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六章 佳餚
               
    再醒過來,除了夜裡吹冷風有些著涼之外,好像沒有什麼不同。

    趁著酒意說了太多的話,讓陳沐坐在榻邊想了很久,終於想起李旦說番夷在澳門設立炮廠,這個炮廠不難讓人想起一個名字——紅夷大炮。

    不過暫時陳沐還沒能力去考慮濠鏡澳上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練兵。

    白元潔曾說疍民是最好的水軍,陳沐深以為然。

    親自與疍民商議後,陳沐決定暫時並不為疍民提供住處,讓他們在短時間裡仍舊依照過去的老傳統住在船上,把磨刀門水道一帶交給他們捕魚,但同樣也要承擔相應的義務。

    每戶除出一旗軍正丁外,還要再出一個余丁在岸上耕種務農,其他人才能擁有水上捕魚的權力。

    疍民沒有不答應的可能,因為這根本不是個講理的時代。

    自己手下的兵,陳沐也沒有虧待的道理,他把自己的構想攤開了告訴疍民族老,等黃粱都土賊除去,就能把海岸線交給他們去養蚌捕魚,所得采成工藝品,諸如魚膠、珍珠,由衛所賤價採買;魚肉等半數交由衛所供養旗軍。

    操練旗軍的使命陳沐依舊掌管隊列,不過自鄧子龍、孫敖回還,已經能為他分擔一部分壓力,所以哪怕多了近六百旗軍,操練的實際上卻有所減少。

    有天時和尚教授槍矛、隆俊雄任刀術教頭、石岐則教授各鳥銃旗練火器、鄧子龍練隊列號令,衛所的日常操練已不是問題。

    在衛所的日常運行上,也同樣有付元帶兵巡邏轄區,設卡禁絕走私;副千戶孫敖除參與日常操練外,還負責庫房等後勤事宜。僉事小八郎則跟孫敖一同,沒別的事,就當個小眼睛。

    鄧子龍暫時多管著一個百戶所,那是給去月港的邵廷達留的兵,他打算以後讓邵廷達跟在鄧子龍下屬,他倆戰法正合,應當能配合默契。

    陳軍爺管的也是後勤。

    「你怎麼來了?」

    齊正晏笑呵呵地從衙門外走進前廳,陳沐派他撐駕快船帶余丁的漁船巡江,聊勝於無的保護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讓新募旗軍先熟悉了快船,後面再去熟悉福船。

    雖然在計畫上沒打算和番夷商賈展開海戰,但到底守著濠鏡澳這一畝三分地,不會操船打仗是不行的。

    既然早晚都要操練水軍,不如現在就先讓旗軍熟悉了自家戰船以及上面的武器。

    「嘿嘿,千戶。」齊正晏嬉皮笑臉地走到陳沐身邊,看了衙門外一眼,小聲道:「小顏掌櫃來了。」

    小顏掌櫃,不用說肯定是顏清遙那小丫頭,但陳沐沒找她來啊,「她來做什麼?不看店麼?」

    「您不是說要購一批豬羊雞子讓軍余養著麼,小的在廣城又不識什麼人,乾脆就請鼓腹樓代勞了,這不今天小顏掌櫃帶著人把豬羊送來了些。」

    齊正晏說道:「在河伯所正好碰上,就讓他們上漁船送來,咱的船多,走水路還快呢。」

    河伯所在廣城西南角郊外,是個收魚稅的小機構,他們的主官和庫大使朱襄平級,不過因朱襄直屬布政司,所以是庫大使的下級單位。

    顏清遙!

    陳沐搖頭笑笑,擱下筆起身走出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帶船巡江吧。記著我的囑託,別仗著人多兵多跟巡檢司的人起衝突,人家有啥要幫忙的,你們就幫幫,舉手之勞。」

    「哎!知道,那小的去了!」

    巡檢司也不容易,人少事多,屬縣中衙役,跟後世的派出所差不多,主要負責追賊捕盜。大賊抓不起、小賊抓不著,沒兵沒船,地位尷尬。

    「哎哎哎,幾位軍爺慢點,奴家趕這些畜生過來不容易,你們別給掐死了,抓翅膀別掐脖子啊!」

    剛走出千戶衙門,出門整個千戶所像個大畜欄子,到處是豬羊帶來的臭味,單單糞便完事了就要好好清理一番。顏清遙倒沒什麼做作的矯情,乾乾淨淨站在一邊,跳著讓軍戶好好照顧她帶來的牲畜。

    幾個軍戶抱著雞剛走,顏清遙還在後邊喊:「幾位軍爺閒來無事別忘了去鼓腹樓買酒啊!」

    「千戶所禁軍戶飲酒!」

    陳沐往顏清遙身後一站,一眾軍戶連忙趕著牲畜離去,沒走的手上動作也快了許多。

    其實千戶所並非完全禁酒,在陳沐編出的法令裡,只允許每旬輪休時的旗軍飲酒,其他人飲酒會有處罰。

    他就是想逗逗這個小姑娘。

    「啊!」

    顏清遙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陳沐嚇了一跳,猛地跳起來後退兩步看清是陳沐這才沒好氣地行了個禮,脆生生道:「陳軍爺怎麼神出鬼沒的。」

    神你個大頭鬼!

    「這些豬羊雞鴨,有多少?」陳沐粗略地看了看,還是沒數出來數量,有些牲畜已經被軍余帶走,「你店裡夥計多麼,再差個人,每天送二十斤熟牛肉過來。」

    顏清遙今天換了裝束,不過還是假小子裝扮,但已經是掌櫃不是小廝了,抬手抿著額上細汗,抽出腰間賬本用扯開炭筆包巾邊記邊說道:「每日都送?二十斤熟牛肉,算腳錢每日半分,一月合十二兩六錢,不要點酒?」

    「小店可是專門賣酒的啊軍爺,你整天讓奴家買牲畜……」

    陳沐撇眼道:「不干?」

    「行行行,你是千戶肯定你說了算,不賣酒不賣酒。」顏清遙翻著賬本給陳沐數著道:「兩錢的大鵝十隻,都是公的;五分的大雞百隻,各有公母;三分的水鴨百隻,各有公母;八兩水牛、二兩肥豬、二兩小羊各十頭,皆有公母;還有請的趕牲畜的腳伕腳錢三兩,合算一百三十三……對了!」

    顏清遙說著指著遠處道:「你要的柳木炭還在船上,一千斤八兩五錢,腳錢五錢,合一百四十二兩幾分來著?」

    算著算著算迷了,小姑娘撓撓出汗後白裡透紅的臉頰,仰頭道:「送一月牛肉,一百五十兩吧。」

    陳沐點點頭,說實話這小姑娘被牙婆教的真的很厲害,拿著賬本算數跟他心算速度差不多,笑道:「讓謝先生給你支銀子,派兵送去。來都來了,在衙門吃過飯再走吧。」

    「你都千戶了,肯定有佳餚可食。」

    顏清遙興高采烈地進了千戶衙門,卻見陳沐往偏廳的方案邊一坐,攤手道:「你指望誰做飯呢?我又不會做飯,顏掌櫃,讓軍爺嘗嘗你的手藝。」

    顏清遙小手氣呼呼地拍拍扶手,站起身回頭走了兩步,扭頭過來道:「奴家能走麼?」

    陳沐搖搖頭。

    「那廚房在哪?」

    陳沐大笑:「出門西走五十五步,請!」

    -

    物價出自《萬曆會記錄》和《宛署雜記》,不過多為萬曆時期物價,可能有些不夠準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七章 乘涼
               
    小顏掌櫃的手藝是真不賴!

    而且這丫頭正經起來認真做事時倒也不像初見時那麼瘋癲,沒一會做了酸湯鴨肉、白切鹽水鴨、精熬老鴨湯、西施舌,又上了兩疊狀元糖。

    別說男女七歲坐不同席、食不同盒,這年頭但凡嚴肅點的場合男男同席的也少,倆人面前各有食案,菜都分了兩盒,味道極美,讓陳沐好奇不已。

    西施舌是花蛤,狀元糖則是牛軋糖。

    這沒什麼奇特的,但湯卻讓陳沐喝出高湯的感覺,不禁問道:「這湯是怎麼做的?」

    「怕軍爺等得急,奴家沒敢多熬,得空去鼓腹樓,店裡的老湯不停火,豬肉牛肉、豬骨牛骨、還有幾隻雞子熬出的老湯。」顏清遙笑眯眯地說道:「這個鴨湯不鮮,污了軍爺的口。」

    沒味精。

    沒味精!

    沒味精居然這麼熬湯?

    陳沐的思緒又飄遠了,豬肉牛肉豬骨牛骨還要放整雞去熬的高湯,這絕對是享受,但到底尋常百姓也不是誰都有錢專門跑去酒樓弄個老湯喝,如果他能弄出味精,那豈不是又要大賺一筆?

    味精好像和海帶有關係,那麼問題就來了。

    海帶是冷水藻,只在山東近海有,廣東沒海帶。

    寫封信讓李燾帶回來點海帶?

    舉人公要是這次考過了殿試可就是進士了,幹這事不太合適;舉人公要是沒考過,請他帶海帶會不會一急眼投海啊?

    吃過飯臨走,顏清遙好像想起什麼,在千戶衙門口問道:「陳軍爺買牲畜都是公母同要,怎麼就大鵝要的都是公的呢?」

    「衛所沒狗,請幾隻鵝爺來看門。」

    顏清遙對此嗤之以鼻,大鵝看門哪兒有狗好使?

    不過她前腳剛走,陳沐的話就應驗了,八郎穿著一身爛布條子掐著大鵝脖子走到千戶衙門,把鵝交到廚房過來跟陳沐說:「千戶,咱把鵝都弄死吧!」

    小八郎被鵝追著咬了二里地,付出衣衫襤褸的代價才把大鵝掐死。

    有刀都不好使,早跑掉了!

    這段日子陳沐是眼看著千戶所慢慢變得家大業大,豬羊購置回來,分給專門的軍戶養著,專門挑了幾個百戶衙門附近建起畜欄,有的養豬、有的養羊、有的養雞,靠近江邊的養鴨,再加上江裡捕魚的疍民。

    不指望天天有肉吃,至少一旬旗軍能弄些魚肉、吃點雞蛋,補充些營養。

    香山千戶所大概是除清城千戶所外,廣州府近畿唯一一個滿員千戶所了。

    一萬兩千畝糧田種好,山上的地一時半會弄不動,讓千戶所勞力居然過剩了,軍余整天閒著沒事做,除了翻整八千畝荒地的人手,剩下的人正好養牲畜分散點精力。

    山上兩萬畝軍田陳沐去看過,一時半會弄不動,只是調了幾百餘丁在山上伐木,清好土地陳沐打算拿部分小田做茶圃藥田。

    疍民幾乎是天生的船匠,只不過他們的手藝僅限漁船,所以準確說來應該是天生的船匠學徒,讓他們現在打製戰船是痴人說夢,但到底是能認清什麼木料適合做船。

    山上軍田長出的樹木,能用來做船的寥寥無幾,能做家具的倒有不少。

    好在千戶所準備大興土木,即使是廢木也能拿來興建屋舍,先伐了再說。

    請顏清遙送來的另一批有用的東西就是柳木炭,拿來補給千戶所的火藥缺口。

    兩月之間,千戶所的硝黃儲備已足以稱巨,走私商賈實在猖狂,他們並不運送成本低利潤少的柳木炭,但硝黃銅鐵甚至絲綢都運送近乎明目張膽。

    「自四月起,關卡查獲販運違禁者一百三十七例,硝土三萬餘斤、雄黃硫磺一萬四千餘斤、米糧六百七十石、綢緞三百四十匹、銅鐵數千斤,餘下各類貨物數千斤。」

    查得陳沐有點慌。

    他根本沒想到在香山設卡會查出這麼多東西,硝黃米糧綢緞,就不說走私,單論國中物價,硝合八百多兩、黃合五百多兩、米糧千兩有餘、綢緞千兩有餘,銅鐵和其他貨物就不算了,這就已經是三千多兩的東西。

    這種事陳沐找不到人商量,自己思慮了幾日,六月出頭,乾脆自己又跑了一趟廣城,先走門路去軟禁王如龍的宅子裡拜見了王如龍,隨後再去總督張翰的宅邸,乾脆都說了。

    不過這次他想進總督府,就沒那麼容易了。

    「你怎麼才來啊!不是兄弟不讓你進,陳千戶,總督大人不讓你進。」

    門房一臉的義正言辭,陳沐想邁步上台階卻被推了下來,門房看都不看,倆眼看著遠處,嘴快速動著道:「別上來,就在能聽清的地聽著就行,多少人看著呢。」

    「總督上月留下話,你要是端午來,就直接放進去;端午後來,等一個時辰;六月來就不用給他報了。」

    「兄弟跟你說句實話,你記在心上就行,可別往別處說。四月開始來總督府跑門路告你狀的人快把門檻兒趟爛了,有人不遠百里讓人從福建派官員親信來說項,要把你從香山的位子上挪走!」

    門房說話的聲音很小,陳沐立在下面聽的卻是心驚。

    正如他想的一樣,動了別人的蛋糕,從來都不是白動的。

    同時這次的事也讓他發現自己忽略的一些事,比方說今年端午他沒來總督衙門給張翰賀節。

    賀節不像後世,發個短信就算完事,他從香山出發,到張翰府上臨近日中,正午是見不到張翰的,等到傍晚,若是招上官喜歡留下吃飯,卡著城門宵禁的時間離去。

    通常情況下,整個節日一天,僅能拜見一個人。

    陳沐端午沒來總督衙門,在別人眼中會不會想——他去哪兒了呢?

    以此引申到,他是誰的人?

    信任危機與輿情危機同時發生,陳沐感到非常不妙。

    倘若是文官,即便不為上官所喜,也沒有讓人穿著官袍晾在府外街上的道理,即使不願見,也是要在府內等著,但對待武官就沒有這些忌諱。

    扭頭就走是不可能了,現在走了往後想登門只會更難,說實在的不就是當次二皮臉在外面讓人晾著看——沒他媽什麼大不了!

    抬手謝過門房,陳沐也不多說,讓隨從去城外鼓腹樓借來副坐榻、陳璘家裡借了卷兵書,頂著日頭坐在總督府門外看起書來。

    人來人往,不吃不喝。

    一直到傍晚,總督衙門裡才有藍衣小吏出來,笑呵呵地問道:「陳千戶,總督問你,為何在這讀書啊?」

    「天熱得很。」

    陳沐嗓子都冒煙了,被曬得有些中暑,還要強打出笑意暢快,拱拱手道:「總督門下好乘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八章 告狀
               
    總督衙門的官吏剛好是陳沐熟識的人,他出來不是向陳沐傳達總督讓他進去的消息,反而是讓他離開,出城。

    出城沒多遠,又有總督衙門的官吏在城外久侯,帶著他繞了半座外城,開已經宵禁的城門入城走總督衙門偏門入府。

    「老夫沒想讓你進衙門,你要是不來,在香山什麼都好做。可你來,香山的事今後就不好做了,你知道?」

    憑空去想,考驗的不是人的智力而是想像力,但如果有了提示再去猜測,考驗的就是智力了。

    總督張翰的態度說不出上冷淡也算不上熱情,讓人備下些飯菜,並未問及香山發生的事,而是好像閒聊。

    讓陳沐有心想要上報香山截下的貨物,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夫做過御使,說起來也曾是言路上的人,知道輿情,也知道輿情皆有真假。真假有時很重要,凡認真理事,就沒有不受到詆毀的。」

    張翰年歲很大了,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像最初陳沐在這個衙門見到他時那樣,看上去性情有些軟弱。

    「但有時真假也不重要,做官,做的不是對錯,世上沒人是對的,有人覺得你對,就一定有人覺得你錯。如果所有人都認為你做是錯的,哪怕你做的是好事,它也成了壞事。」

    張翰不是吳桂芳那種不苟言笑的老大人,他很愛笑,只是笑得刻意不夠真誠。這大約是出身言路的老毛病,就算是真笑,也讓人覺得他有下文。

    陳沐點點頭,這話他能理解,毛選第一卷各階級分析裡說了,要分清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但凡大到政策小到對策,覺得好的階級大多能從中得到利益、覺得壞的階級大多既得利益從中受到損害。

    那些人未必都是壞人,但他們的選擇為他們站了隊。

    「卑職知曉,欲懾服番夷,一在斷糧、二在兵威,禁絕糧草走私以飢其腹、禁絕硝黃走私以虛其兵。」陳沐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句話裡詞用的對不對,反正總督能理解就行,拱手道:「關著的人,卑職回去就放,不讓督撫為難,但糧還是要扣、硝還是要查。」

    「你扣的對,不必忙著表忠心。」張翰這次沒笑,相反很嚴肅,道:「老夫過去任職兵部,督管漕運事宜,略有心得。但要說治政,比不上熊巡撫,更不會帶兵,打仗震懾,老夫幫不上忙,也不會給你們這些做下屬的添堵。」

    「人,你不能放。」

    張翰抬手虛點,老態龍鍾卻有不怒自威的氣勢,這在一介書生身上極其難得。

    明朝的言路,大多不是什麼好人,多為黨爭的銃,指誰打誰。

    但天底下那麼多言官,能出頭的一定是有膽識的狠人,對他人狠、自己更是不怕死。

    「不放老夫可以推到你身上,放了老夫無人可推,你在香山就做不成事,到時才是真保不住你。今天你來了,老夫不會管香山的事,今天你不來,老夫一樣也不會管香山的事,但是要快,不能落人口實。」

    落人口實?

    番夷誘騙婦女,該揍的夷賊揍了,借此駐軍濠鏡澳,這能落下什麼口實?

    「繳卡商貨,全數送到廣州府;月港城裡的宅子,賣掉不要留;私自任免沒有功勛的總旗撤了,向都司奏請調水師封鎖濠鏡外海的摺子,不要提陳朝爵的名字;讓王如龍自己在宅子裡待著,對你好、對他也好。」

    總督什麼都知道。

    陳沐甚至覺得張翰比他自己還要瞭解自己,他繳了多少貨,張翰知道正常;請陳璘部下水軍把總移防虎跳門,張翰知道也正常;去看望過王如龍,張翰知道還正常。

    他任命李旦做總旗,這種事張翰都知道?

    他在老家月港買了些田宅,這種事張翰也能知道?

    「世上無難事,人心自不堅。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你擋了別人的路,盯著你的人又怎麼會少?」張翰看著陳沐笑了,輕輕搖頭,香山千戶在他這個言路上走了那麼多年的老油子看來,稚嫩地像個童子。

    但童子才能讓他滿意,倘若是溜鬚拍馬心思縝密的下屬,他反而不會有親待之意。

    做下屬的笨不怕,傻與蠢還有小聰明,才最不得歡喜。

    張翰唯一不喜歡陳沐的地方,就是他獨。

    不知道請示,不懂走程序。

    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不是他還年輕,香山所很可能會換個千戶。

    「你在香山做的事,老夫知道一些,旗軍練成,你放手去做,需要州府支給,你就開口。」

    硝黃銅鐵既然張翰已經開口要他交給州府,陳沐也沒別的辦法,只得拱手道:「衛所火藥不足,還請督撫撥些硝黃,除此之外再請督撫應允,香山所雖有戰船卻無海港,難以修補,更難震懾番夷。」

    陳沐現在是明白為什麼古代有那麼多大將會做出養寇自重的事了,哪怕是真的想做事,沒有敵人,對朝廷來說整備兵力就沒有意義。

    濠鏡澳的番夷倒是立了好靶子。

    「卑職想在香山建一座水寨,以待將來修補戰船。」

    張翰認為這理所應當,揮手道:「理應如此,你回去做吧,不過州府沒有一應木料,你有軍余,也不好再發徭役,老夫給你調幾名木匠、船匠,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陳沐大喜過望,抱拳行禮應下。

    「老夫出任御使時,都台長官是浚川先生,上任時去拜見,他沒說大道理,只是講他遇見的一件事。」

    浚川先生是王廷相,官至南京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時期的人。

    「說有天他乘轎進城遇雨,抬轎的轎伕穿了新鞋,從灰廠到長安街,這個轎伕擇地而行,是擔心新鞋髒了。進城後泥濘漸多,轎伕一不小心踩進泥水中,把一隻鞋弄髒了。為了不讓另一隻鞋也髒,轎伕還是擇地而行,後來不小心又把這只鞋也弄髒了,便『不復往昔』。」

    「這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張翰露出懷緬神色,片刻後嘆道:「先生仙逝二十餘年,這句話老夫卻終生不敢忘記,今日將這話告訴你,你當記在心頭,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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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圖紙
               
    陳沐感覺自己像進貢一樣。

    張翰沒多久感到疲乏,就揮手讓他下去,不過天色已晚,讓他在總督衙門裡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還沒亮,由衙門裡的官吏帶著腰牌叫開城門,這才回香山千戶所。

    一段時間裡,陳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見到總督張翰了。廣東並無總督,不論是張翰還說吳桂芳,亦或過去的譚綸,他們的官職都是兩廣總督,督管著廣東廣西的軍政事務,真正的總督衙門也從前年開始設在肇慶,以便督管兩廣。

    只是去年先討李亞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吳桂芳和張翰這才在廣州府理事。

    如今廣西兵事待畢,張翰要前往肇慶,處理首尾。

    總督是走了,但陳沐看著堆成小山的衛所倉庫東西越來越少,旗軍用小車推著一架架往廣城走,心裡滋味別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鴨子,他媽的飛走了!

    幾萬斤硝黃、幾千斤銅鐵,還有堆疊成山的綢緞與器物,去了趟總督衙門,全泡湯了。

    換來總督衙門一紙書文,香山千戶所設船廠以修繕戰船,陳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賺了還是賠了。

    船廠修出來,陳千戶可沒打算單單修船,還要造船!

    數日之後十幾個如喪考妣的老頭拖家帶口地前來,才稍有慰藉陳千戶的內心。

    精通鑄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當然也少不了精通鑄造的鐵匠。

    「千戶,老兒給他們登記在冊,十七個匠人、三十三個學徒,還有他們四十六個家眷,共八十六人的軍籍已經記好,今後就是千戶所的軍匠。」

    「千戶打算讓他們住在哪裡?」

    關元固行禮說著,關家老大在一旁拿著匠筆記著,這段謝鳴的學堂開蒙,關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著學了些。他們做工的時間長,主要就在謝鳴教授數術時跟著上課,匠人有點算數的底子,學起來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關老頭身邊,老二尊班如今已經獨當一面在鐵坊裡帶匠人了。

    「先住千戶所吧,過些時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勞關匠了,另外還有一事要關匠上心。」

    陳沐說著引關元固和關尊班進千戶宅內,讓隨從去屋裡取出書案上的圖紙,坐到後院這才解釋道:「黃粱都土賊未定,先不給匠人專築屋舍,等平定賊人,再尋合適的船廠位置,到時匠人住旁邊。」

    關元固點頭應下,接著對陳沐拱手道:「千戶,如今庫中有新鳥銃七十六桿,燧發銃三十三桿,您特意叮囑的手銃三把,小旗箭有百十支富裕。」

    「過去的鉛丸都重新融了,新合制的鉛子還多,就是火藥不夠用。」

    幾百支小旗箭要用大量的火藥,這幾乎把陳沐從清遠帶來的硝土用光。原本衛所購入柳木炭準備用查貨的硝黃制大批火藥補充軍用,不過此一時彼一時。

    關元固道:「餘下的火藥,至多還夠旗軍銃手操練月餘。」

    陳沐點頭應下,他也沒辦法了,邵廷達在月港還沒回來,衛所又剛送信過去讓他把月港城裡的宅子都賣了,一時半會是回不來,賣地的銀子回不到手上,他只能道:「看州府這次能撥下多少吧。」

    幸好提前購置了大批豬羊雞鴨,州府沒索走卡下的糧食,只要不擔心吃,衛所就不會太緊張。

    他手裡剩的銀子不多了。

    「這幾個東西,關匠和尊班一起看看。」

    沒多久,隨從抱來木匣,陳沐取出幾張炭筆畫成的圖紙對匠人父子講解道:「先看這個,這個是鍛錘。香山靠有江流,其內也有河流,水力充沛,陳某想用水力做些東西,匠人打製兵器用的到。」

    「水流巨而穩處,做三四人合圍圓盤為蓋,內為大木片葉,連上方長桿轉盤,上有齒輪一橫一豎,這個是個齒……」

    關元固耐心聽著,關尊班看著圖紙兩眼放光,有些催促又不敢的意思點頭道:「千戶,小人知道齒輪,就是這個間隙稍大些,連轉盤的齒輪動起來,讓上面豎放的齒輪跟著動,就能把水力傳至一旁,甚是精巧啊!」

    「你知道?知道正好,乾脆你倆看,哪兒不明白再問我。」陳沐被打斷並不羞怒,笑著拍手讓他們坐下看,道:「這個圖有些草率,只畫出大致意思,裡面有些關竅我也想不通,你們再琢磨。」

    來到這個時代接近兩年,陳沐最大的感觸就是外行指導內行是不行的。

    兵事上他能用現代下層散兵更簡化的訓練手段來操練旗軍,並潛移默化增加思想建設提升組織度的優勢,這的確在小規模衝突中為他佔到一些便宜。

    但在大的戰役中也證明了,他這套方法並非萬金油,對這個時代的漫山遍野的敵我軍隊貼近廝殺而言,更重要的是大軍陣指揮、密集陣型、恩威並重的賞罰和充足的後勤保障才能讓軍隊效死。

    至少在這個時代,其中出色的舊軍法,已經邁開近代化軍隊第一步,受限身份也只能邁出僅僅一步的戚繼光兵法,才是正確的方向。

    並非陳沐新時代的閱歷借鑑戚繼光,而是用戚繼光的兵法來借鑑他的知識與閱歷,在戚繼光超過時代半步的基礎上,再邁半步。

    軍事如此,完全門外漢的科技更是如此,陳沐認為自己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工匠面前緊鎖的大門打開,但是推開——還要靠他們在本職完備的基礎知識。

    陳沐像個沒有力量的嬰兒,不足以推動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

    但他握著打開時代大門的鑰匙,只需輕輕一旋,門縫萬丈光芒就閃耀世間!

    放在二人面前的幾張圖紙,分別是成排以水力驅動的精工小錘機與單個水力驅動用於巨力粗加工大錘機,用於水力的大型鋸圓木機與小型精粗加工的巨木機,以及陳沐最期待的蒸汽機。

    其中前幾個都是可以盡快使用的,唯獨蒸汽機,即使圖紙製作出來,也只是個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小鍋爐,何況其中材料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時代能用什麼來替代。

    回答了關氏父子幾個問題,見二人大致弄懂後就興高采烈地商討起來,甚至問他能不能修改圖紙,陳沐知道二人心中對前幾種水力機械已有腹稿,便心滿意足裡走出千戶宅院。

    事情交給別人去做,他也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騎射與兵書,除了兵書,晚間還要讀經史、做八股。

    天生讓他做軍戶,可他想做的,並非區區指揮使或都指揮使,這還不夠。

    差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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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藥匠
               
    陳沐發現張翰是給自己上課呢。

    上一堂關於這個時代官場程序與形式的課,也在以身作則來踐行他從上官繼承到的那句話。

    「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香山千戶所的旗軍花了半個月,用人力車、牛車把數萬斤硝黃銅鐵輸送到廣州府。

    這些東西在州府倉庫還沒放兩天,巡撫熊桴又派南海縣令來告知陳沐,總督撥下的軍資已到,讓他派旗軍去領。

    接著,香山千戶所的旗軍又花了半個月,幾乎原封不動地把這批硝黃銅鐵又送回廣州府。

    硬算下來,是要少三四千斤硝、幾百斤黃,但這既不是張翰的錯也不是巡撫熊桴的錯,問題出在中間環節。

    陳沐沒打算追究,貨物裡真正少的東西,是那些綢緞器物。

    興許是張翰覺得香山千戶所用不到那些玩意兒,換了個火藥匠來給他製藥。

    火藥匠名叫許爾瑾,而立之年卻孑然一身,過去是惠州府的軍匠,在東南平倭的戰事中曾被徵調為戚家軍製作火藥。也正是從戚繼光那裡,學到一手製作火藥的本事。

    剛來的時候許爾瑾滿臉晦氣,過去他在東邊衛所也是頗受重用,如今到了香山前途未卜,原本就心中忐忑,再一看香山衛所的模樣,更是絕望。

    千戶衙門修的這麼好,旗軍屋舍與之相比活像狗窩,跟著這樣的千戶,日子能好到哪裡去?

    「既然來了香山衛,以後就是陳千戶的人了,千戶把軍匠分為四等,現在你是四等工匠,月俸米一石、銀五錢。」關尊班帶許爾瑾走到千戶衙門裡高牆圍著的鐵坊,眨了眨眼,問道:「這位兄弟,三等呢?」

    「月俸米一石半、銀八錢。」

    許爾瑾的表情不一樣了,在他過去的衛所裡軍匠都一個模樣,月俸米一石,要麼沒日沒夜的趕工、要麼閒的無事可做,就算給軍戶偷偷接點私活兒,也只能賺來一兩斗米糧。

    銀子?

    他見過的銀子都在別人手上!

    許爾瑾看看自己身上灰撲撲的衣服,再看關尊班乾淨的布衫和紅潤健康的臉龐,猴急地問道:「那個,一等,一等工匠呢?」

    「一等?」

    關尊班扭頭笑著看了許爾瑾一眼,道:「這段州府派來的工匠都像你一個樣子,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二等工匠月俸米二石,一兩銀子,還能代管幾名工匠,除千戶安排下來的做工之外,還要監督手下匠人製成手藝,重量,也重質。手下匠人做不好,要罰俸的。」

    「一等就先別想了,千戶所只有一個一等工匠。」關尊班邊引許爾瑾進鐵坊後道:「三等工匠不難,足夠勤快,做出的東西質好,時間長了就是了;不過要做二等工匠,千戶說就要改進,對現在任何東西改進都算,只要它有用,就能得千戶賞識。」

    「不過你運氣不太好,是火藥匠。」

    關尊班輕輕搖頭道:「千戶配出的火藥已是極好,又以竹筒相匹,沒什麼能超過的餘地了。」

    許爾瑾挑挑眉毛,他是火藥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自己琢磨火藥配比、自己做出竹筒裝藥,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整個明朝,真正會自己親自做這些事的將官,就他腦海裡知道的,也只有戚繼光一人而已。

    戚繼光的火藥,是一次一次試出來的配比;戚繼光的竹筒,也是他在作戰中做出的。

    那是個真正的實操派,再精於貪婪的工匠都騙不過這樣什麼都親自上手試的將軍。

    「這間屋子是你的,火藥房就在旁邊,除了製藥,還要小心看管不著火星,不然第一個炸的就是你。」關尊班帶許爾瑾至千戶衙門外所中的火藥庫,指著一旁道:「那邊是庫房,近日州府撥來的硝黃都在裡面,這幾日鐵坊的人就來把銅鐵都拉走。」

    「所中火藥所餘不多,過些日子有大用,不可耽擱,你要先制三千斤火藥出來,需要多久?」

    許爾瑾進庫房看了一圈,一應製器都有,遂拱手道:「還需再派五個幫手,就我一個火藥匠可不行,再有五人,十日製成。還要勞累木匠再做幾個木槽。」

    十日製成,還要別的器具?

    做的夠慢的。

    「別磨蹭,耽誤大事。」火藥匠新來,關尊班也沒說什麼,只是道:「下午給你調幾個幫手來,盡快做好。」

    說完關尊班就不再管火藥匠許爾瑾,轉頭走回千戶衙門,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陳沐給他們關家父子畫的製圖。那幾個大小水力機構,要說精巧也還談不上,也許做好的器具可以說精巧,但陳沐的製圖絕對不精巧。

    還有很多東西要填補,但勝在眼光獨到,能給他們這些熟練的老匠人提供思路,思路加上經驗,能迸發出強大的火花。

    比方說陳沐在構圖中的大輪帶動小輪加上皮帶就能轉得飛快,皮帶加上些東西,就能代替手工拋光,對木銃床的製作能省下許多工時。

    千戶所衙門偏廳,食過佳餚的陳千戶心滿意足地捧著冰過的椰子喝了兩口,笑道:「我後悔讓顏掌櫃去月港了。」

    上午在千戶所外督練兩個時辰旗軍,其間他還策馬馳射,雖然有時還是不能中靶,但這種情況已經越來越少,已經勉強能達到三十步十中四的目標。

    回到千戶所,小顏掌櫃不但給千戶所送來牛肉,還讓直接從鼓腹樓帶來食盒。千戶所又硝製出冰,飲下兩口冰椰汁就能鎮去全身疲乏。

    舒服!

    「哪有你這麼當官的,整天讓人來送飯,府上廚子都歇著,老娘是鼓腹樓掌管,不是你家廚娘啊!」顏清遙嘴上抱怨,手上收拾碗筷也挺利索的,抱怨完打個哈欠看向陳沐,倆黑眼圈像小熊貓似的,問道:「後悔什麼?」

    從鼓腹樓過來,小顏掌櫃可是黑著天就起來準備飯食,坐著馬車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在正午把飯送來。

    陳沐笑道:「顏掌櫃要是沒走,你不就能來千戶所燒菜了麼,當掌櫃太屈才啦!」

    話剛說完,顏清遙剛撇嘴要開口,偏廳外就傳來齊正晏一聲:「報!」

    「進來,什麼事?」

    齊正晏進來見到顏清遙也不意外,對陳沐小聲道:「周縣令問您旗軍練的怎麼樣了,說濠鏡澳那邊快鎖不住了。」

    陳沐點頭讓他下去,轉頭看著顏清遙乾淨利落地收拾食盒,嘆了口氣道:「後面幾日沒事別亂跑了,香山啊,要打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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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手銃
               
    登澳。

    陳沐做了很多準備,為的都是這個目的,登澳。

    但他沒直接答應周行。

    登澳之前還有件事,他必須去做。

    香山縣傳令請陳沐與周行同行後,整個香山千戶所進入全面備戰。

    進入七月,旗軍已經操練兩個多月,最早香山縣勾來那三百戶旗軍更是操練接近三月,不論是戰陣、號令、隊列的掌握,還是由隆俊雄、天時和尚教授的速成槍刺刀劈,都已有了雛形。

    唯欠一戰。

    「千戶,新火藥匠做的火藥和鉛丸不一樣……」

    火藥庫的事是關尊班代管,如今眼看千戶所旗軍出征在即,火藥上卻出了紕漏,讓關尊班感覺辜負了陳沐的信任,紅著臉低頭活像只大鵪鶉。

    陳沐正在測算部下旗軍還有什麼短缺的器物,征討黃粱都土賊是香山千戶所初戰,非但不能輸,還要儘量避免部下旗軍發生意外,打出一場大勝來!

    這三月來他除了教授旗軍戰陣號令以及常規的隊列操練外,還把記憶裡四百年後打行軍背包的手法教給旗軍,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變,為此專門從千戶所餘丁中選出女紅裁縫做得好的婦人,為每個旗軍趕製出簡易攜行具。

    能把重量分擔在肩、胸、腰用來連接乾糧包、水囊、薄被、皮氈墊、小背包的行軍帶,以及僅有銃手攜帶的藥壺、鉛丸腰帶。

    這種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改良實際上能給旗軍戰力帶來很大提升,何況也是陳沐的無奈之舉。

    香山千戶所作為獨立的作戰單元,沒有專門的輜重部隊來為他們攜帶巨量輜重,僅僅向黃粱都土賊開戰,即使把這個要求報上去也不會得到應允。

    倒不是陳沐不能讓六百旗軍充當輜重部隊來供給三四百旗軍的伙食需用,但那顯然不能達到陳沐儘量減少己方傷亡並練兵的目的。

    部分輜重直接由旗軍攜帶,攻打黃粱都,只需要再從余丁中組織五十人押運少量糧草與軍帳之類器具,三十架大車就能完成。

    當然,這也是因為距離較近,即使攻山受挫,也不會把戰局拖延太久,否則輜重部隊還需要更多。

    綁腿用不著陳沐來吩咐,這個時代綁腿名叫行纏,旗軍都自己備著,無非是顏色規制不太整齊。

    算來算去,陳沐覺得他的旗軍還缺一些玩意兒,比方說每個小旗配一具用於土工的軍鏟,但一時半會兒他還武裝不起,只能作罷。

    等新的鐵坊建好,裝好水力錘,才能去想想自主打製這些器具。

    「火藥出問題了?」

    陳沐愣了片刻,才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關尊班低頭道:「今日火藥匠說做好火藥,讓屬下去驗,結果他做出的火藥都是這樣的,像豆子一樣。溶出的鉛丸都加了塊布,還說能讓鉛丸塞進銃裡滑不出來,小人沒敢耽誤,趕緊報過來了。」

    像豆子一樣?

    「拿來我……算了,走!去火藥房。」

    陳沐覺得等待自己的應該是驚喜,別說火藥像豆子,就是火藥像石頭,那不也照樣能燒?何況鉛丸墊上一點布條,確實能把銃管內與鉛丸之間的縫隙堵住,增加氣密。

    關尊班不敢多說,連忙跟在陳沐後頭走出千戶衙門向火藥房走去,路上所中旗軍大多穿著新式攜行具披掛物什。

    新鮮勁還沒過,大多數旗軍都沒有鎧甲,因而穿上攜行具還像那麼回事,如果穿戴鎧甲再掛這一身,看上去就會稍顯臃腫。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香山千戶所一切草創,這套攜行具準備也不夠充分,何況本身在陳沐心目中就有實驗的成分在內。

    如果這套用具能適應這個時代的戰爭,陳沐打算把它們派人送到薊鎮去,拿給譚綸、拿給戚繼光,也拿給不日回到廣東的俞大猷。

    還沒走進火藥房,就聽見裡面有年輕人叫嚷著喊道:「放開我,我要見千戶,他都不試這些東西就讓你們拿我,放開我,我要去見千戶!」

    陳沐轉頭看了關尊班一眼,沒有說話,邁步進院裡就見幾個匠人捆著一個年輕人坐在角落,見到自己進來,匠人紛紛行禮,年輕人也掙紮起身,但看著陳沐不敢說話。

    雖然他叫嚷的起勁兒,實際上並未見過陳沐,他也不知道這個能讓匠頭兒關尊班跟在身後的年輕人是什麼來路。

    「放了他。」

    陳沐對左右匠人說了一句,隨後轉頭對關尊班道:「把火藥和銃子取來我看。」

    說罷抽出腰間短銃取出通條清理銃膛,從木柄握把下扣出卯在裡面的木藥瓦。

    等他做完這些,關尊班已從房中走出,拿了幾顆彈丸與裝在藥壺裡的火藥過來遞給陳沐,陳沐只看了一眼,就向年輕的火藥匠問道:「這個鉛丸你是怎麼融的,把你的工具拿過來讓我看。」

    幾顆鉛丸大小如一,每顆鉛丸正中都帶著一片二指寬的小布巾直接溶在鉛丸裡面。

    這個想法不一般。

    過去陳沐部下鉛丸自他還是清遠衛小旗時起,就是製作圓剪鉗直接從長條鉛塊上剪下來,擠壓成型,但顯然這幾顆鉛丸都屬溶制。

    「是!」

    許爾瑾心中對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測,此時聽到陳沐這麼說,應下拔腿就往偏房跑。

    陳沐看他跑走的背影笑了,這工匠也知道火藥房裡不能玩火!

    木藥瓦上劃著刻度,從藥壺中倒出適量火藥,藥果然如關尊班所言俱為顆粒,灌入藥室後布片包裹鉛丸塞進銃口,通條壓實,就算銃口向下輕甩都不能讓彈丸鬆動滑落。

    這個火藥匠所言不虛,這讓陳沐更加想試試顆粒火藥的性能。

    走出火藥房稍遠,陳千戶也懶得勞腳去尋木靶,銃機上弦瞄著二十步外木柵欄扣下扳機。

    銃聲並非過去沉悶的砰音,而近似啪的脆生巨響,比長銃稍少的裝藥量卻爆發出巨大力量,猝不及防震得陳沐手腕被頂了一下,鉛彈落點明顯要比瞄準的稍高了些。

    儘管銃口抬高些許,木柵欄也還夠高,鉛子打在柵欄上激起碎屑,等他揉著手腕走過去,探入半指還未摸到鉛子。

    手銃隔著二十步,幾乎把胳膊粗的柵欄打透。

    威力至少高了一成!

    手銃插回腰間,陳沐張手指著火藥房道:「那個火藥匠叫什麼名字,讓他把這些寫下來,不認字就口述,他是二等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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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老幺
               
    許爾瑾的火藥配比,不,應當說是戚繼光的火藥配比,非常接近現代黑火藥最佳配比。

    也正是這個火藥匠讓陳沐明白,最佳配比的火藥,未必最好,也未必最合適。

    銃藥、炮藥、信藥,因兵器所需側重不同,要想取得最佳效果,需因地制宜地小幅度更改配比。同樣配比的火藥當然也能用在所有兵器上,但效果未必最好。

    直到火藥顆粒化,才終於能依靠造藥顆粒大小來決定火藥燃燒快慢,這個時候,最佳配比的火藥才能凸顯出威力。

    許爾瑾有套特製的黃銅模具,打開放進布條,合上灌入鉛水等待片刻,溶好的鉛丸帶著布片就成型了。

    這不是戚繼光的方法,而出於火藥匠的奇思妙想。

    很有用。

    七月初四,副千戶孫敖率部下三個百戶駕船四十餘艘沿海繞行岐江至黃粱都腹背,滲透黃粱都並截斷其賊的內外聯繫,接著陳沐才下令開拔,六百旗軍列陣而出,沿著官道一路向黃粱都逶迤行去。

    縣令周行帶香山縣縣吏駐馬道旁,看這直儀制近似衛軍,身上卻披掛那些不倫不類的物件,不知該說些什麼。

    「陳千戶的旗軍,這麼窮?」

    周行小聲問了一句,看著身前走過的旗軍背囊腰囊掛得整齊,身上卻不著片甲,有些挎腰刀有些執長矛,卻連一頂笠盔都沒有。

    雖鬥志昂揚行陣整齊,終歸不比衣甲鮮明的軍隊看上去順眼。

    何況攜行具的服色不一,軍陣再嚴整也顯得雜亂。

    只有總旗以上武官才有鐵甲,哪怕是小旗也只能在當胸穿一件皮甲而已,簡陋得很。

    周行納悶道:「陳千戶在香山大興土木,練兵整備不曾鬆懈,怎麼旗軍連像樣的甲冑都沒有?」

    同行官吏也感嘆不斷,他們聽說陳千戶買了牛羊雞鴨,卻沒想到香山衛所的旗軍是這副模樣。

    「回去給州府傳信,請他們撥下些甲冑,沒甲冑撥些銅鐵也好,這是讓旗軍去送死!」

    香山縣令總算知道為什麼陳沐一再強調哪怕僅是面對黃粱都的土賊,都一定要操練三月,因為他的衛所根本就沒有鐵甲。

    漸行漸遠的陳沐不知道周行在想什麼,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州府沒有多餘的鎧甲撥給他,自己去買,他也買不起。本來倉庫的查獲的鐵是能做些鐵甲鐵盔出來,卻又因交付州府耽誤一月,根本來不及趕製鎧甲。

    好在他有李旦幫忙,提前把盤踞黃粱都老安山上許老幺的核心兵力摸透,只要能斷絕其與黃粱都鄉民的聯繫,來不及聚起大隊人馬,數百人之力攻打區區數十人盤踞的老安山,在陳沐的計畫中,不會有太大傷亡。

    甚至這次發兵連打仗都算不上,對香山千戶所來說,充其量只是練兵與彈壓地方而已。

    香山千戶所離廣州近而距濠鏡遠,黃粱都離濠鏡近距香山縣治遠,他們早上發兵,行軍半日有餘才堪堪抵達黃粱都,距老安山仍有半個多時辰的腳程。

    眼看天色已晚,陳沐沒有下令強行軍,乾脆讓部下旗軍在黃粱都近畿搭設營帳。

    率先行進的孫敖早在黃粱都等候多時,見到陳沐率先抱拳道:「千戶,黃粱都各處要道已設關卡,都中幾處聚落也都派兵把守控制。」

    說罷,孫敖放下手這才說道:「多虧千戶料事在前,都中百姓通賊者眾,朝夕之間奔走報信者數十之多,若冒然發兵,恐怕會受腹背夾擊——挨家挨戶,刀矛弓弩兵器收了二百多把,火銃、鳥銃也有三十多支。」

    陳沐欣賞地看了一眼軍帳裡坐著的李旦。

    並非他料事先機,而是身邊有李旦這麼個知道許老幺底細的人,為他們避免了可能的災厄。

    整個黃粱都百姓有沒有千戶都是個問題,如今卻藏著能武裝起二三百人的兵器,倘若不知深淺駐軍至此,旗軍皆為新卒,夜裡鄉民組織起來一個衝鋒,八成軍陣就散了。

    狗娘養的許老幺這麼個草寇也知道什麼叫藏兵於民?

    「大肆搜捕兵器,可遇抵抗。」陳沐估計抵抗少不了,乾脆問道:「部下傷亡多少?」

    孫敖笑笑,道:「傷了三個,抵抗者有數十,殺了一些抓了一些。都是些沒頭蒼蠅,見官兵設卡心中震怖,哪兒還敢有什麼抗拒之心,大多為奪路而逃時被被抓。」

    勇氣,人的勇氣不是恆定的,因身處環境或多或少改變。

    或許這些做過海盜的鄉民組織在許老幺的統率下能爆發出可怕的戰鬥力,但當他們和許老幺分開,官軍封鎖各處路口,讓他們不能聚伙時,勇氣便不復存在。

    自古以來偉大的兵法家所書寫的從來都不單單是兵書,在戰爭中一針見血指出人性弱點一直是領軍制勝的必要才華之一。

    陳沐頓了頓,道:「召集黃粱都長者,宣告過去的事既往不咎,讓百姓安心待在家裡,不要出門,出門就會碰到危險。」

    「道路戒嚴,挑選四處關竅要道,布下總旗警戒,三個小旗輪換四個時辰一班值守,兩個小旗輪換巡邏。這幾日,結夥行走者、行跡鬼祟者,統統抓住,身上攜帶兵器或逃跑抵抗的,一律處死。」

    「另外兩個總旗分散至老安山,務必明日正午之前探明山路。」

    說罷,陳沐回頭道:「旦兒,代我傳令婁百戶今夜率本部值夜,告訴鄧千戶,明日上午埋鍋造飯,正午攻山!」

    黃粱都不大,四個總旗組成的崗哨足以封鎖各處鄉民聚落,不論老安山還是香山九都一坊,他們都無路可逃。幾十個土賊,要是敢往海裡逃,更是給陳千戶省時省力——廣州府另一個陳軍爺手下兩個水軍把總就在海上呢。

    陳沐倒盼著他往海上跑。

    不過許老幺顯然沒有像他想像中那樣六神無主胡亂逃竄。

    次日晌午,旗軍食過飯歇息片刻,就有摸上山道的旗軍逃回來,拜倒在地向陳沐報導:「千戶,土賊沒跑,小的上山看見了,他們有刀有銃,架好了土壘等著咱攻呢!」

    「沒跑,沒跑再好不過。」

    陳沐扣好身上最後一個甲扣,手銃、短銃裝填火藥,手銃別腰間,短銃提在手,邁步出帳。

    「山上的賊崽子沒把你們放在眼裡,他設下木壘箭樓等著你們呢,都歇好了沒?」

    陳沐說著對抬指掃過整備完畢的旗軍。

    「歇好了就都起來!千戶百戶聽令,跟陳某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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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初戰
               
    老安山。

    雖說是山,但實際海拔並不高,只是近來雨季,山道泥濘給旗軍登山帶來不少困難。

    「老安山地勢平坦,讓軍卒小心陷阱,盾牌手居前,銃手打起精神來。」

    陳沐並未穩坐中軍,他與鄧子龍、孫敖各領一支人馬,自岐江山道與黃粱都兩處山道分兵並進,以此來減少傷亡。

    即便如此,作為前陣的小旗走得快看不見人影,後陣的小旗早拉開數百步距離,兩側靜謐林間沒有半點聲音,這種氣氛足夠讓旗下新卒戰戰兢兢,只有厚實的軍陣才能給他們帶來堅持的安全感。

    陳沐沒有這種感覺。

    作為領軍將領,或許他才堪堪達到冷兵器時代的合格線,但這一年多他所經歷的戰陣,山賊、倭寇、叛軍歷次大小戰事,讓他見識過這個時代東南沿海除了夷人外可能遇見的所有敵人。

    算是老油條了。

    『數百步內,沒有合適設伏的地方。』

    陳沐在心裡對自己說著,眯起眼睛看向遠方山腰,山道回轉攀升處林間,那個位置,很適合用鳥銃齊射攻山軍隊。

    「傳令付元,讓他小心那裡,親兵跟我來。」

    陳沐率三個百戶,依然是他用的最得力下屬,石岐、付元、婁奇邁,雖然最勇猛精悍的邵廷達不在,但他們依然有絕對的兵力優勢,並不為此感到擔心。

    僉事魏八郎也跟在陳沐身邊,如今千戶所叫八郎的只剩下陳沐和幾個百戶了,在別人眼中這個半大小子掌握著旗軍的一應大權,都稱他做小八爺。

    小八郎聽到陳沐的話,一撇頭,自有傳令旗軍自道旁出列,快跑著向前傳令,隨後隆俊雄率二十家兵緊跟陳沐向前趕了幾步。

    「鳥銃裝彈上弦,都握得穩些,注意前面那處山道。」

    各百戶部下都有兩個單獨的鳥銃小旗,他們如今手臂纏著的火繩都已點燃,扛著裝好藥的長銃短銃向前行進。

    陳沐親兵就要比他們強些,都是從北山起跟隨的老卒,手上又清一色的關氏燧發銃,隆俊雄與齊正晏腰上還跟陳沐一樣別著手銃,以備不時之需。

    一聲令下,家兵整備短銃,斜握胸前,蓄勢待發。

    這種情況是不需再擔心打草驚蛇的,其實最好的應對手段是遇見叵測之地,直接拉出家兵齊射一銃過去搶得先機。

    不過因為三處山道同時攻山,陳沐擔心鳥銃齊射的聲音會給其他兩路兵馬帶來誤判,所以只能謹慎而為。

    付元接到命令,前方百戶旗軍謹慎地分為兩批,兩個鳥銃小旗被調集到後面,由盾手護著刀矛手先行。

    付元雖然在戰場上不曾有過什麼出彩表現,但也沒掉過鏈子,這次更是光棍兒地直接留下兩旗鳥銃手交給陳沐率領,自己押刀矛手疾行向前,以期快速穿過這片危險山道。

    就在付元部下旗軍即將走過轉彎處時,異變突生!

    喊殺聲自另一邊他們看不見的山道驟然響起,接著就是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其間夾雜陳沐聽不清的叫喊——那是火藥爆炸的聲音!

    「不好,敵軍在另一邊?」

    陳沐頭腦中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見山道轉角處躍出數名執盾賊人,迎面將付元部下兩名走在最前的旗軍撞下山道,接著躍出幾名持倭刀的土賊,操著漢人刀法胡亂劈出,有人砍中旗軍,也有人被長矛捅翻。

    接戰發生在瞬息之間,幾乎是下意識,陳沐舉銃便射,口中喊道:「舉銃,放銃!」

    他打的不是與前軍接戰的地方,而是前面山道轉角處的林間。

    他注意那片林地太久了,短兵相接之初,思緒在他頭腦裡飛速轉了個圈,不管有沒有伏兵,先放銃再說。

    啪!

    就在陳沐擊銃的同時,山道上傳來敵軍暴喝。

    「衝過去,另外兩處山道炸燬,從這殺出去!」只能聽見人聲卻因山壁阻擋看不見說話人的樣子,「弓弩手,放箭!」

    林間一陣翕動,幾個人影從中倒出,賊人首領選的這處伏擊地點非常合適,從林間那個高於陳沐軍行進道路的地方放箭能將拋灑的箭雨籠罩住一個百戶所的兵力。

    但埋伏的弓弩手倒出並非是因為命令。

    是因為賊首下令的同時,持關氏短銃的二十名家兵聽從陳沐的命令,舉銃齊射,登時山道上好似爆豆子般脆響一片。

    硝煙瀰漫裡,兩個小旗的鳥銃手亦同樣舉銃擊發,不過即使他們受到石岐足夠的訓練,也依然不能避免初次上陣帶來的緊張,有兩三桿銃沒能擊發、余銃齊射有先後,聲音稍顯雜亂。

    兩陣齊射打過去,幾個土賊中彈自山道邊滾下來,剩下幾人張弓搭箭,稀稀拉拉的箭矢朝這邊射來,帶著尖嘯風聲射進硝煙裡,究竟有沒有傷亡陳沐也不知道。

    他只聽見箭矢刺入地面的哚哚聲。

    「端穩了銃,裝藥!」

    陳沐邊對部下發號施令邊裝填著手上短銃,不忘轉頭喊道:「石岐,小旗箭!」

    不用陳沐去提醒,最早的幾個小旗裡腦子最活快的就是石岐,他的旗軍跟在陳沐後面,臨戰的第一時間就高喊著讓四個旗軍抱著小旗箭沖上前來支援。

    「點火,放!」

    兩支架好的小旗箭曳著尖嘯竄入林間,炸開兩團硝煙,細小鉛丸爆成一片,驟然間慘呼、驚叫聲聚在一處,有人捂著臉自林間跌撞而出,失足落下山道,被旗軍刀矛手一擁而上劈戳而死。

    後面聚在山道上旗軍早就被嚇破膽了,突然墜下的敵人,不管死活都要斬成肉泥。

    小旗箭放過之後,林間就不再有箭矢飛出,陳沐估計就算還有活口也跑了,為了保險他還是對鳥銃手下令道:「舉銃,向林間齊射!」

    帶著家兵向前衝出幾步,就見付元部旗軍猛地向前進了一片,轉彎後傳來付元高聲疾呼:「衝過去,宰了這群鳥人!衝過去,衝過去!」

    等付元部旗軍魚貫而過,陳沐領兵走過這處山道時,兩三步寬的山道轉角處處伏屍。

    土賊弓弩手被擊潰後丟下二十幾具屍首且戰且退,魏八郎反持長槍給地上奄奄一息的敵人補上致命一擊,後面的旗軍匆匆忙忙把負傷的旗軍抬下山去。

    這場戰鬥他們佔據絕對優勢,讓旗軍能夠好整以暇地應對戰局變化。

    走過魏八郎身邊時,陳沐扭頭說道:「下山記得提醒我,軍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7
第二十四章 灑銀
               
    興許發生了什麼變化,土賊的數量上比李旦估計的稍多,不過也只是多了二三十人。

    許老幺的這些部下都是久經戰陣的老賊,戰力上比旗軍強不少,又大多有皮甲護身,衝殺接戰,付元部的傷亡比他們要大。

    如果是尋常百戶作戰,這場仗就已經輸了;如果是過去的千戶所,也擋不住這樣的敵人。

    但他的對手是陳沐,已經屬於古代作戰的陳沐。

    付元本部抬下山七個輕重傷,二十二具屍首,地上屬於土賊的屍首僅有十六具。

    但這又如何?

    鳥銃齊放三輪,兩支小旗箭炸在林間,殺傷二十四個藏在林間的弓弩伏兵。

    別說另外兩處山道還有鄧子龍、孫敖率領的六百兵力,就算單單是陳沐這三個百戶的兵,許老幺拿什麼擋?

    哪怕是僅僅整訓三個月的新卒,也比以前鬆弛凋敝的千戶所老卒強得多!

    等陳沐率兵攻上山頭,屬於許老幺的山寨已燃起熊熊大火,付元駐軍外圍,抓耳撓腮。

    「千戶,還剩三十四個土賊,他們把寨子燒了躲進裡面。」付元毫無辦法地,部下的傷亡讓他火冒三丈,「打不進去!」

    陳沐沒說話,觀望兩眼,把情況摸透。

    山寨不大,三十多間屋舍,有茅屋木屋,也有石屋,尤其是正中間的大石屋,應該就是付元所說的賊人躲藏之處。石製院落不怕火燒,所以他們把外面茅屋木屋燒燬,來拖延官軍攻入的時間。

    石院只有一個入口,兩把刀就能鎖住,強攻恐怕傷亡很大。

    「小旗箭,炸他。」

    陳沐覺得他們需要手雷,需要回去和關元固商量一下。

    這次他沒讓魏八郎給記,乾脆撕下片布,用土塊寫下軍醫和手雷揣進懷裡,讓付元取五支小旗箭,「準備衝門!」

    關銃隊前排蹲著後排站著,舉銃向門,在他們前面是一小旗舉五支小旗箭與火把瞄準門內,付元部下另一小旗持刀矛盾牌分列大門左右,另一小旗舉著前頭還燃燒的頂樑柱狠狠撞向厚實木門。

    哐!

    「銃手矛手,圍起來,但凡逃跑的就地處死!」

    陳沐佈置完這一切,提短銃向門內喊道:「許老幺!現在出來投降,去官府等候發落,陳某不殺你!」

    「你來啊,他娘的衛所的傻屌,老子不怕你!」

    剛喊話,門裡就傳來回應,和先前在山道轉角的聲音主人一樣,顯然那率賊人想強衝下山的人就是賊首許老幺,罵罵咧咧高聲叫道:「老子門後有炮,不想活的就撞!」

    有炮?

    「別撞了!」

    陳沐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炮,但他並不想試,揮手叫幾個抱著小旗箭的旗軍過來,對他們小聲道:「把小旗箭架到牆上,朝下放。」

    「放完就下來,別露頭,他們可能有銃。」

    石寨的院牆不低,佔地不小,卻也絕對不夠讓小旗箭滿地亂竄,這麼放進去到底會在哪兒炸誰也說不清,弄不好會竄出來。

    「別以為有幾百旗軍就了不起,要是老子在海上,打死你們這些王八蛋!」許老幺叫囂不斷,其中還夾雜著他對部下的命令,「扔,往外扔,都扔!」

    聽見這聲,陳沐登時張手讓旗軍散開,這種時候除了扔兵器還能是什麼,哪知道旗軍還未散開,數十顆石頭就向外砸了出來。

    陳沐定睛一看石院裡丟的哪裡是石頭,分明是一錠錠銀子與成片潑灑出來的銅錢!

    「別撿!」

    與此同時,伴著火線燃燒的嗤聲,五支小旗箭自院牆上點燃,幾名旗軍統統將之丟入院子裡,轉眼尖嘯聲在院中亂響,帶著土賊驚慌失措的叫喊。

    旗軍哪裡見到過成錠的銀子,就算陳沐再怎麼喊別撿也不能控制住部下所有旗軍的想法,前後皆有旗軍混亂地去撿錢撿銀子,接著院門不用陳沐去撞,自己便打開了。

    一眾土賊自門內持刀挺矛咆哮殺出。

    迎接他們的是因銀兩通寶滿地拋灑而自相混亂的香山千戶所旗軍。

    好似猛虎出閘、蛟龍出海。

    這是最精銳的土賊,有些穿著皮甲、有些穿著鐵片甲、人人都戴著鐵盔。

    而他們面前混亂的衛所軍又是如此不堪一擊,區區銀錢誘惑就使其亂了陣腳,這更加助長了土賊囂張的氣焰。

    這種氣勢大概大概兩秒。

    砰,砰砰,砰砰!

    小旗箭在院中亂炸,數百顆小鉛丸在院中四射飛濺,這種小東西殺傷力並不強,超過五步就喪失穿透甲片的能力,若在十步之外甚至可能連皮甲都無法打穿。

    但它們太密集了。

    只要被命中的地方沒有鎧甲保護,夏日薄衫根本不足以防護,何況還有最脆弱的臉部露在外面。

    只需要兩三顆尾指蓋大小的鉛丸,就足夠讓強壯凶悍的漢子失去戰力。

    土賊身後剛好有一支火箭炸開。

    血花與鉛丸同濺。

    密集的鉛丸命中鎧甲的聲音無比悅耳,陳沐聽見付元喊道:「舉矛,刺!」

    守在門口的一個小旗沒亂,他們離丟出來的銀錢太遠,此時土賊自門後殺出,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聽到付百戶一聲喊,幾桿長矛鉚足了力氣刺了出去。

    一刺一個准。

    「放銃!」

    陳沐站在家兵之後,離大門有段距離,別的旗軍可以亂,但他的家兵都是經歷過戰陣的老卒,不會被這點小把戲鎖矇蔽,前後兩排關氏銃隨命令向門口土賊齊放。

    砰砰,砰砰砰!

    氣勢洶洶的土賊被身後身前的箭聲銃響打蒙了,更別說身側更是刀矛齊出,衝出來還沒兩步,後頭的被炸傷前面的被打死,轉眼人就躺的差不多,僅餘的幾個賊人兀自負隅頑抗。

    「還愣著做什麼,衝進去殺人啊!」

    陳沐一聲令下,周圍旗軍如夢初醒,身後齊正晏隆俊雄已拔刀跳戰出去,隨後諸多旗軍湧入門中,廝殺聲僅僅一瞬,傳來付元的喝問:「許老幺在哪!」

    聽見這聲,陳沐知道他們贏了。

    沒過多久,付元像提死狗般拽出鎧甲染血癱倒在地的人,提刀橫在脖子上對陳沐咧開嘴來道:「千戶,逮住了,許老幺!」

    許老幺活不了多久,他被鉛丸打到得後脖頸子模糊一片,手腳都不聽使喚,只剩翻著眼睛嘴巴翕動說著什麼,卻聽不清。

    陳沐都替他難受,提著手銃過去俯身聽他說什麼,就見許老幺的表情極為憤怒地說了句話,陳沐不為所動,抬起手銃抵近。

    「知道了。」

    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7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盤踞黃粱都數年的土賊,朝夕之間盡除。

    至此香山除濠鏡外所有區域皆屬朝廷控制之下,香山縣與順德、新會的水路也重歸安定。

    許老幺的首級被飛馬傳送廣州府,老安山石寨也被拆毀,次日從香山千戶所調來各式牛車馬車,戰利裝了十幾車,逶迤回還。

    於香山千戶所的大部分旗軍而言,這只是一次往返不到百里的長途拉練。

    當然,其中也包含了攀爬訓練。

    鄧子龍與孫敖部攀山的道路為許老幺埋設火藥所炸,鄧子龍的運氣好膽子也大,山道並未全部炸裂,伐木架橋後率軍登上山寨,剛好調兵收整戰利。

    孫敖的運氣就差些,他那邊山道可能是本來就不太穩的緣故,土賊火藥一炸直接塌了,傷了不少人不說,還把山道堵死,最後只好原路下山,走陳沐這條路上來。

    他剛走到山腳,山上的人已經開始下來,乾脆就派人回去連夜調車馬,自己在山下等著找陳沐領罰。

    沒能達成作戰計畫,往小了說沒什麼事,往大了說降職都行。

    陳沐倒沒直接說什麼處罰,只是歇息一夜後帶兵回香山,一切賞罰等回香山再說。

    一路上魏八郎小臉兒憋得都快紫了,他攏共才學沒幾個字,可記功記罰卻是他這僉事的分內責任,手底下又沒有精通的文書來給他代筆,光是記名字就快讓他愁死了。

    他從沒這麼認真地看一個人,但回還香山的路上一直在看石岐。

    過去在清遠時記錄戰利的事就是石岐來做,如今雖然魏八郎是僉事,但陳沐也心知他暫時還不足以計算這麼多東西,所以就讓石岐負責計算戰利。

    落第書生不論數術還是記錄都不在話下,這讓魏八郎非常——不是欽佩,他就是單純的眼饞人家學問好。

    回到千戶所,石岐在千戶衙門奉上三冊記錄,分別是魏八郎寫的戰場賞罰名錄與石岐寫的戰利彙總與許老幺餘黨名錄,石岐問道:「千戶讓孫副千戶對俘虜威逼利誘,弄出這冊名錄,是為了把許老幺餘黨一網打盡?」

    石岐心中疑惑,若是為了一網打盡,直接在黃粱都駐軍幾日就好,何必回到千戶所再要名錄?

    「一網打盡?陳某既說對他們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

    陳沐滿不在乎地笑了,道:「派人把這份名錄送給周縣令,咱千戶所既往不咎,陳某可管不住巡檢司。」

    翻看名錄的陳沐痛並快樂著,與此同時還有些複雜。

    戰場上繳獲戰利,黑吃黑讓財富來的簡單快捷。

    土賊不比叛軍,叛軍搶了銀子沒處花銷,所以攜帶不少銀錢,土賊與黃粱都百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花銷銀子的地方且多且大,付元搜遍了所有屍首,也只得來一百七十多兩,又搜查了山寨各處屋舍,才弄到七萬多枚年份不一的通寶。

    倒是許老幺的石寨裡藏著六百兩窖銀。

    如今七八百兩銀子在陳千戶看來已經是小錢,並不能讓他為此感到分外欣喜。

    戰利品中真正讓他感到欣喜的是兵器甲冑,算上黃粱都查獲,三百多桿槍矛、四十餘副弓弩、三十幾桿火銃鳥銃,還有三十多件皮甲、二十多副鱗甲扎甲,五十六艘藏在岐江岸的漁船。

    還有兩位打壞了的小將軍炮,屬前裝滑膛炮,是永樂年間的老物件,都是二三百斤的小炮,除了兩門壞炮之外還得到些鐵與火藥、鉛彈。

    幸虧來的巧,這伙土賊正在試著修復這兩門炮,如果來的再晚些,陳沐將要面對擁有兩門火炮的土賊。

    最有意思的事,莫過於這兩尊正面鑄出永樂年間的炮,側面寫著順德千戶所的字樣。

    但現在炮是他的了。

    至於他的痛,來源於賞罰名錄,裡面分別記了付元部與石岐部九十多個名字,其中有七十六人是要罰的——這些傻屌居然在戰場上撿敵人丟出來的銀子!

    他還沒想好怎麼罰,罰俸或減糧是肯定不行的,旗軍沒了糧食就得餓死,那是除直接處死外束伍的大殺器,不能輕用。

    他的目的是讓旗軍知道聽他的,而並非弄死這些讓他寶貴到無以復加從各處勾來的旗軍。

    至於疑惑,則來源於許老幺的遺言。

    「旦兒,你知道許進美是誰麼?」

    石岐走後,廳中只剩李旦,陳沐這才輕叩茶案說出心中疑惑,道:「許老幺死前,說曾一本和他兄長許進美會來為他報仇,曾一本我知道,許進美是誰?」

    臨死前要是求饒,沒準碰上個心軟的就放了,盡人事救治一下;許老幺臨死前還給自己放狠話,這不是傻屌麼?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許老幺求饒,陳沐也不會放了他,估計會直接讓付元拿刀抹了脖子。

    打都打了,還放?

    古話說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陳沐要在香山建水寨,轄境內就不能有半點賊人。

    「許進美?」

    「許進美是許老幺哥哥?」

    李旦顯然知道許進美,接著就狠拍茶案道:「義父,許進美之前就在濠鏡,孩兒來香山時他剛離開!」

    「他去哪了?」

    「這孩兒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去雞籠尋林道乾?也可能是去南澳找曾一本吧。就是義父稱的倭寇,實際上過去是兩伙人,一者為汪直,勢基在倭;另外一夥最早是許棟、我爹、徐海他們那些人在雙嶼,後來被朝廷剿滅,閩廣海外就由吳平說了算。」

    說起這些事李旦如數家珍,探手道:「現在吳平死了,過去尊他為首的海寇又分作幾派,澄海人林道乾,雞籠他說了算;許棟死後南澳由他搶來的兒子許朝光做主,不過前些年被手下莫應夫殺死,現在他們還在南澳;曾一本想為吳平復仇,總和朝廷作戰,所以搶不到好地方。」

    「但他人多船多,最不好對付。」李旦說著看向陳沐,道:「許進美就是曾一本部下,義父,你這麼一說,許進美先前在濠鏡住了很久,會不會是……曾一本去年打潮州不成,今年要來打廣州?」

    陳沐沒說話,李旦話給他描繪了一副完整的嘉靖年間閩廣倭寇圖卷,明朝的海盜究竟有多大的威勢,竟然能縱橫南海諸地。

    這種力量要是能彙總一處,香料群島都能搶下來做殖民地了吧?

    「別管他來不來,先把濠鏡那兩艘三十五門火炮的大船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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