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0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1
第五十五章 兩市
               
    陳沐被皇家大禮包砸得有點懵,雖然他還未面見過隆慶皇帝,但好像自己被收買了。

    首先他知道的是,隆慶皇帝對這個人本身是很小氣的,這體現在他比他爹吃飯一年省七八萬兩銀子,但對他的賞賜不算小氣。

    雖然沒賞多少銀子,所謂的白金百兩也只是銀子的雅稱。

    各式錦緞八表裡,繡獅子是因為一二品武官補子是獅子,其實也就是不到十匹御賜錦緞,八表裡則是八套內外面料,就是說賜給他夠做八套衣服的御料,他自己愛穿什麼就請人做什麼便是。

    貢品高麗絲巾是發巾,明代男子用的頭髮網巾,還有穿在外面的用來拉風的飛魚服,靴襪質地也屬上品,還有外面禦寒的貂裘也配齊了。

    有冬天的貂裘,也有夏天的扇子;出門的騎的御馬,配腰間的長刀;侍奉的奴婢還有不會讓將軍餓死的田莊,莊田百畝並非是給他一百畝田,而是給他一百畝田的收成,其實沒多少,一年收成也就才二百石米面上下。

    陳將軍現在的月俸是六十一石,相當於以後一年領十五個月工資。

    值得一提的是羊三牽酒,就因為這個,這玩意兒對陳沐來說是個新奇的東西,其實字面意思是牽羊擔酒、犒賞功勛的意思,不過到明代,功勛犒賞與賞賜已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規格,羊牽酒就是如此。

    三頭羊像馬兒一樣並排掛著車駕,車後放著一大瓶御酒,這叫羊三牽酒一瓶。

    像這樣的羊,不,像這樣的酒,陳爺有足足三十瓶,羊也是他的。

    朝廷的賞賜規格除了羊三牽酒,還有羊五牽酒,比方說今年初馬芳在塞北騎兵把俺答家踹了,皇帝給馬芳的賞賜就是羊五牽酒五十瓶。

    羊和酒,其實不論馬芳還是陳沐,朝廷都不是送他們慢慢吃慢慢喝,留在家裡剪羊毛的,其實就是皇帝怕將領打了勝仗卻沒有資財犒賞跟隨自己奮勇作戰的士兵,所以賞賜下羊和酒,把全軍犒賞中最貴的東西解決掉,讓這些為國家拚死作戰取得勝利的有功之人放開手腳去慶賀大勝。

    陳沐自己沒留多少,其中二十瓶酒一收到就派人給江月林、胡興運送去,讓他們跟旗軍好好吃一頓。

    他這邊歷戰者也就才兩千多,算上老白給的家兵開頓葷還不到三千,一人能吃小半斤、晚上還能熬湯喝。

    還有就是……他在北京有房了。

    位置在內城裡的皇城東,挨著東大倉,離朝陽門不遠,坐落於內市與燈市之間。

    「賢弟你不知道,這處宅子可是難得的好地段!」

    左右解了官職在北方閒得發慌,陳沐帶隆俊雄與兩員隨行,到京城找到徐爵,看他沒事就請他帶自己循著地契找新宅子看看,哪兒知道徐爵一見地契就大為驚訝,感慨地指著地契道:「擱百年前,那前後幾條街上住的都是勳貴!」

    「往西是東安門,過東安門就是內市,內市走到頭是東華門,那就是皇城東門。」

    徐胖跟陳沐走在街上,雖然倆人相處非常融洽,但陳沐明顯能感覺到徐爵笑呵呵只是來源於對自己的遷就,而並非其本身性格——穿緋紅飛魚服的徐爵行走在帝都街市可謂橫行無忌,甚至在陳沐看來有些猖狂了。

    他要走就走街道正中間。

    前頭四名京師緹騎引路,後面四名錦衣飛魚隨行,簡直是淨街虎,真正的橫行街市,來往之人見到他們別管是騎馬的還是坐轎的,別管是穿藍袍穿青袍的文官還是武官,全都退避,尋常百姓見了還要躬身下拜,徐爵理都不理,趾高氣揚地走過去,邊走邊向陳沐左右指點著京師地界。

    「往西的內市每月逢四開設,外人不得入,最繁華的就是東安門一帶,你的總兵腰牌也不好使,回頭哥哥給你錦衣指揮的腰牌,到時去逛逛,那有全天下最好的物件兒。」

    徐爵說起這些頭頭是道,「宣德的銅器、成化的窯瓷、永樂果園的漆器、景泰御前作坊的琺瑯,都是天下難尋的寶物,內市從來不缺,甚至有時那小內官從宮裡偷取的器物,也會從內市流落民間。每逢開市,諸王府、嬪妃都會派人去採買,到時你也可派人去逛逛。」

    說話間陳沐看著街道兩側高樓,商市雲集,即使是內市之外也分外繁華,各式店舖應有盡有,酒食樓台集會於此,與之相比,他從南方過來反倒真像個鄉巴佬般,處處新奇。

    只不過他們走到哪,哪裡密集的人潮就被排擠到別處,倒少了幾分逛街的繁華熙攘之樂。

    「這邊屬於外市,也就是京中俗稱的燈市了,出東安門過玉石橋再往東,王府街東到崇文街西,這段都是燈市。最早只有上元節放燈十日,還是祖宗改前宋時六日為十日,不過如今每年十日也不夠了。」

    徐爵笑笑,道:「除上元節正月初八起至十七罷市之外,每月初五、初十、二十,同樣是每月開市三日,雖器物不比內市,燈市也有獨到之處,每年上元朝廷給百官休假十日,二里九市,貨隨隊走,每到傍晚張燈而作樂,煙火升空不絕,最為。」

    「能在燈市開市夜點起的燈都是集天下貴重於一身,用閩粵技巧、蘇杭錦繡、海洋物料,集選而成,要是哪家點起的花燈稍有平凡,就不敢拿出來。」

    徐爵說著拍拍腦門,道:「你那處宅子應該也有兩間外樓,平日可租賃給別人做些買賣,到燈市時外樓賞花燈飲酒是再好不過,正月十三到十六最盛時,夜裡你從樓上看,樓台上到處內臣宮眷,到處燈影補子蟒衣。你要是出外不用,賃出一日可值百兩銀子。」

    說著,走到一處門牌頗寬的鋪面外頭,招牌有御筆寫就『袁氏裁作』的裁縫鋪,徐爵站定道:「這是你家宅子外頭的幾間鋪子,懶得拐彎,咱從他家店裡進去,這鋪子製衣好的很,陛下的衣服都是尚衣監從他家定的。」

    穿過袁氏裁作,到了繁華的後街,正對著就是門臉擺著兩隻大闢邪獸的三進大四合,如今宅子已改換門楣,門前偏處還立有雕獅子滾繡球的大條石,篆刻『功勛將門』,是陳沐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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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萬全
               
    後來陳沐聽說,這處宅子是嘉靖年工部尚書徐杲的宅子,那個歷史上以匠人之身平步青雲被嘉靖皇帝升做工部尚書的徐杲。

    隆慶元年其貪污修補盧溝橋公款事發,後來下獄死掉了,他的宅子被重新收回朝廷,修繕之後留待賞賜。這次陳沐這南將立功,就被皇帝賞賜給他。

    位置極好、交通便利,守著內市、三街燈市以及阜成門外的驢馬牛騾市,而且離牲畜市還遠些,是很受陳沐喜歡的地方。

    宅子裡家具不全,且要收拾一兩月,陳沐和徐爵認了認門,吩咐隨行家丁回昌平找人把這邊收拾收拾,就跟徐爵一道去街市上挑了上好的臨欄隔間飲酒,順便聊聊他官職動向的事。

    徐爵的錦衣指揮使別管有沒有實權,在北京都是地頭蛇般的人物,朝中的事情有什麼動向,問他是一準沒錯的。

    「萬全都指揮使司,這都是錢啊!」徐爵搖頭感慨,看向陳沐的眼神非常羨慕,不過旋即訕笑道:「那地兒也就老弟你能去,萬全是國朝所立最後一個省都司,從昌平榆河驛,過居庸關穿宣府,直抵大同陽和驛,長城邊兒十一個衛、七個千戶所,屯田練兵都歸你管。三司六部你知道吧?」

    「南北二京都有六部,各省三司相互制衡,可你猜怎麼著?萬全沒有三司,只有一個都指揮使司,有事手本直送兵部,沒人能管你做什麼,全天下兩京一十三省九部邊鎮,只有遼東鎮和宣大萬全不設三司。」徐爵說著攤開手道:「那,這樣能在地方約束你的只有指揮使的指揮同知了,可他們也沒用。」

    陳沐皺眉納悶,端起酒杯向徐爵敬去,問道:「此話怎講?」

    「哈!」徐爵將燒酒飲了,放下酒杯,抬起兩隻胖手,手背拍手心道:「你萬全都指揮僉事還是正三品,但朝廷這次給你的賞賜,飛魚服是二品的儀制,哥哥這飛魚蟒袍還是按三品的來呢,你錦繡八表裡全是繡獅子一二品大員的規制,你不覺得有意思?」

    要這麼說的話,陳沐也覺得確實是。哪怕他的散階升到三品最高,可那也依然還是三品武官,但朝廷給的都是按一二品的來,俸祿也加級按正二品的來,這是什麼意思?

    分明是讓擺在家裡看,不讓人穿了啊,穿出去萬一被彈劾違制怎麼辦?

    當然,這只是玩笑話,沒人會因為朝廷賞賜的東西被彈劾,除非言官腦殼壞了。

    「你昌鎮副總兵的官職被先前的古北口總兵董一元接了,並兼領了延慶衛指揮使,他是萬全指揮同知、宣府副總兵董一奎的弟弟,都是能征慣戰的猛將。」徐爵說著看看陳沐,道:「你也一樣,你們這些駐紮宣府,萬全都司對朝廷而言才是萬全。」

    「現在別人兼領的官職都出來了,只有你還沒出來,只有都司僉事一職,朝廷對你肯定是另有重用。」徐爵笑笑,讓陳沐輕鬆點,道:「何況後面不還有大閱麼,徐某估計,你的官職要等大閱結束才有定論——陛下和閣臣已經知道你打仗的本事,現在要看你練兵的本領了。」

    這麼一說,陳沐心裡就通明了,不過他其實和徐爵是一類人,在摸不清的地方就夾起尾巴做人,對徐爵而言京城是他的老巢、昌鎮不熟,所以初見才會做出那樣德行;而對陳沐來說,南洋是他的老巢,他在京師一向謙卑,並不喜於形色。

    他也卯著勁等大閱呢。

    陳將軍要讓皇帝見識見識,咱這古典軍隊的威風!

    沒錯,陳將軍的軍隊談不上近代軍隊,他的部下旗軍只是使用近代火器的古典軍隊,雖然朝近代化邁進了一小步,但本質上還是依靠財、權,並返古用幫助旗軍實現個人價值為目標向前推進士兵戰鬥力。

    雖然方法老套,但勝在軍械先進、後勤充足,提升軍士戰鬥力非常有效。

    最大程度上約束陳沐手中南洋衛五百旗軍不能向近代化軍隊過渡的恰恰是他自己,因為他目前雖身份為武將,但一直是用朝廷的資源養自己的兵,這一點上甚至比戚繼光還徹底,導致他比起朝廷武將,更像一個自由行走在大明的領主。

    就是軍閥。

    士兵效忠於個人,即非組織也非理念。

    從南洋的小環境看,這是一支近代軍隊,但從天下的大環境看,這就是一支古典軍團。

    而陳沐要用這支古典軍團,在大閱中為自己爭取更高的威望,他所需比肩的目標只有一個——同樣超出天下兵馬半步的戚家軍。

    「大閱,陛下允許了?」

    「本來高次輔並不同意,認為這勞民傷財,調動四方兵馬是有害無利。」徐爵點頭大笑,隨後拍拍胸口,對陳沐道:「可我陳賢弟早已將理據編入書中,首輔與張次輔是同意的,再說他們也知道新鄭是和乾爹不對付,話說回來了……哥哥也幫你個大忙。」

    徐爵神神秘秘地笑道:「乾爹讓我負責給四方兵馬傳信,我在信裡可沒告訴他們要大閱,只說是管叫他們派五百精兵,朝廷要比校罷了,到現在,除了京中幾部兵馬,別人就算跑得快,也不知道朝廷要大閱,賢弟的精兵,必能在陛下眼前露個大臉兒!」

    嚯!這徐胖子雖然事事必稱賢弟讓人挺煩的,但這事確實有點神,他居然還幫陳沐作弊!

    閱兵這事,陳爺不需要作弊啊!

    他的旗軍在閱兵上天然就比別人高出幾個檔次好吧。

    儘管心裡對此頗有不以為然,陳沐仍舊抱拳祝酒,道:「多謝徐兄美意,如此一來,小弟在大閱中怕是更難逢敵手了,如能得陛下青睞,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還要青睞?賢弟未免太貪心了。我聽說陛下賞賜給你名馬赤鞍、銀百兩、錦繡八表裡還要剛進貢來的高麗巾?」徐爵抬手指著長街不遠處的二層樓閣道:「那是朝鮮的會同館,他們的使節都在那落腳,知道陛下前些日子今年賜朝鮮王什麼,賜名馬赤鞍、白金百兩、錦繡八表裡,跟你一樣。」

    「可別覺得少,當今陛下可不是鋪張的嘉靖爺爺,那是愛吃驢腸,聽說吃一盤就要殺掉一頭驢都舍不得再吃的賢君,能賞賜這麼多,已經是極為親待啦!」

    徐爵咧嘴大笑,再給陳沐添酒道:「等大閱過後,賢弟可別因官職變動就看不上愚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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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禮畢
               
    「兵部尚書譚,著人賀陳將軍喬遷,賀金華虎骨酒一瓶!」

    「薊遼總兵戚,著人賀陳將軍喬遷,賀麒麟紋寶刀一口!」

    「昌平總兵楊,遣參將親至賀喜,饋喬遷喜儀白金百兩!」

    「御馬右監陳,著人賀陳將軍喬遷,賀素瓷壺一套!」

    陳沐正式入住京城宅邸那日,所來贈禮之人遠超他的想像,更讓他對京師官吏對迎來送往的禮儀有了更深層次的瞭解,那些人不在京師的大將,都紛紛遣人送禮,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知道他住進新家的。

    兵部吏員包括兵備道吳兌在內,七品往上四品往下來了三位,著人送禮的則有七位;禮部一位不請自來,帶的是東華門外的餡餅;吏部沒人來但有三位差人送過禮,刑部有一位提早派人來說知道這事但走不開,也送了些許小物。

    尤其是錦衣衛,不大不小的錦衣指揮徐爵親至,連帶著來了八個錦衣千戶,這幫人非但送的禮闊,身上穿的也最花,弄得宅子裡像徐爵先前說開燈市一般,處處團繡飛魚鬥牛。

    除此之外兩個王府鄰居還有王府街上的會同館、諸多會館都派人送來禮物,有些地方甚至是大人親至,把他原本以為很大的宅子擠得滿滿噹噹,連張永壽、邵興邵勇這樣的自己人都要在外面等著,把家裡幾個奴婢累壞,要不是有家兵隨行,根本無法伺候周到。

    沒辦法,有些大爺必須請入前廳,不能干坐在外面,比方說禮部侍郎——申時行。

    就是他帶的餡餅。

    有些時候人的關係並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親近,但卻迫於時勢必須如此,比方說在陳沐家裡好似第二個男主人般的徐爵,家裡來了太多陌生人,有些人陳沐甚至分不清官位大小與座次,全靠徐爵在身邊指引。

    致使這位原本只是順路來送個禮的錦衣指揮現在像男主人般不停在陳沐耳邊小聲言語。

    有些時候依照衣服顏色來安排座次不是問題,但有時也不能全憑品級。

    「這位雖是五品小官,但他是替兵部主事曹邦輔來的,這就需要重視,何況曹邦輔是高新鄭的親信,要安排在廳外第一桌。」

    「這位雖然是六品的行太僕寺丞,但管的是馬政,座次也要靠前,往後萬全養馬的事就看他了。」

    「賢弟呀,那位九品的你可不能往後撂,往前提兩桌跟五品坐一起,他?他沒什麼大實權,管的是教坊司,你說你身邊也沒幾個姑娘,嗯,你明白為兄的意思吧。」

    陳沐聽著頭都大了,方方面面裡裡外外,哪個他都得照顧到了。廳裡的諸位長吏倒不需照顧,那些人過來其實也沒誰是真正需要他去陪的,就是來添個場面,現在廳裡正放著從京師名樓高價青睞的樂師,吹龍笛鳳管賞箜篌呢。

    就見徐爵恬著肚兒邁步走到五品官兒的位置,皺眉對陳沐道:「這個五品,該坐到九品那去……他不是咱朝廷的五品官,會同館的。」

    那是個來自朝鮮的年輕人,彬彬有禮,雖然動作有些古板,但的確比陳沐所見的許多明朝官吏要更加有禮數,見到主人過來,連忙起身行禮,操著一口還算標準的京師官話道:「恭喜陳將軍喬遷,外國小臣柳成龍無以為贈,僅贈尊夫人螺鈿梳妝盒一副,還望將軍不要見怪。」

    似乎是因為這個禮物讓他感到不體面,有些羞澀地從大袖中取出小巧而雕飾異域工藝的梳妝木盒,雙手奉上。

    柳成龍?

    陳沐心裡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的夫人是誰,當然這並不重要,小西營的三十門火炮用不著梳妝盒;第二個則是朝鮮未來的宰相為何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大明、並坐在他家的院子裡。

    而且,好年輕。

    柳成龍只比陳沐大上三四歲。

    「哈哈哈!」比起陳沐的慎重,徐爵可以說分外無禮了,仰頭大笑,甚至抬手指著柳成龍對陳沐笑道:「賢弟徐某居然不知道你還有夫人!」

    徐爵是無禮慣了的人,正經人走路誰走路中間啊。但他說出這句頗有取笑之意的話後,柳成龍白皙的面孔漲得發紅。

    陳沐看著柳成龍是有點出神的,因為腦子裡想起一個人,想起一些事,不過就在他想事的片刻,周圍已起了一片哄笑。有時候笑話是否好笑並不重要,如果講笑話的人很重要,而且他笑了,那麼所有人都會跟著笑。

    比方說,當錦衣指揮徐爵發笑時,周圍的五六品官吏都會笑,因為他所處的地位似乎比一名將軍、一個外國小臣重要的多。

    陳沐也笑,他勾起嘴角並不出聲,在哄笑裡接過柳成龍遞上的梳妝盒,甚至都不收起,直接打開梳妝盒仔細端詳,面露笑意,這才鄭重地對柳成龍說道:「謝謝,我是陳沐,很喜歡你送給我夫人的禮物,她也會喜歡的,過幾年吧,因為陳某還沒有夫人。」

    「陳某有不情之請,您能再送我一隻麼?」陳沐並不理會剛才那些不合時宜的笑聲,非常認真地對柳成龍道:「我希望能送給我的如夫人,請務必再送我一隻。」

    說著,陳沐解下腰間佩刀,交到因送自己禮物而被落了臉面的柳成龍手裡,道:「這柄刀隨陳某上過戰場為大明立下功勛,我把它送給你,希望將來你也能用它保衛你的君主。」

    陳沐的行為不合禮儀,令週遭權貴為之側目,徐爵大為不解,甚至身側有官吏交頭接耳小聲竊笑,但同樣也令柳成龍面色更加漲紅,兩眼同樣微紅竟似快要落下淚來。

    在朝鮮出自名門的柳成龍能感受到陳沐的重視,這樣的善意在普遍感覺他低人一頭的大明極為稀有。

    就在這時,大門外的迎客鑼一聲響,宣讀賀禮的家兵似乎有些結巴,高高唱了一句。

    「提,提督東廠,監理御馬監,馮督主親至,贈親筆書畫一副……」

    家兵還未報完,已有淨軍昂首闊步持打開的大幅綠水青山畫入內,無絲毫過問直接入室懸掛,院中諸座不論文武官僚起身行庭參之禮,跪拜叩首。

    一片飛魚鬥牛簇擁裡,有蟒衣麒麟服的大太監面露不解,眉頭微蹙看向一片跪拜中還站著的人。

    陳沐拱手,禮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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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下限
               
    陳沐沒想到馮保會親自來,馮保也沒想到陳沐居然只向他行拱手禮。

    並不是說行拱手禮有多不對,實際上當馮保進入廳中時,那些人沒一個給馮保行大禮的,他們只是讓出上座,場面一下熱鬧起來,連主持宴會的人不需要陳沐操心了,幾個當朝大員自告奮勇,連帶著對陳沐都多了許多原本不該存在的尊敬。

    各官獻茶把盞、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

    有馮保帶來的樂者彈琴唱曲,茶還未飲兩道,馮大伴兒便揮手,自有從人備馬抬轎,清開蹕道,諸多官吏出府送別,接著匆匆離去。

    從頭至尾,馮保沒有對陳沐說一句話,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專程來做客,明明這裡的一切都提不起東廠督主絲毫興趣,不與人交談、不飲茶不吃酒,但他還是在這坐了一刻時間。

    馮保不是專程來做客的,但曲兒聽的很認真,聽人唱了三首曲兒,來串個門兒,一路走皇帝才走的蹕道由東安門回了皇宮。

    這的確是串門了,因為距離著實不遠,馮保過去在裕王府時就是皇太孫大伴兒,現在皇孫成了太子,但馮保依然經常出入東宮照看太子,有時就在東宮陪著太子讀書。

    人們都知道,高拱可阻馮保一時,但阻不得他一世。

    陳沐更清楚,因為距離他僅有兩道宮門,現年七歲住在東宮的,是今後的萬曆皇帝。

    就連徐爵都不知道馮保會來,陳沐更不知道馮保為什麼要來給自己撐場面,誰都不知道。別人只知道,或許幾年之後將掌握內宮權柄的馮保,在客居京師的昭武將軍喬遷新居時,親自至府做客。

    單單因為此事,後來有二十三位客人追加贈禮,令陳沐多收了一千七百兩賀禮。

    尤其是那幾個因陳沐很高興收下柳成龍梳妝盒而嘲笑他的官吏,一桌人給陳沐湊了一千兩,在次日補上,希望陳沐能不怪罪他們。

    夜深人靜,顏清遙給桌邊枯坐的陳沐披上薄氅,她家老爺已經對著桌上一千兩銀子愣了很久的神了,像傻了一樣。

    雖然千兩白銀確實挺容易讓人犯傻的,但顏清遙還是不免擔心她家老爺真的會因這些錢變傻。

    「南洋不也挺掙錢的,軍爺看著這些銀子發什麼愣?」顏清遙撇撇嘴,道:「你兒子出海一趟能給你掙二十個這麼多。」

    陳沐狠狠地深呼吸,戀戀不捨地把眼神從銀子上挪走,搖頭的動作緩慢至極。

    「我看的不是錢,是權勢。」

    陳沐從銀子裡看到一言不發的馮保,看到他自己,也這些銀子原本的主人。

    「軍爺怎麼不跪,不跪馮公公會不高興吧?那天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軍爺還站著。」顏清遙斟酌地小聲說道:「如果他們都跟著軍爺拱手就好了,就不會顯得有些無禮。」

    陳沐蹙眉回想,其實那個時候他頭腦很亂,所有人黑壓壓地起身離席作揖叩拜,動作一致地像排練過多少次,而他則完全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馮保怎麼來了:「不想跪,就不跪。」

    跪天跪地跪父母,至多在這個時代跪跪皇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跪別人,就免了吧。

    「不高興?」陳沐挑起一邊眉毛,臉上帶著幾分戲謔,但沒再說與現在身份不符的話,抬手叩叩桌案,讓顏清遙招呼奴婢把銀子收起來,「銀子在家留著花吧,我明日就走,去昌平。」

    「明天,會有一個朝鮮人來,叫柳成龍,會給你送一隻螺鈿梳妝盒,讓家丁接待,我給他留了封信,不用見他,如果他有什麼要說的,可以把信留下,派人送往昌平。」

    顏清遙分外驚訝,問道:「明天就走?」

    「各路兵馬都快到京營,我要回昌平練兵,你在這住幾日替我過把京師有房的癮,最遲明年就要去宣府住了。」

    陳沐說著攥了攥拳頭,勾起嘴角對顏清遙道:「你家軍爺這次北上,大發了。」

    他有一種感覺,局勢的發展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前進。

    當此次大閱結束,今後兩年,都沒人能擋他的路。

    他的兵書快寫好了,不過要說他寫的是兵書,恐怕也不全是,準確地說,陳沐寫的依然是手冊,而且是需要分別發放下去的手冊,涵蓋了旗軍、小旗、總旗、百戶、千戶、指揮使,以及細分為騎、車、炮、土、輜、樂六大分類,各級將官的操練與指揮手冊。

    除此之外,還有兩套使衛軍依據其地緣環境恢復至明初甚至超過明初的方法手冊,一為生產、二為獎懲。獎勵多種多樣,處罰就要少許多。

    陳沐沒打算做個好人,如果事情的發展如他所想,當他人到宣府的時候,受到的外部阻力可以忽略不計,而內部阻力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老樣子——都是初犯留全屍。

    這個時代大部分兵書,提高的都是將領作戰才能的上限,而陳沐的手冊,提高的是從旗軍到指揮使的下限,他的手冊不教人如何打仗,因為就算是陳沐自己,也沒到可以教人如何打仗的份兒上。

    儘管他還沒有打過敗仗,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對運籌帷幄克敵千里之外的事,所知甚少。

    如果所有旗軍都能依照手冊上的要求達到三成標準,那明朝在北方邊境綿延五百里的萬全防線便有一支不算廢物的後備兵力;如果能達到七成,那萬全都司則可以擔當應對北方的主力軍隊。

    也就是徐爵聽說朝廷任命陳沐為萬全都司僉事時所說的那句:這都是錢。

    達到這個標準,宣府在額近十三萬軍兵,其中除衛軍外的營兵募兵則可革除或調防他處,宣府財政壓力有所減輕、京師也無需一年運送幾萬兩白銀補貼宣府。

    倘若達到十成,萬全都司就能在塞外屯些田、種些地、養些馬,再殺些人。

    那就達成陳沐對衛軍的期待了,從軍糧、軍費、軍械、軍馬的自給自足,到首級、功勛、賞銀的自給自足。

    夜深了,陳沐吹熄了燈,桌案平靜地躺著一封信,信是留給柳成龍的,希望他回朝鮮後幫他尋個故人,多加照顧,教文習武、多學海事,將來合適的時間送來見他。

    那個故人現在只是個家道中落的窮小子鄉巴佬,名叫李舜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2
第五十九章 壓軸

    京師以西,三大營。

    入秋後下幾場雨,轉眼就讓人感到冬日寒涼,但三大營卻熱火朝天,處處人喊馬嘶。

    京師周邊六鎮兵馬各處強將統帥著他們的雄兵至京師耀武,這種盛況只可能在高祖之後、成祖之時、武宗之前都可能發生,但它卻在隆慶之年達成,即使是京中知兵的大員,都因為是不可能的。

    就為這事,陳沐沒少遭到彈劾。

    其實陳將軍是覺得自己很冤的,當然話說回來,但凡遭到的彈劾,他就沒有覺得不冤過。但這個是真的冤,他不是什麼別人想像中的幕後推手,也沒能力在這樣的大事上推波助瀾,他一直是覺得自己交了好運,才能碰上這樣對他而言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但別人顯然不這麼想,如果不是陳矩去拒馬河監軍,怎麼會回到京師在三大營請次輔閱炮?

    如果不是他給馮保獻上全盤大閱操典的計畫,馮保又怎麼會把事情在皇帝耳邊說的頭頭是道?

    如果不是高拱觀禮了,依照高倔驢的性情又怎麼會在阻攔皇帝大閱這件大事上不發一言?

    東廠督主全力推行、首輔李春芳次輔張居正一言不發、觀禮過的次輔高拱及司禮監大太監陳洪在這件事上沒法發言,這在自嘉靖皇帝起內閣吵架的情況屢見不鮮時,並且是如此大事,達成一致口風,太可怕了。

    有些人看到的是陳沐進了讒言,有些人則在大閱的安排上看到陳沐的能力,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所看見的東西也是不同的。

    不論如何,陳將軍在京城的威望在隆慶大閱定下來後直線上升,人送諢號陳棉花。

    因為不怕彈。

    一個多月裡彈劾他的手本超過二十份,各個石沉大海,唯獨一個說他喬遷懈怠不理軍務,內閣掀開議了議,給出的處理辦法是罰俸半年。

    緊跟著兵部又運了一萬七千兩軍功賞銀送到小西營。

    陳沐也算勤懇,在皇帝賞賜的宅子裡就住了兩天,回到小西營操練軍士,到朝廷下詔調他兵馬進駐京營時,領著千軍跨馬持銃押炮前往京營。

    馮保鋪的攤子比他大,朝廷下的詔令就是六邊參將、指揮以上,統統率本部五百至京師參加校閱,連帶著參將鄧子龍都要帶五百兵馬同去,這麼一湊,陳沐手底下的兵就成了一千。

    在小西營還剩他六百餘家兵與八百多募兵,由游擊呼良朋留守。

    可把呼大熊氣壞了。

    「那營馬隊可真威風,那是誰的人?」

    駐在京營,陳沐的官職在四方前來兵馬里排不上號,營地位置不算好也不算壞,在他前邊有六邊七鎮的總兵副總兵,他排在昌鎮總兵楊四畏後面,勉強算是副總兵的待遇,水糧不短,還算過得去。

    陳沐帶幾員親隨,跟鄧子龍騎馬在營裡兜轉,不想讓人覺得他有意刺探,匆匆撇眼撥馬就走,幾乎把參閱兵馬都看了個遍,往前去看,最像樣子的肯定是戚繼光的兵,他的營地裡兵都跟機器人一樣,即使在休息一隊哨圍一篝火對坐不說話,讓吃飯就都吃飯,吃完接著坐著不吭聲。

    裡裡外外都是紀律。

    其他營地就不一樣了,那是叫個喧鬧,尤其遼東鎮,一會兒披著鐵甲的戰馬像個火車頭一樣竄出來,緊跟著幾個具裝甲騎提著小佛朗機銃奔出來追馬;要麼就是營地裡打架了,裹著厚重罩甲棉甲的遼東兵各個看一眼就知道是吃夠了苦頭的好漢子,裡裡外外都透著剽悍。

    最多的就是騎兵,六鎮來的總兵副總兵帶的大多都是騎兵,戚家軍是帶了個小車營,有車有馬有炮有銃,是個迷你的薊鎮作戰單元,前二十座營地裡,只有陳沐的營地是清一色步兵。

    「征西前將軍,那是大同鎮的騎軍吧。」鄧子龍看了看將軍號,對陳沐道:「將軍,等我們去萬全,也要弄一營騎兵。」

    最吸引他的就是征西前將軍、大同總兵馬芳的營地,他營裡來的五百騎都是髮辮的歸附蒙古騎兵,人人騎健馬挎腰刀骨朵,馬臀囊塞兩桿老式火銃,而且這些滿臉橫肉的戰士雖然很少說漢話,但在馬芳的約束下極有紀律性雖然比不上戚家軍。

    「騎兵?」

    陳沐輕笑一聲,在馬上指指遠處一座營地,道:「看見真保鎮的兵了吧,他們的銃和咱的銃有啥不同?」

    真保鎮就是真定和保定,就是前些時候被吉能突破的地段,如果不是他們的軍隊在後方活動閉攏防線,沒準吉能真能找到突破拒馬河的地方。

    他們這次也派來三個五百營,有步兵有騎兵,步兵還帶著佛朗機。

    聽陳沐問到有什麼不同,鄧子龍笑道:「他們的銃長唄。」

    「對,他們的銃長,所以不能在馬上使,咱的銃短,最早我讓老關去做,做的就是馬上銃。」

    「但不好練,我現在馬上停下來裝銃子都不太容易。」陳沐說著拍拍腰間手銃,道:「所以還有這個,一個馬兵帶最少三桿銃,兩把馬刀,碰上弓弩手用短銃打一陣,抵近了兩桿銃手再打一陣,如果兵力相仿,應該就已經擊潰了,提馬刀就能殺人。」

    陳沐也想有騎兵,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支騎兵隊了,他的軍隊現在最大的短板就是沒有騎兵、沒有車營,他搖搖頭道:「先等我想法子把馬弄來,會有騎兵的。」

    回到營地時,迎面幾名旗軍正趕著四匹馱馬的大車,後面掛近丈長車蓋著紅布,鋼骨車輪在三合土地上犁出兩道溝壑,向京營外官道綿延而去。

    隆俊雄摘下兜鍪,披散的頭髮比旁人短起來已不太明顯,將腰牌交回,回頭看了一眼馬車,對陳沐道:「將軍,弄回來了,陳右監也只有兩位,均了一位。」

    陳沐看看馬車,緩緩頷首,沒有說話,只是看看左右,向營內示意讓隆俊雄把馬車趕進營裡。

    馬車上是九尺多長接近一丈的十斤炮,對北疆所有將官而言,這是一門城防炮。

    於它的製造者陳沐而言,在海裡,它是一門常規船炮;在地上,它是一門野戰炮。

    他在京師大閱的壓軸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2
第六十一章 重現
               
    咚,咚,咚咚咚咚!

    八馬並排拉兩架鼓車,譚綸在城頭看得清楚,心裡暗笑這是陳沐為大閱趕工操練才能達到如此效果,但面上仍舊端正肅穆,瞥了首輔次輔一眼,微微頷首。

    當陳將軍騎高頭大馬在隊伍最前趾高氣揚地踢踏前行,其身後訓練有素的旗軍踩著戰鼓轟隆,整齊劃一地扛銃以密集方陣直前,就行軍佈陣來看,譚綸認為這雖然在遭遇戰中不如戚家軍的行陣樸素有效,但也夠了。

    這更整齊、更好看,也更有威勢。

    皇帝在蒙古人面前落了面子,夾槍帶棒地回敬一句,可是城樓上朝中諸多大員為陳沐抹了把汗。

    謂君無戲言,皇帝既然開口說萬全防線以後是陳沐的,那以後就是陳沐的,他的兵要是表現不好,在大閱中令皇帝難堪事小,死只死他一人;若沒有本事卻丟到萬全防線,不能震懾北虜,將來死的可就不是只他一人了。

    所有人都在看譚綸,城上朝廷大員只有他最知兵。譚綸頷首,人們就知道——陳沐是可以的。

    就連隆慶皇帝見到譚綸頷首,心裡也鬆了口氣,不過這氣兒才剛上到一半,又因瓦剌部使者多和沁的笑言把心提了起來。

    年輕的瓦剌准格爾酋長多和沁戴著豹尾大帽,看著城下陳沐正走來的方陣冷言道:「大明天子依仗的軍隊連一根矛都沒有,難道是打算在韃靼騎兵近來時用火銃敲死他們嗎?」

    說著,他擠著眼睛看向俺答部下使者,殘忍地笑道:「還是說,他以為單憑火器就能打死右翼三萬戶的聖獅!」

    蒙古聖獅,是草原上人們對俺答能征慣戰的讚譽。

    隆慶皇帝很想看仔細看清陳沐的軍隊究竟拿著什麼兵器,險些離開龍椅,但他沒有。

    因強勢並堅信二龍不相見的嘉靖皇帝給隆慶皇帝帶來伴隨一生的陰影,使得如今的皇帝即使掌握天下權柄,依然顯得生性有些懦弱,但他已經很努力了,他裝作鎮定地輕笑一聲,並未說話,把不安的手藏在圓領龍袍的大袖裡。

    隆慶皇帝永遠不需在這樣的情況下擔心,因為在他身邊永遠有一個護徒狂魔,高拱。

    「是老夫聽錯了?」

    小心眼的高閣老轉過頭來,並不昏花的眼睛裡閃爍著危險。

    今年他已有五十七歲高齡,雖然年齡到了但耳朵並不順,皺起眉來就連鬍子都被氣的一翹一翹。

    人有逆鱗,隆慶皇帝就是高閣老的逆鱗,他走近幾步,近乎蠻橫地推開中間的大漢將軍,臉貼臉地對上年輕力壯的多和沁,頓了頓才後退一步,不屑地笑了。

    「據老夫所知瓦剌剛與俺答聯姻,使者話裡的意思,是希望俺答死在萬全城外被陳將軍用銃打死?」

    多和沁啞口無言,他確實是這麼希望的,俺答在漠西把瓦剌欺壓的太厲害,瓦剌四部沒有誰不希望俺答死在與明朝的戰爭中,但當著俺答使者這話他不能這麼說,只能緩緩搖頭。

    「很多火炮,陛下。」在高拱與多和沁爭鋒相對時,另一位此時寶劍藏鋒的次輔則走到龍椅旁邊,扶著隆慶皇帝的手,道:「您一定想看看,重炮走得很快。」

    這位次輔眉目軒朗,美髯及胸,袍服潔淨摺痕分明,雖輕聲笑著不動聲色,卻暗暗輕拍皇帝手背,放緩儀態扶著皇帝至城垛女牆,道:「鼓聲正急,臣聽人言陳將軍銃為天下利,人們說他的炮比銃更利。」

    他是張居正。

    鼓聲確實更急了,因陳沐認為戚家軍極為精悍,紀律性不亞於他的旗軍,單單齊步恐怕不能在觀賞性上勝過戚家軍,所以在操練中專門著重聯繫持銃奔襲,而且要求與齊步前進一樣。

    最大的難點不在旗軍,而在馱馬。

    好在它們學會了。

    今日這條御道飽經人踩馬踏的摧殘,把營地的塵埃都帶到御道上,當他們跑起來那些塵土被捲在身後,黃濛濛一片。

    陳沐是最後一支受閱部隊的指揮官,儘管他的官職不應當安排在最後,但馮保與幾位次輔商議後為避免後面的大閱太過乏味,將他安排在最後。

    因為閱兵,其實並沒有太多新意,很多人來之前根本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來了之後又沒有準備時間。

    儘管其中有戚繼光那樣唱著軍歌令人眼前一亮的軍隊,但也有像遼東新任總兵的具裝甲騎,像一堵牆般衝鋒而過;或大同總兵馬芳的騎兵,城上人還沒反應過來已一陣風般離開,留下滿地不知何時射出的羽箭。

    更有諸衛軍士平平無奇的刺殺射擊,但正因如此,人們才對陳沐寄予厚望。

    有資格在城樓上觀禮的都知道,這次閱兵實際是陳沐的點子,他應該能給皇帝帶來些許驚喜。

    「立定!」

    鼓聲稍緩,方陣由跑動轉為齊步,接著在一聲簡短的軍令中立在城下,五百個斜握鳥銃的旗軍穩穩地全部停住,馱馬嘶鳴裡,陣形方正,無絲毫凌亂。

    旌旗獵獵,東風捲著煙塵擦肩而走,當旌旗停擺,那些著甲持銃的武士面北而立,領軍者翻身下馬抱著兜鍪,披髮仰頭向城上望著,抬起右手成拳。

    五百旗軍下拜,三十一門火炮的炮首都被調成俯首模樣。

    陳沐單膝拜倒,低頭對城上高聲道:「陛下,末將陳沐,皇命所在,願為驅馳!」

    他本來想說指哪兒打哪兒之類的話,但覺得那樣太粗俗了,討好滿分但畢竟還有外國使節,會讓宗主國在朝貢國面前丟份兒,

    說罷,陳沐也沒指望聽見城頭的回應,起身翻身撥馬面南,抽出腰間佩刀。

    旗軍起身面南,火炮快速卸下,向調轉炮首面南,就在陳沐想要繼續對旗軍下令時,他聽到身後城上傳來儘量洪亮且陌生的聲音。

    「陳將軍,倘南面為北虜,朕命你,重現拒馬河之戰法,」

    陳沐笑了,正好他沒帶矛,重現拒馬河,別說是北虜,就是變形金剛都用不著他衝鋒。

    當然了,他也沒準備完全像拒馬河表現一樣,他揮刀下令道:「小旗箭,放!火炮、鳥銃,校位預備,輪射陣形!」

    儘管他一口氣做出三道命令,實際上還有一句他沒說,他只是抬手握拳,旗軍就已經動了。

    有人在陣前倒出一條線的火油,有旗軍執火把在旁侍立,小旗箭曳著尖嘯聲在木人中炸開,預備三排輪射的南洋旗軍每人腰間都塞著兩顆掌心雷。

    陳沐勾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炸個痛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3
第六十二章 炮鳴
               
    小旗箭飛舞並未引起隆慶皇帝的重視,儘管這贏得兵部尚書譚綸的讚歎,但對隆慶皇帝而言,那不是什麼新鮮事物。

    火箭而已,誰沒見過?

    沒錯,隆慶皇帝確實沒見過,但他真的沒有絲毫驚訝。

    皇帝沒有物慾,不論是見到什麼,都只會有一個問題但並不存在想法:這是這個天下的東西嗎?如果是,那沒什麼關係,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沒什麼問題。

    他有慾望,但並非物慾,當他想要什麼,得到了也不會滿足,因為那本就是屬於他的東西。

    天下沒有任何東西不屬於他。

    像這種嗖嗖嗖亂飛的東西,隆慶皇帝只在炸開時看了一眼就失去興趣。

    這是大明所擁有兵器,那些比尋常短上許多的銃、那些比尋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會造出來的,像陳將軍這樣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會生出來,有什麼好驚訝的。

    區區一根火箭——隆慶皇帝放下玉質外殼的望遠鏡,身邊的陳矩當即接過望遠鏡,皇帝先看向左側目不轉睛的韃靼與瓦剌使者微張著口,再看向右側柳成龍等朝貢國使者讚歎的模樣,皇帝原本就筆挺的脊樑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門尚未轟響的火炮,因為這個,這一次,可以讓那些無法讓他代天覆幬萬國、無法照臨所及的北土游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儀不容挑釁。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著晚霞大明隆慶皇帝朱載垕面容儘可能嚴肅並帶有天子威儀,但微微抿著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與緊張,他在心裡瘋狂吶喊。

    讓他們知道!陳將軍!

    讓他們知道夫天下萬國者胡越一體!

    讓他們知道兮日月光耀下華夷一家!

    讓他們知道我中國自古為王者無外!

    砰砰,砰砰!

    硝煙在旗軍面前瀰漫,這一次趙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為旗軍知道他們與生俱來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樓上看著他們,甚至有人緊扣扳機的同時落下淚來,儘管淚水模糊視線,但這對他們來說正好。

    模糊的眼眶與瀰漫的硝煙彷彿能令他們產生幻覺,彷彿一切又回到拒馬河之戰,他們的手因緊張或興奮不斷顫抖,當塞上王者俺答的鐵騎越過長城邊塞踐踏他們的家園,大明三軍皆敗北虜兵鋒抵近北直隸。

    那是他們許多人一生中最榮譽的戰鬥,用他們的銃擊碎入侵者的甲冑,用他們的刀割下入侵者的頭顱。

    彷彿舊日重現,只是天很藍、雲很低,鼓聲未起而炮聲未響,他們聽見有人戰馬被火銃齊射驚得人立而起,馬上騎士勒住坐騎脖頸高呼:「向前輪射!」

    前排放銃不再後撤,在原地站定裝藥,身後的旗軍搶上前來持銃射擊,銃聲甚至比在拒馬河戰壕中更加連貫緊湊,旗軍訓練有素的戰術動作遠遠超出陳沐的預料。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旗軍擁有如此高昂的士氣,哪怕他們身陷絕境、哪怕他們面對數倍於己的強敵、哪怕開出高額賞格,從來沒有。

    或者說他根本想像不到,面對木頭與泥土壘出的敵人軍陣,他的旗軍會煥發出如此生機。

    這甚至讓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馬平川的土地上沒有絲毫掩體,哪怕同樣面對吉能部無邊無沿的萬眾驃騎,只要皇帝在城上看著,他們能殺穿敵陣戰至最後一人。

    軍陣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輪射稍稍散開,人與人之間不再那麼密集,留出夠一人通過的空隙,他們也無法再保持絕對的方陣,而像一條綿延開的斜線,但城上城下,沒有人能看清這個。

    他們只能看見由五百旗軍組成三道鳥銃防線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銃發、銃息步走,整支軍隊時刻隱匿在硝煙中,只有銃口快速射擊的火光在煙霧裡隱現,還有數十步外——如簧的鉛彈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瘡百孔。

    「擊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陳矩在城上攥著拳頭,低聲說了句話,身旁的倔老頭高拱頭都不轉問道:「右監說什麼?」

    隆慶皇帝意猶未盡地將目光從城下收起,轉到陳矩臉上。

    陳矩拱手道:「鼓聲不絕,炮擊不斷。陛下,這是陳將軍在拒馬河對臣的軍令。」

    轟!

    城下十八門二斤炮轟響,聲音不算大,和京營那些佛朗機炮差不多,但炮彈更有力,幾乎肉眼可見,十多顆手臂粗的鐵彈幾乎同一時刻越過前線旗軍頭頂近丈,像狂風般掃過五百步外十餘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鳥銃射得千瘡百孔的木牌轟然碎裂,在永定門難炸成漫天木屑。

    旗軍依然在前進,彷彿並未受到炮聲影響,他們繼續向前,機械地裝彈塞藥,並向目光齊平的方向射擊。

    隆慶皇帝拿過玉望鏡,僅僅掃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飛揚,接著鏡隨目轉,定在俺答使者與瓦剌使者蒼白的臉上。

    轟轟!

    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聲音幾乎可以與過去千斤狼機媲美,但人們見到過千斤佛朗機試射卻大多未親眼見過十二門千斤佛朗機同時齊射。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十二門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響,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經變形,重新大致鑽平後不再那麼精準,但此時所有人想要的顯然也並非精準。

    五斤炮堪堪轟擊一輪,陳沐軍已經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彈丸自空中呼嘯而過,碾碎數百步外近十丈土方、木壘,統統掃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五斤火藥轟出的五斤鐵球。

    當炮聲響起,儘管陳沐旗軍放銃已意義不大,但他們仍舊向前輪射,並在他們軍陣之前,一次次爆開火光與鐵片四射。

    他們向前輪射的太快,顯然已趕不上早做好準備的火油線,但這並不妨礙旗軍在射擊站定後用隨身火摺引燃掌心雷四處拋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響,巨大震動彷彿能讓人感到城牆都受到氣浪衝擊而震動,當然這只是巨量火藥在鐵芯銅殼中炸響帶來的錯覺。在驚人的錯覺裡,鼓聲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卻依然在人們腦海轟鳴大作,隆慶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轟鳴似乎對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強勇氣有很好的療效,他轉頭用前所未有的威儀嗓音對多和沁喝問道:「准格爾台吉,朕的將軍還需要長矛?」

    多和沁人畜無害地看向隆慶皇帝,他就看見大明天子朝他張嘴說了句話,但說的是什麼他不知道,他只覺得幸災樂禍。

    如果在這樣的狹長地帶碰上這支軍隊,不能騎兵繞至背後僅可正面強攻,除非他們彈藥絕盡,否則不可能衝過去。

    他們的戰馬會被密集火炮驚嚇踐踏自己的勇士,接著死在鳥銃之下;但這與多和沁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遠在大漠西北,與明朝並不接壤,會遇見下面這個妖怪的只有俺答。

    尤其當這支擅長防守的軍隊出現在長城上時,俺答會做噩夢的。

    皇帝問完就轉過頭去,多和沁究竟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麼,皇帝也聽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城頭上每個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國最高權柄的貴人們不能再彬彬有禮地交流了。

    他們需要大喊。

    天色將暗,兩刻時間裡,南洋旗軍將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壘土方碾碎轟平。

    作為隆慶大閱六鎮兵馬中狂轟濫炸最長時間的將軍,陳沐帶著他的旗軍在城下行禮,他聽見馮保在城上高聲問道:「陳將軍,陛下問你,那門炮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那門炮叫十斤炮,因其彈重十斤!」

    「十斤?」

    隆慶皇帝已從譚綸處得知陳沐的炮為他親手所做,但這名字著實令皇帝……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個這麼隨便的名字,這令皇帝感到丟人,為陳將軍匱乏的辭藻感到丟人,他對譚綸大聲問道:「陳將軍他,他識字麼?」

    譚綸抿抿嘴唇,面色有些複雜,嘆了口氣,離皇帝近些,儘量用別人聽不清但還要讓耳朵暫時不太好使的皇帝聽清,既要壓著還要洪亮,這感覺難受極了。

    他說道:「他是去歲廣東鄉試武舉,官已至極,今年未再考進士,臣調過他的試卷,寫的是大明海政,要為陛下開萬里海疆,有些見地,但字不甚雅。臣以為似昭武將軍這般材勇,何況武舉嚴格,不會專程尋如此跛陋書匠代筆。」

    「哈,字不雅無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華殿吧,不,請譚卿為朕謄寫一份再送文華殿。」隆慶皇帝說著看向自裕王府時便看護他、為他遮風擋雨的高拱,問道:「老師,宣府總兵官領鎮朔將軍,其中朔為何意?」

    高拱看著隆慶皇帝頓了頓,向城下看了一眼,這才道:「陛下,朔為北,鎮朔,即古意鎮北。」

    「朕明白了。」隆慶皇帝這一次不再讓馮保傳話,按著城垛對陳沐問道:「朕問你,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問你,這火炮,我九邊可用?」

    「回陛下,兩年之後,東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這炮,為鎮朔將軍,名……鎮朔將軍陳公神炮!」

    「朕也封你,鎮朔將軍宣府總兵、萬全都指揮使司掌印指揮使,於宣府備寇、練兵、造炮、率民南歸,仿薊鎮故事,為宣府總理,你可能擔當?」

    陳沐解下頭盔高呼拜謝,他好像打開了皇家大禮包第二級。

    其實他很想告訴隆慶皇帝一件事,宣府總兵地位崇高但沒什麼關係,可現在就讓我做都指揮使,以後還能封我什麼?

    陳沐想呀——這樣用人是不對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3
第六十三章 稍安
               
    一步登天了。

    儘管品級上升沒多少,但陳沐在乎的顯然是權力,手上的權力。

    萬全都司給他領導所有衛所的權力,宣府總兵給他節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權力——這意味著他的權力,隨皇帝一句話膨脹數十倍。

    其實陳沐對隆慶皇帝封他的炮為鎮朔將軍陳公神炮,並不滿意。

    非常不滿意!

    叫什麼將軍都好,但帶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為陳沐覺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賜名後,在不久的將來薊鎮將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情景,當青山口遇到襲擊時,會有一個做把總的死小孩在戰場上喊出這樣的話。

    『把我爹拉出來!』

    陳將軍認為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賞官職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繼光,當然少不了作為後輩非常尊敬的拉關係與感謝,最重要的是,多讓小陳把總學學車營、學學佛朗機,十斤炮那種大玩意兒不是小孩玩的,讓他離遠點。

    實際上後面也還是寫信,寫給首輔、幾位次輔、寫給陝西宣大總督王崇古、寫給兵部尚書譚綸與侍郎吳桂芳劉燾,為了向他們請示。

    不單單為釋放善意,他也確實需要瞭解宣府,這跟單單萬全防線不同,比方說他的職責之一還有引邊民南歸,這項職責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當然也少不了寫給南京工部尚書張翰的信,那位老爺子對他有知遇之恩,儘管他早在聽說張翰調往南京後就去信,不過此時他顯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頭雖貪瀆、工部匠人雖懈怠,但無論如何都不可否認,天下間最優秀的匠人受工部調遣這個鐵律。

    以前他是沒能力,對工部敬而遠之,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拿到一鎮總兵之權,他已經有資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獲取一些幫助。

    皇帝讓他去造炮,但陳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幹練兵、備寇、造炮、帶回邊民這四件事的。

    笑話,陳將軍的衛所可能只幹這幾件事麼?

    其實陳沐更想借此機會向朝廷告假回廣東一趟,明年再回來,為兩件事。

    他確實該結婚了,沒有人把事拖這麼久的,但他沒有辦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說明情況。

    值此與土默特議和之時,連兵部尚書侍郎得病都走不開,更別說他這受命鎮守宣府的邊臣大將,就是想回去生兒子都不可能!

    除了結婚,陳沐也想回南洋衛看看情況。

    因為隨著他受封萬全都指揮使,過去南洋衛指揮使的官職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況是白元潔能接任指揮使,那是不影響南洋衛發展最好的情況。

    但這件事並非陳棉花能絕對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譚綸未回鄉養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幫助,譚綸未必會買賬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衛指揮使,那麼沒問題,哪怕他當完只要有朝廷世蔭,兒子接著當都沒事。但當他手握北方萬全防線都司大權,還想攥著南方邊衛不撒手,則未免把手伸得太長令人厭煩。

    兵部。

    「白靜臣瞭解情況,他知道衛軍應該怎麼練,部堂,南洋衛港正給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幾門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機那種小玩意兒,就是永定門下陛下賜名鎮朔將軍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陳沐翻出包裡張永壽這次送來衛港大鯊船的構圖,遞給譚綸,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經下水,其中交給廣東水師參將陳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艦隊由六艘五百料大鯊船與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鯊船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輪齊射就能把他們的小船轟碎!」

    「如果現在南洋衛換指揮使,這一切停下來,那這些都沒了,船會壞、人會死。十年二十年後,衛所依然松憊……」

    譚綸一直靜靜聽著,等陳沐說罷,這才道:「陳將軍,沒有倭寇了,我等已將其殺絕。」

    譚綸也是南將,儘管他是文官,可實際上他才是親手殺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將領,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鴛鴦陣、不靠鳥銃火炮,唱一台大戲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殺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圖就明白,這東西不是為倭寇而生的,與倭寇相比,這樣的戰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螞蟻一般。

    「這種船,是為你在廣東武舉鄉試裡所做海政,你想面南開戰,去奪馬六甲。」譚綸一語中的,此言即出,就連一旁飲茶的吳桂芳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只有侍郎劉燾不明白譚綸說的是什麼,就聽譚綸接著道:「你在南洋衛,為的都是這件事。」

    陳沐沒有說話,他沒想到譚綸看過他的武舉試卷,但兵部堂中對此最震驚的絕非陳沐,而是吳桂芳。

    往事歷歷在目,吳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兩廣提拔一個在戰事中初顯崢嶸的小小總旗任千戶,破格至極。如今堪堪幾年過去,那個小總旗以戰功以材勇官拜鎮朔將軍,領萬全防線,他是應當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像不到,那個小總旗想做的比這個要多得多。

    他以為鎮服濠鏡澳上的番夷,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繼續維持下去,就很好,卻沒想到陳沐想面南開戰,打到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點,陳沐在此時表現出的沉默,是說明譚綸說對了——他就是要開戰,要打馬六甲。

    「大明的威脅,是北方,你看見了,虜騎南下輕則破大同山西,重則兵臨京師。」譚綸攥手成拳錘在茶案,道:「千瘡百孔之下,何來餘力面南開戰,有百害而無一利!」

    「大明有許多百姓,可你知道為何你兵鎮宣府,陛下依然讓你率民南歸?天有好生之德,兵為不詳,陛下不願讓百姓死於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麼樣子,也許你想,百姓總會死的,可死於死之間,有大不同;他們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餓死、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當地官吏不作為,可罷免可整治,可勵精圖治!當他們在塞外、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長莫及之地像野狗般為人宰殺,你怎麼辦!」

    譚綸搖搖頭,看向陳沐:「你沒辦法。」

    「我以為大明的問題不在南倭北虜、不在文恬武嬉、不在貪腐也不在過於富庶或國庫貧窮,而在穩定。」陳沐也跟著搖頭,「自建國初就是如此,穩定,各級官吏要的並非進步而是穩定,現在可以穩定,名臣滿朝武材遍地,大明當然穩定。」

    「三十年五十年後呢,譚部堂、吳侍郎……請容沐恩晚輩告辭。」

    說服不了人,陳沐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說下去,說得多了彷彿他是個憤怒青年。

    「陳將軍!」

    陳沐已經起身走出幾步,被譚綸叫住,譚綸也已起身,他對陳沐道:「老夫要請假還鄉,會告訴五軍都督府,仍以白靜臣代南洋衛指揮,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決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陳沐轉身行禮,緩緩走出兵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4
第六十四章 不忘
               
    譚綸的字很好。

    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字寫的東西不太好,裡裡外外表露出一種八股初學者極力想要做好但寫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辭也是極好的,在文華殿作為明經筵侍讀的兵部尚書譚綸見到皇帝詫異的眼神,無可奈何地點頭道:「是臣稍作修飾,但仍有修無可修之處。」

    好在隆慶皇帝對這篇文章的期待並不,他並不期待。

    給火炮以彈重定名,頭腦匱乏到這種程度的將軍,隆慶皇帝對其文章華美一丁點兒的期待都沒有!

    太務實了。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隆慶皇帝又覺得這篇文章做的還不錯,「他的想法,與父皇不謀而合。」

    因為陳沐海政的出發點,在於銀錢,當然不止銀錢,對陳沐來說銀錢只是取得資源的籌碼,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這種極其重視財政的理念像極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財權始終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兒。

    隆慶皇帝顯然沒有這個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種聰明至極的控制力,所以他會省錢。

    喜歡吃果子餡餅,御膳監做個餡餅要五十兩,好,朕不吃了;喜歡吃驢腸,做驢腸需要殺一頭驢,再加上皇宮內貪污之下各項物價飛快上漲,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這樣給明朝一年剩下幾萬兩,夠一場局部小仗的獎賞撫卹。

    但他不會像嘉靖皇帝那樣開源,一味節流自己沒過好,而隆慶朝其實比嘉靖朝還缺錢。

    這種情況下,陳沐的《近海衛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實沒太多提到錢的地,但處處又要用錢,開源節流一個不少,不但符合過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慶皇帝看來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處處用錢,但沒任何一句話提到向朝廷要錢,反而將開軍器局、挖礦種藥、織布制綢這些籌集軍費的方法說個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麼是好大臣?

    知道給國庫省錢,還能給朝廷把事兒辦好,就是好大臣。

    鎮朔將軍沒找錯人,這是真正能獨當一面的人才。

    隆慶皇帝頗有讚許之意地頷首,不過他讚許的不是陳沐,是譚綸。譚綸說的沒錯,陳沐這篇東西,就是拿給神童張居正都改不好,字裡行間透著一股他沒見過的文風,譬如說列舉數據。

    天知道陳沐把巨量數據加進八股文內還保持基本對仗有多難!

    「張卿,戶部該預來年歲入,能結餘多少?」

    隆慶皇帝逐條閱讀,頭都不抬地問。張居正坐在一旁毫無銜接,當即報導:「陛下,來年預入還未出來,因廣西韋賊降服,兩廣削減開支,南方平靜,能多一百八十萬兩銀。但北方與土默特議和之事懸而未決、朵顏三衛蠢蠢欲動,北邊或再增經費。」

    「且睢寧等地今年又決口,連年築堤連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兩岸百姓,今明兩年必須把三萬丈長堤修成。南方省下的軍費填補這裡,閣臣在八月議啟用前些年丁憂歸故的潘學良,治黃需他,其束水沖沙法甚為精妙,明年就要將此事做成。」

    「故,臣預計來年歲入兩千七百至三千萬,支兩千八百至三千二百萬,比去歲前歲要好,最多虧空二百萬。若無戰端,國庫且能盈一百兩。」

    張居正說罷才把目光從書冊上收斂抬頭,合上書起身踱出兩步,在皇帝看不見的地方狠狠咬緊牙關,當他轉過身,才語氣正常地說道:「國朝需休養生息,臣以為有五大患。」

    「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匱。」

    「臣以為,待與北面停戰後,以三年五載使太倉餘錢,再以十年將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國外示羈縻、內修守備;再以十年,強兵壯馬,則可換國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載,太倉餘錢。

    隆慶皇帝抬眼看向文華殿高高的拱頂,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還能看到太倉一年過完還有餘銀的樣子嗎?

    如果能看見,就吃一點果子餡餅,就吃一點驢腸吧。

    真想看看,真的好想看見冬月裡太倉還有銀子啊!

    「朱翊鈞,太子,過來。」

    隆慶皇帝沒有對張居正的話回應什麼,反向一旁端正坐著讀書的小太子招手。他們在這兒議論大事聽得才剛七歲的小太子都快睡著了,突然被叫道嚇了一跳,趕忙小跑過來跪好,卻見他爹拍拍身邊,問道:「你記得在四歲時,朕給你賜名為鈞,是什麼意思麼?」

    「兒臣記得!」

    小太子聲音清脆得很,他記得個屁,還不都是身邊的老頭兒們隔兩天就說一次,要不然能記住什麼,「父皇說,是聖王制馭天下,猶如製器之轉鈞也的意思,含義非常重大,要孩兒唸唸不忘。」

    隆慶皇帝滿意地頷首,張張口又閉上,重重嘆出口氣,才接著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國庫沒有銀子,雖位至九五之尊——什麼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轉陶器,你的手藝有多好、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會把這個做陶器的轉輪給你,你會做皇上,要把他轉好,你就是那個轉鈞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慶皇帝的眼睛裡含著他看不懂的情緒,那是羨慕。

    他從他爹手裡接下來的是個什麼樣的爛攤子啊!

    隆慶元年冬月剛收上很多稅,什麼都還沒幹,太倉銀只剩一百五十三萬兩,當年要應支官軍俸銀、邊餉銀、補發年例銀合計五百五十三萬,就夠仨月。

    還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張閣老,馬六甲在哪,那是個什麼地方,是過去滿刺加國的土地麼?」

    隆慶皇帝說著,把陳沐的《近海衛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張居正來拿,接著說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處,拿回去看,今日經筵結束了,招錦衣衛都督來文華殿。」

    「朕要發錦衣衛去馬六甲,不論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稅二百萬兩?」

    侍讀的閣臣與尚書緩緩退出文華殿的光影裡,坐在殿中隆慶皇帝攬著太子肩膀,寬大的龍袍大袖幾乎蓋住小太子半個身子,世間最強大的皇帝微微晃著胳膊,口中幾近夢囈。

    「朕會把做陶器的架子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轉鈞就行——過年時替朕多吃一個餡餅。」

    「千萬別忘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4
第六十五章 來換
               
    陳沐沒想到張居正會給自己寫信。

    在他抵達宣府之後,看著千瘡百孔的萬全都司,迎沿線長城特有的塞北寒風,細細體會北邊的蒼涼與遼闊,心中倍感欣慰。

    衛所依然很爛,衛軍照樣缺額缺得厲害,但宣府衛軍的缺額與南方衛軍缺額的方式不同。

    儘管只有五成人馬,甚至有些衛僅有三成人馬,但這的衛官知道旗軍和家丁就是他們的命,不缺兵甲且戰力要強。鎧甲好壞不論,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與否,全往手裡拿。

    改不了的是他們貪渡比南方衛官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貪的更凶狠,但至少不像南方衛官那樣一點兒不給管旗軍,雖然也沒到陳將軍這種家財與衛財有些時候可以劃等號,而且還都有盈餘,卻也遠超陳沐的期待。

    當然了,這是廢話。

    九邊的情況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長城沿線游擊、參將、指揮使、總兵戰死少於三十,那麼朝臣就可以去說,今年九邊風平浪靜。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會死,九邊將官的生存才能被曠日持久的戰爭強行拉高。

    比方說幾乎每個衛所都有少則三百、多則七八百的騎兵,與更多的車營軍士,或者說除了騎兵都是車營。說來有趣,陳沐沒找到任何一個衛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個甚至更多,他們充當衛所軍的騎術教頭或是將領家兵頭子。

    這是如今大同總兵,過去的宣府總兵馬芳留下的痕跡。

    馬芳沒有用旗軍打仗,但他同樣認識到旗軍是有潛力的,只是宣府的馬芳時代太短暫,又都是用兵之時,操持著營兵募兵就透不過氣了,哪兒有勁管旗軍?

    攤子隨手一支,就忙著出關踹俺答的大營了。

    現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種田專業戶——陳沐陳總兵。

    張居正的書信送到宣府時,陳沐正拉著董一奎、董一元兄弟倆副總兵沿長城視察各地駐軍,說的宣府十三萬駐軍好聽,其實也就三萬多衛軍和四萬出頭的營兵,就是把餵馬的養驢的算上,也就才足額的一半。

    哥倆對陳沐不太服氣,陳沐私底下聽人說,董一元誇陳沐的旗軍練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講:那兵是不是他練的還不知道呢。

    他倆也是衛軍出身,起點比陳沐高得多,宣府前衛軍戶,先祖是漢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參將,哥倆現在是萬全防線的左右手,一個左邊副總兵、一個右邊副總兵。

    要不是陳沐,鎮朔將軍八成就要從他倆裡頭選,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長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陳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陳沐以前的萬全都指揮僉事他是心服口服,但這宣府總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來的。

    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後張居正的信就來了,恰到好處。

    「將軍先給次輔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衛所營兵看完,再議軍事也不遲。」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們兄弟就先退下。」

    陳沐放下書信,抬手道:「不急,看軍兵有些日子,情況陳某大致也瞭解,後面三個衛及營兵差別估計也不大,大麼?」

    董一元笑笑說道:「相差無幾。」

    「那就是了,比陳某想像中要好,好得多,這樣一來後續事情也好辦些。」陳沐點點頭,讓董氏兄弟且坐,接著問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軍兵的問題,二位將軍又什麼能告訴陳某呢?」

    陳沐太樂觀了,因為升任宣府總兵時他非常悲觀,延慶三衛就已經很難,更別說現在要他一下管十幾個衛與一大堆營兵,那問題湊一起太多了。

    但現在看來還好,至少這邊的軍隊本身就有一定戰鬥力,剩下的事比這個好解決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陳沐點頭,算是回應董一元的問題,在他看來這對兄弟是宣府地頭蛇,有什麼問題他們應當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個屁,但董一奎思襯片刻成竹在胸,道:「將軍別高看他們,他們看起來能打,也確實能上戰場。但與北虜交兵,城外野戰只有死路一條;萬全防線之所以難以被攻破,是因為各部將領的家丁。」

    「他們能擋住北虜,野戰,能擋住甚至勝過北虜。但沒人願意打,一支精銳家丁,三五百人,撕開敵陣缺口,後續三五千軍兵一擁而上,就能打出一場大勝,家丁太貴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錢。」董一奎面容嚴肅,但看向陳沐的眼神有些戲謔,「軍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來。因為佔田的不是延慶那種衛官,最多的是延慶官府。」

    陳沐的眉頭皺起,官府佔軍田是什麼狗屁道理?這比軍田在海裡還過分。

    「養廉田,朝廷要給邊將養家丁,家丁很有效,但養廉田從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寧可去塞外種地也不在塞內,因為宣府沒地,百姓僅餘的田不足三成,許多地都被劃做邊將養廉田,地方不夠給朝廷交田稅,就與諸衛交換,部分軍田出賦稅,將領則有養廉田養家丁,能守邊,朝廷也高興。」

    陳沐繃不住笑出聲來,因為董一奎說對了,這田他還真收不回來。

    他笑是因為想到不久前和譚綸說的話,維持,又是維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諸公一樣,也在維持。

    看起來這不是個好事,但實際上他們已經盡力了,盡力維持戰力,維持穩定。

    「錢呢,錢的問題在哪?」

    「將軍還看不出來?」董一奎也笑了,攤手道:「一半旗軍,耕一半軍田,還要保持戰力,不然北虜就騎著馬衝進長城砍頭;將官只能撈油水武裝家丁,可這事是無底洞,永遠沒夠兒。不論將軍想做什麼,都沒有新的錢。」

    沒有新的錢?

    陳爺幹嘛的?

    破地方要錢沒錢,要地沒地,看不到一點兒希望。

    這不就逼著人往大工廠方向走麼?這事太好辦了!

    「銀子?我就說一個事,宣府鎮要開軍器局,不在諸衛開,就在宣府一家,諸衛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來。陳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陳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頓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鳥銃、鎧甲、手雷、地雷、火箭,宣府都造;為防止邊軍將這些軍械賣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諸軍一視同仁,想要銃炮?羊毛、煤、金銀銅鐵鉛礦、棉布棉花、獸皮馬匹,來換。」

    「不知道怎麼弄這些東西,我寫書教他們。」

    「一年半載,誰軍械不足,也換,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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