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9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3
第九十六章 買賣
               
    這麼大的手筆?

    陳沐能聽明白林鳳這個以舊換新的意思,點頭讓林鳳繼續說下去。

    開始他以為能和林鳳做成幾樁生意,但現在聽了這個開頭,恐怕他一樁買賣都談不妥。

    他上哪兒弄一千桿嶄新鳥銃去?現做需要時間,何況他不知道林鳳要這麼多精良兵器做什麼。

    「三十艘四百料戰船,帶船上八十九門佛朗機都賣,換二十艘修補好的四百料大船,一百八十門一斤佛朗機。」林鳳笑笑,抬手端起茶杯蓋又放下,道:「十艘船是修船錢,不敢讓大人吃虧,船上有六萬斤鐵、兩萬斤銅,權當炮錢。」

    陳沐不動聲色,心裡權衡出這事能做,修補船料來的容易,造佛朗機炮也很容易,就算直接對老多祿下單也還有得賺,關鍵是他從林鳳話語中聽出其兩個意思。

    第一個當然就是海盜王將來要有大動作,第二則是大動作需要很長時間,林鳳沒打算這筆生意馬上完成。

    不論修船還是造炮,都需要時間。

    佛朗機炮,尤其小口徑的佛朗機炮,是最好造的,基本上和鳥銃差不多,西洋人造佛朗機也不過是小作坊鐵板打一圈用一個個圓環套上去,連膛都不用鑽,比鳥銃造得快的多。

    鐵料足夠,有水力鍛錘的香山軍器局一個月就能打出一百八十門小佛朗機所需部件。

    關鍵是林鳳要用這玩意兒打誰?

    陳沐點頭,揮手讓身旁家丁記錄,道:「接著說。」

    「還要六百副鎖子甲、一千二百頂鐵瓣盔、一千顆矛頭、六百柄鋼刀、二十位虎蹲炮,草民沒別的東西換,船上的生絲、綢緞、瓷器還有些南澳的婦人小孩,再添三千兩銀子。」

    「大人,草民還要三百捧犛牛尾、三千人吃半年的米糧、一部分農具,草民也不知道拿什麼換,三十艘船的東西反正都給你了。」

    陳沐一直以為這個時代的明人倭寇,都是亦商亦盜,但現在他看林鳳這個做派算真正明白——眼前這人就是正經的海盜,把他這當個銷贓處,壓根兒沒有一點做買賣的打算。

    甚至他懷疑林鳳是清楚這些東西價格的,但就是嫌麻煩,直接一籮筐全丟在濠鏡澳,只要他需要的。

    「糧食、農具都好說,犛牛尾量不大,需要點時間也能弄到,修船也一樣。」陳沐右手在桌案輕輕叩著,道:「刀矛銃炮盔甲,上次林首領找陳某買兵器,陳某沒賣,轉頭你帶人把曾三老的巢穴燒了,這次你要的比正經營兵的軍備還強,至少武裝三千兵力,你要做什麼去?」

    說實話,林鳳要的東西太多,又都是破壞力很強的東西,唯一目的就是放火殺人,陳沐又不是商賈,這事他得好好掂量。

    林鳳拿了東西轉頭把潮州府干下來,就他要的這種軍備力量,如果都是價高質優的香山造,俞大猷麾下的營兵都未必有這麼好的裝備。

    「澎湖太小啦!」

    林阿鳳笑起來談不上多憨厚,但很瀟灑,「草民想去雞籠住一段,那以前是林道乾的地盤,現在他受了招安,給郭成參軍議事,還立下功勛很受重視,應該不要雞籠了。」

    陳沐輕輕點頭,這是什麼野心?林鳳這句想去雞籠住一段,和他過去說想在濠鏡種種田的意思一樣,剛把曾一本的巢穴端了,又要來收拾林道乾的地盤。

    沒什麼感慨,陳沐點頭之後接著笑眯眯地搖頭,道:「不對,林阿鳳你沒說實話,林道乾的兵力本來就沒你多,你掀了曾一本的南澳,手下船隊應該更大,人手也更多,南澳的海盜群龍無首,他們應該有很多歸降於你才是。」

    「要打雞籠,你用不到這麼多兵器,尤其虎蹲炮,在海上只能近放,現在海面上沒人能擋你。」陳沐連叩桌案,道:「還有德川家康,一個三河兵力上萬的小軍頭,也拿不出什麼能跟你相匹的東西,要說你會為他打仗我也不信,你想要什麼?」

    不是陳沐眼大肚子小,也不是他打心底裡看不起德川家康,實際上這個時代沒人能瞧不起三河那個小大名,即使他此時正在被武田欺負。

    而是現在坐於對面的林鳳實力雄厚,他是此時東亞海面上的無冕之王,隨時拉出數千海盜組成強大兵勢,不論才能還是勢力,都足夠得到陳沐的尊重,只是為送三百束犛牛尾看起來太過兒戲,尤其夾雜在各種新銃火炮當中。

    林鳳所圖甚大,陳沐感覺他是想去呂宋和西班牙人過招。

    「千戶和佛朗機人關係好的很,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為好啊!」

    果然!

    林鳳前一刻還在笑,下一刻已擰起眉頭,「做個買賣怎麼這麼墨跡,東西都給你,草民就要大人一句話,給不給,不給林某也沒辦法,去雞籠碰運氣罷了!」

    「你還急了!」

    猜出林鳳的目的,陳沐對他的不敬一笑而過,「買賣沒問題,一兩年啊,東西都能給你。不過你最好別打雞籠,林道乾現在是朝廷的人,你打雞籠最好的結果不過是林道乾復叛,弄不好還會有朝廷水師去剿你,海外明人活著不容易,犯不上去自相殘殺,天下大著呢。」

    「別那麼大勁頭,我是聽命於人的衛官,你是自由自在的首領,按說聊不到一塊去。不過你林阿鳳在海上那麼威風,陳某要是多說幾句話,能讓你熄了抄掠沿海的心,那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沿海的老百姓沒招誰惹誰,像曾三老那樣衝到別人家把房子燒了,不好。」

    林鳳看著陳沐,表情玩味……這個千戶整天足不出戶,懂得還挺多,換了尋常官員根本不知道德川家康是誰,就連他也是從俘虜的商人口中知道德川家康得到一艘沉船裡的牛尾,才有了收購牛尾的心思。

    這陳二郎卻像信口拈來,讓人驚訝。

    「不用驚訝,我對大海很有興趣,說來聽聽,你想從德川那得到什麼?」

    林鳳灑然輕笑,搖頭道:「不是什麼大事,無非是想借牛尾跟他搭上話,他們一直在打仗,我想從他那買幾百個本來要殺掉的俘虜,我那個莊公,他是落魄浪人的出身,一心想要做個他們國家書裡那種武士,我給不了他封地,好歹能給他弄點手下,也算對得起他為我賣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3
第九十七章 手冊
               
    香山軍器局,可以全力開動了。

    剛好香山旗軍也到了要換裝的時候,陳沐可沒打算把最好的關銃賣給林阿鳳,原本屬於香山千戶所清一色九成新的火繩鳥銃,挫掉印記,林鳳當面驗貨後頭天就裝了四百桿裝在大船上運回去。

    林鳳被陳沐留在濠鏡住了幾日,也無非是飲酒作樂、清點貨物之類的事,隨後留下莊公,率船隊返回澎湖。

    走之前留下兩艘大船,由李旦華宇在碼頭的人手在船首船尾釘上大塊上漆木板,留下字跡。

    陳沐以前的船隊沒有正式名稱,現在有了,叫閩廣合興盛,最早的兩艘合興盛福船就在林鳳手上,是閩廣海寇總首領林阿鳳與濠鏡貿易的指定用船,也只有這兩艘船才有權利入港停靠。

    他們規定的標準是每三月往返入港一次,直至林鳳所需的貨物交清。

    等林鳳走了,返回香山千戶衙門的陳沐幾乎要蹦起來,在千戶宅裡壓著燕歸舫送來錦兒玉兒的琴箏曲調跳躍起舞,也不知他是怎麼把悠揚柔和的曲子跳得殺氣騰騰。

    大發了。

    六萬斤鐵、兩萬斤銅不提,沒有硝黃,但往來閩廣海域的商貨多得數不勝數,與這相較而言林鳳添上那三千兩銀子不過小數。

    二百多名婦女,在陳沐與周行交接後落戶香山,也有些婦人不願再回去過日子,有些留在濠鏡討生活、也有幾個歲數小的被燕歸舫的蘇三娘收下。

    這對陳沐而言純屬日行一善,他也沒指望能從中取得什麼利潤。各類貨物在李旦的傾銷下很快被濠鏡準備離開的夷商搶購一空,都是明朝、呂宋的時興貨物,曾三老賣不出去、林鳳也沒有渠道,反而被陳沐撿了大便宜。

    林鳳也不是傻子,他那些銃炮確實都是不禁用的貨色,炮由關元固帶著送到南海縣爐戶那裡融了換成上好的鐵,銃則被陳沐留了一千多桿品相稍好的,備著將來送人,剩下四百多桿破鳥銃和一部分難以脫手的貨物,直接奏出手本送到肇慶,直言海盜林鳳把南澳島得到的大批海寇贓物上交廣東。

    張翰還真弄了幾枚獎章,召陳沐去肇慶問話後,甚至還親自給林鳳寫了封信,一面言說他願意歸降,朝廷可給他水師參將的官職,另一面鼓勵他在海外多行善事,並且威脅他做了壞事就會和吳平、曾一本下去作伴。

    大夥都很驕傲,張翰有張翰的驕傲、林鳳有林鳳的驕傲,就他陳沐能跟誰都處得來。

    因為他不驕傲,他只琢磨別人的需求,想辦法把別人的需求和自己的需求並到一塊。

    犛牛尾由引商裡的老商賈去收購;鳥銃則毫不費力,香山旗軍的兵器換代,軍器局新造一桿關銃,就把一桿舊式鳥銃印跡挫平入庫;佛朗機也是小事情,更不用說,要說費力氣的也就是鎖子甲了,小鐵環要一個一個卯住,否則防護力太低,陳沐也不想在這事上讓匠人太過勞累。

    乾脆給林鳳定了一月交付二十五件,兩年交清。

    並不是他香山軍器局做不出這些東西,非要拖兩年才行。

    他可不想只給別人增強兵勢,眼看著朝廷賞賜都慢慢發下來,他的官職也就要有著落,今後麾下武備的需求還大得很,只想著賺錢那是肥豬,要有力自保才行。

    兩年,也許用不著兩年,他就不怕林鳳手裡有這些東西,有也翻不了天。

    顏清在月港發來書信,與書信同來的還有五十四兩金。

    閩廣會館的生意還不錯,如今與各個海商都有聯繫,來信問陳沐下一步怎麼辦,以陳沐的意思出租庫房之類的業務賺錢不少,但都用來上下打點,有邵廷達的父親和家裡一些小輩幫忙,讓他們會館成了月港最大的情報販子,隔一兩月就有各地商幫跑來蹲點交換情報,挺熱鬧。

    信上顏清還提了在月港站穩腳跟,想讓顏清遙把鼓腹樓關張,他攢了一些銀子,該給顏清遙尋個門當戶對的婆家了。

    陳沐回了封信:鼓腹樓關不關張是無所謂的事,閩粵會館一年頂鼓腹樓十年,但找婆家還是要從長計議的,說的好像小顏掌櫃是你給她尋個婆家她就會高高興興嫁過去一樣。

    顏伯要是顏清遙爹也就算了,可顏伯不是,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能壓住這位混世小魔頭?

    不論如何,這段時間的確是香山千戶所發展的黃金時期,既有錢還有糧,主官陳沐又鐵了心要把香山刻出個模子給今後升任指揮使管教衛所鋪路,成日忙著召集旗官議論規制,隨著命令規制一條條下達、試行接著形成制度,讓香山幾乎一天一個樣。

    「諸百戶所旗軍,每十日操練五日,其中四日在百戶所,一日在千戶所;餘下五日,兩日上課,識字、算數;兩日休息,一日巡行轄區。」

    「所操練者,炮、銃、矛、刀、牌,戰陣、操船、水陸隊形及拉練,每日上午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

    鄧子龍納悶道:「千戶,操練容易,上課,去哪上?蒙學都被魏僉事的娃娃旗軍佔領了。」

    「這事不要急,我已讓蒙學的謝先生傳信廣招落第書生,已撰文向廣東學政大宗師遞交興建社學開蒙的請求,等待准許即可,社學要招至少十名蒙師,選德才兼備者,到時陳某親自登門聘請。」

    「每日朝食前,由各小旗督旗下旗軍從頭到腳,衣甲穿戴可整齊、行纏鞋靴可干淨,腰刀、長矛、銃炮可養護良好,不好者受罰,再由百戶檢查,百戶檢查出來不好者,小旗一同受罰。」

    出乎意料,各旗官對這事毫無反對,封建時代的軍人,別說陳沐只是要求他們穿戴整齊保養軍械,就是讓旗軍每天倒立集合都沒人有意見——只要他喜歡。

    「晚食後聚篝火旁,各小旗帶部下十名旗軍,學習紀律背誦條令,每小旗選出口齒清晰者宣講歷次戰鬥表現出色者。」

    陳沐想了想,看向石岐,道:「石百戶,這事由你做,老本行了,從現在這些陞遷的旗官裡挑選所立功勛,撰文成書,在座每人都可以寫一寫,讓旗軍看到奮勇作戰就能得到陞遷希望。」

    「所有這些,陳某已編做《旗軍操練手冊》,軍器局做出雕版正在印刷,小旗以上人手一冊。」

    陳沐說著,深深地看向最早跟隨自己的老手下,也是頭腦最活泛的落第書生,笑了。

    他知道寫出話本應該宣傳誰的功績,也知道別人的功績又是忠於誰才得到陞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3
第九十八章 鯊船
               
    受到操典約束的不僅僅只是旗軍,香山的軍匠、余丁,同樣受到約束。

    隨著來自南海縣爐戶、海盜王林鳳的軍械訂單,香山軍器局現階段規模捉襟見肘,毫無疑問會影響到下一步陳沐升任指揮使後對軍備的巨量需求。

    為此,陳沐又新招募了一班匠人,三十餘家作為他的家匠,進入香山軍器局,從事晝夜看護鍛錘、操持鋸機的工作,待其熟練後再加入鑄炮的事業。

    對陳千戶而言,鑄炮是香山最重要的事。

    新匠人的加入並不能讓香山造軍械的速度提高多少,最大的改變不過是在軍器局花高價從南海縣佛山鎮引入一座日出鐵七百斤的大高爐,並從佛山雇來三名制甲良匠,抽鐵為絲、卯絲為環、連環綴甲,來傳授軍器局專事制甲的匠人。

    陳沐給這三名甲匠的工錢高達三個工一兩,雇他們兩個月,合六十兩。不但學制鎖子甲,也學制鱗片甲及護臂鎧,為日後製作中式板甲打好基礎。

    當然,不論雇工錢還是社學教員錢,俱走香山所庫帳,反正香山所庫銀多得花不出去。

    陳沐自己的錢也多的花不出去。

    船匠香山所是不缺的,每個余丁基本上都會修船,香山船廠有一百七十多個余丁跟著廣州府派下來的船匠學造船,修補林鳳送來三十艘大福船的事進境很快,其中一艘四百料福船直接被船匠拆了艏樓艉樓,在其上搭建三層木質屋舍,讓木匠雕刻出精美裝飾,同時修改船身、增減構造,造成畫舫。

    如今已進入上漆雕畫階段,客居廣城的蘇三娘過來看過,對畫舫很滿意,至多九月就能入江重新開起燕歸舫。

    香山的余丁則除紡織外,依家中旗軍所屬總旗劃分伐木、捕魚、飼養等事務,等到農忙諸事皆休,專務農事。

    香山地少,這樣的分配剛好合適。

    八月上旬,關元固興沖沖地跑來拜見陳沐,雙喜臨門。

    「千戶,四門材質不同的二斤炮已造好裝車,而且……香山船廠十艘百料戰船已造成!」

    陳沐等很久了,今年三月,他們拆了從濠鏡佛朗機人船廠得到五丈三尺長的單桅小船,隨後開始依照其特點仿製,到如今五個月過去,雖然才造出十艘百料小船,但這是香山船廠首批自造船艦,同樣令陳沐喜不自勝。

    「走,去船廠!」

    牽馬的牽馬,隨行的隨行,一行十餘人策馬捲起土龍,向船廠疾馳。

    待策行至船廠官道,便已能望見傍晚波光粼粼的淺海停泊十艘船艦,至岸邊下馬,陳沐只覺這些與西人單桅小船風格迥異的快艦十分符合他的審美。

    「這麼大?關匠,給陳某講講,造艦過程,與這種船的特點。」

    關元固早有準備,對陳沐道:「今年三月,船廠拆掉那艘西洋小船,構造簡單,其與我船所不同者,一在肋、二在艙、三在底。」

    「我船因隔艙少龍肋,夷船無隔艙多龍肋;我船底尖、上寬下窄,夷船底圓、上窄下寬;所以夷船左右更穩,可架火炮。」關元固說起這些頭頭是道,甚至透著興奮,「四月,耗料一百四十,工五百二十,造成一艘快船,以其圓底仿造,船速極慢,遂拆掉棄用。」

    「五月,浪衝鮫鯊上岸,船匠稍修首尾,仿魚型以尖首、寬身、窄尾,既為戰船,千戶重炮戰,便以夷船圓底為制,單桅硬帆,入海航至新會,百六十里八個時辰,又推僅剩兩門五斤炮分架左右打放,炸了一門,船沒事,故推為定製。」

    關元固說起五斤關炮在船上炸掉時表情極為正常,眼都不帶眨的,看得陳沐光想笑。

    「不算撞角,船底長五丈六尺,最闊處一丈四尺,用料二百三十四,用工七百四十,用的都是好料,耗銀一百四十四兩,可載米一百八十八石。」關元固對督造出如此海船十分驕傲,老匠人鬆弛的臉皮都寫滿了容光煥發,抱拳道:「船型已定,其載員二三十,設五斤炮四門、佛朗機六門,當不在話下。」

    自陳沐至船廠就已有匠人跑去開船,眼下已經劃著舢板過來,陳沐滿意地點頭,帶關元固登上舢板,登船視驗戰船。

    他就說這船造大了,看著比原來的單桅小船大了三分之一,現在關元固一說果然用料超過二百料,長度超過十八米在這一時期的東亞海上已經可以稱之為中型戰船了,雖不如四百料福船那麼大,卻剛好合用。

    何況將來這艘船載的是香山軍器局新造五斤炮與佛朗機,既能給小船體造成殺傷、也能對船上敵軍造成殺傷,造得小了裝不下炮,造得大了也沒什麼用。

    陳沐預想中的水師主力船艦可沒這麼小!

    即使十斤船炮造出來,這艘船也只能在船首放一門,那種大傢伙對這艘船的船舷來說還是不合時宜,況且船尾依照陳沐的要求,放著大漁網和漁具呢。

    陳沐對這艘船的定位,既是近海巡邏防禦快船,也是將來衛所的武裝漁船。

    船體僅刷過桐油,還未上漆,也沒有依照習慣在船身畫上魚鱗或漆黑,船內同樣未經修飾,僅留出四個置放火炮的炮窗,佛朗機是殺人炮,後坐力又小,船舷上的迴旋架才是它們的位置。

    儘管內外都為新船體,但船上一樣是艏艉高樓的模樣,底部兩側與艏艉下是隔艙,中間有通道,兩側隔艙上則有四尺高通鋪,上面是甲板,勉強夠翻身,通風一般。

    艏艉都有炮台,不過艏樓下是增強撞角衝撞能力的木質結構,艉樓下的增強上下衝擊的構造能保證上面安放一門臼炮,裡面則是廚房,直通底部倉庫。

    船帆不是蓆子,香山所富裕起來也不必再和海盜一樣,他們的船帆是托泉商買來的好帆布,更輕便,升帆也更容易。

    這樣一艘船,除了水兵休息不舒適、不適合近戰外,在整個亞洲海面上炮戰都能佔據很大優勢,符合陳沐的預期。

    「既然是衝來鯊魚有的靈感,就叫香山鯊船,看來造大船要等海上衝來鯨魚了。」

    陳沐說著就笑了,大致構造他明白一些,揮手道:「讓船廠繼續造,今年夏天,整個岸邊都造鯊船。回去我給大船製圖,等拆了佩雷拉送來大黑船後一一對照,明年再說造大炮船——我們去看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4
第九十九章 百廢
               
    火炮沒什麼好看的,單純鑄鐵二斤炮要想打百發不炸膛,炮身要重到二百斤開外,口徑一寸的小炮壁厚斤兩寸,老關覺得不合適,乾脆就沒造。

    銅炮倒是輕,一寸的口徑,炮口二寸、炮尾三寸半、身長三尺四,才九十七斤半,結實耐用,而且銅炮還有一個優點,快炸膛的時候它會先鼓起來,然後再打放才炸,能避免危險。

    就是貴,一門二斤炮算上廢料,料錢足有十三兩銀。

    步炮用這個還行,船炮沒必要使用這麼金貴的東西,二百多斤的鐵炮料錢才四兩多,也合適的多,最大的問題就是鐵炮做不大,做大騾子都馱不動。

    老關還有另一門炮讓陳沐驗收,是鐵芯銅殼炮,比銅炮厚重、比鐵炮耐用,一樣形制要一百四十七斤,料錢六兩,工時比兩者都多,因為泥模要造兩遍,一遍鐵芯、一遍銅殼。

    新炮更輕便,同樣打出的炮彈與威力都更小,能打二百七十步,二百七十步外炮彈就擴散地厲害,五百步外完全失準。但其輕便的特性同樣能在接下來的路上戰爭中大放光彩。

    新式炮車也做了出來,由一匹馬拖拽的炮車有兩個輪子,延伸出去的反曲柄鐵炮架在置放時能落在地上,能很好的幫助火炮卸去後坐力,並搭載用於輕炮螺旋調整炮位的把手,使用極為簡單。

    包括炮身及清洗具全套與十二顆封裝炮彈及火藥,銅炮重二百五十二斤,鐵芯銅殼炮重三百零一斤半,炮彈為十顆實心鐵彈與兩顆新式散彈筒。

    同時因為陳沐的要求,為應對最差的路況或騾馬累死的窘境,炮架上有幾個僅微量影響穩定的可拆卸部件,最差的情況就是由人生拉硬拽,也能行進。

    畢竟南方有太多山川河流了,陳沐也不知道臨近戰時究竟有沒有讓他從容運兵的路況。

    火炮就是力量,他的軍隊在戰時必須擁有火炮支援。

    如果每個總旗手上都有一門二斤炮,一個千戶手上有五門五斤炮,大軍陣作戰他的敵人在三百步外挨上一輪就自行潰散了。

    讓陳沐感到驚訝的是,關元固鑄炮已經鑄出心得了,認為口徑每大一寸,則炮身長三尺三寸,能讓炮彈打出去儘量為直線,這讓他很是欣慰。

    合著新炮還是三十三倍口徑火炮,這種計量方式還比較簡陋,因為老關算的是全炮長度,既算上藥室也算了炮尾。

    總的來說是個創舉,可以推為今後火炮定製,依次能夠算出十斤炮的炮身長度,將達到一丈——陳沐覺得,等他的船炮造出來,這片土地上就沒紅夷炮什麼事了。

    「魏八郎那些娃娃兵,以後駐在炮廠,閒來無事任何人不得進出,違者就地擊斃。」離開炮廠時,陳沐下達一條這樣的命令,「用泥模造試炮,試成推為定製,可以用鐵模,分開榫卯一起的鐵模,刷上能分開銅液鐵液的材料,灌鐵水、再吊到另一個鐵模中灌銅水,省的泥模打碎再做,能快很多。」

    「至於刷什麼合適、和怎麼做,我也不太懂,還要靠關匠去試,還有就是爐溫。」陳沐敲敲腦袋,道:「我回去想個鼓風的東西,好像炮這東西冷卻時溫度慢一點比較好,關匠多注意吧。」

    關元固帶著幾名匠人把陳沐一路送到外面,看著陳千戶翻身上馬又下來,問道:「關匠回頭找個筆吏,把造炮這些流程編纂成書,以後是可以傳世的。」

    回衙門的路上,陳沐一直感慨著這個時代,其實練兵沒什麼神奇的,一個嶄新的千戶所慢慢發展為能打仗、有精兵的千戶所也沒什麼特別,真正讓他感慨的就是香山軍器局與香山船廠。

    這是真正的從無到有,從關元固打出第一支鳥銃,從關老二做出第一具膛床,原本還說讓關尊耳去南京工部任個小職,現在轉眼有了軍器局,也用不著出去任職了。

    軍器局的發展才是真的快,只需要技術與熟練工匠,其他一切廣東都能提供。香山軍器局打造所耗鐵料與南方最大的冶鐵集散地佛山產量相較,不過是九牛一毛。

    剛回衙門,順德千戶邵廷達就一臉鬱悶地坐在衙門門檻兒上,邊上畏畏縮縮站著幾個順德千戶所旗軍,真和看護衙門的家兵討水喝。

    「哥,你可算回來了。」

    「喲,這不邵千戶麼!」陳沐賊笑著圍手足無措的邵廷達轉了兩圈,末了才拍拍他肩膀,問道:「當千戶的感覺,美不美?」

    拋鎧韁繩讓家兵牽馬去馬廄,陳沐攬著邵廷達朝衙門裡邊走邊道:「進去座,就是去順德也是我弟,坐外面幹嘛,還有你的兵,進衙門裡歇著,正晏去叫人弄點酒菜,好好招待著。」

    坐到正廳,陳沐臉上的笑意還是下不去,整個香山千戶所都沒人想到最先當上千戶的會是邵廷達,就他們的戰功,最早的十部百戶升任副千戶是情理之中,濠鏡那三個百戶至多也就能升到諸所的僉事一類官職。

    「沐哥你手好了?」

    陳沐的夾板去了,低頭看了一下,活動手臂笑道:「還沒好全,快了——說說吧,順德需要什麼。」

    「唉,當千戶一點都不舒坦。」邵廷達長長地嘆了口氣,「順德千戶所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去了才知道當初剛來香山哥哥你有多難,我也沒你那能耐,只能找沐哥搬救兵了。」

    說著,邵廷達苦著臉指向外面,道:「看我那旗軍破衣爛衫的,這已經是裡頭最能拿出手的兵了,所裡有四百多人,有些老旗軍覺得我害死他們千戶,不服,那些新旗軍又不能打仗,什麼事都不好辦。」

    「我想借錢、借糧、借人,沐哥幫我。」

    這些事只有陳沐能幫忙,也只有陳沐願意幫忙,他笑道:「先招兵,這幾日你在香山住下,學學軍余是怎麼織布的,老白他們幾個也都在學,等賞賜下來肯定都是要外放做千戶副千戶的,我還不知道兵部對陳某怎麼安排,沒意外的話織出綢緞、伐出木料都運到香山,一年一結。」

    「銀子分軍戶、所庫和將來的衛庫,所中所有衛官只能取二分,至少讓旗軍吃飽穿暖,其他進所庫,以後香山軍器局與船廠對軍器船艦明碼標價,供應各千戶所。」

    陳沐這話乍聽起來沒什麼,實際上他想讓今後衛所從原料供應、物資變現再到產出回流,形成完善的產業鏈,自成體系。

    「現在二所互不同屬,所庫不能動,我從私庫支你千兩銀子,再從香山調一個百戶所去幫你招兵練兵,其他事等朝廷封賞下來再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4
第一百章 封賞
               
    朝廷的封賞還沒到,黎恕來了。

    「在下嘉靖三十一年舉人,先後任職浙江縉縣教諭、鄱陽縣令,前年回鄉養老,受陳知縣囑託,籌纂《清遠縣誌》,故特來拜訪陳千戶,有唐突之處,還望千戶海涵。」

    黎恕年歲很高了,不然也不至於回鄉養老,陳沐與之相較就是個小年輕,面對長者陳沐一向尊敬,何況這是編修縣誌,豈不是意味著陳爺要被寫進志裡去了?連忙迎至上座。

    「老先生快快上座,清遠縣誌,晚輩也算在清遠長大,您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一定鼎力相助。」

    陳沐笑容可掬,他很好奇別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角色。

    黎老先生看上去很容易相處,雖被請往上座,並不以此自矜,只坐客座拱手道:「老夫既受人之託,需忠人之事,編修縣誌欲分封域、建置、學校、嘗祀、風俗、食貨、兵防、秩官、選舉、人物、雜誌等四卷七十六類。此次前來,一是聽聞清城白千戶所言,陳千戶曾做清城千戶所輿圖,特來相求。」

    黎恕說著拱手,面上帶起笑意,道:「二來則為錄陳千戶生平於志中,清遠兵事不多,近年不過倭亂而已,陳千戶曾隨白千戶出城迎戰,老夫也是來問詢戰事情況,也好記錄,還請陳千戶相助。」

    「理所應當。」陳沐笑笑,揮手讓家兵去取他宅中輿圖,笑道:「晚輩確實做過清城輿圖,不過做的並不細緻,眼下所中鄧千戶是製圖高手,也曾去過清城,若老先生不急,可等幾日,由鄧千戶潤色後,陳某派人送往清城,您看如何?」

    「這再好不過了!」

    編纂縣誌這事,通常所事繁雜,但人事上不會有太大阻礙,人人都想名留青史,被找上的人喜不自勝,又怎麼會拒絕他們一點微小的要求。

    黎恕帶著青衣小帽的隨從,從竹背箱中翻找出一冊書錄,翻開尋覓一陣,遞給陳沐道:「這是老夫據清城白千戶口述,所錄清遠城外擊倭寇之事,請千戶過目。」

    「那場仗倭寇兵勢比旗軍多,指揮召集五部千戶聚兵清遠,陳某記憶猶新,若非靜臣兄……」

    陳沐笑呵呵地接過書冊,邊說邊看,眉頭皺起,話頭便戛然而止。

    書稿用的不是什麼好紙,只見黃紙黑字敘述當時的情形:

    嘉靖四十五年冬十一月,倭寇廣東,賊破清遠峽直逼衛城,清城大警,士民惶惶黎庶驚怖。指揮齊聚五兵堅壁清野,賊至城下設伏挑戰,清城百戶白元潔不懼,出城野戰,小旗陳沐勇猛,斃賊執旗,再斃倭首,賊遂散。

    再翻動人物誌,在屬於他那一節,像什麼夜宿黑嶺同行皆懼夜不能寐,唯沐坦然自若,奮關張之勇手格數賊致賊退走;什麼清城臨賊無懼、銃無虛發擊斃倭首之類的不要太多,整個一古之猛將躍然紙上。

    讓陳沐產生自己記憶錯誤的恍惚感受,雖然事情好像確實是這個樣子,但他清晰地記著別人夜不能寐是出於警覺,他呼呼大睡是松怠而非無懼。至於關張之勇更是無稽之談,關張能被絆倒?

    這大約就是陳沐感覺最詭異的地方了,只記錄事,沒人知道他當時是什麼心態。

    頭一次上陣他頭腦空白,如今回想起來也只記得自己後退時被絆倒,肚子挨了一腳不知道疼,還有用拳頭擂死個山匪,僅此而已。

    但在人物誌上透過這些字去看,就不是那個感覺了,陳沐感覺當時因緊張而丟失的記憶被補全了——原來陳爺那時那麼勇猛的嗎?

    自己都不知道誒。

    「陳千戶,怎麼,志上編撰有誤?」

    「啊?這志啊,呵呵。」陳沐抬起頭眉間自然舒緩,正對上黎恕十分認真的問詢,合上書冊頓了頓,以同樣認真的神情,道:「準確無誤,靜臣兄所言是非常中肯了。」

    言之鑿鑿。

    陳沐美滋滋地和黎恕談及在清遠的幾處硝洞和老人家想知道的事宜,並更輕鬆地送走他,許諾在鄧子龍潤色輿圖後派人送一份前往清遠。

    這個時候潤色地圖剛剛好,因為他也正打算把香山、順德、新會、新寧、南海五縣分別繪製地圖,好將來教授旗官,以備將來練兵作戰時取用。

    他是希望兵部能把過去廣海衛故地這五部千戶所交給他的,如果他能做廣海的指揮使,至少能保證下面三個千戶是自己人,香山和順德都不必說,新會的黃德祥也算熟人,只要他手下這些衛官升出幾個千戶,五部千戶所就是鐵板一塊,往後他在這塊土地上就無往不利。

    但朝廷陞官這事對人確實是種折磨,即使張翰兼兵部右侍郎,也不能保證他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

    香山社學得了學政大宗師的同意,建在千戶衙門不遠的山下,陳沐是沒事了,待到九月初手臂傷癒,每日複習弓馬,只等著秋月參加鄉試。

    他閒著,廣東的營兵可沒閒著,兵部大員聽說曾一本授首,封賞還未定下就決定此時正宜乘勝追擊,掃滅海上週邊諸賊,陳沐與陳璘等人帶回的戰船修好便派上用場,官軍四處出擊,剿滅林容、程老、王老等人。

    那都是曾一本之下的小角色,各自多則數十少則十數的戰船,雖說銃炮齊備,但都無對府城造成威脅的能力,張翰不在乎、陳沐自然更不在乎,既然總兵官指派營兵去剿,他也樂得清靜不必攙和。

    九月十日,廣城傳出巡撫熊桴病情加重米水不進的消息,人們猜測這位嘉靖年間一代抗倭名將大限將至。

    伴著這個消息一同傳來的,是朝廷賞賜終於在兵部論出,下達廣東,大肆封賞五百八十八人,就連陣亡都給出五兩銀子的撫卹,朝廷特意撥下十萬兩銀作為賞賜,就此還不夠,由著南京押送五萬兩至廣東。

    香山麾下十三部百戶、兩副千戶及僉事等職皆有所賞,取得首功的千戶陳沐更官升四級,正三品指揮使、授昭勇將軍銜。

    就在政令送達香山當日,來自肇慶的總督親信面帶憂色地來到香山千戶所衙門。

    「陳將軍,老爺相召,請前往肇慶,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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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爭鋒
               
    肇慶,兩廣總督府。

    天光還未放亮,半個時辰前來自香山的快馬叫開城門,執總督腰牌星夜直入總督衙門,客人入衙後即大門緊閉,連香山最受信任的家兵都被布在衙門外,只有陳沐一人入府。

    總督宅邸的燭燃了一宿,老僕換了三次蠟,最後一次續燭時,主人披著單衣背手院中望著滿月,屋子裡的客人背坐書案,俯首不知看著什麼。

    陳沐在看地圖,他面前的桌案上鋪著一副大地圖,這圖他很熟悉。

    鄧子龍的老師羅洪先曾繪廣東輿圖,這幅圖差不多,同樣是廣東,唯獨不同的是上面並非以府縣做標,而是衛所。

    南海、潮州、雷州、海南、清遠、惠州、肇慶、廣海……密密麻麻,構成廣東六萬七千餘衛軍編制,全部力量,都在這幅圖上。

    他的官職定下來,但實授哪裡,張翰說了算。

    張翰讓他看,讓他好好看仔細看,不論他想去哪,哪怕鳩佔鵲巢調走原有的指揮使,都可以讓他去做,而且是掌握真正一衛大權的掌印指揮使。

    陳沐是瞭解張翰的,這位老軍門治政勉強、更不知兵,可他是言路出身手段老練的政客,即使再賞識陳沐也不至於做出如此激烈的決斷。

    這很反常。

    修繕良好的木門被推開幾乎沒有聲音,倒是布底官靴有意踏在地上讓陳沐察覺到身後有人進來,回過頭張翰。

    起身行禮,張翰有些無力地擺手,鬚髮已盡數蒼白,讓原本就衰老的神情更顯萎靡。張翰身後,有僕人端上煲熱的魚湯放在案上,陳沐聽見張翰問:「想好了沒,去哪?」

    「卑職,還是想去……」陳沐微抿著唇,拱手,脊背很直但俯首道:「廣海。」

    老人發出悠長的嘆息,「廣海啊,廣海哪裡好?兵沒了、城也被你掀塌,不過守著香山濠鏡,可以區區香山之力,新來的督撫,又哪裡能給你時間大展身手。」

    張翰沒理會眼睛瞪大極為震驚的陳沐,搖頭道:「換一個,換到沒賊人沒戰事的地方去,你還年輕,三年五載,又是一番大好局面。」

    「總督您要調職?新,新來的督撫,這是為何?」

    陳沐起先並不明白張翰為什麼讓他隨便選個地方,甚至哪怕調走原有的指揮使也要給他安排好了,這根本是不用想的事情,他一定就想留在香山,張翰不會不知道,他當時就覺得是有事。

    但他沒想到,張翰這是意在調任前為他安排後路。

    事情的關竅在於,張翰的模樣,並不像要升入京中任職要員。

    「夜裡天涼,讓你馳馬一路是下面人辦事失了分寸,飲湯。」張翰是有精神的,只是憂心忡忡才讓他顯得疲憊,坐下後撫著案上石硯大豪,擺手讓陳沐不要見怪,道:「人老話多,你想聽有的是時間說,不必大驚小怪,先飲湯。」

    不必大驚小怪,張翰這個樣子,陳沐怎麼能心如止水?

    月前還教他怎麼寫八股呢,轉眼貴為兩廣總督就成了這副鬱鬱不得志的模樣,這時候陳沐所關心的已經不是他調任其他衛所香山、濠鏡這些事該怎麼辦,而是究竟發生了什麼?

    究竟發生什麼,才能讓掌握兩廣大權的張翰這樣失落。

    「老夫要向朝廷奏本辭官還鄉,起因是三個人,次輔張太岳、應天巡撫海剛峰、廣東參將周雲翔。」

    張翰敘敘道,陳沐卻聽不明白,這仨人他都知道,張太岳是他心心唸唸想搭上關係的張居正,如今已位列次輔;海剛峰是海青天海瑞,今年剛外放應天巡撫;但這倆人是如何跟周雲翔扯上關係的,陳沐不懂。

    周雲翔過去是廣東參將,今年廣東大警防備曾一本時反叛,殺了守備雷瓊的耿宗元,本欲響應曾一本,結果曾三老連伶仃洋都沒逃出去就被陳沐斃了,前來會師的周雲翔無路可走,流亡海外不知所蹤。

    這麼個人怎麼能跟那兩位搭上關係?

    「次輔一直有意重用海瑞,那時徐閣老主政,好不容易官復原職,一出來就指著閣老罵他貪。今年考核政績,次輔進言各地要員向陛下推舉三名能吏,老夫投其所好,選了海剛峰。」

    說到投其所好,張翰沒有絲毫介懷,就是理所應當地道:「受人看重,也會得罪人,你知道這做官,什麼官最好做?」

    陳沐笑笑,剛想說武官,就聽張翰道:「是言官,言官最好做,因為不論你是武官文官哪怕次輔首輔,連朱總兵都要挨言官的罵,但言官不會自己罵自己。」

    朱總兵,說的是明武宗朱厚照。

    「武有失職文有失察,言官職份在口,口隨心,只分想不想罵。」

    「七月廷議,議的是老夫失察,言路彈劾免職,次輔是說了話的,本要降秩調往他處,曾一本被你擊斃的消息送到京城,這才免了失察之職,責令抓捕周雲翔。」

    「茫茫海上無邊無際,俞志輔都捉不到他,老夫又能有什麼辦法?呵!」

    張翰輕笑一聲,大袖揮過桌面,「次輔已說過話,老夫既辦不成事,就要識時務。告老的手本已經寫好,督軍廣東老夫不曾有虧,唯獨受你拱衛,再過三月就把手本奏上。在此之間,把你陳二郎安頓好,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張翰沒有說得太細,內裡的一切情況也沒跟陳沐講明白,不過他大概聽懂發生了什麼。

    張居正想重用海瑞,張翰贊成,有人不讚成,本來曾一本寇廣東就使張翰在朝廷聲譽下降,靠著張居正幫忙說話、陳沐又速斃曾一本,這才保住總督之位,否則早就被調走了。

    而這次的周雲翔,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導火索,被言路當成靶子來攻擊,就成了大事,偏偏周雲翔流亡海上是抓不住的,事情就打了死結。

    陳沐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更不會彎彎繞繞去思考,他腦海中唯一能夠報答張翰知遇之恩的可行方式就是單刀直入——逮住周雲翔。

    「軍門有所憂慮,憂在不能擒下周雲翔,卑職或可效鷹犬爪牙之勞。」

    拱著手的陳沐料想自己就是個不識時務之人,他不信他不服,哪怕不說恩義,現階段只有總督這個位子上坐的是張翰,才能讓他更好地施展拳腳,何況張翰對他是有知遇的。

    他說:「卑職替軍門,爭一爭!」

    「爭一爭?」

    「有你這話就夠了。」

    張翰看著陳沐搖頭笑了,看他,撇眼旁處笑,看他,撇眼旁處笑,往復三次,神情既有欣慰也有悲哀,最後長嘆口氣,搖頭苦笑道:「回去再好好想想去哪上任,老夫致仕最後手本,沒人會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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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懸賞
               
    「將軍,去哪上任?」

    沒人知道肇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香山所諸人對此皆有猜測,他們猜測對陳千戶多加賞識的總督一定能給他們的將軍挑選出合適的衛所實授官職。

    明擺著的事,對他們的將軍而言,最合適的衛所就是廣海衛。

    「去哪上任?去他娘的上任!」策馬入衛所的昭勇將軍勒馬於所門下,坐騎人立而起,身後疾馳帶起的土塵才姍姍來遲,陳沐揚鞭喝道:「召集百戶以上衛官,所衙議事!」

    張翰認了,他那個樣子就認輸了。

    這麼大的事,從頭至尾他沒想過找陳沐去辦,或許在張軍門眼中陳沐雖善戰,但抓捕遁往海外周雲翔這樣的事,並不是他一個沒出過伶仃洋的守禦千戶能做成的。

    可陳將軍不這麼想。

    在明朝的廣東做官,做武官,一點都不難。

    當他是個小旗總旗時,白元潔只希望他能做好一個總旗,就對他大加青眼,那時候並非是陳沐的才能有多高,全靠同行兒襯托,比他們好,就已經強出許多。

    當他是香山千戶時,張翰一樣沒希望他多做出什麼,看護好香山,至多守備廣州府,也就足夠,從未對他外派守禦範圍之外的使命。

    等陳沐再坐到自己千戶衙門時回想臨別時張翰複雜的表情,他可能讀懂了,他帶給張翰的欣慰並不多,而帶來更多的是老軍門神色中的悲哀——堂堂兩廣總督,居然落得要靠一個小小守禦千戶來代他爭位?

    「這是什麼?」

    諸部百戶未至,衙門前廳桌上擺著從廣州府送來的三品武官朝服、公服、常服及珠玉冠飾,這都是隨官職上升朝廷應當應分的賞賜,但在官服旁擺著一套嶄新戰甲,可就不是朝廷賞賜了。

    謝鳴拱手道:「將軍,這套山文甲陳參將送來的賀禮,小生已從禮庫中擇幾件外洋奇物回贈。」

    陳沐瞭然,陳參將不是別人,是陳璘,這陳朝爵仗追擊曾一本的功勞不但消去罪責,官位還向上動了動,如今也是陳參將,不過興許是因為先前守備不利的緣故,並未得到昭勇將軍的官銜,或許要等他下次立功才能弄到官銜了。

    「他不是領兵出洋了,怎麼會派人來送禮?多半是早就備下了,謝先生,就勞煩你再置備幾樣禮物,打聽著白靜臣、張永壽、呼良朋等人的職官動向,還有咱們千戶所這些人,從總旗到副千戶,但凡陞官的都派家兵去送一份禮,都從禮庫裡找。」

    陳沐守著濠鏡這種便利條件,手上如今又有錢,時常會派人去濠鏡或廣城選購些稀奇器物、珍品玉器、刀劍甲械或文房四寶,收入禮庫備著人情往來。

    不過這一次,他認識的人多數都因平定曾一本陞官,他的禮庫恐怕是要不夠用了。

    「五梁金帶佩玉,朝服冠不錯,先收起來吧,等閒了再穿上試試。」

    他還心唸著要去考武舉,一眨眼三品昭勇將軍,到時候再考不出個武進士,丟人不丟人?

    沒讓他等太久,香山諸百戶副千戶皆聚於千戶衙門,見陳沐沉著臉誰都不敢嬉皮笑臉,站做兩派乖乖聽命,這幫人都是陳沐可以信任的人手,他將肇慶的事說個清楚,問道:「誰知道,周雲翔逃到哪裡去了?」

    坐在側首的鄧子龍拱手道:「周雲翔只是言路攻訐總督的藉口,沒了周雲翔也還有別的事,朝廷要派誰做總督,不是廣東能左右的啊!」

    「鄧千戶所言不差。」石岐應和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何況茫茫大海,又怎能捉住周雲翔。」

    付元抓耳撓腮說不出話,見陳沐看向自己,連忙正色抱拳:「將軍別難為我,這種大事哪兒是小人能說明白的,將軍說吧,殺誰!」

    婁奇邁等人也差不多一個意思,他們壓根不是能自己琢磨清事的人,小主意一堆大主意沒有,在這事上真幫不上忙。

    但陳沐很欣慰,抬手指指付元道:「沒錯,殺人。不必殺人,有周雲翔在,以後早晚也換總督,但至少老爺子少受點罪,不能明明有功還要引咎,以後等軍門升到別的地方,他們愛攻訐由他們攻訐,現在老爺子是我陳某人的長官,那就不行!」

    「找你們過來,就是讓你們做出廣入海中的打算,借此時機呀,把香山所旗軍巡行海上的例定下來。」

    「從今往後,每旬一個百戶帶兵駕船訓游外海,包括濠鏡、丸星、大閘三島,也為多練水軍。」

    這就讓諸多百戶不明白了,不過沒人敢問,倒是副千戶孫敖想了想,拱手問道:「將軍,周雲翔不可能在三島上啊,曾一本就死在咱手裡,他哪兒敢再到這來?」

    「做樣子。」

    陳沐看了孫敖一眼,搖頭笑出聲,這才道:「也不光是做樣子,如果有人把周雲翔交到你們手裡,至少要能在海上接過來才是,這事不能靠咱們自己。」

    「別管旗軍還是營兵,都沒真正出過洋,出海不迷航就不錯了,能抓到周雲翔才奇怪。」

    打發旗軍百戶離開,陳沐這才轉身走進千戶宅,有三個人早就等在宅邸,是早先就收到消息從濠鏡趕來的李旦、華宇、莊公。

    「我要一個人,過去的廣東參將周雲翔,五月叛變,逃到海上,現在他逃到哪裡我也不知道,但西不出馬六甲、南不至呂宋、東不到日本,就在這片海上。」

    「他不會是一個人,有一些跟他叛變的營兵,也有同他一道的倭寇。」陳沐抬手道:「三個月,我要見到他,我要海上每個水手、每個海盜都知道陳某人開出懸賞,把周雲翔帶到濠鏡外海,想要錢,五百兩白銀;想要船的,兩艘四百料福船;不論他們想要什麼,陳某人都給得起!」

    自這日起,消息像肋生雙翅,在海上飛馳擴散。

    濠鏡泉商、葡萄牙商人、西班牙海盜、閩廣海盜,極快的時間裡,南海上漂泊的每一個人都通過不同渠道得到一個消息,抓捕明國叛將周雲翔,押送濠鏡外海,能換來五百兩銀子的懸賞!

    權力與財富是好東西,一句話就可讓喪家之犬無可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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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洋
               
    九月十六日,巡撫熊桴病逝,都司派人馬沿途護送。熊桴生命裡最後兩年在廣東沒有太大存在感,但閩廣之地沒有誰是不欽佩他的,這位進士出身的抗倭名將一生與海寇大小三十餘戰,屢立奇功,護靈回鄉是件大事,都司挑來選去,派人來香山商議,請香山旗軍沿途護送。

    不為別的,天下各地募兵比營兵強,營兵比衛軍硬,這是不變的道理,可唯獨到廣東到廣州府,陳指揮的旗軍可謂廣東最強,甲械都比營兵多,走在官道上也好看,這事整個廣東是沒人不知道的。

    升副千戶領百戶實授的婁奇邁率他麾下百戶旗軍為熊巡撫護靈還鄉,往武昌去了。

    朝廷的賞賜不可謂不豐,不到一千四百員額的香山所,像指揮僉事、衛鎮撫、正副千戶一下封出近三十位,至於五品之下的經歷司經歷、都事,斷事司斷事、副斷事、正副百戶、總旗、吏目等則數上百,過去戰場勇猛作戰的老旗軍只要活下來,至少都是小旗了。

    接著沒幾日,廣東傳出消息,香山縣升香山府,轄制順德、新會、新寧、新安及香山五縣之地,擇選治政有功、前番戰事中調度輜重有佳的香山縣令周行為首任知府。

    周行這個知府並非朝廷直接任命,而是由總督張翰奏報朝廷,著周行署理知府職務一年。

    明代各府因自然條件的差異、交通通塞、事務繁閒、人口多寡、路程遠近、案件多少、民風順劣,定有「沖、繁、疲、難」四種,四個字都含有的為最要缺,含三個字的為要缺,含兩個字的為中缺,含一個字或四字全無的為簡缺。

    簡缺和中缺一般給初次當任知府或當任知府時間不長的官員,尤其初次任職的官員就像周行這種,要缺和最要缺則給當任知府很有經驗的官員。

    香山縣在四字中唯獨佔個海關要沖,還是偏軍務的方向,對政務影響不大,所以這個官職給他正合適。

    而香山既升府,後面香山所升衛的事也就順理成章,設立南洋衛,除已破敗的廣海,轄新寧、新會、順德、香山四所,並領於新安縣西南設立屯門所,合五所為衛,衛衙設於香山。

    張翰對陳沐是仁至義盡,隨同設南洋衛消息一同來的,是要他為麾下五所衛官選才奏上手本,再由擇選報缺。

    這相當於把部分補衛官實授的大權交到陳沐手中,不單單是親待也是提攜,一個指揮使,麾下諸多衛官皆為親信,辦起事來自然順風順水,一旦遇賊,也更容易再立功勛。

    千戶以下的官職,是陳沐可以挑選奏本的,而千戶以上,比方說南洋衛的指揮同知,陳沐就只能提幾個人名,這事張翰說了也不全算。

    廣州府左近,能讓陳沐提名提名指揮同知的沒幾個人,清城千戶白元潔、香山副千戶鄧子龍、孫敖,再了就是廣州府城裡看門的呼良朋、廣城右衛的副千戶張世爵,勉強再算個功勛不夠的新會千戶黃德祥,他們的才能都足矣擔當指揮同知。

    至於五所千戶的名字,則好說的很,香山千戶鄧子龍、屯門千戶孫敖、新寧千戶石岐、新會千戶黃德祥、順德千戶邵廷達,基本上都沒問題,其他人主要充任副千戶,及下屬五十個百戶、一百總旗、五百小旗。

    這一百五十個人,全部由香山所此次立功者中擇選,開枝散葉至五部千戶所。

    邵廷達也沒什麼好發愁的了,他要人,轉眼陳沐就能派人把他麾下基層衛官全部充實,而且還全是香山系熟面孔。

    書信往來傳回,快馬兼程,從肇慶至廣州香山不過兩日往返,便帶回張翰對陳指揮使書信的批覆,指揮同知之下,一百六十餘個官職盡數批覆,唯獨指揮同知被張翰按下,說朝廷會派別人來擔任同知。

    一個副手,對陳沐來說無所謂,南洋衛的印信在他手中,別人就無法影響大局。何況他也不介意朝廷派來別人,到這個四品官職的位置,遇見庸人的幾率已經很小了,能有幫手來是好事。

    十月陳沐參加廣東武舉鄉試,齊射發十中五,不過中等,但其寫就一篇《近海衛所七事疏》的策論被考舉主官點為第一,嗯,主官不是張翰。

    是張翰選的。

    陳指揮使以三品武官的身份,光榮地拿到這個時代的武官文憑,武舉人。

    實際上今年的廣東鄉試,別說陳沐是考武舉,他就算去考文舉,一樣會考取文舉人的官身,無非不會取得第一罷了。

    因為今年廣東從省外延聘考官,從往年進士中挑選,泉州府推官李燾剛好被調來做內簾主事。

    這事還是陳沐知道李燾來廣東,請他飲酒時才知道,不過那時候鄉試都結束了——燕歸陳以三品指揮使、昭勇將軍的身份與武生爭舉人,成為廣城一時笑談。

    即便會試考取武進士,朝廷也就給個五品千戶填補實缺,運氣好遇上戰事,也許會給個帶幾百至上千不等的副總兵,立下戰功平息戰事,興許會落個指揮的官職。

    陳爺憑藉野路子出身,一路屢立戰功成為廣東最年輕的昭勇將軍,卻回頭跟武生搏取武舉人,人們猜測他等明年會試時的遭遇可能會不太好。

    讓他考取武進士,朝廷又能給什麼官職?

    京中那些大爺可不會樂意見到這種情況。

    陳沐的威名比他想像中要大得多,銀子的力量也是一樣,十月下旬,陳沐在燕歸舫上為李燾擺出送別酒,酒至微醺,便見江岸有南洋衛旗軍飛馳而來,於江岸高聲報喝。

    醉意微醺的陳沐招手讓畫舫停船,等旗軍上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將軍,周雲翔找到了,鄧千戶帶人把他扣住,人在濠鏡。」

    這事准了,快,比他想像中要快得多!

    陳沐搖搖晃晃地起身對李燾拱手,「李兄,在下衛衙有要事,賠罪先走一步。蘇三娘,李推官唯獨喜聽些曲兒,替陳某好生照顧著,明日陳某在香山澳等著,派兵船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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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應龍
               
    周雲翔不是被人抓來的,他是自投濠鏡,行船到濠鏡外海自己找上巡行的旗軍報上大名,被鄧子龍按到濠鏡。

    原因無他,太可怕了。

    他以前是參將啊,只在總兵之下,整個廣東的參將都不算多,能混到這個官位上的戰將,已經是鳳毛麟角,不容易。

    周參將什麼大陣仗沒見過?

    以前拚死立功就不說了,就說這曾一本攻沿海,周雲翔殺了同為參將的耿宗元,陸戰連破三座衛所、攻陷水寨,最終搶船出海與曾一本匯合,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可他娘陳沐這個名字就像個噩夢。

    整整五個月裡,這個噩夢不停侵襲著周雲翔,驅之不散。

    他要找曾一本,只有找到曾一本才能有固定的補給,能得到倭寇固定的棲息地補充給養,才能籌謀後事。

    曾一本被香山千戶陳沐斃了。

    他得逃,駕船逃到海外荒島上簡略補給一番,朝雞籠行進,路上遇到的商船賊船,所有人都拿著他的畫像在找他,雖然畫的不太像,可他的手下都是營兵,還穿著朝廷甲械,一人一個准,連他娘佛朗機人長毛番鬼見了都打他,打了幾仗找俘虜一問怎麼回事。

    香山千戶陳沐讓佛朗機人找他。

    就一個小小守禦千戶,仗著管轄濠鏡驅使佛朗機人,周雲翔認了。

    好不容易快逃到雞籠,周雲翔學精了,讓麾下營兵把戰甲裝箱子裡,上岸扎進老林子裡埋了,想著雞籠是大海盜林道乾的地盤,何況林道乾現在人在廣東,這裡魚龍混雜應該沒事,哪兒知道有海盜認出他,在岸上又打一仗。

    香山千戶陳沐讓海盜通緝他。

    跑是跑了,甲械都丟在雞籠,打了幾仗手下死了不少,剩下的也都無精打采,周雲翔帶著他們接著往澎湖跑,想著興許是林道乾和官府關係近,受了陳沐之托,澎湖是大海盜林鳳的地盤,林鳳是不可能受官府驅馳的,逃到澎湖興許就沒事了。

    其實周雲翔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兒得罪陳沐了,難不成耿宗元是陳沐親戚?沒聽說啊!

    澎湖算是進了賊窩了,周雲翔連澎湖的岸都沒上,他們的船隻兵數已經隨海盜的一路見聞傳開,直接被巡行的十幾艘海盜小船銜尾追擊,這還不算完,還驚動了林鳳,遠遠地二十多艘裝載佛朗機的大福船炮艦對他一頓狂轟,在海上追了他四百多里,兩天兩夜!

    自投羅網的周雲翔上岸什麼都不說,帶他到濠鏡的那艘破船在離開後被巡行海上的旗軍戰船擊沉,知道這個消息的周雲翔連眼都不帶眨的,就一句話。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我到底對你們指揮使做了什麼,讓他這麼恨我?」

    鄧子龍知道實情,不過他不想跟周雲翔說,嘿嘿笑笑就把周雲翔關到牢裡,等陳沐來了也不跟他多說,甚至看著衣衫襤褸口乾舌燥的周雲翔還有些憐憫,根本沒有跟他對話的慾望。

    他一點兒都不恨周雲翔,抓他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他需要。

    在周雲翔撕心裂肺的大喊中,準備離開的陳沐才回過頭,輕飄飄地說道:「我跟你?沒仇沒怨,就是逮住你給老爺子加個分兒。」

    張翰在兩廣總督這個位子上待不了多久,就算有周雲翔,估計也就再待個一年半載就該調走了,但有周雲翔,張翰就不必引咎告老,迅速撲滅曾一本、肅清沿海大多倭寇,張翰在廣東這邊是有功勛的,至少能安然待到廣西韋銀豹之事結束。

    到時候等待老人家的不是黯然還鄉,就該是陞遷了。

    至於什麼時候升,升到哪兒,下一任總督是誰,陳沐都不在乎。

    星夜疾馳肇慶才剛過去倆月,這一次陳指揮再入肇慶,形制就不同了,前有押送囚車的旗軍開道、左右五騎儀仗,沿途矛銃齊出,高舉迴避,一路直走府城,大大方方地把兵馬儀仗停在總督府門口。

    把叛將周雲翔押解肇慶,張翰對此自然是欣喜的,在府衙中追問陳沐:「這周雲翔是如何抓到的,旗軍可有傷亡?」

    「軍門無需多慮,沒有傷亡。」陳沐拱手笑道:「周雲翔是自己跑到濠鏡的,跟海上巨寇交戰,被打得但水盡糧絕,走投無路乾脆逃到濠鏡領死。」

    「末將就是動了動嘴。」

    陳沐輕鬆地笑道:「讓外洋的海商去抓他,許諾誰抓到他,賞些銀子,諸多船長逐利,故趨之若鶩。」

    「有陳二郎在,老夫可高枕無憂啊!」

    張翰仰頭大笑,一掃先前陰霾心緒,對陳沐好一番誇獎,把這樁功勛上報兵部。

    正如陳沐所想,有沒有周雲翔其實對張翰而言問題不大,無非是個心氣兒的事,並不能左右將來他會調走。所差也僅僅是今年末承認無能,上書告老,與明後年被朝廷選調旁處罷了。

    不論如何,不必上書受氣,對張翰來說是一件大好事,更關鍵的是能讓他全心全意支援廣西殷正茂對陣韋銀豹的攻勢,那邊正向朝廷請旨調集兵員準備大做一場呢——張老爺子管不到別的,打仗的事還需殷正茂與俞大猷去做,他只管調撥輜重。

    陳沐的軍器局裡有好炮,張翰是知道的,在陳沐返回南洋衛後,又傳書南洋衛,命軍器局把火炮造價上報,十二月前造炮二十門送往肇慶,由肇慶傳送廣西。

    有鐵模在,陳指揮使的軍器局造炮很快,省了很多時間,以現有人手造二斤炮半個月就能造好二十門,當即爽快應下,把人工、二倍損耗都折算為鐵料銅料造價上報。

    這些事都交給如今的南洋衛軍器局主事關元固處理,陳指揮使最近忙著教徒弟呢。

    他收了個徒,是石岐的同鄉少年,名叫沈宗煉,幼時多經倭寇之亂,既有正直的品格又有遠大的抱負,陳沐很喜歡,遂收為弟子,傳授練兵、銃術、炮術。

    為人師長,有趣的很。

    陳沐正在郊外教授沈宗煉佛朗機炮的打放手法,就見隆俊雄帶著倆人飛快跑來,報導:「將軍,有個小崽子領十幾個苗兵到衛衙外說要拜訪你,對家兵出言不遜,被鄧千戶帶兵圍了,卻亮出播州宣慰司的牌子,您快回去吧,叫什麼楊應龍。」

    「播州宣慰司?八竿子打不著的土司跑這兒撒野?」播州在貴州呢,中間隔半個貴州半個廣西,讓他火冒三丈,突然定住抬手問道:「你說鬧事兒的叫什麼名字?」

    「楊應龍,沒打過鄧千戶氣得哇哇大叫,說了好幾遍名字。」

    楊應龍。

    陳沐的表情變了,重重頷首翻身上馬,暗罵一句,重重道:「那可不是個小崽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2:13
第四章 杉木
               
    陳沐算是見到主角了,萬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打的就是這位楊應龍。

    七百年播州楊氏,也因那場發生在二十九年的戰爭毀於一旦,葬送在楊氏第二十九位繼承人楊應龍手中。

    楊應龍大概是陳沐最熟悉的明朝土司了,他看過海龍屯的紀錄片,裡頭連楊氏祖先的墓葬都有。

    原原本本的把楊應龍這輩子演繹一邊,三年後進國子監學習繼承宣慰使、二十多年後因為小三兒殺正妻全家、被人誣告謀反、降了宣慰使的官職、想帶兵北上抗倭贖罪結果和談了、想輸金輸木贖罪結果兒子被弄死了。

    掀起明朝播州之役,海龍屯破、七百年楊氏除、播州改土歸流。

    殘暴猜疑的性格之後,陳沐認為那是一場必然會發生的戰爭,只要楊氏還是土司,就必然有播州之役,或早或晚。

    依照他的瞭解,這個被鄧子龍揍了一頓的小子肯定是楊應龍。

    只是陳沐想不通的是,這位小土司不踏踏實在貴州做小太子享榮華富貴,跑他這兒來做什麼?

    他們倆可是八竿子打不著,這比張居正到南洋衛找他還玄幻。

    帶著沈宗煉一路馳馬回衛衙,門口就見十幾個服甲攜帶與常人有異的苗人武士被圍在正中。

    這些光腳披甲斜扎髮髻裹著頭巾的武士身段雄壯,有人頓著高至肩頭的包銀銅獸面大牌,若不持大牌則肩扛巨大藥弩,每人另一隻手握著長桿,即是長矛也是標槍,腰間皆插環刀。

    甲械精良,容貌精悍。

    上面都是陳沐幻想出來的,現在這些武士都忙著勸架,陳沐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如何攜帶這些兵器,標槍大盾散落一地,幾個苗人武士正攔住一名十七八歲穿著華貴的俊俏少年的衝勢。

    少年一身白袍披甲,此時白袍像在地裡打了滾般滿是褶皺,面容也很猙獰,被人攔住高舉的右手護臂已不知落在何處,大袖落在手肘,手上高舉精製鋼刀,即使被七八個苗兵攔著仍兀自叫罵不止。

    「來啊!都給我閃開,被攔著我!拳腳勝的了我,來比刀啊!來啊!」

    小哥兒挺凶悍,玉帶都特麼扯掉了,還想砍人呢。

    看樣子楊應龍已經打過一場,沒佔到便宜,不過沒被幹倒已經很不錯了。

    武藝是不錯,但挑選對手的眼力很有問題,南洋衛一共倆武舉人,鄧子龍的武藝在整個南洋衛都是最厲害的那個,陳沐覺得楊應龍完全是吃飽撐的,還敢操刀大罵,真讓鄧子龍宰了都沒處說理去。

    看了鄧子龍一眼,更讓陳沐瞭然。

    也不知道是哪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給衛衙門口搬來副大椅,披甲抱盔的鄧子龍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臉上連汗都沒有,憐憫地看著被苗兵攔住的楊應龍。

    「別攔著嘛,讓他過來——誒,去衙門裡倒杯茶。」鄧千戶慢條斯理地說著,吩咐旗軍去幹些零活,轉過頭抬起一隻拳頭,「鄧某讓他一隻手。」

    不用說了,那椅子肯定也是鄧子龍讓人搬來的,南洋衛的二把手今兒個是碰上好玩物了。

    楊應龍可不好玩。

    陳沐邁開步伐上前,夾道看熱鬧的旗軍余丁見到指揮使連忙拜倒行禮,一眾苗兵如臨大敵。

    不是因為人,雖然罩紋虎緋袍著山文將甲腰懸鋼刀、手抱雕六甲神兜鍪的陳沐走來令人很有壓力,但真正讓苗兵如臨大敵的是因為陳老師的教具——兩尊南洋造五斤鐵芯銅殼炮,炮口和人胳膊一樣的粗的大傢伙掛著炮車被幾個家兵吃力推著前進,掛在炮口下的小水桶吱呀吱呀亂響。

    連楊應龍都不鬧了。

    眼看陳沐越走越近,當那些護在面前的苗兵不存在般直逼近前,苗兵也不敢硬攔,竟讓他走到楊應龍面前半步,幾乎高舉苗刀的手落下就能劈在陳沐腦袋上。

    陳沐比楊應龍高些,小吐司微仰著臉,眼神在陳沐與其後兩尊黑洞洞的炮口間搖擺,高舉的苗刀緩緩收下,「我,你,我跟鄧千戶玩呢……你推炮出來做什麼啊!」

    陳沐也是因為楊應龍這句話才意識到他身後跟著兩門五斤火炮,下意識想回頭招呼火炮推進炮庫,但被他硬生生止住,乾脆不去理楊應龍。

    睥睨的目光掃過持兵護衛主家的苗兵,開口道:「真是健兒,卸了兵器,入衙我請你們飲酒!」

    氣勢不能丟!

    眼前這紅口白牙的英武少年幾年後將繼承楊氏七百年播州,接著西南土皇帝的位子被他坐著帶入深溝萬劫不復,破壞力極強。

    不能以等閒論之。

    「你,來打架還是來飲酒?」

    陳沐有點盛氣凌人,還有點氣勢逼人,硬把楊應龍噎住,說出剛剛那句結結巴巴的話,其在氣勢上就矮了一頭,不過楊應龍也不怵陳沐,很乾脆地把苗刀入鞘,「能飲酒誰打架啊,還不是你回來的晚!」

    「走,指揮使請飲酒,我們喝酒去!把我酒器抬進去!」

    苗兵一應俱起,長矛大盾巨弩在衛衙外牆擺了一排,各個帶著隨身腰刀魚貫入衛衙,陳沐立在門口擺擺手,「火炮入庫,叫人多搬些酒來,這幫人看起來都挺能喝。」

    說著就見苗兵從他們的馬車上抬下幾個小匣子進了衛衙。

    陳沐對鄧子龍笑笑,問他有事沒事,鄧子龍哈哈大笑,拍拍衣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兒,能傷了我?」

    「走,飲酒飲酒,看看他們過來幹嘛。」

    沒多大會,旗軍搬來酒罈,陳沐坐在上首一看,好傢伙——楊應龍面前小食案上擺著雕龍鳳的金盃銀盤,是朝廷賞賜器物還是僭越的自造陳沐也不知道,可是讓他開了眼界。

    「陳將軍的宅子,這桌案還勉強過眼,別的,寒酸了!」

    楊應龍左看右看,指指點點地說了一遍陳沐衙內的陳設,也就上一任貪了幾萬兩銀子的香山千戶留下桌案得了個勉強過眼的評價,剩下的對這還沒繼位的小土司來說不值一哂,隨意對陳沐道:「我這次出來是奉父親的命,去福建找狼山劉總兵,他有個兒子,我有個妹妹,想成一樁姻緣。」

    「不過他那個兒子沒福氣,歲數太小。正好聽說陳將軍在廣東擊死海寇立下大功,就來看看。」楊應龍端著金盃飲下一口,眉間一皺放下,吧唧唇舌道:「這酒沒味道,我聽說將軍再求購良材造船?播州今年給朝廷供二十根杉木殿柱良材,拿一根到南洋衛,忘了有多長,好像二十丈吧,至多明年就到。」

    楊應龍既不想吃酒也不想吃菜,邊說邊虛頭扒腦地四下張望,好像想多瞭解陳沐一點一樣,「看陳將軍一表人才,家裡也不見個女眷,可曾婚配?」

    「要是沒有,我還有個姐姐,年華雙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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