個起身張牙舞爪得快,哪個就能見給對方開腸破肚置之死地!

    「敵軍已潰,請張百戶率眾殺敵!」

    陳沐高聲喊出一句,最先反應過來的竟是魏八郎這傻小子,好似福至心靈,高高跳起用公鴨嗓鉚足了氣力喊道:「敵軍已潰,請張傻子率眾殺敵!」

    聲音嘹喨,但轉眼就被邵廷達等人所率旗軍山呼大喊所壓過。

    陳沐之所以喊張永壽,原因無他,只因他的表現在七位百戶中著實顯眼。

    戰場上人生百態在崩潰的剎那尤其明顯,眼見敵軍之眾,幾位百戶既有丟下旗軍獨自逃跑的、也有帶著旗軍一起跑的,但讓最多的是根本約束不住旗軍,眼看部下蒙頭亂跑的。

    張百戶就跟那些膽怯小人不一樣,他提刀立在陣前巍巍不動,身後四十多個本部旗軍劍拔弩張,聽見來自身後喊聲,張永壽緩緩轉過頭來,與巨石上陳沐對視,揚刀向前,早憋紅了的臉鬚髮皆張。

    「剁了這些傻屌!」

    張百戶家學淵源沒傳下用兵束伍心得,將門子弟的血性還在。

    嗚嗚的軍號聲在身後響起,張永壽率眾衝鋒的同時,白元潔在陣後揮動令旗,活過新江血戰的蠻獠營軍士分作兩部,向前行進一左一右夾住陳沐部中軍舉矛衝鋒。

    白元潔對待逃卒的心可比陳沐狠多了,這個架勢,根本沒打算給堅定逃跑的旗軍留活路,要麼跟著打頭陣,要麼就被後面掩殺而上的蠻獠營殺穿過去。

    已不再需要立在高處,陳沐自石頭上躍下,小聲對身邊旗軍下令讓他們護住自己左右,奔走向前高聲下令:「旗軍聽令,隨我衝鋒!」

    軍陣轟踏向前,如鋒銳矛頭,強令前方潰軍向兩側劈開,再被蠻獠營軍士以刀矛驅趕著反殺向敵軍,整個軍陣分為兩個鋒矢,先以張永壽率部衝擊敵陣,兩翼輔以衛所潰軍;再以陳沐旗為鋒矢,兩翼輔以蠻獠營,伴震天軍鼓向前殺去。

    四百步距離要不得多遠,各旗官於前束伍,緊跟陳沐的腳步。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滔天喊殺聲於前炸響,張永壽與敵軍潰兵接戰,陳沐看見他的旗軍就像一根釘子,轉眼釘入敵軍陣中,叛軍洶湧人潮殺成一團亂麻,轉眼將他們包裹其中。

    幸好蠻獠營將逃卒逼回,雖然他們同張永壽部稍有距離,但雙方軍陣似乎相互吸引,潰軍在接戰前稍有遲疑,便彷彿被無形大手拽了過去,拖入戰場。

    包抄張永壽部的敵人,將背後留給陳沐軍。

    石岐手中小旗升起,鳥銃輪放,隨後箭雨朝左右射去,接著蠻獠營便自左右衝上,使陳沐眼前只剩中間缺口。

    「鳥銃弓弩手,射出缺口,餘者挺矛!」

    不需要陳沐下令,邵廷達已率刀牌手居前,對即將形成的衝擊陣形外圍防護,緊跟著銃響不斷,箭雨拋灑向中軍缺口,將才及轉身驚慌失措的叛軍殺傷十餘。

    叛軍首領驅馬於紛亂軍陣中左右兜轉,不斷舞矛喝令周邊混亂潰卒,有心驅使他們重新結陣防備官軍,卻架不住沒有軍鼓,四面喊殺之下誰還能聽到他的軍令?

    眼見陣前兩軍相交之處,陣陣硝煙自官軍陣中升起,煙霧還未散去,刀盾手破煙而出,其後長矛如林穿陣而來。有笠盔罩甲小將在左右銳士看護下當先躍陣突出,手持通寶倭刀劈砍而下左衝右突,直朝他殺來。

    「騎馬的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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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燒七
               
    叛軍首領看見官軍戰陣朝他直撲而來,見那些旗軍服色不同但各個被甲,心想不跑是傻屌!

    「快!攔住他們,穩住陣腳!」

    當即揚矛下令,自有聽命叛軍朝官兵陣形缺口一擁而上。

    陳沐旗軍士的兵甲是真好,北山、新江橋數次戰事,所擊之敵戰利都由他們先挑。雖說叛軍比他們還窮,卻架不住數量龐大,再加上原先旗軍陣亡的兵甲,硬讓他湊出一支鐵甲二十副、餘者盡皮甲的軍隊。

    而官軍陣形的『缺口』,就是陳軍爺所在之地。

    陳沐完全沒有自己拉低整個軍陣防禦能力的覺悟,所向之處前有邵廷達以刀牌阻攔,兩側槍矛如林護住接戰之處,再有左右齊正晏、隆俊雄兩個使刀高手環環相護,仗著刀利甲厚在陣前左衝右突。

    所到之處,叛軍盡披靡,接戰不過片刻便已手刃叛軍四名。

    眼看軍陣與叛軍相撞,接近二丈的長矛齊出,多短兵的叛軍根本不能相接,阻擋片刻被刺倒十餘,其餘環圍而上的叛軍便向後退散。

    再向前衝出數十步,陳沐便已率眾殺至己方戰陣最前,連張永壽都被超過。

    這邊士氣高昂,等陳沐退回陣中再看張永壽那邊,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張永壽率旗軍雖衝鋒勢猛,但部下因潰軍反攻臨時組起的陣勢並不默契,接戰之初便被叛軍重衝開,後來再被夾裹,只能苦苦支撐。

    「結陣左進,援救友軍!」

    隨陳沐進入陣中,整個軍陣便好似一隻大刺蝟,朝左側移去,沿途叛軍能撤得便撤了,撤不開便被湧上的長矛刺翻,僅僅片刻便接近被圍困的張永壽部。

    陣中張永壽眼看自己冒刃衝鋒才帶來的局面被潰軍轉眼沖散,憤怒至極,親手斬殺兩名衛所軍才穩住軍心,使他們不至潰敗。

    不過等處死衛軍後,軍心穩不穩也已經不重要了,更糟糕的情況等待著他。

    衛軍死的死散的散,數百人的大軍陣被叛軍沖散分割為兩個百十人的小軍陣,乃至形成合圍。就算衛軍想逃都沒地逃——他們被包圍了!

    「老子平日裡養你們是了什麼!都給老子穩住陣腳,不要慌!」

    「不論死活,奮勇作戰者,張某人人有賞,別被叛軍沖散了!」

    「別的百戶所也一樣,活過此戰,人人來尋我張永壽領賞……」

    張永壽在陣中大呼不止,歇斯底里的吼叫口乾舌燥,抄過身旁旗軍鐵盔罩在早已散發的頭上,「撐住,後面援軍一定會來救我們,搶個屁!老子死了誰給你們發賞錢!」

    別看他喊得言之鑿鑿,心裡早把援軍祖宗十八代罵了不知多少遍,尤其是陳總旗陳軍爺!

    他娘的站在石頭上喊話不腰疼,也不知怎的他隔著老遠喊出一聲,自己就像個傻屌帶著旗軍往上衝,整個軍陣直接被叛軍人海埋住。

    還敵軍已潰,已潰還把老子軍陣圍的水洩不通,打死你個王八蛋啊!

    要能活著回去也就算了,要是死了他非——死了還有個屁!

    張永壽絕望之時,突然戰陣右翼傳出騷動,就聽旗軍高呼道:「援軍,援軍來啦!」

    喊殺震天,隔著重重軍陣,如林的矛陣撞入叛軍之陣,讓原本心中暗生死志的張永壽雙眼猛地亮了起來,推開左右旗軍揚刀帶人朝右翼殺去。

    原本佔絕對優勢的叛軍猛然間遭到腹背夾擊,倉促抵擋,但戰力上比起陳沐部下旗軍卻有力不逮。

    哪怕有半數鄉勇,陳總旗的部下卻被約束住軍陣,哪裡是衝擊下四散而亂叛軍所能抵擋的?

    「張百戶在哪!」

    陳沐就是來救張永壽的,他可沒忘記自己呼喊幾聲,張永壽就毫不猶豫地帶旗軍向敵軍衝鋒,帶動大批軍心已散的逃卒進攻,給他省去天大的麻煩。

    張永壽也正因如此身陷險境,何況陳沐太需要這支戰力低下卻能彌補其部兵力不足的短板。

    於公於私,救張永壽勢在必行。

    「官軍要包圍咱,快跑啊!」

    慌亂的叛軍根本不知整個戰場的全面局勢,只知道先前對張永壽部有絕對優勢的他們轉眼便被前後夾擊,等反應過來為時已晚,陳沐軍的矛陣中一連串銃擊,雖精準不佳卻聲勢浩大,鳥銃抵近發銃打翻臨陣數人不說,巨大硝煙裡轉眼躍出身高力大的邵廷達,仗鐵甲厚實揚盾撞入人群。

    緊隨其後的齊正晏與隆俊雄舉刀跳戰而出,其後才是槍矛手一同刺擊,叛軍哪裡能擋。

    初初接戰,便被砍翻十數人,餘者不是朝收了所在的後方奔逃,就是朝前繼續奔走,轉眼就被沖散。

    陳沐旗軍各個壯勇,張永壽軍見到援軍也不例外,雖然稱不上配合,卻也聲勢大壯,逃出生天的激勵下紛紛死戰,追殺叛軍。

    兩陣交接,張永壽抹著臉上血跡指著陣中陳沐手直哆嗦,「陳二郎,你可害苦我了!這賬你要怎麼還!」

    「還你個大頭鬼我還!要不是陳某去礦山,你張百戶燒七都過了!」陳沐才懶得在戰場上與張永壽計較那麼多,高聲笑罵道:「你張百戶現在欠陳某兩條命了!」

    明明想要反駁,卻無話可說。

    張百戶好難過啊!

    「行行行,兩條命,快帶張某殺出去,去山道口重整旗軍。」

    陳沐才不管張永壽想的什麼,他只粗略看了看前方亂糟糟的軍陣裡大體旗軍數量,便對己方部下高呼道:「調兵向左,包過去,再向前衝殺。石小旗,鳥銃手上彈勿發,離近了把騎馬的打下來!」

    要是鳥銃旗沒受到損傷,陳沐倒想試試讓十幾桿鳥銃間隔百步來幾輪齊射狙擊掉敵軍將領,但現在顯然鳥銃隊不具備這個能力。

    十幾桿鳥銃還在,但使用它們的旗軍早換了人,都是些新手,戰陣中能安穩裝藥已經難得,指望他們打中,太過強人所難。

    「還沖,陳沐你瘋了不是?」

    「敵軍首領怕的像個孫子,敵勢已潰,衝過去就是我們贏,白千戶把兵都壓上,你以為能逃得回去?」陳沐不理張永壽,揚刀高呼道:「全軍聽令,跟我衝殺過去,賞銀全是你們的!」

    本部旗軍高呼應聲,氣勢如虹地向敵軍首領所在衝鋒而去,餘下各百戶所旗軍也從眾而上,儘管士氣低落卻也別無選擇,張永壽狠狠罵了幾句,見陳沐率軍已奔出數十步遠,只能深咽兩口唾沫,梗著脖子揚刀追出。

    臨近敵酋數十步,鳥銃齊發。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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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蒙師
               
    都說戰場上人命賤如狗,陳沐覺得活下來的兵還不如狗。

    得勝的旗軍沒有多大喜悅,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只有沉默,耳邊充斥微弱喘息,眼前儘是脫力的旗軍歪七扭八地枕屍而息。

    他們贏了。

    自從一顆陳沐陣中射出的流彈把敵軍首領擊落馬下,這場戰事便成了一面倒的屠殺,雙方短暫的僵持與交戰階段,叛軍至多傷亡二百,可進入追殺階段,最後他們的斬獲是五百有餘。

    陳沐沒跟著疲累的旗軍一樣躺在屍骨堆裡裝屍骨,提著豁出口子的刀行走在戰場上,對地上那些看一眼就知道救不活的叛軍補刀,減少他們的痛苦。

    至於那些輕傷或者裝死的膽小鬼,則由後面的付元帶著旗軍捆綁起來,與投降的俘虜一道,交給上官白元潔。

    他們自有他們的命運,不論如何,戰事總歸是結束了,結束陳沐就不想再殺人。

    別人殺,那也只是別人的事了。

    遠處魏八郎一蹦一跳地捧著水壺跑過來,手上還提著長槍,腰懸長佩刀叮叮噹噹亂響,不知被什麼絆倒,大罵一聲「哎呦呆逼!」一個猛子栽進屍堆裡,過會兒爬起來氣呼呼的在地上踹兩腳,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

    過一會又樂呵呵的蹦跳過來,把水壺捧到陳沐面前,「總旗,喝水!」

    「嗯。」陳沐接過水壺,仰頭灌了幾口,把水囊再遞給八郎,這才說道:「下次打仗看護好你的旗軍,別總想著丟了部下自己朝前衝。」

    魏八郎滿臉的不服氣,挺著瘦巴巴的脊樑骨,從頭到腳都是躍躍欲試,「我能砍死他們,扎死他們!」

    這小子繼承了明軍對首級功的狂熱嚮往,也因陳沐的出現拋棄衛所軍的懦弱,恨不得每戰必要先登,不過每戰剛衝出去就被陳沐提著後脖領子丟到屁股後頭。

    這讓陳沐不免感慨,要明軍都像魏八郎一樣保持高昂的士氣與無畏的心態,戰場上狂熱得活像條初生亂跑的小狗,鑽人縫也要提刀幹一場,什麼建州女真塞外北虜三島倭奴,算個屁啊?

    可惜只有這個傻孩子才這麼狂熱,就連陳沐都覺得魏八郎像個小傻子。

    小胳膊小腿兒,打得過誰呀你!

    陳沐笑笑,根本沒把八郎的話當回事,拍拍死小孩的腦瓜,不耐煩道:「去把石岐喊來,算個傷亡還沒算出來。」

    「哎!」

    魏八郎應聲奔走,活躍的根本不像在屍橫遍野的古戰場,倒像是在清遠衛讓他跑個腿一樣輕鬆自在。

    看著他歡快的背影雀躍在屍山骨海眾血流成河裡,陳沐突然不想讓魏八郎做軍戶了。

    「付元啊,你也不識字是不是?」

    陳沐突然想起來,扭頭對正趴在屍首堆裡翻腰囊的付元說出句話,把這個膽小的賭鬼嚇得夠嗆,哆哆嗦嗦的應道:「啊,嘿喲,總旗,卑職就是個破落軍戶,哪能有那大造化識字兒。呵,這幫人有錢啊!」

    付元掂量著手上的腰囊遞給陳沐,賠笑道:「總旗,碎銀都快三十兩了,銅錢更多,這幫傻吊是搶了哪兒,弄來這麼多錢?」

    「想不想識字,等回清城陳某給你們請個蒙師。」陳某接過錢囊在手上顛顛,「你知道請個蒙師要多少錢?」

    老師分為蒙師與經師,這事還是白元潔讓陳沐考武舉時跟他說的。

    所謂蒙師,就是給孩童開蒙的老師,經師則是教授學生科舉的老師。

    重要性不一,所需學識不一,價格自然也不一。

    「蒙,蒙師?」付元垂頭頓了頓,才抬頭問道:「總旗,請讀書人要好多錢,就讓石岐教得了。」

    「石岐給你們教書,誰給陳某帶兵?」陳某搖頭否決付元這個建議,掂掂手上錢囊,道:「這麼多夠不夠?你們今後要帶兵,不識字不行。」

    其實讓付元他們識字都是附帶,陳沐的主要目的是讓魏八郎識字明理,整天跟個童子軍敢死隊一樣,早晚把小命搭在戰場上。

    清遠衛是有衛學的,在明朝每個衛所都有官辦儒學的衛學,但長久以來衛指揮使把持在幾姓之間,衛師花銷又頗為巨大,逐漸成為專事衛官的學館,諸如清遠衛八十名衛生的員額也都被指揮使等大軍官子弟所佔。

    陳沐小時候還是在衛學開蒙呢,但如今的小旗總旗們顯然沒有資格進入衛學。

    想要身邊信得過的人手增進才能,便只能另闢蹊徑。

    像軍費一樣,撥不下來,就自籌!

    付元沒說什麼,只是帶著旗軍在屍堆裡翻找的更起勁,陳沐落得清閒,拾起水壺讓齊正晏幫他提著洗了把臉,拍了些水在鼻翼上。

    衝天的血腥氣鑽進鼻孔,讓他懷疑自己的嗅覺像婁奇邁一樣壞了。

    「你去跟白千戶說,這些屍首要儘早燒埋,不能燒就丟到沒人的山坳裡去,不能留在這。」陳沐皺緊眉頭,指派一名旗軍道:「天熱,會生出瘟疫。」

    旗軍領命而走,陳沐知道白元潔會把他的話當成事,畢竟在新江之戰中明軍處理屍首的方式有跡可循。

    首級取走記功,有些友軍袍澤的屍首被帶走妥善安置,有些友軍袍澤的屍首帶不走就挖坑碼得整整齊齊就地掩埋;至於敵軍的處理就要潦草些——梟首記功,屍身亂七八糟的掩埋。

    不同的是新江之戰是無人行走的江畔與林地,室山之戰卻是狹窄卻有交通功能的山谷大道,這裡將來是要通行路人的,處理不當很容易滋生瘟疫。

    韶州府與清遠離得不遠,陳沐擔心瘟疫一旦擴散,就控制不住。

    沒過多久,派去告知白元潔這一事宜的旗軍還未回來,魏八郎便已帶著愁眉苦臉的石岐過來,滿身戎甲的石岐捏著毛筆在書冊上畫著,對陳沐道:「總旗,旗軍傷亡不大,鄉勇死了不少——他們在戰場上割腦袋,太貪心。」

    陳沐接過冊子粗略看了兩眼,點頭表示知道了,抬頭見石岐面露難色,問道:「怎麼,還有別的事?」

    「啊,是。解救出來被夾裹的河源百姓,他們的鄉賢一定要親自拜見你,向總旗道謝。」石岐知道陳沐煩惱這些無用的事宜,卻只能面露難色地說道:「那位鄉賢有舉人的功名,卑職不敢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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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舉人
               
    「在下河源李燾,見過陳總旗,多謝總旗帶兵平叛救命之恩!」

    這是一位舉人老爺?

    在陳軍爺的想像中,能取得舉人的功名,那應當至少是寒窗苦讀十年,還要有一定的運氣才能考上,不說年過半百兩鬢斑白,至少要是個年歲比白元潔還要長些的長輩吧?

    但他左看右看這位躬身拱手的藍衫俊俏青年,怎麼想也沒辦法把他同舉人聯繫到一處。

    看上去歲數跟陳沐差不多,年輕地不像話!

    第一次與有功名在身的舉人打交道,陳沐不說侷促,但多少有些不習慣,抱拳行禮後有些尷尬地說道:「這位李舉人,不必多禮,你找陳某有什麼事?」

    陳沐感慨於李燾的年輕,李燾也覺得陳沐非常年輕。

    「陳總旗不必多禮,小民字右臨,總旗救我性命,故有密情以報總旗救命之恩,此外也有一事相求。」李燾拱手,面上看不出什麼舉人的傲氣,而衣衫落拓,看上去著實不像豪右之家出身,倒是彬彬有禮讓人生出好感。

    其實對陳沐來說是瞌睡就送來枕頭了,他正想給魏八郎找個蒙師,可他又不認識有學識的人,身邊半年來混跡的也淨是些丘八,哪裡有這樣的人脈。

    現在這個李燾出現,對陳沐來說無疑是正是時候——他是舉人,多少還不認識幾個無處生計的落第書生?

    何況李燾很年輕,在陳沐過去的經驗看來,越年輕踏入仕途,越有更久的時間在官場中多走幾步,尤其像古代這樣的舉人新貴,是交好的最佳選擇。

    尤其他看起來不像出身富貴,肯定是才學過人。

    雖說在陳沐心裡舉人的身份要比他這總旗高上些許,但這樣的局面相識,對他來說倒是好情況。

    陳沐笑道:「李舉人請說,陳某能幫你什麼?」

    「官軍與賊軍交戰之時,賊首命數十賊推財物車駕等朝西進山去了,陳總旗若現在去追,應追得上!」李燾為陳沐指路,隨後道:「在下之請,便是賊贓中有鄉人被掠盤纏,亦有在下來年進京趕考所需書籍,還望總旗能勞累取回。」

    「其中錢財,在下與鄉人商議,可取五分交總旗體恤部下死傷將士,總旗以為如何?」

    聽起來,好像是很多錢財。

    片刻間陳沐心中閃過種種考慮,終抱拳道:「李舉人,此事非陳某能做主,請隨我去見千戶。」

    陳沐不嫌錢少,但他擔心錢多,這伙叛軍不知是掠了村舍還是掠了城郭,若是幾十兩自己取了拿給旗軍補貼家用也沒什麼,但要是幾百兩上千兩,他還能拿麼?

    比起這些銀子,陳沐眼裡李燾本身更為重要。

    倒不如把事情推給白元潔去定奪。

    「山裡還有叛軍?」

    白元潔眯起眼睛,當即起身張手,本想指派陳沐,但話剛出口就止住,叫了自己部下蠻獠營的兩名軍士,道:「你們速去召集陳總旗部下旗軍,切不可讓他們鬆懈,陳總旗,你帶本部進山襲擊流賊。」

    說罷白元潔又向李燾拱手道:「有勞李舉人同去,為陳總旗引路可否?」

    白元潔沒別的想法,召集兵馬這種事自然本應陳沐去做,但有李燾這外人在場,他若讓陳沐調集兵馬,留下李燾,擔心讓陳沐多想。

    李燾聞言自是拱手應下,隨後白元潔又叮囑陳沐幾句不要冒進之類的話,便目送他二人前去整軍。

    陳沐發現這李燾膽量是真大,行進在尚未打掃乾淨的戰場上竟能鎮定自若,隨後想像也很容易釋然——河源為賊所禍都多久了,李燾被賊人夾裹俘虜,一路上什麼沒見過。

    既然現在還沒被嚇瘋,鎮定自若,也只是應有之義。

    陳沐的旗軍服從性強出衛軍一大截,軍令傳過去,等陳沐同李燾聯袂自谷口走向戰場,他們已在各旗官統率下襬出行軍陣準備出發了。

    「陳總旗就這些兵,賊眾四五十餘,不如再尋千戶要些兵馬?」

    旗軍鄉勇湊一塊,滿打滿算不到五十人,雖然不論衣甲兵器還是精神面貌看上去都像軍隊,但衛所軍的德行……陳總旗就算再凶悍,他也是衛所軍!

    李燾心裡有點沒底,他想告訴陳軍爺,明年他還要進京趕考,弄不好能進殿試考出個進士來,搭在這兒,太不值了吧?

    陳沐輕笑,隨後擺手對部下幾名旗官道:「有五六十個小股叛賊先前逃進山裡,接了千戶的令,跟我去跟他們打一場,把願意投降的帶回來。」

    李燾哪兒能想到陳軍爺這麼信心滿滿啊,這股自信勁兒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轉頭望向旗軍,心想著遇人不淑,陳總旗是個好大喜功的主兒,他手底下旗軍總不會都這樣。

    才想一般,幾個旗官轟然應承,各自揮旗就各自腰刀出鞘長矛架肩,鳥銃手拿著火器塞火藥了。

    李舉人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是自告的哪門子奮勇?好端端的與這個愣貨總旗去追叛賊?

    「總旗稍等,稍等片刻!」

    眼看勸不住陳沐找白千戶增兵,舉人李燾留下一句話拔腿兒就跑,過會兒再回來身邊跟了三四十個青壯,對陳沐道:「陳總旗前去剿賊,我等河源鄉民也可助一臂之力,望撥下些兵戈,我等可與官軍勠力同心!」

    「哈哈!李舉人這是哪裡的話,兵器就在那,付元!帶舉人與鄉勇去取些長矛大牌。」

    陳沐眼睛雪亮,把這一切看得透透兒,這舉人李燾不就是擔心自己的旗軍打不過叛賊麼?瞧這小心翼翼的勁兒,連老鄉都拉起來打仗了,幹啥,人民軍隊啊?

    他真不是託大,這半年多經歷大小戰事十幾仗,雖然陳軍爺依然沒有弄清這個世界兵馬孰強孰弱,但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兵在什麼水平。

    更知道自己的長處、短處在哪。

    清城千戶所這支總旗軍,不怕敵我數量相近,甚至不怕用五十人結陣打七八十叛軍。

    他怕的是什麼?

    他怕的是用五十人合五十衛所軍打一百個叛軍。

    只要友軍佔據半數戰力,敵我兵力相當,這仗他基本上就贏不了。

    不是叛軍實力強,實在是衛所軍普遍太菜,軍陣弄不好沒被敵軍衝破被自己人拱散了,這事能上哪兒說理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7
第七十四章 征塵
               
    「叛軍攜帶重車,走的不比我們快,跟著車轍印就能趕上他們!」

    四五十人推著李燾口中裝載大量財物的十幾輛車駕,馬蹄車轍同雜亂的腳印在山道間簡直太明顯。

    這幫沒了主心骨的叛軍還不如黑嶺的山賊,至少老練的山賊知曉如何掩護自己行蹤,他們卻並不知道。

    跟著車轍腳印追了半個多時辰,真正讓陳沐軍發現他們蹤跡的卻是林間傳出的喊殺——這幫攜帶大量財物又失去首領的叛軍內訌了,五十幾個人分成四撥打生打死,還有七八個人坐山觀虎鬥。

    隔老遠尋聲趕到的陳沐見此情景二話不說,一聲招呼鳥銃長弓手便當先衝了過去,臨近三五十步直將廝殺的叛軍打個措手不及各個呆若木雞,「舉銃!放!」

    火繩早已塞好,子藥鉛丸也早就安置妥當,這大約是陳沐領軍至今旗下鳥銃手放銃最爽快的一次,十幾桿鳥銃臨敵三四十步齊聲放銃,長弓手也在這個距離張弓搭箭齊射而去。

    鉛丸羽箭眨眼落在地上身上,慘呼一片。

    這種距離、這種敵人、這種數量,根本用不著鳥銃隊三段輪擊、長弓手輪流攢射,率先在最大程度殺傷敵軍有生力量才是陳沐的唯一想法。

    砰!砰砰!

    十幾桿鳥銃齊射在這種雙方不過半百兵力的戰鬥中聲勢浩大,一捧捧硝煙中羽箭勁射而來,當先就擊倒幾名叛軍、緊跟著又有幾個叛軍被流矢射傷慘呼不已。

    「怎麼回事,哪來的官兵!」

    叛軍不算在內訌中負傷者不過三十多人,他們還沒反應過來這支官軍是什麼時候追到他們近前,便被殺傷三成,再想擱置紛爭倉促應戰,只見未散的硝煙中官軍大聲疾呼,撕開煙霧健壯有力的刀牌手與輕矯力大的槍矛手便已衝至近前。

    當然也少不了那兩個揮舞長刀所向披靡的總旗近衛。

    陳沐才剛提刀朝前衝出兩步,便聽見前面邵廷達用熟悉的嗓音高喊出『降者不殺』,這仗打出的節奏簡直快到他這個領兵軍官都反應不過來,差點被急停的腳步絆倒。

    索性一把提著魏八郎的後脖領子拽到身邊,拄著刀立在當先,看著不遠處一面倒的戰局,側過臉去狠狠地享受了一把來自舉人的崇敬。

    李舉人正帶著大刀長矛的鄉勇往上衝呢,才剛衝到離陳軍爺還有十來步的距離,林子裡『乒乒乓乓』一片響——叛軍只剩七個活口,丟下兵器跪地討饒。

    不,是八個,有個叛軍正往密林深處逃去,接著身後一聲銃響。

    砰!

    慌不擇路逃竄的身影僵住緩緩倒地,現在是七個活口了。

    石岐藉著後坐力將鳥銃收回杵在地上,回頭對陳沐高聲道:「總旗,咱們贏了,沒有傷亡!」

    從他放出第一聲銃到裝好子藥塞進彈丸,擊斃最後一名站著的叛軍,這場戰鬥持續三十息。

    李燾被叛軍夾裹走了百十里地,半個月裡眼看叛軍大殺四方,攻衛毀所,向來只見過叛軍洶湧而上衛軍便望風而逃,哪裡見過當下這種境況,一雙眼睛都看得直了。

    不要說鄉勇各個呆若木雞,旗軍打出這樣的戰績,陳沐自己心裡都有點飄。

    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自投身這個時代往來之間到處苦戰惡戰血戰的陳軍爺,終於率部摧枯拉朽地干了一仗,提氣!

    邵廷達帶旗軍麻利地把七名投降叛軍捆束起來,陳沐這才收刀入鞘,邁著步子在左右掃視一圈,笑道:「挖坑埋財、內訌見仗,你們這是分贓不均啊!」

    十幾架牛馬車在旁邊卸下木箱,深坑挖出大半,坑裡半埋著幾個箱子,書卷、綢緞、銅錢散了一地,再加上橫七豎八的屍首——不用問,陳沐已經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

    幾個叛軍被捆束住仍舊叩頭討饒不停,只是陳沐才不理會,分派各旗清點財貨,對李燾笑道:「李舉人別舉著刀了,累不累,帶百姓去看看財貨少了沒,要是沒什麼問題咱們就趕車架回軍寨。」

    「太陽下山,回去剛好吃飯。」

    李燾接話時還有些錯愕,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便點起身後鄉勇同他一起粗略看了一遍木箱,找到幾樣重要的東西,別的便只是隨意看看,便同陳沐等人一道趕著牛馬車回還。

    對李燾來說,重要的是他舉人身份的證明,與考中舉人時拜見座師給的二十兩水陸牌坊銀,沒這些東西他便無法進京趕考。

    於百姓而言,他們看重的有逃離城郭時傍身的錢財,更重要的是行囊裡房契地契,河源縣早被攻毀,重建少不得要大半年,如果沒這些東西弄不好就無家可歸了。

    收拾了東西,一路趕著牛馬回軍寨,半路上便為白元潔派出健卒所截,「陳總旗,趕快回去吧,俞總兵那邊發來命令,說戰事已定,要調我們去押送百姓俘虜,千戶等你呢。」

    等陳沐回去,白元潔與俞大猷派來的記功的官吏相談甚歡,剛好在軍寨門口碰到,那記功官吏還專門對陳沐拱了拱手,笑道:「這位就是陳總旗吧,下官聽俞總兵說過,那望遠鏡奇物便是出自你的手中,此戰亦立下許多功勛,下官有禮了!」

    送走了記功官吏,陳沐笑著朝白元潔小聲道:「千戶,對付流賊大獲全勝,部下無一死傷。那些流賊確實帶著許多財物,都在李舉人同百姓那裡。」

    「別管那些了,錢財不過身外之物。」

    白元潔漫不經心地擺手,拉著陳沐走到一邊道:「明日一早,我們向河源行進,路上護送百姓,萬萬不要惹出什麼禍端,你也該募些家丁了,在流民中挑選一番。」

    「俞總兵派來的人說仗已經打完,做完這事,咱們就能回清遠了。」

    說這話時,白元潔臉上卻沒見到有多高興,只是搖頭道:「練兵半年,一戰盡沒……不說這些,李舉人來年若能高中,對你將來也大有裨益,多和他聊聊,於你沒壞處。」

    「等回去功勛之事定下,白某請你去廣城燕歸舫同飲一番,洗淨這一身征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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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分贓
               
    「晦氣!」

    從河源回廣州府清遠縣的路上,邵廷達吐了一路的唾沫,嘴裡不停絮叨著晦氣。

    護送百姓還鄉的路和這幫軍戶想像中完全不同,百姓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就算了,反而對他們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他們身邊有李燾同百十個河源百姓同路,可能根本沒有流民願意讓他們護送,但這和邵廷達罵晦氣沒什麼關係。

    他覺得晦氣的原因,是趕夜路,夜裡道旁像亂葬崗一樣,棺材與卷屍破蓆子擺出三里遠,引他罵罵咧咧走了一路。

    出征時浩浩蕩蕩五百多人乘船直走,回程算上張永壽的部下才堪堪湊了三百多人,蕭索地悶頭趕路。

    但陳沐的心是火熱的。

    雖因手無餘財,沒能如白元潔所說募到家兵,但同李燾作別時,從叛賊手中救出的河源百姓給他們湊出二十錠銀子感激他幫助奪回行囊。

    白元潔可比陳沐光棍兒多了,當著張永壽的面自己拿走十錠。

    張百戶剛伸手,白副千戶轉手就把盛著剩下十錠白銀的木盤推給陳沐,還順道把張百戶的手拍回去,「又沒你事,拿這銀子昧良心麼?」

    氣的張百戶直跳,「也沒你事啊!」

    白元潔一翻眼睛,「陳二郎是白某屬下,關你什麼事?」

    這話噎住張百戶了,張永壽看看陳沐看看白元潔一梗脖子氣呼呼,說到一半扭頭朝自己身後的總旗斥道:「不拿就不拿——笑什麼笑,看看人家看看你,都是總旗,還笑!」

    張永壽一發火,把後邊的總旗嚇得臉都發白差點拜倒在地,哪知道張百戶罵著自己都笑了,擺手道:「你倆收著吧,這點兒錢張某也看不上。」

    「可要先說好,等張爺做了清城鎮撫,別管什麼都得有我一份,要不然,張爺可不給你們跑官兒了!」

    白元潔同陳沐笑著應下,這次戰事太大,他們的功勛也太足,單單白元潔人脈不夠,加上張永壽倒還好些,否則就只能對朝廷賞賜聽之任之了。

    打發走了張永壽,白元潔才與陳沐湊到一處,小聲問道:「牛、馬車駕,都賣了?」

    陳沐重重點頭,看看左右,這才回道:「讓石岐去賣的,同那些無人認領的絹布綢緞、瓷壺字畫一併賣了三十四錠銀子。」

    「賣了好,那些東西回程太顯眼,牛馬還費草料,回清遠再買些牛馬。」

    白元潔點頭,對陳沐提點道:「錢你都留著,等你做上副千戶,少不得要上下打點,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這事不要告訴別人。」

    陳沐瞭然,旋即二人裝作沒事人一般各自領兵上路回還。

    只是陳沐旗下幾個旗官一路上忍不住地探手伸進懷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幾個得了什麼病症,要不斷抓癢呢!

    一路無話,回到清遠。

    時節已近九月,一場仗打了半年,再回家時邵廷達的大兒子都會叫爹了,傻小孩就會說這一個字,見誰都叫爹,把剛回家的邵廷達氣的夠嗆。

    清城千戶所的氣氛不好,或者說整個清遠衛的氣氛都很低迷,戰死旗軍的喪信早就傳回來,喪事該辦的都辦完了,沒辦的也哭完了,但沒人抱怨什麼。

    邵廷達說:「這是他們的命,也是俺們的命,死了是命,活著也是命。」

    各家都從余丁中選出正丁補充缺失的旗軍位置,合著願意跟陳沐到清遠的十幾個鄉勇,陳總旗打完仗回來麾下反而嚴重超編。

    這下倒是令陳軍爺達成所願,把鄉勇盡數募為家丁,再算上齊正晏、隆俊雄二人,家丁合算二十,暫住安遠驛旁總旗衙門。

    他們是陳沐部下第一批脫產武士,只不過這個『脫產』的待遇究竟是多少,陳沐還沒有腹稿,暗自盤算著怎麼合算,既能保持其高於部下衛所軍的戰力,又能在自己養得起的範圍之內。

    陳沐正伏案策劃著家兵的待遇,以及另募廚子、僕役、馬伕等配套五人的盤算,齊正晏便邁步進來低聲道:「陳爺,旗官們來了。」

    稱謂讓陳沐楞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齊正晏是在叫他,心裡驚訝於他身份變化的接受能力挺強,面上點頭道:「把他們請進來。」

    總旗衙門木門一關,五名小旗官上前給陳沐行禮,行過禮後只有小八郎不知所謂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晃悠著倆小短腿,見剩下四個總旗都還站著,又趕忙站起來。

    站到一半就見陳沐笑道:「坐下吧,沒你事。」

    邵廷達提著小布包往桌案上一撂。

    咣當!

    「沐哥,俺啥時候見過這麼多錢,這銀子讓俺拿著心慌,一路光怕丟了!」放下布包的邵廷達如釋重負,「你點點,十錠銀子一塊沒少。」

    有了邵廷達帶頭,付元、石岐、婁奇邁三人也把手上提的、身上塞的銀錠取出,擺在桌案上,轉眼把桌案上擺得堆出小山般的銀錠,燭火映著熠熠生輝。

    雖然各人望向銀子的眼神表情均有不同,但無一例外,沒有任何一人攜銀私逃。

    陳沐看來,這是最關鍵的地方。

    三十四錠白銀,均為十兩足錠,算上陳沐與白元潔當面分賬那十錠,足足四百四十里兩。

    這一仗的收穫遠比陳沐想像中多得多,而現在,分贓時間到了。

    陳沐頷首起身,行至案前排出五枚十兩銀錠,先丟給坐在一旁的魏八郎一枚,隨後才對幾人道:「全賴諸位作戰用命,朝廷的賞賜還沒來,一人十兩回去補貼家用,欠下的債該還的還、父母在世的該孝敬去孝敬。」

    一錠銀子不多,但幾個小旗都未露出多餘的表情,這錢對他們來說是意外之財,他們真正期待的是朝廷的賞賜,現在不過是想看看陳沐怎麼分配這些銀子罷了。

    「北山、新江鎮,戰功記亂了。」說罷,陳沐又排出五錠,道:「活人自有朝廷賞賜,陣亡的旗軍,每人一兩,你們替陳某給兄弟們家人送下去。」

    付元最先伸手拿銀子,拿在手上,又遲疑地看著陳沐問道:「總旗,卑職旗下陣亡六人,餘下四兩?」

    幾個旗官最貪財的是付元,但最懂事、有眼色的也是付元,陳沐就等誰問出這事呢,因為他旗下沒有哪個旗是全數陣亡的。

    他笑道:「多的就當陳某賞你,自己留著花!」

    轉眼灑出去百兩銀子,陳沐卻很高興,數出四錠放到桌案靠自己這邊的角上,對幾人道:「這四十兩,我托李舉人牽頭,介紹個沒中舉不能維持生計的生員,過些日子你們都給陳某開蒙讀書去,這些是陳某給你們準備的束修。」

    -

    註:束修,學生給老師的見面禮。蒙師的束修十兩二十兩就夠,經師的束修則三十至百兩之間。

    除了束修,逢年過節可多可少的『節敬』,入學時一、二兩的『聘金』,還有膳食之供,都是古代老師的收入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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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炸膛
               
    讀書、開蒙,這個事在五個小旗心裡幾乎是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尤其是陳沐出錢給他們請蒙師。

    諸小旗有多感激暫且不論,帶起余丁收拾農田都更起勁。

    每個人在某段時期都必然會經歷心態與地位的變換,而陳軍爺手下這五名小旗,哪個接受程度都比他這個外來戶快。

    回還清城次日,白元潔在清遠城最出名的鵝樓擺酒,請了陳沐、張永壽及幾個僥倖活著從戰場上下來的百戶,席間雖陳沐官職最低,但諸多百戶都對他多有尊敬,吃得陳軍爺很是暢快。

    飲酒至夜,三人分別,白元潔叮囑陳沐這段日子照看好清城千戶所,他要跟張永壽一道去廣城忙碌。

    陳沐自是滿口應下,哪兒知道第二天一早,千戶所便……準確的說,是他總旗下轄,出事了。

    關元固的次子關尊班依照著陳沐作戰時派人送回的書信依樣畫葫蘆,趕在陳沐回還問詢之前用一桿以前的老銃拉出膛線,試銃時銃管炸了。

    陳沐一直記掛著這事,就是剛回來還沒歇歇,旗下的匠人就出了事。

    「怎麼樣,傷到哪兒了?」

    火急火燎帶人跑到溪邊的匠人鋪子,屋裡婦人抱的孩子被嚇得哭得像條狼,推門進去陳沐就被濃重的藥味嗆了一下,兜頭便道:「付元去廣城請程老頭了,尊班怎麼樣?」

    「總旗!」

    兩鬢斑白的老匠人關元固立在門內,見陳沐來了趕忙行禮,兩眼通紅嘴上卻不忘謝天謝地,朝床榻上望了一眼這才說道:「小兒萬幸只是被鐵片傷了肚子,沒傷到手,勞煩總旗掛念。」

    傷了肚子?

    就是個牲畜最柔軟的都是肚子,別說人了,陳沐看來這可比傷了手嚴重得多,本想推開擋路的關元固進去探望關尊班,卻聽老匠人拉著陳沐道:「總旗放心,小兒不會耽擱做銃的,至多歇一月,不,半月就行!」

    陳沐的腳步頓住,看老匠人惶恐又急切的神情,割裂感再度潮水般湧上心頭。臉上的急意褪去幾分,看著老匠人有些佝僂的背,擰起眉毛沉聲道:「你把陳某當什麼人了!」

    「小八,外頭燒水,洗淨了麻布煮兩遍,正晏去幫忙!」

    倆人一大一小跑出去幫忙,陳沐這才坐到床邊看到關尊班的模樣,肚子上敷著草藥模糊一片,粗略一眼就能看出傷口不小,從腹部到大腿衣服血跡斑斑,看得他眼皮直跳。

    這是歇一個月半個月的事?

    不小心命都要丟掉。

    「總,總旗,小人……」

    關尊班嘴唇發白,滿頭虛汗,痛苦之餘的臉上卻帶著犯了錯的委屈,話沒說完就被陳沐止住。

    「好好養傷,你死不了,少說話,別的事不用你管。」

    陳沐咬著牙暗罵一句,可他卻不知該罵誰,是罵鳥銃斷片好死不死劃傷了肚子?還是該罵關元固兒子性命堪憂卻謝天謝地只因為沒傷到手?

    髒話梗在喉嚨,起身卻是對婦人斥道:「嚇壞了孩子,抱出去!」

    「尊耳留屋裡陪著你弟,其他人把門窗開口通風,都出去,別在屋裡擠著。」陳沐不是醫生,不知道這種肚子上的外傷究竟要如何施救,只能盡些人事,把屋裡的人都都趕走。

    隨後自己也跟著出去,拉著關元固到一旁道:「付元騎快馬,廣城醫生最多三天就能過來,讓衛醫看過了?」

    三天,三天就足夠要命。

    「看過了,衛醫沒法子,取了些內服外敷的草藥。」對手藝傲氣衝天的老匠人此時無力地像沒了收成的老農,不開口就滿是唉聲嘆氣,「廣城醫生診金太貴,總旗……不敢傷啊!」

    「不敢傷?」

    太多話陳沐無從說起,末了才拍著腦袋想到關家父子的工錢他自己都還沒給齊,七口子人指望著吃飯,哪兒敢拿錢瞧傷病,趕忙說道:「錢你別擔心,剩下幾兩銀子晚點讓人給你送來,老二給我做銃被炸傷了,診金我來付,歇到痊癒再做工。」

    關元固千恩萬謝,陳沐卻受之有愧,連忙止住道:「別的都別說,把老二命保住要緊——銃怎麼炸了?」

    這話憋在陳沐心頭好久,他最想問的就是這個,好端端的銃管,拉出膛線來,就炸了?

    難道說是這個時代的銃,根本不足以支持起膛線給銃管帶來的變化,所以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唉,老二腦子活、想省懶事,嫌打出新銃鑽膛再往銃管裡鑽線太慢,他是做木工的,做出個鑽床,從衛裡收上桿別人用好久的舊銃,半天把線鑽出來。」

    「罵他不聽啊!咱做匠人的,祖宗的手藝明明白白,可他心懶,心懶能做出什麼好東西!」

    「老兒做的新銃按總旗說的銃尾加厚,慢慢鑽,七八日鑽出一桿,現在鑽了兩桿試銃都打了三發,什麼事都沒有。」關元固說到這事時滿臉的埋怨,可陳沐還是看見老匠人埋怨內的心疼,「人炸個好歹,他再快有什麼用啊!」

    陳沐聽明白了,問題沒出在膛線上,也不是老關匠說的鑽膛快的問題,而是因為老二從衛裡收來的舊銃。舊鳥銃就算不鑽膛線也只是將就著用,更別說鑽膛線對銃管內部結構形成破壞了。

    「鑽出膛線的銃比以前的銃能強出多少,要是沒多大用,就不鑽了。」陳沐擺手邁步,道:「老二是用什麼東西鑽的,半日就頂七八日的工時?帶我去看。」

    出了這檔子事,別說關元固這樣的匠人對膛線必然會生出牴觸之心,就連陳沐心裡都不舒服,「關匠試過了,有膛線的兩桿銃,會准一些麼?」

    「會!確有準度,老兒鑽了兩桿,兩桿都照總旗說的刻出兩條線,原本能打准三十步的銃,能打到四十步還不偏,應當是更準也更遠出八九步遠,不過……」

    關元固邊走邊說,欲言又止,在陳沐允許後才接著說道:「鉛丸不好塞進銃管,老兒裝鉛丸慢了三倍不止。打出幾銃,彈丸就有屑掛在銃裡線上,很難清理。」

    「老兒做不了主,還是總旗試過後再定奪吧。」

    陳沐漫不經心地擺手,沒走多遠,便見官匠對地上擺著的丈長的木鐵大工具推拉著說道:「總旗,這是小兒做的鑽床,倒也精巧,反害了他,老兒稍後就燒了這沒用的東西!」

    「等等!別燒!」陳沐看著木床幾近兩眼放光,探手指著木床叫出聲來,轉頭問道:「這,這東西老二怎麼做的?他,他是個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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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銃床
               
    鑽床由四尺長的木桿與四尺長的鐵鑽桿組成,鑽桿上掛著小塊金屬材質的鑽刀,整體放在丈長的鑽床上。

    粗大的圓木桿上均勻佈著四條斜凹痕,看上去像經過精密測量過一般,卡在鑽床中段相同凸痕的木卡上,推動木桿穿過木卡,鑽棍會因木卡及自身形狀而均勻旋轉,帶動鐵鑽桿上的鑽刀,在固定好的銃管內壁刻出膛線。

    令陳沐驚奇不已,有這東西,半日鑽出膛線並不奇怪,但是……他很清楚手下匠人的工具,他們有規、矩、卡尺這些常規器物,炭筆之流也是隨身攜帶。

    但這個鑽床,是這個時代匠人能做出來的嗎?

    如果這架鑽床是關元固做出來的,陳沐或許還不會這麼驚訝,畢竟老匠人一輩子浸淫此道技藝到家,雖然有些奇怪但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但關尊班太年輕,陳沐只能把這一切總結為他一時間的奇思妙想。

    「這個凹痕切線,老二怎麼做的?」

    老匠人關元固也不甚清楚,看了看這才迷糊地說道:「這是用,用紙斜折劃線貼在木棍上割的吧?老兒也不清楚,還得問老二。」

    「先別問了,讓他養傷。」陳沐現在基本對鑽膛線失望了,效果沒那麼大,還影響裝彈速度,徒耗時間何苦來哉,但他看見這架鑽床有了新的想法,指著木床問道:「關匠,你覺得把鐵桿換成鑽頭,固定銃管鑽膛,會不會快些?」

    這才是陳沐看到鑽床的第一想法,還鑽個屁的膛線,有這東西就應該拿來鑽膛啊!

    像關元固這樣老練的匠人,一月能鑽光一根銃管,這個效率其實已經是非常高的了,但人力手工是很難達成標準化的,一名優秀匠人一年鑽出十二根銃管之間有可能形成較為粗糙的標準。

    但十個優秀匠人一年鑽出一百二十根銃管絕不可能達成標準化。

    「鑽膛?」

    老匠人關元固楞了一下,先前被惱火沖了頭腦,此時陳沐一說,當即上前推拉鑽木試了兩下,面上悲慼的神情竟漸漸減少,轉而動動這兒、弄弄那兒。

    興趣盎然。

    陳沐等了片刻,才見關元固心滿意足地起身,拍拍滿是干裂的手掌笑道:「老二真做出了好東西,有這個,十日,至多十日就能把銃管鑽出來,就算磨光,十五日也夠了。」

    效率能有所提升,陳沐滿意地頷首,隨後提出他最在意的問題,「關匠,如果用這個,能不能讓所有銃管一樣寬,溶制一樣的鉛丸,放一樣的火藥?」

    標準化。

    「這個不行。」

    老頭兒直接擺手,用手上下晃了晃鑽棍道:「老二做的粗糙,僅一道木卡,木桿不穩,上下晃出去鑽到銃上,就有二三分的不同。」

    不過說罷關元固抬頭看見陳沐眼中的失望,趕忙接道:「不過若讓老兒再加工兩日,應當能做出一分之內的銃床。總旗請看,木卡換鐵卡,再在前面鑽棍上加一塊鐵卡,兩處定住則上下不晃;放銃管處再鑄出鐵模,就照總旗定下的新銃管形制,後前窄後厚,取六棱固定。」

    關元固越說越興奮,也不管陳沐能不能聽懂,接連不斷的把心中屬於匠人的奇思妙想說出,說罷才反應過來自己,帶著謹小慎微的歉意道:「總旗不要見怪,小老兒上了年歲,這話就多了。」

    「無妨,陳某大概聽懂你的意思,銃管外壁用六棱的形狀,更容易固定在鐵模裡,不過這樣鐵要耗費稍多,關匠算算,一根銃管要用多少鐵?」

    「十五斤鐵、五斤木,不能用清遠的鐵,清遠黃鐵不禁用,做不成銃管。白鐵倒能勉強一試,但要用木炭再燒,煤餅不行,耗費更多,倒不如直接購入福建毛鐵,拿回來小老兒就能打銃。」

    「二十斤!」

    陳沐驚訝出聲,不是說要四十斤打成八斤的嗎?難道自己從白元潔那兒聽來是錯的?陳沐問道:「十五斤鐵,能造好?」

    「足夠了,小老兒甚至留有餘量。不過如此一來,雖不易炸膛,經久耐用,可銃卻要沉上兩三斤。」關元固對陳沐道:「總旗以為如何取捨?」

    這還真是要取捨的大問題,鳥銃手身上各個物件兒本就不輕,七八斤的鳥銃攜帶就已是不便,如今鳥銃再沉上三斤,雖更安全,但卻也極大地考驗銃手體力。

    「銃管若短一尺,如何?」

    這個時代的鳥銃皆長四尺,但銃管修制難以形成標準,有些銃打得遠、有些銃打得近,但總得來說五六十步能傷到無甲的敵人,與這相比,二百步的最大射程似乎並不重要。

    「短一尺,唔,總旗啊,這小老兒可說不準。」

    關元固似乎是擔憂做出成品不招陳沐歡喜,道:「若總旗下令,小老兒就做一桿三尺銃,銃眼六分,如若可行,就推為定製,如何?」

    陳沐點頭,隨後乾脆在鐵匠坊取過炭筆與木片,畫出自己想要的形制,道:「做一桿三尺短銃看看,此外再試試用燧石發火引燃火藥,不過這個沒一年半載弄不出來,弄出來發不出火也沒用,你老人家記著這個事,別忘了琢磨!」

    燧發槍的原理,用慣火繩槍的陳沐一想就明白,但真要他做,最大的難點是保證力大、耐用的彈簧才行。

    雖然這只是個小問題,卻不好解決,成了關口。

    把木片遞給關元固,陳沐這才起身,剛抬起頭卻又想起了,問道:「讓你再招募幾個匠人,找到了麼?」

    「十月要收稻,他們的旗官不放人,要等農忙過後再來聽用。」關元固豎起三根手指,道:「三個匠人,都拖家帶口約莫十三四人吧,等他們過來,到明年開春,只要鐵能跟得上,最少為總旗打出十桿好銃!」

    「等他們過來吧,過來了陳某還有新東西要你試試,每桿鳥銃刻上造銃匠人的名字,別忘了。」

    陳沐滿意地點頭,冬季多十桿新做更加可靠的鳥銃,基本符合他的預期,「老二養傷有什麼需要,叫人去衙門找我,打仗剛回來,旗下事宜頗多,等廣城醫生來了,陳某再來看老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58
第七十八章 大收
               
    旗下事宜頗多,並非虛言。

    剛回衙門,就見邵廷達懷裡揣著、手裡捧著、肋下夾著,全是油紙包,急吼吼地在衙門口站著。

    眼見陳沐過來,快步跑來叫道:「沐哥,俺給你帶了燒鵝回來!」

    陳沐接過油紙包,看邵廷達這副模樣,笑道:「怎麼,你這是把鵝樓搶了?」

    「沒有!俺給錢了,有錢!」

    邵廷達身上揣著八隻燒鵝,臉上埋著藏不住的喜意,低頭開口又露了怯,不好意思地笑道:「俺長這麼大,白千戶擺酒是俺頭會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昨天白千戶在,不好。俺一大早牽了你的馬就去了清遠縣,買他娘的九隻燒鵝,回來讓俺爹娘跟渾家嘗嘗,這麼好吃的東西!」

    捧著燒鵝,邵廷達眯著眼睛有點市儈,笑起來露出幾顆並不整齊的牙,「俺得讓他們嘗嘗!」

    陳沐覺得手裡的燒鵝很沉,覺得表弟很好,點頭拍拍邵廷達粗壯的胳膊,「照顧家人是好事,男兒應當顧家,沒啥可不好意思的——你先回家,等會過來有事跟你說,別忘了把鄭老頭也喊來。」

    馬拴在衙門前院,滿頭大汗的邵廷達渾然不覺,帶著八隻燒鵝健步如飛。

    陳沐跟院子裡打熬力氣的家兵打過招呼,坐在堂上桌案後,這才靜下心籌算出兵打仗這半年的得失。

    邵廷達腿腳好,也就一刻時間,家兵就來通報,說他帶著鄭老頭已經來了。

    招呼幾人落座,陳沐起先對鄭老頭問道:「老鄭,這半年你看著田地跟硝洞,收成怎麼樣,說說吧。」

    「回總旗,按你的令,驛站邊上的硝洞已經不挖了,又出了三百斤;西邊的硝洞,人手多,也都熟練了,老兒照看著,現在已經熬出兩千一百斤,都存在鐵坊,裡面還能挖一年吶!」

    又是兩千多斤,陳沐皺皺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少?」

    那個硝洞更大,用的人手也更多,但熬出一樣的硝,這令陳沐感到不解。

    鄭老頭不敢回話,結結巴巴地沒說出來,邵廷達看得急接話道:「還能怎麼,就是那邊離河遠,余丁又吃不飽沒力氣,多十個人也比不上咱在驛站時候出的力。」

    「田地呢,收成如何?」

    硝土的收入並不能讓陳沐滿意,不過他心裡也能理解,他帶旗軍應官府徵召出兵打仗,留在衛所的都是老弱余丁,指望老實余丁鄭老頭監管余丁挖硝土,還能保證產量,這就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在鄭老頭被熬硝的大體力活累病過之後,別人更不願出死力氣。

    關鍵還是以前熬硝的老人沒得到賞銀,又沒有旗官監督彈壓,根本不能調動余丁的勞作積極性。

    陳沐在案上寫下一筆,輕嘆心中道:裡外屯了五千多斤硝土在鐵坊,白貨是有了,可這白貨,該賣給誰呢?

    「豐收,旗下田地今年豐收啊總旗!」

    提到硝土鄭老頭不好意思答話,但提及田地,立刻起身拱手道:「往年軍田一畝上田止多三石、下田至多兩石,今年別的百戶所田地因戰事收成稍差,就是兩季也多不到三石,咱們旗下軍田,下田也是一石多,但上田施了總旗的肥水,最多的地能收了兩石半之多哩!」

    清遠衛的田種稻兩季,頭季是陳沐等人領軍走時插了秧,守新江橋時收好,如今第二季稻也已長得綠油油了,只等入冬前收了就算完成今年的農事。

    「交糧的時候指揮使說了,今年旗軍在外征戰給他爭光,每畝只收七斗,讓旗軍過個豐年!」

    鄭老頭感恩戴德,陳沐坐著面無表情,心裡卻直罵娘……老子在外賣命打仗,給你指揮使爭的哪門子光?狗日的明白著是欺負鄭老頭不會算數。

    清遠衛軍田收成的定例,是指揮使取五成,另外兩成田稅給朝廷、兩成留作軍官俸祿。

    現在指揮使要七斗,看上去是少了,可衛所今年普遍收成也差,其實還是收了五成的糧。

    倒是挺能說漂亮話,還特麼過個好年!

    陳沐彈彈桌案上沒擦乾淨的浮土,問道:「指揮使衙門送去七斗,賦稅今年是多少?」

    「三斗,都已經交上去了,百戶衙門的俸祿還未交,旗軍都在外征戰,小人不敢擅自定奪。」鄭老頭說這話時臉上表情既複雜又難受,「總旗,咱沒百戶衙門啊!」

    能不難受麼,陳沐頂頭的百戶所,員額就只有陳總旗與帳下的五十軍戶,壓根沒有另外五十人的旗軍與旗官,這俸祿怎麼算?他們這總旗、小旗,一人雙餉?

    「沒事,照例,百戶所該有多少旗官你不知道?全算下來,切一半給白千戶送去。」陳沐說罷,又頓了一下桌案,道:「分兩次送,原例是朝廷賦稅兩成、俸祿兩成,那就先送三斗,是今年百戶所的旗官俸祿;再送一斗,是今年大收,多出的結餘。」

    陳沐在桌案上的手拿炭筆不停寫畫,末了一丟炭筆,他們每畝軍田按別家百戶所交上去九成收入,最後還能餘下四斗多!

    六十多斤,是別百戶所的三倍多。

    其實不用他算,鄭老頭隨後就帶著壓抑不住的喜意拱手說道:「總旗,庫裡存了百戶所近兩千石糧,還有總旗那兩百畝田地收上的四百多石糧。」

    「今年旗軍的糧,是不是能,能多點?」

    「兩千多石?」

    就算心裡再怎麼算,等鄭老頭說出這個數目時,陳沐心裡還是忍不住猛地一跳。

    一石米可賣六錢八分銀,兩千多石相當於一千三百多兩銀子!

    「唉!」

    陳沐無謂地攤手,可惜了這錢,噢不對,這兩千石糧食不是他的,旗下二三百口子人都等著吃糧過日子呢。

    「往年,旗軍發多少糧?」

    陳沐剛問完,對這事門兒清的邵廷達便道:「有時一年十二石、有時一年十四石。」

    這是正丁的俸祿,陳沐要發出去五十個正丁的俸祿,也就是才六七百石而已。

    「指揮使說過個好年,但別的百戶所旗軍大多是過不好年的,但咱們能。」

    陳沐起身,輕扣桌面,道:「召集旗軍,開倉放糧,頭季稻,每戶十石,陳某手把手的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58
第七十九章 結餘
               
    陳沐沒啥作秀的想法,這就是收攏人心的常規操作。

    北洋軍閥還知道手把手的給兵發餉,陳沐自然也知道。

    但憑本心去說,他認為手把手交給旗軍糧食的作用,無非也就像後世小公司領導當面把工資轉給急需用錢的員工,效果不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從心裡說,這些田地是旗軍種的,他們理應拿到自己應得的那份兒。

    至多不過是豐收了,陳軍爺討個好兆頭。

    但實情則比他想像中好上太多,陳沐召集旗軍,五十戶旗軍全部到場不說,一聽總旗頭季稻就要給每戶發十石軍糧以供吃食用度,拖家帶口的余丁也來了不少。

    十石糧食不多,剛夠讓普遍四五口人的旗軍一天吃上兩頓飽飯。

    問題就出在陳沐的『理應』,與旗軍的『理應』,在認知上是有偏差的。

    新江南岸浴血拚殺歸還的年輕旗軍站在面前,胸膛腰板挺得筆直,榮耀得漲紅了臉,學舌般地喊出『願為總旗肝腦塗地』;老邁的旗軍哆哆嗦嗦看著陳沐命人將十石不摻沙的軍糧放在大車上壓得馬兒都走不動路,吃夠了苦頭的褶皺面容老淚縱橫。

    更不必說余丁婦孺哭成一片。

    在生而為農奴的他們眼中,關於糧食、關於錢財、關於世間一切的享受與好事,也關於他們自身,是從來沒有理應的。

    而是恰恰相反,他們理應吃苦、理應受累、理應挨餓受凍,也是理應寒冷的冬季捨棄自己漏風的小屋去狗窩豬圈抱著牲畜同眠。

    活下來,活下來才是最大的理應。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奢望。

    半年的頭季稻能發下十石,哪怕後季發的少些,五六石,都要比往年發的最多的時候多!

    「好事嘛,別哭啦。」

    糧發的太多,五十戶旗軍足足發了半日,到幾近傍晚時糧食才發完,旗軍依然感恩戴德地等在總旗衙門前,陳沐還要幹一件事。

    儘管一日發出去五百石糧,但陳沐還是要接著發下去。

    「軍糧,陳某發足了,這是因為今年出征,旗軍英勇奮死,總旗滿編出去,只回來二十多人。從明日起又要每日操練,這些糧是給你們家眷,讓余丁沒有後顧之憂。」陳沐看著列陣在前的旗軍,大聲道:「所中還有旗軍當賞!」

    陳沐這麼一說,旗軍恨不得把耳朵都支起來。

    還要賞?

    「還要賞,老鄭,去年安遠驛,進洞挖土的余丁,每人五石糧,發下去!」

    話音一落,低下旗軍與余丁們便竊竊私語起來,陳總旗讓人在洞裡挖土的事,在總旗下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除了最早陳小旗帶的十個旗軍,其他人不論旗軍還是余丁都不樂意去幹那種事。

    就算被強拉著去了,也都是磨磨蹭蹭,出工不出力。

    熬硝是出大力氣的活計,沒有旗官彈壓,就算新硝洞有三倍之前的人手,也只能做出略有不足的成果。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而陳沐知道旗軍余丁最想要的是什麼,要糧。

    「去年他們熬出兩千斤硝土,今年的大洞,你們接著挖,等到明年開春,陳某看你們三十多餘丁能挖出多少、熬出多少,如果是四千斤,一樣每人賞五石糧。如果五千斤,每人賞六石糧!」

    陳沐剛剛說完,下面旗軍便繃不住了,有人高聲喊道:「總旗,俺家也去!」

    「我家也去!」

    這比先前二十石糧還能調動旗軍余丁的積極性,陳沐露出笑容,壓下旗軍的呼喊,道:「別著急,農忙還沒過去,等農閒了,今年冬天應該還有事讓你們做,到時候你們不避事,陳某就不吝賞賜,誰給陳某出力,陳某就讓誰活得像個人樣兒,懂嗎!」

    「這話,就有人不愛聽了吧?什麼叫人樣,嗯?」陳沐笑笑,揮手掃過隊列最前的五名小旗,道:「陳某的小旗,以前都是軍戶,只要余丁聽驅馳,陳某就給你們賞糧,保你們吃飽不挨餓受凍;只要旗軍敢死戰,陳某就保你們加官賞銀,絕不吝嗇!」

    「都聽懂了?散了吧!」

    陳沐揮手驅散旗軍,一眾旗軍千恩萬謝地離開,他叫住邵廷達等人道:「你們在衙門等會,正晏和俊雄跟我去趟鳳凰街——奇邁啊,沒你事了,先回去歇著,明天帶人帶銀子走趟廣城,買七八匹戰馬、五頭水牛回來。」

    兩名小旗官領命離去,隨後親兵備馬,陳沐帶著倆刀手搖搖晃晃的踱馬前往清遠城鳳凰街。

    他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過去歷史王朝更迭,最終原因都能找到土地兼併上頭去。他在清城千戶所有三百畝最好的上田,不需繳納賦稅,因為這三百畝的田地是平攤上另外四千七百畝軍田裡,而這三百畝沒有賦稅的私田,一季稻給他帶來四百石糧的收入。

    二季稻因土地肥力下降,普遍收成要低於頭季,但他有鉀肥,情況要稍好些。

    這意味著三百畝土地,能給他帶來每年五六百兩銀子的收入。

    不需賣命,卻比賣命賺的多的多!

    他帶兵在新江畔同叛軍打生打死,不知殺了多少人,最終落到手上的獎賞,能有五百兩?

    這樣的利益驅使下,哪個有權勢、有財力、有土地的人,不會被動地去兼併土地?

    更不必說百戶所今年頭季稻已經結餘千石軍糧。

    但陳總旗不是別的王總旗、李總旗,陳總旗所在的百戶所也不是王總旗、李總旗所在的百戶所。

    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所以陳沐要在這個黃昏驅馬趕去鳳凰街的白氏大宅,他必須要去告訴白元潔,白副千戶對衛所的安排或者說人員制度上的小小改革,行得通。

    他旗下結餘千石軍糧,旗軍幾乎脫產,余丁能吃飽飯,就是最好的證明。

    旗軍頂過去兩個衛軍的戰力,余丁做兩個余丁的農時,當然也吃兩個人的糧。

    把原本被衛所制廢弛的空餉再讓旗軍吃掉,就能給衛軍帶來質的變化。

    但陳軍爺摸黑叩響白氏大宅的行動,卻注定要撲個空,白靜臣跟老張家的百戶張永壽,倆祖上幾代做過清遠指揮使的軍官早就前往廣州府為他們三個人的戰功陞官大業忙碌去了。

    陳沐只能給白七留下口信,讓白元潔一回來就派人去安遠驛尋他,星夜趕回蒙頭睡個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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