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六章 陳條
               
    有些人就是很煩,你明明不想理他,但有些事卻必須去問他的意見。

    在宣大總督王崇古眼中,鎮朔將軍陳沐就是這樣的人。

    「將軍真覺得,同俺答議定國境以板升為界,在板升互市,是好事?」

    王崇古在二月初八對朝廷上疏八件事,分別為賜封號官職、定貢額、酌定貢期貢道、立互市、省邊費、拒收降、開荒城與修邊備。

    兵部請將王崇古的奏疏刊印發至臣僚議事,發到陳沐這兒,陳沐又依王崇古的八條一一遞交修改意見,另增定國境、常演習、多震懾三事,被稱作王陳十一條,同發刊印。

    對於俺答及蒙古諸部,明朝這會兒的朝臣就沒有鴿派,長達三十年的戰爭貫穿著當今明朝官場所有人的一生,他們只有鷹派。

    朝堂的議論也無非是兩種出發點皆為戰爭的聲音,王崇古是其中稍顯溫和者,他的目的也很明確,緩緩再打。

    另一撥人的目的更明確,要打,現在就要接著打。

    「當然是好事!」陳沐如今對總督依然尊敬,不過在言辭上更趨於真正的尊敬而非過去因地位差異過大而稍顯媚上,他對王崇古說道:「顯而易見,我們能把邊境向北推進十數里至三十里不等,這難道不是好事?」

    王崇古頓了頓,抬手向外指道:「倘單以板升為界,是好事,但互市設在長城之外,拿什麼來保護商賈商路?」

    這很重要。

    啪!

    「銃與炮!」

    陳沐拍手,斬釘截鐵,「在長城外擇地利之處,修炮台、設兵營、挖戰壕,保護我們的商路與土地,畢竟塞外有太多馬匪了。」

    說著陳沐自己都笑了,恐怕將來他會成為塞外最大的馬匪頭子。

    「那五六里地不值得如此興師動眾,不過倘若為準備後面的戰事,倒是未雨綢繆。」

    王崇古籠著鬍鬚,倒沒再說什麼,他認為陳沐盯著那片土地不放肯定不是為了在塞外種地,雖說長城距板升有二三十里地路程,但長城是依山建的,沒多少在平地上,沿途都是山地,真正能耕種的只有接近板升的五六里地。

    陳沐聽出王崇古的意思,在心裡大笑,面上並不說話,他可不單單為打仗,他就是盯上了那塊地,儘管那片土地對長城南北雙方而言都只是一塊戰略緩衝地帶,而非農業用地。

    可是對陳沐來說,那就是農業用地,那是他治下軍田,不要?開什麼玩笑!

    他的人正在海外找土豆呢,一旦找到土豆,這些軍田就全部種上,反正那塊地現在爹嫌娘棄,他就是在那種鴉片都沒人管。

    等到種成,就推廣西南、甘肅,後邊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朝廷在議此事,也不知是何結果,老夫看你遞上另一奏疏,說是要在宣府建講武堂,那是何物?」王崇古不再在十一條的事上多說,轉而提起陳沐的奏疏,問道:「像國子監一樣?」

    「不是不是,哪兒能和國子監一樣。」陳沐倒想當國子監校長呢,他對王崇古答道:「晚輩認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要有步炮車騎工五兵,主帥的才能可遇不可求,勝敗的因素,取決於人們眼睛看到的將帥,但一支軍隊的強弱,決定在前面五兵的技藝與被忽視的下級將官。」

    王崇古輕輕點頭,歸結根本陳沐說的還是將領能力,無非是高級將領與低級將領分開罷了,他示意陳沐繼續說下去,同時讓陳沐府上親兵添茶倒水。

    「現在萬全都司,五兵科正應五部千戶所,所需軍械在軍器局落成後一年內都能陸續到位,將帥的才能姑且不說,所欠缺的就是下級將官的才能與操守。」

    「下級將官大多從旗軍升上來,武藝不成問題,但有些是世襲千戶百戶有家底學習韜略、有些則沒有,單靠人手一本手冊讀下去,未必能有多大作用,尤其在小旗成為總旗、總旗成為百戶甚至千戶時,才能尤其欠缺。」

    這是陳沐的親身體會,他在香山時,諸多親信還遊刃有餘,但當他們成立南洋衛,想要提拔千戶時,像付元等人的才能就顯得不足,難以擔當千戶之重任。

    雖然勉強也能去做,但他們是親身經歷陳沐如何整頓衛所的,即便如此還多有困難,那旁人呢?

    「所以需要有一個地方,在職強帥編撰書籍、賦閒老將擔當教習,挑選在職下級將官進學,待他們學成回歸本部,統帥兵馬,繼續向其部下傳授才能,只要這些人能活下來,大明的將星將源源不斷!」

    王崇古緩緩頷首,將帥天分有限,未必能學成,但若是下級將官,卻是可以通過學習來達成的,如果陳沐所提議的講武堂是有意義的。

    「不知鎮朔將軍對編撰書籍的強帥、擔當教習的老將,可有思慮呀?」

    王崇古臉上帶著笑意,眼前這個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他所說的在職強帥、賦閒老將又是編書又是教習的,對天下武將而言意味著什麼。

    假設講武堂真的通過內閣先以宣府施行,那就意味著將來只要沒問題,就要推行全國。而這件事又沒有任何人比陳沐還明白應該怎麼辦,他將會成為今後武將的祖師爺。

    同行並列的,就是這些編撰兵書的強帥與擔當教習的老將!

    陳沐頓了頓,抬手侃侃而談道:「步兵首推薊鎮戚帥、陳某也略有心得,可與戚帥相互印證;車營還是要依靠兩廣的俞帥與薊鎮戚帥;馬戰大同馬帥無人能擋,去年大閱遼東的李副總兵,哦,現在是都督僉事了,他的騎兵也很厲害。」

    說到這,陳沐就卡克了。

    頓了頓才對王崇古道:「炮兵科與工兵科,陳某當下還沒想好,嗨!陳某想不想好也不重要,到時候閣臣自有明鑑,他們覺得誰有這本事,自會讓誰去辦。」

    怎麼,陳將軍不要臉面的嗎?難道他好意思告訴王老爺子,除了步兵科戚帥能與我互相印證之外,炮兵科工兵科連能跟陳爺互相印證的都沒有?

    他才不好意思說這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七章 小將
               
    朝廷沒空理陳沐的條陳,現在都忙著議王崇古這攤子事,與蒙古互市,對陳沐要建萬全講武堂的事情就沒那麼上心,高閣老直接發了票,司禮監陳洪自然披紅,就算過了。

    在傳送給鎮朔將軍的書信中,夾著高閣老的責怪:陳帥為宣府總理,練兵選將之軍務不必事事言於內閣。

    陳沐琢磨琢磨,話是這麼說,可事兒不是這麼辦的啊!

    陳爺要不跟你說,回頭你再罵我怎麼辦?

    不論如何,既然高閣老已經允了,那就不必多說,陳沐當即給馬芳、戚繼光、俞大猷去信,表明自己心志,請他們助自己一臂之力,合一時將帥之力編撰兵書。

    這邊信剛寫完,內閣又來信了,這次是張閣老傳來的書信:「高閣老已准許講武堂,此事僕亦深以為然,且尚有小節仍需再議,陳帥放心擇地修堂,待講武堂落成,僕願代陳帥請徐閣老出山,擔任山長,為陳帥擂鼓助威!」

    信送來時陳沐正在萬全防線東段的龍門衛查驗旗軍操練,讀到張居正的信讓他心中不免感慨——張居正的心是真細。

    如今三個次輔,張居正以高拱為首,殷士儋新入閣中,沒什麼話語權。

    在陳沐看來,這二人皆有極高才能,無非高拱鋒芒畢露、張居正寶劍藏鋒罷了,相同的是兩個人都很傲。

    高拱的傲,是他瞧不起別人,並且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瞧不起你!

    張居正就不一樣了,他不但明明白白地把你抬高,還讓你知道他更高。

    龍門衛操練的結果讓陳沐非常滿意,詢問後知道有個年輕小將非常聰慧,給衛中愚笨的千戶練兵提供很多幫助,便借休息吃飯時把此人召到身旁,詢問了幾句操練手冊上的事務,一一對答如流。

    「你叫什麼名字,現居何職啊?」

    這真的是個小將,裝束是將官不會有錯,但年紀比陳沐還年輕,看上去也就比趙士楨稍長一點,生得相貌堂堂,體態雄健同呼大熊有一拼,個子還要比呼大熊高些,就是大熊臉黑他臉白。

    這樣的年輕人,陳沐一看就心生歡喜。

    「卑職倪尚忠,龍門衛指揮僉事!」

    指揮僉事,正四品了。

    不過陳沐看倪尚忠這股青澀勁頭不像戰場裡滾著殺出來的老兵,問道:「襲職,可有戰功?」

    「回將軍,卑職元年冬襲家父指揮僉事之職,雖無戰功,但元年北蠻子南下,卑職射殺一人、擒回一人。」

    怪不得!

    陳沐吹了口氣,人家這起點多高,比老白還高,襲官就是指揮僉事,不過顯然他沒帶過兵,要不然戰功不會那麼少。

    「殺了人沒戰功?」陳沐問道:「怎麼殺的,跟我講講。」

    「卑職膽大,從祖輩起就一直是指揮僉事沒立過功勛,好不容易碰上北蠻入寇,立功心切就單人出營探查敵情。」倪尚忠說起這事有點臉紅,道:「敵情沒查著,碰上五個虜騎搶奪百姓家財,射殺一人,砍傷一人,剩下三個逃了。」

    說著,倪尚忠很是尷尬地低頭道:「回來沒給賞賜,違令出營,被打了軍棍。」

    「哈哈哈!」

    「挨打不冤。」陳沐笑得快意,握手成拳輕叩桌案道:「主將下令,你認為他不夠明智,可以提出來反駁給出建議、也可以說他是錯的,但軍令就是軍令,軍令不能違反,即使你認為是錯的,也得按軍令辦。」

    倪尚忠對陳沐點頭,大聲道:「回將軍,卑職已知錯了!」

    「指揮僉事,沒什麼意思。」堂上沒旁人,陳沐說話也沒什麼避諱,欣賞之意不容拒絕,道:「你現在沒戰功,跟陳某去宣府吧,那邊正是用人之際,過去看看有什麼是你能做的。」

    「反正現在不去,過一段也得過去,朝廷要在宣府開設講武堂,你們這些衛官早晚都要去學習,等你學出來,陳某給你尋個比現在好的去處,如何啊?」

    這還用說?跟在總兵身邊當護衛都比在鳥不拉屎的龍門衛當指揮僉事好!

    自宣德年間,他家先祖倪凱奉命從老家江蘇淮安府調到這龍門衛守邊,一百四十年過去了,他倪家的官職一點兒沒往上動過。

    陳沐這位鎮朔將軍造訪龍門衛,在倪尚忠看來就是他倪家運道峰迴路轉,往後要有大造化了!

    二話不說收拾妥當,當日就跟著陳沐繼續向西巡行萬全右衛。

    陳沐這邊呢,則給兵部送了封調令,告訴兵部這人有智略,被他調到宣府近前另用,暫時仍領龍門指揮僉事之職。

    送往兩廣俞大猷那邊的書信,請他編撰車營之練法的書信還在路上,大同的馬芳、薊鎮的戚繼光就已回過信來,倆人都答應了,不過不同的是馬芳是傳書過來,戚繼光直接請吳兌來了。

    吳兌來找陳沐是有事,神神秘秘的大事。

    薊州兵備道提酒壺帶燻肉,至將軍衙門就拉著陳沐往內堂走,走到半截才避過旁人耳目對陳沐小聲而喜悅道:「陳將軍,你要救徐文長?」

    「在下是從禮部侍郎諸端甫那聽來的。」吳兌看上去很是振奮,大袖裡攥著拳頭道:「發配充軍,這樣的方法我也曾請戚帥幫過忙,只是未能成功,但若是將軍有心,必可救文長出獄!」

    陳沐對吳兌突然造訪,張口就提救徐渭的事讓他摸不到頭腦,心裡暗道諸大綬行事不密,怎麼讓吳兌知道了,幸好聽這意思吳兌也曾試過救徐渭,這要是讓不喜歡自己不喜歡徐渭的人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面上搪塞地笑笑,問道:「吳兵備曾清戚帥幫忙,怎麼沒成呢?」

    吳兌比陳沐年長二十歲,一眼就看出陳沐心中所想,轉了口音一口陳沐聽不懂的紹興話道:「陳將軍想什麼呢,吳某也是紹興人啊!」

    「吳兵備也是紹興人?」

    陳沐驚了,「那,那你這口音,一點兒都聽不出來,我還以為您是京官呢!」

    「自從受進士,一直在京師,如今有十多年了,鄉音都沒了。」吳兌仰頭大笑,竟有幾分年少輕狂之意,抬手開了酒罈,給陳沐滿上酒碗,道:「邊飲邊說,想當年吳某與徐文長在紹興,那是值得擊掌相慶的日子,世事難料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八章 吳兌
               
    彷彿因陳沐決意救徐渭出獄,他與在京師的紹興人都有了很好的關係,尤其是吳兌。

    吳兌在未考取進士功名時,同徐渭有過一段非常要好的關係。

    「文長在鄉試裡初試第一,複試沒考上舉人,做了縣裡的廩膳生。將軍不知何為廩膳生?就是住在學舍,朝廷供給飯食,在下那時也一樣,不過比文長晚兩年。」

    「那時都還年少,尚不知世事艱辛,成日作詩遊玩,荒廢時日。直至嘉靖三十四,不,是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舉南來,進犯浙閩沿海,紹興府也成了烽火之地。」吳兌說起當時,話中帶著苦意,同陳沐遙遙相敬一碗酒,道:「當時尚不覺得,實則我等舉子之命運,皆與那場大戰有關。」

    陳沐被勾起興趣,將酒飲下認真傾聽。

    「當時各路兵馬匯於紹興,我們雖是舉子,但也嘗閱兵書,尤其是長文,身兼文武。將軍別不信,在三十三年,紹興城裡亂的很,亂兵不講紀律,縣中官吏都不敢約束,我們路遇醉酒小校四人,不避不讓,就打了起來,將軍以為誰贏了?」

    陳沐看著吳兌,搖頭失笑道:「沒看出來啊,吳兵備。」

    「哈哈,那四小將被我與文長一一掀倒,脫下衣褲痛打一頓趕出城門!」正在極樂之時,吳兌卻嘆了口氣,道:「在那之後,吳某用心攻讀,文長則以智慧自告奮勇,歷柯亭、皋埠、龕山等戰事,為官軍出謀劃策,直至入胡汝貞幕府。」

    宦海沉浮,陳沐能看出吳兌是有大志向的,這是廢話,這世上大多數人心中都是有大志向的,他那老弟還是個小小旗軍時就想在廣州府買自己的宅子成日飲酒作樂了。

    有沒有足夠的運氣與才能達成志向,才是人生的問題。

    徐渭後面的事,陳沐都知道,吳兌後面的事,陳沐也知道。

    兩個當初一同學習玩耍的年輕人,漸行漸遠。

    吳兌考中進士時,他的主考官是高拱,後來在兵部吏員、湖廣參議等任上蹉跎數年,直至高拱與徐階鬥爭失敗被罷相請辭。

    有時人就是運氣,高拱離開京師時,朝中官吏無人敢送,唯有吳兌一人隨同踐行,送至潞河。

    當時沒人能想到高拱還會再回來,吳兌也因此沾上干係,朝中官僚籌謀驅逐他,因吏部尚書楊博回護才得以倖免。即使如此,那兩年吳兌在朝中也很受氣,不過到隆慶三年,什麼都好了——高拱被張居正迎回,再度請入閣中。

    所有人都知道,吳兌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

    也就是現在,朝野傳聞吳兌即將調任宣府地方的原因。

    因為與蒙古俺答議和,宣大之地正處用人之際,而用人,高拱一定會用吳兌!

    不過陳沐並沒有多在乎這個,有皇命在身,地方即使是封疆大吏也不能對他掣肘,宣府地方有熟人最好,沒熟人也沒關係,現在他手握大權又聖眷頗隆,大多數時候已經變成被巴結的那個了。

    「戚帥若想救徐文長,應當不是難事,怎麼會救不出呢?」

    這是陳沐好奇的事,如果說他能把徐渭救出來,那麼戚繼光更能,儘管在官位權柄上他們幾乎相同,但在京中的能量是不一樣的。

    簡而言之倘若易地而處,戚繼光能做好宣府的事,陳沐卻未必能做好薊遼的事。

    「戚帥不能救。」

    吳兌笑笑,對陳沐沒有嘲笑只有欣賞道:「很多事將軍敢做,但旁人是因知做不成而不敢做的,但將軍偏偏做成了。因此在下以為,倘將軍想救徐文長,就一定能救出他!」

    陳沐突然就理解了,和戚繼光比起來,他幸福不知多少倍。

    不能和不想,有時候是一樣的。

    戚繼光很少得罪人,他只會拉攏人,救一個人是要得罪另一些人的,所以戚繼光不會救。

    一個人越是面面俱到,其實也越是如履薄冰。

    陳沐點點頭,寬慰道:「戚帥也是無奈之舉,陳某請他百忙之中編撰兵書,也是辛苦啊。」

    「無妨,近來戚帥練兵備邊多有心得,就算將軍不提,戚帥也正在編書,他過去在南方就編過兵書,北方更容易些,也算因地制宜罷了。倒是將軍上疏立講武堂之事,朝中有識之士俱以此妙,兵部還私下議論過如各省皆立講武堂當為何勝景。」

    「且陳帥有識人之明,如今北方很少有人知道車營最初是南方俞帥效曾銑的車營之法立出,嘗以大同鎮五千車營敗韃靼數萬步騎。」

    曾銑也是大牛,不過含冤而死,這位是明朝手雷地雷的發明者,在嘉靖年曆任三邊總督,手雷丟出去胡騎不知是什麼東西,環視著立在旁邊觀看,等袍澤被炸死了就落荒而逃,塞外稱曾銑為『曾爺爺』。

    他有四寶,為車營、重炮、手雷、地雷。

    當然,他的炮比陳沐的炮小不止一圈。

    倘若曾銑還活著,跟陳沐肯定大有共同語言。

    「講武堂勢在必行,現在邊鎮是把能做千戶的人提拔為指揮使,如果講武堂施行得當,那就是把才華足夠做指揮使的人任職千戶,到時才是真正的良將如雲,如果每個百戶都懂得如何練兵如何打仗,那北疆禍患即使不議和也將消弭無形。」

    「說到議和,朝廷真要互市了,對俺答等部中首領的官爵封賞已經議定,現在正在議開市的位置,這次在下來宣府,也是為勘察何處易開邊市,現議是在長城以南宣府右衛、張家口開兩處邊市,將軍請議塞外開邊市的奏疏,沒能通過朝臣議事。」

    說著王崇古話頭一轉道:「不過朝廷諸臣還是認為將軍所提在塞外設炮台、挖戰壕之事甚好,所以在封貢中劃國境於長城外沿線二十里。」

    啪!

    陳沐拍手大笑,這幫人比他陳扒皮還狠,互市設在長城內,國境劃到長城外,真狠。

    「那就好。」

    陳沐眨眨眼,哪怕朝臣不提也沒關係,反正就算朝廷不劃國界,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去塞外種地的,這事兒——誰都別想攔不住他!

    在將軍府書房桌角獅頭白玉鎮紙下,壓著一封從南洋新近送來的書信,他兒子揣著瓜來北上尋爹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9
第八十九章 將門
               
    隆慶五年四月,皇帝下詔冊封俺答為順義王,其部下諸部首領亦受封都督指揮、千戶百戶等職,宣告胡越一體,雙方言和,向結束蒙漢二十九年戰爭邁出大步。

    在位於大同的受封儀式上,宣大總督王崇古像打贏一場大戰的勝者,替朝廷宣旨封俺答為王,因明廷放過他的孫子把漢,立誓永不再犯宣大。

    實際上王崇古也確實打贏了一場大戰,如果沒有閣臣高拱的支持,王崇古早在提起封貢俺答之初就因人言而辭官,更不會有今天的封貢。

    儘管即使到封貢已成,朝中言官雖不敢再忤逆內閣次輔的意思,但私下依然有人說王崇古是私通韃靼,鬆弛邊防便利敵人,說他是大奸臣。

    但在陳沐所知道的歷史中,由王崇古所倡導的俺答封貢,是明朝北疆和平的開始,直至明末,甚至為後來的清朝提供治理長城以北的思路。

    作為宣大軍事指揮官,陳沐與馬芳在封貢儀式上露了個面,接著一老一少兩個總兵就騎馬出城到沒人知道的田間地頭讓騎兵拉出警戒,席地而坐,邊飲著農家燒酒邊交流軍事教材的意見。

    「陳總兵的提議老夫看過,原本以為老夫已經對下屬將校夠嚴厲了,沒想到陳總兵更嚴厲。」馬芳表情與他的言辭一樣,滿滿都是對陳沐這個年輕人的賞識與佩服,「我等想的都是如何操練士卒,陳將軍卻要操練將官,誒……還得倒出來?」

    馬芳說著看向陳沐正往酒碗裡倒酒的手,撇著嘴不知嘀咕了句什麼,自己提起另一隻酒壺直接仰頭飲了下去,自言自語道:「這幾年邊事常警,馬某飲酒少了,要是今後封貢俺答使邊塞諸部一一求封。」

    「老夫心竅日漸渾濁,不比你們這些後生。」

    說著馬芳轉過頭,看著陳沐非常認真地問道:「陳總兵你說,今後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陳沐在馬芳鬆弛下垂帶著風霜與疤痕的臉上,既看到對和平的期望,也有對將來的迷茫。

    正當陳沐想著如何回答時,馬芳已經自接自話道:「老夫八歲流落草原,沒上過社學、沒讀過兵書,彎木為弓駑馬馳駕,戎馬倥傯……」

    「將軍不必做此烈士暮年之態,還會打仗,永遠都會打仗。」

    「前些日子高閣老不是傳文邊將,說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我以為他說的自強,就是這個意思。」

    提到高拱時,馬芳並不像陳沐那般推崇,撂下酒壺,偏頭兩隻手臂自下而上,道:「都是糊塗蛋!真能恃我不可犯,就該打過去,三路車騎出宣、大、陝,騎兵穿插合圍、包抄而滅,讓塞外全他娘地板升!」

    哦,陳沐明白了,原來板升這個地名,在老將軍這兒是個動詞。

    陳沐能說啥,他放下酒碗抱拳道:「將軍說得對,全他娘地板升,提氣!」

    「不是提不提氣,泱泱大明,像個錢袋子,北人沒糧沒錢,就南下來搶。殺父兄、踏祖墳,到頭來你還得跟他做買賣!老夫不是說做買賣不好,不用死人,往朝議送的奏疏老夫也是贊同議和的,就是這心裡。」

    馬芳搖搖頭,咬著牙鬍子沾了酒都粘到一起,捶捶胸口的甲冑,道:「不暢快。」

    陳沐深以為然。

    馬芳的家人有些死在嘉靖初年蒙古入寇,父母也因戰亂離散,及至俺答入侵,蒙古兵掃了明朝帝陵。是戰爭塑造了他們這代人,南倭北虜,這代人皆有切膚之痛。

    讓他們議和,他們不舒服。

    陳沐聽著心裡也挺不是滋味,卻又不知該說什麼話來寬慰馬芳。

    「人們都說老夫打仗百戰百勝,其實老夫輸了,勇武可勝一時,可再勇武的人也有暮年,人老了,邊患卻還未平息。」

    馬芳說著晃晃飲空的酒壺,無趣地丟到一旁,搖搖頭對陳沐道:「立講武堂吧,老夫沒什麼學問,但還能看明白講武堂的意思。休養生息積蓄國力,守衛邊境乃至勝過北方,老夫這一代,也只能把重任交給你們了。」

    這是最教陳沐詫異的地方,他以為這個時候的功勛武將不會支持講武堂,對文官而言設立講武堂並非壞事,但對既得利益的武官而言,講武堂勢必會影響他們後代的上升空間,卻沒想到馬芳話裡話外,似乎對講武堂比陳沐還看重。

    「將軍真認為講武堂是可以擔當重任的嗎?」陳沐飲下一碗酒,這才有些語無倫次道:「晚輩還以為,軍中將門,不會喜歡下級軍官多學東西。」

    「放屁!」

    馬芳莞爾笑罵一句,十分認真地問道:「不知陳總兵說的是哪個將門,是百戶做了大將軍的俞氏將門、是指揮僉事做大將軍的戚氏將門、是奴隸做大將軍的馬某?還是小旗做大將軍的陳氏啊?」

    說著馬芳就樂了,道:「對,你還不是大將軍。」

    這些獨領一鎮總兵的大將,都有左右都督官職,也就是古代的大將軍官號,唯獨陳沐沒有,所以他的權柄雖大,但地位較之旁人稍次,這是資歷不足的緣故。

    他這是幸進。

    「從世襲都指揮僉事到世襲百戶,都是陳總兵說的將門,講武堂教的不就是他們,他們心竅生糞了才不喜歡自己多學東西。」馬芳抬手指左右道:「就那些小子,倘若不是講武堂,求著老夫去教都懶得教!」

    馬爺酒量超人,飲下一壺燒酒像沒喝一樣,眼睛發亮舌頭不打結,抬手一拍腦門兒道:「忘了正事,倆事。一個是老夫覺得講武堂還要添個規矩,軍中教習。光教習去教不管用,還要挑有才能的將官特設一營,新老兩期輪換,互相帶著印證。」

    「第二個事就是編書太難了,讓老夫帶兵容易,但寫出來就沒那本事了,大同麾下有兩大將之才,駕馭騎兵盡得馬某才幹,把他們調到陳將軍部下,幫將軍編書吧,騎兵的那個叫什麼,教材,陳將軍一併編了吧。」

    馬芳說著朝左右招手,自有髮辮家丁下馬跑來,就聽馬芳道:「把麻錦、麻貴兄弟倆叫來,讓他們來見見陳總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9
第九十章 蕃薯
               
    回宣府的路上,隨行裡多了近百騎,身邊倆彪形大漢跟著,鎮朔將軍臉上一直帶著高深莫測的傻笑。

    麻貴啊!

    麻貴被馬芳送到自己麾下效力了!

    馬芳送人是送全套的,麻貴是大同新平堡參將,過去就做過宣府的游擊將軍;他哥哥麻錦則是新平堡的副總兵,也稱副將。

    不過這個副總兵的含金量和陳沐先前的昌鎮副總兵不一樣,屬於地方小總兵,本部人馬不過八百多而已。

    調人的手續也是一樣,陳馬二人當面跟總督王崇古說過此事後,再由陳沐發調令往兵部,兵部都手續傳回宣府,陳沐再送往大同,就算辦好了二人調動的事宜。

    名義是協辦講武堂騎科。

    春耕過後,宣府突然就熱鬧起來,有了充足勞力,軍器局建設進度很快,轉眼沿河林立屋舍、水力鍛坊鋸坊都興建起來,一部分匠人投入打製工件的事務,更多的匠人也從各地趕來。

    匠人們對陳沐的奇思妙想感到驚奇,窯匠與鐵匠各發才能設計更好的煉鐵爐,磚廠、織造廠也投入建設,除此之外,就是位於宣府城北的講武堂亦投入建設之中。

    萬全都司龐大的人力在農忙後投入到宣府外的建設中,陳將軍無形拔高了匠人的地位,他們作為設計者、老師與監工,帶著軍余建設講武堂與軍器局,整個宣府一派熱火朝天。

    「明公,這……不好挑啊!」

    趙士楨臉上苦極了,在他面前桌案上擺著堆積如山的書稿,均為陳沐親筆寫就的大字。

    陳沐大字寫了幾十份,打算讓人做牌匾、篆石刻。在書法上,他是信不過自己審美的,就請趙士楨在自己的墨寶中挑選出其中最好的那副,交於匠人刻畫牌匾石碑。

    這對趙士楨來說顯然是個苦差事。

    陳沐靠在窗邊吧嗒往短煙斗裡壓著煙絲,瞥了趙士楨一眼,「快挑!」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字對趙士楨來說簡直目不忍睹,但牌匾石刻必須用自己的筆跡,幾百年後是要讓後人看的!

    勉勉強強,趙士楨挑出一副,正逢鄧子龍來報告事由,看見趙士楨提著的書卷就笑了,邊看邊對陳沐道:「將軍,李旦來了,同行的還有楊應龍,他要入國子監讀書……宣府講武陸軍學堂?將軍,這字比香山船廠好了不止一籌啊!」

    陳沐聞聞煙斗,揣回腰囊,滿意地看著鄧子龍道:「常吉啊,你看看,你看看咱武橋將軍的眼力!」

    趙士楨恍然大悟,對陳沐拱手道:「將軍,要不您再修書一份送往香山,把那什麼船廠的牌匾換了吧。」

    「不換,說什麼也不換,將來後人是可以看見陳某書法進步的。」陳沐抬手拒絕趙士楨的提議,對鄧子龍問道:「剛剛你說,旦兒跟楊應龍過來了?他們在哪呢。」

    說著陳沐轉過頭對趙士楨道:「就那份了,請人做牌匾、刻石,將來這就是宣府講武堂的牌子了!」

    二將先後走出書房,趙士楨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擠著眼睛往手上墨寶看了一眼,連忙捲起來夾在肋旁也跟著走了出去。

    走出書房時,趙士楨握著拳頭,他決定自己眼下的首要任務,就是幫陳將軍把字練好!

    「這個講武堂為何要叫講武陸軍學堂?」

    鄧子龍邊走邊問,陸軍不是個新詞,晉書裡就提到過陸軍,與水師相對。做為從廣東隨同北上的老部下,鄧子龍顯然是聽出陳沐的弦外之音才這麼問,「將軍的意思是,將來還有講武水師學堂?」

    「水師?不不不。」

    「我們要用海軍,講武海軍學堂。」陳沐走在前面意氣風發,「宣府講武堂試行一段,只要不出現大問題,我就上疏在廣東建廣府講武海軍學堂、天津衛建天津講武海陸學堂,現在正是閣臣銳意進取的時候,大多有前途的奏疏都能暢意執行,這是任何時候都不能比擬的。」

    就在今年四月,高拱向朝廷上疏,請每歲特遣才望大臣四出閱視,以今視昔,錢谷贏幾何,兵馬增幾何,器械整幾何,其他屯田鹽法以及諸事拓廣幾何。明白開報,若比往昔有所增益,則與過去戰時擒斬同功論賞;如果只保持以往水平,則罪如失機論處。

    隆慶皇帝准許,這意味著從今往後,明朝各地主官都要進行績效考核。高拱能提出這個,足可見其才華絕倫。

    陳沐在邸報上看見高拱這份奏疏時就寫了一份方便、規範的績效考核標準,這不是出自他的智慧而是出自他不同這個時代的閱歷,但思前想後,陳沐並未將這封信送給高拱。

    他收起來了。

    高拱的脾氣暴躁,心胸略顯狹窄,又自視甚高,當然他有自視甚高的才華,不過此時陳沐認為把更規範的績效考核送給他並不是個好選擇。

    高閣老正因這份奏疏高興著呢,他又何必去打擾高閣老的幸福。

    快走到校場時,陳沐才斟酌著對鄧子龍說道:「咱在北方呆不長,朝廷派了錦衣衛去馬六甲,等錦衣衛回來,就該是咱們下南洋的時候了。」

    李旦來的正是時候,陳沐正有下一步事情要他去辦。

    「孩兒拜見義父!」

    校場外,李旦帶著十幾個一看就是海裡討生活的漢子披甲帶刀等在車隊旁邊。車隊是楊應龍的,車旁侍立的一看就是楊氏的九股苗兵,各個透著剽悍勁頭,長標大弩隨意挎著生怕旁人瞧不見那股氣勢一般。

    眼見陳沐一來,李旦就行出個大禮,陳沐忙拉起笑道:「快快起來,有一年沒見了!黑了、也壯了,添了幾道疤,在呂宋和人打仗了?」

    李旦年輕的臉上多了風吹日曬的痕跡,尤其膚色黑了許多,捲起的衣袖露出胳膊上舊疤,這在以前都是沒有的。陳沐能感覺到,義子身上那股屬於海盜的剽悍氣息重了。

    「義父說笑,您在保定與韃靼人大戰一場那才是打仗,孩兒這不過小打小鬧。有義父提攜,海上不論什麼事都容易許多。」

    李旦說著抱拳小聲道:「孩兒不辱使命,從呂宋帶回蕃薯,來的時候還不過滕苗,現應已生根莖了。」

    陳沐滿意地點頭,目光在車駕間巡視著,琢磨自己都過來了,楊應龍這小子跑哪去了,轉頭一往,就見一青衫公子在校場大門口扒頭踮腳兒朝裡面張望著,還不忘回過頭朝裡抬手傻笑:「誒!練兵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9
第九十一章 播州
               
    楊應龍的車駕有十七輛,十三輛放的都是李旦的東西。

    長短鳥銃,李旦一行總共七人卻帶了七長七短三備共十七桿;手雷十七顆、南洋新造總旗箭六筒,這還是他們在路上遭山匪時用了一些的結果。

    因為李旦等人並無官身,只能攜挎腰刀,所以火器全裝在楊應龍的馬車裡。

    除了火器與一架馬車裡連土帶紅薯苗的大盆栽,剩下的都是李旦本人、以及林阿鳳託付他給陳沐獻上的東西二洋珍寶奇物。

    這些東西才是楊應龍帶這麼多車駕,以及車駕旁有那麼多苗人武士護送的原因。

    他們在路上都是分開幾隊走的,就連楊應龍這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怕樹大招風惹麻煩。

    陳沐讓鄧子龍提溜著偷窺家兵操練的楊應龍,吩咐隆俊雄帶苗兵與水手下去休息,帶幾人進鎮朔將軍府。

    楊應龍直至快入府了還轉頭挑著眉眼往校場看呢,陳沐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的兵怎麼對楊應龍能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剛落座便對他奇道:「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喜歡兵事啊,不喝茶了,要不我派人去給你取山泉水去?」

    「不用麻煩將軍,家父有令,京師不比南方,不能有那架勢。」

    這一年,人們都有了變化,李旦是更剽悍了,楊應龍這次到宣府來也讓陳沐覺得他懂事許多。顯然,楊應龍自己也很聰明,知道在京師不能張揚,因為這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張揚,而是播州楊氏的跋扈。

    說著楊應龍嘿嘿一笑,對陳沐拱手道:「將軍位列九邊,楊氏也深感榮光,若非播州現在打仗,家裡還有大禮給將軍送去呢!」

    「播州,在打仗?」

    陳沐同鄧子龍對視一眼,他們可沒聽說這事啊。

    「將軍沒聽說麼,也是,邊夷之地、夷族互攻,又如何會讓朝廷在意。是貴州水西的安氏,本來就是同宗互相攻訐的小事,當地撫臣有意偏袒,就做成了安國亨叛亂,派兵去打了幾次,難道朝廷大軍來伐,還不准人還手嗎?」

    提起安國亨,楊應龍語氣不善,但也心有慼慼,道:「家父與安國亨叔祖安萬銓相攻十餘年,甚至其安氏之心僅盯水西一片地,安國亨更是只想做個宣慰使再無他念,就算是我楊氏,都不願借此時機攻打安氏。」

    陳沐點頭,明朝在注意力一直在北部邊境,對四川貴州一帶幾乎放任自流,但地方大吏對土司、土民多行壓榨,稍有不妥便大興殺戮,以至矛盾激烈。

    故而單是楊應龍這麼一說,陳沐便信了八分,問道:「那楊氏現在?」

    「放兵圍著唄,安國亨本來就不想叛,他想打的是他叔叔,可不是我們更非朝廷天軍。」楊應龍說著一攤手,帶著幾分無賴笑道:「反正家父已經卸任、我奉詔入國子監,沒人管播州的事,沒人怪得到我們。」

    「自由自在的日子,過去咯!」

    楊應龍帶著幾分自嘲,帶幾分豔意道:「真羨慕將軍啊,南平倭寇北御韃靼,在哪都有建立功業的才能,小弟就只能圈在播州,跟田氏聯姻,跟安氏宋氏鬥到底!」

    小夥子敵對目標很明確啊!

    陳沐莞爾笑笑,道:「也沒那麼悲哀,四大土司合縱連橫,楊氏七百年富貴,難道還覺得有什麼不好?」

    「鐵定是好啊,就是川貴一帶的撫臣,看著就煩得很。」楊應龍年紀不大,肅容眉宇間厲色卻分毫不少,緩緩搖頭道:「四川兵馬疲弱、官吏貪瀆,兵事農事都要依靠我們宣慰司,年年要糧支應、但凡平叛便要調我們的人去捉刀送死。」

    「即便如此,言語禮儀卻還要高人一等,好似我們是他們的奴婢一般,在國子監讀書,恐怕是小弟這輩子最暢快的時候啦!」

    陳沐默然不語,這種三歲看到老的感覺很難在別人身上體現,但在楊應龍身上出現,並不意外。誠如他所說,如果一切正常發展,等他從國子監學習再回到播州,其一生本應像他那些無絲毫波瀾壯闊的先祖一樣,享一世富貴待年邁卸任,由子嗣接任。

    一輩子都不會再離開播州。

    陳沐還沒想好如何寬慰規勸,楊應龍突然笑出聲來,擺手道:「不,開將軍的船出海才是最暢快的時候!」

    說著楊應龍抱拳道:「還請將軍不要怪罪旁人,船造好後,正逢倭寇襲擊雷州,調用了將軍的大船,小弟也隨軍去了雷州,大獲全勝。」

    「戰船生來就是要打仗的,調用不足為奇,說來陳某還沒見過,我的船什麼樣,威風嗎?」

    陳沐說著,就已經轉頭望向李旦了,海戰的事,楊應龍至多算個票友,他能知道什麼,還是問義子靠譜。

    李旦非常慎重地抱拳頷首,對陳沐道:「回義父,孩兒在呂宋番夷那都未見那麼大的船,極威!」

    「大沒有用!」陳沐聽見說船多大就不太樂意,問道:「幾層、載員多少、多少炮位?」

    李旦連忙挑陳沐想聽的說,道:「船長十五丈七尺,算艏艉四層,兩層甲板,左右各設炮位。下層十八門十斤炮、上層十四門五斤炮,船首船尾,令各陳一門二十斤、兩門十斤炮,另備佛朗機二十四門,於艏樓艉樓上下。」

    「載兵三百,若另備糧船可載七百。船仍是鯊船形制,今南洋衛鯊船分二百七十料單桅快船、五百八十料雙桅戰船,還有義父的一千八百料三桅將船。」李旦說著笑了,道:「不過大將船隻此一艘,陳將軍造不起、白將軍不想造。」

    這船聽起來很威風,打起來也很厲害,就是性價比不高,因為現在整個南洋沒有能與之匹敵的對手。

    「這艘船今後如果打仗,不能單獨出去,至少四艘五百料戰船、十二艘二百料快船同行,這樣就需要六艘大福船做糧船馬船。」

    李旦拳掌相擊,道:「義父,聽白指揮使說,陳將軍也是這麼說的!」

    這個陳將軍說的可不是陳沐,是陳璘。

    「這是自然,我那義兄是海戰的行家。」

    陳沐雖然在誇讚陳璘,但他臉上頗有並列其間的自得之色,拍拍手笑道:「來吧,給陳某講講,你在呂宋的見聞,還有你剛才說的二十斤炮是怎麼回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1
第九十二章 脫韁
               
    陳沐最關心的二十斤炮,南洋衛僅造了兩門,因為其他船裝不下依照老關口擴一寸則炮長三尺三的規律做出的火炮。二十斤炮口闊三寸九,炮長丈二,僅有陳沐的將軍船能裝下,而且還要只能裝在首尾。

    李旦去過馬六甲,在呂宋待了更長時間,給他增長了許多見識與閱歷。

    在鎮朔將軍府,這些閱歷變成談資。

    陳沐不在廣東的這一年,南洋衛有太多值得說道的地了。

    付副千戶給李旦生了個弟弟,倆人也沒操辦,只是在官府走了道程序,算有了正經的婚姻關係;邵廷達在廣州府買了宅子,卻發現宅子沒啥用,順德千戶所軍務繁忙,他根本沒空去廣府住。

    老光棍石岐還是老光棍,聽說他以前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不過就因為這事殺人充軍,到現在翻身了也沒再娶。對了,石岐現在不單單是屯門千戶,還因統帥水師、練兵出色,領了游擊將軍。

    官位上變化最大的是老白和陳璘,因頗受殷正茂重用,老白帶兵去廣西雖沒趕上攻伐最烈的時期,靠火炮轟開韋銀豹的城砦,加了廣東都指揮使司的僉事;陳璘則因海外進攻倭寇,招降李茂、莊酋,如今做了廣東副總兵,仍掌水師。

    天時大和尚常威仍然是南洋衛的槍矛教頭,這酒肉和尚托白元潔從中說項,從福建接來個女人,據說過去是大戶人家小姐,討倭時跟天時和尚私奔,家裡告到俞大猷那,大和尚因為這個治罪再也回不去少林。

    陳將軍覺得自老部下里,最拽的就是毀容的婁奇邁。

    原本鄉里媒婆為婁副千戶說了門親事,是廣城商賈的女兒,成親當日因為婁奇邁沒鼻子,把女孩嚇哭,場面一度很僵,婚事沒結成。

    不好說是一氣之下還是灰心喪氣,總之婁奇邁把家遷到濠鏡,有一段借酒消愁。不過李旦小聲告訴陳沐,說婁副千戶後來在酒館番夷手下救了個年輕漂亮的倭婆子,宅子裡還有一個西洋女子——日子沒羞沒臊,但很快樂。

    都禿嚕出來,李旦才感失言,低頭對陳沐道:「有些事大夥都不敢寫信告知義父,不過孩兒以為,還應讓義父拿主意。」

    拿主意,李旦所說的拿什麼主意陳沐當然知道,比方說婁副千戶通倭通番;比方說大家都很快樂,但一定程度上軍務要鬆懈於他在南洋衛的時候。

    這都總是要他去拿主意的。

    陳沐搖搖頭,很感慨地笑,道:「沒什麼需要拿主意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樣很好。等你這次回去,代我去找白兄,成親、過日子的,各送百兩,禮儀不能落下。」

    「告訴他們,現在的高興,是他們拚命換的,應得的。」

    「怎麼想起給我拿菸草了。」李旦給陳沐帶了一包菸草,陳沐笑笑從裡面拿了不到一兩,其他的推回去說道:「偶爾給我送一點,但不要這麼多。」

    李旦大笑,道:「孩兒知道,聽俊雄說,義父只在心煩的時候聞聞,說煙斗裡的草都幹了碎了,義父還帶在身上。」

    陳沐站起身,嘆了口氣。

    「在北邊總不比在南洋安心,人就需要有個安心的東西,銃炮不是能當著人面摸的東西——心煩意亂,也只能聞聞,這個不能抽。」陳沐搖搖頭,轉頭指指李旦道:「你也不能抽,抽這個短命的。要多活幾年,往後還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原本滿臉笑意的李旦與一晚上插不上話老老實實坐著聽的楊應龍都因陳沐突然展露出不安收斂笑容,楊應龍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著陳沐,李旦有更多直觀的感慨。

    「義父說的是,孩兒在海外深有感觸,佔據呂宋的佛朗機人,義父叫他們西班牙人,就是法裡卡特的同族。」李旦說著看向手臂的傷疤,道:「孩兒與林首領在海上同他們打過幾次,敗多勝少。他們的人不多,但船很大、銃炮堅利只有水師才能對付他們。」

    「自義父設船綱、以引商坐商分葡夷、通馬六甲以來,我海商在南洋如日中天。但孩兒久居海上,能感覺到西班牙人越來越多,他們多使西番大船火炮,孩兒雖僅有小鯊船,炮戰也不落於人。」

    李旦說到這時非常驕傲,小鯊船是單桅船,所載火炮也不多,甚至在陳沐的規劃中只是水師最小的戰船,同時也是近海軍余捕魚用船,用這些在海上炮戰不落於人,已經很好了。

    陳沐從李旦的話中捕捉到一個關鍵點,「林阿鳳和呂宋西班牙人交戰了?」

    「不算交戰,只是互相搶,他們搶我們的貨、我們奪他們的船。」李旦長出口氣,道:「他們手下還有很多倭人,如今海商在呂宋做買賣越來越難,都要靠客居呂宋的明人在近海賣貨賣貨,根本不得登岸——白指揮使準備驅逐濠鏡所有西班牙人,讓孩兒來問義父的想法。」

    「哦?」

    陳沐疑惑裡,李旦對門外隆俊雄說了幾句,轉身對陳沐道:「義父,孩兒帶來一些他們船上的書信與所載海圖,孩兒此次回南洋,就與白指揮使說明,如今也都帶來,請義父過目。」

    不多時,隆俊雄提來木匣,內裡裝著十幾份海圖、羊皮卷書信上面都寫著番語,陳沐只能聽說但沒有讀寫能力,但他是海戰的行家,只是粗略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海圖上標畫的是由呂宋經台灣行至濠鏡澳的海圖。

    而且從濠鏡開始的陸上地圖,指向廣東諸重鎮。

    這並非商圖。

    陳沐面色慎重,帶李旦進書房,將木匣置其身前,坐下道:「念。」

    李旦有讀寫能力,取出一封道:「這是他們一個船長寫給另一船長的,建議叫李可兒的首領上書他們的國王,說只要幾十個武士就能從呂宋登陸廣州府,橫掃大明,說我們的城牆擋不住他們的火炮、我們的士兵不會瞄準。」

    李旦又拿起另一封信,道:「這是個傳教士的書信,說大明非常富貴,卻連倭寇都不能阻擋,是他們神賜給他們國王的土地,應當像恩加的黃人一樣,打敗我們取得土地讓他們傳教……義父,恩加是什麼?」

    恩加?

    印加吧?

    陳沐沒有怒意,反而很輕鬆地笑了,關緊門窗,並用旁人聽不懂的李旦說道:「旦兒,等你回南洋衛,同白、陳、林三人密談,請他們幫我個忙,為父在北方的事已經做得差不多,往後一年,南洋衛只有兩件大事可做,其一,多造戰船、炮船,讓白指揮使多練旗軍,借廣東都司僉事的身份,大練旗軍。」

    「其二,做足準備之後……」

    陳沐思襯良久,他在考慮要不要把這句話說出,一旦出口,也許整個世界將會像脫韁野馬衝向不可知的方向。

    「義父?其二是什麼?」

    陳沐眯起眼睛,深呼吸後點頭,對李旦道:「想方設法,引誘呂宋西班牙人與我交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2
第九十三章 如松
               
    經過書房番語密談,陳沐與李旦出來時臉色都不太好看。

    他們都很清楚密談的重量,以及對天下大勢的影響,只不過會是什麼方向?

    李旦不知道,陳沐知道,卻不知道會不會朝他所想的方向去走,天下大勢,向來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轉。

    碰碰運氣。

    這麼做陳沐是有擔心的,非常擔心——真打起來,萬一俞老爺子把西班牙人收拾了用不著他怎麼辦?

    楊應龍進了京城國子監讀書,陳沐也忙起來。

    陳沐最忙的事就是編書,同戚繼光往來傳信,編修教材。

    與此同時,宣府家丁親信向京師奔走極為頻繁,高拱、張居正、馮保,張四維、申時行、陳矩、徐爵,甚至還有宮內的皇帝。

    李旦和林鳳送給他的東西,陳沐只是看了看,一樣兒不留地統統琢磨喜好,打著老家特產的名頭送了出去。

    這些玩意兒他老家確實有,只是沒一樣是從老家弄來的就是了。

    自己人忙著京師外跑,外人也忙著往宣府跑。

    「李如松,還和楊四畏一起,這爺倆怎麼來了?」

    陳沐這邊正高興著呢,剛跟王崇古一道巡視張家口正在營建的馬市,回來傳信給月港的顏清,請他物色人選溝通南北,回宣府卻聽說隆俊雄報遼東新上任的總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與昌鎮總兵楊四畏聯袂而來。

    他剛調任宣府將軍時,很多人來拜會禮儀,都很正常,但這時候來就肯定是有事了。

    就連有什麼事,陳沐也猜得到——宣府軍器局剛剛開工,訂單就來了。

    看起來陳爺在買賣軍火這方面有非凡天賦,還沒做什麼,口碑就已經打出去了嘛。

    「陳總兵,久違了。」

    楊四畏還是那般模樣,但再拜會陳沐時神色就已不同,再不是那副『年輕人讓我看看你的本事』的模樣,抱拳笑笑,本來還要行禮,不過被陳沐快走兩步攔住,把著手臂驚喜道:「楊將軍!有什麼事讓下面人說一聲就是,何必親自跑這麼遠,讓在下有失遠迎,沒了禮數!」

    楊四畏並不吃陳沐這套佯做怪罪,呵呵笑著給他引薦身旁年輕道:「陳將軍,這位是遼東李總兵之子。如松,見到陳將軍,還不快行禮?」

    李如松是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且體貌健碩眉宇間有豪傑氣概,身後跟著的家丁也都是遼東凶悍善戰之兵,陳沐看到他就緩緩頷首,笑道:「這位就是李總兵的公子麼,有大將之資,將來能鎮守遼東的一定就是你了。」

    這是個了不得的名將,陳沐不會吝惜自己的讚賞。

    而李如松,笑著看著陳沐,直至楊四畏催促,這才拱手道:「在下李如松,見過陳兄。」

    陳,陳兄?

    就是李成梁來了,也要稱他一句陳將軍吧?

    陳沐的臉僵住,楊四畏乾著急,後面侍立的隆俊雄手扣刀鞘拇指已彈開倭刀半寸,李如松身後的遼東武士反應一瞬,也紛紛手按刀柄。

    陳沐見過很多人,其中不是沒有張狂或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沒有初一見面就跟自己稱兄道弟的,徐胖子就是這樣的,但他沒見過李如松這樣的。

    換了旁人,就算不過白身百姓,跟自己稱兄道弟都沒關係,問題是他叫李如松。他老子叫李成梁,跟陳沐平級,半個多月前剛剛當上遼東總兵。

    以後他見了李成梁說什麼,說:我跟你兒子稱兄道弟?

    「不用大驚小怪。」陳沐無所謂地笑笑,隨他話音身後隆俊雄將刀收回,對楊四畏拱拱手道:「楊總兵請,李公子,有事入府詳談。」

    陳沐無所謂地笑,以此來表示自己大度,他沒想到李如松也跟著無所謂地笑,還朝身後家丁揮揮手,這才大搖大擺進了鎮朔將軍府。

    幾人入座,自有府上雜役取來茶水點心,陳沐對楊四畏道:「楊總兵前些時日派人傳信,讓宣府軍器局合造昌鎮軍械,還要運來一批廢置軍械以賴修補,這陳某都知道,沒問題。」

    「江月林他們也找宣府要軍械呢,軍器局正造,兵部已經把軍器所需物料運來一批,後面的至多倆月就補全,今年年底昌鎮就有新兵器用,宣府的兵器肯定先緊著宣府,然後就是昌鎮,那畢竟是陳某的老駐地、您也是陳某的老長官。」

    陳沐擺手開玩笑道:「就不用特意過來鞭策卑職了吧?」

    「哈哈,陳總兵說的哪裡話,楊某可不敢來鞭策你,是真有事拜託鎮朔將軍啊。」楊四畏說著對陳沐道:「軍兵可以讓兵部發調令,可楊某這次來是為了家丁,陳將軍旗軍所著鎧甲,能否給在下勻五百副?」

    楊四畏這麼一說,陳沐就想起初見時這楊總兵隨手襲他旗軍的胸,還問他價錢來著,恍如昨日。

    陳沐笑道:「楊總兵是要買,還是換?」

    「這買怎麼說,換又如……」

    楊四畏還沒說完,李如松在一旁看著陳沐慢悠悠地侃侃而談,漸感不耐,出言打斷道:「陳兄,遼東要買軍械,鎧甲腰刀三眼銃,多少銀兩!」

    說實話,就這脾性,別說是買軍械,就算是來送銀子陳沐都不收!

    全賴是名將、另一個時空裡是為國盡忠的英雄這才沒直接轟出去。但對話被打斷一樣讓陳沐不快,轉頭看向李如松,語氣沒那麼善意了,道:「我知道李總兵官大,官大等著。」

    等他再轉過頭,楊四畏又是幫李如松說好話,這會兒他也看出陳沐看李如松不順眼了,不過見陳沐沒好氣,連忙道:「買,將軍就說多少銀,如松你幹什麼,回來!」

    陳沐一看楊四畏變臉,轉頭就見李如松留下邁步出堂的背影,讓他等著幹脆直接走了。

    「讓他走吧,在這留著也辦不成事。」陳沐無所謂地擺擺手,伸手在腰間摸了摸,換個人他早提銃幹了。倘若北京同僚都這種脾性,他現在指不定在西洋哪個島上帶著兒子帶海賊王呢,他轉頭問楊四畏:「沒事,這是大明的霍去病。李總兵讓他家這李驃姚幹嘛來了?」

    楊四畏苦笑,他做遼陽副總兵時,李成梁是遼東副總兵協守遼陽,老上司的兒子,他也說不了什麼,道:「一個事,給家丁買些甲冑兵器。唉,怎麼鬧成這樣。」

    「沒事,楊總兵回頭告訴李總兵,要什麼列個單子派人送來便是,不過得先幫陳某個忙。」陳沐依著椅把,偏身對楊四畏笑笑,道:「在建州幫我找個小娃娃,叫努爾哈赤。」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2
第九十四章 放假
               
    「余身已老,病體亦荒,將軍招來又有何用?」

    徐渭來了,人來了,魂沒來。

    陳沐不知道徐渭過去是什麼模樣,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眼前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

    上次吳兌來時說過,徐渭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說是正值壯年,可眼下跋山涉水的外衛旗軍送來的人呢?神色枯槁鬚髮皆白,身形瘦弱似乎連劍都提不起來,更別說像失了魂般地雙目無神了。

    可以說是個廢人了。

    白面披髮,不帶帽子發巾在明朝男子中已經很少見了,連頭都懶得梳起,教陳沐一看就樂了。

    徐渭道:「何故發笑?」

    「先生披髮的模樣,除了在戰場上,陳某已經很少見到了。」他們在戰場上都束髮,包著頭巾扣上兜鍪剛好減震,只是有時打得亂了,仗打完難免有人兜鍪落地披頭散髮,這在平常很難見到,陳沐示手道:「反正來都來了,先生何不坐會兒,站著不累?」

    徐渭來之前,陳沐想了許多他應該如何與徐渭打交道,但當徐渭來了,陳沐發現之前準備的那些想法都沒什麼用,他還是不知道怎麼和徐渭打交道。

    這段時間把派人蒐集了徐渭過去的履歷,把他的行事風格好好研究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就是順其自然,這人沒治。

    別說他精神失常自殺九次未果、殺妻後在牢獄待了六年,即使他精神正常的時候,也和這個時代旁人迥然不同。

    胡宗憲面相就是官威很重的人,更別說位居浙直總督統制南北。就這麼個人,開軍議時話說一半徐渭晃晃悠悠走進來,還以為他有什麼要事稟報,一屋子人都等著徐渭發話,結果徐渭在屋裡大大方方轉一圈,誰都沒理又出去了。

    說他瘋癲,但徐渭始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像現在,將軍府前廳堂上有八張椅子,上座兩張,客座八張。陳沐坐在客座左起第一張,趙士楨坐在右面第二張,顯然留出右面下首那張椅子就是徐渭的,但他不坐。

    他坐到上面去了,上面右側客座,指著左側主座對陳沐道:「將軍應該坐這,不是那,這是余的位置,將軍就是不坐那,余也坐這。」

    陳沐聽明白了,他知道徐渭也看明白了。

    他坐在這而不是上面,就是想要表達自己禮賢下士,現在徐渭明白了,陳沐笑呵呵道:「先生願意坐那更好,陳某是怕你來了又走啊。」

    「戴罪之身發配充軍,現在又被將軍要到宣府參軍事。」徐渭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還能去哪?」

    陳沐攤攤手,「你哪兒都能去。本來延聘幕僚這事,要賓主兩願,但目下情況談賓主兩願也不可能,徐先生是一定要為陳某做事了,陳某能把先生從外衛調來,卻沒人能把先生從陳某身邊調走,不過……」

    「先生現在還不是能行軍務的樣子,二來陳某手邊眼下,也確實沒先生能做的事。」陳沐很仔細地想了想,確實是這樣的情況,頗有幾分無可奈何道:「就先,就先放假吧。」

    趙士楨揣手端坐,看向陳沐的眼神都直了——前幾天是誰說等徐渭來了我就不用再幫你謄抄公文的?

    這就放假了?

    徐渭也有疑惑,「放假?」

    雖說這不是正常的延聘幕僚,但這也太簡陋了吧?李春芳就不說了,胡宗憲當時給自己多大的重視,怎麼這陳總兵,上來就放假了?

    要說是無理之人也就罷了,費這麼大勁兒,從紹興監牢裡把人弄出來發配充軍,再派人傳書從外衛把人掉來,就是為調來放假的?

    「對,放假吧,幕賓延聘通常有許多大禮,寫信什麼的,陳某字很難看,也就不寫了。」

    陳沐點點頭,非常認真,指指趙士楨道:「我這兒眼下還沒到忙的時候,有常吉支應著也夠了,常吉是游幕,弄不好哪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幕僚該是什麼俸銀。先生不同,肯定是我的人了,也就不跟你算俸銀,讓人取了五百兩,路上用。」

    「對了,就是常吉讓我把先生救出來的,京師都說他文才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好,反正比我好。路上錢不夠花,就讓人回來拿,我給先生挑了五個家兵,一個能牛飲烈酒、一個粗通文墨、一個長於計算、一個能說會道、還有一個勇武過人,應當夠應付大多情況了。」

    「還準備幾套衣服,不是什麼華貴衣料,但陳某試過,穿著舒服。備下幾塊腰牌,十幾張加蓋印信的調令沒寫地名,回頭你自己補上,路遇情況酌情使用吧,別的好像也沒什麼事了。」

    陳沐說著從腰間掏出厚牛皮外殼的筆記本翻著看了看,道:「對了,過十天半月,讓驛站傳封信回來,讓我知道你在那,省的有人找我問起,我得知道自己把你派去哪裡執行軍務,不然顯得太糊塗。」

    「然後就沒了,七匹馬五個人,行囊在馬上,府外等著呢。」

    陳沐起身長出口氣,揮手道:「牢獄六年,該見朋友見見、該祭拜的故人祭拜,等你該飲的酒飲了、該游的山游了,可以盡心盡力來給陳某幫忙了,你再回來。」

    「請吧徐參軍,你放假了!」

    陳沐覺得自己這麼安排挺好,趙士楨和徐渭都蒙了。

    尤其徐渭,他可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緩緩從客座起身,愣了片刻才朝門口走去,走過陳沐身邊時突然問道:「陳將軍,你有多少錢?」

    徐渭在胡宗憲手下做幕僚時在錢財上已是極為親待,受其所饋六七百兩徐渭都數不清,現在陳沐開口就五百兩銀子,還讓他花完了派人回來拿……住了六年牢,銀兩已不值錢至此了嗎?

    看幕府陳設,陳總兵也不像是貪瀆之人。

    哪知道陳沐皺著眉頭,十分艱難地搖頭,道:「這太難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但不知道有多少錢。」

    徐渭還能說什麼呢?他拱拱手:「告辭!」

    等徐渭一走,趙士楨連忙起身,走到陳沐身邊問道:「將軍,你就這麼讓徐文長走了?他要是一去不回,當如何?」

    「一去不回,他還能去踏碎凌霄寶殿?」

    陳沐輕笑,隨後肅容搖頭,「他這種人,身負天縱之才卻遇不到用武之地,心裡都有團火。放眼天下,還有誰比陳某更知人善用,還有誰身邊更能讓英雄盡出所長,嗯?你說是不是,趙書記?」

    書記書記!趙士楨現在想到陳沐的字就頭大!

    趙士楨撇頭道:「將軍,你再這麼說,在下就要辭幕了!」

    「哈哈哈!」

    才子吃癟,陳沐暢快大笑,旋即認真道:「你做書記是大材小用,只是正如陳某剛對徐文長之言,咱們這現在不太忙,但會有忙的時候,趁現在你沒事看看軍務運作、學學銃炮打放,驚濤駭浪就要來了,在那之前,我們要做好準備。」

    趙士楨選擇性忽略掉陳沐這句話,他的幕主哪兒都好,唯獨兩點,一曰字丑二曰癲——整天不是驚濤駭浪就是什麼凜冬將至,鬼知道他在等什麼。

    趙士楨不接茬,想到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小聲問道:「將軍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

    陳沐抿著嘴轉過頭,想了想。

    「要不你幫我數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2
第九十五章 巡撫
               
    轟!

    宣府校場邊沿,專門留出炮隊操練的八百步場地,火炮炸響,趙士楨提著火把向前張望,對左右催促道:「裝藥裝藥。」

    不一會騎手奔馳而還,高聲道:「未中,偏二丈!」

    趙士楨拍拍頭巾,眼前三座火炮的炮卒都等著他再發號施令,他搖搖頭,正待再調整炮位,就見校場上跑來鎮朔將軍的騎手,勒馬傳令道:「趙先生,將軍請你回府。」

    火把交給別人,讓軍卒把火炮拉回去,趙士楨接了命令帶著命中絕對閃避的鬱悶翻身上馬,跟騎手回了將軍府。

    他有點明白陳沐寫字總也不好看是什麼原因了,也許就像他操炮怎麼都打不準一樣,是需要天賦的事。

    「今日打放戰績如何?」

    剛一回府,就見陳沐伸展了兩條手臂,身旁倆婢女侍弄著穿上大紅獅子紋緋袍,兩個婢女,土豆給將軍圍上犀牛角腰帶,紅薯給將軍腰懸牙牌。

    趙士楨歪著腦袋心又不平,道:「又無一炮打中。」

    陳沐點點頭,在他問趙士楨之前就知道又是這個結果了,學了有一個多月,打放操典被趙士楨用得精熟,但就是不知為什麼,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規章,趙士楨就是打不準。

    跟趙士楨一塊學炮的倪尚忠就不一樣,學了半個多月就已經能炮擊五百步外了,高興了還提兩把腰刀在校場舞上一會兒。趙士楨呢,他是越練越鬱悶。

    不過好在小趙能分清工作和娛樂,每當他走進鎮朔將軍府,也不為外面的事情所影響,拱手對陳沐問道:「將軍今日怎麼穿戴整齊,是要會客?」

    「不是會客,是迎接巡撫。」

    土豆和紅薯退下去,陳沐攏著長袖坐在椅上,搖搖頭道:「宣府新任巡撫到了,陳某感覺不太好,這幾日沒人來送邸報、似乎有人刻意不讓陳某知道新任巡撫是誰,現在卻突然通知巡撫上任,讓陳某前去迎接。」

    「事情反常,慎重一點不是壞事。」

    說話間,府外的隨從已經備馬,陳沐帶著趙士楨、隆俊雄幾人收斂下襬翻身上馬,一路朝東行去。

    陳沐覺得這新任巡撫就是衝自己來的,行跡遮遮掩掩,到了宣府卻傳信讓他這堂堂鎮朔將軍前往軍器局迎接,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巡撫上任,要先查他的工作!

    陳沐對此憤憤不平,一路馬上顛著對趙士楨抱怨道:「常吉你說,如今高閣老下令各地每年查績效,這巡撫來了,是不是陳某在政績上肯定的送他一份大禮?就這過來還要神神秘秘地查我!」

    去年宣府是什麼樣子?今年宣府是什麼樣子?

    那就是陳沐上任前與上任後,天壤之別。軍費一年省十二萬兩,自造軍械鳥銃火炮樣樣都行,兵力雖未增多,但旗軍戰力更上一台階。

    方方面面,新任巡撫和王崇古對宣府什麼都不必管,今年宣府政績是鐵定是要名列諸府之冠的。

    更別說,王崇古在邊塞正興建馬市,待馬市落成,朝廷議事通過,稅收又要再高一籌。

    「常吉你覺得,這次宣府巡撫的人選,會是誰?」

    趙士楨在馬上跟著亦步亦趨,聽陳沐發問當即回道:「在下不知,不過閣臣前時奏疏已有跡可循,應當是從兵部侍郎中遴選。」

    高拱前些時候在奏疏裡提過,今後要形成兵部侍郎外放地方、地方督撫收歸兵部尚書的體系,來避免各地督撫不知兵事、不會用兵的窘境,只有他們這些督撫知兵,才能讓地方兵備增強。

    「我與你想的一樣。」陳沐也是根據這道得皇帝准許的奏疏,來猜測遮遮掩掩上任宣府巡撫的人選,但他想來想去,「雖說如今譚部堂、吳侍郎皆歸家,兵部陳某的熟人十去其六,但餘下如劉燾等人,也不至於如此針對陳某啊。」

    這就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六部當中,別的地方陳沐也有熟人,但最熟的肯定是兵部和工部,哪怕譚綸與吳桂芳走了,其他人也都維持差不多的關係,遇事不會像譚綸那樣有求必應,卻也不至於給自己添堵。

    「看吧,就是沖陳某來的。」

    陳沐帶人行至軍器局,軍器局一派祥和,問過督匠,沒有人宣府其他官吏來過,像往常平靜的一天一樣,這位新任宣府巡撫沒有通知其他官吏到這來,僅讓陳沐到這來迎接。

    他要做什麼?

    要錢還是要命?

    「陳將軍怎麼來了!」

    陳沐正翹首以望,派隆俊雄帶探騎到官道上放哨,卻見軍器局鐵匠坊裡吳兌扛著桿鳥銃走出來,驚喜地走過來,對陳沐拱拱手:「兵部讓吳某來查驗送往戚帥那的軍械,在下是開眼了!」

    「吳兄來了,怎麼不派人告訴陳某。」

    陳沐滿腦子想的都是宣府巡撫的事,見到吳兌也分外驚喜,問道:「鳥銃可還合用?陳某這邊軍器皆有專人檢查,抽檢合格才會送出,戚帥要的一千桿鳥銃還需幾日,昨日匠人才剛與陳某報過,銃桿皆已製成,木銃床要耗幾日。」

    吳兌連連點頭,道:「旁人的銃都是鑽膛鑽得慢,銃床做的快,陳帥軍器局卻恰好相反,木工反倒要多耗時日。陳帥也是來查驗軍械的麼?」

    「你不知道?」陳沐看吳兌不像假裝,道:「宣府巡撫來了,傳信讓陳某到軍器局來迎接,卻不知是哪位兵部堂官,一上任就來查驗將來陳某能給他做多少政……誒,吳兄,你到這來,兵部的調令呢?」

    「陳帥還要看吳某的調令麼?」

    吳兌被陳沐問得一愣,驚訝極了,道:「自你初初北上,就與吳某搭伙,難道還信不過吳某麼?」

    陳沐緩緩搖頭,從上到下看了把吳兌看個乾淨,狐疑道:「新任宣府巡撫,不會是你吧?」

    吳兌瞪大眼睛,竭力想裝作無辜的模樣,但到底在陳沐狐疑的目光下裝不下去,嘆了口氣仰頭大笑道:「瞞不過陳帥!不錯,吳某奉朝廷之命巡撫宣府,陳帥可願將這政績送與吳某啊?」

    陳沐抬手非常無禮地指著吳兌,搖頭大笑,「高閣老慧眼識人,有吳兄任巡撫,宣府絕不會再讓朝廷憂慮。」

    說著陳沐肅容拱手,道:「在下鎮朔將軍陳沐,拜見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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