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3
第三十章 通寶
               
    這就是倭寇?

    「這當然是倭寇!」

    戰後收斂屍首救送傷兵,解救百姓一路前往百戶所的路上,白元潔笑著說出這句話。不過這個時候陳沐已多少有些明悟,這場仗衛所死了十幾個人,也得到十幾具倭寇屍首,但實際上他們僅僅敵對三十餘人,算起來還是百戶所的傷亡更大些。

    而得到的十幾具屍首中,白元潔對看出他們原本是哪裡人如數家珍,七具屍首是明人,個頭高體貌壯風吹日曬皮膚乾燥,顯然是沿海漁民,不過腳趾變形會使倭刀,應該在日本生活多年;六具屍首是朝鮮人,個頭稍小面部扁圓,這有些北方明人的特徵,但北方明人是不會做倭寇的,他們同樣腳趾有些變形;另外三具屍首則不論衣著還是相貌皆為明人,腳趾亦無變形,當為新從倭的海寇;還有四具是真倭,其中三個又瘦又小,使的也是長槍,顯然只是日本農民沒經過多少訓練。

    而剩下的一個,是陳沐最後擊倒在林間的那個著甲倭寇,被人尋到時還未死,嘰裡咕嚕說著鳥語胸口淌血還握刀匍匐數十步,最後邵廷達看不下去他受罪,一刀削了頭顱。

    也只有這個真倭,才符合陳沐心中對的倭寇的定義——髡頭鳥音,動輒赤體提三尺刀,且勇且憨,不知死活。

    藏在林間的也不全是真倭,白元潔親自殺死兩個都是明人從倭,不過看樣子也都是在日本生活許多年的明人。

    當陳沐執著於他們是真倭假倭時,白元潔只是發笑,他們並不在乎這些人是真倭還是假倭,只要是倭就夠了,真假不重要,因為他們做的是一樣的事。

    而對軍戶而言,除了那三個一看就是明人的,其餘都最少二十兩賞銀。

    付元時刻謹記著陳沐在廣州府酒肆中對他的鼓勵,爭取下次臨戰取個首級,他做到了。在追擊過程中,付元跟在邵廷達後面,用長矛捅死一個倭寇弓手,不過在接下來的追擊中他們遇到一個極其悍勇的對手,那是一名手持長短雙刀的真倭,長刀逼退邵廷達的同時還削斷付元的長矛,接著短刀劈在付元胸口,傷口不深,流了很多血。

    他是陳沐小旗唯一的傷員。百戶所被倭寇搶掠後一團糟,有的屋子直接被燒燬,所幸衛所醫匠還在,這才保住付元的性命,不過傷兵太多、醫匠太少,究竟能不能救回性命還要看付元自己的造化。為此陳沐特地求清遠衛派往廣州府上報戰事的騎手去惠民藥局尋醫生程宏遠,讓老醫生把藥材代夠。

    這個節骨眼上去廣州府才是真正要命的活計,但指揮使既然這麼下令了,就算要命騎手也得去。

    哦對,陳小旗麾下很快就有第二個傷員了,魏八郎因為在戰場上朝天放銃聽個響時候還傻逼兮兮地笑,被陳小旗狠收拾了一頓,大丈夫吐然一諾說以後再也不敢瞎放銃了一定打准,這才被陳沐放過。

    一戰取得四顆倭寇首級,並在戰後揍了死小孩一頓的陳小旗心情大好,接著便被百戶白元潔叫走,讓他清點屬於自己的戰利。因為陳沐放銃的精準與邵廷達的勇猛,小旗為此戰斬獲最多者,分配戰利自然也是白元潔部下最多的,他們能得到此戰接近三分之一的戰利品。

    七柄倭刀,一副鐵腹當甲,白元潔握著一柄黃色刀鞘上漆永樂通寶的倭刀,抽出合上刃光閃閃,遞給陳沐笑道:「陳二郎你運道不錯,刀上紋路像影子般,是備前造,你的戰利!屋子燒了就燒了,等這仗的賞錢下來,你可以在清遠城買處宅子,擺著當飾物,平時也能掛在身上看著好看。」

    陳沐不會分辨刀的好壞,但這柄刀鞘上漆永樂通寶的倭刀看著就要比其餘六柄倭刀要名貴些,尤其白元潔還提到『備前』這個詞,他記得邵廷達說過,山城與備前,都是極好的倭刀,山城最好,備前次之。

    好看的東西誰都喜歡,何況是對自己有不同意義的戰利品,但白元潔對這柄刀這麼推崇,陳沐便笑著對白元潔奉上道:「百戶多次相救屬下都不曾道謝,既然您說它是名貴的備前刀,那就寶刀贈英雄吧!」

    「哈哈!不必了,這刀你留著便是。倭刀也不是太稀奇,改日去鳳凰街,我讓你瞧瞧我的兩柄山城刀。」白元潔哈哈大笑,隨後抬手指著刀鐔上漆著三枚永樂通寶紋路道:「不過這刀上漆藝著實別緻,居然是我大明通寶,若將來你手上缺錢,我可幫你賣到揚州,雖然刀漆通寶俗不可耐,但那些鹽販子定願意出高價購入,不少於這個數。」

    白元潔抬起兩根手指,陳沐撇撇嘴問道:「才二兩銀子啊,怎麼也能賣五兩吧?」

    「是二十兩!夠你在清遠城換一套極好的宅子。不過你現在不必急著賣,可能明年開春你就不缺錢了。」說著白元潔指著另外六柄倭刀、小腹當鎧甲以及和弓羽箭薙刀之類的戰利,讓從人給陳沐收拾好,這才引陳沐去一旁無人的地方說道:「這次你殺倭有功,白某平倭亦有功,但千戶不會願意讓你我有功——這對我們是功,對他是過。因此有可能這幾把破刀爛箭就是你們亡命從攻所獲的所有了,你可有怨言?」

    「嘁!」陳沐笑出一聲,隨後才輕鬆地對白元潔說道:「百戶在城上抗命我知道,可我不敢抗命。隨百戶出城,應當應分的,當個軍戶上不能報國也就罷了,要連安民都做不到,還做什麼武人,不如苦讀考進士!」

    陳沐的話說得豪邁,但白元潔怎麼看,怎麼覺得陳沐心裡沒底,抗千戶之命出城作戰,陳沐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白元潔知道。

    「哈哈哈,說得好!」白元潔拍拍陳沐的肩膀,笑過之後稍顯嚴肅道:「千戶的事你不必擔憂,只是這段時間你不要去清遠城了,就先在安遠驛站安心住著,巡視周邊稍勤快些,以防有漏網之倭,等春暖花開,白某會給你一個交代!」

    陳沐不是心裡沒底,他是真不在乎這些事,就算千戶要追究,那也有白元潔擋著,火燒不到他身上,不過此時白元潔既然這麼說,肯定是對他心裡有愧,這倒不是壞事,於是順桿說道:「百戶,城裡有我六匹馬,在城門口拴著,有五匹是驛馬要帶回去,還有能不能從邵廷達、鄭聰兩人的余丁裡挑三四個能幹活的跟我去安遠驛站?我想讓他們幫我幹點活。」

    對百戶來說都是小事,白元潔揮手便應允下來,讓他去城外岔路等著。

    這仗打得真他媽值!

    陳沐抱著通寶刀領旗丁過去,看著緩緩落下的太陽,美滋滋!

    註:並不是日本刀山城最好、備前次之,而是當時明朝人認為倭刀中山城造刀最好、備前造刀次之。

    永樂通寶在日本戰國時代是良錢、硬通貨,織田信長的軍旗就是永樂通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29
第三十一章 穗槍
               
    走在前往安遠驛站路上的陳沐騎著馬一步三晃,身後跟著不少人,除了旗下幾名旗軍,還有邵廷達的父親、鄭聰的父親老旗軍鄭老頭與幼子。倒不是陳沐只想要這幾個人,而是旗丁實在沒家眷可用了。邵廷達家裡人多,但都是些小娃子,付元家裡倒是有人,但付元受傷總要有人照顧,偏偏石岐與魏八郎都是獨戶,再無人可用。

    不過這也足夠陳沐高興的了,有了這幾個余丁幫忙,這個冬季他們便能把硝熬製出來,即便人力不足數量沒有陳沐想像中多,也至少不比殺人拿腦袋換錢少,何況這事穩妥多了。

    至於說硝土私下買賣是不是違反律法,又該如何賣出去?陳沐覺得這個事現在還不用他操心,他需要操心的是先把硝土做出來。即使最後賣不出去,至少作為子藥中所需最多的原材料,今後他的子藥將源源不斷地產出,麾下旗丁能得到大量練習火器的機會,這也就值得了。

    魏八郎先前被陳沐揍得哇哇大哭,不過在陳沐將從倭寇身上扒下來小一號的腹當甲罩在這小子身上時,轉眼便樂得喜氣洋洋,如果不是陳沐一再要求這個甲只能穿在裡頭,他非要光屁溜穿著腹當逛一路才好!現在傻孩子正披著破棉襖扛一桿倭寇的長槍拄著火銃,腰上還別一把快攆上他長的倭刀,樂呵呵地走在最前頭。

    這一仗的戰利算是給陳小旗麾下換裝了,旗下幾名正丁一人腰上懸一把倭刀,石岐弄了柄長槍還分得陳沐殺死在林中那個武士的武具,穿在棉衣下面剛好合身;本來邵廷達的鴛鴦戰襖已經破得不像樣子,陳沐想把唯一一件武士甲給邵廷達的,但他太過魁梧,倭子甲冑他穿上不合身十分滑稽,只好給稍瘦些的石岐穿。

    負傷的付元自有他斬獲的倭寇全身兵甲,不過那個倭寇弓手比較窮,也就一張長弓與倭刀還值點錢,都放在付元家裡,陳沐還給他妻兒留下些許碎銀,讓他好好養傷,別留下什麼頑疾。

    黑嶺夜戰所獲賞錢,如今已被陳沐花了大半,可他卻沒有絲毫擔憂。這個冬天在驛館管吃管住,等到開春回衛所還能把俸祿換幾兩銀子,足夠開銷了。

    對了,他屋子被倭寇燒了,糧食也被倭寇搶了,可趕走倭寇後分到的戰利和糧食,反倒比過去還多了些……至於最後少了誰的,陳沐並不關心。

    反正跟隨白元潔出來作戰的軍戶都多多少少分得糧食,沒出來的那些,自己家被搶了還無比怯懦,且叫他們餓著去吧,就當被倭寇搶了!

    馬上的陳沐搗鼓著倭銃,想著回去之後讓關元固給做一副合手的銃床,再試試能不能修修最早那桿被他掄廢掉的倭銃,旗下如果能有三桿鳥銃,再遇到倭寇心裡也就不慌了。尤其在今日見到火銃炸膛的一幕,更讓他堅定了以後他的部下一定不會再有火銃這種兵器。

    即使要有,也要自己親自督造的火銃才行。

    說實話火銃不是沒用,在戰鬥中他看得清除,成排的火銃儘管射程稍近,但對衝鋒上前的敵人能造成無與倫比的威懾力——就連火手自己都不知道彈丸會飛到哪裡,更別說敵人了。而火銃比鳥銃更優的方面則是近戰,火銃手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保護的狀態下,發銃過後直接加入近戰,這些短鎯頭不論敵人是不是穿戴鎧甲,都擁有一定的殺傷力。

    反觀鳥銃手就不行了,被敵軍侵入十步之內,鳥銃手並沒有多少防備能力,除非他們再帶上一柄腰刀,可一桿九斤十斤的鳥銃已經足夠沉重,並不是每個衛所兵都能有邵廷達這樣的好體格,過於沉重的背負只能讓他們的戰力急速下滑。

    要想真正讓鳥銃手成建制,並在遠攻近防中立於不敗之地,陳沐需要一樣東西——刺刀,最簡單的塞式刺刀。

    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如今麾下只有小貓兩三隻,即便兩桿鳥銃都裝上刺刀也並不能在戰事中起到多大作用。就好似今日的戰事,根本沒有到需要陳沐動手的時候,倭寇的從倭死傷大半,這些渡海而來的真倭便感到不值而引兵退去。

    倒是三眼銃,這種橫行九邊的兵器,雖然陳沐還未能一睹真容,卻真切地想看上一看。

    與陳沐在騎行中悠哉做派不同,邵廷達策馬一路腰刀都出鞘提在手上,他可不覺得眼下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駐軍幾千的清遠衛都出現上百倭寇,別管其中從倭有多少,這都意味著局勢不好。儘管他們擊退了來自東北順流而下的倭寇,誰又能保證在清遠其他地方沒有出現倭寇呢?

    他們在百戶所的房子被燒了,從百戶所啟程之後邵廷達臉色一直不好看,這個冬天他的妻兒將會寄人籬下,儘管同處衛所多半會受到妥善安置與照料,到底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邵莽蟲一直對道旁虎視眈眈,希望此時此刻能再蹦出來幾個禿頭倭寇,讓他狠狠撒一撒心頭怒氣!

    雖說遇到劍術高超的真倭他未必打得過,但邵廷達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不然心頭的邪火兒就沒地出!

    還真讓他們遇到了。

    行至距離安遠驛站十里外的道旁,樹林間突然竄出三個人影,將眾人嚇得不輕,陳沐當即抬起倭銃對準人影,尤其是看到三人光禿頭頂上那倭人招牌式的小髮髻,當即將扳機扣下去,銃卻並未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引燃火繩的銃,又如何開火呢?

    邵廷達的反映更是過激,直接從馬上躍下操刀而上,石岐鄭聰等人紛紛挺槍圍上,卻誰都沒料到,這三個人影躍出林間不是提刀挑戰,反倒乓啷啷三把倭刀丟在地上,跪倒在地,當中一人還高聲叫道:「沐哥兒莫傷我等!」

    倭寇口中漢話一出,一眾清遠衛武夫紛紛愣住,長矛短刀逼上,踢開了地上倭刀,只待教他們說清再由陳沐定奪。

    「呀!」

    不過大人聽見言語會停手,一根筋的死小孩卻不會。魏八郎走在最前,起先被三人躍出嚇了一跳僵在當場,此時卻不知下定了什麼決心,半大少年的五短個子挺著日本穗槍高聲大呼著朝前躍起衝鋒——槍頭直挺挺地由上至下將右側磕頭的倭寇脖頸扎穿釘在地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29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穗槍還在地上斜釘著,臉朝下的倭寇不知死了多久,將地上染紅一片血都快流盡了,入鼻儘是惹人惱意的腥臭。

    小八郎的勇武早已消失不見,坐在樹樁上抱著胳膊不停發抖嘴唇都嚇白了,倆眼一直無神地盯著保持跪拜死狀的倭寇屍首,渾身活像個小篩子。

    陳沐在旁邊半蹲著攬著小八郎的肩膀,愁眉苦臉越發煩悶,幾次張口卻說不出什麼話來,他自己的世界觀還在與一片蠻荒的世界作鬥爭,又如何去勸慰十幾歲殺了人的小孩子?

    難不成讓他去說這小子做的對?

    他想這麼說,知道這麼說是對的,但說不出口。

    順著魏八郎的目光望到跪死在地的倭子身上,陳沐煩躁極了,揮手叫來邵廷達,指著屍首道:「丟溝裡去,看著鬧心!」

    邵廷達人憨力大,倒拔出穗槍還在手上舞了個圈兒,隨手插到一旁地上,提起倭子的腿走開兩步便放在道旁,一腳踢過去讓屍首軲轆幾圈翻到道旁田壟下頭。他倒沒順著陳沐真扔到溝裡,路邊的溝都是水渠,灌溉農田使的,可不能染了屍首的晦氣。

    何況……這屍首弄不好都是錢呢,邵廷達哪捨得讓水泡了。等他哥哥心回意轉,保準把這屍首再從地裡提出來送到衛所去!

    又重重地在魏八郎肩膀上拍了兩下,陳沐這才起身背著手走了兩步,這才回頭對跪伏在地被五花大綁的倭寇問道:「你說你叫齊正晏,五年前我爹還是小旗時你從他麾下做了逃卒,想去浙江投奔戚將軍。莽子既然你說認識他,陳某就先當認識他。」

    陳沐並不能確定自己頭腦裡有這份記憶,但邵廷達認識這個禿瓢赤膊說漢話的倭寇,陳沐就先放過這個來路,接著問道:「五年前同你一起的逃卒,叫什麼,他去哪了?」

    倭寇模樣的齊正晏手腳都被縛著,似乎是被先前魏八郎二話不說殺死同夥嚇壞了,不住磕頭把腦門都磕破,此時見陳沐文化彷彿又看見生的希望,連忙嚥著口水快速回道:「他叫解平,死了,三年前在興化平海衛,被戚家軍大鐵竹扎死了。」

    倭寇口中的大鐵竹,應當就是戚家軍威震東南的狼筅了。

    時間倒是能對的上,五年前戚家軍在浙江招兵,軍餉給的優厚,衛所人心浮動不少人做逃卒去應募,這事陳沐記憶倒有。而三年前倭寇佔領平海衛的事,也能跟記憶相互印證。

    但問題來了。

    陳沐突然有些想笑,站在齊正晏面前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們去浙江投戚家軍,怎麼投進蘿蔔頭剃了禿子,最後還死在戚家軍手上。是不是你們一開始就想做倭寇,所以投了倭寇,這才被殺,嗯?」

    「小旗這,做倭子還不如軍戶,我們哪裡會投奔倭寇,這千真萬確,容我解釋!」齊正晏一再叩首,見陳沐暫時沒有殺他的打算,這才趕忙說道:「我等出清遠,晝伏夜出千辛萬苦才進了浙江,卻遇倭寇殺來百姓奔逃,只得隨眾奔走,被追上鄉里幾個粗莽漢子仗平昔拳腳與倭寇鬥在一處,似風裡揚塵一刀一個被結果,我等哪敢再戰,便被扣下這才饒了一條性命。」

    「滿嘴胡言,倭子生性惡毒,還能給你們留下性命?」邵廷達仗刀上前兩步,斂起衣袖便轉頭對陳沐道:「哥哥叫俺殺了這倆倭寇,省的居心叵測!」

    「千真萬確!倭寇亦非逢人便殺,他們虜去婦女,弄得不耐煩了便放回去,只是偷得一條性命,一生也為鄉里所笑;若是男丁老弱,便加殺害,逢得強健的便像我等這般剃去頭髮充作倭子,每逢廝殺便丟刀於我等推出當頭陣,官軍只要倭寇首級領賞,平日裡百姓禿髮瘌痢尚要被殺了冒功,那管什麼真倭假倭。」

    「我等被剃去頭髮,自知左右是死。」說到這,齊正晏的話音稍弱,抬頭看了陳沐一眼這才弱聲道:「索性靠著倭勢,還能捱活幾日……」

    這些事,從來沒人對陳沐說過,他現在心裡不急了,坐在道旁點頭道:「後來呢,接著說。」

    「後,後來,後來倭寇大略各地,掠得金銀糧秣,聽聞朝廷大軍將至,便教從倭將器物散與沿海百姓,換做綢緞,搶了船隻各回本國,有人在岸邊被驅走,我們懂些武藝,便被帶回日本喚作奴僕。被剃頭赤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予刀槍,教習跳戰,過一年半載水土習服,說起倭話與真倭無異。」

    陳沐打斷問道:「擄走你的倭寇,他們在日本國怎麼稱呼?」

    齊正晏愣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有人叫丹後海賊,也有人說是岐隱水軍,頭目叫日本助……」

    陳沐擺手,他沒興趣再聽下去了,什麼丹後海賊岐隱水軍,都是他沒聽說過的小角色,無關緊要。站起身來活動筋骨,先指指兩個明人倭寇,又指向田壟下方的屍首,道:「你叫齊正晏,是逃卒;他叫隆俊雄,福建海民;死掉的那個是真倭,倭國海民,他能為陳沐帶來三十兩銀子——你們兩個,一兩銀子都不值,給陳某一個,不殺你們的理由。」

    從倭,可憐嗎?可憐。

    可他們該殺嗎?該殺!

    齊正晏本以為陳沐已經願意放過他們,如何也想不到最後還是要殺,連忙開口道:「我們是被逼無奈,特地跑回向小旗……」

    「別說那些沒用的,你們回來,是因為戚將軍在東南大勝,驅趕到這邊來,當年眼見倭寇勢強便投了倭,今年眼見明軍勢大便想再回來。」陳沐臉上非常平靜,殺與不殺在兩可之間,但倘若不殺便要自己負起約束他們的責任,無非是代價罷了,「你們會什麼,能給陳某帶來什麼?」

    況且,窩藏倭寇?陳沐並沒這打算。

    「我會跳戰,使倭刀,學了四年,會倭語,能為小旗殺人!俊雄在日本六年,也會跳戰倭語,還會開船!小旗留我二人一條性命,我等做牛做馬都行,別殺!」

    陳沐微微仰頭,閉著眼思慮片刻,正要做下決斷,石岐上前對陳沐道:「小旗,借一步說話。」

    在兩名從倭忐忑之時,不知石岐一旁說了什麼,等陳沐再走來時,對邵廷達揮手道:「莽子給他們剃頭,留著他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29
第三十三章 新年
               
    廣州都司的冬既沒有雪也沒有霜,但寒冷透著潮意侵進屋子裡,涼透骨髓。

    涼意中,陳沐在這個世界短短兩個月後迎來,迎來投身明朝後第一個新年。

    安遠驛站的日子要比在百戶所時強上許多,至少吃喝不愁,每日還有廚子做飯,米糧管夠。閒時自己出錢買些酒肉,也夠人過個好年。

    自清遠東百戶所一戰,倭寇銷聲匿跡逃出清遠,境中重複安寧。驛卒柯澤兒並未因此而對陳沐一行怠慢,反因陳沐等人多有斬獲愈加敬重,分明冬月苦寒之時,安遠驛站卻好似陳沐等人的安樂窩一般,何其快哉!

    清早的山間河上飄蕩著濃濃的晨霧,陳沐帶著幾名軍戶的身影自霧中緩緩跑出,各個滿頭大汗身心卻極為舒暢,方才跑到驛站門口,便見付元倚著木柱斜靠,臉上掛著無賴的笑意,看這幾人氣喘如牛,抬抬手上端著的碗,笑道:「快進去洗洗吧,粥都熱好了!」

    說著還用鼻子在碗邊深深嗅著,暢快道:「又香又濃啊,不知比家中好到哪裡去!」

    破落軍戶打著補丁的潮濕棉襖還能看見脖頸子上纏著的白布,這慣偷賭棍傷還沒徹底養好,便在大年夜裡帶著婆娘幼子跑到安遠驛來,說是覺得自己鐵打的身骨已經能再回陳小旗帳下效勞了。

    當然,旗下諸丁誰不知道他付元是個什麼德行,不過是知道大年夜裡依照陳軍爺的仗義脾性定要吃上一頓好的犒勞眾人去歲的辛勞奮死。結果不出人們所料,大年夜裡付元早把廣城醫生程宏遠的囑咐拋諸腦後,飲個酩酊大醉,夜裡灑著酒瘋迎風立在驛館簷牙又哭又鬧且歌且舞,高聲嚎叫誰都聽不懂的家鄉歌謠,第二天躺在床榻久久不起,胸口紅一大片分明是傷創崩裂,惹得石岐策馬廣城再把老醫生請來,好酒好菜招待著,這才撿回一條爛命。

    天候慢慢轉暖,一月之後,清遠下了幾場小雨,軍戶打仗雖不在行,種地卻都是一把好手,人說這是今年要豐收的模樣,嘉靖四十六年,太平年歲。

    真太平麼?

    看著驛館院子裡剛十四歲的魏八郎兩手握住不成比例的倭刀一次又一次奮力跳躍,一次又一次勤苦劈斬,光著脊樑擦拭汗水的陳沐對這個問題一笑而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心必須邁過的坎兒。

    陳小旗這仨月攏共才見到不足千人,還大多是廣城與清遠城牆下那整個清城千戶所的旗軍,卻經歷兩場廝殺,親眼所見四五十條性命說沒就沒,這該是太平年月的樣子?

    他在習慣,也在汲取力量。

    習慣對自己不能理解超出料想的人事物報以順其自然的心態,這雖然不能改變糟糕的境況,卻能過得輕鬆一點。改變總是來得緩慢,輕鬆一些,能讓事物發展朝著更好的方向前進。

    擦淨身子,陳沐披上棉甲望向安遠驛站之上岩洞裡向外冒出熬硝的蒸汽,臉上自然揚起笑容。

    年前的官道旁,說書的石岐將陳沐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讓陳沐決定留下兩個從倭的性命。現在那倆人,齊正晏與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為陳沐熬製硝土,每日自有人給他們送飯,當然少不了岩洞裡放著兩柄倭刀,讓他們不要鬆懈了武藝。

    聽昨日探望的邵廷達說,那倆當初被削光的腦袋,如今已長出半寸短毛了。

    其實陳沐之前對這個時代的文人,總帶有一種無端的偏見與不屑。這不單單來源於四百年後靈魂身處的傲慢,也因為在上千年中,士人帶領萬民締造出一個又一個雄踞於世的偉大帝國,他們是受人敬仰的中流砥柱;而現在,他們依然受人敬仰依然中流砥柱,可時代在悄然發生變化,不論這過程是什麼,在陳小旗眼中看到的結果——他們輸了。

    但這其實是不公正也不客觀的,至少站在陳沐今生今世的角度上,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對士人表達不屑。

    石岐有獨到的見解,對陳沐說:「從倭可讓旗軍習練跳戰,熟其軍略,以期與倭人再戰建功。寇已式微,無發則無路可逃,待其生發,小旗已有御製止道。」

    這便是隨意抬手,正搔到陳軍爺心中癢處。後世人到這個年代,有幾個不會從心裡生了點想與島國見真章的遠大理想?

    兩名從倭便被邵廷達剃去頭髮塞進岩洞奉行陳小旗的制硝大業。從那時起,瘦得跟個鳥猴子一樣的石岐在陳沐眼中彷彿就不一樣了,那不叫鳥猴子,叫文弱。

    從石岐的身上,陳沐看到了一個名為『落第書生』的可怕群體。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中華大地上層出不窮的山大王身旁出謀劃策的狗頭軍師靈魂附體,這一刻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叫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嘯聚山東三十六巨盜的宋江,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古來事業由人做的天王洪秀全!

    陳沐看著累出滿頭大汗坐在屋舍石階上端著熱粥呼嚕呼嚕往嘴裡送,吃完還打出滿意飽嗝兒的石岐鬆了口氣——還好,石岐看起來並不想起兵造反,所以大約他像那些先賢山大王一樣,身邊也有了一個狗頭軍師。

    石岐的思路是沒錯的,只要陳沐能制得住頭上沒毛的從倭,讓他們安心在岩洞裡熬硝,就不怕他們頭頂長出毛來。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光腳的,因為光腳的無所畏懼不用守規矩,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誰都承受不住;但只要光腳的穿上了鞋,就不再可怕了,因為他只是個穿鞋的,發現穿鞋舒服,他就想穿褲子、還想穿衣服,穿衣服不夠還要戴帽子。

    陳沐的許諾就是幫他們穿上鞋,重回衛所治下做他陳軍爺的馬前卒。這年月旗丁稀少,犯罪的都造反了,沒人來充軍,製作兩份軍籍反而比找到兩個願意做軍戶的人容易多了。

    給倭刀也是石岐的主意,不過欲擒故縱,讓他們自己想明白是重做軍戶好,還是帶著熬硝的法子亡命天涯好。熬硝這事會的多了,偏遠山谷各地土司都在做,本就不是陳軍爺獨一份兒,拿屎尿都能熬出來的東西,帶走又何妨,關鍵他們離了陳沐又能活過幾日呢?

    跟著陳小旗的軍戶在安遠驛站活得何其瀟灑,可都讓他們看著呢!

    驛站門口冒冒失失傳來馬鳴,柯澤兒跌跌撞撞跑進院中跪在地上,臉上淚痕還未風乾,朝著東北方不斷哀嚎接連叩首。眾軍戶被他嚇得夠嗆,圍上來只聽驛卒帶著哭腔吐出五個字,空氣中彷彿被點燃一顆大炸彈,嘉靖四十六年是太平年歲的謊言像一面從中間裂開鏡子,登時稀碎。

    因為世上根本沒有嘉靖四十六年。

    柯澤兒說:「皇帝,駕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29
第三十四章 硝石
               
    嘉靖四十五年冬月,六十歲的嘉靖皇帝朱厚熜駕崩於乾清宮,廟號世宗,謚號欽天履道英毅神聖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葬北京昌平永陵。

    繼位者,他的兒子裕王朱載垕在守孝四十九日後登基,改年號隆慶,為隆慶元年。隆慶皇帝繼位之初,尊奉先帝遺詔: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復職。

    這些官復原職的人裡,有一個海南瓊山人名叫海瑞。

    消息傳到陳軍爺的耳朵裡,已經接近隆慶元年二月了。

    皇帝駕崩這種事,陳沐沒有多少感同身受,只是覺得時代巨人的腳步又狠狠地往前邁了一步。幾個軍戶都沒有柯澤兒那麼傷懷激烈,這幫破落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似乎覺得別人嚎啕大哭時他們呆若木雞並不合適,邵廷達抬腿把小八郎蹬個大跟頭,終於有人哭了。

    再怎麼說,這種時候飲酒作樂也是不合時宜的,但偏偏喜事來了擋都擋不住。不知道這個冬天清遠衛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總之那個與白元潔在城牆上頂牛的羅千戶以怯戰的名義被貶到連州一個千戶所做百戶,白元潔則依靠擊潰倭寇的戰功接任清城千戶所副千戶之職。

    關於陳沐等人的安排還未發下,但諸旗軍臉上再難終日裝出哀傷神色,甚至他們都不願出現在安遠驛站,整天往山上的岩洞跑或搶著去飛水橋當值——或許沒人的地方能讓他們好好笑笑吧。

    白元潔升任千戶,多多少少意味著他們調離安遠驛站多半還是個好去處。

    可天不遂人願,眼看時值開春,百戶所卻沒有新來的調令,白元潔那邊也一連十餘日不見傳信。按理說他們在安遠驛站的值守已經結束,該回百戶所應付農忙,此時卻杳無音訊,甚至就連接替他們輪防的小旗都沒如期而至,這形式就不免令人猜測了。

    苦苦等了半個月,陳沐派人前往百戶所,卻被告知新百戶的空缺還無人接任,派人去清遠城鳳凰街,卻又被告知副千戶白元潔乘船順北江東行已有月餘,尚未歸還。

    這下就連陳沐自己心裡都沒底了,他的上官白百戶究竟是什麼打算?

    不論白元潔是什麼打算,陳沐的日子還要過,進了春季既然沒人向他發來調令,他也不管百戶所的田地,索性在安遠驛繼續住下,鄭老頭等人悉數派進岩洞繼續熬硝,反正等走了這硝洞也要封上,乾脆趁現在熬出上千斤白硝!

    洞硝基本不屬於制硝,而是將岩洞中上千萬年沉積土內富含的硝酸鉀用土辦法過濾出來,依靠其不溶於水但隨溫度升高而易溶的特性熬製收集,產量受岩洞中硝土限制,一百斤硝土與三百斤水混合,經過層層過濾與熬製最終能得到三十多斤硝石。

    這三個月裡,陳沐旗下的旗軍整個冬天要麼提著水桶往返於江邊與岩洞,要麼就是在岩洞中不斷挖土不斷過濾不斷熬製,就連熬製廢料都收集了十六個上百斤大缸,堆放在岩洞下面。

    因為這一工作,陳沐旗下吃得飽睡的香工作量大的諸丁過了這個冬天都壯實了些。

    軍戶不懂陳沐為什麼對廢水看中,他們更願意捧著硝土窮開心,尤其是兩個從倭,每次陳沐去洞中查看火硝存量時都問他是不是有把這些硝石賣至日本的想法——在明朝硝石是禁出海的東西,而明朝硝石走私販運至日本,能以十倍獲利。

    在廣州府,硝石的賣價是百斤四兩八錢,這是臨海方便走私出賣的緣故,如果在北方,硝土價格將會跌至百斤二兩五錢。

    安遠驛站的岩洞入口雖小,但背靠山壁內部狹長而幽深,可以猜測哪怕僅取最上層硝土,整個岩洞也不止萬斤,但隨著熬製收集出數百斤硝石後,挖硝土的工作量便越來越大,因為他們在岩洞中取土需走更遠的路程,陳沐估計再有一月,硝洞千步之內能熬出硝的土便被他們挖個乾淨,再遠的就不合時宜了。

    兩千八百斤硝石,這大約是陳沐所估算出這座硝洞在符合軍戶辛勞的情況下最多的獲利。

    更遠的硝土難以取得,難以在洞中運送,也會拖延熬硝的效率,畢竟陳沐只有三個余丁與兩名從倭做這件事,人力著實有限。

    但這樣已足夠了,即使他們在調離之前只能熬出兩千斤硝石,找到銷路後哪怕僅以二兩五錢的價格賣給海商,五十兩的獲利足夠他分給三個余丁與兩名倭寇每人三兩工錢,正丁不過挑水出力少,同樣三兩收買人心,最後他還能賺來二十兩與那些熬硝廢料。

    那不是廢料,高濃度的硝酸鉀是硝石,低濃度的淡硝酸鉀是肥料,這個時代全世界最好的肥料。

    況且賣出的價格只會比這個高不會比這個低,值了。

    一個冬天白吃白住,多賺到兩年的俸祿,天底下還有比這個還美的事兒嗎?

    陳沐想說真的有——邵廷達在驛站東面七里外又找到一座更大的岩洞,還特麼走上可持續發展的道路了!

    粵地多山水,清遠更不缺山水,有山水,就不缺硝洞。

    眼下僅陳沐所知的硝洞除去安遠驛站這個便還有兩座,足夠他們找機會再幹上一年。更大的硝洞、更多的人手、更多的產量,這意味著更多的銀子,或許要不了多久,陳沐就能在清遠衛建起一座玻璃窯,到那時銀子才是真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手中。

    不過那需要一個前提,就是他在清遠有更多的話語權、更大的關係網、更強的勢力,至少要在數千軍戶中擁有保護自己小發明的能力。清遠衛是一柄雙刃劍,既能保護他的小發明不為外界所覬覦,卻也不可避免來自內部的窺伺。

    或許等陳軍爺有錢了,還能試試能不能賄賂出個武進士呢!

    就在陳沐再一次舉銃命中五十步外樹幹上木質靶子時,道旁傳來掌聲,轉過頭是幾月不見已升為副千戶的白元潔正笑吟吟地鼓著掌,見他回望,有著一副高高顴骨的臉上突然嚴肅,道:「清城副千戶白元潔有令,小旗陳沐擊斃倭寇五名,賞銀一百二十兩,功升實授清城千戶所總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0
第三十五章 總旗
               
    官職當然不可能依靠白元潔隨隨便便一句『副千戶白元潔有令』就能升的上去,實際上這幾個月白元潔都在為清遠城東一戰的戰功而奔走,親自前往廣東都指揮使司、布政司,甚至前軍都督府都派人送去信件,這才為清遠城外那場戰事取得相對公正的評價——他們禦敵有功。

    只有確定是有功的而不是抗命的,才能進一步有受賞的可能,等一切塵埃落定,也就是陳沐等人聽說白元潔升任副千戶的時候了。在那之後,白元潔乘船順北江一路而上,沿江走韶州等地,他做了一件大事。

    募兵。

    募被稱作蠻獠的蠻疍人充他部下五部百戶所缺失軍戶,為此白元潔徵募到一支足有四百餘正丁、余丁過千的大軍,順流而下回到清遠。

    「千戶,這就是你說的募了點兒家兵?」

    隨白元潔的回還,當陳沐的腳再踏進清城千戶所,牆寨內上千人翻蓋屋舍幹得熱火朝天,男子婦人繡面文身,千戶所正中插千戶旗,周圍各插龍蛇旗,這些來客分明是不同習俗種族的蠻獠兵。而登上寨牆舉目望向清城千戶所不遠處的北江面上,數百艘漁舟小船停靠岸邊,那是蠻疍人自太祖時起定下以舟為家的祖制。

    四百多戶,家眷上千,都被白元潔募為家兵,充作軍戶。

    這種操作在陳沐看來很迷,太祖皇帝是沒說舟上疍戶不能成為軍戶,也沒說不能募為家兵,可就算白氏再有錢也禁不住這樣折騰吧?

    「陳二郎,清遠與倭寇一戰,你以為如何?」白元潔沒回應陳沐調侃似的疑問,輕輕覆手看著清城千戶所,面容肅穆道:「衛所兵不堪大用,白某知道。可白某不知道他們居然不堪大用至此!三千餘軍戶被百十倭寇嚇住在城裡不敢迎戰,百戶出戰所率兵員不過四十……你知道白某這副千戶麾下五部百戶在籍軍戶多少?二百,二百一十七戶。軍紀渙散士氣低下,這樣的衛所軍還是我大明護國之軍?」

    陳沐低頭看著腳下,又看看那些紋身好似蛟龍的疍戶,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麼呢?告訴白元潔整個大明所有衛所都是這個樣子,有的衛所甚至只剩下千戶一人?

    「今後便不同了。」白元潔年輕的臉上寫著振奮,伸手揮向清城千戶所,指著那些忙碌的疍人道:「土人說疍人以舟為室浮生海上,是為賤籍故不通婚,疍人自畫面紋身取蛟龍之意,自稱龍戶求活海中,所以人們叫他們蠻疍。可你看這些疍人,他們臂粗、臀大、腰板寬、腰桿硬,在白某看來,正是最好的軍丁——自今日起,這清城五百戶,便號蠻獠營!」

    在白元潔的雄心壯志下,陳沐仔細觀察忙碌的疍人,知白元潔所言不虛。過去人們說游泳運動員有最好看的身材,肩寬臂長倒三角,是因為大量水中運動水壓塑造而成。疍人的身材不如那樣好看,卻更加有力,每個疍人男兒身材都像一道門板,寬闊健壯,儘管他們的個子未必都有邵廷達那般魁梧,但誰都不能否認,疍人的確是極好的軍士。

    陳沐能從另一個角度找到原因,這些疍人受於賤籍,很少登岸,日子過得辛苦吃食上卻比軍戶強出許多,他們的食譜不缺魚肉,有精細的蛋白質補充營養,動輒舟楫數十里,不論泅水捕魚還是操櫓滑槳,都能給他們巨大的運動量。

    所以他們強健、有力。

    白元潔本來是想在清遠城鳳凰街的白氏宅院中請陳沐飲酒的,但先帝大喪尚未除服,飲酒作樂顯然不合時宜,便索性二人牽著馬引幾名親兵順著官道邊走邊聊,「如今衛所文恬武嬉,衛所軍官更是如此,清遠三千旗軍,可戰者恐不過數百,如今白某募蠻獠營,今後自當整軍練軍,屯田事宜,你陳二郎既為我戶下總旗,要擔起更多。」

    說著白元潔轉過頭來,「你的總旗要耕種五十頃田地。」

    陳沐自然點頭應下,不過頭腦裡打了個轉才瞪大眼睛,詫異出聲道:「五十頃?!」

    五十頃就是五千畝田地。

    明朝軍戶,一人軍田五十畝,這是祖制。祖制開始是每個軍戶的田地,但上百年下來,祖制也禁不住年歲摧殘,如今的軍田大多為軍官私有,所種收成其中屬於軍戶已不足十之二三。五十頃田地,不論肥田劣田,都意味著陳沐一部總旗要耕種過去一個百戶所的田地,這不是要累死他?

    「不必將眼睛瞪得那麼大,過去白某任百戶時,百戶所便是耕作五十頃田地,旗軍不過六十餘戶而已;你有白某這樣的上官應當知足,全清遠衛或許你能找到麾下足額的小旗,卻絕不會尋到麾下足額的總旗,你是第一個。」白元潔抬手指指陳沐,這才深而緩地吐出鼻息,道:「過去百戶所軍戶,除戰死者,參清遠城擊倭一役者共五十四戶,正丁五十四、余丁二百一十三人,盡數劃於你旗下。」

    陳沐聽到這時懸著的心才放下,要真讓他領二十多戶人去耕五千畝地,這事他是不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但補滿旗軍,倒時可以一試。

    他能察覺到白元潔的變化,顯然抗命出戰一時對白元潔造成很大的影響,否則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剛剛升任副千戶便大刀闊斧地在清遠衛自己部下施行改革,念及此處他不免憂慮擔心,任何地方勢力構CD是盤根錯節,一個小旗完全掌握旗下十戶容易,可一個副千戶能完全掌握麾下五百戶?

    這是扯蛋!

    就算是戚繼光,若早年沒有胡宗憲鼎力支持,他能募練出驍勇善戰的戚家軍?

    何況清遠衛的白元潔!

    「那些不敢作戰的軍戶,已被白某去籍,放他們自去募做家丁也好、做募兵也罷。白某不像廣東守備那樣貪慕錢財,只求練軍作戰護嶺南之地。依照慣例,你可在軍田中得三頃收成作為私財,陳二郎——你可想好,這五十頃軍田劃在哪裡?」

    軍田在哪,還能自己選嗎?

    陳沐想都不想地開口說道:「北江南岸,安遠驛近畿。」

    卻不想,白元潔聽到當即火冒三丈,鄙夷地看著他,斥責道:「白食白住,上癮了?」

    註:時任廣東守備是後來萬曆援朝之役,露梁海戰中明軍指揮將領陳璘。

    璘有謀略,善將兵,然所至貪黷——《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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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監工
               
    後來陳沐才明白是什麼支持著白元潔敢在清遠衛大刀闊斧地施行自己波及五個百戶的改革,因為去年兩廣總督換人了。換上來的新總督名字在當時東南家喻戶曉,或許大明嘉靖末、隆慶初這段時間東南永遠繞不開戚繼光這個名字,因為當下的兩廣總督同樣是站在戚繼光身後的男人——在東南抗倭中與戚繼光並稱『譚戚』的譚綸。

    譚綸在哪裡,戚繼光便領著戚家軍在哪裡。

    既然如今譚倫任兩廣總督,便意味著後世家喻戶曉的英雄戚繼光也在這裡。不過就算譚綸在此,陳沐依然認為白元潔此時大攔千戶所軍務亦是冒險。因為今年春工部給事中吳時來推薦譚綸、俞大猷、戚繼光轉練北方薊鎮之兵的奏摺在嶺南傳得沸沸揚揚,一旦隆慶皇帝准許,他們便都將調防北方,到時白元潔又有誰來庇護呢?

    何況陳沐知道,不久的將來戚繼光確實帶兵北上薊鎮練兵了。

    新任總旗陳沐很想尋找機會一睹戚將軍之風采,但是……他有一屁股爛帳要算。

    總旗沒有衙門,白元潔也沒打算在倭寇燒燬的清城千戶所廢墟上再多修一座百戶衙門,因為陳沐頭頂的這個百戶永遠都不會到任,陳總旗所屬的百戶所只有他這一個總旗與其麾下軍戶,再無他人。

    意味著他雖名為總旗,實權卻與先前的百戶白元潔絲毫無二。

    這才是白元潔讓他的旗軍耕種五十頃田地的原因,百戶所再沒有餘丁了。

    沒有衙門也無所謂,開春之後安遠驛站迎來送往忙過一段時日,但短短半個月連州交接文書輸送的差不多,陳總旗便十分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在安遠驛站劃下一片地來當做他暫住的『總旗衙門』。

    倒不是真像白元潔所說的他貪圖享受,喜歡白吃白住。這種事宜在四百年後的靈魂看來還遠遠稱不上『享受』,他給錢的。之所以暫住此處,因為七里之外邵廷達發現的大岩洞不遠處林間,陳總旗麾下軍戶正在伐木建屋,興建他們自己的村落,在這事完成以前,陳沐需要一個地方來理清頭緒,安遠驛站是最好的選擇。

    自清城千戶所與白元潔一敘之後,陳沐總是非常頭疼。

    「把面盆放下,洗臉我自己來!」背後插著一桿認旗的魏八郎奉命唯謹,放下洗臉銅盆手扶腰間斜插的倭刀前柄立在旁邊,像個忠誠的小護衛,卻被陳沐捏著臉蛋兒拉到身前,硬板著臉實則無可奈何地說道:「魏小鬼,你現在是小旗了知不知道,你再這麼侍奉陳某,你會被人笑話的,還怎麼統率旗下十個軍戶?」

    魏八郎升任小旗,這大約是陳沐近來最頭疼的事情了。

    陳沐根本沒想到白元潔想在清遠衛施行軍戶改員,何況就算他知道對這件事也沒有發言權,但白元潔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他。斬殺倭寇的功勛,白元潔真切地上報,關於他陳沐小旗的功績一點沒抹,陳沐當然是感激白元潔的,但問題出在除了他自己的首級功有幾顆比升任總旗多些換了銀子,麾下但凡有所斬獲的全部由白元潔升了實授。

    這就造成他麾下但凡有倭寇首級功的,全部升任小旗。

    邵廷達就不說了,如果陳沐有選擇,他肯定是要升任小旗,正合陳沐心意;石岐和付元差了點意思,但對他足夠忠心,不論狗頭軍師也好、雞鳴狗盜也罷,勉強稱得上有些『才華』,幫著管管破落軍戶也能行。

    魏八郎這剛剛虛歲十四的小旗是怎麼回事?沒錯,小八郎是弄到一顆首級,拿著倭槍戳死一名跪地告饒的真倭,可這傻孩子根本管不住麾下十個老油條!

    別看小八郎現在挎著倭刀站得威風凜凜,可到了自己麾下旗丁面前,終究是個年齡心智都不過十四歲的小孩,還不是被那些旗丁耍得團團轉!

    嗯……現在那十個旗丁正跟著余丁蓋房子呢,受陳總旗之命,什麼扛原木砸木樁這些出大力的苦工活都被丟給他們做,還專門派遣小旗婁奇邁監工。

    婁奇邁,是陳沐部下五個小旗中唯一一個先前不是自己人的小旗,他也在戰倭中取得一顆首級,或者說是與五人同取一顆首級,但白元潔看不上跟他一起取得首級的軍戶,便將這功勞給他,如今升為小旗。

    他就是先前作戰中被白元潔劃到陳沐麾下六名火銃手之一,其他幾人在臨戰時潰退慌亂,只有他蹲於原地放銃,後來火銃炸膛,在床榻上躺過這個冬天。

    雖然從炸膛中逃過一條性命,但婁奇邁的臉面算是毀了,鼻子被鐵片削去小半,臉上亦被刺出幾道猙獰可怖的疤痕。正因如此,他去監工的效率比莽蠻的邵廷達都好!只要他出現在工地上,不必說話周圍余丁的動作都麻利起來。

    驛站外的田野裡每隔片刻便會爆出接連一片放銃的聲音,那是新任小旗石岐帶著陳沐部下十名銃手旗軍正在操練,或脆響或沉悶的鳥銃擊發聲不絕於耳,如今陳沐麾下已有十四桿鳥銃了。

    除了最早屬於陳沐的一桿倭銃一桿鳥銃,冬天裡軍匠關家父子修整了最早那桿倭銃,製作新的銃床。後來有用了月餘光景,取陳沐從衛所私下裡購置來四十斤福建毛鐵打出一根銃管,鑽出光滑平整筆直的銃膛。

    後來,第二桿自制鳥銃剛做好銃管還沒開始鑽膛,這事便叫白元潔知道了。白副千戶出手大方,直接從清城千戶所給陳沐撥下十桿鳥銃與三桶近百斤的火藥鉛丸供其操練。不過凡事都有代價,白元潔去年秋天嘗到陳沐所做長鐮與稻床的甜頭,要他用春種所需農具來換,沒有農具,沒有鳥銃。

    為此陳總旗只能苦思冥想,召集旗下關家父子及幾名老農鑽研五日,這才勉強做出個手搖木車來撒水稻種子,當然也沒忘了木車前頭加上犁地的木戳子,雖然效率未必比得上明朝最先進的農具,但在清遠卻無疑是最好的。眼看臨春耕就差月餘,關家父子三人都忙著趕工這大物件,做好一架借來水牛試過就趕忙連著圖紙一同給白元潔送去,隨後接著在安遠驛趕至第二架——春耕要到了,陳軍爺自己還有五千畝地要播種耕地呢。

    這事兒可等不得。

    陳沐帶著魏八郎在工地巡視片刻,便聽人騎著驛馬來報,說邵廷達回來了,陳總旗便趕緊拉下騎手自己上馬,順著田間壟道一路朝安遠驛疾馳而去,小八郎在後頭玩兒命跑都追不上!

    一進驛館,便聽邵廷達神經兮兮地抱怨,「沐哥誒!再有這種貴重事兒可千萬別讓俺去了,路上成宿都不敢睡,生怕遭賊壞你大事!你說你買這東西幹啥,不能吃不能用的,給你寶貝。」

    說著,邵廷達從懷中取出個小布包裹,陳沐連忙小心翼翼地接過,打開滿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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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遙遠
               
    陳沐幹了一筆大買賣。

    擊剿倭寇購賞一百多兩銀子還沒在懷裡捂熱,就被陳軍爺十分任性地撒出大半到廣東府買了幾個小物件兒回來。剛知道陳沐要他辦這事時,邵廷達還以為陳沐被倭寇的弓箭把腦袋射壞了,光想去廣州府惠民藥局把程宏達請來給陳總旗看看傷。

    當然,在懷裡捂熱這只是形容詞,將近八斤的銀子,陳沐不會傻到揣在懷裡,真那樣走一天非要被墜成鑼鍋兒不可。

    「關匠,你說能磨出來,東西陳某弄來了,你看看。」

    如今關家父子有自己的匠坊,坐落於將來村落工地左近靠著一條小溪。包含鐵匠房與木匠屋,再加上他們一家七口的住宅與小倉,圈了方圓六丈的地,溪對岸三百畝地都是陳沐的私田。

    不過如今匠坊還僅是一片雛形,只有關家父子壘起的幾個簡陋小屋,鐵爐和木工屋倒是已經壘好。陳沐的『總旗衙門』還沒蓋好,哪裡有空閒勞力來蓋匠坊。但是在規劃上,陳沐是想讓周圍至少方圓十五丈林地都成為匠坊——匠人很重要,他還要想辦法再多招募些工匠。

    現在三個工匠剛好夠使,多了他養不起,何況也用不到。但將來就不一定了,陳沐估計他手上將來至少要有十名各類工匠,才能供給他的各類需求,再多就不能在自己三百畝地周圍,而要把匠坊搬遷到北江岸邊才行。

    水力,有時比人力更好用。

    陳沐攤開的手掌心,是兩塊小娃手掌大小的片狀白色水晶,光滑透明。

    像這樣的水晶片,他讓邵廷達身攜百兩銀錠,帶旗軍前往廣城花費七十餘兩買入五片,一路馳回清遠,不可謂不貴重。有時候腦子裡小發明太多,反倒更容易讓人舉棋不定,燒沙子制玻璃確實聽起來不難,但對陳沐而言一竅不通,左思右想認為這必然會付出大量時間精力與銀錢。

    偏偏,隆慶元年春,陳沐發現自己最缺的就是時間。

    他像個生手獵人般瞄準自己在白元潔之後的第二個獵物——兩廣總督譚綸,這個精於兵事後來被稱作萬曆年間國之干城的文官。陳沐記憶裡對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瞭解與今生見聞相互印證,戚繼光、譚綸、張居正,大明王朝一個新興派系在大國西南五嶺之中的清遠衛總旗眼中看見細枝末節。

    在這其中重要的一環,譚綸,此時正坐鎮清遠一江之隔的肇慶府兩廣總督衙門,並不日即將北上籌邊。

    這是陳沐第一次看見直上九霄的機會,如果抓不住,便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機會。而抓住這個機會,便在於陳沐掌中這兩片水晶。

    這與他在廣城眼鏡店看見的鏡片是同一事物,不過價格要稍便宜些,未經加工的水晶片作價十二兩一片,如果一切順利,僅需一片半便能達成他的目的,但怕就怕不順利,故而他教邵廷達買回五塊以待備用。

    遞給關元固的紙上用炭筆畫著一大兩小三塊凸透鏡,剛好用掉兩塊水晶片還能留下些邊角碎料。儘管心裡早就想清楚這很可能會失敗,臨至此處還是不免心疼,對關元固一再叮囑道:「一定要打磨透明,絲毫不可有差錯!」

    他要讓關元固打磨三個鏡片,用來做一具正成像的單筒伸縮望遠鏡,獻給即將北上籌邊的譚綸。

    儘管他還沒想好望遠鏡做成後怎麼獻,甚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好,但心中對獻出奇物的回報已經有了預期,預期就是短期內不會有什麼回報——七十兩混個眼熟,會不會代價太大?

    陳沐認為這完全值得,至少在現在,他並沒有那麼缺錢。

    關元固曾幫清遠衛高官打磨過琉璃盞,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陳沐交給他這個做出鏡片的使命,甚至「鏡片」是啥?他都弄不清楚。

    「總旗放心,小老兒一定盡力而為,就算不能打磨,也試著雕出其他東西,當作吊墜賣掉興許能提些價錢。」關元固倒是盡心盡力想著如何為陳沐省錢,他畢竟專職鐵匠木匠,並非琉璃匠,心中沒太多把握。陳沐卻對他非常放心,擺手道:「無妨,你盡力打磨,那些事等最後不成再說。」

    隨後陳沐問了關尊班做牛拉手搖播種機的事兒,被告知最多七日就能做好一架,不會耽誤農事,這才放心準備離去。就見田壟那頭通往安遠驛站的小路上,傷口初癒的付元趕著幾駕牛車吆喝著朝三百畝私田行來,隔著小溪對麾下旗軍頤指氣使地說了幾句,望見陳沐在這邊,脫了靴子踩石頭趟過溪水小跑過來。

    「嘿,總旗,已經運來十二,不,十四缸廢水了。」付元摘了鐵盔撓撓網巾下的頭髮,顯然數到十以上數字不錯對他來說是極其艱巨的任務。困苦神情轉頭就被好奇的抓耳撓腮所驅馳,道:「總旗呀,就那死鹹的廢水,能讓稻子吃了長的大?」

    什麼死鹹的廢水,那叫鉀肥!

    不對,付元怎麼知道是鹹的?

    「你喝了?」

    特麼含量低的硝酸鉀也是硝酸鉀,化學溶液能隨便喝麼?

    付元剛一點頭就被陳沐按著腦袋按進溪邊,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生水,還不斷張牙舞爪地嚎叫:「就,就喝,一點!」

    後來成宿付元都在拉肚子。

    「告訴所有人,那東西不許喝,還有岩洞裡那倆禿子,硝粉也不許吃。對,還有這溪水也不能喝,關匠在溪邊弄幾個火爐,我給你撥倆余丁小娃每日在這燒水,燒好倒到大缸裡,誰渴了自己來這兒接。」

    紅紅落日下,田間地頭忙碌的農人抬起頭擦拭著汗水,遠處石岐揮動小旗鳥銃隊再度爆出一片硝煙,林間一根根巨木倒下在地上扎出鱗次櫛比的屋舍雛形……炊煙,也在黃昏落下時自安遠驛站裊裊升起。

    陳沐滿足地伸個懶腰,翻身上馬。

    眼前畫面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這才是他心中衛所應當有的模樣。或許將來,生活在這裡的人們衣暖食飽,旗軍嚴加操練戰力高昂,不再會因幾十個倭寇而嚇得躲進城裡瑟瑟發抖。

    陳沐知道,那樣的日子不會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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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礦工
               
    「彈壓礦工?清遠衛還有礦?」

    入三月,總旗治下五千畝地開始播種。

    旗軍屋舍雖簡陋,但區區五十餘戶,亦不算太難,匠家做好播車,加以自安遠驛借來牛驢,工作量雖大,耕作有條不紊練兵更不必說,陳沐一向對旗軍看重,如今他旗下石岐為鳥銃隊、邵廷達為刀牌隊、付元與婁奇邁為槍矛隊、魏八郎為長弓隊,五十旗軍均最先以隊列嚴法練其精神尊奉號令,明出賞罰後再操練技藝,如今雖不算長足進步,但看起來都有模有樣。

    其中尤以鳥銃隊最為優異,最精巧的火器輔以不吝火藥習練射術,更有五名小旗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落第書生石岐率領教化,可以說是陳沐麾下最精銳的部隊,其士氣幾乎可以比肩當初陳沐親率小旗。

    換句不好聽的話說,就是其餘四小旗都還尚未形成可靠戰力。

    戰力是打出來的,從沒有站著隊列練出精兵的道理。沒有經歷戰事,就算旗軍用槍矛刺得再端正有力、長弓再射得精準豪快、刀牌再舞得虎虎生風,又能有什麼用呢?

    陳沐經歷過兩場戰事,兩場戰事中他們的受訓度未必比敵人差、兵甲更要優於敵人,一待臨陣卻都發生軍卒自相潰退的情況。不論是面對山匪光想逃竄的陳冠還是五個蒙頭亂竄的火手,生於軍戶之家、長於衛所之內的他們,難道是真比不上山匪、倭寇嗎?

    沒有臨死不畏的心態,慌亂畏懼下再粗豪的壯漢也會被瘦小而豪膽的敵人殺死。

    陳沐一直想著什麼時候能再碰上兩三次不太危險的小仗,哪怕有些人會損於戰場,但活下來的人才能被稱作真正的旗軍。

    卻沒想到再遇到這樣的機會,居然是白元潔要求他率麾下小旗彈壓清遠礦工。

    新建成簡陋的『總旗衙門』裡,傳信的白七端著水瓢飲了兩口,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了口氣,坐下對陳沐道:「當然有礦,就這清遠衛裡有二十多處礦洞,官礦七八座、衛所大人們的私礦十幾座,就連你陳總旗——不也在山洞裡挖礦麼,這事屢見不鮮啦!」

    陳沐被白七說得一愣,接著才反應過來白七指的是他讓余丁在岩洞裡熬硝的事,想了一下也沒矢口否認,問道:「千戶都知道?」

    「知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清遠衛就這麼大,人來人往,誰做些什麼事又能瞞住誰啊!」這半年白七與陳沐打樂許多交到,已不像從前那麼生疏,嗤笑一聲,隨後擺手道:「陳總旗也不用往心裡去,主人說了,養活一總旗人不容易,采些木挖些礦,靠天收的東西補貼家用無所謂,他對陳總旗沒別的要求,田種好、兵練好,再就是守好飛水橋,別的他不管。」

    「不過陳總旗這兵,你可上點心吧,主人那蠻獠營水戰陸戰操練得勤,別到時戰場丟人,咱們臉上就都不好看了。」

    陳沐這會兒是明白了,他說琢磨著白七今天怎麼這麼多話,原來是替白元潔敲打自己來了,意在規勸自己別被『挖礦』『白吃白住』迷了心竅耽誤練兵。

    「白兄放心,旗軍再歷一戰,就能有所戰力,即使現在上陣再對上倭寇,也不會像上次那樣了。」陳沐心裡頭跟明鏡兒似的,面上笑道:「千戶要戰功,陳某也想要啊。廝殺場上必不給千戶丟人!」

    「都是老相識,我也就隨口一說。」

    白七笑笑,見陳沐沒什麼別的反應這才放心,隨後道:「陳總旗這就有機會帶兵打一仗了,四處官礦拒繳開礦稅,山主集二百餘礦工抗收,稅官把事交給千戶,千戶不願做這樣的事情,又不得拒絕中官,這事就只能落到陳總旗頭上了。」

    這年月收礦稅的都是布政司,陳沐是知道的,布政司出調令,衛所軍官沒有誰是能拒絕的。

    明朝礦工這個群體陳沐也是知道的,比方說戚繼光在浙江募兵,便是看中義烏礦工為爭礦搏擊凶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就連婦孺都提著礦鎬上陣,官兵都不敢插手,那大約是明朝最出名的礦工了。但清遠的礦工,也這是這樣?

    陳沐不知道。

    「此事重在逼其繳稅,不在殺人奪命,亦不能有所惻隱與布政司起衝突,否則前途不保。」白七顯然也知道這是一趟難做的活計,道:「總旗當小心為上。」

    陳沐則是對官礦所糾集人手感到詫異,問道:「只有二百人?稅官收官礦稅,那私礦是否也要受到牽連?」

    他擔心的是別人以為自己在開礦,他可不懂這礦稅是怎麼收的,究竟是交銀子還是交礦石,交銀子,那他制硝恐怕還賠錢;若交礦石,他哪兒來的礦石去繳稅!

    「嘁!總旗不必憂慮,那些稅官不管私礦,私礦要麼是我衛所官軍所挖,要麼是無主官山上聚集流徒亡命,每山起爐五六座,每爐聚二三百人,合者成千上百,一至春夏便各自散去,一管就是民變,哪個敢管?」白七笑容轉瞬收斂,道:「他們也就敢欺壓這些守規矩的山主,每山起一爐、每爐定工五十,先納銀十兩給票掛號,二月銷工,再想開礦還要再繳十兩。」

    每山只能起一爐,每爐只能雇工五十,生產力是固定的,產量也就被定下了,每年開爐要交票錢,燒出東西還要給朝廷抽課,再加上下打點,陳沐懷疑這山主在發出五十人工錢之後是否還有餘錢繳納課稅。

    中間不論哪個環節出錯或銀錢不夠,便是這個結果……帶兵彈壓。

    千人是民變,百人就不是民變了嗎?

    陳沐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他是軍戶,這事推到他身上就跑不了。

    這種該死的事,怎麼就落到自己頭上了呢。陳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送走白七後在屋裡兜兜轉轉很久,才終於下定決心,讓魏八郎前去傳令,聚集旗軍!

    註:礦山、山主、礦稅部分參考明代戴璟《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三十《鐵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30
第三十九章 民變
               
    陳沐一直認為明朝的上層與下層是絕對割裂的,礦稅再一次加深他的想法。

    小時候書上說明朝中央集權非常厲害,但等陳沐到這兒親眼看看,卻覺得並非如此。半年了,他沒見過一個錦衣衛,說什麼監察天下更是子虛烏有,連私礦都管不住、商稅都收不上,這能叫中央集權?

    明朝集權,集的是官員,錦衣衛監察的也僅僅是官員,但這天下不僅僅只有官員。

    陳總旗麾下初次帶兵出行,不論小旗還是軍丁都很興奮,何況在知道對手僅是一群礦工之後更是如此。魏八郎小旗棉甲敞著懷,手扶倭刀柄,露出棉甲裡倭人腹當,餘下小旗也都挎著倭刀趾高氣揚,生怕旁人瞧見不知道他們是一群殺過倭寇的衛所旗軍。

    不像一群殺倭英雄,倒像是倭寇進衛所了!

    「都把棉甲穿好,鐵盔戴正,拿好自己兵器!」礦工抗稅的地方雖然也在清遠管轄之內,卻離清遠城有三十多里地,趁著趕路,騎著戰馬的陳沐回頭對旗軍訓斥道:「此次彈壓都是些窮苦礦工,比你們還窮,意不在殺人。沒陳某命令,任何人不准擅動刀銃,讓他們平平順順將課稅納了就算全功!」

    先前白七告訴陳沐,去彈壓礦工的並非只有他這總旗,很可能還有別的總旗或百戶帶兵,何況還有稅吏在場,彈壓過程中變數太大。陳沐少不得要對旗軍先將醜話說到前頭,學著白元潔的樣子對旗軍道:「爾等若聽陳某號令,就算今後上官怪罪,自有陳某一力承擔,怪不到你們頭上。若有人聽從他人號令……」

    陳沐笑了,露出半口森森白牙,輕輕搖搖頭沒再說下去,轉而問道:「都聽見了?」

    五個小旗官各個唯他馬首是瞻,哪個會說不,旗下諸丁就更不必說了,這幫人都是清遠衛的老油子,見識多別的百戶總旗是怎麼折騰下頭旗軍的。何況他們會極了見風使舵,哪兒有往陳沐銃口上撞的道理。

    兵油子或許圓滑些,但同等條件下他們未必能狠到哪裡去,而陳沐卻已經是清遠衛響噹噹的狠人了,這事可能連陳沐自己都想像不到——半年時間殺五名山匪五名倭寇,腰懸十顆首級,這在嶺南山中不歷戰事的清遠,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功勛!

    他們走了堪堪二十餘里,眼看著山中七拐八繞快要抵達目的地開爐的礦山,突間兩騎飛奔而來,見到他們高聲呼救:「來者可是彈壓礦工的旗軍?」

    來人模樣很是滑稽,看上去是個年輕男人,身著桃色大袍,胭脂涂面腰佩香囊,翻身下馬撐著膝蓋好一通牛喘。

    陳沐見其行制像有功名的文人,雖然詫異其模樣裝束,還是忍住笑意拱手道:「在下清城千戶所總旗陳沐,正率軍彈壓礦工,礦山這是,出事了?」

    「總旗!」

    胭脂男子像被踩到尾巴,接連朝前擺手道:「趕緊回去,前頭打起來百戶都不算對手,礦工凶悍的很,快將你百戶找來帶兵彈……誒,你這個總旗怎麼這麼多旗軍?」

    道路不算寬,但陳沐操練旗軍隊列秉承前世從軍『兩人成行,三人成路』的標準,五名小旗為排頭,其後旗軍並排行軍,此時停駐陣形密集,到底訓練月餘初見成效,打起仗來沒什麼用但看上去還是一眼就把這年輕人唬住。

    陳沐聽見他小聲詫異,憋住笑容拱手問道:「敢問閣下是?」

    「在下朱襄,廣東布政司庫大使。」胭脂稅官庫大使朱襄匆匆拱手,又急切對陳沐道:「礦工二百多人拒不繳課,鐵道都被擒下,這是要造反!」

    布政司有庫大使,是從九品官員,掌管登記每年賦稅入庫,至於其下鐵道、鹽道,都是不入流的稅吏。

    現在不知礦山那邊發生什麼激起礦工的憤怒,讓他們將鐵道稅吏擒下,還與帶兵彈壓的百戶打起來,這使得本就棘手的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難不成真要帶兵過去大開殺戒?

    陳沐的念頭在腦袋裡飛速旋轉,大開殺戒是他所不願的,但回去找百戶帶兵更不可能,因為他頭頂壓根就沒有百戶,除非回去把白元潔的蠻獠營請來……但他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那不成廢物了?

    「庫大使不要驚慌,請先帶陳某過去看看,即便兵力不敵,麾下旗軍也能護得周全。」

    庫大使朱襄有些狐疑地看看陳沐,又看看他身後各個站得板兒直的旗軍,尤其是昂首挺胸背插小旗手按倭刀的魏八郎,最後才無可奈何地點頭,對陳沐道:「那便依總旗的話,先過去看看,誰知道這些礦工如此剛烈,唉!」

    朱襄上馬,帶著身後跟隨的稅吏與陳沐並馬而行,騎馬的也不能疾行,畢竟後頭旗軍全是步兵。借此時機,陳沐正好向朱襄問詢礦山情況,哪兒知道一問還問出個熟人,帶旗軍在礦山和礦工打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清遠峽百戶張永壽!

    至於雙方怎麼打起來的,就有意思了,從朱襄口中說出一面之詞是礦工提出非分之想,張百戶義正言辭地制止,隨後雙方便發出衝突,軍戶打不過礦工,他跑出來時張永壽部下四十多個旗丁正被礦工堵在礦山上窮追猛打,就連前去與山主交涉的鐵道都被抓住。

    究竟是怎麼個非分之想,朱襄沒跟陳沐細說,一行人忙著趕路,陳沐也懶得細問,他現在就是很想過去看看張永壽是如何被一群拿礦鎬的礦工打得屁滾尿流。

    數里路程沒有多遠,行不過片刻便能遠遠望見礦山,亦能聽見遠處怒罵哭嚎聲,人聲鼎沸。待到臨近,陳沐也擔心旗軍會先被發現而遭到圍攻,便命人緩緩摸上一處山坡,佈置好軍士這才向礦山望去。只見有一小隊旗軍被圍堵在山道上救死扶傷,山下上百礦工舞著礦鎬、木棍等物也不攻山,只是朝上破口大罵,還有人攥著短刀朝被綁住的稅吏威脅著不知說些什麼,邊說邊哭。

    眼中種種亂象,陳沐看來這分明是即將造反殺官誓師的模樣,心下更為焦急,情急之中做下決定,揮手對石岐道:「鳥銃旗朝天鳴銃,快快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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