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六章 長劍
               
    濠鏡澳,陰暗逼仄的的酒鋪裡,李旦閃身登上二樓。

    樓上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海寇,華宇坐在蛀滿蟲眼的木床上一遍一遍磨礪著自己的短刀,見李旦進來,揮手把一柄匕首丟過去,被李旦穩穩地攥在手上,接著走出兩步,隨身子坐在木桌前,匕首也紮在上面。

    「麥亞圖在哪?」

    華宇輕聲吹出口哨,紮著黑髮巾的臉向窗邊瞟了一眼,問道:「你那位千戶義父,真打算當眾和麥亞圖的水手動手?」

    「他是官,我們是賊,靠得住嗎?」

    一個長著紅鬍子的老年夷人海盜也操著僵硬的漢語道:「明朝的官員最喜歡讓海盜和海盜打,如果沒有支援,我們都會死。」

    李旦沒有理會,走到窗前挑開窗戶,透過縫隙看著街對面石製建築,那是佛朗機人的酒館,要比他們的破酒鋪看上去華麗很多,酒館外站著幾個攜帶兵器的黑番壯漢,基本可以斷定麥亞圖就在酒館裡。

    濠鏡澳是葡夷很重要的中轉站,他們開闢了濠鏡——長崎;濠鏡——果亞——里斯本;濠鏡——馬尼拉——美洲的三條重要航線,每年往來商船數十次,但這些商船中僱傭黑人做水手尤其是充當護衛的,不多。

    他們要找的麥亞圖,算一個。

    因為麥亞圖的船太大,海上的船也並非越大越好,蜈蚣船是需要大規模人力的長船,尋常販貨的商船隻需要三四十個人就能駕馭,蜈蚣船要想達到最快速度,則需要三百人才行。

    夷商最好的水手,自然是葡萄牙、西班牙本土熟練的水手,次等水手則是印度、滿刺加、明國、倭國的水手,因為西船軟帆和東方硬帆的操控手法不一樣,在西方船艦上東方人操控先天沒有優勢。

    最後則是黑人,因為不論硬帆還是軟帆,他們都不會,學起來又相對困難。

    蜈蚣船並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十幾個葡人、二十幾個東亞人操帆操舵,剩下上百個黑人與印度兵負責划槳,他們更有力而廉價。

    「真要動手?」

    李旦轉過頭,重重頷首,「此次事成,明軍即駐濠鏡。朝廷調集陳朝爵率水師駐海外,香山七百旗軍已全數登島,我們動手,朝廷就贏;我們不動手,朝廷也許會輸一時,但最終朝廷還是會贏。」

    「我們只能動手。」

    華宇長出口氣,短刀別在後腰,提一桿破舊的鳥銃塞進鉛丸,遞給李旦後攤開兩手聳聳肩膀,道:「我備下幾條小船在東邊斷崖,如果事後明軍出爾反爾,我們就去雞籠。」

    說罷,華宇帶了兩個佛朗機海盜轉身向外走去,道:「我去船廠,你準備好了吹個口哨,等麥亞圖那胖子出來就是。」

    華宇走後,屋裡還剩兩個海盜,一個是握著長刀的倭人,一個是捧著火銃的明人。

    倭人下樓,明人攥著火繩火銃和李旦一道架在窗邊,對著酒館門口。

    李旦深吸口氣,在窗邊吹亮一聲口哨。

    街道的盡頭,七八個破破爛爛歡呼的小孩子跑過來,圍住酒館外幾個黑人,伸手索要什麼東西,剎那間變得亂哄哄。

    小孩後面,提著長裙下襬的蝶娘帶著兩個女人邊走邊笑邊嬌聲道:「慢點走,慢點走!」

    幾個守衛在酒館門口的黑番煩躁地驅趕著小孩們,對三個白淨的明朝女人表露出極大的興趣,翻著厚嘴唇笑著做出下流動作。

    酒館裡兩個男人捧著酒杯走出來,邊笑邊罵。

    下一刻,小孩抓起黑人身上的錢袋風一般跑走,幾個黑人邁開長腿追出,有人被身邊乞兒攥著小刀捅在腹部,亂刀扎倒。

    酒館走出的男人丟下酒杯,抽刀跟著黑人追上去,可他們的目標卻不是小孩。

    「啊!殺人了!」

    蝶娘發出驚駭的大叫,在街道中刺耳無比,李旦在窗邊架著鳥銃,看著母親與乞兒的表演,心提到嗓子眼,接著就見酒館外的吵鬧聲令裡面的酒客蜂擁跑出十餘人,蝶娘高聲叫著給他們比劃究竟發生什麼事。

    他們只看到幾個倒在血泊中的黑人、四散而逃的乞兒與兩個提刀飛奔的男人。

    「追上他們!」

    無事的酒客躲都躲不及,這種時候追擊的只有從酒館裡走出的麥亞圖船隊水手。

    李旦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人群裡帶著標誌性大船帽穿板甲的麥亞圖,板甲下健碩的身軀幾乎藏都藏不住,看得他牙齒發酸。

    胸前塗著紅色劍十字架的亮甲,李旦看看手上的老舊鳥銃,把火繩湊到身邊火銃手的火繩引燃,塞進銃桿,朝腳下啐了口口水。

    娘的!這破鳥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透這烏龜殼子!

    麥亞圖並不知道就在十步之外的街角有一扇窗透出鳥銃正對著他,但他顯然已察覺到不對。

    不要說在濠鏡,就算在雞籠、在長崎在馬六甲,都不會有人無端地殺死幾個黑奴逃跑離開。哪怕麥亞圖不知道什麼叫調虎離山,也感覺到身邊防備力量在快速減少。

    門口的守衛死了四個,身邊的隨從追出去兩個,現在他身邊只剩下兩個護衛。

    這令麥亞圖感到強烈的不安感,眼神始終注意著小街卻不敢冒然離開,餘光不斷在身邊健壯而凶悍的酒客身上劃過,手都摸到腰間劍柄上。

    只是最危險的敵人往往看起來人畜無害,三個女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矮身,再抬頭時手中已紛紛握上短刀匕首,自身後朝麥亞圖的兩個隨從脖頸間劃過。

    蝶娘的匕首,釘進麥亞圖板甲護腿沒有防護的腿彎上,慘叫聲猛地炸響。

    砰!

    砰!

    窗口,一桿火銃一桿鳥銃在麥亞圖拔劍轉身後發出巨響,硝煙順窗口縫隙瀰漫而出,李旦丟下鳥銃飛身躍出,扒著牆邊踩踏瓦片跳上街道。

    攥著武士刀的倭寇已與中銃的麥亞圖戰在一處,蝶娘嬉笑著叫道:「姑娘們,走啦!」

    一條腿韌帶被切斷,身上板甲又遭受重擊的麥亞圖哪裡還能有多少戰力,不過交手兩合就被東洋長刀把長劍挑開,刀柄狠狠懟在臉上砸個七葷八素。

    李旦口上叼的匕首插回腰間,拾起麥亞圖有十字架護手的長劍在手上空耍兩下,二指塞入口中吹出哨音,街道盡頭一群乞丐扶老攜幼地蜂擁而至,七手八腳地抬起叫喊不斷卻無計可施的麥亞圖就走。

    乾兒子笑著小心翼翼把長劍順著束腰縫隙插好,十分新奇地把船長大帽扣在頭上,這才摸出十幾枚通寶朝在場的酒客灑出去,邊走邊用倭語大聲笑著。

    「去修船廠告訴三浦蓮太,麥亞圖在議事廣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七章 嚇唬
               
    明軍入澳給當地夷人帶來巨大的恐慌。

    在這片平時依賴自治的土地上,經常能看見數十人規模寫到刀銃的武裝水手過境,每次船隊到港,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景。

    但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而且是明軍端著兵器如同備戰般長驅直入,直進議事廣場。

    沒有虛假繁榮,這是一片蠻荒之土。

    來自倭國的浪人三三兩兩倚著牆邊,手扣在刀柄上保持著拔刀的動作。

    酒樓上八字鬍的明國海盜叼著煙斗,神色不善地望著衣甲整齊的明軍。

    葡夷婦人放下手中物事牽著夷娃娃讓開道路,微張著口不敢說話。

    攥著鐵鑿的倭國工匠揉揉眼睛,用誇張的語氣與獨特的音調小聲重複著幾個簡單的詞語。

    傳教士捧著聖經恍如未見,仍然默不作聲地為信徒洗禮。

    至於佛朗機男人,他們既不像明國海盜那樣事不關己,也不像受僱各方的倭國浪人各自為戰,早已收到消息的他們從駐地中跑出來,十幾個一夥、三十幾個一幫地由幾個穿戴板甲的貴族、船長率領,在議事廣場聚集了數百人,看向明朝軍隊走來的方向。

    語言不通,又不知敵我。

    如臨大敵。

    如果不是葡國海商首領的佩雷拉與培萊思神父同守澳官站在一起,雙方恐怕會在碰面的第一時間爆發戰鬥。

    陳沐緩緩邁步朝前走著,他並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旗軍,但他知道沒有經歷過戰事的旗軍現在軍心應當不穩,誰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仗。

    他也沒經歷過,只能在心頭備下與葡人在這大干一場的底氣。

    但他不能慌,更是全力表現出坦然自若的神態。

    所謂軍陣的意義,很多時候是麻桿打狼誰都怕,但我以為左邊的你不怕、你以為站在右側的我不怕,兩個害怕的人互相給予對方勇氣。

    而對官員來說,不論文官還是武官,很多時候不是他們不怕,而是不能怕。

    周行就好像不知道害怕一般,甚至自眼前豁然開朗看見葡夷的軍隊聚集在一起後,走得比陳沐還快,獨自走在最前昂首闊步,帶著守澳官與幾個葡國夷人一步步停地走向議事廣場的空地。

    像沒看見那些面容凶惡的葡夷。

    陳沐走得就要慢點,他比前面那幾個走得都慢,但每步都很穩,不時對身後幾個百戶說著什麼。

    尤其當他看見議事廣場不遠處高高的炮台時更是如此,拍拍魏八郎,道:「小八,你帶一百戶,把那個炮台奪了,等旗軍聚齊再去。」

    陳沐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他的旗軍正分三條街道向議事廣場聚集,人未到,若番夷開戰就會讓各百戶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但隨著長矛如林自街道中分沓而至,他沒什麼可慌的了。

    番夷因各自為戰而不敢輕舉妄動,錯過最好擊退他的機會。

    六百餘旗軍在距離議事廣場上聚集的葡夷軍隊百步之外,站出與鴛鴦陣相似的陣形,每個小旗官身旁站著大盾手,大盾手之後是兩名解下身後小旗箭架在大盾左右的旗軍,隨後鳥銃手、矛手列陣。

    以半包圍的形態緩緩鋪開半個議事廣場,最邊沿的魏八郎舉著長槍借鋪開陣形的機會不斷接近炮台,接著包圍上去。

    來濠鏡以前,陳沐在臆想中考慮了無數次島上各國番夷,葡萄牙、西班牙商人,倭國的受僱浪人之間兵力有多強,甚至對於小旗箭無法穿透板甲的情況下給予充足設想。

    現在這些海商、葡國軍人、滿刺加印度水手組成的小兵團出現在他的眼前,陳沐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板甲沒他想像中那麼多,火器也沒他想的那麼多。

    印度大鬍子兵蓄長發、佩短劍、戴手鐲、穿短褲、著長衫,拄著與肩同高的長弓躍躍欲試;南亞的水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赤膊攥著鋒利彎劍,褐色頭巾下是略帶畏懼的眼神。

    充滿異域風情的雜牌軍讓陳沐好奇,但單純看上去他們的戰力不值一提。

    但最吸引陳沐注意的,還是對面兵團中那些典型的白種人,比起他們征服之後的亡國奴、僕從軍,那些腰配長劍身著板甲的馬下騎士、端火繩槍或五米長槍穿白襯衣紅外套紅褲子船鞋的葡萄牙軍人更加引人注目。

    這好像讓陳沐發現了不得的東西,有些葡人手上的銃沒火繩,還有的銃機上有一大塊圓的東西,他看不清,但能夠確定沒有火繩。

    像極了轉輪打火的燧發槍。

    「千戶,鄧某一個衝鋒就能把他們擊潰!」

    鄧子龍比任何人都躍躍欲試,這是真正的猛將,他早就下令部下三個百戶讓旗軍把快槍都裝上彈,就等著衝鋒呢。

    葡夷的槍長,東方的丈五步兵矛也不短!

    周行停下了腳步,立在議事廣場正中間,像主人般掃視周圍西方風格建築群,隨後輕蔑地望向聚集在一起的各國夷軍,底氣十足地喝問道:「你們想造反?」

    「縣令大人問,你們要造反?」

    守澳官汗如雨下,站在周行身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硬著頭皮用夷語給他翻譯。

    陳沐在後邊摸摸鼻子,特別想給周行豎個大拇指——嘿,真牛逼!

    問一幫外國人,你們要造反?

    可能他這輩子都培養不出自己這麼野的心態,一個國家的統治階級要有多自滿,才能理所應當地對一群其他國家拿著兵器的剽悍男人問出這樣的話?

    那話怎麼說,他長了一張不受欺負的臉。

    陳沐回頭看了看他的旗軍,大多都長著受欺負的臉,這個詭異的時代。

    下層百姓甭管見了自己國家的官兒還是別人國家的人,都是一副受欺負的臉;上層官員甭管見了自己國家的百姓還是別人國家的官兒,都是一副統治者的做派。

    這事讓他越想心裡氣兒越不順。

    陳沐這邊行軍佈陣,小八爺都帶兵摸到炮台下邊挺矛干翻守門的了。

    對面佩雷拉也沒閒著,留下神父和周行交涉,幾聲軍令下去列出雜牌軍在兩翼,中間長矛大陣兩個角火槍手的陣勢,這才返身回來,揚著臉指著陳沐對周行道:「讓你們的兵撤走,不然我們就開戰!」

    「陳千戶,把兵撤走吧,他們說再不撤兵就要開戰啦!」

    「開戰對千戶你也沒好處啊,少了盤剝餉稅,朝廷還得怪罪下來!」

    哎喲我可去您媽個蛋吧!

    「嚇唬老子呢?把周縣令架回來!」

    陳沐派上家兵去架周行,隔著好遠抬手指指佩雷拉,見周行被架到陣中,抬手高聲下令道:「全軍聽令,舉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八章 大魚
               
    一聲舉銃,旗軍在陣前上百桿鳥銃端起,大盾上小旗箭也架起,火把打起。

    嚇住很多人。

    周行奮力推開架著他的家兵,拉著陳沐又急又快道:「以撫為重,朝廷要你我震服番夷,不是讓千戶你殺光他們啊!殺光就沒人繳稅了!」

    守澳官就不用說了,他們早在劍拔弩張的時候就被嚇壞了。

    真正被嚇壞的人還是佩雷拉。

    他對明朝非常瞭解,曾目睹數次葡人船長與明朝官員談判,也曾親自與明朝官員談判,並說服他們。

    在他的印象裡,明朝官員講究以和為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強有力的國家讓兵將與官員受到極大限制,使他們畏戰。

    這與遠離本土能夠隨意發動戰爭的葡國軍人在戰爭與談判的地位上有根本性的不同。

    當他們在海上,只需要一條炮船,和明朝官員談判,只要抬出開戰這個籌碼,大多能無往不利。

    甚至是兩廣過去的總督吳桂芳,也吃到佩雷拉談判的虧。

    幾年前廣州兵亂時朝廷曾借助濠鏡本土兵力守備廣州,事後吳桂芳給發兵的首領佩雷拉、德美魯頒發金字獎章,兩人認為這與他們提出的要求相差甚遠,就以攻打廣州府相要挾,最終得到免除濠鏡商稅抽分一年的承諾。

    在佩雷拉的意識中,與明朝官員談判,只要提出以開戰相挾,談判上就能無往不利。

    實際上就是那次葡人趁廣州府無兵可用時的要挾,讓吳桂芳堅定了要大力整頓濠鏡的心,由此借用升任兵部的職權,提拔平定李亞元之戰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獨佔鰲頭的陳總旗來做香山千戶。

    佩雷拉知道明朝有個詞叫騎虎難下,現在他就是這種感覺。

    最尷尬的事莫過於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卻當了真。

    佩雷拉僵在當場,心中不斷衡量己方兵團與六七十圖瓦茲外明朝軍陣的戰力。

    這些葡萄牙征服者也並非擁有隨意開戰的權力,至少在濠鏡澳和明朝,他們沒有這樣的權力。

    尤其是未必能打贏的戰爭。

    濠鏡澳交接著整個東亞的財富,沒有任何詞彙能夠形容每年經由這裡穿過馬六甲海峽輸送里斯本的貨物。

    如果壞了這件事,他就是國家罪人。

    佩雷拉並不在乎會不會成為國家罪人,相較而言他更擔心自己會輸掉這場戰鬥,因為敵人不但數量比他們多,質量看上去也絲毫不弱。

    當他感到孤立無援時,似乎只能讓議事廣場附近的炮台給予他制勝戰爭的信心,那座炮台上有四門來自卜加勞鑄炮廠的長銅炮,威力驚人的大炮射程籠罩整個聚落,能夠在戰鬥開始就帶給對面的異教徒軍隊帶來神聖的懲罰。

    自炮台上伸出的炮口依然堅挺,佩雷拉咬著牙扯掉肩膀上作為裝飾的披風,露出胸甲上塗著紅色劍柄十字架,那是聖地亞哥騎士團的標誌。

    儘管騎士制度已經衰亡,先祖的榮耀、地產、田莊都已灰飛煙滅,但作為騎士的後裔,在戰鬥中佩雷拉仍然保持著吶喊保護神『聖地亞哥』的習慣。

    他抽出腰間長劍,披風在風中抖落沾染黃土,左手敲擊著胸甲高呼道:「聖地亞……該死,那是什麼!」

    炮台上黝黑的炮口緩緩收回,炮台缺口露出一張年輕明軍的臉。

    衛所軍順著對面像神經質般在戰場上跳大神的番夷老武士目光望去,看見他們的小八爺從炮台缺口中探出半個身子,攥著匕首在炮台大花崗岩壘成的外牆當著眾目睽睽緩緩鑿著。

    一下,一下,又一下。

    接著從炮台裡笨拙而艱難地順出一面鑲龍紅日旗,歪歪斜斜地插在牆上,三角龍旗迎風招展卻無法立在牆上,花崗岩太硬了。

    小八爺向下看了一眼,發現議事廣場上許多人都在看他,這似乎讓他有些尷尬與煩躁,乾脆抽出旗子對著陳沐所在的方向擺了幾下,接著把身子收了回去。

    黝黑的炮口緩緩推出,左右搖擺,一會朝著香山旗軍陣、一會指向剛壘出石階的教堂選址、一會又朝向遠處的教會小學,最終才準確地衝向葡萄牙冒險家大陣。

    彷彿在問佩雷拉:你剛才喊『聖地亞』什麼?

    香山千戶所的死小孩輕而易舉摧毀掉一名老戰士對贏得戰鬥的全部奢望。

    出鞘並舉過頭頂的長劍順勢插在一旁地上,佩雷拉向身後擺擺手,撿起自己的披風緩緩拍打著,聳聳肩膀向對面來自明朝的好戰者高聲喊道:「你贏了,我不想和你打,我們能不能好好談談?」

    杜備倭長長地出了口氣,擦拭著額頭汗水向陳沐翻譯著這句話,議事廣場上就迎來一群新的不速之客。

    二十幾個衣著破爛的乞丐像拖拽死豬般拽著一名身穿板甲的葡萄牙人悶頭向議事廣場跑著,跑著跑著有人大叫一聲,整個隊伍才突然停住。

    在他們左邊,是數以百計列出冒險者方陣的葡萄牙人,離他們最近的是一群來自印度的大鬍子弓手。

    在他們右邊,是數以百計列出陳氏鴛鴦陣的明朝衛軍,離他們最近的是鄧千戶部下舉著快槍的旗軍。

    他們像非洲草原上面對強悍掠食者時企圖保護食物的鬣狗,拽著葡萄牙商人的手腳緩緩向後退著,為首的團頭兒向明軍陣中試探著喊了一聲。

    「陳,陳千戶?別打,咱是李爺的人!」

    他娘的,我兒子就說我兒子,還李爺!

    陳沐招手道:「過來!」

    乞丐團頭兒聞言大悅,昂首挺胸地一揮手,「走,過去。咱也是跟千戶大人說過話的了!」

    「千戶爺,這個就是李爺讓咱給帶來的葡夷,叫什麼土的。」離陳沐越近,團頭的脊樑骨越彎,最終點頭哈腰地問道:「咱這是要,跟番夷大做一場?弄死他!」

    「販人那夷商,就這個?」

    陳沐抬腳踢踢,朝團頭兒微微頷首,道:「行,先弄後邊去捆起來,饒不了他——杜備倭!」

    「你去告訴番夷,限他片刻帶兵入營,等陳某辦完事坐下談談;他要不入營,陳某就把他們擊潰都丟到海裡再辦正事,讓大魚和他談!」

    -

    圖瓦茲是葡萄牙人在這個時代使用的計量單位,既是長度單位、也是體積單位、還是面積單位,我也不明白原理是什麼,只換算了在當作長度單位時,一個圖瓦茲≒1.94米。

    明朝一步為左右腳各邁一步,合五尺,一尺34.5釐米=1.725米。

    六七十圖瓦茲≒116.4至135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九章 三寸
               
    佩雷拉認出被乞丐抓來的麥亞圖,不可一世的販奴商人穿著他從果阿用三十多克魯扎多金幣買來整套的米蘭甲,被明軍像捆畜生一樣丟在戰陣後頭,接著就聽到守澳官向他傳達對面明軍指揮官的意思。

    要他退軍,帶所有拿兵器的男人進入軍營駐地,再停頓一會,明軍將發動進攻。

    「真是個未開化的野蠻人!」

    佩雷拉這樣小聲發著牢騷,在心裡咒罵無數遍讓對面那個指揮官下地獄,卻都不能改變他並沒有與明軍開戰的勇氣。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炮台掌握於敵軍之手,優秀的指揮官應該知道何時前進、何時後退。

    尤其在火炮瞄準之下,沒有誰想要嘗嘗卜加勞鑄炮廠的優質工藝,炮彈打在身上不一定很疼,但一定會死。

    哪怕炮台在短時間內只能發射一顆炮彈,對密集陣型的冒險者大陣來說就是上帝的懲罰。

    方陣裡幾名穿板甲的大人物聚頭,權衡利弊得出一致結論:先撤回軍營,由麥亞圖的人來試探明軍的真正實力。

    如果實力疲弱,就硬撐著哪怕挨上兩顆炮彈的代價擊潰他們奪回炮樓,如果實力強,他們就應該坐下談談,聽聽這位明軍指揮官對濠鏡澳的看法。

    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還有一部分認為既然明軍已經向他們舉槍、搶奪炮台,就已經是宣戰了,他們應該與麥亞圖的兵力一起殲滅這支明軍,奪回炮台後集結戰船攻進廣州府。

    說這話的年輕貴族已經被佩雷拉孤立。

    「沒經歷過屯門、雙嶼之戰的年輕人!」

    葡萄牙、西班牙開始征服世界已經很久,這導致年輕的下一代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令佩雷拉感到深深的擔憂。

    「你以為我們得到廣闊的土地,是真的擁有征服世界的實力嗎?」

    軍營裡,各個來自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貴族、船主、豪商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對西方世界來說,濠鏡是個自由港,這裡沒有總督也沒有駐軍,如果按照明朝人的說法,這裡有的無非是餉商。他們所有人都向明朝繳納兩成貨物的抽盤,以供給兩粵連年用兵的軍費。

    本來是一成,在吳桂芳任兩廣總督時他們曾輕言攻打廣州府,斷水斷糧後,明朝的抽盤變成兩成。

    為了逃避抽盤,異國商賈經常把大船停靠在澳門海外的荒涼海島上,以逃避盤剝。

    但久而久之,隨著葡萄牙為主的移民政策,每年有超過三千名冒險家與商人來到亞洲,有些人留在東南亞、有些人留在日本能,其中二三百人會留在澳門。

    每年只有一半的人回到葡萄牙。

    有些人已經不再開船漂流海上,打開明朝陸上走私商人的關係,賄賂廣地官吏,成為夷商、明商在濠鏡的供應商。

    明朝生絲、綢緞、瓷器、麝香、珍珠、帽子,馬六甲的香料、象牙、檀香木,百斤生絲在濠鏡的買入價僅三十克魯扎多,何況他們與明朝走私商賈的交易多使用以物易物的手段。

    這令他們獲利頗豐,有些人甚至在濠鏡修建起造價高達三四千克魯扎多的豪宅。

    一棟房子,能購入百套米蘭甲或萬斤優質生絲。

    再添一點錢,五千五百個克魯扎多,就是馬六甲總督拍賣澳門這條特許航線的價格。

    佩雷拉搖搖頭,「西班牙在美洲取得勝利,是印加因天花陷入內亂,王國在滿刺加取得勝利,是因為把他們的國王騙出城扶植另一個傀儡……而明國,我們根本無法踏上他們的土地,難道你想煽動那些倭寇叛亂嗎?」

    西班牙與葡萄牙同源同種,連語言都一樣,兩個國王在經歷教皇子午線後分割世界,在這個時間裡他們在遠離國土的海上一同奮戰。

    「在海上他們的船甚至不如那些窮凶極惡的海盜,但是在陸地?」佩雷拉咳嗽兩聲,拿下嘴邊的美洲煙斗,道:「讚美上帝,我們不能與他們開戰。」

    遠方傳來奔走叫喊結束佩雷拉冗長而擔憂的演說,登上營地望樓,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炮台上該死的明人面孔與一門指向營地的黑洞洞炮口。

    至少現在他們知道只要自己不輕舉妄動,那門大炮就不會輕易打下來,所以遠處街巷盡頭,數百名非洲黑奴、日本浪人、滿刺加夷民武士與一些葡國冒險家各自握著兵器穿街過巷,向議事廣場湧來的身影才真正吸引他們。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武士大鎧的日本人,握著稍顯弧度標誌性太刀緩步奔走。

    他是三浦蓮太,過去在雙嶼島上最好勇鬥狠的落魄浪人,早年被麥亞圖招募做水手長,現在是麥亞圖船隊的另一個船長。

    濠鏡澳不像過去的雙嶼島,市政廳不敢大搖大擺地行使權力,只有幾個法官、書記員,同樣也沒有他們的軍隊,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船長與他們的水手,這些人組成濠鏡澳的夷人兵力。

    「那張牙舞爪的倭子說什麼呢?」

    陳沐離著老遠就看到三浦蓮太舉著太刀朝這邊喊著什麼,對身側齊正晏問了一句,接著又對鄧子龍孫敖兩副千戶道:「讓各百戶所穩住,等敵軍鋪開了聽我號令直接放小旗箭接客。」

    孫敖頷首行禮轉身就走,提八尺眉尖刀鄧子龍抬腳問道:「千戶,什麼時候衝鋒?」

    「鳥銃放一輪,打完就衝!」

    只有上百桿銃,他們缺少弓弩,除小旗箭外唯一火器就是鄧子龍旗下百桿快槍,那玩意兒要貼臉打,這樣的攻擊層次決定了陳沐軍的進攻序列。

    如果能多五門虎蹲炮,在大型治安戰中他們將能取得更大的火力優勢。

    現在陳沐最欠缺的就是百步之外的火力。

    「嘿,陳爺,那三寸丁說我們抓了他的主人,他要駕船血洗廣州城。」

    陳沐聽齊正晏這麼說,禁不住笑出聲來,這孫子還沒弄清狀況呢,爺爺過來就是要宰了你們啊!

    隨著搖頭軍爺已換上冷厲面孔:「我本有心嘯山林,奈何生就腿三寸……小王八蛋還想開我的船打廣州?」

    一百三十步。

    一百一十步。

    雙方衝突一觸即發,濠鏡東南船廠方向卻比他們更快,隔著幾條街道的海岸邊隱隱傳來的喊殺聲中夾雜沉悶銃聲,令氣勢積蓄至頂端的三浦蓮太所領水手猛然一窒,紛紛驚駭地望向身後。

    時機已到!

    就在此時,陳沐提在手中腰刀猛然揚起前揮,大喝出聲:「全軍聽令,前進二十步,舉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四十章 炮擊
               
    轟!

    巨大硝煙幾乎將炮台遮蔽,重達十斤的炮彈遠非發熕炮聲威可比,帶著可怕的尖嘯飛射而出,讓堪堪踏步而出的旗軍陣形騷亂。

    整個議事廣場敵我千人,朝各個方向齊齊做出接近雙手抱頭的動作。

    「操!這八爺真他媽胡……」陳沐只差一點就本能臥倒了,仰起頭來怒視炮樓,餘光卻瞟到議事廣場敵軍陣中,胡鬧二字被收進腹中,讚美脫口而出:「真他媽打得好!」

    雜牌水手組成的戰線眨眼被一顆巨大炮彈落入陣中所擊散,什麼士氣、氣勢統統見鬼,落點像被鐵犁劃過的地一般,除了幾個正中靶心的倒霉鬼,整個軍陣像被炮彈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即使沒有炮彈繼續打擊,仍舊不由自主地閃開通路向兩翼擠壓過去。

    「前進!」

    舉刀向前跨出大步的陳沐扶正鐵笠盔,高聲下令。

    「架牌!」

    「小旗箭!」

    各個百戶與旗軍也因認識到炮擊是來自己方袍澤而振奮,紛紛下令前行,轉眼向前奔走十步。

    炮擊給己方陣形也帶來很大影響,陣線不再端正嚴整,有的旗靠前幾步、有的旗落後幾步,但總歸還能維持陣形,敵軍就慘多了。

    行至最前的陳沐粗略地掃視陣線,當機立斷下令:「點火,放小旗箭!」

    嗤……嗖!嗖嗖!

    各旗鋪開的陣線前火手先後引燃兩支小旗箭,這種射程僅有百步的消耗火器在此時無疑能展現出莫大的威能,鑽入敵軍陣前在其最精銳的水手身前或身後,頭頂或腳下炸開。

    砰!砰砰!

    一支小旗箭在軍陣中炸開的殺傷微乎其微,但上百支小旗箭同時炸開則會令面對它們的敵人損失慘重。

    這東西連發射它們的旗軍都不知道究竟會射中寬高十步內哪個倒霉鬼,敵軍更無從躲避。

    鉛丸在硝煙中穿梭,各色語言夾雜的慘呼聲中,寥寥可數的銃聲在敵軍陣前響起,零零散散幾顆鉛丸與箭矢向陳沐軍打來,準頭實在不敢恭維。

    劃出拋物線的箭矢令陳沐陣中響起幾聲驚叫,原本在硝煙中就難以精準甚至被友軍影響而抬高或降低的銃口射出的鉛丸更難命中,即使飛到陣前,也不過是讓站在長牌之後的旗軍聽個悶響——只有一個例外。

    比鳥銃稍大的鉛丸穿透長牌,隔八九十步穿透木牌後又擊傷其後的小旗官,就發生在陳沐身旁。

    鉛丸嵌在旗官的鐵葉甲上,即便如此彈丸攜帶巨大的衝擊力依然把體態健壯的旗官擊倒,失去繼續戰鬥的能力。

    陳沐沒工夫去關注這些,在敵軍一輪銃擊後他推開護在身前的長牌出陣之外,帶兩名揮舞旗號的家兵面向己方旗軍扯著嗓子呼道:「舉銃——放!」

    砰砰!砰砰砰!

    上百桿鳥銃齊鳴,硝煙將陣前遮蔽,接著不需要陳沐下令,拄著八尺眉尖刀披罩甲立在左翼的鄧子龍早已按捺不住,提起長刀高呼,「快槍出陣!」

    鳥銃手紛紛讓開通路,其麾下三個由疍民組成的總旗在長牌的掩護下率眾齊出,長矛手緊隨其後,跟鄧子龍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英勇無畏!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跟著鄧子龍的兵,各個都有一股子氣勢,提著兵器穿梭在戰陣中央卻沉穩無匹。

    左翼鄧子龍部三個百戶已經前衝,陳沐右臂伸展向前揮去,右翼孫敖所率兩個百戶雖後發稍慢,步伐卻更快,幾乎迎著敵陣中率浪人團、黑奴軍衝出的三浦蓮太狂奔而出。

    他們沒別的攻擊手段,每旗長牌手之後清一色長矛如林,挺著就衝了出去,看架勢是要直挺挺地和三浦蓮太撞到一處。

    三浦蓮太現在的樣子可要狼狽的多,半邊臉被幾顆小鉛丸打得血肉模糊,造型誇張的鐵兜早已不知脫落何處,禿瓢腦袋反著天光,氣概卻更加凶悍,兩手拖著三尺太刀步伐跌撞,鳥音怪叫著率先衝出陣線,在他身後是一群浪人,有的有甲有的沒甲、有的舉刀有的挺槍。

    如果不是細小鉛丸讓他們承受不同程度的傷害,應該威勢十足。

    可他的對手是陳沐麾下唯一一個明朝科班出身,武舉出身的鄧子龍!

    臨四十步距離,鄧子龍腳步停下,身後旗軍長牌架做一排,三十桿快槍就隨之架好,快槍手身後舉火旗軍旋即引燃,加長桿的火銃噴出焰火,鉛丸勁射而出。

    砰砰砰!

    「首列上槍頭,次列!」

    冒著硝煙的快槍收走,第二排快槍架好,再一次引燃。

    砰砰砰!

    「次列上槍頭,末列!」

    砰,砰砰!

    不足二十息時間裡,上百顆鉛丸隔寥寥二三十步幾乎貼著三浦蓮太所率浪人的臉勁射出去,戰場上升起蓬蓬血霧。

    可這對鄧子龍而言卻僅僅才是個開始。

    「剁了這鳥人!」

    眉尖刀橫掃而出,鄧子龍周身衣甲碰撞帶出清脆之音,帶兵直突敵陣。

    五個百戶所全部壓上,陳沐這才轉過身,掃視周圍二十家兵與僅剩一個總旗的軍力,眼神最終定在縣令周行臉上,這個先前敢大無畏地站在議事廣場當四百多拿著兵器的夷人質問他們造反的文質之人顯然沒見過這樣的血腥廝殺,兩眼聚精會神地盯著戰場,右手托著官帶,左手攥在胸前。

    骨節因緊握而發白,目光炯炯,嘴唇微微抿著。

    既有一點本能裡的懦弱,也有些許骨氣中的堅毅。

    這並不矛盾,即使陳沐認為縣令的腿肯定軟了,他也同樣對這個咬緊牙關不後退一步的中年男人保有足夠的敬意。

    「你們護在縣令身邊——扶一下。」

    小聲對齊正晏說出最後三個字,陳沐兩手拄腰刀向戰場上看了數息,下令道:「都跟我來,敵軍左翼。」

    他沒多少兵,算上家兵滿打滿算只有七十人,但火力很強,寥寥七十人有足足十桿鳥銃與二十桿關銃。

    如果鄧子龍與孫敖統統壓上都不能壓制敵軍,那他這七十人填進去也對大局無益。

    但現在的局面並非如此,鄧子龍一邊倒地把水手聯軍打得丟盔棄甲,甲械齊備但寥寥可數的佛朗機人被小旗箭炸過之後就沒走出硝煙,浪人更是與鄧子龍接戰之初就死光了,南亞水手對明軍天生帶有畏懼現在已經開始潰散。

    鄧子龍孫敖現在的對手是那些黑奴軍,勇則勇矣,太憨。

    陳沐只需要在鄧子龍孫敖把黑番推進街道之前,帶著他驕傲的鳥銃隊踩著敵軍的屍首橫穿議事廣場,站在高大的教堂基石上,於周縣令及駐軍營地哨塔中佩雷拉首領、培萊思神父等人的見證下,調整好三十桿鳥銃的方向。

    他像周行一樣輕輕抿著嘴,頂著鐵笠盔的頭顱卻微微上揚,揮下腰刀為這場戰鬥畫下休止符。

    「放!」

    砰!砰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0
第四十一章 地盤
               
    炮台上的死小孩覺得自己極其英明神武,一發炮彈奠定輕鬆取勝的基礎。

    下面的戰事才剛接近尾聲,戰場都還來不及打掃,跟著魏僉事奪下炮台的總旗就見小八爺踩著跑筒子叉腰伏著腦袋居高臨下看著自己,虎頭虎腦地瞪著眼睛狀若凶狠。

    「這個炮,對著那群藍眼鬼,打起來就點火,知道不?」

    見總旗接連點頭的態度還算端正,八爺從炮管子上跳下來,走出兩步又轉身仰臉抬著手快指到總旗鼻樑上,「番鬼奪炮台你怎麼辦?」

    不等總旗回答,魏僉事已經把手揮到一旁,指著拄矛侍立的旗軍對總旗耳提面命還不忘做出捅人的動作:「揍他,用帶尖那頭紮死他!」

    香山的旗官誰都不怕,唯獨大多數人都怕這個懷裡總揣紅果的魏僉事,這小東西對人命天生帶著一股漠然,誰都怕。

    「守不住炮屋,我就扎死你。」

    語氣平淡的陳述句,令總旗汗如雨下。

    剛想做些承諾表表忠心,就見小八爺順手抄起靠在牆上穿鑲龍紅日旗的穗槍搭在肩上,對炮台不管不顧一溜兒小跑得躥出去,出炮台時還被門洞把穗槍卡住絆個踉蹌,一路蹦跶下山,直奔議事廣場而去。

    「八爺快十五了吧?」看著魏八跳脫的背影,總旗搓著鼻子深吸一下,微微搖頭道:「要是外邊尋常百姓家,這年歲都當家兒了,也就咱千戶能養出這樣的僉事了。」

    香山千戶所由上至下,很多人地位都是被硬生生拔高起來的,做事會很辛苦。

    十個百戶硬說起來沒一個合格的,或許他們在繁重訓練並接近脫產的情況下可以跟著陳沐打一場漂亮的仗,但他們卻沒有獨自領軍的能力。

    因為他們經歷的戰事太少。

    能獨當一面的只有鄧子龍與孫敖二人而已,魏八郎接近畸形的成長也是如此,要八爺伺候人他會,殺人他也會,但在伺候與殺死之間的其他事,他不會。

    傳統衛所軍戶裡成長出傳統小旗官,對上會上香、對下敢放槍,著來自耳濡目染的成長環境卻無關性格。

    但他們這些人在這個時代是幸福的,每個人資質或許不同,但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沒有活到拼資質的時候就死掉了。

    石岐正帶著旗軍清點傷亡,邵廷達部下幾乎滿員,議事廣場的戰事方一結束就被陳沐調派去守住番夷駐軍營地的大門——收拾戰利的時候到了。

    可不能被打擾。

    付元受命引旗軍追捕逃逸四散的夷人水手,順道一路前往船廠,看李旦那邊是否得手。

    陳沐讓他帶著最後兩支小旗箭,出了問題就朝天上放。

    陳沐的安排並不能讓周行安心,他舉目望向營地四角修出的望樓,對陳沐道:「陳千戶,此時營中番夷若攻來,我兵少不能阻擋,何況利器耗盡……」

    利器?說的是小旗箭吧。

    「打仗的事,祖宗說過,攻心為上。」陳沐笑著朝不遠處的駐軍營寨指過去,對周行道:「他們已經輸了。」

    陳沐不是對佩雷拉等人起初在議事廣場聚集的武裝力量沒有擔心,在那個又蹦又跳的倭子帶人衝來時,陳沐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就擔心當時佩雷拉帶人也衝出來兩相夾擊。

    如果那樣,他的旗軍不說損失慘重,至少要潰退至關閘之外,甚至今年都不會有餘力再次登澳。

    尤其在炮樓轟出一炮後,陳沐的心當時被猛地揪了一下——撒手鐧被小八放了。

    但佩雷拉沒帶人衝出來,這意味著他們那時候還拿不準主意,別管是擔心他們這支兵力還是擔心背後的明朝,總歸夷人也是有所擔憂的。

    現在他的旗軍輕而易舉擊殺死敵軍大半,己方傷亡微乎其微,哪怕小旗箭已經放空,但依然具備這個時代常規兵器的戰力。

    他依然能在議事廣場再打一場,無非是不得取巧,真正的浪戰、硬仗罷了。

    「實不相瞞,起初陳某雖勢強,心裡是不敢和他們打的,因為還有這些人。」陳沐指指不遠處旗軍正清理的屍首,隨後笑道:「現在陳某是不想和他們打,但敢。無非是擔心再把他們殺個大潰,以後濠鏡的關稅抽盤就收不上去,都司那邊要怪罪。」

    「誰心裡還沒點權衡呢,再打一場,若勝,香山所不傷元氣,無非是沒充足兵力在這駐軍;若敗,水陸私販的夷商勢力已經剷除,達成目的也不算虧,不過是三五個月操練旗軍捲土重來罷了。」

    陳沐的輕笑中,周行沉沉點頭,心中了去一樁大事,對陳沐拱手拜謝隨後道:「既然如此,還勞煩千戶派兵護送周某前往海邊,解救被困百姓。」

    「周兄不急,已經有人去了,這會兒付百戶沒打出信號,那邊的事應該妥了,稍等片刻就是——誒,你不守著炮台,怎麼來了?」

    陳沐正說著,見魏八郎頂著遮住半張臉的大鐵盔,使勁兒揚著臉扛一面鑲龍紅日旗撒丫跑來。

    他看見這旗子就來氣,「我還沒找你呢,沒給你打發炮的軍令啊,嚇我們一跳,這仗差點就黃了!」

    八爺揚著等表揚的笑臉僵住,鬧了點小情緒有點委屈,耷拉個腦袋不說話。

    「行了,還委屈呢,以後知道聽軍令,別自作主張。誒,我還沒問你,你那炮誰教你放的?」陳沐一臉的疑惑,末了才屈指磕在小八郎的鐵帽子上,叩出一聲輕響,「打得還挺準!」

    魏八郎這才笑起來,「鄧千戶教的,他說炮和快槍一樣,指著往那打就行,就是震耳朵。」

    鄧子龍還會操炮?

    話是太粗糙了,不過說的在理,只要對正了那麼近怎麼都能打准。

    「行了,以後這就是咱的地盤了,回頭我琢磨琢磨炮是怎麼打的,做個操典出來。」

    讓陳沐造炮是太有難度的事,但要說發炮,陳沐還真能弄出點心得,三角測距、間接瞄準這些手法,在射程幾百步內的火炮用處不大,但對長射程的火炮卻又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需要好好琢磨,這些手法都需要對使用火炮絕對熟悉,而火炮的熟悉需要前提——長期操作得出大量數據支撐。

    「你還沒說呢,怎麼放下炮台跑過來?」

    「千戶,那個又蹦又跳的倭子,他在哪?」魏八郎揚著臉問得急切:「他身上的甲,給我吧,我有功啦!」

    陳沐笑著拍在魏八鐵盔上,「好端端的你總盯著倭子的甲幹嘛?」

    「這些甲都太大了!」小八爺說著張手把遮住眼睛的鐵盔往上扣了扣,「那個穿著合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0
第四十二章 堪輿
               
    傷亡被說書先生統計出來了,微乎其微。

    接戰中陣亡十七人,有三個死於長弓拋射,鄧子龍麾下一個快槍手被炸膛的鐵片打進眼裡活不成;除此之外受傷有三十多,衣甲的用處很大,但主要還是魏八郎一炮把敵軍士氣打散,隨後小旗箭、鳥銃、快槍以波浪層次給予敵軍打擊。

    真到近身接戰的時候,敵軍沖的最猛、戰意最高的都死得差不多;慫點的也跑得差不多;剩下中間那批戰意不高,卻也不至於逃跑的在硝煙裡蒙頭亂竄,被鄧子龍逮個正著,眉尖長刀一頓亂削,又是以多打少。

    幾乎一觸即潰。

    他們獲利頗豐。

    抓住五十多個黑番俘虜,拿著兵器的他們且凶且悍,放下兵器卻也也服也帖,乖乖地蹲了一地,好似腳上有無形的鐐銬,讓陳沐不禁懷疑就算不放人看守他們,他們都不會逃跑。

    或許這些體格健壯而高大的人已經習慣了為部落而戰,戰敗後被賣給白人,再被白人賣給別人,讓幹嘛就干嘛。

    興許是因為他們渡海而來,興許是因為奴隸廉價,他們披甲率低得驚人,除了屍首上扒下來七身不成套的板甲外,最多的就是上百顆西式鐵盔有的還紮著紅纓,三十多桿火槍,幾架制式勁力各不相同的弩、二十幾張長弓、二百多桿鐵矛,還有些打壞的日本甲、馬來甲和印度……頭巾?

    最後一個東西沒有用,窮瘋了的旗軍把這些粗布抽下來摞了一大堆,又被陳沐下令給人家裹回去。

    雖然他也有點納悶,這個時候就有錫克教了?

    但他還是告訴旗軍,「這是信仰,該尊重還是要尊重的。戰場上各為其主,奪取別人生命無法避免,但頭巾要裹好。」

    「別人堅持一輩子半輩子的事,沒必要破壞。」

    數量眾多的基督徒也是一樣,金銀的十字架被旗軍收了一堆,陳沐叫住正敦促部下把十字架還回去的孫敖,「讓旗軍給他們屍首堆前綁了個木頭的架子就行。」

    「真正的虔誠,不在乎什麼材質。」

    陳沐掂量著手上裝滿金幣的袋子,裡頭有二十五枚克魯扎多,他還不太明白這東西的購買力,隨手揣進懷裡不做打算,真正的戰利品不在這。

    是濠鏡澳,也是兩艘蜈蚣船。

    「千戶,你讓義子去奪船,他來路不明。」鄧子龍提著已擦拭乾淨的眉尖刀跟陳沐一同坐在教堂地基的高石階上,臉上帶著擠兌的笑意,道:「不怕他奪船跑了?」

    陳沐倒不是沒擔心過李旦會自己開著兩艘船跑走,不過後來想想沒這必要。陳沐受限於官身,享受權力的同時行為上沒那麼多自主性,但他向李旦表露過自己對大海的想法。

    香山千戶陳沐這六個字,在長遠看來對李旦與他身後那些人的意義遠比兩艘蜈蚣船重要的多。

    他們這支海盜也在此次行動中併入陳家軍行動譜系,況且……陳沐笑笑:「旦兒是聰明人,我信他。」

    鄧子龍撇撇嘴,越發覺得他跟隨的上官千戶笑容可掬的臉後面三魂七魄都透著老奸巨猾。

    『旦兒是聰明人,我信他。』

    這話說的擲地有聲,怎麼不直接說四五十個老弱病殘開不動兩艘蜈蚣船呢?

    怎麼不直接說陳璘受了囑託帶兩個把總的水師駕船巡行外海呢?

    人家要不聰明肯定就被你玩兒死了!

    「八門金鎖留出個生門,讓人自己闖。」鄧子龍感慨一句,隨後道:「千戶,這次戰利,給我撥二百兩銀子吧,找廣州府熟識的軍匠打些快槍,撥下來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用鳥銃吧,所裡關匠帶人一直做著呢,你看番夷這些銃,有大銃小銃,還有轉輪打火的銃,都在革新都在進步。」

    陳沐身邊放了好幾桿形制不一的火繩槍與燧發槍,說著坐在石階有些吃力地拿過一桿接近七尺帶叉架的重火繩槍讓鄧子龍看,說道:「這桿銃,打出去的彈丸有一兩多重,隔八九十步打穿長牌,又擊碎小旗的鐵甲,就在我身邊。沒那面長牌,鐵甲都擋不住,人就要被打透。」

    說著陳沐又拿起一把兩尺長的手銃,板起蛇桿,蛇桿頂端不是火繩而是燧石,陳沐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把生硬的扳機扣動,燧石在鐵砧上打出火星,「這個比火繩更保險,但現在還有些問題,不是發火小就是難扣動,不易瞄準。」

    「這個!製作精巧,造價高昂。」

    說這話時陳沐已經端起另一桿繳獲的鳥銃,形制上與其他鳥銃差異巨大,木柄雕出精美花紋,顯然價值不菲,銃機位置是露出的圓盤,也是通過機械能使燧石發火,不過造價上要比普通燧發槍昂貴許多,也更可靠。

    「你看那個炮,炮彈我看少說有十斤,十斤的彈丸,隔幾百步打翻七八個人,砸到哪兒哪兒就血肉模糊,這樣威力這樣射程的炮,咱大明有肯定是有,但不多,至少廣東我沒聽說過。而區區濠鏡,三個炮台——十二門。」

    陳沐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從石岐記軍功傷亡的書薄上扯下張紙,再自身邊戰利中翻出個小包,捻出熟悉的煙絲卷在紙裡點燃吸了一口,咳嗽兩聲又丟在土裡踩上兩腳。

    「咳,真嗆!」抬手揮散煙氣,對鄧子龍道:「時代在變化,整個大明的人都感受不到,只有我們和那些海盜,別人的船越做越長越堅固、別人的炮越做越大越凶狠,快槍火銃那些老夥計現在還行,以後就不行了。」

    鄧子龍並不是能夠那麼快接受新事物的人,看著那些制式奇形怪狀的鳥銃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才對陳沐指指腳下這片教堂地基,道:「千戶是看上這塊地做衙門了?」

    「這風水不好,五行屬火,蓋什麼都容易燒。」鄧子龍指指對面,最早的葡人市政廳,道:「那兒不錯,缺水缺木,把那當衙門吧。」

    陳沐大為驚奇,詫異道:「你會算命?」

    鄧子龍搖頭,臉上帶著追憶的神情笑道:「我祖上行的是堪輿之事,長成後靠給人看地謀生,差點餓死。得高人指點,傳武藝兵法,讓我棄文習武,這才考了武舉,自稱粗人;其實鄧某也淺薄明理,是陽明一派心學子弟,也會製圖計裡畫方。」

    -

    教堂是聖保祿教堂,失火三次,大教堂燒成一座牌坊。

    鄧子龍老師是嘉靖八年的狀元羅洪先,東方偉大地理學家、心學成就很高,而且鄧子龍打不過羅老爺子,挨揍成了徒弟。

    計裡畫方之法是承自前人,也就是地圖比例尺,而羅洪先較之前人有所突破。

    羅洪先創立地圖符號圖例,現存《廣輿圖》首次使用二十四種地理符號,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鄧子龍不光是軍事家,還是有家學淵源的風水學者與詩人,著有《風水說》、《陣法直指》和《橫戈集》。

    因為羅洪先在這個時候已經逝世,書裡不會出現他,所以多一點介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0
第四十三章 道理
               
    婦人幼女相互攙扶,在一眾濠鏡海盜的護衛下戰戰兢兢地走過議事廣場,有趣的是她們看向周圍活人是十分害怕,可見到道旁堆放的番夷屍首,大多又極其憤恨地唾棄出去,最終在香山縣令周行腳下跪伏慟哭。

    周行攙扶這個提攜那個,最後任由不到十歲的女娃子抱著他的官袍,緊抿嘴唇與民同哭。

    陳沐見不得這樣的場景,何況他心裡也清楚,他與香山令周行是各得其所。

    政績與感激,都是周行的;功勞與戰利,才是他陳沐的。

    李旦在濠鏡長大,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行走在濠鏡潮濕而充滿異域風情的街道上的他,遠比香山時自在的多,頭上頂著黑色船長雙沿帽,腰插精緻西方長劍,無袖粗布短打衫露出身上堅實的肌肉,臉上揚著年少輕狂的笑,直至接近陳沐所在教堂石基時才稍有收斂。

    「義父,孩兒已安排妥當,兩條三桅大蜈蚣,一條雙桅夾板大船、四條單桅小船,全被奪下。」

    李旦言語中帶著如釋重負的輕快,似乎他也是第一次做成這樣的大事,笑著拍拍身上濕漉漉的衣衫道:「不過有兩艘單桅船他們駕船要跑,孩兒炮擊跳戰,船是搶回來了,但幾近擊沉,要修兩月,現在船廠已經被付百戶帶旗軍控制看守,華宇在那幫忙。」

    「做得好!」

    陳沐心裡另一塊石頭落地,船奪下來,李旦也沒做出選擇,幾乎是皆大歡喜,不過他還是詫異問道:「怎麼多了幾條船?你們損失了多少人手?」

    華宇拿來的情報裡,麥亞圖只有兩艘蜈蚣大船與三條小船,怎麼現在多了一艘雙桅夾板大船和一艘單桅小船?

    「都在船廠修船,又都是番夷,奪船都打亂了,也分不清誰是誰,打完了才知道另外兩艘船不是麥亞圖的。」李旦這時候臉上不驕傲了,有些犯錯的擔憂,道:「船主是個販硝黃的佛朗機人,跟水手長一起被打死了,義父……沒事吧?」

    陳沐撇撇嘴,船主被打死,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又還能有什麼事。

    他能理解佛朗機船主的做法,修船招來無妄之災,眼看有窮凶極惡之徒佔領船廠企圖奪船,肯定要奮起反抗,這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陳沐稍稍狠心,出了口氣道:「人手損失多少?」

    「傷了四個,咱都有準備,又調開他們的人,以多打少,還抓了十幾個。」

    李旦說這話的樣子輕鬆,不過陳沐能想像得到事情不會這麼容易。

    「不論如何,事成就好。」

    陳沐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兩下指著遠處議事廣場道:「這邊的事也妥了,抓了一些,還弄到大批戰利。你讓人去打聽打聽,麥亞圖手下的幾個船長在濠鏡住哪裡,再帶人去把家抄了,等我和周縣令與佛朗機人談,定下濠鏡的大事,把他房子也賣了。」

    殺人越貨、扒皮抽筋、敲骨吸髓。

    李旦覺得跟著義父學到了,連連點頭,「孩兒下去就辦……船,是開回香山?」

    「回香山,回,不回了,船就放在濠鏡修。」

    陳沐是想回香山的,香山縣才是他的舒適區,濠鏡與之相比終究還是混亂不安的。

    但他不能回,輕錘兩下胸口罩甲,環顧四方,陳沐指著腳下。

    「從今往後,這兒由我做主。」

    說著,軍營那邊有邵廷達部下兩個旗軍帶著老邁的培萊思神父走來,捧著聖經微微鞠躬行禮後,操著有些生硬的漢話問道:「明國將軍,你把我們關在軍營裡,打算怎麼處置,還有麥亞圖爵士,你要如何處置他?」

    陳沐楞了一下,這個老頭會說漢話。

    會說漢話先前在關閘裡還讓守澳官代自己傳話?

    這讓他感到不快,但這點情緒無關於他接下來的決定。

    陳沐道:「幾日之後,你們當中的貴族、軍官、商人、船長包括各個店主在內有身份的人,把所有兵器,放在營地內,可以出來行走。」

    「到時候會讓你們去召集濠鏡所有,有身份的人。讓他們每人找個懂漢語的翻譯,然後聚集在這裡,我會在這等著你們……可以不來,不來的人將會失去與我一同決定濠鏡未來的權力。」

    陳沐頓了頓,補充道:「不對,不是決定,是聽我說。」

    說罷他又對李旦道:「用他能聽懂的話,把我剛才說的翻譯給他聽,省得會錯意。別忘了告訴他,麥亞圖死定了。」

    原本陳沐的話就讓培萊思神父臉色不太好看,而接下來李旦用番語複述更加不留情面,老神父的臉色難看到極點——這無關於陳沐的傲慢,而在於更加顯而易見的事。

    明國要對濠鏡實行更加嚴格的管理,隨這支軍隊一同到來的,必然會給耶穌會在明國傳教散播福音帶來困難。

    因為這個年輕的明國將軍很難相處。

    不像那些明國官吏自傲與貪婪,因為他比別人都更加自傲,也都更加貪婪!

    他要的顯然不是錢,而是更多。

    培萊思神父想要爭辯幾句,卻被陳沐打斷,嘆了口氣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態,道:「今天已經死了很多人,上帝也不希望再死更多人。去吧,去告訴他們。」

    這個時代應該是沒有上帝的吧,雖然歷史車輪確實眷顧西方人,讓因奧斯曼帝國壟斷陸上商路後窮瘋了的西方人開始舉目望向海上。

    但這個時代不同。

    世上沒有全知全能的人,自然也就沒有上帝。

    最近接上帝的人,姓陳。

    「去叫周縣令過來,惡棍已經被降服,該議一議濠鏡究竟應當怎樣管理了。」

    陳沐笑笑,他希望周行對管理濠鏡已有腹稿。

    留給他們達成共識的時間並不多,濠鏡諸般事宜能做主的其實並非他們二人,而是遠在廣州府的總督張翰與巡撫熊桴,兩日往返,才能定下他們與番夷協商的規矩。

    不過後面屬於陳沐的壓力就會小很多,議事廣場一戰,他已經可以在這片被血液浸泡過的土地上和各國夷人講道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0
第四十四章 挺美
               
    「厲害啊,厲害!」

    陳璘還是老樣子,鳳翅兜鍪下依然是青色袒肩寬袍罩鐵扎甲,趁水軍把總上岸休整補給時登澳,頓時就被陳沐停在船廠加以修補的蜈蚣船吸引過來。

    「兩艘蜈蚣船,一艘福船一艘雙桅番夷夾板船,這四艘小的還有香山那五艘快船。我聽說俞總兵還要再給你調一艘大福船過來。」

    「你早算到了吧,陳二郎。」

    陳璘從船尾依此拍著十七門青銅佛朗機炮走到船頭,回首略有調侃之意指向陳沐,伸出的手卻不是有輕蔑意味的指,張開五指笑道:「我說你怎麼讓總督衙門請下調令,不讓人打濠鏡這兩條船的主意——你香山所的戰船,比陳某底下兩個水師把總的船力還強!」

    說這話時陳璘忍不住羨慕。

    他守備部下四個把總滿編兩千營兵,二水二陸,四條福船、八條快船、二十餘條火船糧船炮筏各色戰船,巡視新安、香山二縣海域。

    兵力不算少,各式火磚火銃等火具火器裝備很多。

    但唯獨炮,射程超四百步的炮,添一起剛剛十五門,十二門都是佛朗機,發熕僅有三門,是專門裝在福船上掛在炮筏上的,臨戰要吊放到外面海上才能打響。

    「先見之明,就這兩條蜈蚣,放在廣州府能把參將引出來搶食,要不是總督下令你保不住。」

    「怎麼樣,濠鏡澳的事平息了?」

    見陳沐只是在船上矜持地笑,陳璘擺擺手不多說這些,朝北方指了指問道:「我聽說為防備曾一本,你請命調白靜臣的千戶所協防香山,他也要過來?」

    「是啊,上陣親兄弟,曾一本這樣擁百十條船的巨寇大匪,殺到香山來我旗下仨瓜倆棗哪兒能擋住。」

    陳沐笑笑,現在心裡還不知道怎麼樂呢,對可能襲擊廣東的曾一本,他並不感到擔心,那充其量是防禦戰,香山和清城兩個接近滿編千戶所的兵力,就算野戰擋住同等數量的倭寇也不在話下。

    守禦之責不成問題,要是水師成型,說不得憑這兩條蜈蚣船還能在海上撈些戰功。

    「曾一本區區草寇耳,行事不夠周密,事未定而先洩,如今廣州府兵將雲集,俞湯二總兵皆至,各路參將摩拳擦掌。」陳璘提起曾一本時滿滿不屑,手扶船首搖頭道:「他不來也就罷了,只要敢來沿海——就是活戰功!」

    湯總兵指的是湯克寬,拓林兵變時就是他與吳桂芳徵調葡人平亂,為後來葡人生變造出事端。

    陳沐雖然不知道廣東各部兵馬在近海如何配備,但手下有了這兩條船,心中底氣足了許多,對陳璘拱手道:「那在下就預祝陳兄海上大捷!」

    「捷不捷的,你濠鏡澳的事辦妥就好啊!」

    陳璘搖頭大笑,這才說道:「總督衙門下調令,兩個把總的水師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

    「如今你也有船,我陳某人也能放心,回頭給總督衙門報上一本,趁早調水師上岸休整半月,以備不測。」

    「大恩不言謝,等靜臣兄過來,小弟做東,好生款待請水師的營兵兄弟飲美酒食佳餚。」

    陳沐這話說得誠心實意,哪怕真做東請兩個把總的水師近千號人大吃一場,花上二三百兩銀子他都在所不辭。

    陳璘的水師在海上給他幫了大忙,爭取時間,更是一種停泊在海外的震懾,不論對內還是對外。

    他這次賺的大,是有陳璘水師的功勞的。

    何況今後還少不了事情要麻煩水師,他還發愁怎麼和陳璘部搭上關係呢。

    「千戶!」

    遠處岸邊道上黃土路蕩起煙塵,有傳令旗軍躍下馬背神色疲憊卻不敢有絲毫耽擱快步跑來,拱手道:「總督衙門命您速回廣州府議濠鏡之事,務必三日後抵達!」

    這道命令下得陳沐分外無奈,他和周行議論的事都遞交廣州府衙門,管理濠鏡的方法都寫在手本裡,還用把自己調去親自問詢?

    要調也要調周行啊,調他一介武夫幹嘛?

    陳沐這邊剛拱起手,陳璘就笑道:「你我被人稱作廣東二陳,你又稱我一聲兄,我肯定要幫你。總督相召你就放心去,這幾日水師在濠鏡休整,既有你的旗軍,也有我營兵彈壓。」

    「走是什麼樣,回來還是什麼樣。對了,不過有一事我得提醒你。」

    陳沐還沒說話,陳璘就已經把他想說的應了下來,起初說著還笑呢,後面突然嚴肅,讓陳沐也正經起來拱手道:「多謝兄長,小弟洗耳恭聽。」

    「背後嚼人舌根子不好,就這一次。你知不知道,你任香山千戶前,香山並非直屬都司,屬廣海衛?」

    陳沐眨眨眼,思慮片刻才說道:「真沒聽人提過,就我過來之前,香山屬廣海衛?」

    廣海衛他知道,衛城就在新會,下轄新會、海朗、新寧、順德四個千戶所,香山西邊全屬廣海衛;就像東邊從化、大鵬、東莞三個千戶所全屬南海衛一樣,把香山千戶所包在中間。

    以前他還納悶,周圍千戶所全部有所轄制統管,搞得他連能一起籌劃聯防的同僚都沒有,現在陳璘一說他明白了……鬧半天他這個守禦千戶所是被老總督吳桂芳硬生生分出來處理濠鏡事宜的!

    但他還是不太明白,這個時候陳璘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拱手問道:「兄長的意思是?」

    「現在整個廣東兵將都防著曾一本,也都盯著倭寇來送戰功,廣州府的兵力,有七八年沒湊得這麼足了,這你是知道的。」

    陳璘並不把話說透,又說了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來:「廣海衛各千戶所鬆懈久已,四個千戶所至多能湊出五百旗軍,調集整個廣海衛,戰力恐怕還不比你麾下副千戶鄧武橋。」

    「武官要立功才有出路,陳某就說到這,告辭了!」

    陳沐緩緩點頭,拱手跟陳璘一道下船,送到道旁等陳璘上馬這才說道:「多謝兄長,等我從廣城回來咱們再見。」

    陳璘長笑策馬,帶隨從營兵一路向濠鏡港口水師駐軍處行去。陳千戶看著他的背影,咬緊牙關。

    他聽明白陳璘的意思了。

    廣海衛是想把香山千戶所收回去,一下戰力就能強上好幾倍,等到和曾一本見仗,名正言順調派他上陣死戰。

    別管他陳沐在香山是如何旗軍自募兵甲自籌,打出什麼戰功都有廣海衛一份!

    「我呸!想得倒挺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30
第四十五章 腰牌
               
    乘船駕馬,頭天舉火夜奔回到千戶衙門,次日安排衙門內事務就廢了多半日,啟程還沒進番禺境內天就黑了,宿在順德驛館,到廣州府已是第三日臨近日中,剛好去鼓腹樓吃頓飯。

    陳沐這是吃了道途彎繞的虧,要是不回香山,直接撐船順流,從濠鏡到廣城也就朝發夕至,最多第二天騎馬走一會兒就到了。

    主要還是香山要吩咐的事多。

    陳軍爺坐著吃,小顏掌櫃坐一邊眼巴巴地看,她創了種新點心小餅兒,正好陳沐過來讓他嘗嘗。

    「怎麼樣怎麼樣,老娘這手藝還可以吧?」

    陳沐抬眼笑笑,小掌櫃今天頭上戴著男黑網巾,穿一身粗布藍衫顯得分外利落,雖說樸實但衣服上卻帶著小葫蘆做成的裝飾紐扣很是別緻,亮晶晶大眼裡滿是期待,抄著小手指向小碟中點心道:「自從有這個,一天能賣七八十盤!」

    「嗯,不錯,要是添點蜜更好。」陳沐點頭說著,放下筷子飲了半碗茶消解口乾,末了才對顏清遙道:「你那小葫蘆也不錯,點綴在衣服上好看。」

    「嘁,外行兒了吧,添蜜多貴,一碟小餅才八個通寶,客官就得再飲三個通寶的茶。你要想吃蜜的改天老娘做點讓人送香山去……葫蘆?」

    顏清遙說著自己的生意經正起勁,聽見陳沐說葫蘆,順著目光低頭看過去剛好瞧見做紐扣的小葫蘆,小臉兒唰地白裡透紅——小葫蘆紐扣在胸口呢。

    「看看,憋壞了吧!」

    陳沐剛察覺到自己這種讚美服飾的話對明朝女性說出來可能並不體面,小顏掌櫃卻灑然笑了,不屑地揮手道:「媽媽說了,這大丈夫為官經常遠調千里不著家,那眼睛都跟狼一樣,看不到別的地方去。」

    「你香山所那麼多人,奴家可是瞧見過的,鶯鶯燕燕成百上千,硬沒一個是軍爺的。」

    顏清遙吃吃地笑,抿著嘴賊兮兮地看向陳沐,挑著小眼神搖起頭來有模有樣,「嘖嘖嘖……」

    遭受暴擊的陳沐世界頓時只剩黑白兩色。

    「軍爺夜裡睡覺,不好受吧?」

    又是一記當頭棒喝。

    嗚嗚嗚的小火車在身邊終日飛馳,正義的火車頭早晚會撞在自己身上。

    惱羞成怒的陳沐拒絕正視自己已是大齡未婚青年的現實,色厲內荏惡狠狠地露出獠牙:「小心捉你去衛所做千戶夫人!」

    饒是自幼被當做一等瘦馬調教的小掌櫃心性早已磨練非常,聽見這話還是怔住,嘴角狹促的笑意還凝著,眼睛就蒙上一層水霧,定定地看著陳沐。

    看得他心裡發怵。

    這不是要哭吧?

    「我沒在香山所,別送小餅了,再放壞了。前天剛在濠鏡和番夷打了一仗,有個倭子他跟你一般高兒,跳,跳啊叫的,凶著呢。」

    十分生硬的轉移話題,陳沐的心和他的眼神一樣躲躲閃閃,被尷尬撞得無所遁形。

    但這成功吸引小顏掌櫃的注意,站起身來朝陳沐身上張望著,眼中既有擔憂也有懊惱,發現陳千戶身上零件兒應該都在,這才後怕地撫著胸口小葫蘆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你真去跟番夷打仗啦,跟他們拚命幹嘛啊,受傷——呸!軍爺是常山趙子龍再世百戰百勝,區區番夷,傷不得一根汗毛!」

    「哈哈!」

    陳沐被小姑娘逗笑,擺手道:「過了衝陣的時候了,又不是大仗,我去衝陣誰指揮啊!沒事。你不說了麼,我的運道在海外,前些時候顏伯說水陸私販大明婦女的那個夷商被抓了,百姓都救出來。」

    「真要百戰都沒解決問題那也是庸人,打仗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時候對了一仗就行。」陳沐見小掌櫃乖巧聽著,心裡輕鬆不少,道:「這幾日濠鏡還很亂,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到香山讓人過去叫我。」

    「過些時候那安穩了,帶你去玩,西夷蓋的房子還是挺好看的,也有不少新奇物事。」

    「以前奴家是說著玩的,能不打仗還是不打仗的好。」顏清遙攏著手撐起小腦瓜接連點頭,「軍爺說了可別忘!」

    啪!

    正說著讓陳沐別忘了帶她去濠鏡玩,接著不知小姑娘想到什麼就倆手一拍,歡喜道:「你來廣城是有要事吧,等辦完事,奴家也帶你玩!」

    唉喲,這節骨眼是火都燒眉毛了,陳沐坐在鼓腹樓裡也不過是想讓自己分分心,想出個如何繼續保持香山所獨立的合適方式,哪兒有什麼心思去玩啊!

    何況……陳沐挑著眉毛對顏清遙問道:「掌櫃的想帶我去哪兒玩。」

    他能跟顏清遙這小姑娘玩到一塊去?

    「看不起人了不是,說罷,你喜山喜水?」顏掌櫃小手一拍桌案,好整以暇地給陳軍爺添上半碗茶水,「喜山北門有白雲山,喜水西門外有岐江口,都是好景好玩的好去處。」

    還真別說,顏清遙要是說戲館廟會,陳千戶多半是覺得是浪費時間沒意思的,但要說賞景踏青,雖然已臨近秋季有些不合時宜,但他還真覺得有些興趣。

    「這個好!」

    陳沐剛想接著說可自己沒時間,既要整治濠鏡還要防備海寇,哪兒敢擅離職守跑去遊玩,就聽顏清遙說出了下半句話。

    「那是,廣城人誰不知道白雲山上如雲閣是美女如雲,又有誰不知道岐江口上燕歸舫的姐姐們都是才貌雙全!」

    顏清遙揚著小臉兒滿是驕傲,「軍爺認識奴家可是佔了大便宜,鼓腹樓經常給這兩處送酒,人路兩熟呀!」

    得,不是踏青。

    「可拉倒吧,這事回頭再說,我也該去總督衙門了。」

    陳沐啞然失笑,搖頭起身,鄰桌幾個家兵也都起來結賬的結賬、出門牽馬的牽馬。

    被送到酒樓外,陳沐環顧城外地勢這才又退進去對顏清遙道:「你可記著,這段日子別亂跑,要是城樓上鐘鼓大作就趕緊關了鋪子跑進城裡去,知道麼?」

    涉及軍機,陳沐也不好直言是有什麼事,哪兒知道顏掌櫃心裡門兒清,乖巧地點頭道:「知道知道,近來兵馬頻繁,酒客都說後面可能有陣仗,放心吧。軍爺你也要保重啊,別跟人拚命,都做到千戶爺,升不陞官也不重要啦!」

    陳沐笑笑,仗不是他說不打就不打的,何況不打仗他的旗軍吃什麼?

    地裡那點糧食,口食都不夠,哪個旗軍能沒點餘錢日用。

    這些事沒必要和顏清遙講。

    想了想,陳沐招手找齊正晏要來塊千戶衙門的腰牌,遞給顏清遙道:「這個你收著,要是廣州大警,遇事找營兵能保命,就說是我香山千戶陳沐的家眷。」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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