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7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7
第二十六章 解急
               
    香山縣的小道間,周行領著兩個隨從騎馬輕行,神色焦急。

    陳沐短短三日往返平定黃粱都土賊的事令他大喜過望,在他得到消息時,許老幺的首級已經被傳送廣城,只不過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說陳沐對曾一本、許進美欲攻打廣州的猜測。

    周行到香山千戶所時,千戶所空地上搭起高台,旗軍正在行刑。

    七十多人,念在初犯,每人二十軍棍。

    噼啪的聲音不絕於耳,整個千戶所的旗軍、余丁都被聚集在一起,陽光下看著棍棍到肉、聽著慘呼不斷,讓人脊背發寒。

    孫敖帶頭行刑,他和鄧子龍也同樣是受到處罰,倆人一個罰了仨月俸祿、一個罰了一月俸祿。

    鄧子龍帶兵遲到,孫敖是直接沒到,別管什麼山道被炸了還是根本沒有路,軍法不管這些。

    陳沐是特意叮囑了行刑的孫敖,讓手下旗軍下手別往死裡打,硬生生往死裡打,別說二十軍棍,一棍就能把人打成終身殘廢。

    可就算如此,這等傷勢沒兩個月緩不回來。

    足足打了四撥,七十多個戰場上不聽上官號令散了隊形去撿錢的、怯戰的才收拾完,各自被旗軍攙扶著在高台下勉強站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有時候哭不是人慫,疼痛時忍住眼淚不難,屈辱不行。

    敢怒而不敢言,對旗軍而言就是屈辱。

    付元部下的旗軍都來自香山縣的佃農之家,既無出海抄掠之膽、又無科舉取士之才,為地主勞作跑腿終年,換回幾石米糧餬口,一輩子沒見過幾兩銀子。

    一斤多的銀錠子丟的滿地,只要彎彎腰就能撿起來,誰能忍住?

    易地而處放二十兩銀在他們面前,窮怕了的人殺人全家都敢幹。

    銀子拿手裡還沒捂熱就被上官索去,回衛所換回一頓毒打,哪個不委屈!

    「陳某下令打你們了,一人二十軍棍,知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原因有二!」

    行刑完畢,陳沐走上高台,揮手掃過下面前排站著那些受刑的軍士,道:「黃粱都土賊只是小角色,甚至算不上敵人,沒有血戰沒有浪戰,千戶所攻山死了二十二人,山上死了三個,抬下山八個救活六個,陣亡旗軍二十七,一個沒了胳膊兩個成了瘸子。」

    「出征是打仗,打仗就會死,你們把腦袋別腰上,不說保家衛國,生於斯長於斯,保境安民總不為過。你不奮勇殺敵,倒去哄搶戰利,別人在拚命浴血,你把錢得了,那是你該得的錢麼?」

    「原因之一,是違背軍法中搶奪、私藏戰利,這是念在你們初犯才二十軍棍,否則罰糧半年,你們家眷拿什麼活命?」

    「原因之二,是你們該死!戰場上大敵當前,卻棄袍澤不顧哄搶蠅頭小利至軍陣混亂,若非尚有旗軍清醒阻住敵軍,就算搶得錢財,你們還能活著回來?」

    「只會拉更多同袍一起死!」

    其實陳沐能理解,站在高台上儘管一副斥罵之象,但他心裡能理解手下旗軍的做法。

    理解歸理解,但人有情法律無情,尤其當言明軍法這件事涉及今後戰場上每個人的利益時。

    「罰完了,都記在心裡,跟著陳某、聽陳某的,不敢說讓你們每個人都大富大貴,但絕不會讓你們和余丁挨餓受凍。仗打完了,有功者陳某自然會賞,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搶了又能怎樣?付百戶!」

    台下站著的付元正立直了身子聽著,突然聽到陳沐喊到他的名字嚇得渾身一機靈,再沒帶兵躍門衝殺土賊的勇氣,猛地抬頭就見陳沐朝身邊一指。

    儘管看不懂陳沐這個動作的意思,付元還是三步並作兩步竄至台上站好,拱手道:「千戶……」

    陳沐朝身邊一招手,魏八郎抱著木匣子走過來,打開木匣裡面裝的是整整齊齊的銀子,陳沐取出兩錠拿給付元道:「付百戶作戰英勇,率先攻入寨門,束伍遇誘不亂有功,賞銀四十兩;拿好,望你今後英勇作戰。」

    付元道謝下去後,陳沐又把石岐叫上來,賞十兩;隨後是兩個百戶所五十多名旗軍,包括部分先前因戰場撿銀子挨了打的旗軍,都依據其功勛,獲得首級的賞三至五兩,沒有首級但英勇作戰賞一兩,有過交戰的賞五錢。

    除此之外,負傷的有五錢湯藥、五錢養傷銀;戰死的撫卹二兩發給家眷,勾補一名余丁做旗軍。

    所有賞銀,由陳沐手把手發給軍余,這似乎已經成為陳千戶發銀發糧時的傳統。

    握著手腕把銀子交給旗軍時,陳沐與每個人都說上一兩句鼓勵的話。

    「我看見你了,作戰很勇敢,下次再立功,陳某還給你賞銀!」

    「受罰沒事,傷好了又是一條好漢,作戰聽軍令行事,以後有的是賞錢!」

    「我記得你有兩個兒子,夏天眼看就過去,拿這銀子買點棉花做冬衣,別讓娃娃挨凍!」

    哪怕是那些因軍法挨打的旗軍,此時也生不出絲毫不滿,拿到賞錢的各個歡喜感激,就是沒拿到的賞錢的,也目光爍爍地看著高台上的陳千戶。

    「沒得賞錢的也別嘆氣,勤加操練,過些日子還有的是仗要打,都好好活著回來!散了吧!」

    不到倆時辰,花出去三百多兩銀子,陳沐倒不覺得絲毫心疼,過些日子還有廣州府對黃粱都土賊的賞格撥下來,哪怕一個首級只有二兩,七十多具屍首也有上百兩銀子,算下來他還賺了不少。

    剩下的銀子,就可以考慮給旗軍換裝了,皮甲鐵甲,缺口還很大。

    如果有好的甲冑,以數倍的兵力、更好的兵器優勢去打黃粱都土賊,傷亡至少能再少十個!

    旗軍亂糟糟地散去,回過頭陳沐才發現香山縣令周行帶著衙役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陳沐走下來。

    「周縣令來了怎麼告訴陳某。」陳沐邊走邊朝家兵頭子齊正晏問了一句,走近了拱手道:「周兄何必親自跑一趟,有什麼事讓手下來傳句話就是了。」

    「沒事,陳千戶,你不要怪家兵,是周某不讓傳報的,周某今日才見到何為賞罰立信啊!」

    周行笑著搖頭感慨,接著才伸手指了北面一下,對陳沐拱手道:「那日千戶發兵,周某見千戶旗軍兵裝簡陋,回去便向州府上書,為你請下百副鐵甲、二百副皮甲、三百副布甲,以解燃眉之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8
第二十七章 說項
               
    陳沐在心裡數了數,這就算州府又支援自己千戶所六百副鎧甲了吧?

    雖然說布甲有個屁用,但多少聊勝於無,鎧甲廣州府直接調入香山縣衙的縣庫裡,陳沐讓家兵去通知孫敖帶兵去運回來,笑著迎周行入千戶衙門。

    廳中初初坐定,陳沐便笑道:「周縣令過來,可是府台對曾一本的事有何指示?」

    「曾一本!」

    溫文爾雅的周行不知怎麼,提到曾一本這個名字臉上剎那便浮起一層慍色,對陳沐拱手道:「千戶所料不錯,周某來香山與府台無關,但曾一本……陳千戶,若曾一本來犯,一定要擒下他,否則難解我心頭之恨!」

    「這次來不為別的,請千戶借個百戶為香山練兵屯防。」周行嚴肅面容裡透著咬牙切齒的恨意,拱手道:「縣中已傚法總督廬州故事,三十丁抽一合練,其餘二十九人供應軍餉,操練以備倭寇巨賊!」

    「傳送肇慶的信使已快馬上路,此時總督應已知曉曾一本之事。」

    陳沐有些詫異,黃粱都土賊在香山為禍多年、濠鏡澳番夷不服約束愈演愈烈,這都是發生在周行治下的事,他雖催促幾次,卻不曾見有這樣的恨意,怎麼提到曾一本完全像換了個人般的模樣。

    這是有故事啊!

    「周縣令,這曾一本,與你有淵源?」

    「我與那惡賊有何淵源!是澄海!」

    澄海,難不成周行是澄海人?可陳沐分明記得他是漳港人啊,又和澄海有什麼關係。

    周行四十多歲的人了,到這個年紀,通常人已經很少發火,但周行後面的話讓陳沐覺得他不發火才奇怪。

    「嘉靖四十二年,祖宗初設澄海,擇周某為首任縣令,規劃縣城確定縣址,皆我之力。登山涉水,最後定在辟望村建立縣城。」

    「辟望村東臨大海,西瞰田寮,前襟外砂各村,後帶南洋、東隴各堡,北有蓮花峰作肩背,南有馬耳澳作屏藩,左右有南澳、華富各山聳峙,南、北兩河在那交流,周某就算到今日也還記得澄海的一草一木!」

    「城池、學宮、官署、壇廟,周某繪製了草圖,擬定了方案,還尚未實施,母親病故,不得不扶母親靈柩回鄉安葬守孝。」

    「臨行前,周某留《澄海縣建置圖序》,後任官吏悉數依照圖序建城,澄海縣是周某的心血啊!」周行怒不可遏地說著,幾乎要落下淚來,咬著牙將手指狠狠頓於茶案。

    「他曾一本毀我城池殺我百姓,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這真是血仇了。

    去年到今年初,曾一本帶海賊攻陷澄海,焚城殺人,揚長而去。

    那場戰事結束陳沐才剛剛調任香山千戶所,當時不見周行有什麼異常,沒想到都在心裡憋著,被這次曾一本可能進犯廣州的猜想一激,火山爆發。

    「周兄不要急,該報的仇,早晚報。」

    「你要練兵,陳某調個百戶去幫你,你想殺曾一本,陳某也想。」陳某輕輕點頭,道:「曾一本兵力強勢力盛,陳某不敢說擊敗他,更不能說一定能擒住或殺死他,但只要他來香山、來廣州府。」

    「陳某不是別人,香山千戶所也不是別的守禦千戶所,我的兵不會一觸即潰,更不會讓百姓死在我們前頭。」

    「我陳某人未死,就不會放過他。」

    陳沐不是在對周行做下承諾,只是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只要曾一本來,他一定和海寇幹到底。

    這是掙命,作為守禦千戶所,轄地被賊人攻陷,就算他僥倖活下來,也逃不過押解京師或直接在廣州被處死的命運。

    曾一本也是掙命,只要他來,結果就只能是狹路相逢,他們之間沒有共存的可能。

    他和那些只不過在濠鏡補給糧食的海盜不一樣。

    陳沐不喜歡說那些看上去熱血沸騰的大話空話,那未免太過幼稚。

    做不到的他不說,能做到的言語上也要留三分餘地。

    「俞將軍在廣西得勝,兵馬正在回還,曾一本攻打潮州的事朝廷已經發下旨意,要廣東備寇,調總兵俞、湯守備,罰了俸祿。」

    周行頓了頓說道:「後面不會是陳千戶孤軍奮戰。」

    「除此之外,縣中還有幾件事,要陳千戶助周某一臂之力。」

    陳沐挑挑眉毛,拱手道:「周兄請說。」

    「其一,千戶曾答應周某驅逐佛徒搶佔農田,如今已臨近大收,就這幾日,千戶不會食言吧?」

    陳沐擺手道:「田熟了就去收,陳某的旗軍也等著軍屯活命,縣令派人畫張圖,陳某帶兵護送余丁百姓,幾日裡把田都收了,這不算什麼,又沒準備殺人。」

    他的旗軍有新農具,收割田地可比種田容易多了。

    但這事顯然在周行眼中不易化解,道:「倘若與寺僧衝突,千戶當如何?」

    「寺僧?我們收我們的田,管他們什麼事?」陳沐一臉混不吝的模樣,搖頭道:「六榕寺再大,能大到哪裡去,這事有誰插手,陳某就告到督撫衙門去,督撫衙門不夠,陳某就告去兵部……侵奪軍田這種事,沒人捅破沒有事,捅破了大過天!」

    越往上告,陳某才越不怕,事情真落在廣東都司他未必沾光,可如果告到兵部。

    剛從南京轉到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吳桂芳,要是知道他交代在香山御守濠鏡的小千戶手下旗軍因軍田被奪無糧養兵,該是什麼表情?

    「對了,周兄你的縣衙牢獄多大?」

    陳沐掐掐手指,「兩千畝軍田,寺僧夠關麼?我這兒可沒大獄。」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香山沃土甚少,良田沃土卻都握在大戶手中,他們為逃避賦稅,假借外地官員之名行寄莊之事,使賦稅轉到貧苦百姓身上,這些官員以順德縣官吏居多,該收的不能收,不該收的又偏要收!」

    「長此以往,今日陳千戶除了黃粱賊,明日因賦稅釀出民變就要再去處大欖賊、黃旗賊,都是周某治下百姓、都是祖宗子民,他們可以老死病死,卻不能餓死凍死!」

    周行拱起手,鄭重道:「周某欲向朝廷請命,升香山縣為香山府,順德縣一定從中作梗,請千戶代周某向督撫說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8
第二十八章 周密
               
    賞賜不是陳沐給的,那無非只是把朝廷對戰果的賞賜提前發下去。

    那只能決定作為分配者,他夠不夠賞罰分明,是他的信,卻不能決定他的威。

    受罰的老卒都被安排在傷兵營,夜裡陳沐帶了幾個人去看望,坐著和傷兵聊了兩個多時辰,講自己打仗時像新江之戰時的經歷。

    次日,出征!

    換上週行請調下來的鎧甲,旗軍的精氣神立馬就不一樣了。

    鎧甲都不是什麼好貨,東南軍備本就鬆弛,最好的甲械都緊著募兵、然後是營兵、最後才輪到衛所軍,一百副鐵甲大多是經年的鎖子甲,防護性能好的扎甲已屬鳳毛麟角,只有十幾件。

    就那寥寥十幾件,還多半是老物件,甚至有五件是明初時的制式。

    皮甲倒都還不錯,這玩意兒不像鐵甲,禁不住幾十上百年的屯放。

    布甲是鴛鴦戰襖,厚厚好幾層打著泡釘,也能起到些防護效果,不過在這個日頭的廣州府,它最大的效果並非防護而是幫助旗軍快速中暑。

    陳沐騎在馬上頂著鐵笠盔微微揚首看著持矛帶刀腰上纏繩索的旗軍踴躍自身側行進,很是欣慰。

    揚鞭指著旗軍對左右兩個副千戶道:「嚴明軍法的好處,旗軍比先前勁足多了!有這樣的士氣,我們一定能在濠鏡駐軍!」

    鄧子龍斜眼兒撇著陳沐,眼中有揶揄之意,感情是以前上戰場大呼小叫著讓鳥銃隊放『戴綠帽的、穿黃衣的』陳總旗,現在也知道嚴明軍法的好處了。

    但這話想想就得了,剛被發俸一月,鄧子龍拱手義正言辭地說道:「千戶說的對啊!」

    倒是孫敖大大方方地笑出聲來,對陳沐道:「千戶是不知道,現在正是軍心可用之時,從香山勾來三個百戶所的旗軍,一聽說今日出征是要幫百姓和咱自己把六榕寺和尚佔的田地搶回來,各個歡天喜地!」

    「都是左近百姓的出身,哪個沒見過寺廟搶佔民田、放利聚財的,廣城裡的老爺們才信和尚廟,城外的窮苦百姓哪兒有銀子去孝敬佛爺,就算信,信的也是淨土白蓮。」

    陳沐輕笑道:「百姓想信什麼就信什麼,但別管是神還是佛,佔土地就不行,和尚是這樣、濠鏡的異教徒也是這樣,都得搶回來。」

    陳軍爺說完才反應過來,他居然說出『異教徒』這個詞。

    旗軍後面是數量龐大手提肩扛農具的余丁,似乎是受行軍陣形嚴整的旗軍影響,他們也不自覺地排成長隊,尤其在有旗官跟隨的情況下,各個大氣都不敢出,好似他們最終要去到的農田就是戰場一般。

    「千戶信什麼?」

    「跟你一樣。」聽到孫敖問話,陳沐灑然笑道:「信祖宗,那些神明才顯聖幾次,救過幾個人?我的祖宗每隔幾年救成千上萬人脫離苦海,信佛信神不能讓百姓趕走元軍,我族祖宗能!」

    說著陳沐壓了壓帶著箭傷的鐵笠盔遮擋刺目的日光,揚起馬鞭策行而出,暢快笑道:「走吧,攆走佔田的和尚,往後讓香山百姓信你們!」

    跟在後面跨坐馬上提著鐵棍的天時法師聽到這句,提著韁繩的手向上豎起默念了句佛號,道:「立地成佛。」

    說罷,一夾馬腹跟著騎行而去。

    陳沐帶著大和尚沒別的意思,要真碰上講理的寺僧,就讓大和尚跟他爭論佛法去。

    他不跟和尚頂嘴,以己之短擊敵之長是傻屌。

    就像周行第二個請求一樣,香山縣想要升府,這事不好辦,往上的不說,單單周行想像中的香山府下轄諸縣,如今都和他同樣是平級縣令,誰又樂意受他轄制?

    幫周行說句話沒問題,這一點兒都不難,但說話之後也同樣不能保證陳沐不會被拉進蠅營狗苟爭權奪利的泥潭裡。

    接近兩年的時間足夠讓陳沐在這個時代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

    他懷揣超越時代的見識閱歷,回到這個東西方文明初接觸的時代。

    往小了說,不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讓自己過好的前提下讓百姓吃飽。

    不去推動社會進步、科技發展,不去為糧食增產拯救兆黎、不利用遠見卓識盡力去讓同胞過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往大了說,不為民族後代謀福祉,不為東方文明傲立天下而奮進。

    不用改進後這個時代最優秀的火器和作戰思想一腳踢開往後三四百年的黑暗歲月,避免發生在神州赤縣的一次次血腥屠殺。

    反而用自己並不成熟的政治鬥爭手段,去和寒窗苦讀十年經史,字裡行間都是陰謀詭計的官員們去勾心鬥角?

    這不是智障麼!

    既然知道順德縣一定會從中作梗,事未定而動,是謂不周。

    陳沐現在才不會貿貿然跑去幫周行說話,他給周行指了條路——寄莊到底屬於誰,人證物證要在;順德縣官吏與香山大戶蛇鼠一窩,不能管制的事情要有人見證;香山縣百姓因賦稅繁重,敢在官府現身說法的百姓要找到;順德縣上下風氣大壞,影響臨近香山,亟待設府直轄管束的證明要有。

    事成之前,事不可洩,事成之後,陳軍爺自然會幫周縣令說話。

    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才去做。

    陳沐是不會去做戰爭開始前吹衝鋒號的出頭鳥。

    要做,他只做得勝之後視察戰場的指揮官!

    陳軍爺手上可以還有兩尊刻著順德千戶所修復的破鐵炮呢,足夠當順德氣氛鬆懈的佐證了。

    這是一場戰爭。

    山崖高地,陳沐舉目向四野望去,手上被佔軍田民田參差相雜,金黃的稻田裡有佛徒與寺僧收割田地的身影,而在官道上,一個個以百戶或總旗為單位的隊列正快步朝預計屬於自己分管的田地行進,各個旗號分明。

    督促佛徒收割的寺僧並不知危險已悄然來到身側,他們還驚奇於這些衣甲整齊的衛軍怎麼跑到這來操練,甚至有膽大的壯碩武僧驅趕衛軍。

    「去去去,你們這些軍爺到這兒來做什麼?別踩田啊!」

    各部旗軍恍若未聞,有些帶著笑容有些面容嚴肅,跟著長官自壟道邁步入田地,這才有寺僧察覺氣氛微妙。

    突然間,天地間傳出第一聲號角之音,山間戰鼓聲響起。

    百戶付元摩拳擦掌,他本部旗軍雖因受罰受傷、戰場陣亡,使兵力僅剩三十多人,但石岐被調來與他聯合助陣,大有無所畏懼之態,抿著舌頭對石岐笑道:「這些糧賊膽子好大,連我香山衛的衛軍種的糧也敢偷割,都還愣著做什麼——這幫人不讓你們吃飯,你們看著啊!」

    「把他們全干倒,拿下!」

    面容因火銃炸膛而變得猙獰可怖的香山千戶所百戶婁奇邁冷笑一聲,一板一眼地抽出腰刀向前空揮,對左近旗軍下令道:「千戶有令,搶佔軍田民田者,全數拿下,莫要走脫一個糧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8
第二十九章 大佛
               
    武僧是真能打,作為寺廟豢養武力,雖然大多吃齋卻飯菜飽足,各個養得膘肥體壯滿臉橫肉,給他們旁人所難以企及的身體優勢。

    而另一方面,禪院的武藝,不論是棍法還是赤手白打的撲法腿法,都有獨到之處。

    新近操練的衛所旗軍,在得到不殺人性命的命令後,確實打不過他們。

    但那句老話怎麼說?

    猛虎架不住群狼。

    一個旗軍打不過武僧,三五個旗軍沖上去棍棒招呼,誰都架不住。

    別說陳沐部下的旗軍不下殺手,這些和尚更不敢和旗軍往死裡打。有些僧人空負有力之軀,眼看旗軍結陣環圍,就已經熄了反抗之心,乖乖被捆縛在地——旗軍是有備而來,和尚卻是被打蒙了。

    他們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就被這群旗軍一通亂打。

    「不知道?一會兒他們就知道了!」

    收押二百多個僧兵佃農,陳沐派人全送到香山衙門,接著傳令讓早已等候多時的軍余、香山百姓收割稻田,旗軍在使用新農具時效率高的驚人,不一會就收了十幾車向衛所運去。

    這是很多旗軍家眷加入香山千戶所後第一次收割稻田,這樣的效率讓他們對今後務農少了些擔憂。

    每家每戶負責收割的軍田可比他們過去家裡的田地大多了,留給他們收割的時間又不像過去單做農民時那麼充足,家裡最有力的男人充當正軍,一家子男女老少齊上陣,一日也至多不過收上三畝地頂天兒了。

    但有陳千戶的農具在,軍餘裡的壯勞力五個時辰下來能收一畝地還多些。

    等此間事了,他們去收割一萬多畝軍田時也能輕鬆許多。

    陳沐帶兵沒走,直接駐營在軍田近畿,操練起旗軍。

    六榕寺的事陳沐並不擔心,他現在滿心想的都是怎麼用更好的手段駐軍濠鏡澳。

    兩千畝軍田很大,但對全員出動的香山千戶所旗軍而言並不多,待到傍晚就收了多半,剩下的到明日就能收完。

    倒是一千多畝民田,香山百姓沒衛軍這樣的組織力度,哪怕人數相仿,干的卻沒有衛所軍余快。

    但他們很起勁。

    古代的百姓還是樸實的,儘管樸實當中透著人性本惡,但他們的惡,與陳千戶相比小巫見大巫——哪怕他們有能力,也想不出讓和尚佛徒替他們耕作的辦法來。

    做這種『壞事』,對旗軍而言像一場狂歡,仗著人多把佛徒僧兵扣個乾淨,高興得很。

    天塌了有陳千戶頂著,怕什麼?

    不過事情對陳沐而言,有點巧。

    待到傍晚的時候,總督張翰來了。

    連同的不光是張翰與轄管廣東的官員,還有俞大猷。

    俞大猷的兵從廣西回還,至肇慶由張翰接回廣東,一路向東回還廣州府。

    廣西的事情已了,廣東海賊曾一本犯境的事還要解決,原本曾一本今年初攻打澄海就已經令張翰心驚膽顫,籌謀海防了,如今陳沐一封書信傳送肇慶,更是讓張翰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們必須坐鎮廣州府。

    故而回還時俞大猷麾下大批兵將分別乘兵船與陸路快速行進調回廣東各處,他則跟著張翰在沿途海防實地繪圖,巡視各地守禦、備御千戶所與駐防營兵。

    廣東的海船不多,又不知曾一本在海上的位置,不足以出海將其扼死,只能刑千日防賊的準備。

    剛走過順德縣,順德千戶所軍力鬆懈、守備廢弛的模樣讓兩個掌握一省軍政的老人氣的冒煙,本以為給予足夠軍備與行事方便的香山千戶所能讓他們稍有欣慰,哪兒知道進入香山境內時更為氣急。

    人呢?

    沿途哨卡全部交給提著破木棒子的巡檢司衙役,幾個百戶所都只留十幾個老卒守著空蕩蕩的木寨門,穿破衣拿爛矛,還不如順德千戶所呢!

    「不急,我們去北邊看看。」

    聽守衛所的旗軍說,他們的千戶帶軍余去北邊臨近順德的地方收軍田,張翰臉上表情稍好了些。

    老人家沒親自來過香山千戶所,但前些時候福建商賈、官吏告狀時也聽說了香山千戶所勾了許多兵,至少能堵截走廣商賈,沒有幾百軍兵是做不到的。

    俞大猷氣得鬍子都歪了,他氣的不是像不懂兵事的張翰一樣因陳沐旗下兵力不足而疑惑。

    很多事在內行人眼裡,掃一眼就知道是什麼情況。

    俞大猷路上經過四個百戶所,四個百戶所的木寨屋舍,一看就知道是住了滿編旗軍的佈置。在這一點上俞大猷還是很欣慰的,哪怕香山千戶所只有五個滿編百戶所,在廣州府一帶守禦千戶所中,兵力也是個中翹楚了。

    但讓俞老爺子不滿的,是陳沐對自己的使命太過漫不經心。

    守禦、備御千戶所、甚至各處衛所,朝廷要他們不是有多兵強馬壯,那沒有用。朝廷要的是軍屯與巡視地方,從軍事角度上增強對地方的控制。

    如果縣中各處哨卡都可以交給縣中巡檢司,那還要備御千戶所做什麼?

    收割軍田,收割什麼樣的軍田需要讓旗軍把旗鼓兵甲都帶走!

    「千戶,總督和俞總兵,來了。」

    天都黑了,旗軍在田野裡紮營,陳沐在軍帳裡點燈熬蠟讀著戚氏兵書,心裡一片寧靜等著和尚,哪知道等來兩尊大佛!

    「他們怎麼來了?」

    陳沐放下書卷趕緊往外走,走到帳門口又折回來扣上鐵笠盔……多虧了他想著要應付和尚,所以沒除甲,不然這會兒穿甲肯定是來不及了。

    急急忙忙跑出去,俞大猷已經帶著張翰像逛自己的營地一樣給總督介紹起陳沐這樣駐營的目的了。

    「卑職香山千戶陳沐,參見總督、總兵!恭喜總督、總兵在廣西大勝回還!」

    陳沐心里長長地舒了口氣,幸虧外圍巡查的旗軍不是二愣子,沒把這兩尊大佛攔在外頭。

    這倆人大晚上的跑到野外來找他,肯定多半是急事而且不是好事,否則直接讓自己去廣州府就行,所幸現在看來二人面色都不算差,趕緊說兩句好話。

    俞大猷沒搭理他,抬手一指他的營帳,道:「帶老夫與督撫進你營帳,老夫要看看,你陳千戶私自聚兵到野外來,是來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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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嚴格意義上講,衛官對旗軍有統兵權,但沒有調動和發兵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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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問詢
               
    香山野外,軍田近畿。

    十個百戶兵力按駐軍陣形駐紮,還有些來不及回還又不願趕夜路明日再過來的百姓,有些宿軍帳、有些宿道旁。

    衛軍沒有安設營寨,只是把外圍燈火打的很亮。

    這個時代的夜晚太黑了,不少人又有雀蒙眼,也就是俗稱的夜盲症,打起篝火不是為了防備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敵人,而是為防備夜間出沒的猛獸與蛇類。

    陳沐隨軍的小帳坐四五人就顯得擁擠,跟隨張翰、俞大猷的官吏兵將都在外面,內裡之留了兩個隨行書吏。

    兩個老者坐在上座,陳沐坐在下面,對他們匯報著六榕寺侵佔軍田的事,張翰聽得津津有味,俞大猷卻不感興趣。

    等他說完,俞大猷擺手道:「這些事陳千戶可以自己做主,將軍田民田收回即可,不必再大動干戈。夜晚難行,明日把兵調回,讓天時去六榕寺與方丈說明。」

    「沒人管你,你還要帶兵拆了六榕寺?」

    陳沐當然沒這想法,聽俞大猷這麼說,他輕輕笑了一聲,連忙道:「卑職哪兒敢,只是怕旗軍來少了與寺僧衝突,這才帶兵過來,只當拉練。」

    這位老總兵和禪院有淵源,曾經一根棍子打上少林,還回傳福建南少林武藝,現在六榕寺的寺僧佔了民田軍田,他也不感興趣,只要不再起衝突就好。

    何況僧人……有何旗軍起衝突的資格?

    在他看來這事陳沐只需派人說一句話就能收回來田,讓和尚派佃農種了半年稻子這時候把地拿回來。

    有點兒陰。

    「拉練?」

    俞大猷沒聽說過這個詞,但僅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隨後問出自己感興趣的話,道:「你讓旗軍身上帶那麼多物事,怎麼回事?」

    聽到俞大猷問這個,總督張翰也露出些許好奇神色。

    他們從肇慶一路走來,巡視了一衛七所,只有陳沐的兵最多,看上去也更像樣子。但香山旗軍身上的東西是所有兵都沒有的,不論是旗軍、營兵、募兵,都沒有。

    「是卑職前些時候的小主意,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陳沐說著出帳,嚷齊正晏去叫了個軍備齊整的鳥銃手過來,帶進帳裡道:「把身上軍備全部卸下,擺好。」

    小鳥銃手哪裡見過總督和總兵,就是陳沐當總旗的時候新江戰場上都沒能見到俞大猷一面,入帳早就戰戰兢兢,聽到命令連忙把身上披掛全部解開。

    趁這功夫,陳沐對二人拱手道:「前些時候香山周縣令告知卑職黃粱都老安山盤踞著許老幺一夥土賊,時常撐船越境,擾襲新會,發兵時千戶所沒有運送輜重的部隊。」

    「旗軍都是新募,對陣土賊攻山難免傷亡,也無法抽調二三百人來運送輜重,所以卑職就想讓旗軍自己儘量多帶點東西,省去輜重。」

    「你出去等著吧。」見鳥銃手把身上連皮甲都脫下來站在一旁,讓他先出去,對物事一一指著說道:「這是鳥銃手的軍備,與其餘步卒有所不同。」

    「寬束腰厚布帶一條,掛腰刀,前後各插二十枚竹藥壺,左側插鳥銃損壞修補的配件、右側帶三根鉛棒,供駐營時補充鉛丸。」

    「毛氈墊一卷、帳布兩塊、木框背包一個,背包上下左右帶兩條繩子,毛氈的纏在下面、帳布卷在上面,包內裝鉛子模一副、三日口糧、火鐮火石、木碗木筷。」

    「左腿行纏外裹燙淨麻布一卷、右腿行纏外插木藥筒一支,內放外用金瘡藥。」

    「小旗配一火兵,背鍋一口、攜椰瓢兩隻。」

    「待到駐營,背囊解下,伐木取竹即可成帳,出兵亦能輕裝上陣。」陳沐說完,對二人拱手道:「如此一來,香山境內平賊討匪,則不需輜重,即使攻堅作戰,也只帶數車或十幾車輜重即可運籌。」

    說著,陳沐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得意神色,著重道:「尤其登島。」

    「卑職詢問過香山、廣州府近畿海島情況,上船下船,都能輕裝簡行,沒有輜重旗軍能日行六七十里尚有戰力;若是攜帶輜重,日行四十里就不錯了。」

    木桶理論也同樣適用於行軍,單純步兵急行,這個時代最好的軍隊甚至能做到日行百里,但有輜重就不一樣了,輜重的速度慢,軍隊的速度就快不上去。

    何況陳沐的千戶所沒有炮,沒有重炮。

    帶著重炮,最好的軍隊想日行四十里都難。

    「很好。」

    如論軍事之精,時人稱『俞龍戚虎』的俞大猷,還要勝過戚繼光,他說道:「兵貴神速,你這方法很好,如東南衛軍皆如此,則無往不利。」

    「怕就怕,東西給了他們,那一衛七所,三十多個千戶,哪個能像陳二郎這樣?哼!」

    張翰哼出一聲,言語上甚為不快,但看向陳沐卻愈加欣賞。

    說起來有意思,俞大猷這人是不欠人情、不近人情的,起初他是要還陳沐送出的望遠鏡的情,本意是不欠這小總旗的情。可後來總督府上張翰一句「得意門生」,倒讓這變了味道。

    一時間除了陳沐和俞大猷這兩個知道怎麼回事的當事人,整個廣東都認為陳千戶是俞總兵的人。

    陳沐和張翰更有意思,一句『總督門下好乘涼』,最近在廣州府各個衙門官府中人茶餘飯後傳得越來越不像樣子。

    搞的陳千戶在別人眼裡好像有很大的背景一樣,周行讓他幫忙向總督衙門美言,大抵也是因為這些傳聞。

    有背景是假的,得賞識才是真的。

    明朝武官的業務能力不單單包含著打仗,還包括了鑽營與人際。

    「你截獲曾一本的消息是有功的。福建巡撫前日傳來消息,曾一本率大船三十餘隻、小船不計,乘風襲擾福建,見福建嚴備,又竄回廣地,說是隱於南澳,上奏責怪我廣東不發一兵一船策應相助,還說什麼士夫自有公論。」

    張翰花白鬍子提起這事便氣的一翹一翹的,抬手就想拍桌子,手懸在半空才發現陳沐軍帳裡簡陋地可怕,收回手攥成拳道:「老夫上任時老總督專門提點,去年兩省會剿,相互推諉不絕,這才有了兩省軍門議定賊在廣則廣自任。賊遯閩則閩自任!現在倒怪老夫不添兵船相助!」

    「朝廷下旨了,要督造兵船,廣城近畿衛所除了香山沒一個是能做事的。老夫問你,如賊擊至廣城,你的香山千戶所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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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解決
               
    陳沐現在確定了一件事,這位張老總督,是真的不通兵事。

    原本他還以為上次在總督府,老人家說只懂漕運是自謙呢,現在看來不是那回事。

    不然怎麼會問出如此令陳沐苦澀的問題呢?

    「總督發問,卑職不敢稍有欺瞞。」陳沐撇撇嘴,臉上表情有些難看,道:「如曾賊打進廣城,卑職多半已經死了。」

    想自水路攻廣城,必先進伶仃洋也就是珠江口,一個香山一個屯門,是廣城南面隔海相望的兩隻大鉗,不拔掉其中一隻,曾一本很難打進廣城。

    而海外夏季之前攻屯門順風、夏季之後攻香山順風,所以後半年曾一本要來,多半會先打香山。

    一樣的話,聽在俞大猷耳朵裡,無非覺得這只是常理,賊來了不管陳沐是戰是守,曾一本要是能通過香山,那陳沐多半是已經沒命了。

    可聽在不懂行的張翰耳朵裡,就是陳軍爺滿心想的都是為國盡忠了。

    老爺子就差揮著老胳膊拍老腿,叫出一聲:老夫就需要你這樣的勇士!

    張翰看向陳沐的眼神在燭光下愈發慈祥起來,語氣都柔和不少,道:「難得有你這樣的衛官為大明守國門,有什麼難處,老夫一定為你解決。」

    陳沐有點兒心虛。

    他真不是要為國而死的意思,但這會忙著澄清就是傻屌了吧?

    他心虛地看了一眼懂行兒的俞大猷,俞老爺子似乎又進入初見時總督衙門裡裝睡的狀態,雖然眼睛眯著翻動陳沐在氈墊上的戚繼光兵書,但陳沐看來此時老總兵就是閉著眼呢。

    煮熟的鴨子到嘴邊兒了,他還能不咬麼?

    要船、要炮、要軍備?

    陳沐覺得這樣不好,總督早晚能知道香山衛所的地理位置與遇賊先戰的關係,貪圖這點兒蠅頭小利反而會壞了印象。

    他拱起手說道:「總督已經給卑職很多軍備了,雖然衛所僅有一條福船,但卑職有弄來兩條戰船的方法,需要總督應允。」

    張翰皺起眉來,什麼叫『弄來』,聽這話就像是巧取豪奪,不過還是耐著性子道:「說來聽聽。」

    陳沐簡短地把夷商掠賣明朝婦女的事告訴張翰,道:「卑職想在登澳後扣下夷商戰船,充作香山所軍船,望總督應允。」

    他心裡先前一直想的是先把戰船弄到手裡再說,實在不行讓出一艘都行。畢竟那麼好的船、那麼多門炮,在整個沿海都是少見的,單靠他自己,很有可能一艘船都保不住。

    如果有這位執掌廣東軍政大權的總督開口,總兵官在一旁見證,廣東廣西,沒有人能把戰船從陳沐手上拿走。

    張翰顯然並不在乎這兩條船,皺眉道:「朝廷治下,豈容番夷放肆,掠賣我大明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膽!」

    「你說夷商攜兵數百,你可有把握拿下?總督衙門給你權力,拿下之後不必審問,就地在濠鏡處死,以明律法,不然那些夷商還以為濠鏡是法外之地!」

    張翰一錘定音,擺手道:「船你扣下,就歸屬你香山千戶所。除此之外,志輔啊,你在福建洪塘打造停泊在北岸海滄的二十條福船,撥香山所一艘吧。」

    「起先以為香山人少,現在陳二郎勾軍千戶,一艘福船是少了些!」

    俞大猷緩緩頷首。

    陳沐差點笑出聲。

    這麼算來,等駐軍濠鏡之後,他部下會有兩艘福船、五艘快船、兩艘蜈蚣船?

    這就厲害了,兩艘蜈蚣船可是滿載三百兵力的長船,零零散散上百條小漁船就不說了,福船側弦兩門佛朗機、蜈蚣船側弦十七門佛朗機,擺出戰列陣一輪齊射就是三十八門火炮——四百步內,海寇常用的小船擋得住嗎?

    儘管這離出海逞威風還差得遠,可只要曾一本敢來廣州,咬下來陳沐就能讓他崩一嘴血。

    「總督,卑職還有一請,您能否應允?」

    張翰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樣,微微笑著問道:「還要什麼?」

    跟干漕運的老闆打交道太爽了!

    不過陳沐可不敢得寸進尺,不再要東西了,他拱手道:「香山千戶所臨海,兵力稍顯不足,臨近的順德千戶所的模樣又……都湊不齊旗軍,故而卑職想請總督調清遠衛清城千戶所來帶兵協防半年,以備海寇。」

    陳軍爺當然不會忘記周行在做什麼,順手給順德千戶所一記背刺。

    「清城千戶所?這兩省之事尚互相推諉,老夫給你調來別的千戶所又無統一上官,就算給你暫時節制的權力,你可能轄制?」

    張翰是吃到互相推諉責任的虧,對這事唸唸不忘的,說起話來還有對陳沐的提點之意,這才問道:「清城千戶是誰啊?」

    陳沐剛想說話,俞大猷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無奈語氣對張翰道:「還能是誰,白靜臣,他任總旗時的上官,世蔭百戶白元潔。」

    「他啊!」俞大猷搖頭笑笑,道:「是給老上官爭功呢!」

    陳沐就是這意思,多個朋友多條路,他的朋友不多,老大哥白元潔算一個。左右清城近來是無仗可打,調到香山協防,曾一本不來,無非是在香山吃半年糧;曾一本要是來了,有功他們一塊立!

    但他不能這麼說,拉幫結派的山頭主義可要不得,上司眼皮子低下的非正式領導可不好。

    「回稟總督,若能就近調度千戶所最好。」陳沐的表情極為誠懇自若,道:「但據卑職所知……廣東都司諸多衛所,有足額旗軍的,只有香山與清城了。」

    這事誰都沒得選,適合調動的衛軍,僅有清城千戶白元潔而已,除他之外再無旁人。

    張翰樂呵呵笑道:「該用的人、可用的人,要用,你說白靜臣老夫就知道了,把他調過來助你。」

    「能讀書識字是好事,不過不要只讀兵書,你還年輕,要多學多看多做,作戰可不惜身,但能不死,不要莽撞。」張翰看了看毛氈上的戚繼光兵書,起身後說道:「等戰船調來,你要記住守禦的是廣州府,一旦海寇出伶仃洋,就不要追了,有俞總兵的水師去打他們。」

    「好好操練,夷商處死後速報老夫……掠賣我大名婦女!」

    小老頭一甩官袍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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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金子
               
    給船給人,仁至義盡。

    對陳沐來說他再無什麼所求了,卻沒想到次日一早,張翰派人從廣州府送來一冊書籍。

    《橫渠理氣辯》,王廷相寫的,張翰做了注。

    這就不是仁至義盡的事了,反而讓陳沐有點難以接受。

    同送船、調人不一樣,拿自己老師的著作送人,就陳沐的認知裡,這個時代沒有隨便拿這麼貴重的東西送人的習慣。

    說明陳沐真的算是張翰的近人了。

    書他大致看了一遍,這對陳沐而言就是一套大部頭,想看明白這本,他要旁徵博引地多讀十幾本書。

    但很有意思。

    宋明時期湧現了一大批哲學家思想家,他們被統稱為宋明理學。

    理學當中包含了種種流派,既有把格物致知發展跑偏極端到只有窮盡天理才能成為聖賢回到老家的朱熹,也有在朱熹的肩膀上突破的陸王心學,主張知行合一,與朱熹理學分庭抗禮。

    當然站在後世人的角度上,最符合價值觀的應當是陽明左派,諸如泰州學派的王艮,主張『百姓日用即為道』,振聾發聵;還有在世人看來異端至極的李贄,反對禮教抨擊道學為己任。

    這也是陽明左派在學術中受到排擠的原因,儒生不是傻子,不會眼看著好好的東西不去學,真正讓大多數人排擠陽明左派的原因——這個學派,無益於鞏固統治。

    張翰送給陳沐的書,既不是朱熹的理學,也不是王陽明的理學,而是另一個流派,氣學。

    這個流派也很非主流,即脫胎於朱熹理學,又對朱熹理學發揚一部分拋棄一部分,既然不同於理,卻又對王陽明的心學加以批判。

    程朱理學的意思是「理在事上」和「理在事先」,氣學則認為「理在事中」。

    程朱理學的格物致知,是要格此心,氣學則要格天下之物。

    程朱理學的窮理是窮心中之理,氣學的窮理則是窮天下事物之理,主張以「資於外求」的方式,達到通徹無間、內外合一的最終境界。

    看得陳沐都想開宗立派了。

    有了俞大猷攙和,和六榕寺的事就這麼揭過,請天時和尚去了趟廣州府,陳沐調回去些旗軍,接著在軍田裡待了幾日。

    等田地收割完,騎馬帶兵回了千戶所,沿香山轉一圈,派兵船在淺海四處亂走。

    最終在香山東南方向選出一處建立水寨的位置,規劃出一片地作為將來的船廠。

    同時也是將來鐵坊所在。

    大和尚高高興興回來了,陳沐問事情辦妥了沒,說辦妥了,問他咋辦妥的,佛爺說他有法寶,一出法寶六榕寺方丈就老實了。

    說的跟神話故事似的,陳沐問他到底是啥法寶,這大和尚揚了揚自己砂鍋大的拳頭,殺氣騰騰。

    「佛爺有對兒金剛寶!」

    「沒打死吧?」

    「沒有,佛爺就一拳。」

    陳沐放心了,來拳頭還好,他就怕俞老爺子親自點的將去六榕寺拜謁,直接提著三十斤鐵棒打進廟門,那就不好辦了。

    現在這才打一拳,沒事,會打方丈的和尚才是好和尚。

    他是真覺得自己忙,既要練兵、讀書,還要勤練弓馬,以準備將來考上武舉有個除軍戶旗官之外的正經出身,也更容易擴大自己的人際圈子。

    另一方面,香山的一萬兩千畝軍田要收、水寨要建、軍戶多了軍學也要挑選屋舍書院翻蓋,再有就是軍事上,曾一本要防、濠鏡澳也到了亟待彈壓的臨界點。

    甚至為了將來的海戰,他還要學游泳,學穿著衣服帶著兵器——這已經不叫游泳了,叫武裝泅渡。

    一不小心就沉底兒,應了他的名。

    沉木。

    邵廷達回來了,一進千戶所就見陳沐頭髮濕漉漉地,穿著乾爽青袍牽著兩隻大鵝溜躂,接著大鵝瞧見邵廷達這生人上去就是一頓猛啄,滿口細牙把風塵僕僕的莽蟲嚇得滿地亂竄。

    一番雞飛狗跳,二人這才坐到千戶衙門千戶宅裡。

    「辛苦了,曬得黑了許多。」

    「不辛苦,沐哥你真厲害。香山變化太大,回來都不敢認,這麼多人啊!」

    邵廷達笑著搖頭,見宅子裡左右無人,這才解下腰上小囊,沉甸甸地放在桌案上推給陳沐,小聲道:「沐哥,九十四兩金子,漳州的官吏知道是你的地,他們硬是壓價耽誤了時日,幸虧他們不知道船隊也有咱一份,要不船引都辦不下來。」

    「你是不知道,在月港、在福建,你的名聲可大了!」

    邵廷達感慨著說道:「福建都傳開了,說香山有位千戶,把今年走廣的商賈一網打盡,吞了上萬兩銀子的貨!」

    「放屁!」

    陳沐拍著桌案道:「那幫王八蛋什麼屎盆子都給陳爺頭上扣,上萬兩,可真敢說,那些破玩意兒收攏收攏賣了至多五千兩,那是他們走私番夷才能賣到上萬兩!」

    陳爺冤啊,要真扣下上萬兩銀子,他還忙裡忙外的幹啥?

    鐵甲大炮啥都有了,還用在這兒摳摳搜搜的擠出點銀子,拆東牆補西牆的買船料、建船廠?

    還用一等倆月,就為了等華宇那邊報信,看夷商啥時候在濠鏡把鑿漏的船快修補好了他再帶兵過去?

    不就是他媽的窮鬧得麼!

    「要不是窮,老子早過去把那幫狗娘養的弄死了,還用等到現在?嘁!」

    陳沐擺擺手,「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什麼說什麼,七百多兩就七百多兩,到底咱不光賺了錢,還賺了城裡的宅子呢,來——這些你收著,往返來去,只有咱自家兄弟最靠得住。」

    陳沐推過去一條金子,估摸著十兩重。

    一兩金兌八兩銀。

    「別推讓了,地是你跑去買的,也是你跑去賣的,收下吧,置辦套像樣的衣甲。」陳沐說著拍拍剩下的金子,笑道:「正好你把錢帶回來,我從總督那請了命,咱香山也建船廠,不光要船廠,還要有書院——先讓千戶所一半孩子有書讀!」

    話音剛落,千戶宅外李旦邁步停在門口,抱拳喜道:「義父,華宇那邊有消息了!」

    陳沐猛然起身,他的蜈蚣船——要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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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登澳
               
    從私塾到書院,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或者說要足夠富有,才能簡單。

    因為這不像別的書院,那些學子有錢去做束修,衛所的旗軍大多沒有這樣的條件,而由陳沐自己去辦學,又耗資頗巨。

    但必須要辦。

    辦書院這個點子來源於理學諸多學派都有自己的書院,但陳沐想辦的卻不是那種教授理學的書院,而是衛所原有軍學的魔改版。

    香山軍校,教授儒學、數術、天時地利、海上事宜與軍事訓練,再有部分專學工匠技法。

    就規劃在這片土地上,儘管如今山上只有幾處破木屋,甚至陳沐的設想中短時間也只能讓一半的衛所孩子讀書,但香山是他們的搖籃、南海是他們的操場、福船是他們的教具。

    陳沐會越來越強,香山軍校,也會越來越強,並終有一日在這個時代迸發出屬於他們的光耀。

    鳳凰山南港口,正對著遙遙隔海相望的濠鏡澳,周行在這登上福船,隨香山千戶所五艘快船、三十艘小船駛向對岸。

    為這次登澳,兩個副千戶、七個百戶、將近七百旗軍出動,他們要面臨的可能是束手就擒的夷商,也可能是一場相對老安山更大的治安戰,為數四百有餘的水手或者說海盜。

    因為那是濠鏡,大明的化外之地。

    天空飛過來自印度洋的巨大白頭軍艦鳥,潮濕的海風撲面而來,空氣中似乎都帶著濃重水汽,讓人身上發粘。

    立在福船艦首,陳沐扶著發熕炮向遠方眺望,儘管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坐海船,但船體的顛簸仍舊讓他感到有些不適。旗軍作為水手的技藝還是差了不少,一艘福船在他們手上僅能展現出六成戰力,不論操帆、操舵還是操炮。

    與之相對的,那些小船在旗軍手中卻能發揮出最大的戰力,槳船才是過去作為疍民的旗軍老本行,就像白元潔的蠻獠營一樣,他們在船上長大,是最適合的水手。

    只是需要時間。

    但陳沐最缺的就是時間。

    遠處的濠鏡一眼望去鬱鬱蔥蔥,沒有潔白的沙,淺水的碎石灘塗有長長的渡口棧橋,李旦在一旁解釋道:「這是與香山相通的渡口,港口在另一邊。」

    這不是陳沐想像中無盡繁華模樣,大隊旗軍踏過棧橋吱吱作響,似乎每一步都讓橋上的塵土抖落進海裡,但其實這絕無可能,因為棧橋底部早已被一片綠色覆蓋、腐朽。

    灘塗的盡頭,沿勉強踏平的黃土路向不高的山嶺望去,緩坡山道兩旁密林生出許多枝杈,山道用濠鏡澳盛產的花崗石鋪就,大塊條石直鋪至遠處關口。

    那是大明守澳官在濠鏡設下的閘關,既然已經管不住外人登島,就只能管著明朝百姓不從這裡上岸登島。

    陳沐看不清閘關有沒有軍兵守備,但這其實也並不重要,因為守澳官知道周行和陳沐要來,早就等候在關閘之前了。

    守澳官有三人,分別是提調、備倭、巡輯,都隸屬於廣東巡海道副使。

    海道副使這個官位有時以專員充任,有時以布政司員吏兼任,在一省海事上有很大權力,不過現在正是廣東海道的空窗期,因為這些年裡,海道副使是由布政使親自兼任的,一個提到明朝與葡萄牙人繞不過去的名字——汪柏。

    正是因為葡人賄賂汪柏,才得到在濠鏡澳晾曬貨物的權力,接著便得寸進尺地建築屋舍,逐漸演變成吳桂芳口中『據澳為家二十載』。

    幾年前曾經發生過番夷欲攻打廣州府的事,在那之後吳桂芳上書朝廷大力整飭濠鏡,這才有了陳沐這個在平定李亞元戰事中憑三份首功一份奇功陞遷至香山的千戶。

    拿著兵部侍郎與轄制兩廣總督的命令,哪怕汪柏是布政使,也還管不到他陳軍爺。

    七個百戶所旗軍整軍待動,陳沐沒有迎著三個守澳官走過去,示手對周行道:「周兄,請。」

    等周行走出幾步,他才轉頭對李旦問道:「準備好了?」

    李旦笑著點頭,眯起狹長的眼睛看向幾個守澳官,抿抿稍顯乾澀的嘴唇,這才對陳沐道:「義父放心,等過了關閘孩兒就去尋華宇,佛朗機人在濠鏡有個議事廣場,一個時辰後義父在那接應,不必動大軍就能把夷商擒下!」

    「萬事小心。」

    陳沐叮囑李旦一句,隨後再度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山峰炮台,面露不喜,這才邁步向前走去。

    隨著他邁步,身後幾個百戶各自揮動令旗,七百旗軍開始收整檢查身上甲冑、手中兵器,各隊有鳥銃手身旁的旗軍打火鐮燃火把,鳥銃手裝藥塞彈。

    至於陳沐身後的二十家兵就更簡單了,攜帶關銃的他們只需要裝好彈藥,隨後五人跟在陳沐左右,餘下則位於隊前。

    長久的操練讓這些不曾參與戰事的旗軍憋足了一股勁,戰力上的強弱姑且不說,至少整頓軍備的他們在氣勢上不弱於明朝任何一支軍隊。

    等候在關閘前的並非只有三名守澳官,在他們身邊,還有幾個夷人,有人穿教士袍戴十字架、也有人在光亮的板甲外穿著紅色披肩。

    不論他們衣著打扮是什麼,見到陳沐身後明軍做出檢查軍械的動作,都露出驚駭緊張的神情,不論是身穿板甲的老年武士還是老年修士,都握住腰間劍柄,提防地看向邁步走來的陳沐,並對守澳官大喊大叫起來。

    這種不安感太強烈了,明明守澳官身邊帶的十來個隨從都穿著布衣服拿著桿竹矛,弱不禁風地站在那,為什麼從對岸坐船過來的明軍各個壯得像牛犢子,隊列站得比葡國軍人還要整齊,沒有那些可笑的被稱作火銃的東西,反而淨是鐵矛頭、大多數還穿了鐵甲!

    還有那些人手裡是什麼,火繩槍!

    明國還有不會炸的火繩槍?

    「義父,那個大喊大叫的大鬍子說,說好的只是來巡視澳門,他們為什麼向鳥銃裡裝藥。」

    李旦帶著玩世不恭的笑,逐字逐句向陳沐翻譯著對面幾個佛朗機人的話,尤其著重介紹中間穿板甲的老武士,道:「穿鐵甲的是佛朗機人在濠鏡的名人,叫裴雷若,年輕時是佛朗機人在滿刺加總督弟弟的水手,在沿海殺人,朝廷屯門海戰打的就是他們,兵敗後別人都被殺了,他在福州坐了幾年牢,在濠鏡呆了十幾年。」

    「噓!」

    陳沐帶著笑意對幾個佛朗機人豎起食指在嘴邊,隨後歪頭道:「讓他們別怕,殺他們幾個人用不著這麼多兵。」

    這時候,三名守澳官裡穿著最像備倭把總的中年男人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拱手問道:「閣下帶兵登澳,敢問是?」

    陳沐抱拳,微微揚起下巴。

    「香山千戶,陳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四章 乾淨
               
    李旦口中的裴雷若,名叫加萊奧特‧佩雷拉,有多重身份。

    他既是葡萄牙軍人,上尉軍銜;也是遠航新大陸的水手;是精通賈事的商人;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

    現在,他還是整個西方世界對明朝瞭解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佩雷拉不知道應當如何用言語來形容陳沐,以及陳沐所率這支軍隊出現在濠鏡澳對他的世界觀造成怎樣的衝擊。

    漫長的囚徒生涯給了他旁人難以企及進入明朝內陸的機會,令他比旁人更加深刻地瞭解明朝的方方面面。

    十四年前,通過買通明葡兩國司法人員獲釋出獄的他,向果阿耶穌會書院遞交耶穌會印度傳教團年度報告時曾這樣形容明朝的軍力:

    「他們的士兵身上掛著由牛皮製成的鎧甲,他們的刀劍多由粗劣的生鐵鍛鍊,槍矛是削尖的竹子,來自北方前線的騎士部隊則裝備了帶有鐵製槍頭的長槍。他們的紀律性很差,數千人常常被幾十名海盜打敗。」

    「裝備的火器數量很少,由於鑄造水平低下常常炸膛,而他們似乎對此似毫無辦法。他們的城牆上沒有大炮,在面對韃靼人的入侵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

    「在我看來,任何一支數千人的訓練有素的歐羅巴軍隊,都可以輕易征服中國。」

    事實上佩雷拉從未去過北方,在他的報告中關於北方的事宜都標註著道聽途說,但他說數千明朝軍隊經常會被幾十名海盜擊敗,是實話。

    那正值倭寇入侵最凶的時候,曾出現過幾十名由日本人組成的倭寇在明朝東南轉戰千里詭異狀況。

    如果別人當著陳沐的面提起這件事,陳爺多半會當場掀桌認為是對他的侮辱——因為在那個事件中,被倭寇擊敗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的同僚。

    鬆懈廢弛的衛所軍。

    佩雷拉因為牢獄生涯,不曾見過戚繼光與俞大猷的兵,而後居住濠鏡十餘年,見到的明軍無非就是濠鏡提調司、備倭的那些武弁,各個收受賄賂比衛所軍還要廢弛,哪裡能讓他看上眼。

    唯一一次幫助明軍攻擊圍困廣州府的海盜,見到的精兵卻是俞大猷的兵。

    當時的驚訝不亞現在,但一問別人,心裡也就釋然了。

    俞大猷是誰?廣東總兵官。

    廣東有多大?整個葡萄牙那麼大。

    俞大猷就是司令!

    司令的兵,能不比其他雜牌軍精銳嗎?

    這讓本身就認為東方國度皆為未開化的西方人不以為然。

    但這次不一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明朝貴族帶著七百個紀律極佳的部下登上澳門——恐怕今年耶穌會修士送至印度的年度報告,會有很大不同。

    按西方人的說法,掌握土地和百姓的衛官,也算是貴族了。

    陳沐不知道佩雷拉這些想法,進入關閘之後,他的心思都放在三個守澳官身上,弄明白了他們的職權與品級。

    三個九品小武官,沒錯,別管是提調、備倭還是巡輯,都是剛剛有品級的武官,掌握巡查、守備、盤剝抽稅的職責。

    這三人提調姓侯、備倭姓杜、巡輯姓馬,又都屬於官位不高、權力不大,但膽子不小的那種人。

    提調、巡輯手下都不過二三十衙役,現在都只有一半;杜備倭本該有百人兵力,現在卻只有七個人,空餉吃的最厲害。

    三人雖然是布政使汪柏的屬下,卻也不敢在現管的周行與兵強馬壯的陳沐面前拿大,一路上笑呵呵地向他們介紹週遭風物,陳沐一直笑眯眯聽著,走到半路看杜備倭說得正興起,才突然開口。

    「杜備倭,我看那山上有城樓修得別緻,那是什麼,夷人幫咱大明修的炮台?」

    杜備倭楞了一下,看陳沐表情認真,疑惑恰到好處,這才笑著應道:「是啊,炮台上有四門鐵炮,都對著東面海上,是給咱大明備海寇呢。」

    「好!哎呀,夷人也是有心了。」陳沐感慨地搖搖頭,接著問道:「這樣的炮台就這一座能防住海寇?你們在濠鏡是不知道,總督最近因為海上巨寇曾一本逃往廣州海外的消息,茶飯不思,可發愁著呢,要多上幾座……」

    守澳官這種小官兒見過個屁的總督,聽到這話杜備倭眼兒都亮了,連忙道:「有啊,葡夷在島上修了三座炮台,一個在這、一個在島南邊,都守著東邊入海口,還有一座就在濠鏡中間,他們叫議事廣場旁邊山上。」

    說完杜備倭還賠笑等著看陳千戶老懷大悅呢,指不定替他在總督面前誇他幾句,哪兒知道陳沐已經不理他了。

    陳千戶立在後面不走了,等他回退幾步走到跟前,剛好聽見陳千戶從後面行進的旗軍裡點出一人,道:「去,告訴婁百戶,挑個機靈的會操炮的總旗,把山上那處炮台佔了,記住了——光明正大、慢慢悠悠的過去,離近了炮台上所有人全部拿下!」

    這種時候,杜備倭要是再不明白陳沐來者不善那就真是傻屌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才惱怒道:「陳千戶,你這是要做什麼!」

    套出自己想知道的話,陳沐當然不會再有什麼好臉色,斥道:「要錢不要命的東西,番夷把炮台都修到這了,炮台四面通,東面扼住大明的入海口、西面你關閘都在射程內,這事朝廷知道了你全家的腦袋夠殺嗎?」

    「你這麼做汪臬台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杜備倭不敢明著頂撞陳沐,只能抬出布政使汪柏來壓,在他看來陳沐的千戶是比他官職要高,可就算再高也不過是個衛官,何況是連指揮使都不是的千戶,難道布政使的話他也敢不聽麼?

    「臬台管的是賦稅和人事,怕是還管不到陳某。」

    「我到香山來,領的是兵部的調令,登澳駐軍,受的是總督和總兵的差事。」

    陳沐嗤笑一聲,布政司的人事管的是別的官兒,他們衛官直屬都司,都指揮使才是他的頂頭上司,但指揮使司對他也沒有任免權,任免權掌握在兵部手裡。

    兵部尚書譚綸會不分青紅皂白的免了他?

    兵部其他吏員能不通過左侍郎吳桂芳直接免了他?

    不能!

    不能老子怕個蛋?

    「你想清楚了,就濠鏡澳上這一畝三分地兒,你們這仨守澳官哪個屁股底下能乾淨了,為了些番夷,開罪陳某值不值當?」

    陳沐想到早先因為扣卡走廣閩商的事,言路上出身的老總督張翰專門把他可能受人抨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跟他說明了。

    說著這話他自己都笑了。

    「而且你猜怎麼著?陳某就乾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0:29
第三十五章 駐軍
               
    這用問嗎?

    杜備倭早認命了!

    胳膊扭不過大腿,尤其他們守澳官在這片土地上,就像棧橋上被蟲蛀了的破木頭一樣,只要用手去抖,就總能都掉幾隻蟲子。

    所以當巡輯、提調聽見後面聲音,帶著幾個番夷轉過頭路露出不解神色時,杜備倭活靈活現地表演出一個引路者的模樣,而陳千戶也恰到好處地報以微笑,緩緩頷首。

    先前破口大罵的劍拔弩張去哪兒了呢?

    馬巡輯返回來對陳沐問道:「陳千戶,番教的培萊思神父想向你詢問,他們教中的安東尼修士你可曾見過?是個又高又壯的男子,年過四旬,曾受命去千戶所拜訪你,隨後一去不回。」

    「啊,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我的千戶衙門做客,過些時候就回來了。」

    陳沐對答如流,他早已遺忘那個住在千戶衙門前廳偏房的修士,除了每日飯食外安東尼從不出門,省心到若非刻意提及,完完全全被忘個乾淨!

    馬巡輯笑著應下回去跟夷人說明,陳沐這邊又換了副笑臉抬手攬住杜備倭,手臂向前指著小聲道:「杜老兄是想明白了,陳某是要來濠鏡駐軍的,你我達成共識,後面的事就好做多了——給老弟說說吧,前邊那幾個佛朗機人都是什麼身份,他們在島上的駐軍營地在哪?」

    周行有些看不慣陳千戶這個樣子,這違背了儒生的價值觀,威逼利誘使歪招的,但他又不覺得陳沐做法有什麼問題,一甩袖子邁步朝前走了。

    不去看陳千戶在後頭的齷齪事。

    沒辦法,他是舉人出身歷任二縣令的儒生,可陳沐不是啊,那是個殺頭換錢百無禁忌的軍爺。

    行進不過二里,山上有明人小聚落,土木屋舍聚三四十家,守著巡輯司的破敗衙門,看上去很不像樣子,但視野很好。

    立在山間下南望去,眼前彷彿推開昏暗屋舍緊閉大門,豁然開朗!

    山下彷彿另一個世界,泥濘的土地上一棟棟西式石堡般帶著扭轉造型圓柱的房屋,石屋大多低矮,但在龐大聚落正中留出大片空地,從聚落之外的地方不斷運送石料、聚集工匠,數十根巨大的長石堆砌在地基上。

    空地之後的山峰上,立著另一座炮台。

    守澳官說那片空地就是番夷的議事廣場,他們要在議事廣場附近修一座寺廟。

    杜備倭說著指向東邊林地邊沿的空地道:「他們還要在那修一個醫館。醫館,用得著那麼大麼?像他們寺廟那樣,修了半年才堆出台階,還忙著讓倭人雕花紋,十年都建不成!」

    寺廟和醫館?

    陳沐在腦子裡轉了轉,才完成從東到西的言語轉換,寺廟是教堂、醫館是醫院。

    「那個是什麼?」

    陳沐抬手指向遠方,教堂地基不遠的地方兩處相較稍小的建築,同樣是石壘建築,但風格各異。

    「西邊是他們的營地,島上有些防備倭寇的駐軍,都住在那裡,是以前的王姓守澳官建起的,給番夷朝夕講武以控制他們;東邊那個他們叫公學。」杜備倭看了一眼,信手拈來,道:「其實就是給番娃娃們開蒙的私塾,不過也有他們的教爹教神話故事。」

    教爹?

    見陳沐疑惑而複雜的表情,杜備倭藉機脫開陳千戶像攬小弟般的胳膊,向前指著道:「前面穿大袍子的就是他們的教爹。」

    「他們蓋屋舍都是就地取材,佛朗機挖礦不比咱們,直接把山炸個大洞,在山洞裡放炮仗,可嚇人了。」杜備倭說著還心有餘悸,「不拜山神、不拜窯神,開窯前是必須要拜神的,佛朗機人死活不拜,非拿著個破十字架在山裡晃悠,還說火藥炸的安全,這不是胡扯呢!」

    「那他們炸的安全麼?」

    陳沐問著,指向議事廣場,「那些石頭都是從山上炸下來的?」

    「出事七八次了,一炸就埋人,本官去近畿百姓說了,都不要去幫番夷炸山,死了都找不著。」杜備倭身上似乎有明朝官員對夷人交往方式的典型特徵,就是我不管你、你也別影響我,「反正他們雇的都是倭寇挖山,死就死了。」

    澳門只有一種礦產資源,就是佛朗機人炸的花崗岩。

    議事廣場再向南,土黃色逐漸變成白黑相間的卵石沙灘,港口人來人往,數不清的人正在裝卸貨物,更遠的地方是露天的船廠與海岸上停靠的大型商船,舟來板走,商貿繁華。

    陳沐知道,他的兩艘蜈蚣船正在那修補!

    盤踞在濠鏡澳的異國人,遠比陳沐想像中要多得多。

    他們已經修好了三座大炮台,建起教會小學、營房與醫院,甚至還在距離聚居地不遠的山麓建起炮廠。

    吳桂芳曾說番夷據澳為家不下萬人,陳沐一直以為是虛數,可只有當他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時才認識到,根本不是虛數。

    這幫王八蛋是真把這兒當成他們家了!

    「周縣令、陳千戶,旗軍就停在這裡吧,再下山若驚到夷人,恐生事端啊!」

    比起被陳沐扯起虎皮嚇住的杜備倭,另外兩個守澳官顯然要和夷人親近些,二人過來和陳沐說著,幾個夷人在不遠處看著這邊,顯然陳沐這支兵力讓他們感到擔心。

    「我們在自己的轄地行走,會驚到夷人?」

    陳沐彷彿聽見可笑的笑話般,搖頭道:「島上的夷人,他們幾個能做的了主?」

    「能做主就讓他們把駐軍約束好,都呆在營地裡不要出來,旗軍會不會驚到他們陳某不知道,但最好他們不要擾到陳某的旗軍。」

    李旦在進入關閘後就走小路離開,這讓陳沐少了直接與夷人對話的翻譯,但這不會影響到他的決定,他登島就是為了與私販婦女的夷商作戰,這一點不會改變。

    想讓他把旗軍留在這,不可能。

    一直沉默不語的周行顯然也認同這一點,他即不在乎夷人,也不在乎三名轄內武官的看法,對陳沐拱手道:「陳千戶,時候不早,我們下去看看吧。」

    陳沐對葡萄牙的神父、軍官點頭輕笑,隨後揮手邁步。

    在他身後,自有各個百戶下令旗軍繼續前進,傳令聲在山道上此起彼伏,佛朗機人的臉色不好看。

    時隔多年,明國人的軍隊又要進入他們的議事廣場了!

    -

    根據戈迪尼奧估算,葡萄牙在1500年-1580年向亞洲淨移民數量為二十八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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