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1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3
第六章 酒館
               
    呂宋,馬尼拉。

    幽暗的酒館點著一盞盞壁燈,膚色各異的水手高舉著木酒杯劇烈碰撞,高聲叫著遙遠航線上聽來的奇聞異事,他們說水怪說海難,當然也不會缺少女人。

    水手是一群餓極的狼。

    體態豐腴的侍女端著食盤遊走之間,時不時被揩一把油也並不慍怒,嬌笑著在擁擠的酒館中如魚得水,像花叢裡飛舞的蝴蝶。

    喧囂與刺鼻的劣酒,燭台上沾滿油污與灰塵。

    李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習慣鼻子能嗅到海風裡的鹹味,就像陳沐在遙遠北方時總要在鳥銃、煙斗裡拿一個才能感到心安一樣。

    在他身邊,是義弟華宇與日本人莊公,他們李旦身邊最信賴的兄弟與林鳳手下最優秀的日本劍客。

    岸邊不遠拋錨的西班牙大船隨海浪緩緩起伏,碼頭上穿破褲遮羞的本地工人吃力抱著木桶,一隊頭戴弧形大鐵帽身著胸甲手持火槍長矛的步兵巡邏,他們的隊長在經過港口關卡時點燃煙斗,他的衛兵大聲呵斥醉酒拽著呂宋女子的日本傭兵。

    讓他們離遠點。

    那顯然是個貴族,他有同旁人不一樣的黑色半身板甲,露出長度超過大腿的緊身白襪,板甲每個部件邊緣都綴以深紅色滾邊,腰間插著手銃與長劍。

    這是呂宋最大的城市,過去是貿易集散地,但是現在,這裡是西班牙人的軍事重鎮。這裡無比繁華,來往船艦甚至超過濠鏡,自西班牙人逐漸在印加戰爭中取得絕對優勢,世界盡頭的白銀運送到這,再由明人商賈換成貨物運到另一端。

    李旦的眼神從港口邊沿低矮的城牆收回,老舊的窗框上木紋劈得毛糙,潮氣讓木料的顏色更深,日漸腐壞。

    「甲必丹李旦!」

    李旦聽到近在咫尺的呼喚轉過頭,坐在對面的是西班牙海盜法裡卡特,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濠鏡引商,當他在海上搶奪西班牙人的貨物,就把貨低價賣到濠鏡去銷贓。

    法裡卡特帶來一個陌生人,一個年輕、驕傲的西班牙貴族,他用挑剔的目光審視李旦,然後才不情不願地向法裡卡特矜持地點了點頭,法裡卡特當即對李旦開口介紹。

    「在你面前的,是菲律賓總督雷加斯比閣下的孫子,遠征馬尼拉並獲勝的海軍上校,馬尼拉軍團長胡安薩爾塞多。」

    李旦挑挑眉毛,他眼前這個滿臉傲氣的海軍上校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在海上,李旦這兩年收拾過幾支西班牙船隊,上校已經是很大的官了,何況馬尼拉軍團長這種在李旦意識裡同總兵一樣的官職。

    他點點頭,端著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哪怕已經在馬尼拉住了很久他也依然不能習慣酒裡怪異的味道,他看著酒杯皺眉道:「找我來有什麼事?」

    「注意你的身……」

    法裡卡特出言呵斥,被薩爾塞多抬手打斷,他的下巴似乎永遠都是微微揚著,道:「不要對我們的新朋友這麼凶惡,過去你也是個海盜,但現在你是西班牙榮譽的船長,尤其當你面前同樣是一位基督徒時。」

    法裡卡特微微低頭。

    薩爾塞多很滿意海盜頭子在他面前如此馴服,他勾起嘴角對李旦道:「法裡卡特說,你有繞過城防進入南洋衛港的方法,同樣也熟悉廣東地形,可以做嚮導,何況手下還有三百名擅長搏鬥的戰士。」

    「西班牙帝國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願意,當我們攻下廣東,你可以隨便挑選一個地方,你看見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搖頭不屑地笑了,「你們贏不了。」

    「我和你們的船打過,那不是幾艘小船,你們叫它福船,對吧?我的士兵難以約束,兩艘小船發現了它,沒有火炮只有可憐巴巴的笨槍,被我的水手登船後沒死幾個人就投降了。」

    「戰鬥只持續了我的船航行到戰場的時間,後來我沒殺死他們,讓士兵把貨還回去,並賠償他們的損失。我知道中國很富有,而且士兵並不勇敢……打下廣東後,你看見的第一條河流,河流兩岸你看見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心想這個傻屌,老子在廣東看見的第一條河流叫珠江。

    酬勞很可觀,言語令李旦不快,他攤開兩手道:「也許你們能贏一時,可你們有多少兵力?從呂宋到廣州,你們的輜重補給不上,大明的沿線城池都可用作補給,一旦戰事稍稍受挫,你們就只能退回海上,這些許諾都不算數,大明不會給我土地,只有斬首的刀。」

    「不需要堅守很久。」薩爾塞多穩操勝券,有著同他年齡一樣的銳氣,道:「只要堅守半年,取得一兩場像樣的勝利,甚至奪下一座城池洗劫它,帝國就會派來源源不斷的勇敢戰士,我們不會輸。」

    李旦顯得無可奈何,他看向薩爾塞多,道:「大明南洋指揮官是我的義父,讓兒子背叛父親?」

    這一次,薩爾塞多轉頭望向法裡卡特,「他到底想要什麼?」

    法裡卡特嘿嘿笑道:「只有白銀能讓兒子背叛父親、能讓神父背叛天主,閣下。」

    「兩萬兩白銀,先給你五千兩,十月之前你去招募菲律賓漢人和馬來人,開戰前再給你五千兩,剩下一萬兩視你在戰事中起到的作用而定。」

    薩爾塞多抬抬下巴,看著李旦:「嗯?」

    「義父不是血親。」李旦舌頭快速劃過嘴唇,抬起三根手指,道:「三萬兩,一次都給我,開戰前我會招募至少千名士兵。」

    薩爾塞多沒有再同李旦說話,起身用手扶了扶法裡卡特的肩膀,轉身離開酒館。

    酒館裡的西班牙人唱起關於征服的歌,透過老舊的木窗,薩爾塞多的僕人牽著高大的健馬等在外面,他翻身上馬,漸行漸遠。

    「知道麼,他讓我把你灌醉,套出進入衛港的路後就殺了你,給我五千雷亞爾,還不到五百兩。」法裡卡特磨砂著下巴,用略微生疏的漢語說道:「我在想,等他把銀子給你,殺了你逃進海裡,可能更划算。」

    李旦沒有理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的衛兵隊長,問道:「那是誰,開戰時他會在哪?」

    「馬丁‧德‧戈伊蒂,總督的另一個孫子,馬尼拉的指揮官,一樣是海軍上校,他身上那套板甲是從米蘭買的,全世界最好的鎧甲,深紅滾邊象徵他對西班牙的忠誠。毫無疑問,最後你能在馬尼拉看見他。」

    李旦點點頭,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這才收回目光道:「我喜歡他的鎧甲。」

    「你會得到它的。」法裡卡特眯著眼睛笑了,端起酒杯對李旦撞過來:「我要馬尼拉一塊夠用就行的土地,還有馬尼拉與濠鏡之間的特許航線。」

    「敬陳將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3
第七章 輜重
               
    「這是……蒸汽機?」

    陳沐看見,嗯,怎麼說呢。

    同他想像中相似的只有飛輪。

    他看見一個窯,窯上壘著煙囪,煙囪在牆上拐彎,兩根鐵桿一左一右連著大飛輪,一前一後往復帶動飛輪轉得陳沐心慌。

    但這就是個完全密封骨骼清奇的窯。

    窯下有爐,窯上按他書信裡鑲著一塊琉璃,琉璃與磚窯的連接邊角能確定磚窯裡是鐵質鍋爐。琉璃稱不上完全透明,但能大致看出內裡水量。

    「這,怎麼加水、怎麼放氣?」

    關匠從窯上抽出一掌長的榫卯鐵條,像拉抽屜一樣拉開三寸見方的鐵抽屜,蒸汽嗤嗤地往外冒,道:「這麼放氣。」

    說罷,老爺子又踩著凳子指著窯上幾節從隔壁院子伸過來的半竹竿,拍拍窯邊道:「裡邊有兩層,中間有個鐵擋板,只要在外邊按一下,水就能升到一樣高,這個竹筒拉一下就蓄水了。」

    陳沐覺得關元固玩的有點高,他指著歪脖煙囪問道:「那裡面活塞用什麼做的?」

    「皮,一層鐵片兩層皮,一共六層釘一起,鐵片小一點皮片剛剛好,磚裡也是鐵筒,不漏氣。」關元固對蒸汽機還挺滿意,道:「能用很久,磨壞再換也不貴,就是勁小,讓它躺下來倒是能磨米。」

    磨米,現在這個窯,也幹不了啥。

    蒸汽窯的個頭已經不小了,勁也不小,少說能帶十柄鐵錘敲來敲去,十個這個,也許就能帶動香山的紡織廠,當然是織機同樣改良的情況下。

    但問題不在這,問題在於熱量轉化動能的利用率,這東西老關不懂。老關能讓蒸汽機轉,但他已經不能再讓它轉更快,也不能再減少消耗。

    紡織廠能用這個,憑紡織廠巨大的利潤,燒煤也燒得起,但別人燒不起。

    燒不起,就不能賣給別人,不能賣給別人就不能群策群力,後面的事已經不是單單老關一個人就能做的,要一代人去琢磨。

    「關匠,去屯門吧,等回南洋港陳某就要著手戰事,也顧不上這些,我在屯門讓人做了個道觀,請了些道士,到時候關匠幫我管著他們,就倆事。」

    陳沐伸出一根手指道:「想法把它做小,或者想辦法讓他勁更大,再一個。」

    「給道士磁石和銅線,讓他們拿著琢磨吧。」

    要是能成,陳沐興許再做個小燈泡,往後屯門道觀供奉的神明弄不好就要改名。琢磨不出來也沒關係,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兩年前一片荒蕪的港口如今已成為廣東水師的首選軍寨,南洋港在東面、水師港在西面。準確地說,陳璘的水師港才真正扼住廣東門戶,本著楊氏工匠不用白不用的理念,陳璘在伶仃洋口十餘座小島統統修起炮台。

    由濠鏡到南洋港,神仙井東西大碌與東山兩座大島更修築水寨,幾乎徹底封鎖伶仃洋。

    南洋港近來調動頻繁。

    南洋衛五部千戶所已各抽調半數旗軍至島上屯兵,除作為主力的南洋軍外,另抽調廣東都司下各衛所各遣精悍兵力。

    廣東都司諸多衛所良莠不齊,即使是嚴行軍法督促各地衛將依操練手冊去練兵,以南洋衛補給他們兵甲,也終歸沒有南洋衛新募旗軍來的精悍,陳沐能調動的兵船運力有限,乾脆就僅招募最精悍的將士,僅要求質量而不要求數量。

    南洋港已經進入戰爭開始前的準備階段。

    港口,趙士楨同徐渭聯袂而來。

    徐老爺子離開宣府後其實沒幹別的事,雖然當時看起來神情渙散,但徐渭心裡清明的很。他在京師、紹興辦了點事,遊玩的第一站就是廣東,他要入陳將軍的幕府,就必須先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來了就挪不動腿了。

    隔著大老遠望見赤海號在海上停著,看見衛所軍余乘小鯊船炮艦出海打漁滿載而歸,徐渭在岸邊哭得像個孩子。

    這是神器啊!

    早有這些船、這些炮,哪裡還有什麼倭亂。

    後來的日子裡徐渭在廣州府喝醉了睡、睡醒了喝,突然就有一天聽說朝廷派陳沐回到廣東,舊衣服丟到路邊乘船就到陳沐這報導了。

    「明公,從廣城又購入兵糧四萬石,耗銀二萬六千八百兩,三日內糧船由廣城運至南洋港。」趙士楨下船見到陳沐正在港口開箱查驗輸送軍備,上前抱拳道:「明公所言醬菜、干米仍需消耗時日,各個衛所正在趕製,十日內可送達廣城。」

    醬菜既沒有醬、也沒有菜,是三升豆豉五斤鹽,搗碎成泥碾做餅,曬乾後封箱,代替醬菜補充鹽分;干米則是煮好的米做成干米封箱,待食用時熱水泡開。

    陳沐端著一桿銃對齊瞄準,磕磕銃管放回鋪著幹草的長條木箱,點頭頷首,轉頭對一旁白七問道:「運到南洋港的豬牛羊呢?」

    「回陳帥,所需量巨,各地衛所還在轉運,若非這兩年各地仿南洋衛圈養牲畜,根本湊不夠。」

    鹹魚四千條、雞鴨各千隻、豬羊各五百、牛一百頭,這若放在三年前的廣東都司談何容易?即使是現在有軍令,讓各地衛將調集這些牲畜對他們來說都是切膚之痛。

    別的還好說,每個千戶所交出兩頭牛,這可不容易。

    「全部做肉乾,除鹹魚外,做成三萬斤肉乾,八郎,這事你去做,貪三兩肉者,斬。」

    兒子幹這事最在行,八郎二話不說抱拳應下,陳沐這才問到最關鍵的:「各地調派的兵力,集結的如何了?」

    徐渭拱手道:「回陳公,廣州府已集結旗軍四千七百餘人,尚有近五千人馬未至,暫由指揮同知孫敖統帥,孫指揮問,何時將他們調過來?」

    「不用調,就先讓他們在廣城屯著,別到我這來吃糧——林鳳、盧山長過來沒有?」

    「等他們過來,就召集各部將官入陳宅議事。」

    輜重查得差不多,陳沐鬆了口氣,對暫時督管輜重的呼良朋叮囑道:「各地送來的銃炮手雷火箭,甲具火藥鉛丸炮彈,必須有專人一一檢查,不得出任何紕漏,尤其是銃,兩萬桿銃,到呂宋就指望它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3
第八章 鞠躬
               
    要打仗咯!

    山雨欲來的氣氛,廣州城感受最為明顯。

    短短半月,南洋衛從廣城周邊購走兵糧兩萬餘石,還從廣州官府購置五萬餘石,還有從各地調集來的兵馬在廣城蹭兵糧。

    更別說,先是陳沐一封手本打到兩廣總督府上,緊跟著就是大規模兵馬調動,不單單盧鏜,就連剛剛在廣西得勝回還沒多久的俞大猷都被驚出來。

    沒人是傻子,一聯繫前些時候番夷入寇伶仃洋,老百姓都能猜出陳帥秣馬厲兵要打誰。

    陳宅作戰室的沙盤已經被堆成馬尼拉地圖形狀,不過因情報不足,對周邊山勢不能有準確堆積,但所幸馬尼拉在港灣之中,並不需要他們靠岸後長途奔襲。

    「但這恰恰是最危險的地方,港灣由南北兩岸、中間二島所扼守,是我們需要突破的第一道防線,並且可能會遇見敵人屯在大港中的大量兵船炮艦。」陳沐抬手指向馬尼拉,道:「除此之外,時常往來呂宋的引商李禹西說,馬尼拉岸邊有多座炮台,沿途設寨。」

    「廣東有三支艦隊級南洋衛上百條小鯊船、上百條大福船廣船。我是這麼想的,留一支艦隊與南洋衛小鯊船屯守南洋、伶仃洋及廣東沿海,此事要請俞帥、盧帥坐鎮,不知二位前輩?」

    俞大猷與盧鏜,是大明海戰少有的行家裡手,何況陸戰沒人能強過此時的俞大猷,既然這兩位老將軍來了,陳沐絕對不會讓他們歇著。

    盧鏜不多說話,點頭應下。

    他過去是沒見過陳沐,但神交已久,廣東講武海軍學堂是他拿著陳沐從宣府送來的書信章法一手建立,對陳沐好奇的很。哪怕有那些教材,請來了致仕老將教習過去討倭時也是身經百戰,但硬是看不懂什麼測繪學之類的東西,別的倒是容易瞭解。

    就像海軍科,不講究火戰、跳戰,極為推崇炮戰,滿滿的財大氣粗,關鍵上哪兒找那麼多炮,大火炮福船能載上四門就燒高香了!

    可是到南洋衛一看,人家一艘船載個大小十門炮輕輕鬆鬆。

    戰法雖然異端,但有用。

    到是俞大猷呵呵笑了,道:「老夫這才閒下來沒幾日,陳帥就給俞某找到事做了,放心,俞某斷不會讓葡夷拖陳帥後腿。」

    廣東要防的不是別人,就是防葡萄牙人和倭寇。

    「多謝二位前輩,有二位坐鎮,廣東可高枕無憂了。」

    陳沐說罷,指向香港島的方向道:「先頭兵馬,陳某欲分兵三路,我一路,陳總兵領營兵一路、白將軍領廣東衛軍一路。」

    這就是在點將了,陳璘拱手道:「陳某必不負重託!」

    白元潔抱拳沒說話,他在想,他的船呢?一共三支艦隊,廣東留一支、陳璘領一支、陳沐總不會自己飛過去,可陳沐不飛,那不就是要他飛過去?

    「陳總兵率一支艦隊,兩個目的,其一是在馬尼拉灣西部山區港灣沿岸登陸,卸下輜重,擇險要處設寨佈防,有敵則將之擊潰,否則即東奔向馬尼拉進軍。」

    「其二,則要以艦隊保護運送輜重的福船廣船,掃除海面所有懸西班牙十字帆的戰船商船,確保航線無虞,同時運送白指揮使的部下抵達此處。」

    白元潔閉上眼,得了,船都是老子督造的,打起仗倒讓老子蹭船。

    陳璘開口問道:「這個港,離馬尼拉有多遠?」

    陳沐望向邊緣端坐的引商李禹西,他說道:「一百八十里,但地方偏僻,那都是本地土民,西夷極少。」

    「如果這是一百八十里,為何不在馬尼拉腹背登陸,海上沿岸繞行不是難事。」陳璘指向馬尼拉東面岸邊,道:「這看上去只有百里路程。」

    陳沐一看就笑了,他開始也是想從那登陸,這次不用李禹西開口,他就說道:「因為那沒路,中間隔著山地與叢林,變數太大,倒不如走一百八十里,至少有路,而且就一條,有熟悉地形的嚮導指引,不會迷路。」

    「兄長趕路不必太急,只要能比其他地方趕來的西班牙援軍快,就行。」

    陳沐這句話一出口,白元潔等人都變了顏色,聽陳沐這話裡的意思,是要獨奪馬尼拉了!

    「這太冒險,一支艦隊如何能奪取城池?」

    說話的是陳璘。

    「不必擔憂,如果馬尼拉的城防炮台太厲害,我會儘量摧毀敵軍港口大艦後向北沿岸退去,只要退出十幾里,他們的炮台就打不到我,實在不行,北走五十里在岸邊等你們大部隊匯合就是,但最好還是——一鼓作氣直接拿下馬尼拉。」

    「而且也別小看我的艦隊,我有赤海、有狗剩,西班牙人的大船也不過是大黑船那樣的克拉克帆船,大部分比狗剩還小,炮也沒我的多,三艘大艦過來都未必能勝我兩艘船。」

    當陳沐叫出船名時,鄧子龍癟著嘴別過頭去,拔得先鋒戰頭籌的喜悅突然就隨令人羞恥的船名不見了。

    雖然船名不好聽,但陳沐說的話還是在理的,整個廣東水師最龐大的炮艦赤海和唯一一艘包鐵戰艦狗剩都在陳沐手裡,單對單沒有任何船艦會是那兩艘海上怪物的對手。

    而且陳沐知道,他的赤海並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艦船,西班牙人對卡瑞克帆船的改良型號蓋倫船也已經出現了,但在東亞,沒有能和赤海匹敵的戰船。

    因為奧斯曼帝國正在同西班牙、威尼斯、教皇三國組成基督教世界神聖同盟在海上死磕。

    「在戰爭開始,我們會節節勝利,這毫無疑問。但接下來戰事多半陷入拉鋸,我們的海上運力、輜重補給、戰船填補,都將決定能不能徹底將呂宋從西班牙人手中徹底解放!」

    「龍江船廠給造什麼船,我們說了不算,但香山船廠的大船與小鯊船,必須加快進度。對了,這幾天給狗剩的鐵殼上漆油染成木色,別讓人看出來給別人學去了。」

    鄧子龍的臉癟得更厲害了,名字不好聽就算了,船長得還醜,又扁又平,完事還把鐵色漆沒,炮和載兵還都比同等大小的船少……這下好了,除了耐揍之外似乎再無其他優點。

    交代完戰事,陳沐下達最後一條命令,在五月末的最後一日酒肉宴全軍,接著他起身踱步,目光自每個人臉上掃過,緩緩鞠躬。

    「大明的航海時代,始自我等離港南征。有幸能與諸君並載史冊,陳某無上榮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九章 艦隊
               
    萬頃碧波里,海風少有的舒緩,夏季西南季風令人熟識,只不過他們被吹得偏離了航向,一小兩大由卡拉維爾船、克拉克船組成的艦隊停泊在海上拋錨。

    他們發現了海龜,要想辦法把海龜弄上船。

    沒有人比這些漂洋過海的水手更清楚一望無際的海上獲得新鮮肉食有多艱難,尤其是海龜這種丟進底倉能活很久的新鮮肉食。

    與林鳳為敵讓他們不能停靠台灣,從馬尼拉到日本的航線被無限拉長,沿途只有幾個小島可以停靠,而他們現在又偏移了航線,船上的士氣已經變得非常低落。

    因為他們的測量員出現牙齦出血的症狀,這令他在恐懼中精神恍惚,所以偏移航線。人們抓著他的胳膊放血,以為把壞血放出去就沒事了,結果症狀加深、放血更多,幾天的時間測量員奄奄一息。

    說是一小兩大,其實三艘船都不小,即使是最小的卡拉維爾船也有二十多米長,這艘有年頭的老船為了多運載貨物還刻意加高了船舷,看上去也分外威武;至於兩艘克拉克船則更為龐大,足有三十多米長,其寬大的體形與三層甲板在海上看起來像一座城堡。

    就在這時。

    砰!

    砰砰!

    遠方三聲輕響,卻令捕捉海龜的西班牙水手如臨大敵,那聲音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並不熟悉——但他們知道那不是銃就是炮。

    西北目力極盡處,一艘模樣怪異的小船正以之字型航線借助飛速快速逼近。船上的人衣甲看不清楚,但有幾人立在船首剛把怪模怪樣東西收了回去,硝煙在船頭緩緩散去。

    似乎是在向他們示威?

    距離很遠,船上的西班牙水手看不清楚對方的船行,只是憑感覺認為那是一艘和卡拉維爾規格相似的二十米小船。船上看不出有什麼火力,只有張開的蝴蝶帆才能讓人認出是中國船。

    「升帆,要錢要命,還抓什麼海龜!」

    三條大小不一的武裝商船隨即揚帆,黃白一片的帆布兜風而起,巨大紅色十字紋洶湧向前。船上水手在船長的號令下快速進入戰鬥位置,僅有少數人進入炮位待命,大多數水手立在桅杆兩側拔劍揮刀,準備接舷。

    雖然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北方帝國叫做中國,但在他們的印象中明船一貫缺少火炮,善用火攻與接舷跳戰——他們一樣很擅長,此時此刻,他們水手顯然更多。

    西班牙人是征服者,無論為陸地、船隻還是貨物。

    同他們相隔近七八里海程的是一艘小鯊船,也就是南洋衛俗稱的武裝漁船,長五丈六尺,實際上比西班牙人的小卡拉維爾船還要小上一圈。

    船上武備並不多,僅有四門五斤炮,除此之外便是六門佛朗機,載三個小旗,穩穩當當地停在海上。即使是同小鯊船相比,他們的船既沒有加裝後來南洋衛給小鯊船增設的一門十斤炮,也沒把佛朗機換成二斤炮,顯然不是海戰主力。

    他們是南洋遠征軍的海上斥候,沒裝大炮,航速稍快,位居船隊最先,剛才他們放的是三發信炮。

    告知後面的艦隊,他們看見三艘敵艦。

    「哦?還敢來?」

    摟著主桅的小旗官抬著望遠鏡望向敵艦,片刻恍然大悟,小心收起望遠鏡爬下桅杆,高聲下令道:「把桅杆升起來,升帆!」

    「他們桅杆有瞭望台,但前船瞭望台好像沒人,後面看不清,應該是以為就咱一條船。」船上幾名旗官交流道:「他們順風,再有一刻就能放炮,怎麼辦?」

    「千戶說西夷的船炮不比咱少,別把帆都升起來,往後退吧。」一直立在船首的小旗朝遠方望著,道:「再來幾艘船再打,千戶聽到炮聲應當正往這來呢。」

    他們是順德的兵,邵莽蟲的部下。

    實際上如果此地有高山,向北望去就能看見數支龐大艦隊正直衝東南而行,陳沐的南征已經開始了。

    十二艘五百料鯊船簇擁著兩艘巨艦,間隔甚遠齊頭並進,每艘五百料大艦周圍皆有六艘小鯊船護衛,組成十二個能夠獨立作戰的水師編隊。

    他們武裝到牙齒,僅僅四千名遠征軍士的船隊就有千門各式火炮。

    在陳沐之後,則是遠征軍的另一支艦隊,多了戰福船與糧福船,少很多小鯊船,大體相似,則是陳璘麾下的六千餘廣東營兵,是陳沐的護航與輜重艦隊。

    除了這兩支威風凜凜的大明艦隊,還有林阿鳳的草台,四十餘艘大福船、小鯊船,兩千多東亞海盜組成船隊游曳在側翼,龐大艦隊幾乎覆蓋整片海域。

    遠在南洋港,白元潔統率著更多作為補充兵員的廣東都司旗軍,在先頭作戰取得戰果後加入軍爭。

    邵廷達正在向他的斥候船靠攏,他麾下七艘大小戰船作為先鋒,在方圓七里海域散開,聽到信炮後朝前頭小船靠攏而去。船上莽蟲摩拳擦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打過海戰了,自陳沐北上之後,再沒有那樣的機會。

    「看見那仨含鳥猢猻了?」

    莽蟲已經能看見自己左側海域兩艘趕來的小鯊船,也能看見正朝自己這邊靠攏發現敵情的部下,顯然他正在被敵船追趕,甚至遠處還能聽見不輕不重的轟隆炮響,但立在艉樓的他顯然看不見敵船。

    桅杆上的部下高聲喊道:「看見了,三艘,左右夾擊追趕!」

    「夾擊個屁,還有多遠?」邵廷達朝桅杆上哼出一聲,接著以更大的嗓音在船上高呼道:「都記住了,不接戰不戀戰,擺出大龍,從側面走之先把他們的破帆打爛!」

    「左旗領命!」

    「右旗領命!」

    邵廷達傳令二總旗,二總旗傳令各小旗,轉眼五百料鯊船上整個百戶皆已領命,旗軍從船艙裡搬運出炮彈火藥,一桿桿裝好藥的鳥銃放在船舷銃架,乘風破浪裡,雙方船隊逐漸逼近。

    窮追猛打的三艘西班牙船艦在某個時刻突然轉向,船艦幾乎直挺挺地在海上原地兜圈,原本順風突然逆風,給他們轉向航速帶來極大難度,就在此時,鑲龍旗下白色蝴蝶帆的大鯊船上邵廷達猛然麾下抬手:「擊鼓!」

    咚咚,咚咚咚!

    轟!

    船首重炮猛然轟出,船艦穿破硝煙,調轉船頭斜刺而去,艉樓響起一聲聲號令。

    「右舷炮——準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十章 清野
               
    「快!轉舵!」

    西人船長高聲下令,同時不忘在轉舵時用側弦幾門火炮向前面調頭捲土重來的小鯊船轟出一陣,張手抓住一名水手,揚臂指著不遠處行動緩慢的克拉克船道:「讓商船返回馬尼拉!狗屎!這群無恥的婊子!小夥子們,我們遇上李馬奔了!」

    李馬奔就是林阿鳳,由客居呂宋的閩商發音轉為羅馬字母,叫limaben,所以林鳳在呂宋被稱作李馬奔。

    這片海域向北,在西班牙人的印象中都是林鳳的地盤。

    雖然前面的卡拉維爾船要小上接近一半,但三艘船艦裡恰恰最小的這艘才是炮艦,船舷上一排作為迴旋炮的佛朗機,後部舷窗伸出三門火炮發出怒吼,對落入包圍圈發出抗議。

    噗通!

    穿著無袖皮夾克的水手跳海,奮力朝克拉克大船游去。

    克拉克是極好的商船,甚至在二十年前稱其為全世界最好的商船都不為過,雙層甚至三層甲板能布放更多火炮,厚實的船殼即使是十二磅炮也很難擊穿水線,龐大船形與巨大橫帆像海上堡壘,能在逆風中依然保持不低的航速,普遍載巨量士兵與貨物。

    缺點只有一個,龐大的船體帶來操控上的難度,風力過強時重心不穩導致傾覆。

    西班牙人在海上常用攻擊手段並非炮戰,大多時候首選依然是撞擊與接舷戰,現在就是克拉克帆船危險的時刻。原本打算追趕上小鯊船用撞擊手段得勝俘虜這艘『明國商船』的它們突然看見海面上數艘敵艦追趕而來,各個急著調頭,讓船身上部搖晃不停。

    航速也幾乎停滯,這讓對面的鯊船編隊快速接近他們。

    「那是什麼隊形?」

    卡拉維爾船的船長遠遠瞭望著洶湧攻來的鯊船編隊,六艘鯊船銜尾趕上為首的小鯊船,因第二艘鯊船體態龐大,幾乎將後面船艦完全遮住,讓他吃驚之餘輕鬆得笑起來,「他們的船首炮被自己人擋住了!」

    轟!

    話音一落,卡拉維爾船尾最精湛的炮手操作重炮轟了出去,炮彈隔數百米擦著為首小鯊船帆骨落在大鯊船前臉,帶來船身劇烈的搖晃。

    鯊船上邵廷達扶著欄杆大聲叫罵:「老子的鯤鵬出海圖!」

    他的船首是請畫師精心繪製的塗漆鯤鵬出海圖,被重炮轟這一下哪怕在船尾都能聽見木料裂開的聲音,讓他大怒下令道:「船首炮準備!」

    西班牙人說得不錯,像他這樣的陣形,一列船艦的船首炮除第一艘小鯊船與邵廷達的座艦外都廢了,他們總不可能瞄著自己人去打,但問題在於超過十斤炮規制的船首炮只有莽蟲的船才有,其他小鯊船的船首炮不過十斤,和他船上舷炮規制一樣。

    轟!

    船首十四斤火炮轟鳴而發,炮彈曳著尖嘯轟在卡拉維爾船身側,濺起比船舷還高的水花,令船上西班牙人心有餘悸,這種聲勢同他們在呂宋聽說林鳳傳聞不同——人們說明船上沒有重炮,可這種炮聲只有在地中海的戰事中才能經常聽見!

    他們遇見的恐怕不是海盜李馬奔,恐怕是……明軍!

    鑲龍逐日旗下,邵廷達抽出腰刀,船尾舵轉向整支船隊緊跟偏移,蝴蝶帆兜風轉向,艦隊統一將右側船舷斜著朝向敵船,間隔數百步,敵船船長瞪大眼睛摘下自己的帽子。

    七艘船首像鯊魚裂開嘴角的大小戰船露出側腹,雙層甲板露出二到八個炮窗,黝黑的炮膛帶著船上轟隆的戰鼓轉向斜對著他,他看見大船上有人揮動赤旗。

    「躲辶——」

    話音還未完全出口,已拖著長音戛然而止。

    超過四十門大小重炮先後不間斷地轟擊而來,久經操練的南洋衛旗軍操縱下,七艘戰船幾乎皆在航行到同一地點同一方向開炮。

    炮彈曳著尖嘯似疾風驟雨包裹住卡拉維爾船,所夾裹的巨大力量在頃刻之間從後向前掃過甲板摧毀一切,作為穩定重心而加高但脆弱的艉樓千瘡百孔,三角帆被撕扯出一塊塊破洞。

    船長被一顆砸在甲板上的炮彈彈起時砸中肩膀,儘管已被橡木船身卸去大部分力量,但仍然使身體像一塊破布包裹住炮彈高高拋起接著重重抵在欄杆。

    懸掛巨大三角帆的桅杆被一刻炮彈掃過,犁斷小半,砸出可怕的凹痕,受損的桅杆不足以承受海風吹鼓三角帆的力度,伴著巨木折斷的緩慢巨響重重砸落船頭,複雜的帆索絆倒面對不能匹敵對手帶來巨大恐懼四處逃竄的水手。

    處處哀嚎下,毫無還手之力。

    也不是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左舷四磅炮似乎因炮手驚慌而朝四下無人的海面放出一炮,聲勢還是很驚人的。

    最要緊的是水線被幾門鎮朔將軍炮命中,巨大鐵彈一次次轟擊致使船殼裂開,甚至有一顆炮彈直接穿透船殼砸進船艙,卡拉維爾漏水了。

    炮火紛飛裡,兩艘已經起航逃出二里的克拉克帆船見到炮艦桅杆被擊斷,一艘完全調頭另一艘也正在調轉方向,準備回程救援己方水兵。他們巨大且厚實的船殼在海上並不懼怕小型船艦的火力。

    何況即使炮戰不敵,只要能拉近距離撞上去未必不能取勝。

    不過這種慷慨激昂的心態在兩艘船艦的船長心裡僅僅持續到調轉航向後半分鐘。

    他們聽見桅杆瞭望台上水兵用驚恐至極的破音高聲喊出:「又來兩支船隊,更多!」

    石岐與付元兩支就近艦隊亦支援而來,三支艦隊逐漸以合圍之勢呈半圓包裹住兩艘克拉克大船,他們在航速上本就不佔優勢,如今又錯過最好的逃生時機,像兩隻迷路的烏龜,用緩慢的速度退出去、轉回來、又退出去。

    拿望遠鏡看著他們的邵廷達把這當成挑釁,氣得暴跳如雷。

    「那倆傻屌兜轉什麼,含鳥猢猻!」

    一聲令下,船隊快速繞過緩緩下沉的卡拉維爾,朝兩艘克拉克大船追擊而去,在他身後,另外兩支船隊亦一左一右地破浪銜尾。

    這是他們的海上堅壁清野,任何船艦離了馬尼拉,就別想再回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十一章 寶船
               
    艦隊航行速度比陳沐想像中要來得快。

    南風要比北風溫和得多,自起航以來數日陳沐都在讓船上的水手忙著撿繩子。

    他讓前面的船艦把船繩大節系好,用皮尺量出二里長的繩子裹著空泡菜罈子飄在海上,後面則讓人帶著他的懷錶乘船撿繩子,以此來測出他們的航速。

    並不準確,但能讓他在心裡有所估計。

    他們一個時辰航速將近二十四里,換成西方度量則是時速四節多一點,這在小逆風、大艦隊的情況下速度已經尤為難得。如果不是逆風讓他們必須變動航向以維持速度,哪怕稍稍順風,從香港航行到馬尼拉也就僅需六七日而已。

    但他們這次顯然要花費將近半個月。

    出海遠航,西方人需要擔心的問題有三個,海戰、海難、壞血病;而中國人出海只需要擔心前兩個問題,壞血病是不存在的。

    其實是誤打誤撞,中國人的泡菜雖然會破壞一定程度的維生素,但還能保留部分,哪怕一絲一毫,就能救命;另一方面,中國人有茶葉。

    陳帥下南洋的茶葉受小舅子楊應龍獨家贊助,萬人遠征軍每人每月配給綠茶四兩,一年會茶一百二十擔,考慮到後續戰局,陳沐找楊應龍要的茶是一年四百擔。

    不是白送,陳沐當然不會給錢,但這場仗要是贏了,下一步他就要拉楊氏出來。

    所以陳帥什麼都不擔心,只關心補給線以及接下來的颱風季。

    正因颱風,他才選擇六月裡進攻馬尼拉。

    馬尼拉是個好地方,幾乎所有颱風都會影響到呂宋,而颱風季是五月到十月,誰都說不準什麼時候來,因此這個時間,西班牙船艦會爭相離港,不論前往日本還是墨西哥,他們大多數船艦不會留在馬尼拉。

    就連他說的五月,被腦補為五個月也很正常。

    這個時候敵人最弱,而他們一直是這麼強。

    「情況不妙……」

    赤海號艉樓將軍室外,陳沐撐著過道欄杆眉頭微皺,侍立左右的趙士楨、倪尚忠等人不解,徐渭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這是俘獲交送陳總兵的第幾條克拉克了?」

    隨陳沐抬手指著的方向,距離他們不遠,一個鯊船編隊正靠勾索拖拽兩條斷掉桅杆的克拉克帆船反向航去,那是他們俘虜的船艦,交送後面的陳璘派福船拖拽,等他們抵達馬尼拉後卸去輜重,再派船隊送回南洋港。

    「距呂宋越近,越容易遇到西夷船艦,商船也好海盜也罷,單單大船已不下十條,凡遇到小船,被擊沉的能有多半,很難倖免。但克拉克,遇到一艘就俘獲一艘、遇到兩艘就俘獲兩艘,俘虜十幾條,僅擊沉一條而已。」

    陳沐眉頭緊鎖,緩緩搖頭。

    「情況不妙。」

    能在赤海號擔任兵頭或幕僚的都是聰明人,沒誰聽不懂,隨陳沐一番話出口各個變了顏色。

    趙士楨眼皮微眯,道:「將軍是說,我們的船炮打不壞他們的船?」

    「不是打不壞,是鎮朔將軍打不穿它的水線。你看被俘克拉克的艏樓艉樓還有桅杆,像給人拿斧頭劈去了;船殼被打得支離破碎四處漏風,但再往下就不行了。」風和日麗的海面無邊無際,陳沐猶自不滿道:「克拉克不是西夷最大的船。」

    在南征途中,陳沐明白為什麼西方戰船與火炮在這個時間段飛速發展,而明朝非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

    海戰不是陸戰,在陸地有充足的地形、各式各樣的兵器兵種,來讓將帥發揮其卓越的才能。但海戰不一樣,儘管也需要調兵遣將,也需要出色將帥,但什麼船就是什麼船,什麼炮就是什麼炮,雖然戰鬥的結果也不絕對,但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決定性。

    十艘大福船滿載兵員能不能打贏赤海?

    也許能,也許不能。

    但一艘福船是絕對不可能打贏赤海的。

    當發現小鯊船甚至五百料鯊船上鎮朔將軍炮都無法擊穿克拉克帆船的水線時,陳沐腦袋裡第一個想法是什麼?

    他要更大的船,更大的炮來裝備軍隊,先有需求後有發展。

    「陳監軍,如果後面海戰需要赤海炮戰,就請你在船艙裡好好呆著吧,別上甲板。」

    陳沐說罷,陳矩還沒開口就被他阻住,道:「我知道你不樂意,船艙裡監軍算怎麼回事,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但陳某怕你死——下洋征戰不同北方,你不容有失,陳某兩位夫人還在南洋呢!」

    他打算等解放馬尼拉,就把夫人接過去,省得以後朝局變動影響他。

    「你們幾個也一樣,還有幾日就能到呂宋,登陸時赤海肯定要去轟炮台,到時候除了俊雄都下船艙待著。」

    陳沐的目光掃過倪尚忠、麻貴、徐渭等人,這幫傢伙可都是他蒐羅來的珍寶,千萬不能有閃失。

    就在這時,他的餘光掃到海面上有一艘蜈蚣船脫離船隊快速駛來。這種陳沐手下最早的主力戰船如今成為溝通諸部船隊的通訊船,借其在海上無匹的船速來傳達各個船隊之間的號令。

    看見這艘船陳沐就知道,前邊又出事了。

    而且看上去蜈蚣船來得又急又快,大事。

    「放小舟接人上船。」

    蜈蚣船水夫操櫓航速極快,不多時就有信使登船,快步跑過寬闊甲板,拜在艉樓下高聲報導:「稟報大帥,石千戶與黃千戶遇西夷船隊,有一艘大船!」

    「大船?」石岐與黃德祥兩個船隊十二艘船艦,區區一艘大船有必要這麼驚慌失措,「什麼大船,船隊一共幾條?」

    「十餘艘,七條小船、三艘炮船、兩艘大商船,還有一艘大船……比赤海將軍還大!石千戶請大帥發鄧將軍船馳援!」

    比赤海還大!

    陳沐瞪起眼來,問道:「敵船向東航行時被截住?」

    得到肯定答覆,陳沐深吸口氣一拳砸在欄杆,這不是逮住一條大魚,是一條海上巨獸!

    三艘卡拉維爾、兩艘舊式克拉克,以及一艘,可能那是一艘聖字打頭的蓋倫船。

    六月裡從馬尼拉向東,由西班牙皇室全權貿易航線,陳沐已經知道他遇見的是什麼了。

    一支西班牙寶船隊,從馬尼拉到墨西哥,俗稱的馬尼拉大帆船。

    「傳令全軍繼續航行,航速減慢;告訴鄧武橋讓他跟我一起,兩個護航船隊跟上,赤海轉舵,擂鼓全船準備炮戰,蜈蚣船!」

    陳沐拍拍手,重重擂在欄杆,「我們去找它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十二章 臨戰
               
    聖巴布洛號,是西班牙皇室以蓋倫船形製造出的大船,確切地說這艘船的主人是西班牙皇帝菲利浦二世。

    炮聲在外圍接連轟響,重心穩妥的龐大戰船卻因外圍船隊的護衛不會受到絲毫攻擊,並不斷以船上所載長炮反擊著,當然,因距離過遠,同樣收效甚微。

    與外界戰場格格不入的是艦首船艙,這艘船載著幾名貴族,因此艉樓船長室實際上並非這艘船的首腦,這裡的乘客才有絕對的話語權。

    但是現在,陳設窮奢極欲的客房正爆發激烈的爭吵。

    「中國人,十幾艘船的中國人,進攻有序,用火炮轟擊我們的貨船。我們龐大的戰船卻像幾隻烏龜,只會在海上兜圈子挨打,不會撞上去殺死他們。這些蠢貨要打碎我的玻璃了!」

    說話的人叫菲德爾,出身海軍軍官家庭,父姓阿爾瓦羅,這個姓氏讓他在這艘船上有超凡的地位。他的遠親哥哥叫巴贊,是那不勒斯海軍司令,是西班牙聖克魯斯侯爵,正奉命加入神聖同盟,與奧斯曼帝國作戰。

    菲德爾也曾是一名征服者,並在圍剿阿爾及利亞海盜中建立功勛,但這並不妨礙轉向宮廷幫助皇帝處理政務的數年令他對海戰的理論過時。

    放炮、撞上去、朝對方甲板丟肥皂、依靠天下無敵的接舷戰取得勝利。

    在這一方面,他與這個時代許多西班牙船長一樣,他們不像鬥牛士。

    像牛。

    「我們現在不應該繼續和他們作戰,他們靈活的船艦讓我們不能快速取勝,我們得退回馬尼拉。」

    菲德爾言之鑿鑿地這樣說著,拳頭有力地按在依靠的桌角,道:「這支艦隊在海上弱小得可憐,但他們有五六百人,相當數量火炮和火槍,擊沉了兩艘通訊艇並重創炮船。」

    菲德爾的話使室內許多人讚同,有人端著酒杯道:「沒錯,整個菲律賓群島西班牙人不足三千,其中戰士更少,何況正在與呂宋人作戰,如果讓他們登島,會洗劫我們的種植園和礦場,甚至摧毀造船廠帶走那些漢人船工,這對接下來的戰事不利。」

    「佔領宿霧後我們議過是北上攻明還是南下與葡萄牙爭奪香料群島,現在香料在舊大陸並不貴重,何況呂宋島也有香料,我們不招惹葡萄牙,就要與明朝作戰,我們準備了上萬僕從軍,馬尼拉的指揮官正日夜趕造船艦火炮,佈置防禦工事防備明朝十月後的襲擊。」

    聽到這,菲德爾笑了,道:「那個陳沐,可能他也在準備,擔心船隊穿越海洋會遭受暴風。我聽說明朝人對航海並不熱衷,在呂宋的漢人都不能回去,那些最好的水手和船匠在他們國家都是叛徒,會在沿海被殺死。」

    「我去告訴船長,我們該返航馬尼拉,在擊毀他們的船隊之後。」菲德爾笑著向艙門走去,「馬尼拉需要我們這幾百戰士!」

    「不行。」菲德爾正要走,被另一人拽住道:「運寶船不能在夏季停靠馬尼拉,如果暴風來了船會受損。」

    「暴風來不來我們說了不……那是什麼玩意?」

    菲德爾話說一半透過窗戶望向外面,僅僅看了一眼就轉頭朝艙外跑去。身邊眾人還不明白髮生什麼,見菲德爾像陣風一半竄出去,緊跟著窗邊的人各個驚呼起來。

    海面上兩艘龐然大物正各自帶著船隊一左一右朝他們疾行包抄而來,在看到它們的同時,震天的戰鼓聲也逐漸傳進耳朵。

    赤海艦艉樓將軍室樓上,左右四架巨大戰鼓被赤膊的力士擂響,透過望遠鏡陳沐看著船首攜巨大浮雕好似堡壘的西班牙蓋倫船,露出覬覦——他要這艘船,他要這艘船!

    陳沐不知道應當如何形容這艘巨大的西班牙船艦,比赤海艦更加符合幾何,同樣下寬上窄讓它的重心很穩。不過雖有兩層火炮甲板單側開十二個舷窗,但似乎炮位未放全火炮,露出的炮管口徑看上去也並不誇張。

    四根高大的桅杆,前兩桅掛欄帆,後兩桅掛三角帆。

    實際上這艘船長度大小與赤海艦差不多,但要高出一些,之所以視覺上感覺比赤海艦高大,在於聖巴布洛號的船首有六七米高的騎士浮雕,騎士手中騎槍就是船頭的斜桅杆,巨大的帆布每一塊都繪著象徵哈布斯堡的勃艮第十字。

    顯而易見,它的載貨量要比赤海強得多,船上林立的水手也要多得多,還有那些錯從複雜的帆索。

    陳沐在心裡估摸,這艘船上非戰鬥船伕可能要用一百出頭,但單單上層甲板上的人數就有二百多人,一旦接舷,他們需要面對的很可能是三百多個全副武裝的西班牙戰士。

    儘管赤海艦上幕僚、未經海戰的北方將官都已在戰前轉移到其他船艦,陳沐依然不打算與西班牙人接舷,他赤海艦上算上水夫才二百多人,何況艏艉樓都要比對方低一兩層,打起來完全是受欺負。

    但在火炮數量與速度方面,赤海艦能比聖巴布洛號強出一截,西班牙人的海上堡壘太遲緩了。

    從對方主艦收回目光,陳沐對左右旗手下令道:「讓兩支船隊上去纏鬥,先收拾小船,不要理會那艘大船,離他遠點。」

    說罷,陳沐對舵手喊道:「繞過去,跟它相距二里,出事好支援。」

    聖巴布洛號的對手不是赤海,是鄧將軍像海上烏龜的鐵甲艦。

    在赤海艦靠近聖巴布洛號的過程中,他們有兩艘小鯊船被擊沉,一艘大鯊船被克拉克撞塌艏樓,還有一艘被西班牙人從克拉克船上丟出的勾索勾住逐漸拉進被迫陷入接舷。

    西班牙人的兩艘克拉克都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但相對的是他們兩艘擔當護衛的卡拉維爾船被擊沉一艘,另一艘被打斷桅杆甲板已經不見人了,還有一艘大型拿屋船船尾被火具命中點燃,冒著衝天濃煙正想辦法逃跑,不過很快也被數艘小鯊船追上。

    沉沒只是時間問題。

    似天邊傳來霹靂,鄧子龍的鐵甲艦率一艘大鯊船斜刺衝向聖巴布洛號,直至五百米遠依然沒有開炮,近三百米才逐漸調整方向,把船打橫了面對西班牙寶船。

    率先開炮的是聖巴布洛號,船首兩門口徑巨大的火炮在鄧子龍調轉方向時轟擊過來,一顆落空,另一顆則重重地砸穿鐵甲艦後桅船帆,巨大石彈幾乎從鄧子龍頭頂撕開帆布扯斷帆骨,驚得眾人聽見炮聲反應過來才紛紛矮身。

    鄧子龍恨恨地抬頭望了一眼舵樓上破開的船帆,揚刀直指敵船。

    「開炮!」

    -

    海戰扔肥皂,出自西班牙人阿朗左德查韋斯1530年著《海員寶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十三章 錯船
               
    十斤炮彈曳著可怖尖嘯,轉瞬穿越二百步距離,鐵甲艦六發炮彈準確命中聖巴布洛號船首,穿透客艙船窗掃過內部來自西班牙大貴族的華美陳設。

    艏樓火炮更是有一門被炮彈直接命中,重型青銅射石炮足夠沉重並未被砸翻,但彈起的炮彈在炮兵中起伏落下,砸死砸傷數人後緩緩滾至桅杆。

    「重新裝彈!」

    鄧子龍把御使銃手的方式用在戰船炮戰之中,他同陳沐是良師益友,雙方在長時間通力合作中互相學習對方的優勢。如果說鄧子龍在陳沐身上學到最重要的一點,那一定就是鳥銃離得越近,一輪齊射的命中率也就越高。

    這事在火炮上也是一樣,鐵甲艦九門火炮僅僅落空三發,甚至那三發都不能說是落空,因為它們同樣穿過聖巴布洛號船首的攔帆扯出一個個窟窿。

    看上去傷害頗大,實則無關痛癢,聖巴布洛號遭受炮擊後依然不閃不避,甚至沒有想過運用弦炮來攻擊,艏樓倖存的炮兵繼續在另一門未受損傷的重型射石砲上裝藥放石,整艘巨艦直逼鐵甲艦而來。

    「繞過他們,不要被追上!」

    鐵甲艦塊頭小,因鐵殼原因連艦炮都不敢多載,更別說水兵了,船上僅有不到二百名水手,在接舷戰中有絕對弱勢,鄧子龍才不會這個時候就同對方接舷。

    一時間一個向前一個斜追,短時間在海面上形成t字,同時兩艘小鯊船不慎進入聖巴布洛號的左舷射擊範圍,左舷八門重炮與一片迴旋炮齊射轟擊,僅僅一次齊射就把小鯊船打得七零八落。

    轟隆!

    船首射石炮裝填完畢,即使僅剩一門,依然極其凶悍,巨大石彈隔上百步準確命中鐵甲艦水線以上。恐怖的衝擊力使石彈在命中瞬間碎成數塊,受損的船舷部位也不好受,三尺見方的鐵皮凹陷成可怕形狀,鐵皮內部的木料被擊裂斷開,但是——沒有任何影響。

    激烈的戰場讓原本跟隨海船的飛鳥驚得不知飛向何處,聖巴布洛號與鐵甲艦的炮戰不過持續片刻,海面上西班牙船隊就被蜂擁而至的南洋鯊船一一撲殺俘虜,即使依然浮在海上的克拉克船也已在接舷戰中落敗。

    但立在赤海艦上觀戰的陳沐面色並不好看,他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每擊沉敵軍一艘卡拉維爾,他就要付出一艘小鯊船被擊沉或擊傷的代價,接舷戰拿下克拉克更是如此,其一艘大船所運載的凶悍水兵足可與四五艘小鯊船相抗衡,這是與他們肅清海域武裝商船時所遭遇不同的情況。

    即使使用同樣的戰船,這些人要難對付的多。

    「追上去,用火炮夾擊那艘大船,不要接舷。」

    赤海艦乘風破浪,隨蝴蝶帆升滿乘風破浪,另一端的戰事也進入危急時刻。

    聖巴布洛號行動非常遲緩,但微逆風中破損的前桅攔帆並不能起到反作用,倒是後桅的三角帆持續動力使其緩緩追擊;前面的鐵甲艦則更加遲緩,唯一的優勢就是蝴蝶帆在逆風中速度稍快,短時間倒不擔心被追上,卻也無法拉開距離。

    糟糕的是鐵甲艦沒有艏艉火炮,它只有十八門弦炮,仗著舷炮對聖巴布洛號轟擊三次後兩船進入前後追擊,鄧子龍便對對方束手無策,相反對方僅剩一門船首重炮卻一直持續對他轟擊。

    雖然打准的不多。

    相距不過百步,鄧子龍不敢把船打橫,這種時候任何停頓都會被對方追上,可能他的舷炮能再轟擊對方一輪,但對方的船首石雕也一定會撞上他,強迫進入接舷戰。

    那是西班牙人的目的,不是他的。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轟隆炮火齊射,赤海艦在五百步外舷炮齊射開火,十數顆炮彈織出大網將聖巴布洛號船體包裹,接著赤海艦旁跟隨兩支船隊亦呈戰列快速追隨大小炮彈朝甲板以上船帆桅杆拋灑而去,頓時在其船艦周圍濺起比船舷還高的浪花。

    赤海艦參戰。

    一輪齊射,似狂風般掃過甲板、桅杆及船帆。

    僅僅停頓片刻,聖巴布洛號的左舷亦向赤海反擊,不過因距離過遠而收效甚微,大多數炮彈打在船殼上僅能對船體造成些許震動,唯獨一顆打在船舷上的炮彈直接陷在杉木裡,並未滾動繼續殺人。

    不過鄧子龍的情況就不妙了,見到赤海艦加入戰鬥,鄧將軍當即下令船艦調頭,在打橫過程中還以九門火炮裝散彈在即將調頭的時刻隔數十步朝敵方巨艦噴射過去,二三百顆鐵彈丸打在敵艦甲板與船帆上,數塊大帆布、一些帆索繩梯被打斷打壞,接著兩艦距離迅速拉近。

    在即將相撞時,鐵甲艦脫離大帆船撞擊角度,險之又險地擦邊穿過,巨大的西式帆桿與張開的蝴蝶帆撞在一起,兩船相距僅有數米,雙方船炮抓緊時機在最短距離地對轟而出。

    轟!

    炮火硝煙裡,西班牙大船上戰士齊聲高呼,各個高舉槍矛,船身近距離遭受火炮打穿船殼帶來的震動裡,甲板上槍兵銃手亦在顛簸中高呼對放,一隻隻鐵勾索由西班牙大船上高拋而出,掛住鐵甲艦船舷,欲將其拉並停船。

    更有甚者,最老練凶悍的西班牙水手早在即將相撞時順著繩梯爬到上面,拔刀劈斷繩索高呼著跳蕩上船,翻滾著殺進旗軍之中。

    當然也有運氣差的被蝴蝶帆掃進海浪中生死不知。

    聖巴布洛號甲板上赤膊或穿無袖夾克的的水手奮力轉動絞索,有人被對面鳥銃射來的鉛丸擊中,但緊跟著就另有水手補上。他們必須用拉動絞索來讓勾索從敵船甲板上勾住船舷。

    這是海上接舷的慣用伎倆,那些勾索會隨絞索轉動勾住敵船,接著天下無敵的西班牙征服者便能湧上敵船,而當他們湧上敵船,往往意味著一場接舷戰已經勝利。

    但是這次,似乎情況不同。

    吱——嘣。

    跳蕩到對方船艦的水手抵不住大明旗軍人多勢眾,轉眼就要被砍光,勉強硬抗著船舷範圍不讓明軍上前砍斷勾索,但勾索勾在這艘大船船舷的聲音好像不太一樣,尖銳刺耳然後滑出船外。

    不明就裡的西班牙水手絞上勾索,眼看船艦距離逐漸拉大,再度奮力拋投出去。

    吱——嘣。

    裹在板甲中的水手長握著長劍惱怒地在船上大跳,高聲喝罵卻只能看明船漸行漸遠,臨走還不忘用幾門火炮接著轟在他們船尾。

    鄧子龍在艉樓上回望西班牙大船仰頭大笑。

    他的船舷是鐵的啊,破鐵鉤子怎麼能勾得住!

    笑罷了,鄧子龍凜面傳令道:「除掉船上西夷,銜尾炮擊敵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4
第十四章 重炮
               
    陳沐在心裡替鄧子龍捏了把冷汗,尤其當兩艘東亞少有的巨艦錯首而過時,他也命船上家兵準備接舷。

    鐵甲艦若被聖巴布洛號撞上,以那種緩慢航速船體不會有太大問題,但鐵甲艦水兵太少,多半會輸掉戰鬥。其他小船要想登艦要靠勾索往上爬,只有赤海艦一同加入接舷才有可能取勝。

    但親眼看著兩艘巨艦對轟、錯船之後,陳沐心中的擔憂煙消雲散——他們贏了。

    甲板失去大部分士兵,右側船舷被近距離九門重炮轟擊幾乎處處開裂,因為支撐柱被轟塌,使上層甲板塌陷一大塊,裡裡外外到處死屍傷兵,兩輪炮火轟擊後船長室燃起火光。

    面對兩條大船,四支船隊環伺,腓利二世的船長深知大勢已去,自殺前用火藥把屋子點燃企圖讓這艘寶船跟他一起沉入大海,但剩下的倖存者毫無戰意很快投降,旗軍登上船艦後押解俘虜,火勢來不及進一步擴大就被撲滅。

    大部分俘虜被捆綁看管起來,稍後他們會被帶到小船上。大帆船沒有下沉的危險,肅清船艦的鄧子龍才傳信讓陳沐登上他最好的戰利品。

    「生死之際,西夷將袍澤屍首棄入海中,並不知斬及幾何,艙中傷者與俘虜皆帶到上層,七十餘人。」鄧子龍行禮抱拳,臉上並沒顯露出戰勝的喜悅,對跪倒一片被看管的俘虜示手後說道:「需大帥派懂夷語的家兵審問,倘呂宋西夷皆為此等戰船,我等南行只怕……」

    鄧子龍不說陳沐也知道,他想說的是凶多吉少。

    各個艦隊在戰後清點傷亡,石岐與黃德祥兩個船隊受損極重,黃德祥在率眾奪取克拉克船時被火槍擊中直接被打得背過氣去。幸虧只是普通火繩槍,不是西班牙重火槍。

    即便如此,也全仗胸甲、鎖甲兩層甲冑才撿回條命,剛剛被軍醫弄醒,咧著嘴一個勁喊疼。

    一片鎖甲環子直接變形的胸甲壓迫砌進胸口,不疼才奇怪。

    擊沉的、撞毀的、燒壞的,一戰損失大鯊船一艘、小鯊船五條,船上的水手倒是有不少得救,即便如此,同這支西班牙寶船隊作戰令陳沐損失超過二百個好手。

    黃德祥剩下的船艦直接被併入石岐麾下,他得在赤海艦上好好養傷了。

    陳沐揮揮手,身邊精通西班牙語的家丁便四散著向船上俘虜問話,陳沐對鄧子龍拍拍手道:「多少是一場大勝,不必憂心忡忡,像這樣的船馬尼拉應該沒有了,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再有兩條,不會再多了,不過晚些時候要找朝爵兄來議一議,得改變計畫。」

    鯊船受損倒是能直接在海上修補,但鐵甲艦受損嚴重,它的鐵殼在海上可補不好,必須靠岸修補。後面這艘船不能再經歷戰事,要讓兩條甚至更多大鯊船牽著走兩天。

    鄧子龍環顧甲板上還未清洗的血跡,點頭道:「西夷迎戰頑強,船戰陣形雖散,但自有章法,海上強攻呂宋恐傷亡頗大,現下當先在臨近島嶼登陸,發小舟探查港灣,休整後再尋時機強攻。」

    「等與朝爵兄長匯合,我們先尋小島修船,再探查呂宋北部哪裡適合登陸,我聽說那邊有個玳瑁港,也許可以先去那邊,至多再有一日就能抵達。」

    陳沐回頭看著鯊船來往海上收拾陣亡旗軍屍首運到一艘大鯊船上,輕輕拍拍沒被打壞的船舷,對鄧子龍道:「走,去看看有什麼收穫。」

    甲冑、火槍、彈藥以及食物和淡水不用多說,陳帥最關心的是火炮和貨,由馬尼拉運往美洲的貨物。

    貨物自有家丁去清點,陳沐則圍著船上火炮、各式戰時用具仔細觀摩,邊讓旗軍拿著皮尺測量各項數據,隨軍書記員則拿筆記本嚴謹記錄。

    艦用長炮皆為重炮,換算下十二磅炮居多,還有幾門十八磅炮甚至更大的炮。

    船首船尾四門火炮的炮彈很沉,比赤海艦最大口徑的火炮還要大,挨打的也就是鐵甲艦,如果石彈換成鐵彈轟在赤海艦上,恐怕會被砸個大窟窿。

    有些舊式重炮的首尾比例依然相等,但也出現像南洋炮一樣首窄尾寬比例更加科學有助釋放膛壓並節省重量的形制,這種形制在另一個世界被稱作紅夷炮。

    陳沐在這艘船上看到西方科技的快速進步的原因,進步源於他們不曾間斷的戰爭與貿易,這個過程中不同文化互相吸收,生存壓力迫使進步。

    這種交流在勢均力敵時對科技攀升最為有利,明朝也在進步,但不存在勢均力敵。

    「知道為什麼我總防著西夷?像這樣的仗,他們一直在打。」陳沐對著青銅射石重炮的炮口看著,抬手敲敲炮壁,道:「雙嶼島,大明得到佛朗機和鳥銃,仿製,一用用了幾十年。倘若沒有關炮,今日一戰,我們得了西夷大炮,回去接著仿製,但沒有關炮、沒有鯊船,就打不贏這場仗。」

    「造佛朗機難麼?不難,比造一座鐘容易得多;但這東西難麼?稍難了點,它耗費工時,要削炮膛。」

    「這個時代屬於大海,海和船把天下連做一體,他們不斷交流,愈發強大,我們如果在家裡待著,早晚有一天要挨打。看上去濠鏡夷人孱弱極了,雖然船上銃炮齊備,但不過幾百人,揮手便可踏平。」

    貿易、土地,只是大航海的餽贈,不同文化、技術的交流,才是大航海時代真正的意義所在。

    能抵達東方的歐洲人太少了,對明朝乃至清朝前期都無法形成壓力,中國只需要打敗他們的陸戰隊,而歐洲人抵達東方就已經克服極大的困難了,他們站在濠鏡哪怕只走一步,在背後都要付出百步千步的代價。

    看上去蹣跚學步的歐洲人在明朝看來一推就倒,歐洲人遠渡重洋就好比陷在深坑,只有兩隻手扒在坑邊用力,明朝人只能看見他們的手,只需要踩一腳就能讓他重新墜落。

    再強壯都沒有用。

    「擁有廣闊土地與數不盡百姓,大明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立在聖巴布洛號船首的陳沐張開雙臂,對著騎士船首象像擁抱整個世界:「從呂宋開始,這是大明的航海時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25
第十五章 陳來
               
    陳沐打算把這塊沒被打碎的船首象運回南洋,這是件不錯的戰利品。

    實際上他的戰利品比想像中要豐盛的多。

    從台灣到呂宋之間散佈群島,如今這片海域與水道因發生在這裡的海戰以及對陳沐的意義,定名為陳來峽。在陳來峽的島嶼之間,最大的島嶼被稱作陳來島,這裡距呂宋最北端僅有二百里路程,傍晚啟程,次日早上就能登陸呂宋。

    因此,南征艦隊決定在這裡稍事休整,修復海戰中受損的戰船,並由旗軍與林鳳部下共乘船隊向南繼續前進,登陸呂宋北部,尋找適合登陸之地建立前沿哨所、探明周圍情況。

    陳璘則派遣三支船隊起航北行,多半糧福船在卸下輜重後返回台灣與陳來島之間五六座島嶼,目的一在駐軍通航,二來他們要返回南洋港,開始運送第二批輜重。

    剩餘的糧船將在抵達玳瑁港或馬尼拉後啟程北行,這樣一來就能把輜重輸送減少到半月一次甚至更短。

    當然,這要在明軍控制陳來峽的情況下。

    控制陳來峽,意味著呂宋島以北沒有人能穿過這裡,今年日本九州的被動貿易應當很受影響。

    陳來群島由各式各樣的火山島組成,最大的火山島從今往後也被叫做陳來,巨大的火山讓他們在遼闊大海上就能看見,島上除了火山、山林以及海灘外幾乎一無所有,當然還有在此地居住的百姓。

    數百人在島嶼北側火山腳下海灘散落群居,都是本地居民與中國百姓混血後代。有些人先祖是宋元時期到呂宋島貿易的商賈、有些人則不願對明軍提及先祖是什麼身份。

    明人北來對島上居民而言不算新鮮事,從隆慶皇帝開海以來,從月港到呂宋的商船每年增加了數十艘,在開海之前本身就有上百艘。

    巨量的貨物由明朝抵達這裡,再由這裡抵達呂宋,有時候商船會停靠在岸邊,向居民索取幫助並買賣一些貨物,更多時候商船並不在陳來島停靠,畢竟商船不像陳爺頭鐵,他們過來時都是順風,一個晝夜夠從這直接開到玳瑁港甚至馬尼拉。

    沒必要在這停靠。

    但明軍登島,而且是數以千計的明軍稱大船登島,使當地百姓充滿恐慌。

    相鄰幾個村莊的男人們攜家帶口持弓箭長矛向山上退避,在看出他們來自明朝後才挑出幾個膽大的後生護著半隻腳入土的老爺子來打探他們的來意。

    軍師身上傲氣太足、兵將身上殺性太烈,負責接待當地人長者的是點歪技能樹誤上海盜船的書法名家趙士楨,這樣問題就來了。

    陳來島老爺子祖上是宋朝閩人,講一口和現在閩人不一樣的閩語,偏偏趙士楨這溫州人能聽差不多;但他別管是說浙語還是北京官話,老爺子一概聽不懂。

    後來又把隆俊雄這個福建人派過去,雙方才勉強能進行正常交流。

    雖然這裡地處邊遠,但生活習俗都與福建相差無幾,僅是稍稍落後而已。這歸功於一百多年前鄭和下西洋時委派福建晉江人許柴佬做呂宋國總督,總攬呂宋國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二十年,上忠朝廷下應黎民,把福建的農漁工商技術帶到呂宋。

    「明公,他們說南方在打仗,這些年沒停過,國王通過閩商購置戰船兵器,就是通過明公的合興盛,依靠這些和西夷作戰,不過在西夷大船火炮之下節節敗退,今年馬尼拉有人背叛國王,開城門迎西夷入城,國王現在呂宋島北部同西夷血戰。」

    趙士楨這麼說著,嘆了口氣道:「呂宋王把島上能持矛操弓的青壯都召至呂宋島北方抵禦西夷,沿岸沒有多少會用兵器的人,就連婦人腰上都要別著小刀,害怕西夷乘船來掠。」

    國王……都開始打游擊了?

    「他們說呂宋島以南的宿霧島是西夷大營,宿霧島上的首領與西夷結盟北攻,有倭人及馬來兵幫凶,大明海商給他們販賣綢緞、器具;呂宋王則依靠海商販賣戰船、刀兵、糧食,同時也有海寇在呂宋王麾下面南而戰,不過依然不能止住潰勢。」

    陳沐在赤海號上端坐,看著不遠處岸邊軍士正搬卸輜重,揉了把臉。

    說實話他都不知道合興盛這麼有出息,不光和西班牙人賣綢緞器具,還跑到呂宋來賣船賣刀,當一把軍火販子,甚至還有海盜在呂宋王麾下作戰。

    「賣吧,現在那些綢緞生絲又回到咱們手上了。」

    至於賣船賣刀的,陳沐也不打算阻止,在出發之前合興盛的商賈都已經收到最近呂宋有戰事不能做買賣的消息,別說原本陳沐的話對他們就有一定的影響力,如今大明南征,這些善於鑽營的海商比朝廷大員更能認識到南征的好處,一個個爭著預約得勝後坐商引商的機會。

    藉著東風,陳沐的話對他們來說比聖旨還好事。

    但福船、刀弓,他們繼續賣是對的,宗主國現在應該與朝貢國站在一起,雖然呂宋國對大明的朝貢斷過一段時間。

    可陳爺不正是因為這個來的嗎?

    至少在朝廷官面上,南洋大臣陳沐率軍巡行海外的目的就是重整朝貢國,重新豎立天子在天子之國外的權威,脫離朝貢國的要重收、已經滅國的要再復。

    「好好準備吧,等先遣船隊探明消息回來,我們的船應該也修好了,打這一仗,刨去給朝廷送的,往後幾年的軍費都有了!」

    陳沐這話真不是開玩笑的,從馬尼拉到墨西哥的航線西班牙一年只走一趟,一趟把這年購入的明朝特產及東行日本採購金銀全數裝船,這些東亞貨物在美洲能賣出好價錢,這都是船上俘虜說的。

    而陳沐從南洋一路東南行來,俘獲大克拉克船十餘艘,那些普通商船裡的東西並不算太珍貴,多是生絲等物,船上也並未統統滿載;但聖巴布洛號的船隊不同,俘獲四艘大船統統滿載,單單巴布洛號就清點出五千餘石貨物。

    這是巴布洛號炮位不滿的原因,他們都用來載貨了。

    諸多繳獲總和正在清點,生絲不下十五萬斤,各式綢緞近十萬匹、棉布也接近萬匹;瓷器清點出一百九十箱,珍珠、寶石也要論千斤稱量。

    遺憾的是這不是從美洲過來的運銀船,否則收穫更大。

    陳沐磨痧著下巴,靠著船舷貪心不足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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