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5967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8
第十章 遇戰
               
    鳥銃槍口發出的火藥煙霧裡,向前跌坐的身影被陳沐一腳踹翻,但槍響並不意味著戰鬥結束,慌張的陳沐將目光向左右望去,彷彿到處都在戰鬥,到處都是混亂。

    他看見邵廷達的刀已經不知飛到何處,跪在一個盜匪身上用蒙皮木盾奮力砸落;看見石岐與盜匪扭打在一起二人兵器都不知落在何處;他看見後方馬車旁鳥銃硝煙四起,卻未曾見到目力所及之處哪裡有盜匪倒地,倒是密林裡羽箭還在朝這邊四射,同樣也沒誰被射中。

    魏八郎沒忘記陳沐在戰前說的,要他呆在身後幫他壓子藥,雖然陳沐眼下並沒有把鳥銃給他的想法,但小小的身影還是亦步亦趨地跟著陳沐漫步在紛亂的戰場上,攥著兔皮子藥袋。

    死小孩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陳沐不知道自己目下該做什麼,他只是提著鳥銃毫無目的小步走著,說起來時間長其實也不過才走四五步,便聽身後有人高聲喊道:「陳二郎!」

    是白元潔的聲音,轉過頭便見一名蓬頭垢面的盜匪握著刀僵在三步之外,襤褸棉袍上箭簇透體而出,髒乎乎的臉上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陳沐,箭尾的另一邊是白元潔已經捻起一支羽箭重新在戰場上選擇他的目標。

    陳沐這時才回過神來,返身將鳥銃塞給身後跟著的魏八郎,自地上撿起邵廷達那鏽跡斑斑的雁翎刀快步朝石岐衝去,側身想一刀劈死壓住石岐正掐著他的盜匪,落刀卻偏離脖頸數寸,肩膀皮開肉綻溫熱的血便濺在褲腿。

    頭腦一片空白,陳沐下意識地還將沾了血的腿向後撤出一步。

    我在做什麼?

    耳後破風之聲,倉促之間回身抬刀格擋,回過頭便見黑暗中雙刀錯過一道火花,金石之音在耳邊響起,小腹遭受重擊,被賊人一腳踹在下腹蹬蹬蹬地讓陳沐接連退出好幾步,再想站穩身形那賊人卻已抬刀再度劈來。

    再度格擋下盤卻已不穩,酸麻的虎口握不住兵刃直教雁翎刀脫手飛出去,腳後還不知被什麼絆住竟是仰身超後倒去。

    所幸,因陳沐摔倒賊人這一刀亦同樣落空。陳沐摔倒並非毫無防備,強扭著身子側身倒地,手臂方一摸到地面便攥著一捧泥土撒了出去,發狠地瞎踹在賊人膝蓋,他身強力壯,一腳過去便叫賊人左腿扭出不自然的形狀,接著便是一聲慘叫身子站立不穩當場向一側摔倒。

    陳沐哪裡還會再給賊人站起來砍他的機會,翻身騎在其身上一手按住其捉刀的手一手掄圓了拳頭直朝頭上招呼。

    堪堪兩拳下去賊人便出氣多進氣少,陳沐又向其喉嚨補了一拳便不再理會,拾起刀來跑向魏八郎。這個十三歲的小傢伙正捧著裝好子藥的鳥銃四下張望尋找陳沐的身影,接著便被陳沐一把將鳥銃拽走,塞上火繩也不瞄準朝著就近的賊寇便放出一槍,十步之外舞著長矛與鄭老頭相互試探的賊人應聲而倒。

    火銃巨大脆聲吸引一旁衝向石岐的賊人,轉頭向陳沐衝來,當下陳沐顧不得許多右腳狠狠踏在地上身子便已飛身躍起反手提著鳥銃發燙的銃管掄圓了砸在賊寇的腦袋上,巨大的力量使銃把將賊人側臉擊打變形,木質的銃把四分五裂,接著陳沐便撞進賊人胸膛將其撞得接連後退數步,待賊人回過神來,便見眼前是越來越近鳥銃槍管上的斷裂木刺,接著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知道什麼了。

    遠處林間傳出一聲呼哨,接著幾個四下砍殺的盜匪便像得到號令一般飛身而逃,白元潔引弓大喝:「追殺不要入林!」

    隨白元潔的大喝,知曉賊人已經退卻的旗丁們這才鼓起勇氣追著賊人衝了出去,而陳沐早已毫無餘力,拄著殘缺的鳥銃仰身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喘著粗氣兩眼無神地環顧一片狼藉的營地。

    猛地從精神高度集中的緊張感中撤出來,即便目力所及之處儘是屍首,殘肢斷臂與火光映照下黑紅色血跡斑斑,刺鼻的腥味衝進鼻間,陳沐最先感受到的卻並非身上的疼痛,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慄與濃烈的後怕。

    他不斷吞嚥口水,卻只覺口乾舌燥,胸膛的心跳嘭嘭直震耳邊,張開五指放在眼前,只覺手抖得厲害,接著才意識到並非手抖而是整個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這種感覺令他無端地想要抽菸,探手窸窸窣窣在身上摸著入手卻是臃腫的鴛鴦戰襖這才意識到這個時代沒有香菸。

    啪!

    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嚇得陳沐猛然間回神全身便是一抖摸住鳥銃便要起身,抬眼卻見是白元潔一巴掌拍在魏八郎腦後,將這小子頂上小帽都拍飛了,笑著走了過來。

    「帶著你還真不賴!」白元潔龍行虎步地走過來,理所當然地看也不看魏八郎,道:「傻站著做什麼,給你家小旗把傷包了!」

    說罷,抬手將手中一物朝陳沐懷裡丟了過來,這才伸出五指笑道:「我看著呢,五個!」

    陳沐接住才發現白元潔丟過來的是個水囊,拔出封塞酒味便撲面而來,到現在他腦子都不夠清醒,仰頭便灌下兩口,長出了口氣才發現白元潔所說的『傷勢』,他右手外側不知何時刮蹭出大片傷口,尤其握拳的四個指節生疼,虎口也不知怎麼裂開,傷口朝外滲著斑斑血跡。

    不光是手,肚子挨了一腳如今只覺腸胃都絞到一處,何況使力過猛如今只覺胳膊腿肩膀後背沒一處不疼。接著,陳沐的目光便放到了鳥銃上,現在已經不能叫鳥銃了,是鐵管和木棍合在一起的奇怪東西,銃尾的木把已經不見了,銃管不用看也知道歪得可怕,眼看著便不能使……陳沐心裡既沒有死裡逃生的慶幸也沒有兵器受損的苦惱。

    媽的,老子再也不想打仗了!

    「行了,這次你立了功,等賊人屍首送到廣州府大約能換上些賞銀,到時候再買桿新銃便是。」

    聽到白元潔這麼一說陳沐登時瞪大了眼睛,「殺人還給錢,還有這事?」

    「我大明律法。」白元潔微微揚起下巴,看陳沐的眼神像看個白痴,「論首級功,有功者升實授,不願升者賞銀!你還想坐到什麼時候?清點傷亡……永壽小旗下死了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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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買賣
               
    天亮再啟程,他們這支弔唁小隊裡便沒人騎馬了,六匹馬拖了十幾張用麻繩拴在一起的毛皮氈子,上面帶著他們一行之斬獲。足足用了半天,陳沐才弄明白明朝的首級功……太凶悍!

    明朝以首級論軍功由始至終,從軍隊到百姓,從九邊到內地,殺賊皆以首級、耳朵記功。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倭寇,洪武年間朝廷給出的賞格是近海搶倭寇一艘船並殺擒倭寇者賞銀五十兩,一顆倭寇首級同樣五十兩,陸戰殺死倭寇則是二十兩。到嘉靖年間,不論水陸主客官軍民快,只要殺死一名真倭首領,升實授三級,不願升賞銀一百五十兩;真倭從賊升一級或賞銀五十兩;漢人從賊則是二十兩。

    至於海洋遇賊、有能邀擊沉溺船隻、或追逐登山、使賊不得近港;如賊已近港、有能奮勇堵截、使賊不得登岸;如賊已登岸、有能衝鋒破陣、奪其聲勢、或追出境、或逼下船、使地方不致被禍;或所部兵少、而擒斬多者,這些更是統統為奇功!

    而且這官府賞銀也不是恆定,還講究個通貨膨脹,賊人多的時候獲得首級容易,獎賞的錢便少;賊人少的時候,獲得首級難,獎賞的錢便多。而陳沐他們此次逐賊屬於內地流賊,是賞格最低的一種,官方價格為五兩,實際能到手多少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首級功也不是那麼好拿的,兄長你不知道,俺聽那北邊來的老軍戶說,九邊殺良冒功可厲害了,從邊外跑回來的明人大多都被九邊軍戶殺了提著腦袋領賞去,他們還備著毛皮襖子哩!」

    邵廷達夜裡格殺二賊,白元潔下令追擊時這莽蟲還有力氣,追出去又在林子邊擒住一賊,雖然肩膀被羽箭射中,處理之後已無大礙,是昨夜殺賊僅次於陳沐的。如今他牽著拴住賊人的繩索走在前頭很是眉飛色舞,講起軍功的事口沫橫飛,「逃回來的明人就算穿著民裝,他們都能割了腦袋換上毛皮襖子說是北虜,還有天順時的北京城。」

    殺良冒功的事在歷史中屢見不鮮,對陳沐來說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這話顯然不能對他造成震驚的效果,緩緩點著頭向前走著,倒是邵廷達提起北京時讓陳沐來了興趣,問道:「北京城怎麼了?」

    天順是明英宗時的年號,距現在都快一百多年了。陳沐以耐人尋味的眼神望向五大三粗的莽蟲,他這兄弟還有這見識呢?

    「這都傳開了,也就兄長你不知道。」又是這個眼神,又是這個眼神!特麼昨天夜裡白元潔就像看白痴一樣看他,現在這邵廷達也敢拿這眼神看他了。抬手便用裹著白麻布的手一巴掌拍在邵廷達後腦勺上來了個響的,陳沐催促道:「趕緊說!」

    「誒誒說說說,就是曹欽之亂麼,北京城裡兵馬平叛為砍頭領賞把乞丐都殺絕了,嚇得城裡老百姓好幾天不敢出門,嘖嘖。」邵廷達抿著嘴搖頭,末了卻十分雞賊地把碩大腦袋湊到陳沐旁邊小聲問道:「沐哥,你說咱要有機會……殺不殺?」

    陳沐猛地轉頭瞪大眼睛看著邵廷達,臥槽!明人都特麼這思維?

    見慣了軍民魚水情,不拿民眾一針一線為綱領的解放軍,突然把他丟到這個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的時代,一時半會他真不能接受。

    彷彿是被陳沐的眼光看著發毛,邵廷達撓著腦袋露出苦惱神色道:「兄長別這麼看著俺,咱軍戶日子太難了!」

    邵廷達一句話,讓陳沐回想起他剛到這個世界第一天,他五大三粗的兄弟搓著手叩響自己房門來借米,也不禁嘆了口氣,語氣軟下來道:「行了,這會拿兩個首級一個擒獲,功勞夠你發財了,用不著殺百姓。」

    邵廷達聞言一邊點頭一邊回頭看著繩索牽引的俘虜,彷彿在看銀子一般咧著大嘴發出槓鈴般的笑聲。

    陳沐算是看出來了,昨天之前,旗下也就石岐這個悶不吭聲的旗丁見過血殺過人,可過了昨晚,餘下幾個人都見識過生死,精氣神立即便不一樣了。

    明軍殺良冒功,也再容易理解不過,可理解歸理解,陳沐一樣不能接受。他管不住別人,至少能管住自己人,殺良冒功?休想!

    後漢書裡將呂布比喻為鷹,說是飢即為用,飽則飏去。可如今在陳沐看來明朝軍戶便已不止是餓鷹了,有敵人還好。可天底下像清遠衛這樣沒有外敵的衛所明朝不知還有多少,而像邵廷達這樣貧苦的軍戶又不知又多少。明朝表面上風平浪靜,可誰知道暗潮湧動之下的究竟是什麼?

    昨夜的爭鬥,他們擒獲三名、斬獲十二名賊人,收穫頗豐。相較而言傷亡則微乎其微,張永壽旗下死了四個旗丁,其中一個是被同袍驚慌之下用鳥銃打中心口死掉的。陳沐旗下本來算上他有七人,鄭老頭在戰鬥中被砍傷大腿,如今在後頭馬車上坐著,缺少醫療手段將來估計要被叫做鄭老瘸子,除他之外亦有一人陣亡,戰鬥開始便丟下兵器逃跑的陳冠,他靠近馬匹,被白元潔以為是奪馬逃跑因而射殺。

    戰鬥幾乎一面倒,陳沐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便成了此戰首功,戰後白元潔說他幾乎攔住所有衝進營地的賊匪,還不停誇讚他的戰力,旁人看他的眼神中也多有敬畏,只有他自己知道……幹掉五個賊人還沒死掉,真的是運氣。

    夜晚宿營,雖然出了黑嶺但有夜戰的經歷讓眾人比先前更加警惕。陳沐正百無聊賴地食著又鹹又硬的乾糧在腦袋裡暢想著美好雇上廚子吃頓好的,便見張永壽笑眯眯地走了過來,對陳沐道:「陳兄,借一步說話?」

    陳沐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將乾糧放回囊中,點頭起身跟張永壽走開幾步,這才見張永壽笑著說道:「陳兄,你我一同並肩作戰,張某就不說那些虛言了。陳兄如今有八顆首級在身,不知是打算用來升實授還是換賞格?」

    八顆?陳沐只是稍有疑惑便知道張永壽是將他旗下斬及都算上了,拿不準張永壽是什麼意思,點頭說道:「在下家貧,自是欲將五顆首級換賞銀,張小旗?」

    「如此甚好,不如打個商量!」張永壽一聽陳沐要換賞格,便撫掌大悅,道:「陳兄將首級讓於在下,廣州府能給多少賞銀,張某便出多少買下,陳兄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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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銀子
               
    陳沐把人頭都賣了,不光是人頭,還有邵廷達那個俘虜,以及石岐身上那個首級在問過他的意思之後,八顆首級一個俘虜,全部都口頭交易給了張永壽。

    生平頭一次做這首級買賣,陳沐雖然不太瞭解其中道道,但張永壽倒是輕車熟路,只是簡單地交代陳沐與邵廷達、石岐兩句,便笑著定下到廣州府看官府賞格定價給他們錢,到時候再把首級交給他便是。

    陞官與發財既然不可兼得,陳沐肯定選擇先填飽肚子。如今對這個時代都沒有足夠清晰全面的認識,官位越高越容易出錯,所以他不著急陞官,但眼下沒錢卻萬萬不行。他想制洞硝,首要任務便是要弄幾口熬硝的大鐵鍋,再加上一應器具沒二兩銀子下不來。

    就現在他這經濟狀況,上哪兒弄二兩銀子,就算回去發俸他把那三石糙米都賣了也還湊不到一兩。這就是衛所下級軍官的難受之處了,明明是從七品的小旗,月俸七石,偏偏發下來剋扣完了便只剩三石,像不入品的從人一般,偏偏還沒地兒挑理去。

    陳沐搬著手指頭算了算,他在衛所看著旗下丁卒種上大半年地,再上清遠城牆巡幾個月的城,一年到頭約莫著糙米換錢能入手八九兩銀子。

    算來算去是越算越鬱悶,最後陳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暗罵道:「他媽的,還頂不上王婆給西門慶潘金蓮拉個纖兒!」

    王婆給西門慶潘金蓮拉縴還掙了十兩銀子呢!

    小旗尚且如此,何況軍戶?

    也不怪邵廷達問陳沐遇到殺良冒功的機會殺不殺了……不殺良、不殺賊,他們這些軍戶便要被天殺。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膽兒大的降龍伏虎,膽小的喂貓養兔。陳沐不是太多愁善感的矯情人,何況他也沒到達者兼濟天下的程度,自己尚且不能獨善其身,哪裡管得著別人,左右做成這樁首級買賣,他能發上一筆橫財。

    沒到廣州府,誰也不能確定黑嶺山匪的賞格是幾兩銀子,不過無論白元潔還是張永壽都估計陳沐的首級至少能值十兩,他一年的俸祿啊!

    十兩銀子,除了回清遠購置鐵鍋等器物,大半盈餘陳沐琢磨著再買上一桿鳥銃。或許不買也是可以的,他看著手頭上那根像燒火棍般的壞銃只覺可惜,丟了是肯定捨不得的,他想等回衛所了碰碰運氣,看有沒有哪個軍匠能給修修。

    雖然,希望渺茫。

    可能省太多錢了,就白元潔所說,還不如倭銃的明鳥銃,即使是直接讓工部工匠給造一桿,單單花費的成本就不會少於四兩銀子。

    不過很快陳沐就不必再為這事擔憂了,就在他與張永壽商定好買賣首級的第二日,張永壽便讓他旗下軍丁給陳沐送來一桿銃管都沒什麼磨損的明造鳥銃。

    張永壽笑嘻嘻地一邊責罵他旗下軍丁一邊跟陳沐解釋,夜戰中就是用這桿銃的旗丁慌亂中打死另一名旗丁,所以他不讓小子用了,等這次回清遠衛就打發那人種地去。

    這桿明銃一共開過十來槍,嶄新。

    雖說是打死過一名同袍明軍,但陳沐也不會覺得晦氣,開什麼玩笑!陳小旗手裡揣著五條人命,剛做完八個腦袋的大買賣,還會害怕這點兒晦氣?

    「這麼貴?」

    陳沐盤腿聽著白元潔跟他說起鳥銃造價暗自咂舌,便見白元潔輕笑一聲,如數家珍地說道:「鐵四十斤煉至八斤,再有木料錢、炭火錢、銅件錢、工錢,這便四兩都不止。再說了,真給你一桿二兩的鳥銃,你敢用麼?」

    白元潔這話真說到點上了,火繩槍這東西不像打定裝彈的擊發槍,扣動扳機後插著火繩的龍頭打在銃床引燃火藥引,有將近半秒的時間才能將銃管內的子藥引燃乃至擊發鉛丸……對陳沐來說,整個過程就銃床上火藥『嗤嗤』地冒煙那半秒最嚇人,生怕運氣不好下一刻鳥銃炸膛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二兩的鳥銃就像在手上捧著會爆炸的鐵管,誰敢用!

    見陳沐笑了,白元潔也不再多說,他見到陳沐將廢掉的倭銃裹著放到馬車裡換上這桿明鳥銃,便知道他們的買賣談成了。他是知道張永壽想把這些軍功弄到手,不過他並未找上在戰鬥中射殺三個賊人的白元潔,而找上陳沐。張永壽是個聰明人,知道即便找上白元潔,白元潔也不會為了點錢把首級功送出去。

    從出身上來說,白元潔和張永壽是一類人,他們祖輩都曾做到清遠衛指揮使這樣的三品大員,家族在清遠乃至廣州府都底蘊深厚,有功勛就能陞遷。即便說差別,也不過是白元潔祖上得到世蔭百戶而張永壽沒有罷了,所以張永壽更需要功勛來讓他的官職向上動動。

    陳沐不一樣,祖祖輩輩都是小旗,衛所最低級的軍官,生計尚且都是問題,誰都知道他一定會賣出首級。

    白元潔知道這事,但他沒出面和陳沐分說只因他是陳沐的直屬上官,如果他去說,便顯得這事不容置疑。

    「你做的對,首級賣給永壽能得到官府一樣的銀錢,卻未必能得到一桿新銃,對吧?」白元潔說著笑起來,高聳的顴骨顯得堅毅非常,朝遠處往了一眼,不知為何嘆了口氣,目光稍顯深邃地說道:「這世道就如此,你的功勛差一個首級就可升實授總旗,但若真等廣州府給你落下職位,還不知要再等幾年,先拿錢過好日子。」

    陳沐不知道白元潔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首級賣了最少十兩銀子,還落了桿鳥銃,高興都高興死他,哪兒會有什麼不滿。不過當下也不知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合適,只是稍顯尷尬地點頭笑著。

    「白某殺了你旗下旗丁,他要牽馬逃跑,不得已而為之。」白元潔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篝火閃爍間半張臉陷在陰影裡看不出喜怒,出了口氣轉過頭來看向陳沐友好地笑了,輕聲說下一句,「別怪白某。」

    說罷白元潔轉身離去,陳沐卻驀地想起,在他和張永壽做成買賣的那個夜裡,他起夜撒尿時發現張永壽旗下有個旗丁被幾個人拖進樹林,隨後再沒有出現過。

    抱著鳥銃坐在地上的陳沐無端覺得脊樑骨傳來陣陣寒意,緊了緊鴛鴦戰襖矮著身子朝火堆湊過去,坐得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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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廣城
               
    路上又走了幾日,陳沐都沒再與白元潔、張永壽說話,行路時也離車駕遠遠的,說實話他對這百戶與小旗心裡有點發怵。

    黑嶺那場夜戰讓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明人沒什麼不同,甚至他發起狠來比他們更凶狠,整場戰鬥他殺人最多!人們也因此敬畏他,但不知怎麼,自從那晚白元潔和他說了那些話之後,陳沐便在心裡無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每個人臉面後面心裡想的是什麼,也聽不懂只屬於這個時代的人才瞭解的潛台詞。但他知道,這些明人未必能比他手辣,卻一定比他心狠。

    即便他們都能殺人,但殺人者與殺人者之間也是不同的。

    他記得自己殺人後時什麼模樣,殺人是因為賊人要來殺他,即便如此他還是難以抑制二十多年來法制教育形成的人生觀與來自五百年前見聞的衝擊,讓他擔憂、害怕、畏懼、緊張、驚恐。

    他見過白元潔殺人,不止一次。取一張紙念一席話,輕輕點頭,老瘸子被繩索絞死在高台上;黑嶺夜戰,陳冠丟下長矛轉頭跑得比兔子還快,心神混亂的陳沐根本不顧上別人,但白元潔顧得上,沒有猶豫引弓放箭心如止水;而殺人之後陳沐總能聽見白元潔的感嘆,令陳沐感到諷刺的是——他感嘆,是感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走錯了路。

    陳沐沒有心情去打探被拖入林間的那個旗丁做了什麼事情才有此遭逢,甚至並不好奇那個人是死是活。他只知道單是照料自己活下去便已令他身心俱疲,他就像一頭披著明人外皮的野獸隱藏在人類世界學習他們的行事準則,亦或是五百年前的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人面獸心。

    這一切對陳沐而言都已無關痛癢,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翻過三座山、越過兩條河,道旁的人煙不再像清遠衛近畿那麼稀少,地勢進入平坦,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水田。道旁村落多了起來,人們甚至沿著道路鋪出攤位叫賣從上百里外的海邊運來的海魚。可供三輛馬車並行的寬敞土路逐漸擁擠起來,百姓見到他們這些身著軍服攜刀帶銃的官兵避之不及,更別說他們的馬後還馱著十幾具屍首。

    張永壽變得興奮起來,湊到隊列最前不吝口水地對陳沐這幾個鄉巴佬講述著廣州城的輝煌,指著地平線漸漸高出的黑影叫道:「看,廣州城!」

    陳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城牆,廣州府城牆比他想像中還要高大還要巍峨。隨他們前行地平線逐漸攏起一道巨大而寬闊的黑影,那是廣州城西南角的城門與城牆,張永壽說廣州城的四面城牆週三千七百九十六丈,計十五萬一百九十二步,在陳沐眼中,巨大而繁華的廣州城就像一座山。城池起在四五丈高的斜坡上,其上又有接近三丈高的城牆,其實城垛銃口,巍峨雄武。

    隔著遙遠城池,亦能望見城牆內那些高聳建築的飛簷比鄰交錯,透著日光極為壯美。

    「俺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城!」

    張永壽沒有在陳沐臉上找到震撼的神情,對他像朝聖般的神態感到無趣,反而是邵廷達這個憨大個子目光呆滯地看著遠遠地城牆彷彿挪不開腿的模樣十分滿意,隨後往那邊湊著笑道:「再走上十多里地,城外百姓稠密沒地下腳,哼,一會兒保準讓你大開眼界!」

    說著張永壽便打發兩個會騎馬的旗丁先行奔走,去廣州府衙問詢黑嶺賊人首級賞格,在這之後,張永壽似乎也沒了什麼繼續顯擺的慾望,倒是步伐不自覺地加快不少,行進間諸如大拇指腹輕搓食指之類的小動作多了起來。

    他很緊張,在盤算著什麼。

    陳沐料想,他是在計算著自己帶來的首級夠不夠升實授到百戶。

    其實張永壽也的確沒什麼好賣弄的了,隨著距離廣州府越來越近,人們心中一開始的震撼也會越來越少,反而陷入對身邊景緻的好奇,就像從前那個世界俯瞰每座城市都會令人感到震撼,但在那生活的人卻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不知不覺,陳沐已身處其中。

    道路行人摩肩接踵,沿著官道城外的街市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賣,甚至還有整整一條街上全是食鋪子的街市,賣海魚河蟹穿著藍、黑等素色布帛衣物的商賈將水產放在缸裡擺出來叫賣;賣烤乳豬、燻豬肉、燉狗肉的商販將做好的整頭豬掛在鋪面外以招攬食客;賣蛙的農人用解腕短刀從蛙背上刺開口子挑出皮肉動作飛快;百姓穿著綢衣帛衫在路上到處聽見的都是『讓一讓』、『借過』,傳入耳邊儘是喧鬧。

    更遠處接近城牆寬廣的護城河岸邊停靠著巨大而華貴的畫舫,船上亭台樓閣應有盡有,其間甚至能看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著清靜儒雅的淺色衫袍對飲而酌的年輕士人。

    林林總總,看得人眼花繚亂。

    陳沐一行人並未入城,眾人攜帶火銃入城多有不遍,白元潔找了旅店來安置他們,畢竟他與張永壽入城弔唁亦要辦事,還要在廣州府留待兩日。

    眾人交出戶帖給掌櫃登記在店薄上,白元潔便低聲給陳沐講起了城中注意事項,「待換了銀錢,城外三街六市都可逛逛,你也該買上一雙好靴履了;若是好酒,廣州府燒酒、南酒應有盡有,就算是金華酒也可輕易買來,廣城賈人生性大多柔和,物價平,貨物止一二息利而已,不似吳中。」

    儘管廣州府離清遠衛已有百里,他們一行人理應交出路引,不過白元潔身上的百戶印就是最好的路引。

    說著白元潔張手攬在陳沐與邵廷達肩膀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道:「若去尋花問柳,倚門賣笑者尋常價不過三五錢銀子,倘真捨得,便是廣城名妓三五兩銀子亦可宿上一宿,只要莫誤了後兩日啟程回還便是!」

    邵廷達聽得滿眼放光,恨不得現在就去漲漲見識,陳沐則聽白元潔說到尋花問柳,身上猛地打起雞皮疙瘩,花柳病啊!

    就在這時,張永壽帶著兩個旗丁紅光滿面地從旅店天井走來,拍著兩手笑道:「陳二郎,你發財啦!」

    註:店薄——店家登記住戶的賬本,每月上交府衙查驗,不定期有官差檢查。

    戶帖——明朝的戶籍證明,但是否戶帖用於登記住宿暫時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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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記功
               
    「噫!這班含鳥猢猻!沐哥,你說俺咋就是個軍戶?」邵廷達不規矩地坐在酒館長凳,右腿曲著踩在凳上,夾上兩片金黃的乳豬肉,又端起北面燒酒飲下兩口,啪地將筷子拍在桌上,滿面不快地搖頭對陳沐不甘道:「倘咱是個百姓,在這廣州府典一處宅院,遍看繁華豈不美哉?唉!」

    明朝房價並不貴,即便在廣州府,四五十兩銀子便能買上一座有四五間地段不錯的二層宅院,若是典買住上十一二年,甚至只需十兩銀子也夠;若說租房,那就更加便宜了。

    隨著邵廷達這話一出,酒桌上旗丁付元露出羨慕神色,黑嶺夜戰他一個斬獲都沒有還差點死在賊人刀兵之下,如今看邵廷達一股子財大氣粗的模樣哪兒能不羨?魏八郎這死小孩根本聽不懂邵廷達在說什麼,抱著小酒杯嘗一口南酒就有點迷糊了,又端著邵廷達的燒酒壺給自己滿上,辣得直吐舌頭。

    倒是同樣有個斬獲的石岐面露嚮往,接著又嘆了口氣,杯中酒一飲而盡,眼神灰敗地從小八郎手裡奪過酒壺。

    「你是有倆錢就光想花了!」陳沐搖頭笑了,看出付元的羨慕與石岐的心事,端著酒杯感慨道:「此次我等死裡逃生便已是幸運,又得了賞格可喜可賀,來,兄弟們同飲一杯!」

    廣州府對黑嶺群盜的賞格是四兩銀子一顆首級,陳沐旗下將八顆首級一名俘虜盡數交給張永壽,換來三十多兩銀子,這些銀子陳沐獨得二十兩,邵廷達亦分得十二兩,這一下可是令從沒見過銀子的邵廷達大為喜悅,就差抱著陳沐痛哭流涕,斬殺一賊的石岐也分到四兩,大夥的腰囊都鼓了起來。

    這錢放在大商豪賈手上興許也就是一頓飯錢,就像前世看《金瓶梅》裡西門大官人隨手給拉縴的王婆打賞都是十兩銀子,可實際上購買力卻絲毫不虛,趕上知縣大半年俸祿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明朝官吏俸祿不高的緣故。

    眾人同飲一杯,陳沐這才笑著取出一兩銀子放在桌上,指了指付元道:「雖然你沒斬獲,但也沒逃跑,我瞧見你與賊人扭打,這兩銀子你拿著,回清遠補貼家用。」

    說著陳沐又一巴掌拍在捧著酒杯喝迷糊的死小孩後腦勺,同樣給了一兩銀子,道:「我大明律,二人合殺一賊,主者記功升實授,從者賞銀。小八郎裝藥有功,藏好了回去買米吃!」

    魏八郎聽陳沐的話傻乎乎地把銀子揣進懷裡,看模樣是真打算聽話回去買米吃。付元瞪大了眼睛看著桌上銀子,愣了數息才嚥下口水不敢置信地問道:「陳小旗,這,這是我的?」

    「拿著吧,發財不是這一回,下次遇敵爭取砍個腦袋。」陳沐沒理會付元的驚訝,只是揮手讓他把銀子收下,接著說道:「吃過酒你去請個醫生過來,看看鄭老頭的腿有治沒治,醫藥……診金我出。」

    付元連忙點頭,沒二話連酒都不喝了,拿著銀子揣進懷裡跟陳沐打了聲招呼便往外走。要說付元此時此刻沒有激動感動陳沐是不信的,但要說這股感動能持續到三日之後陳沐也是不信的。

    這事對陳沐而言無非破財免災,一兩銀子不是小錢,但總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利益不能均霑便容易釀出禍端。說白了,清遠衛,除了有些血緣關係的弟弟邵廷達與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聽話的死小孩魏八郎,天底下再沒人能讓陳沐去相信。

    給魏八郎銀子,陳沐就當是給小孩零花錢了,給付元銀子他還真沒想著付元能幫他做點什麼,只要能讓人不起壞心壞他的事就夠了。

    至於鄭老頭,那是沒辦法的事,部下受傷總不能不管不顧,否則下次遇到戰鬥誰還敢拚命。只不過說實話陳沐覺得鄭老頭是夠嗆了,讓付元去找醫生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看能不能把鄭老頭活著帶回去,就算能帶回去,多半到清遠也活不過倆月。

    說句真的,這揮銀如土到處扔錢的感覺……真他媽不賴!

    又飲了幾杯酒,石岐敬了陳沐一杯說是『仗義』,隨後便回房去照顧鄭老頭,桌上只剩邵廷達與小八郎,見邵廷達心事重重的樣子,陳沐問道:「想什麼呢苦個臉?」

    邵廷達飲了不少燒酒,倆眼通紅地沉著臉想了半晌,這才彷彿下定決心般地從腰囊中排出五兩銀子,對陳沐道:「沐哥,要不咱倆湊十兩,你抽空給白百戶送去……百戶對咱挺好,咱得懂事去孝敬。」

    「嘁!」

    陳沐一聽就笑了,隨後愣住思索了一下,接著面上又轉笑容,心裡一波三折,這才伸手將銀子推了回去,道:「白百戶是做大事的人,他看不上這點銀子。該孝敬的早就孝敬了,不然你以為哥哥從七品為何月俸才三石?」

    張永壽做首級買賣出手就近四十兩銀子,白元潔家世比之絲毫不差,世襲百戶難道還能短了這十兩銀子?與其送上十兩銀子,倒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更何況,即便是要賄賂,也該是他陳沐自己出錢賄賂,哪有拿邵廷達的錢去賄賂的道理。

    這一趟陳沐算是知道了,軍戶窮是真窮,軍官有銀子那也是真有銀子,尤其像張、白二姓這般祖上做過衛所指揮使大員的,衛所幾千軍戶都像家僕一般,軍田半數都是軍官私有,能窮了才奇怪!

    「銀子你踏實收著,他要的不是錢,是你我兄弟的命。」陳沐輕聲說出一句,隨後重重地說了倆字,「賣命。」

    邵廷達撇撇嘴,雖然把銀子收了回去,眼睛通紅卻看不出一點醉意,小聲對陳沐道:「白百戶人不錯,兄長可別這麼說。要不是百戶擋著,咱兄弟都未必能活到現在。」

    見陳沐面露不解,邵廷達小聲道:「咱倆拿八個腦袋,那天晚上俺都不敢睡,張小旗那些人夜裡看咱跟狼一樣,俺看見白百戶跟張小旗說了什麼,後來張小旗才說從你這買首級,那種發怵的感覺才沒了,第二天張小旗就派人把一個軍戶拖到林子裡殺了……兄長你沒數,咱殺了十五個賊,車馬可馱了二十一具屍首,陳冠和他們死的那五個軍戶,腦袋都被記功了。」

    註:

    房價、典房價格出自明朝隆慶至萬曆年間成書《金瓶梅》以及《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中收錄的《明天啟二年休寧縣姚世傑加價復賣房屋紅契》、《明萬曆元年休寧縣吳長富等賣房白契》等,僅為估算,實際房價要視質量、地段、朝向、面積、門面等標準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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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藥局
               
    陳沐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觀念裡,完全意料不到明朝軍戶對首級的狂熱嚮往以及殺良冒功的膽量猖獗。

    邵廷達的話讓陳沐失去了繼續交談的興趣,扣上酒杯揉了一把魏八郎迷糊地快要睡著的臉,起身道:「走吧,回去看看鄭老頭,等醫生來瞧完了傷,下午去街市逛逛。」

    說著將酒菜錢按在桌上,昂首向外走去。

    通常老爺們不喜逛街,不過今日不同,陳小旗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即便心情再壞也仍然有逛街的意願。何況,心情壞,買雙皮靴興許就不壞了。

    陳沐一走一搖頭地站到酒肆外,他還真沒想到張永壽手底下有旗丁敢把主意打到他們兄弟頭上,暗罵道:「殺八個人還特麼震不住你們這幫王八蛋?」

    日光照得鴛鴦戰襖正暖,心底裡生起一股子燥意,可這燥意剛好能驅走脊椎骨陣陣寒涼。陳沐很清楚邵廷達不會騙他,但倘若邵廷達所言屬實,要不是白元潔開口,弄不好黑嶺夜戰的晚上他就被同袍明軍宰了。

    說這事張永壽不知情,陳沐是萬萬不信的,弄不好這後頭就有張永壽指使,只是被白元潔攔下了。

    真看不出來,這小王八蛋表面上整天笑眯眯地眼兒都快沒了,戰場上打起來慫的不行,背地裡下狠手卻黑的很!

    財帛動人心陳沐理解,八顆首級三十多兩銀子誰都動心,即便說暗地裡宰掉袍澤這種事史書上屢見不鮮,可史書上冰涼冷靜的字眼能和被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相提並論?

    只是現如今他對張永壽無絲毫反制手段,心中憤恨面上卻做不出什麼模樣。

    在酒肆外等了片刻,卻只見魏八郎在身後站著,回頭撩開酒字簾,便見邵廷達手抓著肉片就著燒酒大快朵頤,見陳沐望來心知他是等著急了,連忙加緊手上動作,最後乾脆將剩了半壺的燒酒揣進懷中,邊走邊搓手道:「沐哥也太奢侈,一頓酒三錢銀子,哪兒能剩那麼多!俺都帶回去,也讓鄭老頭兒嘗嘗北地的燒酒!」

    還顧著酒?陳沐一愣,心裡也肉疼起來,顧著前世習慣酒菜三錢銀子也不覺得多貴,可一想近日以來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便又覺得金貴起來,甚至看邵廷達將酒揣進懷裡還有些心疼……他心疼的是五大三粗的弟弟,不是這點銀子。

    記憶裡邵廷達自小跑到清遠衛跟著他玩耍,好日子確是一天沒過過。想著陳沐拍拍邵廷達肩膀,笑道:「方才一生氣,竟連酒菜都忘了,莽蟲說得對,拿回去讓鄭老頭也嘗嘗。」

    陳沐發現明人對生死之事看得很開,當然也或許只是邵廷達看得開,前腳說著他們夜裡差點被人弄死的事,轉頭重要性還比不上三錢銀子的酒菜;鄭老頭那傷勢讓陳沐都尋思著回清遠該怎麼操辦後事了,邵廷達還有心思請鄭老頭喝酒呢。

    心真大。

    回到旅店沒多久,陳沐剛找店家尋了碗熱水緩緩飲著清去身上酒氣,就見魏八郎『騰騰騰』地跑上客房,對陳沐道:「沐哥,醫師來了!」

    想來陳沐身體的原主與旗丁相處關係不錯,人人都喊他哥,就連八郎這小蹦豆子都喊得這麼順口。想歸想,陳沐起身快步走去,他還沒見過明朝的醫師呢,隨口問道:「付元腿腳倒快,從哪找來的鄉野遊醫,這可不容易!」

    「不是游醫!」魏八郎有些奇怪地看了陳沐一眼,琢磨著小旗怎麼就不盼著鄭老伯點好,竟想著尋來游醫看傷,但還是憋著小臉兒一本正經地說道:「是付兄長專門從惠民藥局請來的醫師,聽說診金可貴了!」

    惠……惠民藥局?

    那是什麼玩意兒?

    陳沐聽都沒聽說過!

    他對明朝醫生的理解不過停留在醫生坐館,或是行腳游醫的層面上,現在魏八郎這小毛孩子口中突然蹦出個惠民藥局,令他瞪目結舌。不過倒不習慣在小孩面前露怯,不懂裝懂地點點頭,逕自帶著八郎走進鄭老頭的客房裡。

    客房不大,瀰漫血腥與草藥味道,說不上多難聞卻也不教人好受。室中除了邵廷達、付元、石岐之外,還有一個未見過的藍衫老者,桌上放著四四方方的木盒,此時老者正一層層掀開鄭老頭腿上裹的麻布,看了兩眼傷口,略有驚奇地對付元問道:「諸位有精黃岐之術者?這麻布很乾淨,救了傷者的命。」

    付元聽到醫者說鄭老頭性命無虞,興奮地與邵廷達對視一眼,剛要說什麼便被邵廷達截住話頭對醫者答道:「俺們都是軍戶,身上備些粗劣傷藥,那麻布是陳小旗以水煮過的乾淨布條,說是對傷口有好處。」

    循著邵廷達的目光,老醫者將目光望到陳沐身上,正要行禮卻見陳沐快上一步,抱拳道:「在下陳沐,清遠衛小旗,見過醫師長者,方才聽您的話,我旗下卒丁性命無虞?」

    「軍爺多禮了,老夫程宏遠,實非醫師,不過在惠民藥局空長歲月的醫生而已。」見陳沐行禮,藍衫醫者程明遠同樣笑著回禮,隨後才對陳沐問道:「傷者腿部所患刀傷刃口極深,傷及筋骨。老夫醫術低微,雖能縫合傷口施藥治癒,卻無接骨續筋之能。傷者保命無虞,只是今後下地行走,傷腿多有不便……」

    陳沐皺皺眉頭,這意思大概就是鄭老頭今後不但是單腿瘸子,還要拖一條斷腿,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面上也露出難堪神色。不過隨後見到醫生程宏遠正微微頷首地看著自己,連忙變換神色對程明遠道:「長者無慮,在下只是感慨世事無常,能保全性命已出乎我的預料,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您盡快施救吧!」

    軍戶在明朝社會地位比較低,但作為匠戶中的醫戶,也沒高到哪兒去。元朝時太醫院主職尚為二品,至明初便降為三品,後來更是降為五品,地位不斷下降,映射著醫匠生存日益艱難,以至於年老醫生尚要看陳沐面色行事,擔心引他不喜診金尚且不說,若被這五大三粗的軍戶一頓毒打,豈不是無妄之災。

    「哎!老夫這便施救。」程宏遠聽陳沐這麼說才放下心來,旋即對陳沐道:「傷者需藥,還請軍爺差人前往藥局取治金創王不留行散,待老夫施針縫合,軍爺回去再取姜五片,人參二錢,米一合煎湯,或稀粥每日食之,接補元氣。」

    這事沒得說,陳沐才剛一扭頭,付元當即點頭重述一遍醫生的要求,邊走邊叫:「我去我去!」

    註:縫針——出自明朝陳實功著醫術《外科正宗》

    人參——嘉靖年間,人參一斤價格為白銀一錢五分,萬曆時升高至三兩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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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眼鏡
               
    趁付元前去取藥的功夫,陳沐與醫生程宏遠攀談片刻,這才知道惠民藥局原來早在宋朝便已出現,到如今雖遍及天下卻已走向沒落。原先惠民藥局皆為官辦,但後來朝廷清減冗官,官員沒減多少,卻將惠民藥局又官辦盡數改為民間私營,如此一來藥局的醫匠日子自然不再好過。

    除了惠民藥局,明初定下有關社會福利的政策諸如城中收養寡孤的養濟院、百姓公墓漏澤園,到嘉靖時期大多已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這些事在醫生程宏遠口中不過只是抱怨,但聽在陳沐耳中,卻分外刺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王朝的下場,就像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明亡後中國三百多年屈辱一樣。

    在過去他是個理性明黑,不時在網上罵罵木匠踩踩歪脖樹,等他重生到這個時代心裡更帶著一股子不屑,瞧瞧衛所的農民軍、看看那些軍戶都不願用的破火器,當兵的最恨的不是外敵而是工部吏員,這事兒能上哪兒說理去?

    他這一小旗軍戶在百戶白元潔手下還是當成心腹去取用的,可對上二十來個沒有火器的山匪都有丟下兵器逃跑的。張永壽那旗軍戶更為不堪,甚至出現失手用銃將同袍打死的意外。倘若只是在戰場上出問題尚且可以理解,初戰軍卒震怖,他自己也無非仰仗火器壯膽,活下來取得首級也是全憑運氣,但殺良冒功、殺軍冒功、買賣首級呢?

    陳沐現在不再想去黑明朝了,在他眼中明朝依舊很糟糕,但卻再升不起嘲笑、鄙夷之心。超過時代幾百年的經歷比不上眼見為實,過去他總以為一個朝代更迭之間,罪責可以推到一個人或幾個人身上,是皇帝無能、是文臣昏庸、是武官怕死?都不是,這一切都比不上『氣數將盡』短短四個字更來得直白。

    此時離明亡還有大約一百年,陳沐身在五嶺以南第一大都會的繁華的廣州府外,耳邊聽的是街市上傳來喧囂叫賣,心下里想的卻是清遠衛所軍戶自田間地頭收拾農具無精打采地回到衛所空虛度日。

    在帝國中興的前夜,陳沐立在天下邊角冷眼看著一切,卻只感到令人絕望的暗與寒冷,而所謂的中興究竟是興還是陳痾久已的難愈病體禁不住虎狼藥的迴光返照呢?

    儘管歷史早已給出冰冷答案,陳沐卻想趁這一切還未發生,去做點什麼,他想除了讓自己好好活下去之外,多做點什麼。

    程宏遠給鄭老頭用藥施針,原本要診金一百三十錢,但陳沐等人身上皆未換銅錢,便索性切下二錢碎銀給他,倒令年邁醫生感恩戴德地離去,走之前還說將來若有什麼需要可再差人去惠民藥局找他,隨叫隨來。

    這不就跟後世去醫院走時候護士說歡迎下次光臨一樣晦氣麼!

    可偏偏啊,陳沐覺得程宏遠這烏鴉嘴是說得沒錯了,他們身為軍戶,本就與金創之事分不開。

    待到下午,閒來無事陳沐打算出去轉轉,便讓石岐與付元輪換看護鄭老頭,此外也看護著他們的長矛火銃,與邵廷達、魏八郎出去街市閒逛,無所事事權當開闊見識。在這一點上邵廷達與魏八郎同陳沐一樣,都是沒進過城的鄉巴佬,走哪看哪都覺得新鮮。

    最讓陳沐感到神奇的是他居然看到穿著綢緞健僕隨行的豪商大賈鼻樑上帶著一副眼鏡!

    若不是顧忌其人趾高氣揚的做派與吆五喝六的隨從,他真想問問眼睛是從哪來的,難道明朝就已經有玻璃了?可他這些日子還從未見過有如眼鏡片般的玻璃製品,哪怕是白元潔的百戶所衙門都不曾見到。

    這種新奇物事讓他心裡好似貓抓一般,迫切地想要弄個清楚。

    不過沒過一會陳沐就不再為此著急,街市上赫然有一處店家門前左右打著白幡,上書『東西兩洋奇物』,店內正有一人對著日光試著副鏡片墨黑的物件架於鼻樑,這不是墨鏡又是什麼!

    待陳沐入店,店家見是三個落魄軍戶,雖說不上冷淡卻也沒多少熱情,問出的價格卻令陳沐暗自咂舌。這不是玻璃眼鏡,鏡片為水晶製成,說是來自西番的物什,單單一副簡陋銅框眼鏡便要價四十三兩五錢銀子,直接將陳沐勸退。

    『乖乖,一副眼鏡竟要十四顆人……』陳沐這麼想著走出店舖抬手便拍在自己後腦勺止住這個猙獰可怕的想法。自黑嶺殺盜匪賣給張永壽,他覺得自己頭腦裡關於錢財的度量衡越來越像個野蠻人,什麼價錢都要拿人頭來衡量,這種思想哪裡還有一點兒人民子弟兵、知識分子的模樣?不過這點兒羞恥感,轉眼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他突然有個點子:『玻璃……是沙子燒出來的吧?』

    兩個鏡片四十兩銀子,一個鏡片頂五個,不,單個鏡片值二十兩銀子。倘若他能把玻璃燒出來,這錢難道不是比大風颳得還快麼?

    也許很快,他就不需要再把首級當作度量衡了。

    陳沐的腦子轉得飛快,什麼發財了雇個廚子炒菜炒兩份兒已經被他拋在腦後想都想不起來,陳爺現在想的是造窯燒沙、挖土熬硝,發財致富走上人生巔峰!接著還未走出幾步又開始患得患失,萬一他的秘密給他招來殺身之禍怎麼辦?萬一這些秘法走漏消息怎麼辦?

    這讓陳沐感到憂心忡忡,直到他低頭看見身上的鴛鴦戰襖與腰間雁翎刀。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終於不再覺得自己軍戶的身份是個累贅,清遠衛,儘管那些農兵他真的看不上眼,但無可否認軍戶就是他最好的保護色,給他明目張膽跨刀持銃的權力。

    清遠衛,如果利用得好,便能在他尚不強大之前得到良好的保護,保護他,保護他的『小發明們』。即便同行窺伺,難道還有誰敢跑到衛所去偷秘方麼?

    陳小旗一點兒都不信,帶著這種邵廷達與魏八郎無法知曉的愉悅,他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廣州府城外的馬市。

    註:眼鏡——南宋宗室趙希鵠《洞天清錄》中提到「靉靆(音:愛戴),老人不辨細書,以此掩目則明」。

    嘉靖年間畫家仇英《南都繁會景物圖卷》中雜耍把戲隊踩著高蹺搖摺扇的演員帶著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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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胭脂
               
    陳沐買到了一匹戰馬,還是來自北方的下等戰馬。儘管這聽起來挺威風的,不過作為一匹十六歲高齡的戰馬,它已經不適合再出現於戰場上,因而幾經轉手最終以五兩七錢的價格落到陳沐手上。

    就像白元潔說的那樣,廣州府的商賈性格好,情況講清也不多賺錢,這匹馬是在揚州以三兩六錢收來,養了三個月每日好草料養活著,如今五兩七錢販出去,商賈能賺上三成。

    陳沐在牲口市上走走停停,問了許多家商販,不光弄清了廣州府馬價,就連西北兩口的互市馬價都打聽了差不多。馱物的駑馬騾馬不過一二兩、下等馬二三兩、中等馬五六兩、上等馬八九兩、上上等馬十三四兩,西北兩口互市大多都在這個價格。而廣州府的馬價則普遍要比北方貴上三成。

    當然,這只是單純以體態論的普遍價格。在健談的馬商口中,陳沐也知道了各地商市總會遇到那麼幾匹寶馬,品相好的寶馬甚至能賣出上千兩銀子,不過那種馬就算一年到頭廣州府也難以瞧見幾匹,通常都早早被送與達官貴人,哪裡還會輪得到商市上這些拋頭露面的馬販子來售賣。

    陳沐看中的這匹馬毛色鮮亮,大半個身子為白色,馬臀與尾巴倒是赤紅的,被陳沐起名為火燒雲。回到旅館,陳沐倒沒有恨不得抱著馬在馬廄睡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挺想讓馬兒跟他一起睡客房,就是店家不讓。

    索性旅店的馬廄本就拴著幾匹馬,其中還有兩匹比他的火燒雲看上去品相更好的健馬,這也讓他稍稍放心,不怎麼擔心馬兒的安全。

    送陳沐回旅店,邵廷達跟陳沐說了一聲,便又喊上石岐與付元想去見識見識廣州府勾欄院子究竟是何等風光。不過這倆人一個是不願將錢財花在勾欄院、一個是囊中羞澀有心無力,最後邵廷達便自己夜裡跑出去,陳沐也沒管他。

    元朝破壞了宋朝時豐富的商品經濟,形成歷史倒退施行宵禁政策。明朝沿襲元代,儘管商品經濟日趨繁華,但空有經濟總量邊疆時常有警,使得有明一朝始終施行夜禁。不過夜禁主要在於城內,城外要鬆弛很多,諸如勾欄院、賭檔多開在城外,故而明朝的城外多比城內繁華。

    陳沐不是真有多嫌棄勾欄院,他倒也挺想像邵廷達這樣見識見識明朝的花紅柳綠,實在是他剩下的錢都留有用處,不便多花在這等目下無關緊要的地方。待到今後賺了錢財,有的是瀟灑的時候,何必急於一時?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陳沐隱約聽到邵廷達回來的聲音,轉眼睡去再睜開眼已經是晌午了。昨夜一宿他都記掛著新買的馬,確實是一宿沒睡好。不過做小旗手底下有個魏八郎這樣雖然迷迷瞪瞪但手腳勤快的小孩挺好,等陳沐下到馬廄,魏八郎早給馬兒喂足了旅店的草料,正耐心地用毛刷給給馬清潔,見到陳沐過來打了個招呼,便又接著投入給馬兒洗刷的大業裡。

    倒是馬廄一旁立著閒聊的邵廷達、石岐等著見陳沐出來各個停下手中事湊過來,尤以邵廷達嗓門最大,「哥哥誒,你可算睡夠了,這都日上三竿咯!」

    石岐沒有邵廷達那麼近的關係,雖是不好說什麼,但也熱切地看著陳沐。付元更是陪著笑臉問道:「小旗,咱出去吃點東西?」

    陳沐開始看他們這嚴陣以待的還不禁納悶兒,老子睡個覺管你們屁事,一個個在這兒等著倒挺熱心。接著才反應過來,是自己沒醒他們也不敢自己去吃飯。

    這讓陳沐感覺奇怪得很,這幫人能在旅店外頭自由活動,卻不知道自己去吃飯,就等著自己帶?

    他還是沒真正理解封建時代的上下級關係。

    儘管不理解,但說實話,這種被部下等待、簇擁的感覺還真不錯,陳沐沒再多說,提溜著魏八郎的肩膀頭把他從馬廄拽出來,揮手道:「走,去吃些酒菜!」

    剛走出旅店,邵廷達便湊上來說道:「沐哥,昨天晚上俺見東邊有個酒鋪不錯,裡頭還有說書賣唱的,咱去瞧瞧?」

    陳沐瞥了他一眼,這傢伙五大三粗,昨夜裡睡的迷迷瞪瞪聽他很晚才回來,今天卻醒得比他還早,神采奕奕,不禁邊揮手讓他引路邊奇道:「昨夜去的哪家青樓,起得比我還早!」

    邵廷達紅著臉直笑不說話,讓陳沐大為驚奇,這可不像那個在清遠衛提著逛勾欄院子直張著五指搓褲襠的莽蟲,這裡頭一準有事兒!

    陳沐不問,自有旁人問,付元搓著兩手賠笑對邵廷達問道:「邵哥兒,那青樓姐兒長得可好看?」

    付元被充軍前是個偷兒,有一手沒學到家的妙手空空功夫,陳沐是沒見識過,不過料想功夫也不到家,否則也不至於被逮住。邵廷達是最看不起他,平日沒少使喚他耕地干活,抬腳便踢在屁股上落個大腳印子,沒好氣道:「不好看那能叫姐兒?」

    接著便是口中連環跳出什麼『手也酥來胸也酥』之類誇讚昨夜宿過的娼妓,還順口背出一句人家昨夜即興出口成詩。將付元聽得神往不已、魏八郎更是面紅耳赤,可偏偏讓陳沐聽出些不同來:那青樓的姑娘倘若真這麼好,邵廷達怎麼昨夜就回來了?

    怎麼著也該今早再回啊!

    接著聽邵廷達又給付元等人吹噓,說是和人家聊了很久,待天晚了便自己回來,陳沐這才回過神來,笑罵道:「嘿!你這呆屌,花了多少銀子?」

    邵廷達支支吾吾不說話,半天才對陳沐道:「五……五兩。」

    「五兩!?」陳沐瞪大了眼睛,極力遏止住想一巴掌將這傻貨抽翻在地的念頭,罵道:「五兩夠你九口吃喝不愁仨月!你就跟人家聊倆時辰?」

    五兩銀子能買十石上千斤米,跟他聊天的那是張金嘴啊!

    「不是,人家小娘說話沒要錢,就收了五錢銀子酒菜,後來還讓小婢帶著俺逛東街去給渾家買胭脂,胭脂花了四兩多。」邵廷達跟付元說話牛氣哄哄,可陳沐一瞪眼便說話都結巴,彷彿為證明自己沒浪費錢,還回首指著旅店道:「買了好多,都是現下廣州府最時興的,回去俺渾家看了肯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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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回還
               
    這下還真把陳沐僵住不知說什麼好,他倒是沒什麼心勁管表弟花銷,那銀子不偷不搶賣命換來的,邵廷達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天王老子都管不著。他就是擔心邵廷達被哄著聊倆時辰花出去五兩銀子,被青樓女子當傻子玩。

    可現在聽這意思也不像是被糊弄了,何況給妻子買胭脂,還專門找青樓女子參謀,陳沐還真想不到,自己這傻表弟還真挺……挺特麼浪漫!

    見邵廷達有些尷尬,陳沐朝前揮手問道:「你說的酒館裡,說書人講些什麼?三國演義?」

    他早想問了,這年月酒館裡說書的,是說三國還是水滸?印象裡西遊記是明朝小說,但現在有沒有他也弄不清楚。

    「三國?那都多老的東西了!」邵廷達是個心粗的,提起這事兒眉飛色舞,張牙舞爪地走到前頭背著身給陳沐講道:「昨天俺聽了一段,講的是戚將軍、俞將軍在福建討倭故事!兩將軍真是威風,把狗娘養的倭寇打得屁滾尿流……」

    說著,邵廷達的情緒突然有低沉下來,舔舔嘴唇百無聊賴地說道:「沐哥,廣州真好,俺都不想回衛所了,整天不是耕田就是給上官打雜,哪有在這兒這麼自在,想飲酒飲酒、想吃肉吃肉。」

    邵廷達這麼一說,付元便露出嚮往神色,不住地點頭;石岐眼睛亮了起來,不過依然沉默無言;倒是魏八郎小小的身子從陳沐身側上前,掐著自己的脖子做出鬼臉,怪聲怪氣地道:「廷達哥,別回去了,到時候我們看你被吊死!」

    話剛說完,被邵廷達一巴掌拍臉上捂著腦袋躲到陳沐身後哇哇怪叫。

    「想廣州過舒服日子,你也得有銀子花才是,就咱手裡這倆錢,夠花十天半月?」陳沐笑了,拍拍邵廷達道:「等回衛所了我想想辦法,看怎麼掙些錢來,有我一口吃的,不會餓著你們。」

    邵廷達揚起笑臉,在他眼裡他哥就是有本事,別說今後不會餓著他,就是以前都沒餓著他。付元腦袋靈活,雖然跟陳沐關係遠沒到十分親近,但他才是真正嘗到甜頭的那一個,抱著拳頭就差給陳沐當街磕下去了,拍著胸脯子道:「小的一定唯小旗馬首是瞻!」

    還會說成語了!

    倒是身後有人拽陳沐衣角,回過頭是魏八郎揚著臉睜大兩隻亮晶晶的眼,道:「小旗,我不要吃的,能不能,能不能也給我一桿鳥銃……火銃也行!」

    還火銃,老子怕你個傻小子把自己炸死喲!

    「行,我屋裡有一桿,回去送你。」說實話雖然陳沐更想給魏八郎弄一桿更保險的精造鳥銃,他挺喜歡這孩子的,不過魏八郎當今的身量剛比鳥銃高一點,裝好火藥拿著通條壓彈都要踮腳,讓他用鳥銃瞄準是強人所難,反倒三尺長的火門槍更合適一點,「你用著可注意點,別打到人。」

    「沒事沒事!」死小孩揚著臉笑得像個傻子,身出四根小蘿蔔手指頭,「打到人割了腦袋來廣州,四兩銀子!」

    「還特麼四兩銀子!」陳沐抬手又是一巴掌,他們這群丘八堆裡指望長出什麼乖孩子,索性按著魏八郎肩膀頭朝前走著,「回去我教你打銃,練練準頭就行,等你再長高些送你桿最好的鳥銃!」

    這麼一鬧,倒是先前因為快回廣州府的壓抑氣氛被消弭無形。

    晌午在酒肆吃過酒,幾個軍戶聽著說書人講的故事飲酒直至傍晚,付元去賭檔裡小玩兩把,黃昏之時陳沐帶著游手好閒的幾人回到客棧,剛想在床榻上眯著歇息一會,便聽客棧中吵吵鬧鬧,打開門是白元潔的家兵,通知他們事情辦完該上路回清遠了。

    陳沐有些疑惑,「不是說明日再回,這會兒?」

    現在回去,出城走倆時辰就入夜,何不明日早上再啟程?

    似乎經歷黑嶺一戰,白氏家兵們對陳小旗的態度稍有改善,但也沒好到哪裡去,家兵點頭也不多說,只道:「百戶軍令,小旗還請準備啟程吧。」

    白氏家兵也就是個傳話的,說什麼都沒用。夜間行路難的道理陳小旗都能想到,白元潔相比心裡也清楚,要啟程自有原因。陳沐也不深究,向白氏家兵告謝,便打發小八郎去叫起眾人,邵廷達與付元背起鄭老頭,收拾了行裝啟程上路。

    旗下眾人來的時候大多空著手,至多有刀銃槍矛與口糧罷了,走的時候都有了行禮。陳沐騎上馬兒穿著緞面皮靴,邵廷達一背囊好幾盒胭脂水粉,餘者也都買了些小物事零碎,魏八郎偷偷摸摸地把冰糖紅果用油紙包著揣進懷裡,還不忘往疼得直哼哼的鄭老頭口裡塞一顆。

    「酸甜,不疼!」

    如果說來廣州府時歷經一場血戰,他們身上多少帶著殺伐之意,有些許的行伍氣息,看了廣州府兩日繁華,再從廣州府往回走,模樣就兵荒馬亂了,活像群兵痞難民搶了東西逃荒。

    陳沐晃晃悠悠騎在馬上,跟著白氏家兵走了四五里路,這才行出路人稠密的路口,遠遠地便望見白元潔百無聊賴地拿著馬鞭甩弄路邊半人高的蓬草,幾個白氏家兵侍立一旁拉開警戒,更遠些的樹下,張永壽一邊怒罵一邊拿著刀狗屁不通地砍在樹上。

    「來了?」

    陳沐下馬抱拳行禮,白元潔招手讓他過去,掰開馬嘴看了兩眼,臉上笑意不多,道:「北馬比南馬強健,就是老了些,五六兩銀子,你倒也舍得!」

    白元潔是識貨的,一眼便將馬價猜得八九不離十,陳沐點頭賠笑,這才朝張永壽那邊望了一眼,正好看見那位一刀劈在樹上把刀嘣斷,氣呼呼地丟開刀柄,仰頭怒罵著什麼。

    「老子早晚殺光他們!」

    陳沐努努嘴,對白元潔問道:「這是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受文官歪鼻子氣,被小吏晾了一天一夜。」白元潔無所謂地望了一眼張永壽的方向,嗤笑著輕聲搖頭道:「想在律法之外跑關係,就別埋怨人家給氣受——你記住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10
第十九章 值防
               
    張永壽沒平白受氣,又送銀子又請人押妓飲花酒,陪著笑臉花費良多,風月場上倒是暢快合意,轉頭登門拜訪便吃了閉門羹,被門房小吏晾在門口整整一日,才拿到他想要的試百戶之職。

    張永壽的首級足夠,不但升了實授,還越過總旗官直接給了試百戶,補在清遠衛東邊的清遠峽百戶所,陳沐估計這次回清遠,再見面也就難了。

    好在陳沐並不期待與張永壽見面。

    不比來時黑嶺遇匪,興許是黑嶺的賊人知曉了這群軍戶厲害,回清遠一路平平安安,空費白元潔嚴謹防備。待回到百戶所,旗下余丁拉著幾人問東問西滿是好奇自不必說,邵廷達搬著馬札坐在院子裡給人講著在廣州府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對自己與青樓姐兒一度春宵的事自吹自擂,氣得他婆娘一直在後頭拿手擰他。

    陳小旗這兄弟生得皮糙肉厚,挨擰跟沒事人一樣,笑眯眯地接著講。不過夜裡興許是邵廷達拿出人腦袋換的胭脂水粉,讓陳沐在自己屋子裡聽了半宿幸福的貓叫。

    與旗下眾人歡愉的心情不同,因為內心中早就對廣州府的繁華有所預期,故而即使有所驚喜,卻也不至像邵廷達他們那麼開心,他腦袋裡一直在回想白元潔說的話。

    顛覆他的價值觀。

    祖上出身衛指揮使,官職同為從七品小旗的張永壽,可以被官員的僕役晾在外面一整天,這是有多瞧不起他?這可能是比直接揍張永壽一頓還要侮辱的做法,偏偏張永壽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等出廣州府一個人發狠砍樹。

    人或許都是得隴望蜀的,永遠都不知道滿足。

    在陳沐看來,張永壽尚且需要如此,若等他有功升職,怕是還比不上張永壽的待遇,到時候又當如何?

    白元潔沒打算讓陳沐歇著,次日一早,便有白氏家兵叩響陳沐的破屋門,揉著眼睛迷迷糊糊打開門,來的倒還是個熟人,上次騎著馬去田壟上給陳沐送倭銃的那個,抱拳便道:「陳小旗,百戶有令,此後直至春季,你旗下軍戶隨同戍衛清遠城南安遠驛站,請你今日啟程,操練軍戶輪崗值防,不可懈怠。」

    「安遠驛?」

    陳沐重複一遍需要職守的地名,對清遠近畿他沒有概念,索性記下稍後自找邵廷達問詢,才剛抱拳張張口想要說什麼,便見這見過兩面的白氏家兵遞交公文後又是一拱手,轉頭離去。不過才走兩步,轉過身來看了陳沐一眼,稍稍躬身抱拳道:「多謝陳小旗黑嶺護衛我家主人周全,在下白七,告辭!」

    說罷,白七走至院外翻身上馬,一騎絕塵。看他離開的方向,並非百戶衙門而是清遠城,多半是白元潔直接回了清遠城鳳凰街的白氏老宅,陳沐也就不想著給白元潔送銀子了。

    多多少少,白元潔心裡向著他,在黑嶺夜戰救他一命不說,還在後面避免了張永壽貪心帶來的麻煩,於情於理,這恩義他得報——到時候,送他份大禮。

    陳小旗的命,可不止區區十兩銀子!

    「小八郎,召集軍戶!」

    貪睡的小孩從夢裡被喚醒,披著破棉襖挨家挨戶把幾個軍戶叫到陳沐家院子時,他已經穿戴好衣甲,扣上鐵笠盔,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插好背後的認旗,吐了漱口水對幾人說道:「百戶所的調令下了,直至明年開春,輪值安遠驛站——安遠驛站在哪?」

    話音一落,除了懵懵懂懂的魏八郎,幾個軍戶臉上都露出喜色,邵廷達更是拍著大腿咧嘴笑道:「職守驛站,這可比上清遠城職守還要好些!安遠驛不遠,往西南走半日北江飛水口橋邊守著大道。」

    說罷,邵廷達對陳沐道:「職守驛站有地遮風擋雨,管食管住,還不必管驛站的事情,若是行人不多,還能向驛站皂吏借馬兒來騎騎!」

    這倒是不錯,陳沐緩緩點頭。照邵廷達的說法,安遠驛站向北只通北江西面的連州,事務不多,若是如此倒可借此時機讓幾個旗丁都學學騎馬,到底將來用著方便。

    不過看著自己麾下只剩四個軍戶,陳沐又露出苦笑,這衛所小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何時才能將旗下軍戶補全。鄭老頭的腿傷顯然不能參與操練,如今他麾下便只剩邵廷達、付元、石岐與魏八郎四名正丁,這般情況,陳沐是萬萬不敢遇到戰事的。

    雖然說沙汰了老弱,剩下邵廷達與石岐都是有膽氣與武力的,可到底人數太少,就算再有武力膽氣,四人能打得過十個人?

    同等兵力建制,輸的肯定是他!

    「對了,沐哥,鄭老頭的腿是不行了,歲數也大,今天他小兒子鄭聰去百戶衙門報備襲軍戶,派人去跟他說一聲叫他明日帶著兵器去安遠驛?」

    聽到邵廷達這麼說,陳沐的眼睛亮了起來,問道:「鄭聰,多大歲數?」

    陳沐可不希望再來個跟魏八郎一樣的小少年。

    「二十多吧?名字叫聰,其實看起來挺愚鈍的。」邵廷達擠著眼睛笑,隨後左右看看,指著石岐道:「跟他一般高,稍胖點。」

    「走,路過鄭老頭家時候說一聲,都備齊了兵甲,往安遠驛去!」陳沐這就放心了,對大夥說罷又對魏八郎道:「去屋裡把那桿火銃拿來,多取幾瓶子藥引藥,去了驛站學學放銃。」

    放眼百戶所,別的小旗肯定沒陳沐小旗這等殺賊換賞錢的機會,就連他們去廣州府前都沒經歷過陣仗,更不必說別的小旗了,所以衛所軍戶都是苦日子過慣,眼界就那麼高,有閒偷閒、沒閒務農,誰都懶得吃力不討好去修習武事戰陣。

    但陳沐的小旗現在可就不一樣了,嘗到甜頭的他們一提到兵事幾個人都是兩眼放光,恨不得有機會再去打上一場換些賞錢來!

    當然了,現在要把他們丟到戰場上,難道就不害怕了嗎?

    不存在的。

    該緊張還緊張,該害怕還害怕,至多是比新卒鎮定些許而已。

    走在路上,陳沐騎著老戰馬對邵廷達問道:「安遠驛近畿,可有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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