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20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4
第一百零六章 有緣
               
    陳沐給趙士楨的箭車起名叫總旗箭,趙士楨不樂意,非說叫什麼神威機關箭。

    其實不單單趙士楨,全軍上下對陳帥簡單粗暴命名萬物的方式都有領教,誰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風些呢?可翻遍軍火庫,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們的軍火庫似乎是整個大明最不威風的一個。

    看看別人,人家的炮興許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號威風啊!什麼神威炮、大將軍二將軍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齊奔之類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實幹的戚帥,還在薊鎮做了五雷神機,其實也不過是會轉的五眼銃罷了。

    他們呢?

    拜他們神威無敵的陳帥所賜,他們使著天下最利的鳥銃與火炮,名字卻一個賽一個挫。

    在別人那,鳥銃有很多名字,而在陳帥口中,只有手銃、短銃、長銃之分;在別人那火炮也有許多名字,陳帥口中則只有二斤、五斤、十斤的輕重之分。

    沒人知道,陳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學。

    在他最近傳送廣東白元潔囑託為他打造專用艦隊的書信中,除將軍船號赤海外,另設一艘千二百料規模的主力炮艦,艦名狗剩。

    「怎麼急急忙忙跑進來,先喝兩口水。武橋,我正要找你。」陳沐見鄧子龍進書房,笑呵呵道:「我剛托靜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尋常將軍船稍小,但我讓匠人在船板、水線下三尺都覆上鐵皮,船前撞角用純鐵。」

    「這艘船它不怕燒,雖然火炮要少,我估計只能裝十二到十八門炮,但除了風帆在船裡還有水輪,天下能擋住它撞的船還沒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燒的船了,連名字我都給你起好!」

    鄧子龍被陳沐一番話砸暈了,鐵皮船,鐵皮船是什麼玩意兒?

    那東西下水會直接沉底兒吧?

    而且為什麼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給我?

    但鄧子龍看陳沐正在興頭上,也沒細問,只是道:「將軍給船起什麼名?」

    「嘿嘿。」陳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們回廣東你就知道了!」

    「回廣東啊。」

    粵兵已離鄉一年有餘,人人歸心似箭,鄧子龍也不例外,甩頭拋下多餘思緒,鄧子龍抱拳道:「將軍,遼東李總兵次子來了,帶了幾個人在府外等著。」

    李成梁的兒子又來了,不過這次來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楞頭,陳沐非常欣慰,道:「讓他們進來。俊雄,去取胸甲、腰刀、手銃各一備著。」

    鄧子龍去府衙門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則去了府上兵器庫,陳沐也沒在原地坐著,在府衙前廳門檻站著,就見鄧子龍帶衣著各式七八人入府,就這還是府上軍兵把外面十餘人截住的緣故,否則來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裝扮也大有分別,既有為首的漢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幾個戴著大帽的朝鮮人。

    單單看這怪異的組合,陳沐就覺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來了。

    兩個面容與李如松有幾分相似但稍顯青澀的漢人公子行至近前,遠遠隔著兩步就收斂衣袖,邁開步子躬身行禮,年長者道:「後生晚輩李如柏,攜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會鎮朔將軍!」

    李如梅還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歲相近。換句話說,他和陳沐年歲也是相仿,卻以晚輩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驕傲做派,乾淨利落地贏得了陳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請起,你我年歲相仿,不必以晚輩自居。」陳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誠道:「我與李總兵神交已久,也見過李氏鐵騎的威名,我們就各交各的,稱陳某一句兄長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連道不敢,開玩笑!他們來就是來給陳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為稱了陳沐一聲兄長算是得罪,如今他哪裡還敢再稱陳沐為兄。

    同時在心裡,給鎮朔陳將軍打上虛偽之人的大標籤。

    「沒什麼不敢的,我們進去說話。」

    陳沐引諸人入府,他可不是虛偽。儘管這個時代同歲甚至年歲小的做長輩非常普遍,但他並不在乎這些,他不喜歡李如松是因其驕傲的性格讓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稱他做兄長。

    換句話說,陳沐一直認為別人不能替他做決定,他願意平等待人,但別人不能替他決定平等,因為這個時代本就不平等。他選擇平等,是恩賜,是他寬宏,而不是他應該。

    我想給,自然就會給,但你不能要。

    「這幾位是?」

    眾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眾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側首座,座位雖然還有三張空著,但其他人只是站著並不入座。

    聽到陳沐發問,李如柏介紹道:「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邊坐著的是建州左衛都指揮使覺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圖倫城主尼堪外蘭。」

    「末將拜見鎮朔將軍!」覺昌安的漢語很好,如今已上了年歲,披著帶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禮,看著陳沐問道:「將軍讓李總兵在建州尋找末將孫兒,若是無知小兒無意觸怒將軍虎威,還請將軍不要怪罪。」

    陳沐的官職裡也有都指揮使,說起來同覺昌安平級,但陳沐加有位高權重的宣府總兵官,何況建州三衛受邊將節制,入關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這小毛孩子後面,即使行禮,陳沐也不覺得奇怪。

    真的是個小孩子啊!

    陳沐的目光越過覺昌安,在他身後立著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歲不過十歲上下,面容無奇甚至沾著污垢不像都指揮使的孫子,但與陳沐對視的眼神並不畏懼,亦沒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紀,已經學會警惕。

    「將軍多慮了,你的孫子並沒有觸怒我,我甚至沒見過他。」陳沐笑著朝努爾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來將軍的孫子日子似乎並不好。」

    「讓將軍見笑,他的母親去年病去,繼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誰顧得上他呢?」覺昌安說起這事沒有悲痛,只有無奈:「過去左衛中有諸部強悍,如今建州右衛更凶,我有五個兒子,他們又都有很多兒子,如果不是將軍要找,末將都忘記還有個名叫努爾哈赤的孫子——卻不知將軍找他,所為何事?」

    「他和我有緣。」

    陳沐微微偏頭,挑著眼皮看向覺昌安,道:「我這有對他來說比建州更好的去處,將軍,讓你這個孫子跟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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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覺昌安幾乎沒有猶豫,甚至沒問陳沐是什麼緣分,直截了當地做出把孫兒放在陳沐身邊的決定。

    還非常爽快地對努爾哈赤說,以後你就是陳將軍的馬前卒了!

    覺昌安沒在將軍府多留,陳沐也沒想留。

    在他走後,李如柏笑道:「建州左衛的都指揮使還以為是自家孫兒得罪了將軍,他的部落還指望著馬市富貴呢。」

    祖父把孫兒留在宣府,留給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馬,馬臀掛著一副軟弓與七枚鐵箭簇,除此之外再無行李。

    看樣子覺昌安就是到宣府來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沒有送努爾哈赤的意思,一看沒事立馬就走了。

    連箭桿子都沒捨得留。

    建州來的另一位圖倫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見陳沐沒留覺昌安吃飯,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辭,很認真地讓人把禮單留在將軍府上,自始至終除了恭恭敬敬來行了幾個大禮外陳沐根本就沒顧上搭理人家。

    「這圖倫城主,叫尼堪外什麼的,他是什麼人?」土豆把禮單給陳沐送來,陳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開,對李如柏問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領、戰馬五十匹、大山參一百隻,他給陳某送這麼多東西,一個字不說就走了?」

    「將軍不必在意,尼堪外蘭就這性子,他明年還會來進貢。」

    進貢?

    那是說給皇帝的吧?

    「外蘭喜歡巴結大明官吏,雖是建州外衛人,但心竅靈活,能聚攏人心,所以年紀輕輕就做了圖倫城主。他爹就是個人頭兒,聽家父說以前馬市方開,經常在撫順販馬,偶時也販些健僕。」

    「所以外蘭從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讀了很多漢書買回許多典籍,不過又沒有功名的機會,但攀關係還是有一套的,同遼東將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搖搖頭道:「他禮數週全,唯獨一點,瞧不上自己族人。」

    陳沐點點頭,看向站著的朝鮮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謹,幾位當中誰是李舜臣?」

    幾人都是戴著大帽的武士裝扮,倒是讓陳沐不能區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在幾名緊張的朝鮮武弁耳中無疑份量頗重了,其中一人連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練的漢話道:「在下李舜臣,拜見陳指揮使!」

    陳沐笑出聲,問道:「是柳書狀告訴你陳某是指揮使的麼?」

    李舜臣抬頭又緊跟著低下去,道:「拜見將軍!」

    「快起來吧,柳書狀回去時陳某確實還是指揮使,坐。你們幾位是什麼人?」

    陳沐對後面不敢上前的朝鮮武弁問著,隨後將隆俊雄招來,讓他派人帶這幾個從京城朝鮮館過來沿途護送的武弁下去吃飯。

    李舜臣年紀看上去與陳沐相差無幾,但二人在本國地位卻天差地別,對話基本上都是陳沐問什麼,李舜臣答什麼。

    「你說你正準備去考朝鮮的武舉,朝鮮與大明沒有區別,宗主藩屬俱為一體。既然你還沒有考武舉,不如來我麾下做事,等送你來的那些人回去,我會讓他們把你的家人接來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問,但不敢問,因為這位陳將軍根本沒有問他的意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他不知道陳將軍是什麼人,甚至對陳沐的官位都不太瞭解,只知道比指揮使還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對陳將軍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討好。

    「紅薯,你帶他倆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邊安頓下來,既來之則安之,晚些時候我再找你們。」

    一大一小倆外族人滿腦子漿糊被地瓜姑娘帶走,陳沐這才讓人取來隆俊雄早放在屏風後的刀甲,對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長來,說李總兵有意在軍器局購置一匹兵甲,你們看看這些,可合心意。」

    談及正事,李成梁的兩個兒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後向陳沐行禮後招來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廳外試到後李如柏才帶著刀回到廳中,頷首讚道:「陳帥督造雁翎、胸甲甚為堅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軍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關尊班繼承南洋衛嚴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沒有任何改良都是這個時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說,良好的實用性與明朝匠人的藝術處理讓其兼具美觀,沒有哪個武將會不喜歡。

    「陳帥,不知兵甲作價幾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為急性子卡在問價上,現在李如柏問起這個分外小心。

    「刀僅有雁翎一形,因頗費工時,百柄銀六十兩;甲有兵甲、軍頭甲、將甲三種,損耗頗多故造價要貴,兵甲百副銀三百兩、軍頭甲百副銀六百兩;將甲一副十兩……看李總兵要多少?」

    陳沐說罷,非但沒有在李如柏臉上找到因價格高昂而灰心喪氣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總兵的驚喜,李家老二脫口而出道:「這麼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價格咱還可以再談。」

    陳沐沒好氣,他已經奔著貴的說了,且不說軍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發些米糧不給工錢,即使算上工錢,他這個價格仍然賺得多。

    刀的工時是一樣的,但軍器局更省力,雖然沒能減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輕鬆,這讓他們的工作效率業所提高,市面上刀價普遍二錢三錢,他的刀六錢已經不便宜了。

    陳沐知道真正讓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鐵甲市麵價格及貴,鐵葉鉚釘令精鐵甲的價格居高不下,就遼東那些鐵騎每人身上的全套鎧甲都要至少十兩銀子,陳沐這一副前後兩片胸甲才賣六兩,確實不算貴。

    「不必再談了,陳將軍,刀千柄、軍頭與兵甲各要五百領,再要三十副將甲,這是多少銀兩,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話還沒說完,陳沐就已笑著接道:「承惠五千一百兩,軍器局有現貨,李總兵下次直接派人馬帶銀子來取貨就行,陳某這不管送。」

    「對了,宣府講武堂已經快開課,李公子回去問問總兵,幾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給陳某寫信,學點新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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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大盜
               
    李如柏走後沒多久,遼東的幾個副總兵也派人過來,分別購置了一批刀甲,讓陳將軍一不小心又賺了白銀萬兩。

    販賣軍火是陳爺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領皇帝誥命欽差督造軍器局,讓他少了與工部競爭的忌諱,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沒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後背主體外,還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這種繁瑣的鎖甲工藝陳帥心疼自己麾下匠人,專門和去工部談了筆買賣,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錢銀、甲裙四錢銀。

    最有競爭力的胸甲在軍器局水力鍛錘的配合下恰恰最節省工時,這個優勢別人無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賺一半,對陳沐來說是賠了;但他在胸甲上賺了接近五倍。

    「銀子入帳就別盯著看了,整天想銀子沒啥大出息。」陳帥對御用秘書趙士楨如是道:「咱這個不是說賺多少錢,陳某也沒給他們定高價,你看咱的刀比別人貴點,但質量賣相都好;咱的甲更別說了,防刀砍劍刺不比別家差,價錢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銷。」

    趙士楨被陳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銷這個詞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賺五倍利潤的人,臉皮究竟有幾座居庸關才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個詞。

    不過也確實達成陳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銷。

    自李成梁及遼東副總兵們為家兵購置甲械後,昌平的楊四畏、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大同鎮的馬芳等人先後向軍器局訂購甲械,像鳥銃、胸甲、腰刀賣得最好。

    沒有薊鎮戚帥,儘管薊鎮是對宣府軍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帥那不興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裡向宣府另外購置軍械。

    轉眼,宣府軍器局的訂單就堆到後年了。

    哪怕產能極強,但陳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緊缺軍械時優先供給朝廷,哪怕平時尚有庫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將帥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販軍械,違者處死。

    就算是陳沐自己,也要守這規矩,或者說他自己更要守這規矩。

    陳沐和趙士楨在書房大眼瞪小眼,書案上擺得不是書冊,只有幾幅圖畫同一桿奇形短銃——薊鎮的五雷神機。

    五雷神機的銃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體轉動的銃管,由火繩擊發,操作需要兩人合用,但近距離仍舊很划算。

    「你說讓它多幾個管?」陳沐搖搖頭,皺著眉頭苦大仇深地看著五雷神機,道:「多幾個銃管就會變沉,攜帶不便,而它本身射擊距離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況且裝藥困難。」

    趙士楨很快接話道:「太沉的話可以把它架在車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車般,不怕沉就能做長,裝藥多銃管長,打得就遠。」

    陳沐還是搖搖頭,「在步戰馬戰中意義不大,造價高昂,卻不能起到同等花費的效果。」

    說著陳沐話鋒一轉,道:「但在海戰中也許有大用,不過要先解決幾個問題。」

    「轉動,在左側設一絞盤和齒輪,讓一個人就能完成轉動;底部加旋轉、角度的支架,同樣一個人就能調整銃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銃管,至少十眼,這需要大量製作實驗,讓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階段。」

    陳將軍越說越興奮,道:「最好在銃管與銃床之間能夠靈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將來二三十年,海戰船炮互轟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幫奪船也一定是司空見慣,遠距離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擔心,但近距離呢?」

    「敵船臨近,互拋勾索趨於併攏,木板拍下來,從船艏樓上一群手持刀銃的敵人正要躍到你的船上來近身作戰,這種時候你艏樓船舷上有兩個這怪東西,砰砰砰!」

    「十幾發銃子打過去,兩船間隔十餘步,海戰也沒人穿多厚的鎧甲,轉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敵船兵頭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將把發熱冒煙的大銃管卸掉,從旁抱上提早裝好藥的銃管快速安好,接著居高臨下向敵船低矮的船身掃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條命。」

    「海上一條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經是多的了,像我兒子說南洋我的船能塞三五百人,我都覺得他在胡扯。」

    陳沐也不管趙士楨的目瞪口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大明戰船加裝土鱉火神炮的畫面,道:「炮戰少說要打死打傷十幾個,一架這東西再弄死十幾個,咱們船上還有六七十人,對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們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們的船他們的貨,都是我們的。」

    趙士楨看向陳沐的眼神更怪異了。

    平心而論,趙士楨確實挺喜歡琢磨兵器,像火箭、鳥銃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興趣。但說句特別傻的話,趙士楨琢磨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殺人,只是感興趣。

    像陳沐這樣張口殺死十幾個、閉口弄死十幾個,對沒見過血的趙書記來說,太真實了。

    讓他對改良火器產生些許的牴觸。

    更讓他奇怪的,陳沐非常熟練地說出他們的船、他們的貨是我們的這句話,這話從明朝將軍口中說出,感覺不對啊!

    非常不對!

    「尤其對付西班牙火炮少、銃手少的武裝商船,福船的艏樓比他們的高,貼近了艏樓艉樓要有兩個這玩意,上去掃一遍甲板他們就消停了;要是裝在小鯊船上,仗著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讓它動都動不了!」

    陳沐說著一把抓住趙士楨的胳膊,眼裡有光,「咱要把這個做出來,一架五兩銀子陳某都受得住,往後每艘戰船都安它四架,海上還有誰能擋!」

    陳沐心裡一直在對標,儘管他所知道對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對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擁有的東西同西方對標。在他心裡,小鯊船與大福船對標的就是馬六甲以西的武裝商船;戰船則是中型鯊船的對手,將軍大鯊船則是要能擋住諸國最強船艦才行。

    實際上他並不知道現在西方最強船艦是什麼樣子,因為還沒見過。

    趙士楨茫然地點頭,他終於發現陳沐隱藏在將軍、官員、兵甲販子外另外一個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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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內閣
               
    隆慶五年秋末,廣東兩月之內連發三封奏報手本送於朝廷,引軒然大波於朝野。

    奏報之初來自南洋衛指揮使白元潔,奏其麾下截獲盤踞呂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書信送夾帶送至朝廷。次輔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館翻譯,四夷館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語,就此作罷。

    第二封奏報則來自兩廣總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戰事陳情。信中說在雞籠南部海域,南洋衛與廣東水師操舊制福船聯合巡查海上時,遭遇倭寇伏擊,雙方僵持追擊兩日互有勝負,最終官軍得勝但損失戰船頗多。

    沒人把這份奏報當成正事,首輔高拱已經下令整頓船艦,一年半載新船就能統統武裝水師,並就鎮朔將軍陳沐的意思更名海軍,這種時候損失一些福船廣船,無關痛癢。

    這船還是鎮朔將軍執掌南洋時從曾一本那得來的呢!

    但第三封奏報,就不一樣了。

    同樣來自兩廣總督殷正茂,斥責京官怠政,彈劾主事官員,問他兩廣送到朝廷的番夷書信為何沒有翻譯沒有下問,並奏海外蠻夷艦隊欲攻濠鏡,被炮台轟退,游曳於上川、下川諸島之間,他正整頓兵將,要與番夷大作一仗!

    這個時候,朝廷才重視起廣東的事情,免了四夷館幾個小吏,責餘者速速翻譯,才得到他們不通大西洋夷番語的回答,最終皇帝從去過呂宋的錦衣衛裡挑出人來,卻也沒人有讀寫能力。

    翻來覆去,他們在北方只能想到一個人。

    宣府。

    鎮朔將軍府前院,陳沐穿圓領大團獅子緋曳撒戴幞頭,帶巡撫吳兌閒遊菜地。滿地綠油油裡,陳爺隻身赤紅嘴角帶笑,翻動手上筆記,抬頭對吳兌道:「我那義子說了,天一冷它就不長了,說它要長半年,算算日子應當還差十來天,但它既然不長了,就刨出來吧。」

    話音落,陳沐沒動,吳兌也沒動。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右看看,抿抿嘴低頭下手刨土,不一會提溜起兩串紅薯。

    沾著土,個頭很大,陳沐提著枝蔓讓吳兌看,笑道:「真不小,這東西漂洋過海實屬不易,西夷離港時會查船貨搜人身,旦兒為把它帶來,藤蔓束在麻繩裡沾了土才從呂宋帶回來,產量十倍於稻麥,這枝蔓截下來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種。」

    「這一畝地,吳巡撫就收著吧,明年春天長城外多劃的地,長城火炮射程之內,都種上。後年種滿張家口,大後年就能把長城沿線填滿!」

    吳兌眼中驚喜非常,誰能想到陳沐大力向總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劃境居然真是為了種地,不過沒等他回話,隆俊雄就指著不遠處官道上策行的騎手道:「巡撫、將軍,有匹馬過來了。」

    「鎮朔將軍何在,宮內有信,速來接旨!」

    馬上騎手在鎮朔將軍府門前翻身下馬,不待喘兩口氣便已下令。來人年歲不大派頭不小,手握聖旨趾高氣揚,尖細的嗓音讓將軍府前巡行軍士拜倒一片。

    菜地裡陳沐與吳兌對視一眼,來的是宦官、拿的是聖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陳將軍進京,速帶精通海外番夷言語可譯書信者進京面聖!」

    來的不是朝廷文書,是皇帝私下召他進京,陳沐接下旨意,並無遲疑之色。先前兩封從廣東發來的手本他都瞭解,此時此刻皇帝讓他帶翻譯進京師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頓來傳達消息的小宦官後招來趙士楨,遞給其筆記道:「常吉,你把栽種紅薯的方法給吳巡撫抄錄一份,派人把關尊班從軍器局找來。」

    「這是?」

    吳兌不明白陳沐的意思,聽這安排,好似陳沐不會在宣府待太久一樣。

    「我早說了,咱不先下手為強。」陳沐對吳兌聳肩輕笑,道:「早晚給人家打上門!」

    打上門是一定的,誰打上誰的門,是個問題。

    交待完諸般事宜,陳沐帶幾人隨行,一路馬不停蹄奔向京師,根本來不及回府換官袍,進西門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華門帶。

    走到西華門,內官在宮門下把陳沐及翻譯帶入宮中,自然少不了陳帥所攜亂七八糟的用具,他們去的不是別的地方,是皇家藏書樓文淵閣。

    在陳沐心裡,這地兒還有另一個名字——內閣辦公室。

    林立殿宇的宮中,文淵閣東有藏書樓,西則為沒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間,高拱揮手道:「書信都在那邊,讓他們譯,陳帥隨我入閣,陛下一會就到。」

    在陳沐當頭,內閣門前懸著聖諭: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一應安排雖急,但高拱看上去並不焦急,入閣後左右無人,他才對陳沐道:「你說的事成真了。」

    陳沐明知故問道:「閣老說的是何事?」

    「還能何事,西夷侵攻廣東,陛下召你是為問廣東兵事,吳侍郎不在,朝廷沒人比你更瞭解。」高拱說著點點頭,抬起手掌攔住繼續向前走的陳沐,道:「但老夫不在乎這件事……你說的南征。」

    南征!

    陳沐聽到這倆字,當即肅容傾聽,就見高拱輕聲問道:「倘朝廷真命陳帥南征,這絕非傾國之戰,所以陳帥需說明,需募兵幾萬、造船幾百、動銀糧幾何。勝算,它又有幾成?」

    高老爺子是個小心眼,這不單單體現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體現在當他所治理的國家遭受入侵時,其強硬的報復心理。

    陳沐聽明白了,高閣老這意思,關鍵在於讓他領會這不是傾國之戰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虜議和,沒人希望被拉入另一個泥潭當中。

    陳沐拍拍隨身背掛的圓筒,與背包,對高拱笑道:「閣老勿急,如果說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準備,稍後議事會一一稟明,閣老的問題也必迎刃而解,這絕非什麼傾國之戰。」

    就在此時,文淵閣外有列隊腳步傳來,宦官高唱:「陛下駕到!」

    內閣諸人魚貫而出夾道行禮,隆慶皇帝腳步虛浮地走來,左右環顧找到陳沐,眉目稍有舒緩,道:「陳卿來了,快隨朕入閣,這上川島究竟是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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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詔書
               
    隆慶皇帝對著白元潔送來截獲番夷的地圖鑽研了一整夜,硬是沒看懂。

    陳沐在內閣中看著西班牙人的地圖,同樣也只能看個半懂。

    「陛下,這,這應當是鮫人,那個是大八帶魚,都是自己嚇自己的東西。」陳沐看著羊皮地圖上美人魚海妖、大章魚也是滿臉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悶,圖上太多志怪的東西了,他指著圖道:「咱們在這,京師在這塊、西北是這、廣東是這,他們沒來過咱們這,所以圖畫全憑心想瞎猜。」

    沒有北極圈,印度、中南半島和明朝被直接畫成一個大圓圈,從福建到日本順風幾天的航程被畫得離八丈遠。

    陳沐笑嘻嘻地對隆慶皇帝行禮,像個妄臣般指著羊皮地圖道:「陛下,這幅圖有問題。」

    他用手指在羊皮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劃了兩條線,然後指著中間道:「地圖中間是這個地方,是他們的國家,倒挺精細。但他們把大明畫在邊角,這不對。臣以為得對他們曉之以理,讓他們改改。」

    「咳!」

    張居正沉著臉指指地圖,道:「陳帥,說正事。」

    陳沐不好意思地笑笑,返身從身後圓筒裡抽出輿圖,上前鋪蓋後說道:「陛下,這是臣的海圖,北面是廣東,西至馬六甲、東至日本、南至呂宋。」

    高拱跟張居正看著輿圖對視一眼,這小鎮朔整天就像南征……他的輿圖上也沒把大明放中間啊!

    「這就是陛下想知道的上川島,過去廣海衛在時,上川島有幾十個駐軍,不過後來末將主南洋衛時就把駐軍撤了,用兵船巡邏,這次沒擋住番夷,應當是兵船不足的緣故。」

    上川島離濠鏡很近,在西邊廣海衛城以南海外。

    陳沐邊指邊道:「呂宋在廣東以南稍稍偏東,他們順風攻打廣東,沒有選擇打東部門戶南洋港,而進攻濠鏡非常明智,如果其大舉入侵,單憑濠鏡是抵擋不住的,但這也恰恰說明其兵力不足,所以才游曳至上川島。」

    高拱對陳沐單靠一幅圖信口拈來深感驚奇,這是全靠編得吧?

    他問道:「何以見得?」

    「那島上炮台都是末將為香山千戶時從葡夷手裡搶來的,一共……」

    隆慶皇帝皺眉打斷,不虞道:「搶的?」

    「啊,臣失言,請陛下治罪。哪有自己搶自己東西的,濠鏡是陛下的土地,那會剛到香山,臣看著濠鏡上有葡夷幾百軍兵、島上還有朝向北邊的炮台心裡就不痛快,後來就上島跟葡夷交涉,他們也就是些商賈軍頭,不知禮儀滿心防備。」

    「臣對他們曉之以理,他們還是很懂事的,就把炮台獻給陛下了。」

    「當時總督軍門是工部張部堂,末將提議在濠鏡增設三百戶所駐軍,那畢竟是國朝廣東門戶,後來倭寇侵襲,加固炮台、新添火炮,臣離開時島上才八座炮台,駐軍三百,再加上碼頭力夫、心向朝廷多繳賦稅的葡夷商賈,滿打滿也就才五百人。」

    「所以西夷此次來攻,兵力不慎充足,很快就能將他們打退。」

    聽陳沐說到這,隆慶皇帝才算稍做輕鬆,但依然心有餘悸地問道:「依陳卿之鑑,西夷不會釀成先前倭寇之亂那樣的動盪?」

    高拱與張居正也看向陳沐,倒不是別人不看,實在是內閣閣臣都被高閣老驅逐沒了,揍了高拱的殷士儋也在前幾天正式告老,如今高拱一路力挺的張四維還未入閣,閣臣只剩他跟張居正了。

    陳沐斷然搖頭,斬釘截鐵道:「陛下放心,絕對不會,其此次入侵很快就會被擊退,甚至也許此時此刻,廣東將官已將其擊潰。」

    「但自正德年間屯門海戰起,國朝同佛朗機人的爭端就沒停過,臣以為是時候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陳沐解釋道:「正如過去軍爭,弓弩為先;當今之世,銃炮為冠;這都是因為不必短兵相接即可殺死敵人,敵在海而我在陸,運籌必然佔優,但就像倭亂時一般,沿海百姓深受其擾。」

    「臣以為是時候南徵了,其利有三,海事煩不勝煩,一勞永逸使海疆安泰三十年為一利;滿刺加、摩鹿加、呂宋,原皆為國朝藩屬,今先後為西夷所佔,滅國戮王、擄民財貨,戰其重揚國威於外使藩國臣服,是為二利。」

    「至於三利,在於控制海內航線,能為朝廷運回大量財貨,補充國庫所需。」

    陳沐口若懸河,但隆慶皇帝不置可否,至少他沒有被說服,他說:「陳卿在走險。」

    高拱微微頷首,對陳沐道:「陛下要聽的不是蠱惑,是廟算。」

    「高閣老,這正是廟算。凡戰者必有仰仗,西夷遠渡重洋,艦船調動需數月之功;而我軍就近,自南洋港至呂宋順風十日可達,即使無風,一月亦能至,我船艦往來運送三次,其尚不可至一次。」

    「論兵船炮艦,我未必強但彼必勢弱;論後勤輜重,我快彼三倍;論人多地廣,國朝更強西夷十倍有餘。」

    「能戰之國不輕言兵事,善戰之將不輕言戰事,戰爭就是風險,但戰爭更是機會!因此高閣老問陳某南征需調度兵員、財秣?」

    陳沐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及閣臣行禮,道:「如陛下與朝廷授臣南洋大臣,總理外洋事務。則以廣東都司、南京工部全力支持,若平時戰事,多需軍餉軍糧數十萬,臣只需廣東都司財力物力人力,另請陛下賜詔書一封、軍旗船旗各一面,則不需朝廷多耗一兩銀、一粒米——」

    「明年冬季之前,朝廷可在呂宋再設總督,年運白銀百萬兩。」陳沐拱手,隨後指向地圖馬六甲道:「但馬六甲還不行,先攻西夷,震懾葡夷,否則海上沒了商賈,有貨也賣不出去。」

    「至於勝算,如戰事進行至此,至少六成。」陳沐看閣中眾人表情還不算牴觸,都在深思,遂道:「畢竟海上風猛浪急,若朝廷所派監軍能熟知兵事自然最好,除此之外,若驅逐呂宋西夷,還需朝廷派遣知兵善政的官吏協助治理,相助藩屬。」

    陳沐說罷不再言語,端端正正地等待皇帝與閣臣決斷。

    高拱與張居正在心中盤算,隆慶皇帝卻已先問道:「朕還不知,陳卿想要的詔書,是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0
第一章 播州
               
    隆慶五年秋,朝廷解陳帥宣府總兵官鎮朔將軍之職,授南洋大臣,留京入國子監讀書三月,派往廣東都督戰事。

    在陳爺進國子監跟小舅子當同學的這個冬天,朝臣都在議一系列國事要政,這跟陳沐的官職分不開。

    因為在他離京時,高拱給他送了一份大禮,大禮是他的官職。

    官號全稱為:廣東兵事協辦南洋軍府右都督提督海事總理南洋大臣。

    離開宣府時,很多人送他進京;離開京師時,沒多少人送他回廣。

    真正地位崇高的只有吳兌,其他人則是替高拱來的張四維、替張居正來的游七,還有替馮保來的徐爵,官員基本上就這幾個人,其他官員來基本上都是給別人送行的。

    給他送行的商賈居多。

    因為陳沐官號挺多,官居一品,但權力是一張大餅,和誰都沒關係。

    廣東兵事協辦,讓他在廣東誰都能管得著,但誰都能不聽他的;南洋軍府右都督聽起來很厲害,可不屬五軍都督府,是新設都督府,沒有下轄沒有直接統屬,甚至整個都督府只有他一個右都督,還要受兵部轄制;總理南洋大臣也是個空殼,根據名字朝野大多認為他管的是南洋衛。

    北邊對海外所知甚少。

    在常人眼中,在宣府呼風喚雨的鎮朔將軍是犯錯被貶了,這才是真正的明升暗降。

    腰插雙刀的倪尚忠跟隨車馬迎著風雪一路南走,越走心越涼;董一元和麻貴並馬,二將俱是滿面苦澀;倒是從青山口回來的養子陳八智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沉著與堅毅,同呼良朋指揮家丁督促前行,既無興奮也無不甘,彷彿只是尋常調令一般。

    倒是作為監軍的陳矩,即使在軍隊行進中也是眾星拱月,一眾宦官跑前跑後,

    鄧子龍打馬對陳沐笑道:「將軍,士氣很低迷呀!」

    陳沐咧嘴笑了,回頭看了一眼綿延的兵勢,道:「低迷很正常,人人都能看懂朝廷的詔令,但他們不信,都不信陳某能做成事。」

    閣臣給的官位其實已經把意思表達的很明確了,海外的事,他說了算。

    問題是大明在海外有權力嗎?沒有,什麼權利都沒有,就連南方的海道副使,管的都是陸上海關,那麼別人把這個官號解讀為沒有權力的虛銜,也是應有之義。

    新設的南洋軍都督府,要說是六軍都督府,可以,但要說還是五軍都督府,也可以,反正它轉眼就能裁撤;總理南洋大臣也是沒有實權的官,值得一提的提督海事、廣東兵事協辦,其實還抵不上一個廣東總兵官。

    這和鎮朔將軍相比,又算的了什麼呢?

    「別人說我這是自討苦吃,武橋你覺得這是什麼?」

    陳沐裹著狐裘緩緩踱馬,就連黑娃身上都披著厚實狼毛皮馬衣,神情看起來輕鬆的很,全然不像後邊那些被調到他麾下的將官一般低迷。

    「不管別人怎麼看,將軍是已達成所願了。」鄧子龍搖搖頭,道:「其實鄧某也不知將軍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就這一點,讓鄧子龍覺得跟著陳沐還挺有勁的,「鄧某就只是俗人,當兵吃餉,總想幹點大事,但不知道能幹什麼大事,也許將軍知道。」

    陳沐仰頭大笑,看了鄧子龍一眼,猛地打馬前驅,對左右高聲笑道:「已經進廣平了,再走一個時辰,去邯鄲歇腳!」

    -

    戰爭是風險,戰爭也是機會,上至家國、下至個人,皆是如此。

    於陳沐而言,最大的風險,就是邁出這一步便回不去了。所謂的君無戲言,不單單是皇帝說出的話沒有戲言,臣子對皇帝做出的承諾,也只能達成。

    沒有半點商量餘地。

    兵馬周轉拖沓,他們從冬末向南行軍,走至開封府已是春暖花開,繼而向南走湖廣翻山越嶺。在承天府堵了半個月,待到進入四川地界,已是三月底了。

    陳沐的第一站不是廣東,是播州。

    楊應龍在國子監的課程結束了,跟陳沐一道回來繼任其父楊烈播州宣慰使的官職,陳沐則來完成他的婚禮。

    婚禮之事不算繁瑣,只是受限距離,往來幾經麻煩,不過中間聘禮等事務都已完成,只待迎回清遠廟見就算完婚。值得一提的是,陳沐的聘禮是檳榔。

    邵廷達幫他送的,除檳榔之外則是金銀等物,皆自南洋港中運送。

    大部兵馬已由鄧子龍率領轉道廣東,陳沐則率小部起去播州迎親。

    在湖廣、貴州、四川三省交界,所設立宣慰司極多,如陳沐從白元潔那得來的家兵頭子向飛,就是湖廣保靖地方永順宣慰司的武士,在湖廣以西則是酉陽宣慰司,南邊是現在的思南府,過去是思州宣慰司。

    經過貴州思南再向西,才是隸屬四川的播州宣慰司。

    播州宣慰司比陳沐想像中大的多,轄地幾乎與重慶府相等,北抵纂江、南囊甕水,河流充足往來商船不斷,從永安驛起山勢漸低,路上來往車馬絡繹不絕,遠處山雲之間播州城在屯兵大營拱衛下聳然而立,自城中走向官道的車馬挑夫數之不盡。

    這不是北京那樣氣概高貴的都會,也非廣東交通便利海陸齊備的大城,但播州城也有自己的氣勢。尤其在崇山峻嶺江河坐擁之間,透著這樣的繁華實屬不易。

    楊應龍說:「挑夫向北,每年遇春采山茶萬擔、遇夏米價高貴,就起夫挑米茶去纂江,在那上船,送到重慶去變賣。往東則是販運杉板、鉛,山裡每年煎銀萬兩、黑鉛萬擔、花杉板也要以萬副來算。」

    陳沐看著為之驕傲的楊應龍,面色複雜心中感慨。

    你祖祖輩輩在這塊土地上都忙著做買賣,關係網人情債鋪設全國各地,如果此時的你知道終有一日這份基業在你手中敗壞,不知會是何樣感想?

    遠處官道奔來大隊人馬,頂盔摜甲的山地騎手面帶喜意,遠遠瞧見楊應龍就翻身下馬,帶人一路跑來,跪伏在地叫道:「快去稟報宣慰使,大公子回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0
  第二章 南洋

  播州處處都透著喜氣,先有老宣慰使嫁女,後有小宣慰使世襲,九股苗與播州土民寨寨相慶,並不嗜酒的陳帥被灌得七葷八素。

  倒不是播州人灌他,實際上播州宣慰司的官吏與他飲酒都很矜持,全賴他部下那些將領,即使鄧子龍帶兵南走,還是有一群他從北疆帶到南方的舊部追隨,可算讓這些大肚漢找到能暢快飲酒的地方,統統飲得毫無遮攔。

  沒有過門,自然也沒有洞房,陳沐在播州待了幾日,帶著迎娶的姑娘與嫁妝,及楊應龍、楊兆龍等娘家親戚,一路返回廣東,他們要去南洋衛港的陳沐宅邸,並在三月之內前往清遠祭拜先祖才算真正完婚。

  姑娘叫楊青鸞,等了陳沐整整兩年,在播州沒說過一句話甚至沒見過面,只在走時才見到蒙著紅蓋頭的楊青鸞,坐著轎乘船南走。

  嫁妝是一百條船。

  陳沐的聘禮中土產檳榔只是意思意思,但嫁妝裡土產就不是意思了,完完全全都是土產。

  十二名婢女十二名武士,除了床之外的生活所需一應器物滿滿噹噹裝了十船,餘下則是銀器、木器,鉛與杉板。

  岳老子楊烈在他要離開播州的前夜同他談了半宿,自始至終沒談過婚事的事,聊的都是他的今後及播州的今後。

  同他離開京師時的冷清不同,陳沐回到廣州府這天,所有的青樓都歇業了。

  百艘小船駛入珠江時兩岸兵船放銃行禮,停在岸邊數艘花船畫舫在燕歸舫船的率領下併入送親船隊,令陳沐沒想到的是,立在燕歸舫船頭的不是別人,是隨軍隊先回廣城的顏清遙。

  沿河繞城過半,在珠江口,一艘龐大巨艦停靠岸邊,沿途家丁列出整齊陣仗把鳥銃放得砰砰響,硝煙瀰漫裡人們喊著,「請陳帥登船!」

  陳沐看見了他的赤海號。

  拿這麼大的炮艦當婚船?

  顏清遙提著裙襬跳下畫舫,神態自若地從船上接下蒙著紅蓋頭的楊青鸞,對陳沐道:「新娘子交給奴家就行,軍爺快去大艦下吧,殷總督和張部堂在那等著呢。」

  殷正茂?

  他在這等著做什麼,倒不是說陳沐沒請殷正茂,一省父母官陳沐是專門請了的。張翰更不必說,那是提攜陳沐的貴人,婚事上他還要給張老爺子拜幾下呢,但他沒弄明白這兩位老爺子到這來等著做什麼。

  還有就是珠江口停靠的大炮艦,不僅赤海一艘,隨行至少兩個艦隊,艦上水兵齊備,這架勢不太像要結婚。

  還沒走幾步,夾道觀望的百姓被分開一條通路,白元潔帶一行人上前,白七等人抱著一副甲冑,白元潔笑著行禮,道:「南洋衛指揮使廣東都督僉事白某,拜見廣東兵事協辦南洋軍府右都督提督海事總理南洋陳大臣!」

  說罷,白元潔才笑道:「陳帥這名字可真長,好險記住了……請陳帥著甲吧,伶仃洋上弄不好還有敵艦,想過去不靠炮艦可不行。」

  「不是白兄這是怎麼回事,還打著仗呢?」陳沐蒙圈了,伸開手臂讓人給他穿戴甲冑,納悶道:「沒人跟我說啊!」

  白元潔抿著嘴笑,朝江口望了一眼,道:「仗打起來哪還能停,早先的西夷被驅逐,開春又來了些,在近海擊沉幾艘,他們倒是怕了,但時常還在伶仃洋游曳,想要探我虛實。海上不太平,還是要靠炮艦開路。」

  「何況還有總督部堂,陳朝爵已經率艦隊去巡行了。」白元潔搖頭感慨道:「早知道就該在清遠給你蓋個大宅子,當時沒想那麼多,把宅子安南洋港,這下可好,回個家都得炮艦開路!」

  陳沐搖頭苦笑,這是自己造的孽,苦果只能自己吃,扣好鐵臂縛,陳沐問道:「沒封零仃洋?」

  「沒想到的事,誰知道昨天西夷又派人來了,說他們在呂宋的總督想跟咱和好,來的是個漢人,被俘後去了朝爵那,說讓朝爵賠他們五百兩銀子,要些牛羊淡水,被攆走了。」

  這也太兒戲了。

  跟陳沐看到的架勢完全不同,廣州府珠江口這邊的佈置完全是照著打大仗來的,單單他赤海帶兩個艦隊就能跑去呂宋遠征封港了,「讓你說的怎麼跟防備倭寇一樣。」

  「就是倭寇。」白元潔輕鬆地笑了,他們口中的倭寇是海盜的意思,「八成也就是跑到這邊船上沒吃的、沒水了,就想訛點東西,邊走邊說。」

  穿戴好甲冑,陳沐跟白元潔走到登船岸邊,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西夷來了大小五條船,應該就是海盜,想來大搶一場結果沒到岸邊就被陳璘擊潰,打沉一條俘虜一條,餘下三條跑了。就出現俘虜說是西班牙呂宋總督使者,訛詐銀兩水食的事,然後今天又有一條船在沿海出現,搶了岸上百姓半個村子,幸運的是沿岸烽火傳得早,沒傷到人。

  至於這麼大陣仗,不是為海寇準備,完全是為保護參加婚事的兩廣官吏。

  因為從廣州府到南洋港,中間要穿過海域,誰都不希望出現意外。

  「對了,我聽說你從陛下那請下一份詔書,什麼詔書?」

  臨近岸邊,白元潔才問出他心裡揣了很久的事。

  「詔書現在還沒用。」陳沐搖頭笑笑,拍拍胸口道:「等登陸呂宋,這份詔書會有極大的作用。陳某不單單從朝廷請下一封詔書,還請了一面御賜龍旗,另有四字船帆,猜猜是什麼?」

  「總不會是替天行道。」白元潔猜都懶得猜,輕笑一聲,輕推陳沐道:「反正你早晚得說,總督在那等著,快去吧。」

  替天行道,白元潔也敢想。

  陳沐搖搖頭上前幾步,對殷正茂、張翰拱手道:「煩勞總督部堂久等,晚輩陳沐,拜見殷軍門、張部堂。」

  「陳將軍來了就好,張部堂對老夫說了半天你的好啊,當年深得張部堂之心,兩廣的事,不能缺了你。今日是將軍大喜之日,不說許多,張部堂,我們就登船吧。」

  張翰撫著鬍鬚一副看後輩成龍的欣慰表情,「軍門說的是,登船。」

  他們由小船登上赤海,絞索絞起船錨,蝴蝶帆節節升起,陳沐望著赤染帆布,嘴角勾起。

  他請下御筆四字,天朝無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29 09:22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2
第三章 狗剩
               
    天色已晚,南洋軍港張燈結綵,島上時不時幾顆爆竹在夜空炸開。

    酒宴正酣,即使陳沐不勝酒力潦草退場,前廳的樂聲夾雜賓客哄堂大笑的喜悅仍時不時傳入內室,只是距離遙遠讓人聽不真切。

    紅燭色昏,新人對坐,陳沐打量著自己的寢室,室內陳設幾乎能找到這個時代亞洲所有元素。

    進門左手木墊上立人高的青銅酒樽擺件,其上篆雕戰國時代趙國名相藺相如與名將廉頗的負荊請罪;門口右側則立巨大琺瑯瓶,瓶身繪春宮畫,室左角置桌案於六筍凳,右腳矮幾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著異域花紋,頭盔上斜扣明人仿製船長帽,帽尾扎兩根紅藍鳥羽。

    襯起甲衣的是木偶,長劍隨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鳶盾,右手提一桿燈籠,陳沐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副燈架。

    就是鳶盾上瘦金體的大字陳,讓陳老爺有時空錯位的錯覺。

    陳沐急得抓耳撓腮,飲酒讓他想不起挑蓋頭的秤桿被丟到哪裡,甚至不知道別人究竟給沒給他秤桿,但他隱約記得進洞房時有人說過,蓋頭要用秤桿撩。

    他在屋裡急得兜轉,硬是沒找到除了長劍、倭刀、戰劍、鳥銃之外的任何棍狀物體,用這幾個東西挑蓋頭實在太過分了。

    陳帥並沒注意到,室內端正跪坐的新婦攥著衣擺的青蔥手指骨節發白,蓋頭微微回轉,嗅著滿屋子酒氣,透過紅綢看著醉漢在新婚之夜掂掂長劍、抬抬倭刀,彷彿沒有趁手的兵器,最後終於把手向牆上壁掛的鳥銃。

    她坐不住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麼?」

    聲音很清澈,陳沐回過頭,手裡攥著鳥銃納悶道:「你能看見?」

    蓋頭裡久久地沉默,緩緩轉了回去,她看見陳沐是從鳥銃裡抽出通條,輕輕出了口氣,道:「你看不見我,我能看見你。」

    陳沐臉上微訕,把鳥銃掛回牆上,有點尷尬地拿著通條走近幾步,道:「秤桿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拿這個替一下,夫人別見怪。」

    陳大帥似乎聽見蓋頭裡無可奈何的嘆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用劍、用刀、用銃,用什麼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個月了!」

    陳沐心裡一算可不是麼,從離開播州,楊青鸞就穿了烏紗絳袍,戴了鳳冠霞帔,沿途在轎裡不見人,夜裡才能輕巧些。路途遙遠的迎親對她來說想必是個體力活。

    「夫人辛苦。」

    陳沐叫錯了,現在楊青鸞還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誥命發下來才是,其實他現在應該稱『太太』,但楊氏子女才不在乎這些或早或晚的稱謂,楊青鸞只是輕聲道:「秤桿在酒宴上被鄧將軍藏起來了,沒有拿給夫君,府君也沒去要,妾身還以為夫君知道。」

    鄧子龍這傢伙!

    陳沐搖頭笑了,無所謂地把通條丟到一旁,抬手緩緩掀開蓋頭。

    先是白膩的頸子,白蓮瓣兒似的下巴微微揚著,抿著一點櫻唇上略高的鼻樑透著英氣,瓜子臉上雙眼微閉,長長的睫毛悄悄顫抖,映著紅燭陳沐覺得她白得發光。

    楊青鸞慢慢睜開眼睛,終於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兩年的男人是什麼模樣,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眼眶盈出晶瑩,道:「我還以為你不來接我了……」

    陳沐深吸口氣,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訴你,我有……」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顏清遙,在京師宣府多虧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兩名義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廣東副總兵陳璘之子陳九經;一名養子是清遠人故潮河千戶所千戶陳八智;明日祭拜宗廟祖宗,從此以後生是陳氏人、死是陳氏鬼,妾身都知道。」

    楊青鸞的搶答與言語中的堅定無所適從,實際上他也清楚,這兩年裡有太多時間讓楊青鸞知道自己將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他頓了頓才問道:「那你知道,陳氏沒有宗廟麼?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遠宗廟蓋好,還要半月。」

    他一破落軍戶,哪裡來的宗廟,就像陳沐在戰場拚殺時心底的一口氣一樣,他死了都說不清會埋在哪兒!

    楊青鸞似乎對這事猝不及防,並未出言思索片刻,腦海中似乎在判斷著是不是這世上還有人家裡沒有宗廟,然後才頷首點頭道:「妾身現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後再行告廟。」

    從抵達廣州府起,這一天的一切對楊青鸞而言都聞所未聞,她沒聽說過誰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艦出海的,也沒想過嫁給年輕指揮使卻變成朝廷一品大將軍。

    明朝沒有大將軍號,左右都督就是過去的大將軍。

    全天下最年輕的大將軍,在今年之前,是薊鎮四十三歲的戚繼光。

    其實南洋衛這一切都讓自小到大二十二年養在播州深閨的楊青鸞感到無所適從並格格不入,這些人不論南兵北將,似乎每個人與每個人都那麼熟悉,唯獨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問道:「夫君總是苛待下將麼,妾身看鄧將軍今日似大仇得報。」

    「哪有什麼仇啊,就待他們好著呢,他們待我也好的很,武橋就是沒事找事。我讓南洋衛給他造了條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戰船,蒙鐵皮放大炮的那種,很厲害很厲害的大船!」

    說到這個,陳沐也不尷尬了,拉著楊青鸞坐到床榻邊上,滔滔不絕道:「不怕火燒,現在海面上也沒人能打過他那條船,赤海都夠嗆,就咱過來時坐的那條大船,那都不一定能擊沉它,武橋他還不滿意,怨氣大著呢,就因為個名字。」

    楊青鸞對海戰並不感興趣,但她對陳沐感興趣,側耳傾聽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別笑呀!」陳沐表情非常認真,道:「咱們船多,不興給船起名字,夷人國家大多喜歡一條船起一個名,還都特威風,像什麼女王號、海上君王之類的東西,他們沒避諱,什麼都敢起,你想想它們和狗剩遇見會怎麼樣?」

    陳沐攤手道:「海上君王號被狗剩擊沉了;女王號被狗剩俘虜了,多好啊。武橋還老覺得陳某是個粗人啥都不懂,咦!」

    「等我們的船隊拿下馬六甲,繼續向西,就會遇見一個國家,他們的海軍正在變強,將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在他們的語言裡,神,讀作狗的,兒子,讀作散,他們到時候會怎麼叫狗剩?」

    陳沐吹熄紅燭,緊握雙拳。

    「上帝之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2
第四章 褻瀆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陳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時間毫無頭緒,他決定先從去濠鏡開始。

    他要視察一下白元潔的工作。

    很長時間沒有登島,恐怕信箱裡的投訴早已堆積如山。還別說,在他離開廣東這兩年,人們並沒有忘了他,隆俊雄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屯門的陳公祠燒燒香,給他家主公在冥冥之中補點香火。

    給牽兩頭健鵝遛彎的陳沐帶回屯門小生祠被出身當地的海商翻新加蓋了,過去各個村前巷口的小矮廟兒都不見,屯門有六個村子拜一個大祠堂,祠堂的陳沐刷了黃漆,比他真人還大,長得跟南洋港陳氏大宅前廳當中掛的失真畫像一個樣,就是改了名兒。

    金龍如意正一龍虎玄壇真君。

    「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說是福建有個姓余的,他過來打聽民間傳說,好像說是要寫本小說。」隆俊雄抱著頭盔撓腦袋,「叫什麼東州什麼列國的,他總給鄉民講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後來就成這樣了。」

    東周列國志?

    陳沐覺得這個名字很熟,仔細想想,瞪大了眼睛。

    封神演義!

    儘管元代已經有關於

    「回頭讓邵興回趟福建老家,找找這個姓余的,他要編撰小說,陳某可以資助他一些,如果願意的話,來我幕下寫書也可以。」陳爺牽著鵝跳下船,看著不遠處關閘與久違的濠鏡炮台,道:「寫小說的目光要長遠,讓他跟陳某一道去呂宋收集素材,以後咱的艦隊走到哪,小說就影響到那。」

    隨行的邵廷達、石岐等老下屬聽著莞爾,不過他們對將軍一貫胡鬧的性子也習慣了,並未多說。白元潔與鄧子龍更是沒什麼好說的,他們知道陳沐心既野且大。

    唯獨出聲的是處處新奇的趙士楨,他不認為陳沐是單單因為別人寫個小說,通過鬼神之說給他在屯門建立更高威信,就要收做幕僚。

    畢竟萬全都司軍戶大多拜陳沐,這些事情在他看來應該已不足以讓陳帥為之驚訝了。

    他覺得陳沐肯定有更深的打算。

    問道:「明公此舉,在下不懂,能否詳解一番?」

    「現在可謂萬事俱備,最難得到的朝廷支持,已經解決了;廣東也稱得上兵強馬壯,船炮具備;目標也很明確,那就是呂宋的西夷。」

    陳沐對關閘將士拱手還禮,帶著南洋將官邊走邊說,道:「現在剩下的就一點,在全面開戰前,我等的目的是什麼?是兵行域外,作威作福?那當然不是,朝廷是要驅逐西夷,還呂宋太平,重新豎立天子在天子之國外的威信。」

    「所以我向陛下請御筆四字作為今後南洋炮艦的船帆,是天朝無疆,因為國有界、朝無疆。」

    「諸位大多是戰將,在過去朝廷不是沒有外出作戰過,但很少,多在北方。這一次我們不是為朝貢國而戰,仍然是為自己而戰,我們有三個戰場,在戰爭、在貿易、在文化。」

    「單單朝貢還不夠補足朝廷所需,也不夠讓我們把將士推上戰場,所以需要貿易;而要想貿易不斷,就需要文化,當他們讀我們的典籍、學我們的英雄、甚至耳濡目染的神靈都在我們的體系之中,心裡的東西和我們一樣,他們就成為我們。」

    陳沐已經能望見濠鏡廣場中間教堂上高高的十字架,看上去這兩年澳門主教卡內羅沒閒著,雖然台階條石被他拿去鋪路,但教堂還是慢慢蓋起來了。

    神明本無罪,奈何人有心。

    「文化與貿易互相影響,形成新的天朝體系,好的技術相互交流、壞的東西慢慢摒棄。陳某一直覺得人活著,要麼掌握錢財權勢,要麼就讓這條命很有意義。」

    陳沐看著身後追隨他的人們笑了,抬手掃過道:「眼下諸位,二者皆有!」

    -

    這一天濠鏡葡人終於想起賽驢公火燒信訪箱的恐懼。

    隨兩隻邁著八字步的大鵝昂首闊步挺進市政廣場,膚色各異的商賈幫工各個深吸一口冷氣,緊跟著他們看見穩坐市政廳的濠鏡頭人黃程帶著一干隨從快步竄過廣場,在兩頭大鵝中間躬身拜倒,奉上一冊書錄高聲唱道:「小人濠鏡頭目黃程,拜見南洋大臣!」

    遠處有新至濠鏡的夷商小聲交頭接耳,問這個讓白指揮使及南洋衛一干達官貴人簇擁、讓頭目黃程下拜的年輕人是誰,接著他們就露出不難猜想的驚訝神色。

    「消息挺靈通,旦兒說過你很出色,所以他把管理濠鏡的重任交給你。」陳沐說著,接過書冊一目十行地看了兩眼,這東西白元潔早就給他看過,陳沐點頭道:「現在看來你管的還挺不錯,好了,陳某過來不是看你賬目的,派人去召集……喲,自己來了?」

    陳沐是想召集主教卡內羅、兵頭佩雷斯等濠鏡引商,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呢,這些人已經過來了,為首的主教卡內羅當先行禮,急切道:「陳將軍,你終於來了,懇請你必須約束安德烈亞狄迪思,他不虔誠的舉動影響了我們許多教徒,人們虔誠的心受他影響都引向墮落!」

    等等!

    陳沐想來和葡萄牙人談的不是什麼安德烈亞狄迪思,他想看看葡萄牙人在明朝與西班牙的戰爭中會站在那裡,尤其是濠鏡的葡萄牙人,何況……陳沐皺眉道:「主教我還沒有誇你,你的漢語進步很快。但那個安德烈亞什麼的,那是誰?」

    陳沐並不討厭這個當年在這塊土地上為了信徒要和自己單挑的主教。

    老主教眼鏡後面的目光為之一頓,狐疑地看看白元潔再看看陳沐,道:「這是你們的國家,我要用你們的語言,安德烈亞是你的兒子啊!」

    陳沐臉上表情更詭異了,他什麼時候有個洋兒子?

    黃程連忙說道:「是李爺,為去呂宋取蕃薯,通過神父才得以入港,所以受洗,那個是他的教名,教徒都稱他那個。」

    是因為給自己取蕃薯,陳沐點點頭,磨痧著下頜短鬚問道:「他做什麼天怒人怨的事了?」

    「他在每次出海前都會到教堂向天主祈求保佑,這很好,我們出海都這樣,但他非說一個神靈不足以保護他。他去屯門拜將軍的廟、在濠鏡拜天妃廟,去廣州府六榕寺拜佛祖、再去是越秀山拜長發修行之人的北廟。說他有五方神靈保佑,出海萬事大吉!」

    「將軍,這是褻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2
第五章 五月【讀者『仲權黃家瑞波丘『生日快樂』】
               
    陳沐覺得李旦出趟海確實是挺不容易的。

    天主教堂、佛剎道觀、天妃廟宇還有他的生祠,在濠鏡這個小地方,他乾兒子出一趟海要把世上信徒最多的神明全拜一遍。

    辛苦了。

    「主教不必因此焦急,教堂建好了,帶我進去坐坐?」

    陳沐對教堂的興趣,令澳門主教卡內羅既興奮又擔憂,但他不能回絕,只好請陳沐進教堂。

    一方面,陳沐這位帝國南方首屈一指的高官如果對天主產生好感,那麼無疑會令他們的傳教事業產生極大的幫助;但另一方面,誰都無法忘記這是個能下令把教堂石階拿去鋪路的惡棍。

    每名耶穌會士都經歷非常嚴格的考驗,他們發誓貧窮、貞潔、服從,他們為推動海外傳教這一偉業無懼生死,世間沒有任何事能夠打倒他們心中的堅定。

    但是。

    凡事都有但是,面對陳沐這個掌握大權的惡棍,卡內羅只覺得這就是天主給與他最大的考驗。

    聖保祿教堂裡,陳沐坐在長椅上仰頭望著壁上浮雕,聖嬰雕像和被天使、鮮花環繞的聖母塑像,這巧奪天工的藝術很壯美也很令人讚嘆。

    他對卡內羅道:「旦兒的事情,主教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如此狹隘,倘天主真有靈,他會保護旦兒在海外不受威脅。時間也會讓旦兒明白,誰才是他真正應當信仰的神靈。」

    「當信徒迷茫時,主教不應苛責,雖然陳某不信你們的教派與神靈,但如你所見,陳某也很尊敬你們為信仰不畏生死的虔誠,這是我所沒有的品格。」陳沐臉上非常嚴肅真誠,對主教卡內羅伸出手道:「主教在我們的土地上生活已經很久,應該瞭解,在這片土地上傳教沒那麼容易。」

    「陳某沒有反對你們傳教,其實已經是對閣下及教派最大的幫助。」

    卡內羅肅容點頭,儘管他總因陳沐的貪婪、惡霸舉動而感到不快,但這一點他也無法否認,這個如果生在西方要被架在燒烤架上燒成肉乾的男人,如果他想,只需要一句話就能驅逐所有教士。

    但他沒有。

    卡內羅認為這對他們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助了,老主教點頭道:「尊敬的將軍,對此我願獻上對您最崇高的敬意。」

    老頭兒漢語學的不錯!

    陳沐再度露出讚賞神色,點頭道:「主教不用感謝我,鑑於我們已有極好的合作經歷,所以我希望能開誠布公地與諸位葡人交談,幾位兵頭也有份——我希望知道,對於呂宋的西夷頻頻到濠鏡挑釁,甚至使陳某在大婚當日只能乘兵船炮艦回家,你們是怎麼想的?」

    西班牙人惹火這個惡棍了!

    教堂裡傳出羽毛筆沙沙的記錄聲,陳沐扭頭一看是老熟人平托,雖然不知道他怎麼還在濠鏡,但看因為自己的眼神而手都在顫抖的平托,陳沐笑道:「沒有關係,先生,繼續記錄吧。」

    平托輕輕點頭,在記錄中添了一句:似乎歲月與北上令陳將軍更加謙和,但依然沒改變他的好戰,此時此刻聖保祿教堂裡,我有幸親歷一場龐大戰爭的開端……

    「和我們無關!」

    深刻認識陳沐本質的佩雷斯在聽見陳沐問起這件事時當即大叫著撇清關係,道:「西班牙的海盜來攻打濠鏡時我帶人開炮了,我們的槍手在岸上向他們射擊,所有人都見證了!」

    看著鬚髮斑白滿臉皺紋的佩雷斯急著表態,陳將軍老懷大慰。

    「騎士說得很好,但我還是要糾正閣下一點,那不是海盜,那是西班牙的軍隊,他們的軍隊進入伶仃洋,是對我朝皇帝的挑釁。」

    陳沐說這話時認真極了,撫胸道:「因其在廣東作亂,使遠在北方的陳某不能享世間富貴,皇帝命我南下。我想問諸位的是,當陳某反擊他們,諸位及諸位背後的馬六甲、印度總督甚至你們的國王,會如何打算?」

    「你們的國家很近,會不會聯起手來……」陳沐抬手指指腳下,道:「諸位都是虔誠的信徒,在這個地方,應當沒人對我說謊。」

    「絕對不會!」

    佩雷斯狠狠拍手在長椅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教堂聖像,道:「我們的國王在兩年前對摩洛哥的菲斯開戰,曾向西班牙的腓力求援,但他沒有加入我們的戰爭,並延緩了他們與國王的聯姻,那是個背信棄義之人,神明會懲罰他的!」

    「儘管我們不能做出是否戰爭的決定,但葡萄牙不會加入閣下與西班牙的戰爭,更不會加入西班牙!」

    啪!

    陳沐拍手喜道:「好極了!既然如此,諸位請幫我往呂宋送一封信吧,給他們的呂宋總督,讓他投降吧。」

    嗯?

    投降?

    卡內羅、佩雷斯都沒轉過來,實際上來攻打濠鏡的只是一群海盜啊,那根本不是什麼西班牙軍隊,似乎在陳將軍的腦海裡他們已經開戰了,但西班牙呂宋並不這樣認為啊!

    都沒有開戰,投什麼降啊!

    「鑑於其對我濠鏡的侮辱,需要賠償十萬兩白銀;擅自通行伶仃洋,一進一出算兩次,各五萬兩;還搶走屯門七頭牛,牛在我大明是很貴重的動物,它們是農夫的朋友,所以合計二十七萬兩白銀,路途遙遠,讓他們五月之內給我回覆。」

    說罷,陳沐起身對幾人點頭致意,又補了一句道:「這教堂蓋得真好。」

    帶著眾人走出教堂,白元潔才不解地問道:「既然已決定開戰,何必等到入冬,你知道他們絕不會答應。」

    「入冬,入什麼冬?」陳沐嗤笑一聲,「咱們在這整頓兵馬的事瞞不住那邊,他們看見兵船肯定要有所準備,我說的五月,是今年五月的意思,他們理解為五個月,可不怪我。」

    白元潔瞪眼,同鄧子龍面面相覷,這他娘已經五月了啊!

    「俊雄,回頭派人去請道士,修道的煉丹的,都請到屯門來,咱修個道觀,就像我跟主教說的那樣,時間會讓旦兒知道誰是該信仰的神明,百姓也一樣。」

    「他們該信誰?」

    陳沐牽鵝邁著四方步朝港口走去,嗤笑道:「金龍如意正一龍虎玄壇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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