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14
第六章 倭婆
               
    「可信呀!比番夷可信多了!」

    承,承認了?

    陳沐皺起眉頭,他只是隨口一說,真沒想到蝶娘居然大大方方地在千戶衙門裡承認自己是倭寇。

    看到陳沐皺眉,蝶娘登時瞪大眼睛,隨後帕巾捂上櫻口,輕笑道:「千戶壞極,詐奴家。」

    陳沐眼神定定地看著蝶娘,並不作聲,堵在口中的話太多,反倒提不起什麼開口的興致,索性沉默應對,等著女娼妓自己把話說出來。

    他能憋住,付元卻憋不住,手按刀柄瞪圓一雙銅鈴眼指著蝶娘罵道:「你媽的臭屁,你是個倭婆子?老子殺了你!」

    「奴家已在衙門裡坐著,是生是死全憑千戶大人發落。」

    蝶娘說完這話還不忘笑著朝陳沐拋個媚眼兒,等再轉向付元時又是冷若冰霜杏眼圓睜罵道:「昧良心的死鬼,奴家多少年沒人碰的身子讓你睡了也不給錢,現在還想殺人了,你倒是拔刀啊!你殺啊你!」

    信息量有點大。

    話在陳沐腦袋裡轉了一圈才轉明白,這蝶娘不是娼妓,或者至少這幾年不是娼妓,不然哪兒有幾年不做生意的呢?

    「付百戶坐著吧,出門在外不知來路與人睡覺,你有幾顆腦袋夠人砍?」

    陳沐擺手讓付元坐回去,對蝶娘問道:「你是想見我?」

    看模樣這年頭既會番語也會明語的翻譯是珍稀物種,付元找來這倆人都什麼成色!一個冒充娼妓的倭婆子,他還把人家睡了;一個滿腦子狂熱宗教的耶穌會修士,濠鏡澳還有個番夷神父等著。

    「奴家只是聽說千戶戰功彪炳入仕香山,要找會說番語的幫手,民女能幫千戶。」說到正事,蝶娘眼神也正經幾分,道:「一年半載跟隨千戶左右、或千戶登濠鏡召之即來,都行。」

    說的倒是挺好聽,陳沐覺得蝶娘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會再顯露媚態引他厭煩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你來千戶衙門擔著殺頭掉腦袋的風險,一定是有所求。」陳沐手臂撐著下巴道:「你求什麼,一併說出來,陳某能做到,你就留在衙門當翻譯,一月三兩銀;要是我做不到,也自會放你離去,決不食言。」

    「嘻嘻!千戶開門見山,那奴家可就說了。」

    蝶娘笑出聲來,道:「奴家想請千戶認個逃犯做義子,讓他住進千戶衙門。」

    話音一落,不論身側隆俊雄還是堂中付元,手都摸到腰側刀柄上,在他們看來這倭婆子分明是在侮辱陳沐。

    偏偏陳沐沒有這種覺悟,無所謂地問道:「這人是誰,多大歲數認我做義父,他怎麼做的逃犯?」

    「他今年十九,在濠鏡有倭明五十多人景從,手下八條快船,一出生就是逃犯。」蝶娘笑著頓了頓,道:「他爹是李光頭,死在自己建的雙嶼港,那時奴家還年輕,剛懷上他,逃到濠鏡澳,從官軍手裡撿了條命。」

    聽蝶娘這麼一一道來,陳沐才明白她說的是她兒子,十九歲的人,認自己這二十出頭的人為義父,「這事你跟你兒子商量過麼?」

    陳沐和蝶娘顯然是想到一塊了,聽到陳沐這麼問,蝶娘也難免臉上訕訕,道:「商量是商量過,只是奴家沒想到千戶這麼年輕。」

    「為什麼想招安,又為什麼找上陳某?」

    「過去雖然朝廷叫我們倭寇,但在島上還能活下去,如今番夷抗稅,曾一本又燒了澄海縣城殺死許多百姓,朝廷早晚要發大兵剿寇。」

    蝶娘嚴肅起來有些女中豪傑的做派,單看她說話的派頭陳沐就能想到她在倭寇中的地位,「過去奴家看著夫家被朝廷擒殺,不能再看兒子也死於非命了,縣令知府那些大老爺看不上我們,千戶正是用人之際,能讓旦兒到身邊做個親隨也行。」

    陳沐一直盯著蝶娘說話時的表情,以此來判斷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在蝶娘提到『親隨』時,餘光不自覺地瞟向付元,讓陳軍爺又在心裡罵了付元一頓。

    這傻屌八成把他跟著陳沐從旗軍到百戶的經歷當作談資行床笫之事時都洩了出去。

    「我們也沒銀子去孝敬那些大老爺,只要千戶讓旦兒靠上軍籍跟隨左右,將來能有一官半職,奴家這當娘的願意給您在濠鏡修生祠!要船要人,您一句話。」

    八條快船,五十多個刀口舔血的倭寇。

    說實話,這對陳沐誘惑很大。

    但他不能答應。

    「你走吧,陳某斟酌一二,若事可行,過些日子讓付百戶再去濠鏡尋你。」

    陳沐揮手讓蝶娘離去,等她走到門檻時才說到:「回去看緊嘴巴,香山所的事,不要漏給夷人。」

    「奴家曉得,千戶放心。」

    蝶娘剛走出去,付元耷拉著腦袋看向陳沐,「千戶,卑職……」

    「怎麼,還想去送送呢?」陳沐看著付元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都被氣笑了,「讓你給我找倆翻譯,你找來個信天主教的修士也就算了,還給老子弄回來個倭婆子。」

    「頭一次,你沒經驗,陳某不怪你,以後謀事周密些,管住自己的嘴,別跟白紙似得什麼都給別人說。」陳沐說完朝亞門外看一眼,對付元揮手道:「想去送就去,去濠鏡好好看看他們是什麼情況,船是什麼船,人是什麼人。」

    付元愣在原地不敢動彈,被陳沐又驅了兩遍才拔腿兒往外跑。

    等人都走了,陳沐靠在椅背上狠狠出了口濁氣。

    不答應蝶娘,不是因為陳沐怕什麼朝廷不准官民通夷的法令,這條法令很凶,但在整個東南沿海沒人把它當回事。陳沐的顧慮是他不知道這些人的情況,也不知道濠鏡番夷的大致情況。

    何況,他還不太能習慣明朝這種認義父、契子的風氣,二十出頭連老婆都沒有,冒出來個十九歲的義子。

    這合適嗎?

    「這一樁樁一件件,黃粱都造反搶掠的土賊、誘騙民女的佛朗機、佔了軍田的大和尚——這麼多要打的人,咱這有山有水,可不能因為風景鬆懈了!」

    陳沐拍打兩下臉面,稍稍振作精神,轉頭對隆俊雄問道:「李光頭,你們知道他麼?」

    「千戶是想收攏這支倭寇?我們出海的時候李光頭已經死十來年了,但海上還有人提起他和鄧獠、姚大的事,小的知道一點,這就說給千戶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18
第七章 戰船
               
    李光頭和汪直一樣,說起來算是最早入海的倭寇,他和鄧獠、姚大一同佔據海島,起初借了佛朗機人的勢,在雙嶼建港、設立市集,後來乾脆把雙嶼做成東亞最大的海盜港。

    浙江福建出產的絲綢、瓷器,十分有八分都流入雙嶼,形成以日本、雙嶼、馬六甲的商業航路,各國海商海盜單日在雙嶼港成交金額就達十萬兩白銀。

    這都是隆俊雄從倭寇的傳聞裡聽到的,其中是否所有誇張,誰也不知道。

    但能確定的是李光頭在雙嶼坐地收租,把雙嶼港交給番夷,由他們在島上建立學校、教會和醫院,他們則向其他所有人收稅抽成,短時間裡使雙嶼港無比繁華。

    在明朝大門口的走私港口必然無法長久,福建總督一聲令下,三百八十艘戰船、六千軍兵殺進雙嶼,大獲全勝,塞石毀掉港口。

    李光頭也在那個戰事中被官軍擒殺。

    想想也是淒慘,做出好大事業按說也算個人物,連沒出世的兒子面都沒見到就死了。

    陳沐後來想想,二十年後他兒子在濠鏡澳守著八條小破船,做著征服大海的美夢,也算是海盜世家的子承父業了。

    這次付元被派去濠鏡沒敢耽擱,不過五日就快馬趕回,把他看到的情況跟陳沐說個乾淨。

    「五十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倭國、朝鮮、佛朗機、還有滿剌加遺民有十九個,剩下都是明人。」付元心裡還記著幾天前沒辦好事務惹來陳沐不喜的事,賠笑恭恭敬敬地把濠鏡的輿地圖呈上,道:「雖說是老弱病殘,但就算婦人都曉習鳥銃,他們在濠鏡很厲害,濠鏡的乞丐、力夫團頭兒都聽他的。」

    「這圖就是李旦找人畫的,千戶你看,可真精細!」

    所謂行有行老,團有團頭,只得就是民間的行業首領。

    他們雖未必德高望重,但在行業內有很高聲望,各行各業團頭社會地位也不一樣。

    這不必多說,浙江絲製行的團頭必然是當地巨賈,濠鏡乞丐的團頭也肯定是坐地乞食,地位自然千差萬別。

    「這麼說來,他們還是有本事的。」陳沐隨意地打開輿圖,看著上面熟悉又陌生的構圖,笑了,「他們這是番人弄來的圖,倒挺精細。」

    濠鏡不大,但也不小,雖然不知道那些倭寇是怎麼弄來這幅輿地圖的,構圖足夠精細,不但將島上地勢高低大致畫出,還帶著幾方人馬的活動區域。

    佛朗機人在濠鏡南方大興土木,北面則是明國海商海寇的地盤,正對著廣州府的東面,是守澳官與濠鏡百姓居住的地方。

    小小一座島,兩處港口。

    這不單是濠鏡澳的商業繁榮,也昭示著明朝對這方土地的統治力下降至最低。

    明明看著這塊土地就在眼前,他卻連拱衛他登島的兵都沒有。

    越看越煩!

    「先別管濠鏡澳了,他們是怎麼想的,你見過那個李旦。」陳沐帶著付元走出千戶衙門正廳,隔兩座院牆,依然能聽見家兵隊在齊正晏率領下放銃操練的聲音,「他們,能不能為我所用?」

    「這,這全憑千戶定奪,卑職哪敢定言。」

    付元笑道:「不過他們的處境不好,言語裡都透著對番夷鬧事的擔憂,他們沒糧,整個濠鏡澳都沒糧,一旦朝廷卡住糧,佛朗機人船上有糧也吃不了多久,常駐海上的倭寇可不行,濠鏡要亂。」

    「你可算帶回有用的消息了!去叫上家兵,都司調給千戶所的戰船來了。」

    濠鏡澳缺糧的事,算是個好消息,雖然付元一說陳沐就想到了,但平時還是很容易被忽略。就那麼大的地兒,養活上萬番夷、上萬本地百姓,一旦朝廷禁絕糧草,用不了三個月就斷糧了。

    「最近煩心事不少,去見見朝廷撥下來的戰船,或許心裡能鬆快些。」

    陳沐心情不好的原因非常簡單,現在他手下急需一支撐場面的旗軍,本想讓邵廷達操練衛所裡那百十個正丁,甚至他在心裡都做下從正丁中擇選兩個小旗可做主力的旗軍。

    選不出來,香山所和清遠衛不一樣,這沒那麼封閉,真身強力壯的趁夜往南遊過去就是濠鏡,同樣刀口舔血做海寇比做旗軍舒服多了,因而留下的淨是些老弱病殘,這還只是一方面。

    主觀條件上他們沒有成為精兵的先天素質,客觀環境也不允許陳沐讓他們練兵。

    操練兩日,留下一個小旗過去的銃手交給石岐帶著打銃,剩下一百二十人全跟著婁奇邁去連通香山縣刨去黃粱都外九都一房的道途林間搭茅屋去了。

    既是教書先生也是帳房大管家的謝鳴給雇他的陳老爺算了筆賬,近四百軍余因軍田良地與荒地夾雜,效率差得沒邊兒,要想趕著清明前後把一萬兩千畝地都種好,已經夜裡都睡在田地道旁。

    軍余沒有餘力再搭建茅屋,縣令周行又正在香山縣忙著勾丁選募日子過不下去的百姓、牢獄囚犯充旗軍。

    等周行勾好軍,他們過來必須要有住的地方,不然剛勾來旗軍三天跑光可就難受死了。

    何況還有別的一大堆問題,衛所軍械不足、刀矛火銃都只夠武裝百十人,兵器庫裡乾淨得耗子都不願意多待,難受事兒多著呢。

    香山衛離可停船的渡口不遠,越是接近渡口,陳沐心裡對朝廷派來戰船是什麼形制期待就越大。

    這幾天他在千戶所沒少從箭樓向江中眺望,自廣城南門郊外的市舶、稅課司的海面上每日都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明夷東西船艦駛來行去,現在他也將得到屬於自己的船,戰船。

    臨近渡口,騎在馬上的陳沐向江中望去,五艘快船停在渡口。

    他的眼神灰暗了,五艘並排停靠淺水的平底平頭小船進入眼中,長不足六丈、闊不過九尺的百料小戰坐船安安穩穩地停在那裡。

    老式小帆大槳,即便是佛朗機這樣短射程的炮都架不上去,一個滿額的總旗想坐船還得分乘兩條。

    如果單是如此,陳沐並不會感到難過——五條快船更遠的海面上,分明停靠著屬於番夷的十丈長船炮艦!

    他想要的是那種大傢伙,不是這種小玩意兒!

    「陳千戶請上船!」船上的營兵水卒看不出陳沐眼裡深深的失望,抱拳喊道:「大船進來不易出去,陳守備在市舶司等你!」

    還有大船?

    陳沐快步上前,眼含期待。

    -

    葡萄牙人費爾南‧門德斯‧平托《遠遊記》中記載:『三百艘中國大帆船、八十隻雙桅帆船,六萬大軍在清晨向葡萄牙村落發動進攻,雙嶼在片刻之內被摧毀、夷為平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18
第八章 陳璘
               
    福船,雙桅硬帆福船,停靠在市舶司近海。

    長近九丈寬闊二丈,底尖上闊首昂尾高,舵樓三重,雙硬帆桅,船舷護以厚板,上設木女牆、炮床,比小快船高近三倍,在重帆齊過的市舶司外海面上如同一頭巨獸。

    最讓陳沐振奮的,是船舷八處炮床伸出的兩口青銅炮管。

    「俞總兵臨去廣西前交代,要給香山千戶所調一艘戰船,要好船。說震懾夷人,小船不行。都司商量著要把新會船廠新造好的平頭大沙船調給你,陳某跟你換換,這艘福船。」

    陳沐剛順繩梯爬上船舷,就見主桅杆下有頭戴鳳翅兜鍪,內著鐵扎甲外披青色袒肩寬袍,標準明朝武將裝束的將官背對著他,聲音豪邁動作瀟灑。

    「嘉靖四十年福建五虎門船廠為戚家軍所造,六年曆經福建、仙遊兩次大戰。船首撞壞過、船身被火炮擊裂過。四十五年送到新會修補,轉交廣東水師,有些舊了。但當年五虎門給戚將軍造船,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新會的平頭沙船雖然大,用的卻是杉木,擋不住番炮。」

    「就算衛所有工匠有船廠,一樣的船,造價不少一千八百兩。」將官轉過身,露出濃眉大眼稍顯富態同樣年輕的臉,定睛在陳沐臉上,道:「清遠的白靜臣給我傳信說過你,我是陳璘,廣東南路守備。」

    「八百斤青銅佛朗機,四位河源打廢的老傢伙,營匠重鍛一番,接戰只能連發四炮,將就著用。」

    陳璘說著手撫過炮身,揮手指向船首,「船首一位五百斤發熕,都說能打三百丈,我沒試過。新鍛鐵炮,只有船首能撐住後躍之力,別往別的地挪。」

    「船尾裝猛火油櫃,居高臨下可燒四丈之敵。」

    說完,陳璘翻手向上,道:「別的沒了,舵、繚、扳、斗、碇八名船工,五十五兵夫配齊,帶上五艘快船,番夷倭寇片板下海,有一個算一個,倭船小且矮,碾著就過去了;夷船也不高,居高臨下可用佛朗機鳥銃齊射;除非夷船形制頗巨,你就比他快,快船一擁而上,福船繞過去燒。」

    猛火油櫃,同樣是陳沐只聽說過沒見過的兵器,登上船尾舵樓,就見有一樽四四方方的大櫃子,上面連著像打氣筒般的東西,筒嘴能向外噴、筒尾像風箱拉鋸,能來回發力。

    它噴的是猛火,不需要陳璘介紹陳沐就能想像它在近距離對敵船能造成多大傷害。

    「人人都能遇到伯樂,關竅是有沒有讓人賞識的本事。糧在五艘快船上,回去你就見到了,他們只給你撥二百石,陳某也沒辦法。」陳璘拍拍船舷的女牆,似乎有些不捨,轉過頭對陳沐笑了,道:「咱倆也算見過,這年頭在廣東海防見到個官位年歲都跟陳某差不多的,不容易。」

    「這段海防緊張,陳某就不在你這兒多留了,還要回去防著曾一本那王八蛋,不得清閒。」陳璘從頭到尾沒給陳沐說話的機會,揮手船上軍丁跟著放下纜繩下船,乘上一艘快船,臨走還立在船頭背著手對陳沐道:「濠鏡有事,派人去新會找我,告辭!」

    這就告辭了?

    這陳朝爵,跟想像中不一樣啊!

    作為武將難道不應該去香山千戶所喝兩杯?

    真瀟灑!

    陳沐目送陳璘乘小槳硬帆快船在淺海面上漸行漸遠,抬手摸著佛朗機的青銅炮管,感受殺器冰冷堅實的觸感,心中分外滿足。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時代的火炮了,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親手摸到屬於自己的炮。

    至於都司少給自己送來二百石糧,少就少吧。

    正如陳璘所說,香山千戶所得到一艘這樣帶五門火炮的中型福船,他覺得自己已經賺到了。

    走下甲板,二層是水兵住的地方,因明船技術船艙有多重水密結構,造成船艙逼仄狹窄,四個艙室釘著低矮木榻,對水兵來說這肯定談不上什麼舒適。

    倒是船首舵下面甲板的房間還算乾淨,是留給船上主官的。

    最下一層有的房間屯放炮彈、火藥,有的房間用來屯放食物,中間連通底倉空間則堆滿木石、帆布一類修補船料作為壓艙。

    「明船的結構差一點,扛不住火炮後坐。」陳沐以前不能理解為什麼實木造的船卻扛不住幾門這種合西方三磅、五磅炮的後坐力,但現在陳沐看著炮架心中瞭然,「扛得住才奇怪了,等回去把炮架都拆了,重新做。」

    船上炮架沒輪子,方木直接座在女牆後的炮位,開炮後力量不是向後帶動炮車移動抵消,而是直接向下後方讓船板受力。本來結構上水密隔艙具有更優抗沉性的優點同時也不如西方船多肋骨形成一體抗震能力,又沒有炮車輪,就導致船上只能用小炮。

    改進!

    船尾舵後面的猛火油櫃四個角同樣座在卡位上,不方便調轉方向,回去把它加高、座用簡易半轉盤,更改尾部女牆留出缺口,噴一百八十度。

    改進!

    他的首要敵人是盤踞在黃粱都與倭寇勾結時常劫掠新會的土賊,四門佛朗機已經夠用。只要船上配一個鳥銃手居多的滿編總旗就行,三十支鳥銃,二十人操炮、火箭、火油,就能基本保證火力。

    這個倒不需改進。

    後人說鄭和龐大無比的寶船也是福船形制,這個記憶與現狀他腳下這艘福船相印證,得到一個結論,為什麼鄭和的船隊裡會出現諸如馬船、糧船這種專業船艦。

    因為福船本身沒有遠洋能力,分隔水密的船艙所能裝載的貨物、生活必須的糧食太少了,這是專供軍人打仗的戰船。

    陳沐在甲板上暢想了很久,很久他才反應過來他還在海上,廣州府在他眼裡依然是那麼大,周圍有船走、有船停,他的福船從來沒有動過。

    「船怎麼不走?」

    陳沐驚恐地轉頭,左顧右盼,看向跟他一同上船的十一個家兵,最後目光定格在隆俊雄臉上。

    「俊雄啊,這船……你會開麼?」

    媽的陳璘把爺扔海上就走了,問題是他不會開船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5
第九章 潮水
               
    巧了,隆俊雄沒用過福船。

    他只用過小船,體型龐大的福船對他來說太過強人所難。

    隆俊雄用過福建漁船,搶到過八櫓船,在日本用過小早船和關船,關船大概是他操舵過最大的船了。

    關船乘載掌櫓的水夫就要二十至四十人,還有十到三十個武裝倭寇,但船在形制上卻要比福船小不少。因為日本船與古代樓船形制類似,動力基本靠槳帆同用,雖然載兵更多,海上效率卻很低。

    好歹身邊有個會開船的,就算沒用過福船,多少懂得大致操作,升帆的升帆、絞錨的絞錨,硬是兵荒馬亂地讓福船動了起來,朝岸邊晃晃悠悠地開過去。

    除了隆俊雄這掌舵的,所有家兵都是新手,有些用過小槳船,有的連船都沒做過,也就虧了中式硬帆容易操控,要換了西方船的軟帆,他們恐怕就得游回去了。

    就算這樣福船進江後隆俊雄也游了一段,全是新手,生怕在江邊把停著的五艘新快船撞翻,只有他水性好,隔二十丈游到岸上喊歇息的其他家兵過來把快船開到一邊,這才再回船上慢慢降帆,遠遠地拋下四爪鐵錨。

    乘小船靠岸的陳沐還心有餘悸地回頭看向福船,隨這個海上大傢伙的到來,香山千戶所大興土木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

    要挑個地方興建水寨了。

    「等兩個副千戶募兵回來,周縣令勾好旗軍,操練三月先平了黃粱都的土賊!」

    四千畝海田不重要,但那條海岸線很重要,至少常駐兩個百戶所。

    建起水寨,水力鍛錘也就該提上日程了。

    領到戰船後沒幾日,清遠衛派人傳信過來,張永壽說因曾一本作亂,朝廷更改了原先在詔安梅嶺開埠的想法,把漳州府的月港作為開埠之地,是陳沐老家,他們正準備擇選水手,傳信過來讓陳沐出人出錢。

    「出人出錢。」

    出人是出水手,出錢是出船錢。

    白元潔對出海的行商的事並不上心,上下都是張永壽在操持,送來的名單很是厲害。

    明面上請出的是清遠王姓大賈,實際上他才能分得一成,底下白氏出大船一艘、小船七條,人手九十多;張氏出船三條,人手六十多;再加上清城四個百戶,就湊出大小十幾條船,二百多人。

    主要還是他們三個人,老白佔了大頭三成,給他倆一人兩成,剩下兩成才是四個百戶分。

    陳爺倒是有七八百兩銀子,但關鍵是沒信得過的人手。

    清遠出人容易,白元潔手下蠻獠營家眷各個都是現成的水手,可陳沐這兒情況不一樣,雖然也打算募疍人為軍,但總不可能人剛來就派出去給他遠洋去。

    但不派人只出銀子又不行,讓他很是頭疼。

    「沐哥,不行讓邵勇去,他做過船頭兒,回老家購置幾艘快船,找些過去的人手,再從族中小輩裡找些人,帶幾個家兵護船,湊百十人不難。」

    「族裡能出那麼多人?這條路很危險。」

    「不過族裡。」邵廷達笑了笑,道:「老家出過海的人很多,人不難找。」

    他的家兵倒是能挑五個出去,這年月海上亂得很,弄幾個小倭寇跟著出去倒也問題不大,反正他們人多出問題也翻不了天。

    倒是他們送來的出海預定路線,讓陳沐覺得老白身邊也有通倭的能人——從月港裝糧食、瓷器到濠鏡,在他這把違禁的硝土裝船,東行雞籠山用糧食、硝土換銀子和明朝禁止百姓販出的絲綢等倭寇搶掠所得贓物,販至蘇祿。

    雞籠山是台灣,蘇祿是呂宋菲律賓。

    果然,一幫殺人不眨眼的丘八牽頭弄出的商路,還能指望有多保險呢?

    雞籠山現在是東亞的最大的海盜島,但凡能叫出名的大海盜頭子都在那蜷著,蘇祿也不是什麼好地方,那邊現在明人上萬,都是海禁時跑過去的海商,實際上在明朝他們也都是倭寇的身份,所以才不敢回來。

    但這條航路同樣有巨大的利潤,航線不長半年不到,但半年之後能不能回來是另一回事。

    回來的話,一趟夠他們吃三五年,回不來也就回不來了。

    明朝的海防不是太大問題,至少他們比別人需要提防的就少一些,但即便排除掉明軍海防,這條商路同樣要命。

    葡萄牙人、倭寇、明朝海盜、海上風暴,碰上哪個都要命。

    「試試吧,本來就是件有風險的事,都是亡命之徒,看看誰怕誰!」

    陳沐這句話,定下數十人將用自己的性命擔上這樣的風險。

    陳沐對邵廷達道:「回月港還不著急,你先替我回趟清遠,送三百兩銀子過去,是咱的買船錢。去清遠前拐一趟廣城,把鼓腹樓的顏掌櫃請來。」

    上次邵廷達在月港給他買了一大堆宅子,還有城外四十多畝地。

    過去一畝下田五六兩,上田能賣到十兩,趕上曾一本燒澄海縣城,臨近海邊的地價都落了三四成,邵廷達只用了一百八十兩就買到手裡。

    如今月港開埠的消息一出,城外地價應當回升,可能比過去還高。

    陳沐打算趁著邵廷達帶邵勇回去招募人手的機會,出手一部分地,回來在廣城買糧食。

    香山千戶所缺糧了,陳沐許諾給新募的疍民每戶三石糧,等他們一來糧食至少有千石缺口,光他手上的銀子是不夠的,還要再添三百兩。

    剩下的地他也沒打算閒著,有幾塊地是打算送進月港縣做軍營軍寨、市集區劃,用來讓邵廷達打點關係。

    如果手裡還能餘下些錢,他想在月港開一家酒樓,很大的酒樓。

    名字還沒想好,但他希望將來人們提起這家酒樓時不叫它的名字,而叫閩粵會館。

    一個人在這個時代是做不成事情的,如果不是白元潔和張永壽,他現在可能根本沒有能力組起商隊出海,他需要更多同盟,不論政治盟友還是軍事盟友亦或經濟盟友。

    閩粵海商是很好的選擇,他們即有膽魄與闖勁,能活下來的又都有龐大財力。

    能把這些人聚攏在身邊,浪濤翻湧,他能改變時代潮水的方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5
第十章 走廣
               
    陳沐相召,顏清來的很快,邵廷達前往廣城的下午就從廣城趕來,出乎他的預料。

    趕回千戶衙門,就見顏清在門口等著,帶了兩個店裡年輕夥計,夥計手裡抱著幾罈酒。

    「顏掌櫃來的這麼快,怎麼不傍晚來?」

    陳沐撒了韁繩,拱手朗聲笑道:「陳某請顏掌櫃過來,卻沒想要耽誤鼓腹樓生意的意思啊,快請進!」

    顏清可沒見過這麼好打交道的官兒,儘管在鼓腹樓當時已經知道陳沐是個好性情的人,卻也沒想到今天不喝酒還能這麼好說話,恭恭敬敬回禮應好,這才笑道:「初次來千戶衙門拜訪,小民也沒什麼好拿的,從酒鋪提了幾罈酒,還望您不要嫌棄。」

    「陳某請你來,哪裡是請你來送東西的道理啊,等等酒錢照付。」陳沐可不願意白收東西,收下了,他就和明朝那大部分壞掉的官吏變成一樣的人了,眼看顏清還要推脫,笑著率先朝衙門內走去,道:「今日縣裡給勾的軍丁到了,事情多些,讓掌櫃的久等了。」

    香山縣令周行的效率很高,轉眼這還沒到十日,就給千戶所勾出百戶來,送到連通九都一坊正在興建的百戶所去。

    陳沐讓他們自推了個兩個總旗,編在石岐部下,算是有了新編的完整百戶所,正丁開始操練、余丁加入興建屋舍的工作。

    本來還想在軍余中挑出匠人送到千戶衙門,被顏清趕來的消息耽擱,索性就把這件事交給石岐來做。

    周行給了准話,說再有二十日,三百戶如數勾完,讓陳沐了卻一樁心事。

    「勞煩千戶掛念,店裡沒事,清遙看著呢。」陳沐沒讓顏清跟著去衙門前廳,直接把顏清引入千戶宅的院裡,聽顏清道:「這幾日生意很好,又到閩商徽商走廣的時候,他們家資頗厚,出手大方,青樓瓦舍住滿,就到小民的鋪子裡討些酒喝。」

    「走廣?」

    陳沐本想問問,小顏姑奶奶那個樣子,讓她管店不得把房子燒了?但想想關係沒到那份兒上,說這話太唐突了,就問起走廣這個新詞來。

    「千戶不知道?就是到你這來啊,這幾日沒發覺香山停靠車馬多了許多?」

    顏清在神態裡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討好意味,向陳沐解釋道:「去濠鏡與番夷互市,他們每年四月裝著貨物來,賣給濠鏡番夷,五月在廣城採買些粵地土貨回閩,藉口走廣,實為走私。」

    陳沐想了想,好像這幾日路上見到的行人商賈確實多了起來,顏清要是不說他還沒注意呢。

    就是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大批閩地商賈在向濠鏡澳的番夷走私。

    「福建開月港的事,顏掌櫃知道麼?」陳沐心裡疑惑挺大,要是以前閩地商賈來這邊以走廣之名行走私之實,他不覺得奇怪,但是現在?

    「他們為何不乘船出海行商?」

    顏清笑笑,道:「千戶問對了,這事小民總在酒樓迎來送往,多少有些瞭解,閩地的商賈有兩種,海商與陸商。」

    「海商來錢多,是用命在掙錢,因而當地大賈都不親自出海,派自家從小養大的義子帶船走海押貨,親子在陸上行商。還有的小海商手上沒錢,就要走陸商,走私香山一趟,也就有錢買船募人了。」

    「何況不是人人都能弄到船引,小民聽說月港市舶只給開具五十張商引,很多人想出海就要租大戶的船走海。」

    陳沐瞭然,在心裡記下這事,打算讓石岐回頭帶兵巡縣,看看這些陸商是什麼成色。

    他不反對陸商海商貿易,哪怕朝廷法令不允許,但他是認可的。但在他轄地自由自在地走私,他不聞不問也是不行,他要交好一批、抓一批。

    幹掉為非作歹的,留下賺錢養家的。

    「這麼說顏掌櫃知道月港開埠的事了?陳某這有樁生意想和你談。」陳沐咬咬上唇起的干皮,道:「月港開埠,商賈畢至,定然熱鬧非凡,顏掌櫃想不想在月港城外開一家酒樓,比鼓腹樓要大,有吃、有喝、有睡,有租賃倉庫、買賣消息、出售海圖、交好人脈之關竅?」

    「月港?」

    顏清對陳沐的官身多有尊敬,但這並不意味著陳沐的言語能影響到他行商事賈近十年的經驗,自然聽出陳沐的言外之意,順著話說道:「千戶,並非小民不想,近來閩地商賈多言月港開埠,地價不知幾何,就算那些陸商也有心無力,城外地價貴的已至五十兩,哪裡是在下這等小賈有能耐買到的?何況就算有錢,也沒人願意賣。」

    五十兩?

    陳沐臉上沒流露出表情,卻情不自禁地緩緩吞下口水。

    邵廷達在城外用不到二百兩給他買了幾十畝地,回來還跟他說,靠近路邊道旁的地真貴,下田還要四兩銀子一畝。

    沒人願意賣?可不是沒人願意賣,願意賣的都被陳爺買了,剩下的自然都是不願意賣的!

    「顏掌櫃不知道吧,陳某算半個月港人,母家是月港的,說來也巧你知道吧,陳某手上有月港的地。」

    陳沐笑了,沒人願意賣,他願意賣,必須要讓邵廷達儘早回月港賣地了。

    當下他才真正打定主意,送出去點,給邵廷達和宗族長輩分一點,自己留一些,剩下的該賣的都盡快脫手。

    畢竟他自己不在月港,宗族在月港也算不上豪族,在手裡捏這麼多田宅土地,越來越燙手。

    賺一錘子快錢就行,盡快把香山千戶所當下的困境渡過去,攢些錢等黃粱都的土賊平定後,在香山轄內選出塊適合做港的境地,軍寨裡建一座船廠。

    在朝廷做官就這點不好,雖然能得到來自朝廷的支持,但凡想做些什麼大事,也要向上匯報。

    至於上奏巡撫能不能得到同意,誰知道呢?

    先等手裡有錢了再說!

    「陳某出地,在月港外尋一塊適合行賈的土地,建一座大大的酒樓,由顏掌櫃經營,利潤你我三七分賬。既然顏姑娘能看管店舖,鼓腹樓也能繼續開,有陳某在香山,應當是可以保她無虞的。」

    「顏掌櫃考慮考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5
第十一章 書信
               
    邵廷達和顏清一同踏上前往月港的路,一個帶著賣地招人送地攬名的使命,另一個則去勘察地形,在陳千戶名下土地中挑選一處適合作為酒樓客棧的土地。

    真正打動顏清的並非是陳沐開出的條件,三分的利益並不能讓自己坐擁一處酒樓的顏清心動,而在於陳沐構建的遠景,把酒樓、客棧、商舖、倉庫這些合為一體,經營屬於海商的會館,才真正讓顏清感興趣。

    當然,把小顏掌櫃託付給陳沐是不可能的,老顏走之前沒少對顏清遙耳提面命地一再重申——兵者大凶,離陳軍爺遠一點,沾到煞氣咱家可受不了!

    縣令周行把第二批軍丁送到之前,香山千戶所也發生了不少事。

    舉人公李燾從京城託人送信過來,說他已經平安到達,準備考試。信裡絮絮叨叨地說著他這一路的見聞,說寧國府去年在太平縣給娃娃接種人痘預防天花、也說今年南京織染局內使張進朝在南直隸湖廣等地為皇帝選秀女,消息風聞天下,讓沿途各地百姓家家戶戶嚇得張燈結綵該結婚的趕緊結婚,沾到不少喜氣。

    這是東邊的事,西邊的事呢,就要屬廣西來的幾個老兵,給陳沐送來個和尚。

    「和尚叫常威,法號天時,嵩山少林寺弟子。嘉靖三十二年朝廷向嵩山少林寺傳下檄文,命少林派武僧抗倭。方丈坦然法師以少林規矩打出山門才下山,選出精悍武僧三十一人,由方丈大弟子月空法師率領,策馬持棍,攜刀矛長劍下山。」

    「淞江白沙灣一戰,官軍因先遭戰敗畏縮不前,武僧沉艦三艘,殺倭百餘;至泉州,武僧尚餘十八人,立泉州少林寺,同軍民齊攻七星島,泉州方丈月空陣斃頭目黑田,後隨俞某陣亡於潮州戰役。」

    信是俞大猷寫的,老將軍筆力蒼勁,陳沐一行行看下去。

    「戰十餘年,武僧殆盡,天時和尚是月空方丈大弟子,在泉州犯法,充軍聽用。討平伍端餘黨時身受箭創,老夫曾與少林有舊,如今僧兵只餘他一人,不忍死於戰場,調入香山千戶所,在陳千戶門下聽用。」

    「萬望千戶好生照顧,其人棍矛經義甚佳,可為千戶旗軍教頭。」

    陳沐看過書信,抬頭看了看廳中坐著的和尚和幾個送和尚過來的老兵。

    老兵沒什麼可看的,都是俞家軍,和尚年過五旬鬚髮皆白,但灰撲撲的僧袍都遮不住健壯的身軀,筋肉都練到脖子上了,攜一根坑坑窪窪的三十斤混鐵棍,腰上挎著借刀,並非光溜溜的腦袋長著半寸白髮,頜下還有一綹大白鬍子。

    老劍眉眼神凶得很。

    別說俞大猷在廣城總督衙門送他一份奇功,單單俞大猷這個名字,這個過去在歷史上抗擊倭寇的民族英雄,他就是送來個魏八郎那樣的傻孩子,他都會服服帖帖地養大讓他成才。

    更何況這麼一尊怒目羅漢了!

    「俞將軍說,法師可為陳某旗軍槍術教頭。將軍既然說法師可做,那一定有可做的才能。不過法師要聽陳某驅馳,有事不得推脫,違背軍法從事。」陳沐看著大和尚問道:「法師可願意?」

    「嗯!」

    大和尚甕聲甕氣地點頭,陳沐觀察他時他又何嘗沒有觀察陳沐,年紀輕輕坐上千戶之位,說話不急不躁,身後兩人握倭刀的手法分明是經年的倭寇,卻服服帖帖,看上去像是個人物。

    「軍法比戒律好,佛爺不要別的,沒人煙的地一處宅子,不用大;每日三斤牛肉五斤米,要管夠。」

    「別的,什麼都不要。」

    呵!

    合著俞大猷是給自己送來一魯智深?怪不得長這麼大個子!

    「糧餉好說,那幾位軍漢。」陳沐點頭應下,這點肉米他並不看在眼裡,牛肉一斤一分銀、米一石六錢多,合每月支出一石米來一兩銀,陳沐更感興趣的是俞大猷的信,招手叫來幾個俞家軍,道:「將軍在信上說,在廣西和伍端餘黨作戰,他怎麼了?」

    伍首領也送了他新江鎮一份首功,怎麼轉眼袍澤就動起手來,伍端又叛了?

    「回陳千戶,伍守備在廣西身染瘴氣不治,其後部下王世橋復叛,被手下割了腦袋找我家將軍領功。」

    陳沐點頭示意他知道了,招手讓齊正晏下去給這幾個軍漢安排食宿,俞大猷快回來了,他們也不用去廣西回報,信上讓這幾人暫居香山千戶所。

    大和尚也是一樣,他說他過幾日要接個人到宅子同住,暫時先也住在千戶衙門的廂房裡。

    送走這幾個人,陳沐才心裡有些發堵地走出前廳,到後院亭子裡坐下,看著幾顆椰子樹愣神。

    「千戶。」

    聞訊被招來千戶衙門的石岐走進後院見陳沐望著椰子樹出神,想了想緩緩走近拱手道:「您找我?」

    「來了,坐。」

    陳沐看見石岐這才把目光收回,問道:「百戶所搭好了麼?」

    「差不多,再有兩日就能完工,你這是?」石岐指指池塘的椰子樹,顯然問的是陳沐發愣的事,隨後斟酌著問道:「是出什麼事了?」

    「伍端死了,新江鎮跟咱們一起打李亞元那個。」

    陳沐手臂撐在膝蓋上,張開手掌虛握幾下,想抓住什麼似的,最終卻只是長長地嘆出口氣,「廣西的瘴氣。他手下那個王世橋在他死後叛亂,被俞將軍擊敗,後來部下割了他的腦袋去領功。」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在新江橋血戰不退的伍端沒敗給叛軍卻死在瘴氣手上,兇猛強悍的衝陣將王世橋更是屈辱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匪號花腰蜂,在閩粵一代叱咤風雲的大首領伍端和他部下的倭寇山匪們,這一次算徹底被朝廷平定了。

    「狡兔死,走狗烹。」

    石岐頓了很久,搖搖頭沒有說話。

    「近來閩地商賈來走廣,他們的目的是向濠鏡番夷走私,百戶所大致建成,新旗軍日漸招來,也該準備練兵了。」陳沐站起身來,對石岐道:「從今往後,旗軍兩日輪換至千戶衙門外操練,讓他們削木為桿,每日一總旗來操練。」

    「另一總旗,由你帶著巡查,道途設卡,賣點瓷器絲綢器具,囑咐他們小心黃粱都的賊人,能放行的就放行,別為難這些正經做買賣的。」

    「貨物中但凡有米糧鐵銅硝黃兵器火銃,連人帶貨全部扣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二章 三月
               
    伍端的死讓陳沐感觸很大,獨領衛所的感覺與當初在清遠衛時有本質區別,更加自由,約束也更大。

    自由是因為沒有像白元潔那樣過去的頂頭上司,約束則是因為從內心而來的謹小慎微,官位提高並不能改變做錯事的危險。

    恰恰相反,官位提高會讓他更危險。

    隨著香山縣三百戶旗軍被勾入千戶所,極大助長了陳沐心中的權力感。

    除了錢,他還有更多想要的,能夠提上日程。

    他想在香山建船廠、修銃炮廠,改變關元固過去在總旗衙門裡像小作坊般打造鳥銃的狀態,對他來說那太小家子氣了。

    小家子氣到什麼程度?

    他看見關元固在千戶衙門裡叮叮噹噹敲著銃管,他就渾身難受。

    但明朝是沒有民間槍炮廠和船廠的,銃和炮,都由兵仗局去做;即便是衛所軍匠,所擁有的事實上只是修復軍械的權力,就像關元固這樣造銃,實際上是要被下獄的。

    只不過數量小,還能被隱瞞,即便發現也沒人吃飽撐著去告發。

    但陳沐還是拿著腰牌去巡撫張翰府上哭窮去了。

    從早上等到中午,被張翰留下吃了兩塊點心,算是要到八百隻矛頭、二百把腰刀、一百桿快槍。

    本來張翰還說給香山衛所撥幾十桿火銃,不過陳沐沒要。

    他想要的鳥銃,翁源河源一戰的戰利都被廣東營兵瓜分一空,換下來的火銃對他來說沒啥意義。

    快槍是給鄧子龍要的,這個老上司在戰場上極喜以快槍貼臉幹一銃再衝鋒,冷不丁調到衛軍系統,省的鄧子龍不習慣,先弄點老掉牙的東西讓他用。

    除此之外,就是火藥、鉛丸了,不過這個不歸巡撫衙門管,得去廣東都司要。

    他可沒要完兵器就失蹤,巡撫張翰問了他些諸如香山衛所情況的問題,陳沐對答如流,告辭後接著在巡撫衙門轉悠,見到眼熟的官吏就穿著五品武官服上去打招呼。

    別管是七品、八品,言比稱兄己必道弟,就連巡撫衙門的門房都讓他拉著聊了一刻家常,末了還遞了二兩銀子過去。

    等他從巡撫衙門出來,天色都發昏了,卡著閉城門的點出城,去顏清遙代為看管的鼓腹樓吃了些飯,星夜讓隆俊雄在前邊打著火把奔回千戶所。

    早上出門時候專程讓隆俊雄揣了五十多兩碎銀,回千戶所時一身輕鬆,就剩了五兩。

    陳沐跟人打交道沒別的方式,八品以上給言語和行為上的尊敬,八品以先聊天,末了再施下些小恩小惠。

    這點手段其實沒用,無非是結個善緣,在需要的時候讓人能想起他,做個舉手之勞罷了。

    「陳千戶,三百戶旗軍,本官皆交由千戶所。」

    最後一百戶旗軍的戶帖交到千戶所,由魏八郎帶隊在衙門外集結,周行對陳沐道:「黃粱都土賊,陳千戶幾時能清剿?」

    周行想盡快肅清黃粱都土賊,以登上濠鏡澳,巡視那片屬於明朝邊沿的法外之地,這是先總督吳桂芳調他前來香山任職縣令的初衷,在他任職後,這也成了他必須要做的事。

    「只能禁港一月,若放任夷人商賈帶我大明百姓離開,周某再無顏面任這香山縣令!」

    「斷糧,斷濠鏡澳的糧,以此禁港三月,能不能?」

    周行急,陳沐比周行還急。

    以前是他不知道,知道了也沒能力去管,現在他有能力,要是讓夷人商賈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明朝婦女像販運牲畜那樣帶走——他就白他媽活了!

    「黃粱都少說八百賊人,這些旗軍是你帶著他們交到陳某手上,一個月就是送他們去死。」陳沐咬牙說道:「三個月,一日不會多、一日也不能少。」

    「州府兵器未調、旗軍操練不行、糧草供給不上,兵糧技沒一個行的,你讓陳某怎麼帶他們去擊賊?」

    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陳沐目光掃過衙門外集結的百戶旗軍,他們神色裡還帶著驀然成為軍戶的驚恐與不安,這樣的兵是不足以打仗的,就讓讓他們拿著這個時代最好的兵器,上陣也只能失敗。

    周行走了,州府連兵器都沒給香山千戶所撥下來,他也沒有絲毫辦法,只能照陳沐的提議再去與濠鏡澳的葡人交涉。

    以斷糧的威脅,來嘗試禁港三個月,由在濠鏡常駐的商賈來挾制那些急於出港的番商。

    這並不難,因為走廣的閩地商賈還絡繹不絕,這在濠鏡澳已成定例,每年六月才是夷商賺到足夠商品開船離開的時候,還有兩個月。

    與此同時,香山千戶所對走廣商賈嚴防死守地更加厲害。

    三百戶旗軍被編在石岐、魏八郎、婁奇邁部下,分別駐紮於都坊百戶所、東岸百戶所及千戶所駐地。旗軍以兩日輪訓,確保每日有三個總旗在千戶所衙門外操練,另外三個總旗則分別擔任巡邏與護船使命。

    他們的戰船停靠在東岸江裡,香山這個地方倭寇多得數不勝數,留一支總旗看管船隊的同時,也由齊正晏在那邊訓練旗軍成為水手。

    天時和尚是有本事的,雖然對這大和尚葷素不忌的行徑引來許多人閒話,但其使用槍矛的本事整個千戶所都沒什麼可說,隆俊雄則在千戶衙門在操練當中教授旗軍刀法,既不是邵廷達的明刀術、也不是他的倭刀術。

    時間緊迫,天時和尚與隆俊雄在陳沐的建議下,都分別只教旗軍一招——刺與劈。

    餘下的時間則由陳沐親自帶領他們教授隊列。

    趁著走廣間斷,閩地商賈讓帶隊巡行轄境的石岐與婁奇邁收穫頗豐,幾乎每日都能抓住一兩個帶隊走私的商賈,人被押入香山縣大牢,所押運的糧食、硝石、硫磺、鐵、銅,則被扣下送到千戶所衙門的倉庫裡。

    短短月餘,扣下米糧二百多石。

    臨近五月,濠鏡的番夷商賈終於坐不住了,一再向香山縣要求購置糧食,要求出海。

    陳沐向負責海防的陳璘傳信,請他調一個把總至新會港,在周行告知夷人商賈七月開港的消息後,巡查海面。

    同時,他派付元再上澳門,請蝶娘來千戶所衙門。

    他需要那支人馬。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三章 干親
               
    陳沐在忙著編書。

    鄧子龍曾送給他戚帥的《紀效新書》,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練兵、領兵條例,可遺憾的是陳沐並不能完全套用。

    儘管三百戶旗軍的余丁為他的千戶所增添十四個匠人、三十多個學徒,他依然沒有精力與財力為旗軍製作出完備的兵裝。

    他的千戶所就像明朝政府的縮影般,只能維持最低效率的管理約束,三個百戶、六個總旗、三十個小旗,拼湊出三十九套勉強防護的鐵甲,旗官家裡會女紅的家眷則被召集到千戶所衙門,以統一標準趕製出上千個顏色各異袖標。

    旗軍赤底黑字、小旗藍底黑字、百戶青底黑字。

    每小旗配長矛八桿、腰刀兩把、大木牌一面、小旗箭兩支。

    每總旗抽調一小旗為鳥銃旗,配腰刀兩把、鳥銃八桿。

    因為兵少輪流操練,所以香山千戶所的最底作戰單位並不是小旗而是總旗。

    所有旗官在傍晚操練完進入千戶所隨謝鳴開蒙,他們的開蒙書籍用的是陳沐編出的二百多字的條例和與之相對的賞罰。

    其實這已經不算是開蒙了,就是單純的讓他們用三個月的時間死記硬背,把這些條例記在心裡,約束士卒。

    效率低下,但自有意義。

    鐵坊在引入新的匠人後效率大增,身體剛剛見好的關二郎帶著木工學徒一連把鑽銃床做出十五具。對於陳沐看重他做出的銃床,讓他內心很受鼓舞,腹部傷癒後就熱火朝天地加入督造銃管的事業中,確保每月能鑽出三十隻標準銃管。

    在他腹部傷勢無大礙的時候,就已經著手為銃床專用鑽膛改進,接受陳沐的建議後,乾脆把鑽床做成模範鐵製,上留六棱管狀接口,與新打製出的六棱銃管相契合,以此多一道銃管的標準檢驗。

    形制不標準的銃管無法與銃床契合,就要重新打製。

    匠人多了,讓千戶所的鐵坊顯得擁擠,陳沐手頭上又多了一件亟待解決的事,要給匠人準備新的鐵坊。

    陳沐打算等黃粱都事了,在岸邊淺灘給關元固劃出一片區域,在新的水寨邊沿,以製作應用水力鍛錘,也許不單單是水力鍛錘。

    看著鐵坊裡木匠辛苦鋸木,或許將來也可以讓他們發揮才智根據水力鍛錘來做出水力鋸木機。

    造船用的大板材,應該會容易很多。

    五月初,蝶娘帶著兩個人聞訊趕到香山千戶所時,陳沐正率領旗軍在千戶所外操練,平均受訓半月的旗軍看起來終於不是那副病懨懨的模樣,有了點軍士的精悍勁兒。

    托走私商賈的福,他們貢獻的糧食補足了香山千戶所的糧草缺口,被勾做軍戶的旗軍戰戰兢兢,卻發現做旗軍比他們過去吃得好多了,雖然受訓累了些,但至少能吃飽,偶爾千戶還賞下些肉食,少了許多牴觸心。

    只是軍戶畢竟地位低下很久,仍舊不免逃卒。

    蝶娘來時,自有家兵過來通報,陳沐朝千戶衙門口看了一眼,輕輕點頭,卻並沒過去。

    從調至香山千戶所,他就在等這一刻。

    殺人立威,立威立命。

    旗軍操練完卻並未照往常散去,相反巡行、守船的旗軍也被招來,三百戶旗軍聚集在校場,看著逃卒被押上高台,只是這一次上面不再是提著大棍的執刑的旗軍,而是一副絞索。

    清遠衛百戶所演武場上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陳小旗變成了陳千戶,從台下走到台上。

    「依照律法,逃軍三次,絞死!」

    身側傳來可怕又熟悉的倒氣聲,一條生命漸漸失去氣息,陳沐的心仍舊柔軟,肋骨卻堅如鐵石,收起判書,對旗軍道:「違令者死,有功者賞。」

    「你們的百戶過去都是旗軍,平日裡聽陳某驅使、戰場上給陳某立功,現在都是百戶了,你們也一樣。」

    既可以說是偷換概念,但陳沐沒騙人。

    之所以被處死是因為逃卒違背律法,招來殺身之禍的並非違令而是違律,但其實都一樣。

    戰場上因為逃兵,死在陳沐手上的自己人已經很多了。

    如果能讓旗軍今後更好地聽令,他願意去偷換這個概念。

    威信,先立威,再立信。

    揮手間有家兵拖拽屍首離去,旗軍噤若寒蟬無人應聲,陳沐一臉肅穆走下高台,帶著家兵前往千戶所,旗軍這才各自在總旗率領下散去。

    「來了?」陳沐想儘量露出和藹的神態,但他的臉卻做不出,只是點點頭率先向是衙門裡走去,「進去坐。」

    蝶娘與帶來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陳千戶真挺好打交道的,上次,不是這樣的。」

    上次跟著付元來千戶衙門,蝶娘是抱有弄險拚命的心,但這次不同。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本以為這次上門大事已成,她連兒子都帶來了,就等著陳沐認下這門干親,以後他們這支海寇在香山這一畝三分地也能多個照應多個靠山。

    哪知道一來就見到陳沐殺人。

    殺人不可怕,別說她兒子,就是蝶娘自己都殺過人。

    可怕的是殺自己人。

    陳沐又想到白元潔,別人走過的路,他都會走;別人沒走過的路,他也會走。

    只有比別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才有資格得到更多。

    前廳落座,陳沐見蝶娘三人還站著,揮手道:「不是第一次來了,坐。」

    「奴家拜見千戶,多謝千戶賜座。」

    蝶娘帶著兩個年輕人像陳沐行禮,這才坐在客座,年歲稍長的年輕人剛要跟著坐下,被另一個臉上稍顯青澀的青年拉住,依然站在堂中。

    陳沐感到驚奇,多看了兩眼。

    青年體態健碩,鼻樑高挺雙眼狹長,皮膚粗糙發黑,腿長手長,穿著短衫露出的臂膀非常有力,兩膀寬大一看就是好水性的漢子,站在廳中自有一股桀驁的氣質。

    這是個聰明人,他只是隨口說了句話,卻被青年聽進心裡。

    三人只有蝶娘不是第一次來了。

    所以他沒有坐。

    「這是蝶娘的兒子吧?」讓陳沐眼前一亮,「蝶娘有個好兒子啊!」

    蝶娘回頭看了青年一眼,回過頭來眼露喜色,笑逐顏開地問道:「那這門干親,千戶是,認下了?」

    「我是陳沐。」陳沐笑笑,看向青年問道:「你可願意?」

    青年深吸口氣,邁步上前躬身跪下,叩首道:「孩兒李旦,叩見義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四章 蜈蚣
               
    李旦這一拜,付元在旁邊跟著笑,陳沐開始還沒弄明白他高興個什麼勁兒,過會才反應過來。

    合著他跟手下的付百戶也成干親了。

    干親和養子不一樣,既沒有繼承權,也不需改姓,亦不用走官府程序,基本上和後世的干親差不多。

    「認了干親,以後旦兒就在千戶衙門跟在我身邊吧。」陳沐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隨後對李旦問道:「會說番語麼?」

    「回義父,孩兒會一些。」十九歲的義子,讓陳沐有些違和,可李旦卻非常自然,抱拳道:「跟船上佛朗機人學的,佛朗機、倭人、滿刺加語都能說些,倭語最好。」

    陳沐頷首應下,李旦很多才多藝,憑他的體格和手上老繭,料想劍術與泅水不是問題,本職海寇,開船也自是不在話下,又會說至少四種語言,這樣的人,別說有陳沐相助,就算沒有他,只要不死於非命,將來也是能闖出大明堂的。

    「我需要你們在濠鏡澳的人手做件事,幫我找個夷人,他在濠鏡澳誘拐婦女,應該是打算賣去馬六甲。」陳沐說道:「找到這個人,你們人少,不必與他發生衝突,查清他有多少人手、多少支銃、多少條船。」

    李旦點頭,轉頭看向先前被他拉住的那個青年,抱拳對陳沐道:「義父放心,這事華宇回去做,查清之後要孩兒把人救出來?」

    「現在救人打草驚蛇,香山令說那個夷商隨從上百,你們未必能把人救出來,反驚了他。」陳沐擺手後說道:「趁夜裡接近他的船,把船底鑿壞,不要弄沉,讓他在濠鏡修上兩三個月。」

    「能做到麼?」

    旁邊那個青年名叫華宇,同樣也是有力之輩,點頭抱拳道:「千戶放心,小人盡力而為!」

    華宇走了,陳沐讓付元給了他一塊百戶所的腰牌,蝶娘和李旦留在千戶衙門,李旦住廂房家兵一道操練,平日跟著陳沐偶爾教他些番語;蝶娘可沒住在廂房。

    她和付元住在一起,倆人也不說操辦喜事之類的儀式,就這麼沒名沒分沒羞沒臊地住在一起。

    李旦還覺得挺正常,他說付百戶脾性好,除了好賭錢沒別的毛病,有這麼個知冷知熱的陪著他娘挺好。

    陳沐細細想來,確實是這樣,他部下這幾個百戶,跟蝶娘歲數相仿的也就付元與石岐,石岐早年家中有變,落下個眉目陰沉的積鬱性子,倒是付元平日樂樂呵呵甘居人下,受得了蝶娘海盜窩裡養出來的性子。

    挺好!

    對李旦這個意外而來的乾兒,陳沐自然不會像這個時代的義父那樣隨意驅使,相反他把自己戰利品中非常珍視的永樂通寶刀送給李旦,讓他隨身持佩。

    身份的事對陳千戶而言並不難弄,不過幾日光景就從香山縣取回李丹、蝶娘的戶帖,找了當地絕戶的本分人家落籍,兩個福建泉州人成了廣東香山人,接著編入軍籍。

    至此徹底乾淨。

    陳沐一向奉行不能讓身邊人光腳,光腳的人最可怕。

    只要穿上鞋,就好控制的多。

    李旦為人察言觀色的功夫一流,其他本事也不錯,在一同操練的家兵裡很受尊敬,陳沐看到他這個優點,索性給他辦下總旗的身份,讓他在千戶所帶原先那一百多個旗軍,平日操練些武藝戰陣,講解些水戰事宜。

    過去千戶所留下的旗軍不堪重用,陳沐是懶得去操練,交給眼界活快的李旦沒別的目的,就是讓他去籠絡住這些人的心,不指望他們成大事,只求他們將來不壞事。

    五月下旬,好消息接連傳來。

    先是鄧子龍、孫敖帶著五百多戶疍民乘上百條船順江而下,接著濠鏡澳的華宇探明了誘騙婦女的夷商,在濠鏡人們叫他麥亞圖,有兩條大船、三條小船,往返於濠鏡與滿刺加許多年販運人口,是他最得意的買賣。

    華宇正謀求伺機破壞其大船的機會。

    麥亞圖的船被華宇畫下來送到千戶所,他的大船在明朝被稱作『蜈蚣船』,長近十一丈,兩側置至少雙人才能操動的大櫓三四十支,豎雙桅杆掛軟帆,是葡萄牙人開拓海路的戰船,兩側船舷可置佛朗機銃三十四門,單船載兵可多至三百。

    有火力強、載兵多、速度快的優勢。

    早在正德十二年,葡萄牙的滿刺加總督臥亞派安達拉率四艘這樣的戰船佔領屯門,後在嘉靖皇帝登位之初,派當時的廣東按察使汪鋐率軍驅逐佛朗機,葡人船堅炮利,明軍初戰即敗。

    後汪鋐改變策略,以小船狼群戰術在屯門擊敗葡人,繳獲戰船與佛朗機,上奏嘉靖皇帝仿製,後來在明朝沿海就也有了這樣的船。

    別說兩艘這樣的大船,就算一艘,陳沐把他手下六條船都拿上去,海戰裡也不夠麥亞圖的蜈蚣船轟的。

    單邊側弦炮十七門佛朗機,兩輪齊射他的福船就沉得差不多了。

    千戶所外,多虧了疍民有自己的族老,能夠選出族中有威望的後生擔任三名百戶,幫著穩定疍民。

    否則烏泱泱湧入五百多戶、兩千多人在千戶所近畿,非要出亂子不可。

    就算有其族老、百戶幫助安頓,也讓千戶所外一派兵荒馬亂之景,原有四百多新老旗軍統統停止操練,調過來維持秩序。

    渡口停上百艘形制不一的小漁船,令江岸對面的維持治安的大攬巡司的九品巡檢帶衙役過來,戰戰兢兢地問香山千戶所出了什麼事。

    千戶衙門前廳。

    好一番雞飛狗跳才安頓好新募旗軍的鄧子龍、孫敖與隆俊雄、李旦等人圍著華宇送來的船圖暗自咂舌。

    「小船攜火具齊攻放火燒帆,小旗箭在船上放。」鄧子龍目露凶光,按著圖卷道:「叫他船毀人亡!」

    陳沐點點頭,轉頭望向其他人,隆俊雄沒更好的點子,孫敖覺得鄧子龍所言極是,唯有原本沒打算讓他參與議事的李旦沉思不語,「有什麼想法,說出來聽聽。」

    「義父,鄧千戶說得對,不論海上地下,都要有這種勇力才能取勝,孩兒只是覺得這兩艘船挺好,沉了可惜。何況他販人,若船裡有百姓,燒船反而不美。」

    李旦說著找來陳沐放在一邊早先他送來的濠鏡輿圖,指著道:「鑿壞船底,船就要進港,蜈蚣船所長無非炮多船快,葡夷所仗亦不過炮銃,近身接戰他們差得遠。只要它進港修補,把夷商誘出,再騙水兵下船,官軍就能在岸上擒下他們。」

    「孩兒帶人把這兩條蜈蚣搶來,孝敬義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6
第十五章 大海
               
    搶船,不愧是海盜出身的乾兒!

    陳千戶也是這麼想的,目的就一個,把這兩艘大船搶到手!

    他太想要這兩艘船了,不光是船,還有船上的炮,兩艘蜈蚣船、六十八門佛朗機炮,別管是什麼方法,他都要弄到手!

    「你跟黃粱都的土賊有沒有關聯?」

    夜深人靜,千戶所後院,陳沐同李旦飲酒。

    推杯換盞間李旦道:「並無關聯,不過聽說過他們同海寇聯軍襲擊新會的事。」

    「對他們有什麼瞭解,說來聽聽。」

    「其實沒啥,在濠鏡的倭寇也沒多少願意和他們打交道的,船小人多,做事不利索。」李旦搖頭,言語間多有輕蔑之意,笑道:「他們也就有幾十條船,新募旗軍那種小漁船,真正的好手也就跟著許老幺躲在老安山裡那三五十個,其他人都是臨近百姓。」

    「臨到有事,呼喝而出,回去接著捕蚌摸魚,沒什麼志氣。」李旦放下酒樽豎起二指摁在石桌,道:「義父要拿他們,就一點,別在海上打,陸上兩個百戶攻山就能把他們好手全拿下。」

    「要是海上就不容易了,他們人多又都是海民,操船泅水有些本事。」李旦想了想,朝石桌上伏了伏身子道:「只要殺了賊首,擒下躲進山裡的那些,黃粱都的土民就很難再聚到一起,留幾個活口逼問名目,那些通倭的海民到時候充軍操練一番,不比香山縣划來的三百戶差。」

    陳沐點頭,李旦的腦子轉的很快,人也懂事,很得他看重,飲下杯酒厚他問道:「你呢?」

    「嗯?」

    陳沐問道:「你說黃粱都的人沒什麼志氣,你呢,你有有什麼志向?」

    「我?」

    李旦愣了一下,不著痕跡卻很仔細地看了一眼陳沐,看見陳沐饒有興趣並有鼓勵的意思,才斟酌地說道:「孩兒從小在濠鏡長大,不懂禮數不識教化,言語失妥還請義父不要怪罪。」

    陳沐笑笑,道:「你說。」

    「從小娘帶我拜媽祖,島上番夷都說是我爹的故交好友,身邊長輩講他在雙嶼向番夷收稅,說他有搶來的三桅大船,旗艦有幾十門炮,說海上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講吳平,講徐海,也講汪直,講那些比他厲害多的英雄豪傑,橫舟數百遠販東西二洋,有勇夫、有銃炮、有艦船,在法外之地立下自己的秩序,不遵守的人就活不下去。」

    「他們沒有誰是死在海上的,吳平被戚將軍打死、徐海被詔安處死、汪直死在獄中、我爹,呵,和他的雙嶼一起沒了。」

    「義父,你覺得海上將來會怎麼樣?」

    陳沐像被割裂兩瓣,兩套價值觀在他心裡並行,作為這個時代的人,他能看見海盜肆虐對沿海造成的衝擊、乃至更深層對明朝政權的危害。

    在清遠是沒有荒地的,但是在香山,八千畝荒地沒人開墾,人們熱衷於下海行商劫掠或走私販運,兩年裡為了平息倭寇,官軍百姓不知死了多少,倭寇也是一樣,死的更多。

    這是一場內耗。

    把南洋、東洋、西洋,讓給那些來自西方的野蠻人,最後連北洋也給了野蠻人。

    「別人都在抄掠天下,我們故步自封。」

    陳沐搖搖頭,沒有繼續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實際上他和李旦一樣,對朝廷什麼能說、什麼又不能說,不懂。

    「抄掠天下,義父說的是,在孩兒小時候,濠鏡澳上沒多少番夷,幾百個佛朗機人修幾座炮台設幾處箭樓,更多的還是我們。那時候他們說,他們來自遙遠的西洋,後來聽說他們佔領了大明西邊的一大片土地,和蒙古人的國家接壤,說那片大海叫印度洋。」

    「現在濠鏡有上千佛朗機人定居,再有倭人和其他的番夷,人數近萬。我們的船越來越少,要想在海上活下去,就要有大船、大銃,佛朗機人在濠鏡設立鑄炮廠,用很高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了得到錢,更多倭寇去搶掠橫行大海,商人也只能買船造炮才能出海,最後又變成新的倭寇。」

    「義父,為什麼大明不能做自己的炮廠,把炮和船賣給我們呢?」

    陳沐到這個時候才聽出來,李旦口中的『我們』,並不是說他們二人,而是廣義上的倭寇,大明流落在外的海上之子。

    面對朝廷,他們兩個都是外來人,差別無非是陳沐融入的深、李旦融入的淺。

    這個時代或許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像李旦這樣的二代海盜,思想就會與一代海盜有根本的區別,明朝對他來說已經是根而不是家。

    他說了很多,沒有提到志向,但聽在陳沐耳朵裡卻又只有一個志向——他不想死在明朝的土地上。

    「義父,孩兒沒有別的志向,不想死在陸上。」

    陳沐沒有直接回應李旦這句話,把杯裡的酒飲盡,換了更舒適的坐姿,饒有興趣地問道:「你知道佛朗機人的國家,有多大麼?」

    「半個廣東,就這麼大。」李旦眼中犯疑,陳沐也不解釋,只是接著笑道:「他們離大明很遠,被另一個國家包圍著,佛朗機人應該叫葡萄牙,包圍他們的國家叫西班牙,這兩個國家的海上力量很強,天主教是他們共同的信仰,教皇在世界輿圖上劃出一條線,左邊給西班牙、右邊給葡萄牙,讓佛朗機人抄掠全天下。」

    「還有荷蘭,是我們常說的紅毛番;英國,西洋人;他們的海上力量都很強,管他們的倭寇叫做探險家,由他們的王室資助,組建船隊征服世界,他們的手段都一樣,殖民。」

    「所謂殖民,是用他們的船和炮,到一個落後的國家去,打敗軍隊、奴役百姓,把能用的東西運走,連年剝削。長此以往,此消彼長,他們這些小國靠著在其他國家吸血來獲取財富,變得強大。」

    「大明是大國,但已非過去的天朝上國,終有一日會喪失海權,西洋人的大炮巨艦會轟在我們的城牆上,也會被打敗、也會被奴役。」

    「世界變啦!」

    「我也沒有別的志向。」

    陳沐端起酒壺仰頭灌個乾淨,胸膛就燃起熊熊大火,揮手擲出酒壺摔碎一地。

    「宰了他們,把國運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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