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2
第九十六章 閣老
               
    吳兌沒帶隨從,騎了匹戚繼光那借來的老馬就跑到宣府來上任。他巡撫宣府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戲弄陳沐,順便查了宣府軍器局的崗。

    還好,關尊班管理軍器局的經驗非常充足,挺給陳沐長臉,不論生產標準的嚴格還是生產力的進步,都遠超王恭廠等地。

    「陳帥練兵的才學吳某原先就已有領教,萬全都司走了不知多少遍,日新月異之下早已不必探查,就是這軍器局,也不出吳某所料。」

    坐在宣府鎮朔將軍府,吳兌也不急著前往巡撫府邸就任,反倒上門做客,抿了口茶對陳沐道:「鳥銃之難,難在鑽膛制管,萬全比之旁人可快十倍!」

    陳沐點頭,吳兌所說快十倍都不算誇讚,銃管的製法已經非常熟練了。關尊班在南洋督造銃管過萬,即使宣府擴大了生產規模,但製法萬變不離其宗。

    讓陳將軍得意地對吳兌抬起一根手指,道:「軍器局一日可打好銃管百桿、鑽通百桿,這是並未全力製作的效率,因為木銃床一日僅能製成百副,倘木工足夠,軍器局一日能制銃二百桿。」

    「讓神木廠與營繕司做吧,將銃床形制發過去,軍器局只管做銃管,一日二百桿。」吳兌捶案道:「半年就能把宣府軍器換上一遍!」

    陳沐暗自咂舌,吳兌的心真野,北方的傳統官吏,他還沒見過這麼推崇鳥銃的。吳兌居然上來就要三萬桿鳥銃把宣府軍備換裝,宣府在籍十三萬,可實際軍兵才七萬,一下三萬桿鳥銃是什麼概念?

    是庫存火藥跟不上消耗的概念啊!

    「先不說這個,在下來尋陳帥,是有京中要事,這個——還請陳帥屏退隨從。」

    吳兌讓陳沐將廳中侍從都清退,這才對陳沐道:「在下帶著座師口信,有些事不能寫在信中,所以特來親傳,下南洋的錦衣衛,已有人回來了。」

    吳兌的座師不是旁人,正是鋒芒畢露的當朝次輔高拱。

    聽見這個名字陳沐就心頭一肅,何況說錦衣衛已經回來,更讓陳沐掙掙眼睛,問道:「這麼快?」

    老白在信裡說,去年秋月錦衣衛才到南洋,去走馬六甲,如今才過去半年,就已經有錦衣衛回來。陳沐在心裡已經勾勒出錦衣下西洋的路線與時間。

    三月夷商自馬六甲至濠鏡,四五六月閩商走廣,秋月錦衣衛抓住夷商回還的尾巴,乘船出海,今年三月再通過夷商東走抵達濠鏡,一路奔赴回還。

    倘若這麼算,現在夏天都快過完,錦衣衛應當回來的比現在還要早些。

    他知道消息已經晚很多了。

    「如何?」

    再沒有比南洋的事更牽動陳沐內心的了,不過他急切地問出,吳兌卻在笑,道:「陳帥,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閣老問你,陳帥任南洋衛指揮使兩年中,截留海關稅金,兩年已逾十萬兩白銀,除海防所添設艦船、南洋新造軍器,其餘截留打算何用?」

    攤牌了。

    這事兒他藏不住,誰都藏不住,因為當年這就不是陳沐或者張翰刻意隱藏的事。就是他一封手本發上去,張翰就肯定要批——往年海關關稅十幾萬兩,剛剛夠兩廣軍費。

    待陳沐整飭南洋,朝廷一年關稅翻倍,陳沐則從更多的關稅中截留用做南洋衛所需,當時是沒有人會不准的。

    但到現在翻出來,就是問題。

    不過這事高拱選擇讓吳兌私下裡問自己,就很可以說明問題了。

    陳沐非常坦然,道:「造更多艦船、更多軍械,以待海防之用。」

    吳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接著問道:「南洋衛販運綢緞於外洋、交通軍械於內衛。陳帥任南洋衛指揮使時,此等收益數逾三十萬兩。南洋衛一年所耗不足三萬,衛庫存銀十四萬兩,衛庫及餘下十餘萬兩白銀,陳帥打算何用?」

    陳沐依然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沒什麼好忐忑的,道:「造更多艦船、更多軍械,以待海戰之中。」

    變了個字,吳兌頷首記下,換了坐姿繼續問道:「閣老問陳帥,自東洋至馬六甲,一年船舶載貨逾千萬石、其間番夷聚居,因而商賈雲集,倘商航馬六甲,一年獲利幾何?」

    「過不去,葡夷不讓所有明船通過馬六甲,能通者僅十餘小船而已,貨可販三十倍之利,馬六甲的商船多為葡夷之船。」陳沐無可奈何道:「陳某麾下有商船能至馬六甲,那也是以兵脅之,才有十條濠鏡商船能至馬六甲而已。」

    坐在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陳沐面前,吳兌問這些問題其實心裡很沒底。

    以前,朝中閣臣都認為陳沐是能臣,也確實如此,他歷鎮南北,都能把問題解決。從南方調任留下一支強兵在南洋衛,來到北方把萬全防線修繕、定萬全軍器局,即使有皇帝、閣臣、內官支持,這也是很厲害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人們知道陳沐貪,這是顯而易見的,朝廷但凡說得上話的官員沒誰家裡不擺幾件陳帥老家土產,他這些花銷肯定是有地方來的,只是沒人深挖。

    此次錦衣衛回京,帶回的消息,用高拱對吳兌的原話說,就是『此人令朝野膽寒』。

    海防諸策就提了海外有多富裕,也著重說了明朝海軍在外洋還不夠看,需要加強;陳沐在南方干的也都是這些事,造新式海船、造炮造銃,把伶仃洋一帶海防做的固若金湯。

    讓福建地方都有意見——陳璘一支鎮守伶仃洋的艦隊,能把福建、浙江的水師全干翻。

    朝廷沒人支持,陳沐在幹嘛,他在做準備,高拱現在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個能把陳沐所作所為聯繫到一起的人,這不是他們心中乖乖巧巧練兵備寇的良將能臣。

    高拱心裡有倆老大難,以前就只有總想帶兵踹俺答部落的馬芳一個,現在多了個陳沐,這傢伙想下南洋。

    「高閣老還問,朝廷不會同意再下南洋勞民傷財——閣老應該怎麼辦?」

    這次輪到陳沐瞪眼了,高拱,這,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閣老應該怎麼辦?

    「吳兄,這句陳某,沒懂。」

    吳兌點點頭,對陳沐重複一遍,問道:「閣老倘若想讓陳帥下南洋,閣老應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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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翻倍
               
    陳沐心中不知有多少方法,但他不說。

    他只是露出恰到好處的錯愕與難以置信,張口道:「在下不知,若閣老有意,一定能勸導百官行事,陳某隻是武將,做好為國盡忠的準備也就罷了。」

    吳兌有些訝異,失笑道:「從拒馬河到萬全都司,陳帥可不像沒主意的人。」

    「陳某一直很有主意,讓旗軍食飽力足、讓銃炮堅利耐用,給朝廷省軍費、為諸公省麻煩。如你所見,陳某一直很有主意。」

    陳沐在茶案示手,似乎其手下茶壺就是萬全防線、就是軍器局,隨後給茶碗倒滿一杯,道:「陳某能拿所有主意且有把握做好,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那不是在下能拿的主意。」

    「可陳帥似乎已經拿主意了。」

    吳兌無聲地嘆息,蓋上茶杯,對陳沐道:「將軍回不回南洋衛,在南洋可動金銀達四十萬兩之巨,在北疆同樣每年有二十餘萬兩進帳,倘若再過兩三年,這筆銀兩當多達百萬兩。」

    「吳某觀將軍之衣食,與常人無異,日常取用除家丁供養、禮尚往來外不過一二兩,既不買田也不置地,開銷尚不及官俸廉田十一。倘將軍不為南征,藏百萬金銀又有何用?」

    讓吳兌沒想到的是,面前端坐的陳將軍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已經這麼多了嗎?」

    吳兌突然就不想繼續和陳沐說話了。

    他做了十幾年京官,就在年前終於狠心咬牙存夠了在北京買套大些宅子的錢,就這還沒敢買,因為仕途到了關鍵時刻,買宅子的錢裡到底有這些年京軍贈禮一類的添湊。

    家裡哪怕一個子兒,吳兌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陳沐剛剛說什麼,已經這麼多了,嗎?

    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的樣子——吳巡撫衡量了一下雙方體格、年歲、武藝差距,決定不跟小輩計較。

    哼,吳某要是年輕二十歲,明天官場就有巡撫暴揍鎮將的大新聞!

    「讓吳兄見笑了,那些金銀不是陳某的,是陳某為朝廷南洋衛、為萬全防線代管,因為陳某認為與其讓旁人將這些金銀揮霍掉,不如陳某把它們取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只可惜武舉海事疏,並未得到朝廷回應,否則南洋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朝廷年底太倉,也應有些余銀。」

    「在下懂的不多,那官吏之難、兆黎之苦,陳沐一概不懂,只會佔著官身的便宜,經略些許賈事,做做兵器。但我是大明的將軍,就像馬將軍最懂北疆戎事一般,在下也關心南洋海事。」

    「國家到這個地步,發給南方衛所的火銃不知何時會炸膛,北虜犯邊太倉卻沒有餘銀支付來年邊軍餉銀——海外有錢。」

    陳沐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是痛心疾首,他確實很痛,他覺得自己用刁鑽唇舌欺騙吳巡撫這樣的老實人,他的良心在隱隱作痛,但他還是非常熟練地張開手臂錘在茶案上,慷慨道:「別人不造海船我來造,別人不制銃炮我來制,朝廷無銀撥款我自己把它賺來,都放在衛所的賬上。」

    「怕遭人猜忌,陳某人在廣東都沒有房子,若非陛下賜我宅邸,解職後在廣東都沒有半面牆為我遮風擋雨,那是因為別人不知道的我知道。」

    「在南洋,那些番夷跨過同大明土地一樣寬闊的大海,從馬六甲到濠鏡澳、從濠鏡澳到日本國,從日本國到呂宋,再從馬六甲開回他們的國家,一個乞丐駕片板,到濠鏡就能買一艘福船,當他從日本國回到濠鏡,買賣間所積攢的財富就夠買下十艘大福船,當他載著茶葉、瓷器、絲綢漂洋過海,就能躋身巨富。」

    陳沐對上吳兌難以置信的神色,認真點頭道:「大多數這麼幹的人,都死了。」

    「海難、海盜、還有沿途各國官兵,殺死他們輕而易舉,歷盡劫難,十個人中也許只有一個能活著回去。但這一個人,有買下一千個人的財富,等他再來,就會駕載滿亡命之徒、鳥銃火炮的大船乘風破浪,沒有人能殺死他們。」

    陳沐張開五指,對吳兌道:「那是五十年前屯門之戰,葡夷剛來時的情況,他們總有一天還會捲土重來。當陳某還是清遠衛小小總旗時,時任兩廣總督軍門的吳侍郎拔陳某為香山千戶,那時他讓在下遏制番夷,據守濠鏡。」

    他們當然會捲土重來,陳沐心中十分清楚,就算他們不想來,陳沐也要創造條件讓他們來。

    「陳某瞭解番夷,知道他們一定會捲土重來,當他們兵船重來,在下將確保讓他們和其先人一樣葬身海底。」

    吳兌不知應怎樣回應陳沐,是該說其太過杞人憂天?還是該寬慰他不要多想呢?

    不管怎麼說,吳兌都覺得這不是他該對陳沐說的話,該說這些話的是高拱,不是他吳兌。

    陳沐面容慷慨,但心裡有點打鼓。

    吳兌是不是看出來什麼了,不然他怎麼不說話?

    他又咬咬牙,道:「何時發兵、何時打仗,那是高閣老要做的決定。陳某能做只是在發兵之時,讓陛下與閣老無軍費之難、軍械之憂。」

    「陳某不知什麼以德服人,只知道咱是大明朝的將軍,大明朝現在沒錢,海外有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著海,那也是王土。」

    「如果朝廷要用,幾位閣老只要一封信來,陳某隻留一百兩,一百兩夠陳某瀟灑活著了,餘下銀兩即刻交送戶部。如果朝廷不用,陳某再籌備兩年,籌出百萬金銀,練雄兵、制銃炮、修巨艦,只等陛下與諸位閣臣議定南征,不費朝廷一兩銀,助朝廷再下南洋。」

    這話不是對高拱說的,因為陳沐知道,高拱在閣內待不到那麼久,他的皇帝,恐怕也活不到那麼久。

    但這話有意義,因為有意義的話只能說給能聽懂的人聽。

    「廣東的俞帥、湯帥,名將如雲,有他們下南洋,諸夷之輩,不足為慮,一年少說為朝廷交送五十萬兩白銀,陳某也能在京中享人間樂事,何其快哉?」

    「如果這不夠,在下不才,征戰不強於諸帥。」

    「但用我。」陳沐說著起身,抬起兩根手指,輕笑一聲,微微揚起臉:「銀兩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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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日上
               
    這種感覺很奇妙,陳沐明明在同吳兌對話,但他認為這些話不是在對吳兌說,並且他也確信,這些話會通過吳兌之口傳進他想讓聽見的人耳朵裡去。

    吳兌走後陳沐在府邸回憶很久,確定自己表現得非常到位,這才破例讓土豆溫上一壺黃酒,坐在府衙廳門口木階上,對著院子裡不結果的桃樹把玩手銃。

    美中不足地想著,自己該早點決斷,讓李旦他們串通一下,引西班牙人北上。

    要是吳兌前腳把這番夷人遲早捲土重來的言論告訴高拱,後腳上他們就打上門來,效果肯定好的很!

    不過這也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在吳兌的表現看來,高拱沒打算追究那些問題,這讓陳沐有些摸到高拱除了高傲的性格外另一部分特質。

    在韋銀豹叛亂中,高拱堅持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平叛,朝臣曾就殷正茂的名聲而提出異議。

    人們知道殷正茂任法嚴、善戰,不過性情也貪婪。但高拱說,我給他一百萬兩,縱使裡面一半都沒了,事情也能立刻辦好!

    高拱用人不拘一格並且多手準備,儘管上面用著殷正茂並給予完全信任,同時讓兩廣培養自己的人才,派人去整飭官吏,遴選才幹。

    他有可能不喜歡你,但你對得起官職,他就對得起你。

    說到桃樹不結果,陳沐鬱悶的事多著呢。

    人們都說蘭花開花極香,李燾送陳沐的蘭花養了好幾年,從南到北他都帶著,葉子長得茂盛極了,可就是從沒開過花。

    院子裡桃樹不結果、屋簷下蘭花不開花,陳沐已經認命了。

    轉眼時至七月,內閣那邊沒給陳沐回信,既沒說要銀子、也沒說下南洋,陳沐索性也不多想,繼續兢兢業業地練兵攬財。

    錢生錢對他來說是件容易事,來北方一年,一不小心又存下二十萬兩金銀。沈江在六月底提早運送來今年下半年的十六萬兩,轉眼陳將軍身家再度暴漲。

    宣府軍兵擊掌相慶,原因無他,朝廷先前軍餉始終是欠著,六月發三月的、明年發今年的。自打陳將軍上任以來,從不拖欠,雖然發餉習慣有點蠢,總要一隊一隊排著去領餉,單單發個餉銀就要耗去幾日時間,但餉銀從來足數,而且還提前發!

    「你們是各衛選出的採買旗軍,張家口馬市,你們要去買什麼,都知道吧?」

    宣府召集了諸衛精通買賣的旗軍,陳將軍對其訓話,交與每衛足數銀兩,道:「從宣府市買綢緞、廣鍋、茶磚,等馬市一開,就去拿綢緞、廣鍋、茶磚去換牛羊、換毛皮,雖然那叫馬市,但不要買馬,沒那麼多錢,誰敢牽馬回來陳某就讓你當馬!」

    時至七月,張家口馬市要開了。

    王崇古在議和後與朝廷鬥智鬥勇,因為嘉靖皇帝在位時曾定下規矩,往後不得開馬市,要對蒙古封鎖。但其實這種事,就同海禁一樣,官府可以禁,但屢禁不止。

    所以王崇古才倡議,與其屢禁不止,不如乾脆打開再來限制,想辦法繞過嘉靖皇帝的規矩,在邊鎮開了不一樣的市場,不用銀子,由商賈以物易物,宣大開了市場,讓俺答部換取生活所需,同時每年向朝廷進貢。

    貢品不多,俺答等部落酋長,每部每年向朝廷獻馬二三十匹,但塞外的相應很好。

    俺答汗是守衛王庭的小汗,像他一樣地位的酋長在蒙古還有一些,自俺答封貢得到王號,河套不遠千里到保定被陳沐揍一頓的小吉能、再往北的瓦剌,諸部都派人向朝廷請求封貢,除了北京北邊的土蠻,大家都希望能得到互市的權利。

    九邊突然就安定祥和起來,老百姓都放下兵器拿起鋤頭,飽受軍爭摧殘的九邊竟顯露出一絲安居樂業的勢頭。

    但百姓安居樂業,邊將可清閒不起來。

    高閣老火急火燎地不停傳信鞭策邊將,單單六月裡就向邊鎮發過三通信,一再重申議和是為了下一次戰爭,要練兵、要備寇,不得輕鬆。

    也沒人輕鬆,尤其愛搞事的陳沐,絕對不會讓軍兵輕鬆的。

    軍器局新鑄火炮除了送往京營及大同城關的,還留下八十門大小火炮,著重分配給董氏兄弟車騎營,並把二十門留在自己本部,隨即給王崇古奏上手本,要趁開邊市蒙古諸部入塞的機會在宣大做聯合演習。

    之所以叫聯合演習,就是他和馬芳,搞車馬步炮聯合作戰。

    陳將軍手上也有騎兵,軍器局新造火銃造好他就武裝了自己麾下五百騎,勤加操練半年,這幫騎兵面前能在馬上放銃,但精準低得驚人,但陳沐沒辦法——這幫人,和塞外騎兵在馬上拼不得弓刀,馬背上揣四三一長四桿銃,戰前裝好上扳機,真到臨戰就崩吧。

    都打完要是還沒跑成,那就只能抽出馬刀和人幹了。

    聯合演習的效果還不錯,最大的風頭還是被火炮搶先,陳將軍手上五十門火炮,再加上董氏兄弟,足足上百門重炮。馬爺的騎兵還沒衝出去,戰場已經被炮彈犁了一遍,騎兵由側翼跑過去迴旋兜擊也用不著了,只能再從側翼意思意思衝回來。

    滿地圓滾滾的炮彈,騎兵都不敢讓馬下腳。

    演習本身沒意義,但帶來的震懾意義很大,至少俺答諸部在聽說陳將軍想要羊毛後,一個個馬隊往鎮朔將軍府裡送,連皮帶毛,都給他送來。

    聚少成多,萬全都司的毛紡廠可以開工了。

    互市對陳沐的好處顯而易見,除了能讓軍余找到更好的事情做,一次開市就讓他們在各衛裡開起養殖場,養豬、養羊、養牛,當然也少不得雞鴨,肉食保證之外還可以織毛衣毛襖毛毯子。

    比不得南洋衛暴利,但多少是些收入,算上軍田,食飽穿暖外還能有點結餘。

    巡撫吳兌對萬全都司的運行方式很感興趣,受萬全旗軍織毛衣啟迪,在宣府辦了第一家官辦毛紡廠,招的全是什麼都不怕的老太太,還真別說,產能比陳沐的萬全毛紡廠還高,人家都是熟練工!

    總之,在這蒸蒸日上裡,鎮朔將軍迎來新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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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跳海
               
    紫禁城,西苑值廬。

    這是一處不顯眼的小房子,尤其在殿宇林立的紫禁城中並不顯現,但它曾是朝廷顯貴所在。嘉靖皇帝時,因在西苑煉丹,值廬就成了內閣大臣值班所在,不過如今已經無人使用了。

    自嘉靖帝駕崩,隆慶帝再度上朝,內閣成員又回到文淵閣辦事。

    不過今日,值廬又迎來兩個老熟人。

    高拱擦拭書案灰塵,搖頭嘆道:「這才幾年,內官打掃已倉促至此,案上落灰都不管不顧,宦官是聰明人,知道這裡用不著了。」

    值廬中另一人較之高拱這山西大漢要清秀得多,是次輔張居正,他點頭感慨道:「值廬小,四五個人就顯得擁擠,東西向既不通風,整日還要被太陽曬,但當時閣臣可不覺得難過。」

    「怎麼不難過。」高拱詫異地轉頭,道:「太岳難道忘了高某晝出暮歸來值廬點卯?」

    張居正輕笑,道:「肅卿兄把家遷到西安門,可不是因為怕日光曬,那不是忙著顛鸞倒鳳麼。」

    「沒有那時晝出暮歸,如今哪有觀兒?」

    高老西老來得子,春風得意。

    陳沐要是在這,怕是要瞪眼。原來高拱當內閣大臣時不但翹班,而且還翹班生娃,為了翹班生娃專門把家搬到西華門外!

    怕是和高閣老比起來,他陳將軍是極其務正業了。

    「閣老今日帶僕重遊值廬,是為何事?」

    談笑兩句,張居正稍感氣氛輕鬆,這才對高拱發問,其實他心裡知道是所為何事,猜也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果然,談及正事,高拱當即肅容,開門見山對張居正道:「值廬尚且落灰,已經賦閒的徐閣老,又何必再出山擔任什麼講武山長呢,他懂兵事嗎?不過是給陳帥掣肘罷了!」

    張居嘆了口氣,突然笑道:「講武堂一定要有山長,徐閣老份量夠重,又不可能再入閣,高閣老何必害怕他啊?」

    「我怕他哪裡!是你怕他啊!」

    「我問你徐階兒子呢,徐璠現在在哪?是不是放了,他魚肉百姓禍害一方。」高老西一說就急,掌拍桌案激起灰塵瀰漫,嗓門也不小,道:「有人說是張居正收了三萬兩黃金!」

    「你說你要與我聯手富國強兵,現在你堂堂內閣次輔為黃金你幫他做事?先帝讓我顧命,你同徐階篡改遺詔;我判徐璠發配充軍,你改他充原籍衛所;我讓陳沐建講武堂,你傳信讓他讓位請徐階出山!」

    「陛下龍體江河日下,內閣政令尚不統一,倘有一日泰山傾,十歲太子如何治理天下?你我要輔佐太子成人,可你讓我如何與你聯手治國!」

    高拱急吼吼地手指張居正,可謂是極其無禮了,他大聲嚷嚷,張居正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說出『泰山傾』,這才連忙制止道:「肅卿兄慎言,你有治國之重任,何必如此性急啊!」

    高拱的憤怒,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氣急了自己,張居正依然面色平淡。

    「徐閣老是我的座師,難道有一天高閣老做了錯事,吳巡撫就能對你痛下殺手了嗎?當今之世正德、嘉靖先朝遺留之內外交困亟待革弊,老師保守有餘革新不足,是僕活動將其驅出內閣,他的子侄做了錯事僕一定要辦,所以讓海瑞去松江;可老師在位時得罪過多少人,閣老讓徐璠發配充軍至邊疆那就是要借刀殺人斬草除根。」

    「陳帥的肘子那麼寬,徐閣老掣不到他的肘。他太年輕,你我二人在內閣一月可壓下彈劾他的奏疏十幾封,再讓他立為山長,豈不是拿他豎成靶子讓人打,高閣老知人善用,難道要看著火坑讓他往裡跳……」

    「他跳個屁!」

    張居正說徐階家事時,高拱漲紅著臉不說話,他也說不出話,因為他確實就是想斬草除根,但等張居正說到陳沐,高老西終於能說上話了!

    「朝廷言官就都是瞎子,還說什麼陳鎮朔交手發銀收買人心、另立講武圖謀不軌,他們知道個屁!那就是個北疆的過路客,小鎮朔整天想的都是把北疆的窟窿補上就去跳海,他會去跳火坑?」

    「跳……跳海?」

    饒是張居正絕頂聰明,聽到這話都愣了愣,他就說高拱今日怎麼不太正常。

    「肅卿兄,陳鎮朔,又做什麼了?」

    高拱的心眼不大,稱不上心胸寬廣之人,他的眼也不大,能被他看見的人不多,但無疑對張居正,他既心中寬闊、又能高看一眼,吼了一頓心裡也暢快了,揮手道:「還能如何,你知道陳鎮朔攢了幾十萬兩金銀?」

    張居正點頭,這不是什麼新消息,陳沐有錢是內閣公認的。在這一點上張居正與高拱意見一致,能辦成事情的人就算是貪些錢財都不是問題,更別說陳沐只是自己想辦法給朝廷摟銀子的同時沒忘了自己。

    這無傷大雅。

    「那你知道,他攢銀子不買田置地,是為了什麼?」

    高拱嗤笑一聲,從衣袖裡取出書信遞給張居正,收攏著衣袖沒好氣道:「他要去海裡給大明開疆闢土,這是個跟你一樣的人!」

    書信上還能有什麼?是吳兌傳來的書信,讀來振聾發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著海也是王土。

    多執拗的傻孩子?

    但是很快,張居正猛然抬頭,捧著書信難以置信地望向高拱,高拱知道他驚訝的是什麼,苦笑頷首,山西大漢抬起食指晃晃,道:「他說要為朝廷攢一百萬兩白銀,南征不費朝廷一兩銀,還說派俞大猷、湯克寬出海,一年能運回五十萬兩,兩年回本。」

    天真啊!

    張居正搖搖頭,轉頭望向值廬外夏末刺目的日光,只是五十萬百萬兩,就寄望能打動朝廷南征,他究竟該怎麼說陳鎮朔呢?

    陳沐是生財有道,但他沒想過更深層的東西,南征至少動員五萬軍兵、為他們運籌輜重與運力、開海帶來的民心震動、一系列推演反映及所需要冒出的風險。

    是百萬兩沒用的白銀所能彌補的?

    高拱道:「他說的沒錯,朝廷需要這筆錢。」

    張居正不置可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說得好聽,他想跳海可以,但不可拉上大明一起跳。」

    「正合我意。」

    高拱笑了,這一次,他和張居正達成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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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黑娃
               
    遠在宣府的陳將軍並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廬吵過一架,即使知道那對他而言也比不上給馬梳毛重要。

    「你從北方來,被騸了一刀,經歷生死又被賣到南方去,馳騁過草原、攀登過高山,我還帶你看過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著不知從哪薅來的狗尾草,靠在馬場門口抓耳撓腮地看著陳沐在草場上牽火燒雲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見陳沐拍拍馬屁股,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像了卻心頭一樁大事。

    「北來、北去,這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來看護馬場的頭子,陳沐指指草場裡撒歡亂跑的火燒雲道:「那是我的馬,以後不騎了,養在你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別的,該喂喂、該遛的時候遛遛,千萬別給我賣了就是。」

    馬場頭人接連點頭,賠笑道:「別說將軍的馬,這馬場隨便一匹,小老兒也不敢私販啊,誰不知道這是將軍您養馬的地方。」

    「對,這裡任何一匹馬都是寶貝,陳某弄來這些沒騸過的馬可不容易,誰要是敢賣我的馬,我就把誰騸了。」陳沐點點頭,望向馬場裡上百匹駿馬,走出幾步又折回來。

    「千萬別忘了,別的馬……」陳沐覺得這時候可能也不流行說交配,就抬手拍了幾下,眼神耐人尋味,等馬伕頭兒理解了才接著說道:「它們辦事的時候,把火燒雲眼蒙上,有勁使不出乾著急,會氣得折壽的。」

    「誒,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麼啊!

    陳沐笑笑,最後看了一眼火燒雲,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馬帶家兵遠走。

    火燒雲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馬,性情溫順懂事剛好那時陳沐騎術不精。不過如今其體力明顯下降,已經跟不上陳沐長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時尚且感覺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開馬力疾馳時他總跟不上別人。

    正好從馬市溝通長城內外,好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貨物,放在宣府養馬場,儘管陳沐不能幫他把低下那根棍兒續上,但到底吃食無憂,別管火燒雲還能再活幾年,總不至於在戰場上死於非命。

    算盡了主僕之誼。

    如今他的坐騎是從蒙古諸部互市時一個部落首領送的,聽說是從瓦剌那邊弄到的寶馬,身形並不矮小,看上去比尋常蒙古馬要高上一頭,但繼承了蒙古馬絕佳的耐力,筋骨強健。

    陳沐覺得可能是無意中跟中亞那邊混過血,通體黑毛不見雜色,模樣神駿。

    「以後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賺了一千四百匹騸過的戰馬沒花錢,這樣的買賣很好,可惜以後就沒了。明年估計要想辦法用千兩銀子買千匹戰馬再走私百匹沒騸過……」

    陳沐正暢想今後從蒙古糊弄馬匹的事,話還未說完就被隆俊雄極其罕見地打斷,驚道:「陳爺,換千匹戰馬,沒花銀子?」

    「為什麼要花銀子?我傻啊!」

    陳沐在馬背上一步三晃,就見隆俊雄面色難堪道:「陳爺,您都鎮朔將軍了,騙人錢財……咱也不缺銀子吧?」

    「誰騙了?你啊,這麼長時間了都沒學到陳某的看家本領麼,等咱們再回南洋怎麼放心讓你去日本做買賣啊。」陳沐恨鐵不成鋼地拍拍額頭,「我算知道齊正晏為什麼跑到日本回不來了,多半是不會做買賣,賠個底兒掉沒臉回來。」

    「前些時候是不是從廣東走漕運來了十幾船貨,是陳某傳信找佛山商賈買的鐵鍋和茶葉,大鐵鍋作價兩錢銀、小鐵鍋作價四分銀,茶呢我佔了便宜,算一擔五兩。」

    隆俊雄搖頭,沒明白。

    「我跟他說,銀子搗不開,有一批戰利蒙古戰馬,一匹算二兩五錢銀子,換十口大鍋、五十口小鍋、或半擔茶葉,但他裝船回去,都能賺錢,沒虧待他吧?」

    隆俊雄點點頭,但還是沒明白。

    「我讓他等了幾天,把貨從北直隸的漕船上接到馬市。。」

    「互市初開,總督才傳信召集南方商賈,馬市上貨物不夠,何況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帶不走多少貨物,市面上鐵鍋、糧食、胭脂、紅線、馬鞍、藥材、綢緞都不夠。」

    「鍋呢,兩口大鍋添三口小鍋,換馬一匹;茶呢,這東西暴利,一擔能換馬十二匹,換了戰馬一千六百匹有餘,還有黑娃。」

    陳沐笑笑,道:「給了商賈三百匹,賺了一千三百匹,沒花錢。等他跟著漕船渡過黃河,別的商賈應該也從南方帶著貨碰面了,他會感激陳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擠人,誰能舒服了?陳某早早兒就幫他清了貨,是不是特仗義?」

    隆俊雄哼哼兩聲,唯唯諾諾,但他和陳沐的表情都並不認真,陳沐當笑話說、他就當笑話聽。

    明顯是賺大了。

    陳沐以為在路上的閒談已經足夠開心,可回到將軍府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他。

    「將軍,朝中來信。」

    陳沐在門口隨意接過信,等步入書房坐下才發現是內閣發來的書信,高拱的字跡。

    讓他不必等山長徐階過來了,說是徐閣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擾,山長的名號由高拱親自擔任,讓他盡快讓講武堂開張。除此之外,需要擬兩份手本奏報朝廷,還要另給高拱寫封信。

    擬的手本,自然是講武堂要如何辦,運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內閣與司禮監通過後就可以當作今後講武堂的規章推為定例。

    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駁了他想在兩京一十三省皆設講武堂的想法,僅在宣府與廣東設講武堂。讓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廣東講武堂的事宜定下來,高拱已經選了個山長,是過去因嚴嵩罷相而斷絕仕途的海戰名將盧鏜。

    陳沐撫著信皺眉良久,輕輕笑了起來。

    高拱非常明白陳沐想要的是什麼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經打算設立講武海軍學堂了。

    雖然整封信沒有提及一點南征的事,也沒提銀子的事,但陳沐還是在高拱讓自己做的事情裡看到微妙的變化。

    高拱最後一個要求,是讓陳沐就所言番夷堅船利炮,向他言明規劃中大明海防應當用什麼樣的船艦、備多少軍兵,海外防區如何,一一寫明。

    想到這,陳沐不禁撫掌大笑。

    火燒雲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來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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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二事
               
    水師配置,這對陳沐而言太容易了。

    南洋衛有現成例子,一省常備三支混合艦隊,每支艦隊三組艦船,每組含一艘四艘五百料鯊船、四艘四百料跳戰福船、四艘四百料糧福船、十二艘二百料鯊船,分別在海域劃出兩個範圍,各駐派副總兵領一支艦隊巡行,一組巡邏兩組休息。

    余出一支海上正軍則由總兵官居中統帥,在海上結合部隨時準備支援。

    如此一來,一省海軍合三十六艘五百料鯊船、七十二艘四百料福船、一百零八艘二百料鯊船,足以應對愈演愈烈的海上衝突。

    陳沐的手本奏上去,高拱看得頭大。

    沒有誰是不知道炮好的,過去俞大猷、戚繼光巡行近海就知道用炮轟倭寇,但沒辦法,福船架不住大炮,戚帥在海外一直是福船吊小艇、小艇架大發熕,就這樣也要拿著火炮去轟。

    不是別人不知道火炮沾光,實在是沒人有陳沐這樣的機會,打著建修船廠的幌子,自己造出架設火炮的新船。

    這世上再沒誰比高拱還信任陳沐了,因為陳沐所做每件事都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這些所作所為在高拱眼中脈絡清晰後,

    就連陳將軍的形象在內閣裡都顯得圓潤起來。

    悶頭做事的,就沒有誰是無慾無求的,所以這種人一旦表現出無慾無求,最可怕。就像高拱知道張居正所求合物,就引為志同道合,因為覺得沒有威脅了。

    七月底,高拱領銜,內閣通過了在兩廣、福建、浙江三省沿海組建新式海軍船隊的奏疏,責令南京工部尚書張翰、南洋衛指揮使白元潔並再議將閒置廣船福船北調天津、南京之事。

    高閣老還是捨不得。

    一省組建一支數逾二百的龐大船隊談不上有多困難,困難的是每個省同時做出開支,壓力就大了。何況除了船還有炮呢,陳沐水師戰力高昂的原因就是武裝著旁人所難以企及的火炮。

    陳沐要因為其言語中莫須有的『番夷捲土重來』就要讓從廣東到遼東沿海各省皆備二百餘艘戰船,還不是過去那種小快船,是他在南洋衛造出來的鯊船,談何容易?

    雖然小鯊船號稱二百料,實際用木料二百七八十,工時比過去二百料快船多出近一倍,六百餘條大小戰船在南部沿海同時還造,這在朝中諸多官吏看來,已經是高閣老非常倚重陳鎮朔的表現了。

    遠在宣府的鎮朔將軍可不會這麼覺得,為什麼?

    「你說這高閣老,朝廷缺這點銀子麼?」陳沐牢騷滿腹,講武堂快完工了,他也稍稍清閒,在府邸跟鄧子龍呼大熊等人坐著議事,拿出邸報傳閱眾人,道:「何必在邸報中寫明,給三省造船預算十八萬兩白銀,由廣東支應?」

    這已經寫的很隱晦了,高拱也不可能說無名無分地,就讓南洋衛小小衛所拿出三省造船所需銀兩,畢竟不知道事的人多了去,區區一衛憑什麼拿得出十八萬兩。

    但兩廣總督殷正茂從哪兒弄這十八萬兩,兩廣為征討韋銀豹,本地軍費都入不敷出,還需要臨省調撥一點呢。

    「將軍的意思是,這十八萬兩廣東也出不起?」

    呼良朋沒看明白,問道:「那誰出?」

    陳沐癟癟嘴,抬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道:「還能有誰,高閣老這奏疏就是讓陳某看的,這銀子南洋衛出唄,來人……常吉啊,寫信吧,給南洋衛指揮使白靜臣,辛辛苦苦兩三年,一朝回到……他娘的。」

    跟著朝廷送信的奏摺南下,書信比往常傳得快,跑到北疆給陳將軍送鍋的商賈還沒到福建,書信就已傳回南洋。

    李旦也剛回來沒多久,不過這次回來,他成了廣州府的大忙人。

    廣州這個地方沒有哪裡是絕對保密的,要說保密,只有一個地方。

    「拋船錨,所有人放船下去。都下去,架上小炮方圓一里有人接近格殺勿論——陳兄,請。」

    離南洋衛港遠去十里,屬於北疆鎮朔將軍的將軍鯊船上,副總兵陳璘迷迷糊糊地被白元潔帶到海上,看著船艙裡走出來的李旦,更迷糊了,問道:「靜臣是出了什麼事,要把陳某帶到這來?」

    「旦兒,你說吧。」

    白元潔臉上像蒙著一層陰霾,嘆了口氣招呼陳璘坐下,對一旁的李旦示意。陳璘認識李旦,這位靠著鎮朔將軍義子身份縱橫海上的李爺沒少給他送東西。

    「是,白叔。陳叔,今年春天在下北上,回還時為義父帶回了口信。」

    雖然白元潔、陳璘都比李旦大不了多少,但李旦全跟著陳沐叫,陳沐稱他們為兄長,李旦就稱他們為叔伯。執子侄禮拱手讓座後,這才說道:「義父離回來不遠了,但需二位叔伯相助。」

    「二郎要回來!」

    陳璘對這個消息大喜過望,陳沐在北方是鎮朔將軍,將來如果調回南方,擔任廣東總兵官那都算是降了半級,要是立功調回廣東,肯定要領都督職的。

    有個做大將軍的義弟對他們這些武官而言意味著什麼自不必說,尤其這個大將軍與朝中諸多要員交好的情況下,他們在南方做什麼都容易。

    「侄兒且說,要我們做什麼?」

    「義父說了兩件事,要二位叔伯儘量操練更多軍士,旗軍也好營兵也罷,整個廣東的兵都要練。」

    這個事沒懸念,白元潔廣東都司僉事直管練兵屯田,整個廣東所有衛所練兵都是他的工作,陳璘則能練沿海所有營兵,這基本上就是多半個廣東的兵力了。

    何況,誰又願意讓南洋衛專美於前呢,廣東兵事變革陳沐帶來的影響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大。

    陳璘點點頭,他知道李旦沒說的才是最難的,「第二件是什麼?」

    「佔據呂宋的夷人早有意攻我大明,義父想請二位引誘其先攻廣東,以此為朝廷調義父回廣、下南洋之契……有船。」

    小船載著信使,由白元潔的旗軍操櫓前來,遠遠報過後高聲道:「將軍,北方鎮朔將軍給將軍的傳信,與朝廷發來兩廣的奏疏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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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國門
               
    陳璘沒說話,他明白下船取奏疏與書信的白指揮使為何會一副吃蒼蠅的表情了。

    他轉頭看看海面,回身皺著眉頭想對李旦問些什麼,張張口卻沒有說話,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腳,渾身甲葉子抖得嘩嘩響,轉過頭指著李旦道:「弄點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轉頭跑去船艙,他對幹爹的船熟悉極了,從呂宋回來沒在廣東待上多久,但已經上船玩過三次。儘管老白不讓人開陳沐的船,可對李旦來說,這樣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動就已過極了癮。

    船上不但有酒,還有老白讓人仨月一換的存糧,一應配備都是齊的。

    李旦取來酒,陳璘飲了兩口,見白元潔登船,問道:「信上寫了什麼?」

    「沒什麼,朝廷要在兩廣、福建、浙江新設戰船各二百餘條,都用鯊船形制,二郎讓白某調些船匠去南京支應工部張部堂,另外再幫他取些銀子。」

    白元潔笑著搖搖頭,道:「朝廷讓廣東出給船費,廣東沒有,南洋衛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廣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條了。」陳璘心裡且煩悶著呢,又飲兩口,苦笑道:「這次陳某應當能領大船隊了。」

    「確實能領大船隊,鎮朔將軍給朝廷的奏議裡,以後不叫水師要叫海軍,副總兵要領一支艦隊,七十二艘戰船。」白元潔說著把朝廷發來的奏疏遞給陳璘。

    陳璘一目十行掃過,道:「糧船沒什麼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內也能轉一圈,何況沿海皆能補給。」

    「等陳二郎變成陳帥,從北邊回到南洋,糧船就有用了。」

    哐!

    陳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壺被掀翻在地,「陳某為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幾經生死為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興興曬太陽,沒有戰事,現在我那義兄弟一封信回來,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廣東這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說是呂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書信裡什麼幾十個人從濠鏡登陸,就不說他們也是在議這事,就是真來了——連濠鏡三個百戶所都打不過,他何必再開戰端!」

    白元潔其實心裡也膩歪,要說真告發陳沐,他和陳璘都做不出這樣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論居心是好是壞,更是不可能。

    陳璘皺著眉頭朝向李旦,「你義父鬼迷心竅,你就不勸他懸崖勒馬?」

    這事真的難以想像,大明朝的鎮守北疆的鎮朔將軍,派人到南邊找舊部好友勾結外敵攻打大明?

    「侄兒勸了幾句,畢竟這事幹係太大,但誘西班牙人率先來攻。」李旦攤攤手,「是件好事。」

    陳璘像聽到天大笑話,嗤笑道:「無稽之談,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斂起袖子露出傷疤,抬手指著遠處海上空中飛行的大鳥,道:「那些鳥,在我小時候是沒有的,它們跟西洋人的船艦一起過來,這些年越來越多,尤其呂宋,航路上滿天都是;在呂宋,那有數萬定居的明人商賈、百姓稱我為甲必丹,求我幫他們決斷事務,那些奴役他們的西洋人,義父說他們的國家叫西班牙。」

    「他們的國家遠在萬里之外,但馬六甲、呂宋,大明的屬國被一一攻掠,不講羈縻,搶走看見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們不一樣,不單單在眼睛、皮膚、頭髮的顏色。」李旦指指心口,「他們似乎每個人都懂算數,精於銃炮、貿易與航行,富有智力但無恥不知禮義,為想得到的一切不擇手段且不認為那是錯的。」

    「聽起來……」陳璘又飲了一口酒,皺著鼻子,道:「你像是在說鎮朔將軍。」

    李旦楞了一下,細細想來陳沐確實和他所說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潔已笑出聲,走過來從甲板上拾起酒壺晃了晃,飲了一口對李旦道:「接著說,別聽他打岔。」

    李旦搖搖頭,「義父和他們不一樣,義父並不無恥,知禮義明事理,況且,義父的不擇手段是他堅信這麼做的對的。」

    「有什麼分別?勾結鎮將誘敵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賣銃炮是義?陳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沒有萬劫不復,盤踞呂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憐,妄自尊大行徑野蠻,他們的大船僅有十幾艘,根本不會是南洋衛的對手,只要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就能攻下呂宋!這是開疆擴土的功業,為此哪怕冒險都是值得的,何況根本無險可冒。」

    陳璘沉默良久,抬手找白元潔要酒壺,接過酒壺卻發現是空的,幾下搖晃用力拋入海中,轉頭對李旦問道:「你確定,他們只有十幾艘大船?」

    「像這麼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時在、有時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戰船居多,達十數艘;餘者皆為小船,他們的船便於炮戰,但主要目的還是跳戰,大船像海上營寨般,船首有撞角、艏樓很高,比福船還高,一旦碰撞後他們的水兵能輕易登上其他戰船。」

    「但是火炮,並不強於南洋水師鯊船,我和林鳳跟他們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過,小鯊船對付他們只要不接戰,能佔盡便宜,福船吃虧得多,他們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戰最是凶悍。」

    不知陳璘被李旦話語中哪一句所打動,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問道:「說說想法,如何引誘他們來攻南洋衛,除了南洋衛,廣東各地都扛不住十幾艘大船的進攻。」

    「這個容易,收買些倭寇與海寇,水師只需跟林鳳演一場反目成仇的戲,找些廢船在海上相轟,讓海盜看見,露出我水師戰力弱勢打了敗仗元氣大傷的模樣,水師退入伶仃洋,他們自會去散佈消息,何況還有我推波助瀾。」

    「我去呂宋繼續當我的甲必丹,一旦開戰,我會率艦隊跟他們一同過來,中途倒戈以防不測。」

    「回來時義父說了,他盯著呂宋和馬六甲已經許多年了,準備充足且有心算無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將領都不會在一開始輸掉這場海戰。他說要復仇,我也不知是為誰復仇,義父沒有細說,可能是為過去的朝貢國吧——義父說,等他回來,要用大炮轟開西洋人的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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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食譜
               
    朝廷近來沒發生大事,自同俺答汗議和以來,九邊燃燒幾十年的烽燧漸熄,主持議和的高拱聲望漸隆,緊跟著內閣首輔李春芳便被驅逐。

    在隆慶五年秋,高拱為文淵閣大學士,正式成為帝國首輔。

    緊跟著,高拱就挨揍了。

    揍他的是內閣輔臣殷士儋,殷閣老也是裕王府教習,說起來如今的閣臣都是早年同事。不過殷閣老脾氣急、高閣老性子傲,所以不是很合得來,在殷士儋入閣這件事裡高拱死活不答應,最後是走了司禮監陳洪的路子才入閣。

    「事情起因,是高閣老先後驅逐陳以勤、趙貞吉、李春芳出閣,如今啊,想讓張四維入閣,向殷閣老動手是早晚的事。」

    徐爵翹著腳在宣府講武堂炮兵科校場邊坐在一門五斤炮上,對陳沐輕鬆地笑道:「起因是給事中韓楫彈劾殷閣老,正趕上月中給事中要入閣拜會,就有了口角,殷閣老脾氣暴躁,擼起袖子拽高閣老領子就要揍。」

    「幸虧周圍有人攔開,這才沒釀成正統十五年的大亂。」

    正統十五年,王振與其心腹被朝中官吏圍毆,甚至還死了幾個人。高拱顯然沒那麼天怒人怨,徐爵笑道:「張次輔去拉架,也被殷閣老罵了一頓,不過也正因他阻攔,高閣老才沒被打幾拳。」

    「張次輔攔了架?」

    陳沐坐在鎮朔將軍炮上,對此不置可否,眼看著就要隆慶六年,隨張居正羽翼漸豐,高拱還能在首輔位子上待幾天,陳沐不知道。

    但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他們還在同一戰線。

    「怎麼能不攔,高閣老已過壯年五十有八、殷閣老四十有九,張次輔比殷閣老還要年輕四五歲,他要不攔著兩個輔臣在閣內打出個好歹,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說著徐爵將目光轉向陳沐,頓了頓才搖頭道:「看來陳將軍到北方來也沒鬆懈了武藝,去年冬天瞧不出來,今年體魄倒是更強健。」

    「我是小旗出身,靠的就是兩膀子力氣殺了些賊人才當上總旗,何況出兵放馬一兩個月都是常事,雖說大多靠的是銃炮,可我還拿鳥銃掄死幾個人呢,武藝和射準一樣,都是技術。」

    陳沐笑道:「軍器局那永定河,每天穿胸甲腿甲跟家兵一起帶著刀游倆來回再編書。」

    「游河?」

    陳沐點頭,「幾個月不下水,身上就發虛。河裡跟海裡不一樣,平時和戰時又一個樣,沒風浪水流不急更沒有戰船衝撞銃炮疾射。這河也不算窄,能游倆來回,海戰時落水也就只是能讓自己不沉底兒。」

    徐爵連連點頭,擺手憨笑道:「海戰的事你說給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你們能打。青山口,你兒子帶車騎炮隊把土蠻子轟跑找都找不著,這講武堂什麼時候開講呢?」

    如今偌大的講武堂大體落成,在宣府城外佔地頗廣,諸如廚子、馬伕之類的人手亦已募齊,只等著開課。

    「各科教材編好、教習遴選大半,現在正在萬全都司百戶中挑選第一批學員,過幾日送到就可以開課。」陳沐拍拍手,心情大好,張開雙臂對徐爵自豪道:「五兵十五科目課程,兩年半學制,學成出兵為將!」

    陳沐當然值得驕傲,儘管他督造明朝第一門新式火炮、第一艘新式戰船,但這些哪裡比得上第一所軍校值得驕傲?

    「你的五兵咱知道,步炮車騎工,近日在京營聽得耳朵都起繭子,十五科是啥?」徐爵抬手數著指節算了算,道:「同太醫院的十一科一樣?」

    「哈哈,沒錯,一模一樣!」

    陳沐大笑,明更改元朝醫學十三科,設大方脈、小方脈、婦人、外科、針灸、眼、口齒、咽喉、傷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獨立研究,為明代醫學發展奠定基礎。

    如今他設軍事十五科,想來哪怕將來沒有他,軍事技術的研究也能更容易些。

    「經學、數學兩科是一切的基礎,用來識字識數;兵法學、戰術學、兵器學、兵制學四科,包含大的戰略小的戰術,所用器械,是大小戰陣之必備學科。」

    「地理學、天象學、地形學、測繪學四科,是為將者不可不知的學科;築城學、衛生學、行軍學、輜重學四科,亦是不可或缺。」

    徐爵聽得五迷三道,這些東西有些他聽說過,有些則聽都沒聽說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板著指頭道:「這才十四科,還有一科呢?」

    提到最後一科,陳沐突然笑了,道:「最後一科叫榮譽學,雖然叫這個名字,但教授的是忠君愛國,以及如何同上下官吏相處關係。」

    「兩年半時間裡,第一年學習全部科目,年末考試不達標著重修一年,達標者次年選擇六個科目學習,年末考試不達標者從第一年重修,達標者今後半年專精一科,與同期生及教習互相印證,由陛下、首輔、兵部尚書共同簽發畢業證書。」

    「陳某已與陛下、內閣、兵部溝通好,今後首輔兼任山長,兵部尚書致仕後在講武堂擔任一到三年總理,兵部侍郎致仕後擔任教習,五軍都督告老告老入講武堂擔任教習與學科格主,格主就是專門研究某學科的主事。」

    陳沐說完,徐爵瞪著大眼搖頭感慨道:「不簡單,我說你為何成日遊河,原來是準備往南洋跑了……你不走,這講武堂開不長。」

    陳沐對徐爵豎起了大拇指。

    這明顯是宮廷鬥爭的行家,講武堂推動軍事進步的意義不必多說,瞎子都能看見。但另外其對武人的意義並不多,這意味著從今往後不需要武舉了,通過講武堂學業,出山後就是天子門生。

    「北方如今已用不上陳某,萬全防線革除弊病、收支已無大礙,將來缺的就只是監管;軍器局與講武堂亦已落成,教材編好,將來只待學員畢業大受重用,陳某所要做的也只剩一件事。」

    「什麼事?」

    陳沐眯眼笑了,對徐爵搖搖頭,道:「這事兒就跟徐兄沒多大關係了,不過陳某打算再送徐兄一份大禮。」

    徐爵聽到陳沐這麼說,兩眼登時就亮起來,搓著手問道:「將軍要送徐某什麼?」

    「一份食譜。」

    陳沐笑眯眯地從鎮朔將軍炮上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巾帛,「能強筋壯骨、益壽延年,唯獨忌春藥,徐兄知道該把這個送去哪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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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六部
               
    「閣下是陳將軍?真是年輕有為!前日見到將軍拜帖,老爺專門吩咐您來了直接帶去書房,不必在外等候。」

    面前大學士府上壯年蒼頭腰背些微佝僂,衣著幹淨整潔體魄強健,神情謙卑有禮,甚至帶著一點討好,但也僅限討好,無絲毫獻媚。

    若易地而處,陳沐只會覺得這是達官貴人家的管家,除了神態略有尋常管家不應存在的矜持外,毫無出奇之色。誰又能想到,如此面相泛泛之輩、身無些微官職,出了這座大宅,便是同錦衣指揮談笑風生,各地官吏皆以兄事之,勢傾中外的角色呢?

    管家與管家也有不同,因為他是張居正的管家,游七。

    「您一定是游兄,錦衣指揮徐兄同陳某提起過,說游兄時常提攜後輩,是京師聞名的忠厚長者。初次見面,陳某也沒帶什麼能拿出手的東西,家鄉土產也都送個乾淨。正巧前些時日作了幾幅小畫,送你一副。」

    陳沐點頭笑笑,微微行禮後問明書房所在,對身側隆俊雄使了個眼色,邁步朝書房走去。

    隆俊雄跟著行禮,取出一方幾寸畫紙,上面既有硃砂也有藍靛墨漬,小紙畫抽象白澤獅子,兩側各書扭曲小字,左有臨江仙、右有念奴嬌,亂寫亂畫,當中大片留白揮毫寫就兩個兩個大字——陳沐,並加蓋鎮朔將軍官印。

    游七仔細看著,他覺得陳沐是在耍他。

    這鬼畫符送自己幹嘛?還不如留著疊起來墊桌腿!

    而且當中那兩個大字也是真的不好看!

    游七手拿紙畫,茫然地抬頭看向等候在府門前的隆俊雄,似乎察覺到游七的目光,隆俊雄像沒事人一樣抬頭望向天邊觀賞雲卷雲舒。

    大管家在鬼畫符上把兩首詩都念了一遍,才發現在詩中間夾著一行更小的字:『執此畫者,於京師合興盛會館換銀千兩。』

    游七滿意地將畫紙收入袖中,連折都不帶打的,看向望運的武夫目光都帶著幾分欣賞,上前與之攀談。

    府中書房。

    陳沐在書房沒等太久,就見張居正披著薄氅寬袍儼然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緩緩入室,陳沐連忙起身行禮。

    張居正坐到主座,道:「陳帥在宣府事務繁忙,親自前來定是情形要緊,不必拘泥客套,還請直言。」

    「末將前來倒不算要緊,只是有幾件事想請閣老知道。」陳沐說著自袖中取出兩側手本,遞交張居正,道:「其一,是在下因高閣老每年令大臣四出以今視昔有所啟發,所寫績傚法,拿來請閣老閱視。」

    「哦?」

    張居正接過手本,翻閱視看,面上不動聲色,但還是忍不住接連輕輕點頭,邊看邊道:「這個手本,難道高閣老認為不妥麼?」

    「末將沒有拿給高閣老看。」

    張居正聽到這句,猛然抬頭問道:「為何?」

    「高閣老立大臣四出之法,已是極為明智,閣老亦深以為傲,因而在下以為此時獻上別法,不妥。」

    張居正看著陳沐笑笑,沒在這事上多說,繼續低頭看著手本後面道:「桌角鎮紙下有手本,打開看看,那是僕準備良久的考成法,幾經修改才有如今雛形,陳帥看看,告訴僕這考成法與績傚法,孰優孰劣。」

    考成法?

    張居正改革中最有知名度的是一條鞭法,但其最大的功績卻是整飭吏治成效卓越的考成法,陳沐聞言連忙翻開手本看著,一時間二人在書房中僅有翻看手本的聲音,互相看著對方的成果,落針可聞。

    考成法是一套環環相扣的提高官員效率、上下級互相監督的條例,與這比起來陳沐的績效則著重提高效率,在官員內部以功績硬性指標優勝劣汰的法則,但受限於陳沐的身份,沒有多少監督機制。

    不是沒有,而是陳沐不寫。

    不多時,張居正抬起頭,對陳沐道:「僕看完了,陳帥以為兩個法,哪個好些?」

    「考成法!」

    陳沐斬釘截鐵,道:「考成法督察六部、相互約束比在下想的全面得多。」

    「不要妄自菲薄,陳帥的績傚法也很好,這是在練兵中總結出的吧,也有借鑑之處。今後考成法若得以施行,就叫考成績傚法,陳帥,恐怕僕要取你績傚法借鑑許多。」

    陳沐無所謂地笑,這就是他的目的,忙道:「只要朝廷能用的上,在下就沒白寫。」

    「這個呢?」有了第一份手本鋪墊,張居正對第二份手本更感興趣,「這個又是何法?」

    「那是在下的私信,裡面寫了對講武堂、軍器局、萬全防線的述職成果,以及想將一年十六萬煤銀結餘歸入朝廷戶部的想法,權當煤稅,因為萬全都司的存銀已足夠都司撐到自給自足,末將握著這筆錢就沒什麼用了。」

    張居正抬頭看看陳沐,打開手本一邊看一邊搖頭道:「廉潔的將帥,僕見過許多,但像陳帥這樣給朝廷賺錢的……是僕孤陋寡聞,你不造船出海了?」

    陳沐楞了一下,一時反應不及笑了一下,這才接著答道:「回閣老,如今朝廷造船,末將就不必費心了。」

    看來高拱已經就自己的事同張居正通過氣了,而且聽張居正話中語調,似乎並不反感他所說的南征。

    張居正粗略地看了看,合上手本,道:「陳帥辛苦歷任部堂,辛苦了,你這將軍思慮的事,比李閣老還多!」

    李閣老說的是李春芳,這話陳沐聽懂一半,他做的事確實比李春芳多些,畢竟李春芳的長處在寫青詞。

    「歷任部堂?」

    張居正笑了,道:「立一省軍器局,這是工部尚書的事;開講武堂,是兵部尚書職責所在。」

    「兩個手本,一本說的是吏部尚書的事,這本則把軍余、匠人稱作手工業者,倡議興建工廠,並提議朝廷對商賈多抽一成商稅並要鼓勵經商,似乎並不提倡以農為本,這比戶部尚書考慮還要周全。」

    「前些時候,還向巡撫吳兌大談羈縻外洋屬國,要率船隊南徵收回朝貢國,這勉強算是禮部尚書吧。」

    「陳鎮朔,你是不是還想開個大熱審,把六部的事多做一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53
第一百零五章 箭車
               
    你覺得有些人是瘟神,有些人也覺得你是瘟神。

    比方說張居正,他就覺得朝廷這個鎮朔將軍……也不好說是瘟神,應該說是個討厭鬼。

    有點像海瑞,但還不一樣。

    人們知道海瑞,無論哪個輔臣,都知道海瑞能做什麼、會做什麼,所以海瑞對百官而言是火藥桶,但對閣臣來說,是一把非常保險的刀,絕不會出意外。

    高拱和張居正知道陳沐想做什麼,他想出海南征,雖然說是給朝廷掙錢回來,但其實在時人看來,多半是希望能取得開疆闢土的大功,這也不是多壞的事。

    但壞就壞在他是陳沐。

    誰知道陳沐能做什麼?

    「鎮朔將軍走了?」

    陳沐走後,張居正從書房走出,見到游七問了一句,游七點頭,斟酌著對張居正問道:「老爺不喜鎮朔將軍?他走的時候神態自若但腳步慌張。」

    「慌張?」張居正嗤笑一聲,「他應該慌,無妨,讓他去吧。」

    游七極擅揣摩張居正的心意,並因此成為當朝次輔心腹。可這一次,他卻看不出張居正對鎮朔將軍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待見。

    斟酌良久,他從袖中取出一方小畫,呈給張居正道:「這是鎮朔將軍入府時贈與僕,老爺不喜其為人,僕這就退回去。」

    「狗……」

    張居正端詳著畫紙,皺眉良久才勉強認出畫上動物,「狗,狗和羊、臨江仙和念奴嬌,陳鎮朔的字名不虛傳。哦,能換千兩銀子。」

    說著搖頭笑笑,輕飄飄地把畫遞迴去,道:「送你的你就留著吧,他的銀子不是貪贓枉法來的,但你缺錢從府上支,不要去換;回頭把書房的道德經給他送去。」

    「誰也不知道他能做什麼、他又會做什麼,不懂中庸之道,原本還想把他留京做都督,可他卻又萬里覓封侯的志向。」

    張居正望向府門緩緩搖頭,輕甩大袖回到室中。

    「誰敢把他留在京師!」

    陳沐沒在京城多待,去國子監看望楊應龍一趟,給小舅子送了匹口外好馬,轉頭就回宣府。

    他還真沒想到張居正一直對他有所安排,說他是六部尚書敲打一頓後,表露出陳沐木秀於林不適合留在北方的意思。

    也算是跟他通氣,以免將來調令下來太唐突。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走的路,區別只在於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知道。

    陳沐知道張居正出於好心,有讓他留於京師的意思。留在京師當然好,既不必上陣搏命也不用苦心孤詣,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想,或許等待他的將會是舒舒服服的一生。

    官拜一品只是時間問題,這是大多數人三生三世所無法企及的尊貴地位。

    如果可以,陳沐真願意就此留在京師享世間樂趣,但他不能。

    安於享樂會讓他的內心備受譴責。

    儘管被張居正敲打一頓,但陳沐感覺還不錯——張閣老巴不得他早點滾蛋,這是個好現象。

    哧!

    砰!

    回到宣府,還未進鎮朔將軍府,隔著半條街陳沐正在馬上與巡行兵頭說話,就聽見火箭尖嘯之音從府中演武場的方向響起。

    隔著院牆與望樓,六道火光噴著硝煙先後衝天而起,在空中炸開。

    陳沐同隆俊雄對視一眼,深色不善,隆俊雄當即揮手,幾名家丁騎手撥馬踏階入府。

    「是誰費我軍器,小旗箭存量本就不多,剛發下命令讓軍器局仿製才多久!」

    長久以來,陳沐軍南征北戰所學成的進攻手段已合近銃、遠銃、小旗箭、火炮達成多層次戰法,缺一不可。但其隨軍人馬小旗箭已消耗殆盡,存量不足百支。

    待軍器局初成,陳沐便下令仿製小旗箭,不過因木匠產能有限,優先製作銃床補充萬全都司所需巨量鳥銃,便擱置下來。

    陳沐現在想法就一個,他想看看將軍府裡哪個王八蛋把他的寶貝當煙花放著玩!

    撂下黑娃給馬伕,陳沐繞過前院直入演武場,卻見四個家丁癟著臉立在門口,演武場上趙士楨挽著袖子吃力地推著兩輪車上前,車上堆著滿噹噹的圓筒子。

    眼見自己入府,趙士楨撂下車子邊擦汗邊笑道:「明公回來啦!」

    陳沐一看就知道,他想見的王八蛋,就是趙士楨。

    「好玩麼?」陳沐原本是想懲罰在府中放箭之人的,但看是趙士楨,心裡卻犯了難,這是專門代筆的幕賓,萬一揍跑了怎麼辦。只得責怪道:「火箭是軍中利器,你若在軍器局放幾箭玩耍也就罷了,在府衙內放箭,驚到駐軍怎麼辦!」

    「我跟他們說了,沒事的將軍!」

    陳沐眼裡的趙士楨,笑得像個傻子。

    「明公請看這車,這是在下督造推車,輪前兩條折腿,放下能立、抬起就能像炮車一樣被馬馱著跑。」趙士楨像獻寶一樣,從車上搬起一個方盒道:「這是在下督造的火箭匣,內裝火箭六支,重十四斤,多加了推爆藥,可射三百步。」

    「剛剛是在地上放的,所以向天上飛,要是架在車上——明公,此車專配此箭,可載十三匣火箭,車前匣架有炮車調角一樣的絞盤,能調高低,射匣厚實阻擋硝煙,前插蒙皮大牌不懼弓弩,用燧石發火,每次射前在火砧撒一點引藥即可。」

    趙士楨圍著雙輪車竄上跳下,興沖沖地要裝上新箭匣給陳沐演示一遍,卻被陳將軍制止,誇讚道:「做的不錯,確實不錯。」

    不需要演示,基本都是舊東西拼湊到一起,即使說有些新技術也無非是他在南洋衛搞的那些諸如炮位絞盤之類,但組合到一起,新的火箭車比過去小旗箭威力、便捷都提升許多。

    真沒看出來,以書法稱名京師的趙士楨還會鑽研兵器呢!

    「現在當務之急不是別的,俊雄,從家兵旗軍裡挑個精熟番語的,讓他從今天起跟在常吉左右,教授番語。」陳沐意味深長地看著趙士楨,道:「葡夷在澳門有學校,等咱們去南洋,先去那學一年半載,你要喜歡做兵器,將來家匠都由你帶著,但是現在——」

    陳沐眯起眼睛笑了,道:「去書房幫我寫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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