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9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2
第四十六章 如何

  總督衙門。

  「陳千戶這次來的可要早,老爺在裡面正會諸路參將呢,還得容您稍等會兒。」

  都不需要總督的管家去說,陳沐進了衙門一看就知道他要等。

  這次過來可不像先前那麼隨意,衙門院子裡熱鬧的很,假山石亭坐有青袍烏角帶的五品文官、院子裡站的是各地把總、百戶,官署小吏來去奔走,衙役侍從到處都是。

  甚至還有俞大猷的募兵部下也在外面,陳沐一進去就遠遠地抱拳算打了招呼。

  不用說,這段時間廣東官面上的人物肯定是都受到召見,五品文官都在庭院裡坐著候著,更別說他這五品千戶了,也在院子裡老老實實找個地兒歇著吧!

  「陳某這是老早了,在這等著不礙事吧?」陳沐說著把住管家的手,順手兩枚從濠鏡繳獲的金銀幣借門房寬大的袖子遮擋放在對方手裡,小聲笑道:「濠鏡土產。」

  說著還指向身後家兵帶的木匣笑道:「這也是戰利裡的西洋物,總督應當有用。」

  門房也不知入手是什麼東西,倒是覺得不輕,隨手收下後對陳沐笑道:「陳爺這說的什麼話,不用在外邊等,進去飲茶,等幾個參將出來就該香山了。」

  說著門房還朝四周看了眼,這才對陳沐小聲笑道:「他們啊,都是老爺招來讓明日後日到的,來這麼早不等著還能如何?」

  明日後日?

  現在就來了!

  這讓對總督相召相對怠惰的陳軍爺十分不好意思,笑著跟門房一道進前廳,坐在書房外等候。

  並未等太久,茶還未涼,屏風後就傳來衣甲碰撞的腳步聲,接著幾名鎧甲各異的武將便走了出來,其中就有走在最末的王如龍。

  有兩三個月不曾見過,王如龍還是那般眉宇間帶著傲氣的模樣,只是臨戰自由身並不能讓他長久不修邊幅的臉上現出多少清爽,更加滄桑。

  見幾名參將出來,作為官位低微的千戶陳沐連忙起身行禮,有人抱拳回禮也有人並不搭理,陳沐不在乎這些,對王如龍專門道:「王參將!」

  王如龍就是沒搭理陳沐的那個,官場上的人際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督撫什麼時候把他放出來,他就領兵練兵,什麼時候把他關回去,他就寫字練武,那些多餘的交際並無意義。

  只有在聽到陳沐叫他時,他才轉過頭看了陳沐一眼,接著向前走出兩步,終於轉身定下淡然開口:「是你。」

  合著王參將剛才根本沒認出陳沐。

  「你在濠鏡打得好,他們都是倭寇,倭寇犯我海疆,都該死。」

  陳沐正想問起王如龍近況,或者說他的兵馬被安排守備哪塊防區,就聽王如龍說出這樣一句,顯然在總督府裡先前是有人提到過濠鏡戰事的,接著就見王如龍張張口還想說些什麼,便被陳沐身後的聲音打斷,索性閉口抱拳。

  「香山陳千戶,總督相召!」

  就陳沐轉頭看向總督府從人這一瞬的功夫,再回過頭王如龍已經走了。

  陳沐摸摸鼻子,搖頭跟從人繞過畫工精美的屏風進入書房。

  書房裡,老總督張翰正揉著眼睛,面容露出些許疲憊,看到陳沐進來才起身走向銅鏡,邊就著門口銅盆拍拍臉面,邊隨手一指道:「自己座,也就你香山所還能讓老夫少有清閒!」

  等張翰再入座陳沐才知道讓老總督這麼疲憊的原因,因為廣東巡撫熊桴在這個節骨眼上病了。

  早年以進士之身抵禦倭寇大小三十餘戰在成平年代可謂戰功彪炳的熊桴到老來也落下一身傷病,上任巡撫時腿腳就不好,前些時日下了一場大雨,接著就乾脆起不來身攤在床上修養,無法理事。

  若換了旁人總督攬住軍政大權高興怕是還來不及,可張翰不一樣,民政軍事上的事有太多他都不懂行。

  有熊桴這樣同知、參政、兵備、按察、布政都做過的巡撫,至少大事小事能讓對方拿個主意,他抓住大方向就行。現在熊桴病倒,整個兩廣都司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壘在案頭,理不清頭緒。

  「你在濠鏡戰事的老夫看過,擊敵四百,抓了殺了沒留多少活口,旗軍傷亡不過幾十,可有虛報戰功啊?」

  陳沐連忙自證道:「總督明察,您對香山多有掛懷,兵船輜重從無剋扣,卑職回報總督恩情恨不能肝腦塗地,又怎敢虛報戰功欺瞞大人!何況番夷腦袋和咱長得不一樣,這戰功虛報不來!」

  陳沐心說,朝廷對番夷首級也沒定下賞格,有賞錢沒賞錢的事還要兩說,去哪兒虛報戰功去!

  接觸時間不短,陳沐基本上也摸清張翰的喜好,這不是吳桂芳那種硬骨頭不苟言笑的上官,好聽的恭維話也能聽進去,大概就是陳沐眼裡的傳統文人吧,有點骨氣、有點血性、有點學問也有點專長——但理學修為並不到位。

  就是不窮極。

  天理未窮,人欲也未滅。

  就是才學性格中等偏上的一般人。

  「老夫看來也是,不過前日召集各衛官,也問過他們要阻攔五百番鬼要多少兵力,他們都說要整個衛所全上陣才能抵禦。」

  張翰十分不解,看向陳沐:「你是怎麼打的?」

  有人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前日召集各衛官,肯定是發佈守禦命令,怎麼沒人召集自己?

  看見陳沐眼裡的疑惑,言路出身的總督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詫異問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前日召集衛官?」

  陳沐有些苦澀地點頭,前日召集衛官,依照張翰事先必預的樣子,可能是五日六日之前消息就已傳至各地了,而那個時間他剛剛登上濠鏡,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

  「海道上的人說你初登濠鏡要與番夷議事,沒時間來。」張翰皮笑肉不笑,臉上笑紋褶皺,一雙眼袋更顯厚重,「先總督吳侍郎臨走時就說,汪廷節是能臣賢吏但海道的事他控制不住……老夫要把他送到浙江去,再把那幾個守澳官都換掉。」

  「現在你說說吧,如何用一所兵力,擊潰一衛之軍才能抵禦的番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2
第四十七章 重銃
               
    張翰現在確實有調走汪柏的權力,就在俞大猷征討廣西之時,其餘兩廣總兵就對戰事多有推脫,對總督府的號令陰奉陽違,當時可把他氣得夠嗆。

    老爺子就向朝廷請下一道旨,讓兩廣像西北三邊一樣在戰時大權獨攬於總督之手,兩地巡撫皆要完全聽從號令。

    現在就是戰時。

    陳沐給張翰講了一遍在濠鏡對麥亞圖部海寇的陣仗,聽得老爺子不停驚嘆,戰事確實驚險。

    若沒有炮台發炮助陣、沒有火箭硝煙蔽敵讓陳沐搶得先機,在張翰看來這一仗是凶多吉少的。

    因為陳千戶並沒告訴張翰他的火箭和別人家的火箭不一樣,反正都叫火箭。

    更愈加疑惑,等陳沐說完才問道:「依你這麼說,番夷船兵雖善戰而器利,哪怕沒奪下炮台,兩個千戶所的兵力若由你操練半年,一樣能擊潰他們。」

    在陳沐看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

    打仗又不是下棋,沒有誰一定能吃掉的事,總是需要因地制宜,有炮台和沒炮台不一樣、野戰和攻山也不一樣、在近海打仗還是陸地打仗又不一樣。

    何況還有輜重、糧草、銀餉、器械這諸般事宜,一個不到位,戰力就上不去。

    但這事他怎麼跟張翰解釋呢?

    他說:「總督說的是。」

    因為陳沐知道張翰為這事肯定有他的目的,而他的目的又一定與其他衛所有關,再聯繫到陳璘所說之時,不難想像張翰想的到底是什麼。

    「那別人行麼?」

    陳沐想了想,拱手肯定道:「行!」

    不過接著,他就報出好幾個名字。

    「廣東的俞總兵、北上的戚將軍、兵部的譚部堂,更好;餘者凡可獨擊倭寇千餘者,督千軍勝五百番夷不難。」陳沐拱拱手說道:「但衛軍,很難。」

    其實陳沐這話是有些保留的,佛朗機人的水手中完全稱得上職業軍人的並不多,陸上戰力比倭寇稍高但絕無二倍之強。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不在總督心中留下託大的印象罷了。

    「這是為何?」

    「卑職初領香山,旗軍不過百二十人,皆老弱病殘,精壯者不足三分,耕作軍屯尚無餘力,又如何成日操練以備敵軍,何況……貪瀆者眾。」

    這話就有些背後揭短的意思了,但陳沐必須說,平日裡衛軍愛怎麼樣怎麼樣,現在刀子要切到他身上,不可能坐以待斃,道:「旗軍窮困,殺敵有賞,所以作戰勇猛不易潰敗。倘衛所輕易貪渡即可賺取錢財,誰又願意用命作戰。」

    「舊衛軍上下貪污成風,即便朝廷撥下軍備也要被貪去多半,換來些老舊破爛軍器。原本如廣海衛四部千戶所可戰者止四五百人、南海衛五千戶所亦僅六七百而已,兵力就已不足,又要用遠不如敵軍的兵器與番夷作戰,哪裡能贏呢?」

    陳沐提醒了張翰,前些時候他曾與俞大猷親自探視過廣州府近畿諸多千戶所,知道幾處千戶所大致兵力,現在一想確實是這樣,看向陳沐的眼神更帶著難能可貴。

    五個千戶所有七百人不到,香山一個千戶所有千人,戰力能不高麼?

    「你說兵器與番夷差別甚大?」

    「荒謬!」張翰不能理解了,「矛都是矛、刀都是刀、銃都是銃,軍械能有多大差別!」

    就算是鳥銃,自首次擊敗佛朗機人,整個大明都在製作鳥銃,北方還差點,但南方尤其廣東,鳥銃可是個很常見的物件兒。

    陳沐並不氣餒,對張翰訓斥荒謬恍如未聞,耐心道:「矛都是矛,但衛軍的矛是生鐵矛,硬而脆,捅在鋼甲上不少會嘣斷;刀都是鋼刀,衛軍的刀卻都是父輩爺輩的老兵器,磨礪久了不禁劈砍;差別最大的就在銃上。」

    陳沐說著拱手道:「此次卑職來廣,帶了幾樣在濠鏡作戰的戰利,都是鳥銃,放在衙門外由人看護,若總督不急,卑職請你看看,一看便知區別。」

    張翰不急,他是今年新調到兩廣來做總督,沒有根基沒有人脈,武官裡只有陳沐這個千戶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培養,算是自己人。

    如今曾一本犯境風聞日盛,香山地理極為重要,他有整個下午來聽陳沐對香山的想法。

    「拿進來。」

    陳沐得令,讓家兵去傳令,不一會就送來一個大盒子,裡面裝著三桿鳥銃。

    「軍門請看,這是咱的大明的鳥銃,卑職來時路過香山所,從庫裡取來的,是上任千戶的留存,諸多千戶所武備都是這種。軍門,可以放案上?」等張翰點頭,陳沐不想多拿片刻,從長匣裡拿布鋪在書房桌上把老舊的鳥銃放上去,介紹道:「大明第一批造的鳥銃,歲數同卑職差不多。」

    陳沐說著不禁笑了,道:「它老了舊了,但試了試還能用只是不准,當年的做工很精良,銃口約莫有三四分,一指寬,三錢重鉛子,可射百步,六十步破輕甲、三十步破鐵甲。」

    聽陳沐這樣講解,老總督張翰攏著花白鬍鬚勾起嘴角,臉上露出驕傲,道:「鳥銃本西夷之物,今已是中華長技!」

    過去,是中國會做好東西,教別人。

    現在,是別人會做好東西,中國學。

    以後,是自己會的好東西,不讓做。

    這不是誰的錯,就像張翰驕傲的笑容,這個時代的人大多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麼樣。

    「這是卑職在濠鏡繳獲的戰利,也是銃,一樣由火繩擊發,但是更沉,鳥銃不到十斤,這個要二十斤。銃管更厚,口徑更大,鉛子一兩重。」

    陳沐說著,把一枚大銃子和鳥銃鉛子並排放在一起,道:「銃極沉,要用架子才能端平擊發,同樣可射百餘步,鉛子九十步穿破長牌,打碎鐵甲,卑職麾下中銃的小旗現在還躺著不能起身。」

    張翰的表情變了,端著銃觀摩很久,末了舉掌壓下,道:「一會出去試銃,真像你說的——這個要快馬送北京!」

    「還有這個,軍門請看,銃口制式皆與鳥銃相同,卻不用火繩。」陳沐說著又拿出另一桿轉輪打火銃對張翰示範道:「靠上發條,扣動扳機燧石與鐵砧摩擦起火,外有罩蓋,夜間伏兵自不必說,就算是雨天也都用。」

    說著陳沐放下鳥銃對張翰拱手道:「軍門,卑職也以為,這兩桿銃需即刻送入京城,擇選能工巧匠,尤其要做出合適的簧鋼。」

    把銃送去北京對大明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並不知道,更優秀的火力似乎對封建王朝的統治起到反效果。

    弄不好皇宮門外一聲銃響,宣告偉大革命新紀元呢。

    他有他的想法。

    斟酌再三,他才打定主意對張翰道:「最好,能調些能工巧匠,至香山,哪怕僅僅廣州城的巧匠,卑職請命,由我督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2
> 第四十八章 摒棄
               
    這次張翰沒答應,倒不是不同意陳沐的建議,或許是陳沐的話讓老總督聯想到什麼,因而提了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

    「香山縣令周賓示前些時候奏報請升香山縣為香山府,下轄順德、香山二縣的事,你知道麼?」

    陳沐有些不明白,香山升不升府,和他想要掌管官辦軍械有什麼關係,拱手應道:「卑職有所耳聞,好像是因香山大戶多匿田與寄莊,與順德官吏多有糾纏,管轄不便的原因吧。」

    「就是這事。」

    張翰抬起手來豎起食指,於書房踱步而走,轉過身道:「周賓示是能吏呀,他在澄海做的很好,百姓現在還記掛他的恩德,這次他也把濠鏡的水陸私販事宜做的很好,我聽說縣中士紳要為他建座塔,他做知府。」

    張翰笑笑,「不比現在的廣城知府差。」

    「老夫這幾日就在思慮這件事,如單單下轄順德,就好像老夫認定順德縣官吏私德有虧,這事是做不成的。要是把新會、新寧、順德、香山,合立一府,倒還有些成事可能,只要廣海衛不說話。」

    「廣海衛指揮使想讓香山重歸其下轄,先別急著拒絕。」

    張翰似乎知道陳沐不想歸屬轄下,道:「洪武二十年,祖宗令天下都司衛所各置兵器局生產軍器以備自用,廣海衛軍器局已經廢弛,如果你去,老夫可命指揮使將軍器局移定香山所由你掌管,強實軍力,以護海疆。」

    陳沐聽著張總督這一通操作,腦子有點蒙。

    這位爺不是能把事辦成的那種人,他其實什麼都沒辦,言路謹小慎微的才華被發揚至極致,哪個下屬都不得罪。資源一再妥協分配,最後貪官整治了、擔心名譽受損的清官也沒影響,每個人都挨了一巴掌,還都吃到自己想要的棗兒。

    但陳沐不舒服,怎麼辦呢?說出來唄。

    「軍門明鑑,廣海衛恐怕做不成這件事,即使卑職去了,恐怕也做不成。」

    陳沐撇撇嘴,本想彎彎繞繞地背後捅一刀,後來想想在老人精眼皮子底下這麼幹恐怕會被看出真實用意,落個小人印象,還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

    他抱拳道:「卑職庫裡還存著兩門順德千戶所修的火炮呢。」

    張翰不解,「嗯?」

    「攻打盤踞香山土賊時的戰利,土賊放在石寨門口,說要拿炮轟卑職,香山所都沒炮,土賊手上有兩門,打贏了搬回去才發現是順德千戶所的。」

    張翰顯然有些不可置信,雖不至於瞠目結舌,也緊咬牙關顯然極其憤怒。

    陳沐攤攤手,「炮都賣了,做出再好的兵器又有什麼用呢。軍門,等曾一本之戰結束,香山所重歸廣海衛沒問題,您下令就行。」

    「不過掌管軍器局,您還是從長計議,指揮使、同知、僉事,就算別的千戶所同僚,卑職受他們轄制,但凡有什麼要求,也是做不成事情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每個時代的人們都認為自己是開明的。

    但越是開明的時代,人性反而越惡,人們看見比自己優秀的人,第一想法絕不是學習,而是毀滅。

    他在香山所已經夠了,要麼不歸進廣海衛,如果歸進廣海衛,就必須丟掉自己所擁有的一些東西。

    所幸陳沐比張翰還差得遠,在他們之間的關係裡,絕非老師與弟子或忘年之交,而是單純的上下級。

    「連炮都不要了,你還去廣海衛做什麼!把那兩門炮送到廣州城來,你就在香山所,哪兒都不要去!」

    老爺子氣的吹鬍子瞪眼,好半天才平息了心頭怒意,坐回案頭邊翻找書錄邊頭也不抬地道:「即使那兩門炮如實,老夫也不能把廣海衛的軍器局撥給你,但你可以在香山自己立個軍器局,這是不違制的,老夫先讓廣東都司軍器局的工匠仿製,仿製成功,再分送南京、北京兵部。」

    聽著這話,陳沐再忍不住心頭喜意,低頭抱拳行禮。

    這意味著從今往後,香山的戰船可以自造、香山的火器也能名正言順地自造,甚至不但能自造,還能用更好的火器供給其他衛所換些銅鐵原料。

    關鍵在於,這意味著香山千戶所徹底擺脫其他衛對他的控制。

    說著,張翰找到前些時日陳沐從香山送來的戰報書信以及對濠鏡管控的設想,枯槁的手指劃過紙面,抬頭看向陳沐,道:「你送來的手本,老夫看了,其中扼門守敵,敵自亂之;駐軍管民,民自化之;這話很好,你比很多人都有膽量,但老夫擔憂的是你能否做好?」

    一直以來,明朝對濠鏡澳的夷民是有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觀逃避的,雖向他們收繳商稅,稱他們為『餉商』,取自供給軍餉的商人之意,但實則把濠鏡當作『隱然敵國』而並非自有領土。

    一塊沒有資源、沒有價值的小海島,對大明而言沒有什麼用處,像租給番夷任意使用一般。

    陳沐提出了新思路——既然這個海島已可創造收益,就要拿住、管住,讓它創造更高的收益。

    「你說在濠鏡拔除設守澳官,增設三部百戶所,兵員自募、軍備自籌、劃分糧田食以海事;新設稅官庫使,重整海關梳理稅務;用我官吏設夷律管夷商、招夷人副手,獨行法於海外;關閘每月三開,扼以糧草備不測;這四道條陳,老夫上奏朝廷,准了。」

    「但你另外說的,遣人入夷商炮廠學徒、設學教授夷人言語、管理夷教、並派生員入夷學學其方略,這幾道條陳,就有些不知所謂了吧?老夫上表到朝廷,是要被人笑做通番總督的!」

    張翰的笑意裡有些輕視陳沐這個小年輕,「教授夷人言語,使其開化,何必?生員皆為國朝高才,當科舉入貢以走正途,又何來學夷人方略之舉?至於入炮廠學徒,更為滑稽,難道我泱泱大明竟淪落到要向人學徒的境地?」

    「此等小技!」張翰的手拍在陳沐拿來的西班牙重銃之上,道:「我國朝兵部一看便知,製成比其更利!」

    三年五載之利,張翰良言盡納。

    百年方針大計,一概摒棄不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2
第四十九章 座次
               
    陳沐沒跟張翰深究,即使說動了張翰,人微言輕的他也說不動廟堂之高。

    張翰貴為兩廣總督,對夷人瞭解甚少,耳濡目染卻已是明人翹楚,倘若連他都是如此瞭解,想要勸服那些身處廟堂不曉夷事的朝廷大員呢?

    一個人,是不足以對抗一個時代的。

    推動變革、促使進步者,古往今來才區區幾何?

    又有幾人,能扛得住反噬呢。

    這倒不至於讓陳沐心裡發堵,幾騎輕健快馬回香山的路上,陳千戶一路高歌著不知名曲調,他想要的張翰都給了,既不會被調到廣海衛受人轄制,在濠鏡澳的管理也不會束手束腳,這對陳沐來說就已經夠了。

    至於老總督不同意的那些百年大計,其實無礙。

    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偷偷干,無非不能利國利民,但利己還是可以的。

    難道還不能偷摸弄?

    關閘一關,誰知道濠鏡真正發生了什麼!

    拿四六不懂的生手進葡萄牙炮廠學徒,等他學成再教授香山所的老練匠人,鑄造與鍛造,中西結合的使命完美達成。

    想用朝廷生員進夷人學校,也無非是想要用這個時代最聰明的明朝人去學習外國人有好有壞的技術罷了,如果不能用生員,難道用普通百姓就不行了嗎?

    不能在濠鏡設立學校,朝廷對衛學可是應允的。

    事實上,這次和張翰的談話更堅定了他要盡快建立衛學的想法,現在他可要獨力奮戰韜光養晦,當香山衛學建成十年,再抬頭看,陳爺身後當有人搖旗吶喊。

    最讓陳沐開心的,應當是老總督給了他一個承諾。

    「臨戰不要貪功,廣州四衛都靠不住,你香山守備府城是重中之重,做好了這事,往後讓你不受轄制。」

    不受轄制是什麼意思?

    香山縣升府,香山所升衛?

    陳沐沒忘細了去想,廣州府守備這麼嚴整,曾一本來不來還要兩說。海寇要是不來,一切承諾都只是鏡花水月。

    香山濠鏡。

    回來花了幾日時間,濠鏡澳上卻沒絲毫變化,只是街上少了許多行人,蕭索的很。

    「番夷老實得很,既然你回來了,水師的兵也該調走了,有日再會!」

    陳璘帶著水師離開,不過他的話讓陳沐奇怪的很,按他的想法,完全沒估計到會耽誤這麼長時間,番夷被圈在軍營裡也沒出一點兒問題?

    「千戶不用擔心這個,卑職想過這個問題,所以跟周縣令商議後,讓邵百戶把他們分開了。」石岐抱拳解釋道:「他們就像各個總旗小旗一樣,和兵關在一起易生變故,但旗官和旗軍分開關押,沒了領頭人,那些兵也就想著每日吃飽喝足,只要送一口飯,沒人生亂。」

    石岐說著露出有些陰險的笑容,道:「倒是那些番夷中的貴人受不了,這兩天鬧了好幾次了,聽李旦說是怕咱把他們弄死,還說什麼在他們家鄉像這樣的俘虜,是可以輸錢放掉的,這幫蠻子說咱是蠻子。」

    「誰吃飽撐的要弄死他們,我還指望著他們給廣東輸稅呢。」陳沐擺擺手,合著這幫人這就把自己當成俘虜了,道:「去告訴他們那些貴人,現在可以出來了,一個時辰後,我要在這見到他們,沒來的人,船至沿海擊沉、人至沿海宰了。我去找周縣令合計這事去。」

    石岐給陳沐指明周行的去處,自己轉身走去下令,陳沐在議事廣場笑了。

    周行還真搬進葡萄牙人的市政廳了。

    市政廳裡挺熱鬧,從香山調來的衙役進進出出,搬運著書信之類的物件送上馬車,再由他們輸送至香山縣衙,周行正在內裡的屋子裡伏案寫著什麼,抬頭見是陳沐,急切道:「陳千戶,你可算回來,總督怎麼說?」

    「還能怎樣,短期取利的總督都應允了,另外幾條,意料之中。」陳沐搖搖頭,看見周行臉上失望之色漸濃,「你這邊怎麼樣?」

    那幾道條陳都是陳沐事先與周行商議過的,周行在這方面要比張翰有些見地,雖然起初也覺得是無益之事,但他親眼見過炮台發炮驚天動地的巨響,也知道火炮對敵軍士氣的打擊有多厲害。

    有些事只有見識過了才知道厲害。

    但說真的,陳沐真希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遠都不必知道。

    可惜這不可能。

    周行抬手敲敲桌上的小擺鐘,接著把書冊推過來道:「夷人此物頗為有趣,濠鏡的百姓已統算出來,我明朝百姓四百多戶,常住島上的夷商一百多,不算他們的僕人,其中倭人數額之巨觸目驚心,足有千戶。」

    「不對,那不是倭人。」陳沐擺起一根手指笑了,道:「有咱們的倭寇冒充倭人,他們是海寇,怕統計後抓住他們處死。」

    倭人哪兒會上千戶地跑到濠鏡這個小地方來,裡頭撐死能有三百戶倭人就已經是高估了。

    這個時代的南海,明人才是海盜的主力軍。

    「不管他們,回頭陳某去找他們的首領,現在該咱們去和他們的貴族談談濠鏡的新法令了。」陳沐對周行笑笑,道:「周兄只管宣讀法令條陳,陳某來讓他們答應。」

    周行對此存疑,起身讓從吏收起書錄跟他一道走向議事廣場,邊走邊道:「言語不通,就算有你找的翻譯,番夷也未必能聽懂意思,給他們定規矩,太難。」

    「不用你找翻譯,你就說漢話,讓他們自己找翻譯,找不到就別聽,又不是他們說了算。」

    陳沐滿不在乎,突然想起來轉頭問道:「對了,這幾日島上剩下那座炮台拿下了麼?」

    「早拿下了,你剛走你那義子就帶人把炮台奪來,交由付百戶手下一總旗看護。」

    陳沐放心了。

    混跡在濠鏡的明人海盜似乎一下變得炙手可熱,受聘於各個夷商、船長充當翻譯,讓來自徽泉二地的海商又出了一把風頭。

    等陳沐與周行一道行至議事廣場上時,旗軍搭起木台,夷商從各個商舖裡由僕人搬著椅子接踵而至。

    對他們來說是分辨夷人身份地位的大好時機。

    似乎全世界都講究座次,但陳沐面前的情況分外詭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2
第五十章 引商
               
    高台之下商賈坐得緊湊,西洋夷商、東洋倭商、南陽僑商同樣涇渭分明地分作三片,這是意料之中沒什麼詭異的,問題就出在高台之下最前,距離陳沐、周行最接近的一排,僅僅三處座椅。

    這本應當是濠鏡澳所有商賈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如果陳沐沒有看錯的話,三張面孔統統都是明人。

    李旦在陳沐身側耳語道:「義父,最左邊那個,是泉州人李禹西,他身後站的是同鄉大海商陳斗岩、柯治宇、史小樓和儒商曾友泉,是過去海道汪柏定下客綱的泉州商,泉商入海、徽商行路,是官商,過去孩兒也靠他們吃飯,這次搶船,他們也幫了忙。」

    「中間是詔安大商,他們人最多,海上最凶。在詔安有林、田、傅三大姓,共一千餘家。男不耕作,而食粱肉;女不蠶織,而衣錦綺,算是倭寇。」

    「右邊的首領叫林鳳,漳州饒平人,從小就是海上綠林,以前是泰老翁的部下,泰老翁死後佔著澎湖,時常與雞籠的林道乾來往,去年還率船隊攻打詔安,他身邊跟著的應該是新會的後生……他們怎麼走到一起了。」

    有意思,陳沐看著坐姿模樣各不相同的三處首領,以及後面外洋商人,輕輕搖頭,真有意思。

    倭寇都明目張膽地做到濠鏡來,出現在他面前,能沒意思麼?

    最有意思的是這個林鳳,他知道。

    「周兄,請!」

    周行並不知道在面前坐著的都是些什麼人,就算知道他也不會怯場,取出他與陳沐定下的章程便宣讀道:「自濠鏡准外洋商賈為駐,管理繚亂,今重定客綱,新設客律,自今日起,凡登島互市之商,人俱需有籍有牌有旗,無籍之人不得行賈,無牌之人不得登島,無旗之船不得泊岸。」

    隨周行話音落下,諸多明人翻譯把話說給夷商聽去,頓時一片騷亂,有人歡喜有人愁。

    陳沐擔心有人不能理解,輕咳一聲,拱手道:「上籍者為濠鏡引商與坐商,引商不得出島、坐商才能開店;發牌者為濠鏡客商,只有客商駕餉船才能在濠鏡買賣。」

    「如何成為引商?如何得牌?如何得旗?」

    佩雷拉身側的明人翻譯高聲問著,周圍眾多商賈附和著發問,他們最想知道就是這個,如果很難弄到這些東西,無疑就是告訴他們現在滾蛋,這樣肯定是要炸鍋的。

    「別著急,除了權利還有義務,聽完再說。」

    陳沐笑笑,周行繼續道:「凡引商、坐商、客商者,凡在島上,皆為濠鏡之民,凡濠鏡遇敵,皆需率船隨香山千戶出戰。」

    嗡!

    炸鍋了。

    一眾夷商與翻譯大聲爭吵著,最前面三人的臉色也不好看。

    泉商面色不好看是必然,在過去他們擔當著引商的職責,如今陳沐與周行要重新分配利益,必然對他們有所觸動,不過還並非不能接受。

    只要他們依然是引商,就不會有問題。

    另外兩邊的林鳳與詔安商人面色不佳,則是因為周行的第二句話,他們都是海寇,一旦濠鏡夷商通過這道客律,意味著濠鏡隨時有大批來自西方的武裝商船能為之驅使,甚至臨近廣州的整片海域都在他們的巡視之下。

    可想而知這對其他『海商』是多大阻礙。

    人數最少的倭人中幾乎沒什麼異議,南洋商賈也很安靜,爭論最激烈的還是佛朗機那些西洋商人,正當爭論愈演愈烈之時,商人首領佩雷拉與包括培萊思在內的幾名神父穩定了局勢。

    佩雷拉起身向陳沐問了幾句,伸出一根手指,他的翻譯道:「我們可以協防濠鏡,但我們買賣繳了稅,僅僅是在這裡做生意並不能再讓我們為濠鏡而戰。」

    「把市政廳和炮台還給我們,並釋放麥亞圖爵士,你們的軍隊不在這裡駐軍,我們才能為濠鏡而戰。」

    隨佩雷拉話音一落,周圍西洋商人各個點頭,口中發出『耶耶』的讚許之音。

    陳沐搖頭笑笑,道:「市政廳今後將改為朝廷在濠鏡的衙門,以處理諸多事務,麥亞圖觸犯大明律法,沒有人可以寬恕他。就像我今天如果用銃和炮把你們擄掠,賣到別的地方一樣,是沒有人能寬恕的。」

    佩雷拉還嘴非常乾脆,「我們有很多戰船和水手,如果要僱傭他們,你們要付出更多代價,既然不能釋放麥亞圖,也不能還給我們炮台和市政廳,一成稅率也是很好的提議,如果不行,我們絕不會為濠鏡而戰。」

    濠鏡交易的稅率過去是一成,後來被更改為兩成,現在他們希望把稅率重新降回一成。

    陳沐發現他被騙了,佩雷拉他們根本沒想要回炮台和市政廳,包括釋放麥亞圖在內的提議,這都是他們談判的籌碼,或許他說出口就根本沒打算會讓陳沐同意。

    只是在談判中的習慣,先丟給對方一個絕對不會同意的提議,在被拒絕之後再說出自己的真正意圖。

    這樣往往會提升很大被答應的幾率。

    佩雷拉深諳於明朝官員的相處之道,因為賦稅並非繳納給官員個人,而是拿給朝廷,對官員來說無關痛癢,這就導致他們經常能從官員手中撿到大漏。

    但這是陳沐,他只是笑,你是說你們絕不會為濠鏡而戰?

    陳某將給你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這在陳某看來似乎並非一個好提議。」陳沐緩緩搖頭,非常不同於東方的攤開手道:「我這兒似乎有一個更好的提議,諸位想不想聽聽?」

    「濠鏡只會有十名引商,每名引商可頒發五個坐商號牌與十個客商號牌,每名掌握號牌的客商,將得到十面船旗。換言之,濠鏡今後將有也僅有十名引商、五十家店舖、一百名客商與一千條商船。」

    陳沐笑笑,濠鏡現在根本沒有五十家店舖,也沒有一千條商船,但他認為今後可能會有,哪怕沒有也沒什麼關係。

    「濠鏡的稅率,不會是兩成,也不是一成,而是一成五的稅率。」陳沐說著抬手掃過台下所有人,道:「在這一成五分的稅率當中,哪個引商部下的商舖、商船所繳納的稅率,將有一分作為引商們對濠鏡建設與管理的酬勞!另外一分,將存下來在遇到戰事時作為船長、水兵的殺敵獎賞!」

    「現在告訴陳某,誰要做引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7
第五十一章 作價
               
    剛剛是誰說絕不會讓水手為濠鏡而戰來著?

    忘了他吧!

    現在人們只記得十名引商將得到在濠鏡稅款中抽成的權力,而船長與水手將得到戰勝後瓜分另一部分的權力,不會為濠鏡而戰?

    開玩笑!

    「耶穌會濠鏡大主教卡內羅,就是在這建起教堂、學校、醫院的那個人?主教在佛朗機人中擁有很大的權勢,引商算他一個。」

    「至於其他的佛朗機人,佩雷斯和培萊思神父在佛朗機人中也有很高的威望,算上他們兩個。」陳沐坐在佛朗機人蓋起的市政廳裡,盤算著引商的數量,輕叩桌子道:「還有卜加勞炮廠的老多祿,今後我需要他,所以……佛朗機人引商就此四人,周兄覺得如何?」

    周行身邊沒有李旦這樣對濠鏡如數家珍的近人,何況佛朗機人引商在他看來是誰無所謂,翻動著名錄道:「泉商李禹西、史小樓與儒商曾友全,他們過去就置辦客綱,在官場也有力量,應加此三人。其餘三名引商,東洋南洋又該由誰充任?」

    從前作為客綱牙商的泉商是必須加入的,逼急了他們砸了鍋誰也別想吃這碗飯。

    陳沐笑笑,說道:「東洋引商李旦、南洋引商華宇,還有一人,我想以林鳳擔當。」

    起先那些人,周行都未有何異議,唯到此時,探手急道:「林鳳為倭寇,萬萬不可以其充任!」

    林鳳還真是巨寇,和李旦這種生活在濠鏡沒出過幾次海的小嘍囉不同,他在海上聲勢頗大,既行貿易亦為海盜,盤踞澎湖常登濠鏡、雞籠等地,聲勢頗大。

    「就因他是倭寇,給他穿上鞋,才好以寇制寇!」陳沐取過從鄧子龍那得到的廣輿圖,對周行道:「雞籠、澎湖在此,林鳳盤踞於此地大島,島上不產糧食重山連障,他缺糧就只能擄,只能掠,這幫人難道會放任自己被餓死?」

    「若他做了濠鏡引商,就不同了,他在濠鏡能得到少許補給,則少了為禍沿海的動機,再則其人精熟海戰,則可為我之用,一來護衛濠鏡、二來免其與西夷合流。」

    最可怕的不是這些人,而是現在受困於遙遠大海另一邊與奧斯曼帝國打仗那幫人。

    周行依然搖頭,擺手道:「三分抽盤截留,已足夠千戶所整編一支強軍。寇決不能為引商,若將來不能制,必成朝廷肘腋之患,陳千戶,此事周某斷不能同意!」

    「興許是陳某太性急了吧,周兄說的也對。」

    陳沐沒再強求,儘管他一直想統合南海這些明人流落在外的海商,但這也確實是如周行所言,機遇與風險並存的事,他也沒有完全把握。

    「從長計議吧,那另一引商就由周兄摘選。」陳沐搖搖頭,感慨著這個時代行政效率真心低下,道:「總督派來的稅官還沒到?再不到總督都該回肇慶了,到時候事情更難辦。」

    廣西的事情剛定,廣東的事情又起,張翰在廣西廣東之間搖擺不定,如今廣東官軍都會遍,兵事交付俞大猷、湯克寬二總兵督理,張翰也就該回駐地肇慶了。

    陳沐是想趁新稅官過來而張翰又沒離開廣州府,給新稅官定定規矩。

    濠鏡的稅,張翰交他全權處理,最少要給朝廷繳上一成,剩下的要他和夷人去談。

    如今他已與各國夷商定下章程,剩下的就是稅官這邊的事了。

    「義父,有人求見。」

    李旦前來報門,陳沐詫異道:「不是說想來走門路撈引商籍的都不見麼?」

    「不是引商籍,是想收下千戶所那批戰利,孩兒覺得義父應當想見見他們。」

    收下那批戰利?

    陳沐正發愁那些東西該往哪兒弄呢,除了拿去總督衙門以及香山所鐵坊的鳥銃、胸甲外,剩下大批甲械、飾物乃至家具和船上的貨物,他都沒地兒放,原本想著等商引一時做好再從濠鏡找買家出手,沒想到現在買家就找上門了!

    「那周兄,我去看看,最後那個引商就全賴周兄看何人合適了。」

    同周行告辭,陳沐跟李旦走出室外,這才問道:「想收戰利的是誰?」

    「西夷的佛朗機人法裡卡特,還有,還有林鳳。」

    李旦頓了頓,抬起二指道:「兩個海寇。」

    陳沐選了市政廳的另一間書記室坐下,這才讓李旦去叫他們進來。

    與想像中的西方海盜模樣不同,法裡卡特是個衣著極其講究的西班牙人,不同明人蓄鬚的習慣,臉面打理得很乾淨,鼻樑與眉骨高挺,眼睛深邃下巴有窩,但髮色與明人相近也是黑色,面容看上去像阿拉伯人,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矜持笑意微微上鉤。

    五官不論哪個單獨拎出來都是美男子,合一起卻不太好看。

    頭上戴著跟李旦搶來的那頂大帽差不多的船長帽,後面插著紅纓,進門就摘掉向陳沐致意,穿著黑色襯衣與黑蓬鬆短褲,短褲下是白色長襪直至腳部深色船鞋,襯衣領部則是白色誇張的百褶領。

    這樣的搭配在陳沐看來並不好看,但衣著面料很好,大明的生絲出口織成的體面衣物,透氣而舒適。

    一進門,法裡卡特便嘰裡咕嚕說了一堆,陳沐雖然聽著但注意力卻放在後面進來的林鳳身上。

    反正他也聽不懂,李旦會翻譯的。

    林鳳的模樣,更符合陳沐對一個海盜的預期,年齡不到四十,大約是山羊鬍的原因久經風霜的國字臉顯得長而尖,斗笠掛在身後,長袖綠武服挽起袖子,手腕帶著皮墊護腕,未束緊的衣懷敞開露出筋肉結實的胸口,彎彎的眉毛即使與炯炯有神的眼在一起也很難讓人覺得凌厲。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胸口——有刺青。

    明初太祖朱元璋就下令將有刺青者流放充軍,陳沐所見也不過只有疍民會在身上紋蛇以避水,除此之外還從未見過旁人刺青。

    林鳳就不像法裡卡特顯現出那麼彬彬有禮,要直接的多,進門便抱拳行禮,聲音並不粗豪,卻透著堅定,「草民林鳳,拜見陳千戶。」

    「他想要的是那些黑番和貨物,草民想要那些長矛長銃和硝土,不知千戶,作價幾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7
第五十二章 絲綢
               
    林鳳這個海盜頭子當的,開口來找軍爺要刀要矛要銃,這不是找著挨揍呢?

    把陳沐都逗笑了。

    「你膽子好大啊!也不怕陳某把你抓了,你要這些刀銃來做什麼?」

    陳沐說著指指桌上放著的戰利表對李旦道:「黑番不賣,其他的你看他想要什麼,讓他自己出價,晚上出去找人問價,然後告訴他,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白銀黃金,合適就賣。」

    說罷這才轉頭看著林鳳,看他如何回答。

    陳沐對這個時代的中國海盜有複雜感覺,貪婪的西方殖民者對東方的征服計畫就出現在他所處的這個時代,而真正的短兵相接卻要等到三百年後,那麼是什麼擋住了他們的腳步?

    有一半的功勞是縱橫南海的中國海盜。

    林鳳笑笑,並不怕陳沐的威脅,但他的動作表露出相當的防備心態,抱臂有些自嘲意味地說道:「出海都是變民,沒些刀銃傍身不行。千戶身邊跟著李旦,應該不屑抓我。」

    陳沐仰頭笑起來,抬手指指放在一邊的椅子,「你只要不攻掠同胞兄弟,陳某不會抓你。恰恰相反,你在海上需要的糧食、水、兵器,陳某都能給你。」

    陳沐對這個時代的海盜瞭解不多,但對面前這個留著山羊鬍子的泉州人有所瞭解。

    他在福建沿海做過不少壞事也殺過貪官污吏,船隊佔了澎湖,是福建通緝的大倭寇。

    另一個時空的幾年之後,這個人帶著他包括明人、琉球人、日本人、馬來人的複雜船隊被明軍擊敗後敗逃到西班牙人殖民的馬尼拉,殺死指揮官,攻打總督府,短暫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

    西方世界的海盜被視為反叛英雄,因為這個時代他們的帝國就在那些海盜搶掠販賣來的給養中強盛。

    東方世界的海盜,則僅僅是一些底層殘渣,是不論肉體還是靈魂都應當徹底毀滅掉的垃圾。

    陳沐並不這樣想,他向林鳳攤開兩手,「如果有朝一日你想隱姓埋名,陳某所在之地也許對你來說是不錯的選擇。」

    林鳳並不知道陳沐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但還是抱拳拱手道:「多謝千戶抬舉,草民祖上三代都在海上漂泊,走到哪算哪,死在哪算哪。」

    頓了頓,林鳳接著說道:「近來海面要亂,我不會把濠鏡的事透信兒給曾三老,想購些矛銃,不過是趁此機會與另一夥海寇爭鬥罷了,千戶若是不賣就算了,我承你的情!」

    「刀銃不能賣你,糧食和水,你可以找李旦買。」陳沐抬起一根手指,「以後如果你在海上有什麼收穫,也可以找李旦,兵器、火藥、貨物、船,他都要。」

    林鳳告辭沒多久,西班牙人法裡卡特也留下各式貨物定價後離開。

    李旦探頭看看外面過道,確認沒人後才攥著拳頭止住不心頭喜意,對陳沐壓著聲音道:「義父,如果這紙上寫的沒錯,這批貨能換至少八百個那樣的金通寶!」

    李旦說的金通寶就是克魯扎多金幣。

    價格把陳沐嚇了一跳,皺眉脫口而出道:「這麼多?」

    「這還不算麥亞圖家裡那些家具和那處宅子,單是零零碎碎的貨,生絲、綢緞還有幾根象牙。」李旦搖頭道:「對了,為何不連那些黑番一道賣了?佛朗機人願意出一百五十個金通寶買走咱一百三十個俘虜讓他們去當水手。」

    「賣人這事髒,這些東西是怎麼到我手裡的你忘了?」

    陳沐沒好氣地說出一句,取來李旦拿著的書冊邊看邊道:「往後身邊弄幾個懂行的買賣人幫襯,那些俘虜給你了,你和華宇分分,願意當水手的,讓他們跟著你,不願意當水手的就讓華宇安排,港口要有人搬貨,讓他們去。」

    「還有這次你奪來的四條單桅快船,留一條,剩下三條歸你了。」陳沐低頭看著,皺眉道:「差這麼多?」

    百斤生絲三十個克魯扎多,一匹染過的紅綢二十五個克魯扎多,實際上生絲做成一匹綢緞只需要十斤二十斤就足夠了,有五至十倍的利潤。

    「去問,廣城一百斤生絲是多少錢,一匹紅綢又是多少錢。」

    陳沐抬手頭也不抬地對李旦說著,雖然他手上有不少克魯扎多,但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佛朗機人的金幣和明朝銀子是怎麼個兌換價,只知道一枚克魯扎多比一兩銀子值錢。

    「義父真將那些船給我?」

    李旦臉上的笑來得急切而僵硬,他們並不是沒船,只不過那些船都是很小的漁船,繳獲的單桅船就算最小的一艘都比他的船大。

    更重要的,那些都是海船。

    「別忘了問,銅和鐵,那些外夷商賈把緬鐵賣到這兒的價錢是多少,廣城銅鐵的價格又是多少。」

    從國家的層面上講,把生產品賣出去換來沒用的貴金屬,這是非常幼稚的,哪怕大明得到全世界百分之三十的白銀又能如何?自己國家的資源變少,銀錢增多但並未增加生產出有用的東西,無非是從羊變成豬罷了。

    陳沐可沒心勁兒去想李旦現在心裡究竟有多高興,他關注的那幾艘炮艦,至於小的單桅帆船留著也沒用,短時間裡他沒機會出海遠航到其他國家,李旦也需要幾條船來撐門面,小船給他正好。

    他更關心克魯扎多與銀兩在購買力上的差別、生絲織成綢緞的人力物力消耗,如果這些東西沒有問題,他就知道千戶所成百上千的婦女閒著沒事的時候該做點什麼了。

    從廣城購入生絲,由千戶所的婦女把生絲織成綢緞,賣給夷商,再從夷商手裡購入緬鐵或更好的鐵,在香山所永不停止的水力鍛錘之下變成經久耐用並更加先進的關銃。

    很快他就能有一支火器裝備率相當之高的部隊。

    顏清遙那小妮子說的是什麼屁話,什麼叫鶯鶯燕燕成百上千沒一個陳爺的?

    她們都是陳爺的!

    睡覺?

    呵!

    只有懦夫才喜歡跟娘們兒睡覺,陳爺喜歡黑又硬的銃和炮!

    「記得在香山喝酒時候我給你說過什麼?也許現在你並不知道我們做這些事對今後意味著什麼,總有一天,海平面上會緩緩升起鑲龍紅日旗,這是個開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7
第五十三章 操炮
               
    張翰現在確實有調走汪柏的權力,就在俞大猷征討廣西之時,其餘兩廣總兵就對戰事多有推脫,對總督府的號令陰奉陽違,當時可把他氣得夠嗆。

    老爺子就向朝廷請下一道旨,讓兩廣像西北三邊一樣在戰時大權獨攬於總督之手,兩地巡撫皆要完全聽從號令。

    現在就是戰時。

    陳沐給張翰講了一遍在濠鏡對麥亞圖部海寇的陣仗,聽得老爺子不停驚嘆,戰事確實驚險。

    若沒有炮台發炮助陣、沒有火箭硝煙蔽敵讓陳沐搶得先機,在張翰看來這一仗是凶多吉少的。

    因為陳千戶並沒告訴張翰他的火箭和別人家的火箭不一樣,反正都叫火箭。

    更愈加疑惑,等陳沐說完才問道:「依你這麼說,番夷船兵雖善戰而器利,哪怕沒奪下炮台,兩個千戶所的兵力若由你操練半年,一樣能擊潰他們。」

    在陳沐看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

    打仗又不是下棋,沒有誰一定能吃掉的事,總是需要因地制宜,有炮台和沒炮台不一樣、野戰和攻山也不一樣、在近海打仗還是陸地打仗又不一樣。

    何況還有輜重、糧草、銀餉、器械這諸般事宜,一個不到位,戰力就上不去。

    但這事他怎麼跟張翰解釋呢?

    他說:「總督說的是。」

    因為陳沐知道張翰為這事肯定有他的目的,而他的目的又一定與其他衛所有關,再聯繫到陳璘所說之時,不難想像張翰想的到底是什麼。

    「那別人行麼?」

    陳沐想了想,拱手肯定道:「行!」

    不過接著,他就報出好幾個名字。

    「廣東的俞總兵、北上的戚將軍、兵部的譚部堂,更好;餘者凡可獨擊倭寇千餘者,督千軍勝五百番夷不難。」陳沐拱拱手說道:「但衛軍,很難。」

    其實陳沐這話是有些保留的,佛朗機人的水手中完全稱得上職業軍人的並不多,陸上戰力比倭寇稍高但絕無二倍之強。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不在總督心中留下託大的印象罷了。

    「這是為何?」

    「卑職初領香山,旗軍不過百二十人,皆老弱病殘,精壯者不足三分,耕作軍屯尚無餘力,又如何成日操練以備敵軍,何況……貪瀆者眾。」

    這話就有些背後揭短的意思了,但陳沐必須說,平日裡衛軍愛怎麼樣怎麼樣,現在刀子要切到他身上,不可能坐以待斃,道:「旗軍窮困,殺敵有賞,所以作戰勇猛不易潰敗。倘衛所輕易貪渡即可賺取錢財,誰又願意用命作戰。」

    「舊衛軍上下貪污成風,即便朝廷撥下軍備也要被貪去多半,換來些老舊破爛軍器。原本如廣海衛四部千戶所可戰者止四五百人、南海衛五千戶所亦僅六七百而已,兵力就已不足,又要用遠不如敵軍的兵器與番夷作戰,哪裡能贏呢?」

    陳沐提醒了張翰,前些時候他曾與俞大猷親自探視過廣州府近畿諸多千戶所,知道幾處千戶所大致兵力,現在一想確實是這樣,看向陳沐的眼神更帶著難能可貴。

    五個千戶所有七百人不到,香山一個千戶所有千人,戰力能不高麼?

    「你說兵器與番夷差別甚大?」

    「荒謬!」張翰不能理解了,「矛都是矛、刀都是刀、銃都是銃,軍械能有多大差別!」

    就算是鳥銃,自首次擊敗佛朗機人,整個大明都在製作鳥銃,北方還差點,但南方尤其廣東,鳥銃可是個很常見的物件兒。

    陳沐並不氣餒,對張翰訓斥荒謬恍如未聞,耐心道:「矛都是矛,但衛軍的矛是生鐵矛,硬而脆,捅在鋼甲上不少會嘣斷;刀都是鋼刀,衛軍的刀卻都是父輩爺輩的老兵器,磨礪久了不禁劈砍;差別最大的就在銃上。」

    陳沐說著拱手道:「此次卑職來廣,帶了幾樣在濠鏡作戰的戰利,都是鳥銃,放在衙門外由人看護,若總督不急,卑職請你看看,一看便知區別。」

    張翰不急,他是今年新調到兩廣來做總督,沒有根基沒有人脈,武官裡只有陳沐這個千戶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培養,算是自己人。

    如今曾一本犯境風聞日盛,香山地理極為重要,他有整個下午來聽陳沐對香山的想法。

    「拿進來。」

    陳沐得令,讓家兵去傳令,不一會就送來一個大盒子,裡面裝著三桿鳥銃。

    「軍門請看,這是咱的大明的鳥銃,卑職來時路過香山所,從庫裡取來的,是上任千戶的留存,諸多千戶所武備都是這種。軍門,可以放案上?」等張翰點頭,陳沐不想多拿片刻,從長匣裡拿布鋪在書房桌上把老舊的鳥銃放上去,介紹道:「大明第一批造的鳥銃,歲數同卑職差不多。」

    陳沐說著不禁笑了,道:「它老了舊了,但試了試還能用只是不准,當年的做工很精良,銃口約莫有三四分,一指寬,三錢重鉛子,可射百步,六十步破輕甲、三十步破鐵甲。」

    聽陳沐這樣講解,老總督張翰攏著花白鬍鬚勾起嘴角,臉上露出驕傲,道:「鳥銃本西夷之物,今已是中華長技!」

    過去,是中國會做好東西,教別人。

    現在,是別人會做好東西,中國學。

    以後,是自己會的好東西,不讓做。

    這不是誰的錯,就像張翰驕傲的笑容,這個時代的人大多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麼樣。

    「這是卑職在濠鏡繳獲的戰利,也是銃,一樣由火繩擊發,但是更沉,鳥銃不到十斤,這個要二十斤。銃管更厚,口徑更大,鉛子一兩重。」

    陳沐說著,把一枚大銃子和鳥銃鉛子並排放在一起,道:「銃極沉,要用架子才能端平擊發,同樣可射百餘步,鉛子九十步穿破長牌,打碎鐵甲,卑職麾下中銃的小旗現在還躺著不能起身。」

    張翰的表情變了,端著銃觀摩很久,末了舉掌壓下,道:「一會出去試銃,真像你說的——這個要快馬送北京!」

    「還有這個,軍門請看,銃口制式皆與鳥銃相同,卻不用火繩。」陳沐說著又拿出另一桿轉輪打火銃對張翰示範道:「靠上發條,扣動扳機燧石與鐵砧摩擦起火,外有罩蓋,夜間伏兵自不必說,就算是雨天也都用。」

    說著陳沐放下鳥銃對張翰拱手道:「軍門,卑職也以為,這兩桿銃需即刻送入京城,擇選能工巧匠,尤其要做出合適的簧鋼。」

    把銃送去北京對大明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並不知道,更優秀的火力似乎對封建王朝的統治起到反效果。

    弄不好皇宮門外一聲銃響,宣告偉大革命新紀元呢。

    他有他的想法。

    斟酌再三,他才打定主意對張翰道:「最好,能調些能工巧匠,至香山,哪怕僅僅廣州城的巧匠,卑職請命,由我督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7
第五十四章 船廠
               
    只有前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

    對東亞龐大的農業國家而言,漫長的海岸線就是一道死節,沒有敵人從海上過來是沒有敵人的事,一旦有了,一打一個准。

    就像現在,從廣東都司上層傳至香山所的瓊州府戰報表明整個都司上層對分別發生在廣東都司西邊瓊州府與東邊潮州府的戰事相互聯繫,是曾一本為攻打廣州府的聲東擊西之策。

    說這是陰謀,它像是,可實際上這是陽謀。

    廣東都司的高官大將明明知道曾一本要打廣州,可其他諸多府城能不防備嗎?不防曾一本一打就是一個准,防備了總共兵力就這麼點,分開了誰來保護廣州府?

    五嶺以南第一大都會,倘若被海寇攻破,是什麼後果?

    可還是要分兵,廣州府好歹還有大城護著,其他地方的百姓大多沒有大城,一旦被倭寇所禍就是禍害千家萬眾的大事,張翰面對這種棘手情況,特意傳信詢問對策。

    肯定不是單單詢問陳沐,陳沐不知道別人,只知道書信送到他這兒,他寫了個甲裡聯防的對策出去,最後也沒能良好施行。

    自倭亂開始,明朝沿海百姓是野慣了,單單今年總督府上報朝廷的賊情裡,叫得上名號的有山匪七十二、海寇八名,沿海各地百姓誰是兵誰是誰都分不出來,而陳沐提出甲裡聯防的要點就在於要開武庫分給各地百姓兵器——這種情況誰敢分?

    所幸自俞大猷於潮州沿海逼退曾一本後,這海上巨寇並未再出現在廣東沿海,不過人們知道,他就在不遠處瞧瞧注視著廣東,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準備隨時張開毒牙咬上一口。

    隆慶三年,在整個廣州府大警的情況下悄然而至。

    警不警的,不管陳軍爺的事兒,他和白元潔鄧子龍就在香山練兵備寇,而且曾一本其實還幫了陳沐的忙。

    操練旗軍從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敵在後,人人心裡都知道臨近戰前,恨不得每日多操練些,叫苦叫累都少了許多,就是太費火藥。

    尤其張永壽,整天提心吊膽繃著臉帶兵巡邏,他是再不敢有絲毫鬆懈了。

    說起來老張也是倒霉,仨哥們兒一個起點,第一次見仗白元潔和陳沐都有所斬獲,他居中協調旗軍放銃把自己人打死了;彈壓礦工,被礦工堵在山上不敢下來;守備清遠峽,清遠峽被一群倭子衝破;唯獨室山硬了一次,被陳沐激得帶兵扎進敵潮裡差點命都沒了。

    張副千戶下定決心這次要一雪前恥——看見敵情就讓陳沐頂上去!

    當張永壽向陳沐強烈表達這個想法時,陳千戶極其緩慢地勾起嘴角,「呵,呵!」

    這種人,自帶吸引敵軍先攻的被動屬性而不自知,妄想靠耍嘴皮子改變命運,這可能嗎?

    「月港的船來了,停駐濠鏡。」

    濠鏡在新年迎來一批來自月港的客人,不單單只有他們三人的商隊,還有來自別人的。

    曾一本倭患影響沿海商路,啟程沒多久的他們只能折返月港,停泊二月才繼續啟程,為避免遭受倭患商賈自發組成龐大航隊,在新會又停泊了一段,這才跟著千戶船隊一路行至濠鏡——因為他們聽說香山駐軍擊敗了濠鏡夷商,料想兵力應當更強。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新會僅駐紮一個把總的營兵,南海衛在新會的駐軍力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香山顯然不同。

    接近兩個滿編的千戶所駐紮在此,能讓他們得到最好的保護,還有貿易。

    在陳千戶的授意下,擁有一家破酒館的『濠鏡豪商』華宇出面用稍低於廣州市價的財物購進大量生絲與福建毛鐵,輸送香山千戶所,由農婦織造綢緞。

    至於織出成品能有多少,並不在陳沐的考慮之中,發現一條財路總要先試試,今年不行明年,手熟了就行了。

    等到手熟,或許能在香山建一座廠房,集中管理、監察。

    新年過後,整個廣東都很難再繃著弦等曾一本,各地防務稍有放鬆,香山千戶所也是一樣,整個正月僅操練十三日。

    直至三月,操練才恢復到三日兩練,再難升上去。

    因為船廠建起來了,香山所的人力實在不夠。

    香山所最南端的沙灘上,由旗軍帶隊的軍余喊著號子,拖拽著一根根巨木在沙地留下深深溝壑,露天船廠邊沿壘著木柵,過去的小渡口更為大渡口,疍民船匠聽從來自廣州府調下的精熟戰船匠休整木料,高聳的木桿吊起船木架在火上烘烤。

    吃水很淺的船塢正在修建,與之相鄰的船架造地也已經過休整,留出將來能造四百料戰船的位置。

    當然,那只是將來。

    現在不論香山所的財力物力還是人力,都不足以修造諸如俞大猷調來福船那樣龐大的船形,即使有足夠的材料也沒有熟練工藝,只能從五六丈長的百料小船造起。

    不過陳沐喜歡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渡口,李旦帶人駕著戰利中一艘單桅戰船緩緩行來,岸邊翹首以望的陳沐帶人閃開一片,臨近岸邊李旦與船上幾人躍入水中,留無人操控的單桅戰船依預定航向直直地衝至岸邊,擱淺在沙灘上。

    「義父,真要把船拆了?」

    李旦脫去濕漉漉的短衫攥在手中踏步而來,遠遠看著擱淺戰船眼中不捨,「這船雖小,但能扛住小炮,船尾太窄,但前頭能架四門炮。」

    雖說是小船,但其實十幾米長個頭也不小,只是船身後半部分狹窄,只能裝貨不能裝炮,唯有船首半身能裝二到六門火炮,都留有炮眼。

    屬武裝商船。

    「拆。」

    陳沐指揮船匠與畫匠拿著量尺去測繪戰船的各個部位形制,對李旦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一樣大的船,我們的一百料戰船連佛朗機都扛不住,打上幾炮船就要散了,這種船卻沒事?」

    說著,他揮手向忙碌的船塢,道:「都留著位置,夏天,百料戰船船架就能填滿整片沙灘,千戶所漁船都要換上架著炮的百料戰船。學徒已經派進佛朗機人的炮廠,兩年三年,他們都是熟練炮工,到時候讓我大明的漁民下南洋打個漁都開上炮船!」

    陽光灑在沙灘上,忙碌的船塢工匠成為美麗的背影,海潮來了又走。

    岸邊沉寂的巨石上有隆慶二年香山千戶陳沐手書篆刻:香山船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8
第五十五章 虎蹲
               
    轟!

    隆慶三年春,香山所。

    孫敖新募三個百戶所旗軍剛整訓四個月,換上三十桿舊制鳥銃與十五桿新制關銃的旗軍還正在例行操練,突然聽見新建鐵坊的方向傳出一聲炮響,把習慣在江上討生活的旗軍嚇得夠嗆。

    「千戶,能用,咱香山所有炮了!」

    在陳沐面前,兩門形制不一的火炮靜靜地架在炮車上,其中一門炮口上冒出硝煙。

    「沒炸。」

    站得很遠的陳沐微微咬牙,抬手抹了把臉面,臉上並無悲喜,只是微微張口深深吸氣,這才帶著篤定點頭後道:「騎馬去找落點!清膛,再裝平量五斤藥試射!」

    炮是鐵炮,銅炮更貴也更難造,佛朗機人在濠鏡造的就是銅炮,香山要想自造要等那批炮匠學到些東西才行。

    以大發熕的制式,墨線測定準星,同樣以新關銃的形制前薄後厚更加科學,也令炮身更加美觀重量更加輕便。

    在這個設計改進的過程中陳千戶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一開始就瞎摻和,應該能少炸兩門炮——這已經是炸壞之後製作出的第五門炮了。

    新炮長四尺二寸,重三百七十斤,打五斤彈,射程極遠,威力很大。

    是陳沐打算安置在香山新造百料戰船上的小炮,當然也能作為陸戰炮,不過要靠馬車拉才行,對路況要求很高,在北方比較方便,南方行軍就要受限些。

    南方陸戰要防備的就是倭寇,而對付倭寇,戚大帥的虎蹲炮是不二之選,雖然這玩意兒在陳沐看來要麼射程不遠要麼殺傷太低,但大面積覆蓋普遍無甲的倭寇卻能收全功。

    所以為迎接曾一本,他也仿製了虎蹲炮。

    戚繼光造的虎蹲炮因為一部分以浙江舊炮改造一部分以熟鐵新制,因而形制不一。而其用法不過兩種,要麼追求射程,以大角度拋射打二三百步墜落殺傷,打無甲敵軍;要麼追求殺傷近百步以接近直射的小角度直接殺傷大批輕甲敵軍。

    陳沐只在廣州府軍器局選了一種虎蹲制式來仿造,重七十七斤,炮口深而寬,發五十顆一兩鉛丸,重殺傷而輕震懾。

    「千戶!發三四百步,嵌在樹上卑職取不下來!」

    陳沐拍著腦門,他就不該讓人騎著馬去找,喊道:「你再過去,再去倆人跟著他,拿兩把步尺好好量出來到底多遠,再去個回數術的,慢慢量!」

    「關匠啊。」陳沐搖著頭疲憊道:「趕緊把皮尺做出來,做個圓木殼,中間有個轉桿收放捲尺,至少要有十步長,不然成天這麼量炮距得累死。」

    關元固深以為然,陳沐跟他說過做這個叫捲尺的東西,只是近來最好的匠人都忙著做炮,其他東西就都耽擱了。

    沒過多久,新炮試射的距離測算出來,是二百九十七步,深深砌進一顆腰粗的樹裡。

    試射還在繼續,接連調整炮位角度,最終測算出最高角度能打一千二百八十步,不過那種角度與距離下瞄準全無作用,真正能瞄準方圓一丈圓布去打的距離是一百步,能有至少九成的準確率。

    二百步至四百步,準確率降至五六成,落點依然在圓布之間。

    四百步至八百步,方圓一丈的目標已經不夠,落點大致在三丈之內。

    「這樣的制式,能滿足戰船需要了。」

    陳沐滿意地點頭,從太陽出來到下午,他們都在忙活這門炮,如今測算下來終於能好好吃頓飯,為了慶賀所裡專門為忙裡外面的工匠和旗軍殺了口豬,皆大歡喜。

    等到下午測試虎蹲炮就沒那麼麻煩,虎蹲炮在這會已經是比較成熟的形制,何況還是打霰彈的小炮,也不存在像新炮那樣容易炸膛、制式不熟等麻煩。

    轟出三炮分別測試大角射程殺傷、低角殺傷就足夠了。

    大角一百四十步到二百步,五十枚散佈得連炮手都不知道會打到哪裡,鉛彈打進土裡近寸深;低角度則是三十步外水力鋸木機切割半寸厚的木板直接被打碎,深深淺淺殺傷不均,但片傷驚人。

    比鳥銃強多了。

    「關匠,這兩種炮,如果鐵管夠,工匠熟練後要多久能打一門?」陳沐咬著嘴唇眯起眼睛,望向不太遙遠的海對面,「大炮就先不造,這炮跟銃一樣,也叫關炮,和虎蹲一起,一時半會應該是夠使了。」

    陳沐就喜歡這種東西,他的軍事思想就一條——讓敵人死在進攻的道路上。

    一直疊加遠程火力,即使在練兵中都把旗軍的攻擊層級調整得非常清晰,這意味著今後他的旗軍在操練中也要加入火炮,進一步增加作戰序列。

    二百步外,關炮先轟一陣,臨近二百步虎蹲再轟一陣,接著是放火箭打鳥銃那些常規操作,弄不好虎蹲炮臨近了還能再來一次,那基本上就用不著鄧子龍以身犯險了。

    不過陳沐沒想到的是,關元固被他問懵了,老頭看著兩門虎蹲一門關炮,問道:「千,千戶,這三門炮耗一百多個工、不算廢炮上千斤鐵,還要再打?」

    一個工是一名工匠一天。

    打出三門還不夠,還要繼續打,還要讓工匠熟練?

    那得打多少?

    關元固吞嚥口水,發愁地望向大鐵炮,道:「工時沒啥,太費鐵了!」

    香山所存鐵,算上繳獲和白元潔運來的,才不過萬斤上下,打鳥銃就耗去少半,如今為打這三門炮,又把剩下的耗個差不多,陳千戶還打算在新造戰船水線下加撞角,千戶所存鐵怎麼算也不夠啊!

    「咱要熟練正常的去打,這個用不到五百斤鐵,至於省的鐵,嘿。」

    陳沐拍拍關炮,聽著先悶後清亮的回聲心里美得不得了,「我有辦法弄來!」

    他打算找旗軍去週遭衛所打聽打聽,弄個什麼以舊換新啦、千斤鐵換大炮啦……別的衛所能不能行他不知道,就廣海、南海這倆衛被曾一本等海賊擾亂得草木皆兵,這種時候他們手上有鐵,陳沐覺得都能弄過來。

    不過高興並未持續太久。

    因為冒煙了。

    遠處的烽火台,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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