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4
第六十六章 陳宅
               
    張居正在書信裡詳寫著就他所知宣府兵事之關竅、及朝廷所能給予之幫助,就像他寫給九邊諸鎮總兵的書信一樣,言辭多有尊敬,並未因陳沐的年輕而稍有看低。

    這種把戲過去也是陳沐之慣用,當他的地位比別人高時,只要能把待遇端平乃至稍有親待,就會讓人對他產生非凡的尊敬。

    但不同的是張居正更加老練,言辭謙卑而親待使人如沐春風,但最終讀下來是什麼感受呢?

    是他這個人非常不好相處。

    在陳沐想來,這是其刻意在書信中營造出的感受。

    這封信裡最有意思的只有一點,張居正在問南洋衛的事,問他戰船、問他海防、以及問他海外諸國歲入之事。

    他是問對人了,這三件事,俞龍戚虎譚干城最多懂兩件,而且不如他從造船裝炮海防劃分這些懂得細緻,而這第三件事,全天下都沒人懂的比他多!

    張居正來信後的第五日,陳沐派騎手在宣府城外上馬,細心裝好貼身信件奔馬東走,帶急報令旗通沿途驛站關卡前往京中閣臣府邸送信。

    這五日裡,陳沐也與董氏兄弟互相交流了關於昌平精校版旗軍操練手冊的觀點,稍作修改,自宣府刊印萬餘冊,其中最多的就是小旗本,指揮使本僅印百冊。

    在宣府這個地方十幾個衛有上百個指揮使,也不好說是冗官嚴重還是減員厲害。畢竟九邊指揮使是高危行業,可能今年還在明年就死了,總要有人接替。

    與宣府嘗試走上陳沐心中正軌的同時,在遙遠的廣東,南洋衛代指揮使憂心忡忡地派人帶著隨身信件上馬,前往昌平。他感受到山雨欲來的氣氛,儘管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人,但南洋衛這兩日出了大問題。

    那些帶著南腔北調風塵僕僕的身影通過各種手段得到在濠鏡登船的資格,他們有老有少來自各行各業,有商有醫有匠有兵,有摺扇青衫的貴公子也有衣衫襤褸的逃難者,甚至還有遮蔽髮髻的倭寇,不約而同在此時抵達濠鏡。

    他們的目的地也多種多樣,馬六甲、滿刺加、柔佛、霹靂州、舊港,當然也有人選擇留在濠鏡。

    這種事突然發生令白元潔感到不安,他甚至猜想陳沐是不是在北方通虜了,才導致濠鏡突然產生微妙的變化——這不是無稽之談,陳沐的膽子很大,白元潔一直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來自右都督俞大猷的命令,讓南洋衛對目下濠鏡的變化聽之任之,不要橫加干涉。

    白元潔的心才算放下去,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至少看起來不是衝著陳沐、不是衝著他們來的。

    看騎手漸行漸遠,白元潔有些懊惱地擺擺手,對左右下令道:「跟付千戶說,把衛所裡逮的那十幾個笨蛋放了,別直接放。」

    「先揍一頓再審,別管能不能審出個屁,都得放。」

    代指揮使老白的眼神裡透著睿智,幽幽道:「這可能是你們這輩子唯一一次揍他們的機會,不容錯過。」

    左右旗官不懂指揮使是什麼意思,白元潔也沒多說,只是後來召集五所正副千戶時專門給他們提個醒,讓他們千萬別犯錯。

    後來的幾日夜裡,白元潔時常坐在衛港屬於陳沐的宅子裡點燈看著牆上掛的那幅海賊也好、海商也罷、又或者說是合興盛帶回來的海圖,他覺得陳沐會喜歡這處宅子的陳設。

    衛港有白元潔的家,白氏宅在一牆之隔外,而這裡是衛港正中間,這不太像一處明朝誥命高官的宅邸,更像是宅邸與指揮部兩兩相合,他知道陳沐不需要宅子,以前在香山這傢伙就只在千戶宅睡覺,吃喝拉撒都在外邊的千戶衙門。

    寬敞的院子正廳裡中間地板挖出三丈見方、一尺深的沙盤,兩側擺著二十六張座椅,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料與上好木工材制,椅子後面對稱立著明將軍甲、倭寇將甲、西番將甲作為陳列裝飾。

    有甲必有兵,雖然沒有瓷器架,但有兩套兵器架,左陳明戰劍、倭長刀、西洋刺劍;右陳火繩鳥銃、弓弦鳥銃、燧石鳥銃、刺刀重銃。

    堂上主座後面普遍用來放文人墨寶或先祖畫像的牆壁,白元潔想了又想也沒想到陳沐有啥能掛在牆上的祖宗,乾脆找畫師循著屯門生祠各種木雕二次創作畫了幅陳將軍相掛在上頭,畫得太威武有點失真,老白不好意思看,乾脆又讓人把海圖弄來卷在房樑上。

    平時都拿海圖擋著。

    對了,為了顧及陳沐的虛榮心,白元潔還弄了個大書架,把家裡沒人看的書鼓搗過來,算是送給陳沐了。

    這處宅子,白元潔只花了二兩就從廣州府把地契過到陳沐名下,但家裡的擺設家具花了三千多兩。不過這沒關係,這些銀子老白都沒花自己的。

    從陳沐的庫銀裡取出去辦陳沐的事,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不是?

    他就是琢磨著陳沐該回來了,等他回來得有個地兒把老婆迎進門兒。

    夜裡,衛港陳氏宅打著燈,白元潔坐在正廳緩而有節奏地拍著桌案上的手銃,他又飲了一口酒,堅毅的面孔露出迷茫神色,看著海圖。

    「馬六甲、滿刺加、柔佛、霹靂州、舊港……把錦衣衛牽扯進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白元潔小聲嘟囔著這幾個地名,雖然稱謂不同,但在白元潔看來那其實是一塊地方,就是地圖西南邊角的那個地方,這幾個地名有的是新舊稱呼、有的相鄰,總之就是那一塊地方。

    他究竟是在看海圖,還是看海圖後面那副畫的威武失真的畫像呢?

    沒人知道。

    但白元潔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是錦衣衛,他不但知道這些,還知道錦衣衛去馬六甲一定與陳沐有關。

    陳沐在刻意引導著什麼,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用銃打敗濠鏡夷人、用船開拓馬六甲商路、南洋衛漁民都開上炮艦鯊船捕魚了,衛港更大的五百料鯊船也交付陳璘使用,流寓日本的齊正晏、紮根呂宋學種瓜的李旦、還有澎湖摩拳擦掌籌謀攻打呂宋的林阿鳳、還有能夠引導整個南洋商貿的合興盛。

    太多人被牽扯到南面,在陳沐的引導下。

    這一次是成百上千的錦衣衛混入濠鏡前往馬六甲,可以預見這些探子將會依靠他們的才能出現在馬六甲各處。

    下一次又會是什麼,馮保下西洋?

    白元潔不知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5
第六十七章 新銳
               
    陳沐壓根就不知道錦衣衛已經去濠鏡了,並且登上前往馬六甲的船。

    即使張居正寫信來問,他也只是以為事情發展到閣臣知道他關於海政的想法而已,這是個好現象,能讓閣臣用更加開闊的眼光去看看南面大海,對陳沐來說這就夠了。

    真正的大事,會由他去完成,這種事無法假旁人之手。

    但他沒有料到內斂的守成之主對自由自在吃上餡餅的巨大渴望。

    對這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冬天是個好時候,但整個帝國北方所有官吏都很繁忙,因為他們在做一件大事——促成明朝與俺答的議和。

    朝堂的爭執已經停止,山西道監察御史葉夢熊因俺答汗多年滋擾邊疆,殺掠無時,「敵情叵測」,不可輕信,抗疏反對受降封貢,違逆朝廷旨意後遭到貶職為陝西合陽縣丞,朝廷對此事的紛爭就停止了。

    要議和,這就是朝廷的意思。

    陳沐非常同情葉夢熊,派人去給葉夢熊送去書信、寶劍,來寬慰其寂寞的心。

    他對議和也打從心底裡感到不爽,當他主事宣府,之前這一切都劍拔弩張,他想要大干一場,甚至還想和馬芳達成共識一道出擊塞外,多些人口、牛馬羔羊回來,結果突然要議和。

    但他知道這是對的,此時此刻,最好的處理辦法,沒有女人會失去丈夫、沒有小孩會失去父親,和平了。

    而且事實上,他的想法在這件事的大方向上毫無意義,不論他怎麼想,事情已有定論。

    陳沐才沒空理這些事情,他很少外求,主靠內修,他不在乎議和或是朝堂的爭論,只知道永恆不變的真理——只有強者才有展現仁慈的權力。

    當宣府兵強馬壯,即使不議和塞外北虜也不敢南下騷擾;當塞內百姓過的好,過去因無法維持生計而北逃的塞外百姓也會爭相內附。

    一切都是有前提有代價的。

    他該著手的是這些。

    所以他忙著給張翰寫信呢,老爺子已經答應為他提供便利,內閣也專程去信,對宣府所需人力給予支持,南京工部將會為他大開方便之門,有什麼需要,開口提出來就好。

    「川蜀一帶工匠擅挖掘鑽井、景德鎮窯匠會做這世上最好的窯爐、還有遵化鐵廠會造高爐的鐵匠、江南製作最好織機的木匠、琉璃廠會做腳踏磨床的琢玉匠,我需要他們。」

    陳沐撇眼看著窗外,頓了頓合上書信,另附一封,在上面寫著發往南洋衛,「還有關尊班,從南洋帶幾個小夥子過來。」

    宣府城外已經有一片大工地,因為冬季已至被迫停工,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塞北寒風耽誤著工期,才剛被召集至此的工匠們又回到他們的衛所,待到來年開春再行好事。

    工地選址依然是河流,好在從塞外流經宣府再至京師依然有一條大河,永定河支流的洋河,河面寬七八十丈,水流量極大,狹長地帶足夠為接下來陳沐的算盤提供動力。

    南洋衛的蒸汽機早就提上日程,蒸汽機不是難度,實用的蒸汽機才是難度所在,想辦法讓它動起來,動起來之後其他的問題自然會慢慢解決,沒必要造得那麼好,陳沐也沒打算用這玩意兒開汽車。

    有橡膠更好,沒橡膠也不影響,瓦特的蒸汽機就沒這東西,照樣沒耽誤開工廠。

    但那是後話,至少在陳沐的想法中,宣府軍器局一時半會依然要依賴水力、畜力,什麼力都好,生產力進步一點是一點,這次陳沐拿到足夠讓他一展身手的資源了。

    用這些天下各地最好的能工巧匠,從南方調來最好的鋼鐵材料,把用於切、削、鑽的車床體系在宣府好好升級一下,接下來的事情就能輕鬆很多。

    宣府的兵事、軍器局的事務都沒停,陳沐本部人馬的操練也沒停,實際上他可能是最近幾任宣府總兵中本部人馬最少的了,僅有家兵千餘、營兵千餘,合算兩千四百。

    這還是他向兵部打報告,准南洋衛超編五百,並過去濠鏡三百戶再新募二百戶,將這五百屬於香山千戶所的旗軍暫劃本部的情況下。

    不過屬下兵力就很多了,四萬多衛軍、三萬餘募兵,董一奎、董一元的任務就是將三萬餘募兵精簡至兩萬四千,各自掌管一萬兩千,分六千馬步軍與六千車營,並不按陳沐對衛軍的想法,僅讓他們用過去九邊常用的戰術去操演編練,作為宣府常備的活動兵力。

    「把這封書信送到總督那,不得延誤。」

    陳沐打算寄給王崇古的書信,是要求將清減後的營兵軍械輸送宣府,他要再募四千二百新兵,補鄧子龍、呼良朋的兵力,親自操練一直人馬,讓宣府在營兵數量上依然保持三萬之數。

    在他、董氏兄弟、鄧呼二將的一同籌謀下,以宣府、萬全防線來看,至少需要實際五萬五千兵力才只是個基準線,至少需六萬兵力才能把沿線防務做好。

    而這個數目,以目前衛軍的情況來看,顯然還需要更多,所以依然需要三萬營兵,使總兵力達到七萬,才能以備戰事。銃炮這些物件可以用時間來逐步補充,但兵額是越早補齊越好。

    沙汰了老弱,招募沒有頑疾的新兵,由他們重新訓練,早練一天就能早用一日。

    不過陳沐的書信不用送了,信使還沒跑出宣府地界,宣大總督王崇古就已經來了。

    「陳將軍,你初任宣府,老夫也不是來督你的。知你有一支精軍在拒馬河大挫吉能,倘若出塞,其可戰否?」

    王崇古來的氣勢很足,這也是一位在南方抗倭文進士出身的名將,當兵備道的時候多次出海指揮水師挫敗倭寇,後來在陝西、寧夏、甘肅一帶蒙頭猛揍老吉能,是真正的猛人。

    而且這話,也把陳沐心裡說得直突突,能不能出塞打仗,這不是扯蛋呢?

    「軍門要用多少兵力出塞?」

    王崇古看陳沐的樣子笑了,道:「不必出塞,但需將你炮隊暫調往大同,你萬全防線的最西端,陽和、高山二衛,以震懾長城外的俺答——朝廷與俺答的議和,在那用叛賊趙全等人交換把漢那吉,但其心中尚有顧慮,仍未談妥。」

    「還需借將軍威名,馬將軍不能去,他是重器,何況新敗俺答,倘他去議和這事就議不成了;不如將軍新銳,也能震他一震。」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5
第六十八章 單騎
               
    陽和衛,長城口。

    穿雄山險道,目力極盡處氈帳扯地連天,馬芳說那是屬於俺答的十萬兵馬在塞外駐營,從把漢那吉南奔,已有三個月了。

    馬芳的鎧甲已被連月汗水鏽蝕,身上衣衫帶著說不清是什麼造成的污漬,鬚髮皆亂臉頰起皴,目光凌厲非凡,手按腰間不同明戰劍制式的塞外貴族馬刀,看著塞外兵馬,神色間帶著陳沐說不上來的感覺。

    那是機警嚴肅,還是故作輕鬆,亦或只是這位鎮邊老將的正常神色,陳沐不知道。

    「塞外聖獅慌了,他日夜驚恐中國伐害其孫。」

    馬芳沒有倚老賣老,雖然陳沐年輕地不像話,但馬芳對事不對人,抬手指指遠處道:「把漢那吉未歸,俺答不會興兵,即使其陳兵十萬;現在你來了,我瞭解他,把漢那吉放回去,交換趙全等人,他依然不會興兵。」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陳沐不會相信,但這話出自馬芳之口,陳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瞭解俺答的人就是馬芳,因為他在俺答身邊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隸之身箭斃猛虎救下俺答,成為蒙古大營中數一數二的勇士,隨俺答南征北戰,深諳蒙古諸部作戰之道與內部弱點。

    換句話說,眼前這位白髮名將,一輩子都在為俺答效命與對抗俺答之間。

    「難以想像,嗯?塞外聖獅會為了孫子膽顫心驚,但他確實會。他極好臉面,你出塞後見到他,他會對你誇耀武功,不要擔心,有什麼武功就說什麼,不必誇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獅子老虎一樣,你越害怕、他越兇猛。」馬芳的聲音很粗,興許是鼻子除了問題,呼吸間有咆哮之音,「這不是開關投降,是以戰促和。」

    「這些年蒙古沒有以前強大了,在對抗中敵我死傷數目趨於相等,誰都沒佔到真正的便宜,他們也不會想繼續打仗,而且,王軍門應該已經告訴你了。」

    馬芳的笑容中有複雜神色,緩緩搖頭道:「他不知道信白蓮裝神弄鬼的趙全對他意味什麼,蒙古終將衰敗,衰敗……自把漢那吉換回趙全,為衰落之始。」

    陳沐不瞭解趙全,趙全不過是個邪教頭子,對俺答、對蒙古有這麼重要?

    但他對馬芳的複雜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於馬芳,某些地方像極了大明之於陳沐,他們都對這個國家有極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見證其由盛轉衰的過程,如果馬芳說:蒙古終將衰落。

    陳沐也同樣會說:大明終將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爭一口氣。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還不夠格,沒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許張居正可以續命,但當他不在,這一切也隨之灰飛煙滅。

    陳沐想過這個問題,幸運的是他生在嘉靖、隆慶朝,而非崇禎年代,倘若生在崇禎朝,這個時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圖存,放棄性命很難,但那不是最難接受的。

    奮死救國後傳首九邊、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戰場、凌遲處死被百姓分食,他會選哪個?他肯定選造船出海,救一個人是一個人。

    給崇禎帝幹活想保住自己人頭?

    那就不可能,所以說大明現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兒呢?

    不是說留下幾萬強兵,強兵終會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門火炮、幾千艘戰船、不是幾百上千萬兩銀子就能解決的事。

    不管隆慶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兒,後邊萬曆爺都能敗個差不多,撥亂反正的一月天子說死就死,天啟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衝突。

    最後輪到心似野狗動如菜雞的崇禎帝收拾收拾,數數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誰擋的住?

    他對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趙全,那是個什麼東西?

    陳沐沒說什麼,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已經向馬芳傳達出這個意思,很清晰。

    「陳將軍可知,板升為何意?」

    馬芳提起這個詞時眼中有欽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為板升;前朝數千年,中國北攻塞外不知幾多,何時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築屋舍、建雄城?」

    「是趙全做的,他勸俺答接納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築大板升城,創起長朝殿九重,尊俺答為皇帝天子,仿中國禮儀。」馬芳像個年輕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獵風吹斷大梁,長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兒等主謀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雖停建,但漢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陳將軍知道這意味什麼?攻守勢易,老夫在蒙古時,塞上部落連一口鐵鍋都造不好,現在他們能打馬刀鎧甲,不比我們的差,他們種麥種瓜,這是因為趙全。因為城牆用的是青磚,在蒙語裡,那座城叫青城,應該這麼讀。」

    馬芳深吸口氣,目光由滿是震驚的陳沐轉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覷之人啊,你要全權參與這件事,讓俺答同意交換、把趙全那些人帶回來。」

    「老夫的騎兵就在下面,還有百戶鮑崇德,他很懂邊事,有他助你,萬事無虞。」

    他以為陳沐是因趙全的作為而震驚,並不是。

    陳沐的面容在震驚中恢復,掛著奇怪的笑容抿著嘴說不清道不明地點頭,「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馬芳剛才說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發音不太一樣,但陳沐能確定他說的就是這個。

    很有意思。

    城關之下,馬芳一支百餘騎兵隊勒馬被甲,人馬哈氣吐出白練,陳沐裹緊裘袍翻身上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馬,被點燃煙斗的陳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這吧,開城門。」

    天寒地凍,城門下道旁水漬凝出髒冰顏色暗黃,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顏色。

    陳沐勒馬輕踱,有些神經質地哼起粵地毫無意義的調子,返身目光對上步行相送的總督王崇古、巡撫方逢時、大同總兵馬芳等人,還有後面端酒送行的從人們,揚鞭橫指鮑崇德,道:「他給我引路,騎兵就算了。」

    「雄兵十萬,雖百騎而單騎也,不如將酒擱下,回來再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5
第六十九章 破銃
               
    沒有儀仗,沒人隨行,就一個被塞北寒風吹花了臉的小百戶,引著陳沐一路打馬奔向俺答大營。

    鮑崇德不是一般百戶,他沒有自己的百戶所,百戶之職為虛銜而非實授。在過去他經常越境通虜,這在北疆是軍士常見的毛病,戰爭來了,明軍與北虜以命相搏,戰爭走了,邊鎮與部落互通有無。

    邊關的將士都賄賂敵寇謀求和平,有人還替敵人效勞;那些落入敵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卻被邊軍殺頭冒功請賞;對敵情毫不知曉,但邊軍的動靜敵人總是先知道。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今年正月,王崇古總督宣大,他禁止邊軍再擅自出關,同時使間,在過去出關輕車熟路的將領中挑選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敵營充當間諜,散佈他正在接納歸降的消息——卻沒想到這消息被俺答的孫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納那些南歸百姓,卻沒想到俺答的親孫子把漢那吉帶著家眷來歸降。

    換句話說,這是個由通敵者轉為間諜的百戶。

    現在,他要幫著明朝辦大事兒了。

    陳沐與鮑崇德在路上聊了幾句,隨後漫長沉默中只有馬蹄踏過乾裂凍土。

    一路上鮑崇德對土默特遊騎高聲呼喊著陳沐聽不懂的蒙語,由土默特騎兵引路前往俺答大營,陳沐心中壓力隨出塞越遠而隨之增大,也隨距敵營越近而隨之減小。

    從王崇古找上陳沐起,他就知道,個人生死已經是外事了。

    不可推脫,不如所幸辦得漂亮點,成則皆大歡喜,死則洪水滔天。

    四散亂跑的戰馬與穿著笨重追逐戰馬的發辮勇士在營中奔走,老兵拉著龍頭琴唱著調子帶著蒼涼急促的殺氣,遠處成千上百大隊騎兵捲土龍轟踏而來,各個持馬刀操硬弓,圍勒馬的陳沐二人環騎而走。

    眼神與刀光不懷好意,看他們像在看獵物。

    鮑崇德被竭力大聲喊著什麼,但沒有人聽,或者說馬蹄紛亂聽也聽不清,把他急壞了。

    是急壞,而非嚇壞。

    陳沐感到十分好奇,這個百戶在他想像中應當不是膽小如鼠之輩,但也絕非氣壯山河的英雄漢,這種時候他應當害怕,但他沒有,他急切地打馬兜轉,對前後左右四處騎兵高聲用蒙語叫喊,但那些騎兵並無停止兜轉之意,高聲笑著叫著縱馬疾馳。

    下馬威。

    很有效的下馬威。

    陳沐臉上帶著令人討厭的嬉笑,鬆開捉韁的左手,掌心對著自己用手指緩緩撓著,彷彿手心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其實手心什麼都沒有,只有冷汗。

    人吶,難在知行合一,如果說戎馬倥傯給他帶來什麼經驗教訓的話,那就是絕不知行合一。

    勇敢時不能對手看出自己勇敢,膽怯是不能讓所有人看出自己膽怯。

    通過自己的行為欺騙別人,賦予人勇氣或震懾,是他作為首領的一貫主張。

    他不是神靈,可以怕,但不能讓同樣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讓讓他們從自己無畏的模樣中勇敢起來,再帶給自己勇氣。

    戰爭的勝利是讓自己達成目的,而不敗之地即是不讓敵人達成目的。

    現在陳沐知道俺答像給他一個下馬威,左右他拿俺答沒辦法,那就只能不讓他達成所願了。

    「別喊了,沒人聽。」

    陳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鮑崇德,有些厭煩地撓撓耳朵,無可奈何道:「你一個人怎麼能比得上千百人聲音大,聽不見的,讓他們撒會野吧。」

    陳沐說完就笑了,他該在馬臀囊裡帶倆手雷,那玩意兒聲音大,這會丟出去一准讓他們消停,不過估計接下來事就不好辦了。

    反正他知道這幫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與他而言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誒,你要是死了,家裡有什麼話要陳某給你帶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騎兵虎視眈眈,陳沐這樣的問話很是應景兒,讓鮑崇德仰頭大笑,他知道陳沐是什麼意思,無非是用言語抵消大隊騎兵對他們的震懾,笑道:「將軍,我很佩服你,不過我不會死,倒是您,將軍,如果俺答汗準備殺你,會讓我把屍首送回去。」

    陳沐眼睛亂轉,雖然看上去像在與鮑崇德對話,但實際上卻在觀察這些騎兵的武備,並在心裡記下。

    毛皮鐵鎧,長短骨朵、馬刀明劍,還有老式火銃與弓箭——和吉能部騎兵差不多,不過遠處營寨門口倒是有馬下勇士背著長鳥銃。

    總得來說,土默特部在軍械上正在與明軍拉近距離,非常接近。

    在戰意上,他們更野性也更強悍。

    鮑崇德頓了頓,小心地看向陳沐,道:「您有什麼話讓小人帶回去的?」

    陳沐也笑了,張開雙手做出個毫無意義的舉動,隨後嘆了口氣道:「你說得對啊!我還真有話讓你帶。」

    「要是我回不去,告訴隆俊雄,鎮朔將軍裡有塊地磚下面壓了七封信,讓他該給誰給……」

    嗖!

    似乎是看陳沐與鮑崇德談笑太過肆無忌憚,一支羽箭射在陳沐馬前六尺,持弓的騎手對上陳沐的目光,咧著嘴露出滿口大牙笑著,接著笑意緩緩凝固。

    他看見陳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撥轉馬頭朝他走來,整個騎兵陣因陳沐的動向而動,不過那個騎兵好像沒想到陳沐會因此上前,稍緩片刻,就見陳沐在十幾步外撒開韁繩,兩手自腰間抽出兩桿手銃,一手指天、一手指他。

    砰!

    朝天指去的手銃冒出硝煙,陳沐揚揚下巴。

    「再張弓給我看看,來!」

    就在手銃打響的同時,不遠處響起角聲,騎兵紛分而開,閃開要道,有騎兵持豹尾長幡儀仗長驅,隨行者皆圓領衣衫頭戴大帽,仿元朝舊制,鼓吹者與中原相近,接前後二三十綵衣綢甲騎分沓而至,中央有寬袍箭袖老者,頭戴鐵瓣但與中原相異的小圓盔,胸前佩戴藏教佛珠。

    老者的臉恐怕是最令陳沐印象深刻的面孔,濃眉大眼臉頰瘦削,眉心自然形成川字紋、嘴角極深的法令紋都昭示這張面孔的主人並不好惹,但即使是以陳沐的審美來看,哪怕歲月不饒人的衰老,此人依然非常英俊。

    嘴邊留著漢人常有八字山羊鬍,腦後則是髮辮,編起來垂至而下,形成兩個圓弧。

    「南人報上姓名,本王派騎兵來接你,何故放你的破銃?」

    標準京師官話,聽得陳沐一愣一愣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5
第七十章 板升
               
    「宣府總兵官陳沐,在昌平難道還有一個與你同名同姓的副總兵?」

    寬大的蒙古包裡,陳沐抬頭看著氈帳,好奇作戰所用的帥帳有必要造得這麼大?

    被一群敵人包圍擠在氈帳裡讓他很不習慣,尤其進來後發現這其實相當於俺答汗的行宮,透過木屏風他甚至能看見後面寬大的胡床。

    非但如此,在這種重要的場合,俺答身旁甚至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年長、一個年輕。

    「沒有同名同姓,你侄子想進京師,我沒讓他進,因為這個,我是宣府總兵了。」陳沐無所謂地探手,抓著眼前盤子裡的肉又吃了一口,油乎乎的手在帳中轉了一圈,問道:「大汗,能不能讓這幫人坐下?」

    陳沐又吃一口,嚥下才指著鮑崇德道:「他們願意站著就站著,給他拿個墊子坐下。」

    陳沐提著酒囊飲了一口,就聽見帳中一聲暴喝。

    「酒囊飯袋,你的皇帝讓你過來就是吃喝的麼!」帳中武士一腳踢飛陳沐面前肉盤,俺答汗攥著拳頭喝問道:「本王的孫子,把漢那吉,他是不是已經被你們殺了?」

    接著就有兩個膘肥體壯的草原武士握著腰間出鞘刀柄上前,俺答起身指著陳沐道:「宣府總兵官,你很有膽識,但膽識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如果你不說實話,你的皇帝會先收到你的耳朵、然後是手指、腳趾!」

    陳沐能說什麼呢?

    他撂下酒囊,攤開油乎乎的兩手,他的手銃在入帳時已經交出去,現在身上也沒有兵器。他仰著腦袋看看左右虎視眈眈的武士,深吸口氣兩手合握,看向俺答問道:「你不知道?吉能沒告訴你,也對,他在拒馬河挨揍以後就沒再回來,直接回河套了。」

    「大汗知道麼,如果我們像你一樣無禮,把漢那吉早被殺了。」陳沐摸摸臉上被濺上的油星,坐得端正道:「他活著好好的,受封指揮使,在大同有自己的府邸,前些日子陛下閱兵,他就站在陛下身側,非常親待。」

    「無禮?」

    俺答汗被陳沐氣笑了,其實也可能是因為聽到把漢那吉安然無恙感到輕鬆,因為陳沐看到俺答身側年長的婦人在聽到把漢那吉的消息時緊緊攥著他的衣袖,接著聽俺答道:「你很年輕,像馬芳從本王部中逃走時一樣,官拜宣府總兵官,在南朝鳳毛麟角。」

    「但從本王興兵起,像你一樣的鎮將不知死了多少。」

    陳沐又笑了。

    馬芳說過,俺答非常驕傲,一定會對他誇耀武功。

    「是啊,總兵以下死了很多人,但你部下首領也沒少死,何況……」陳沐盯著俺答問道:「鎮將能和你孫子比麼?現在朝廷待他非常優厚,你陳兵邊境,殺個宣府總兵,大不了再把他湊上。」

    陳沐指指鮑崇德,「一個總兵一個百戶,腦袋送到大同,白天過去晚上把漢那吉的首級就能送回來,然後接著打。馬將軍在大同陳設營寨已有三月,長城裡幾道防線設得嚴密,且不說能不能攻進去,攻破大同,接著往南打山西、往東攻宣府,我宣府有兵十三萬,還能不能打?」

    「打下宣府就可以進攻京師了,可你有十萬人馬嗎?都是說得好聽,五萬吧。」陳沐扯扯嘴角,他的言語把俺答驚呆了,從來沒見過誰能把攻打自己家說得這麼輕鬆,就見陳沐非常認真地籌劃道:「大同馬將軍最強,你與他勝負五五之間,算大汗運氣好,折損三成擊潰馬將軍。」

    「我宣府稍次,未經整合,總兵還死了,更容易擊潰,算你運氣更好,折損一成長驅直入,沒佔你便宜吧?你還剩不到三萬人馬,以疲敝之兵叩居庸關下。但大汗要注意,大同的馬將軍此時已經可以重整旗鼓封鎖沿途了,而在面前,昌平總兵楊四畏率三萬兵馬等著你。」

    陳沐打了個響指,兩手接著一拍,道:「此時此刻,瓦剌應當得到消息,為搶奪故地集結兵馬開始東征。大汗再戰楊四畏,軍心幾近潰散,兵糧斷絕且戰力大不如前,拿下居庸關還能剩多少人?在你面前僅剩最後一道屏障,戚帥那關你過不去,就是現在五萬大軍拉去金山嶺,你也進不去。」

    俺答汗咬著牙,微微晃著頭道:「七萬,本王有七萬雄兵。」

    「七萬?七萬也進不去。大汗興兵也不過是這個後果了,明朝會死很多人,三萬五萬?大汗死的更多,七萬人馬死的死、降的降,馬將軍會鎖死沿途,讓你在昌平不得進退。土默川會變成戰場,瓦剌、土蠻、吉能、賓兔會在那交兵,別管誰能贏、別管誰打下最大的地盤,都無所謂,反正沒大汗的事兒了。」

    陳沐說著,抬手指向侍從武士,「肉挺好吃,酒也很好喝,去給我再端一盤過來。」

    俺答不是被陳沐的話誑住,雖然陳沐的話裡沒涉及到戰術,但大體也就是這樣了,他正是因為深知難以擊入明朝京師才在這麼多年裡只行抄掠從不攻城。

    陳沐對他來說有點意思,俺答點頭,示意武士去再呈酒肉,對陳沐道:「接著說。」

    「沒什麼了,北方對我大明最有威脅的就是坐在陳某面前的草原聖獅,至於什麼瓦剌、土蠻,都不在話下,我倒是希望你侄子能在角逐中取勝,他連我都打不過,馬將軍出塞就能殺個底朝天。」

    「倘若以陳某與把漢那吉兩顆頭顱,能換三年五載我漢家取回雲中故地,還能拉十餘萬人為陳某殉葬,我覺得不虧。」陳沐舔舔嘴角,道:「大汗應當會覺得有些虧,不過也還有第二種解決方式。」

    陳沐眨眨眼,道:「大汗把趙全等人綁好了,送至大同,白天送過去,晚上把漢那吉就能回來,邊境立下盟約,誰都不必去死,今後不需要打仗,大汗與王總督聊聊議和之後的事,比如說我陛下封大汗為王,咱們開個邊市,牛羊馬匹、絲綢錦緞,互通有無,做一家人,大汗一封書信,陛下沒準就派在下率數萬援軍出塞——瓦剌、土蠻,還有誰能擋大王的路?」

    「你們都出去,都出去!」

    俺答盯著陳沐沉默很久才說出這句話,後面三個字專門對鮑崇德說的,陳沐轉頭示意他放心,所有人魚貫而出,留下陳沐與俺答對坐。

    俺答起身,走到陳沐面前居高臨下地說出句話,令陳沐目瞪口呆。

    「陳將軍,你出塞效忠本王可好——封你萬騎,板升三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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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吃虧
               
    蒙古國海軍司令?

    陳沐還以為俺答屏退旁人想跟自己說啥,沒想到說的是這個,正待他回應,就見俺答搖頭笑笑。

    「本王只是見獵心喜,就算你想北來,土默特亦不敢用你。」俺答臉上扯動,拼湊成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道:「區區趙全等人,天子就要以把漢來換他們的首級,何況活陳沐呢。」

    俺答摘下脖子上藏傳佛教的念珠在手上一顆一顆攆著,對陳沐示意道:「本王追隨佛祖已經很久了,自十餘年前起,就沒想過要再攻打京師,本王部下騎兵入塞,很少傷及無辜,能搶的搶一些,搶不到也不必攻城害人,你別笑。」

    陳沐沒繃住,他繃不住啊。

    跟明朝在北疆交兵幾十年的土默特大汗,對他十分認真地說自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說他對蒙古騎兵下的命令是入塞能搶的搶一些,搶不到也別殺人。

    提到明朝皇帝時不說別的,稱北京為京師、稱皇帝為天子。

    這種詭異的反差陳沐能不笑?

    「這一點都好笑,陳將軍,本王於嘉靖天子在世時三番五次請天子開放邊市,天子不聽,本王一怒興兵有了庚戌之亂。是本王打不下北京城麼?本王只是想讓朝廷開放邊市罷了,朝廷開邊市,本王即刻退兵,難道是對天子不敬?」

    「我的人活不下去,需要邊市!這場仗打了幾十年,天子的將軍們越來越厲害了,從馬芳開始,趙苛那些人有樣學樣,都要先發制人,頻頻出塞襲我部落,本王佔領塞內任何一座城池了嗎?沒有。」

    「發兵入塞抄掠是迫不得已,塞外諸部相互攻伐,本王不可對他們示弱,示弱則死,但天子不同,即使對天子示弱,天子也不會殺我。」

    「本王只問你一句,我的孫子把漢,他真的沒有被你們這些邊將殺死?」

    陳沐已經漸漸清楚俺答的想法了,他沒有直接回答,抬手道:「大汗取紙筆來,陳某為你寫封信,你派親信去大同,我讓總督帶著把漢,讓你的人看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的人見到把漢還活著,就知道我們的誠意了。」

    「很好!」

    俺答出帳命人取來絹布與筆墨,陳沐把信寫好,俺答派人前往大同,這才接著對陳沐說道:「如果把漢還活著,你能不能告訴我,朝廷為何願意用把漢換趙全?」

    「他是大明的犯人,犯人不能再活著逍遙自在。」陳沐當然不會告訴俺答更多的東西,他笑道:「大王不知,在塞內朝廷對邊將邊民懸賞,能取得趙全首級交還塞內的,可白身升都指揮使。」

    俺答蹲在陳沐旁邊,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不作亂,作亂的都是趙全的指使。現在我的孫子歸順朝廷,這是天意。如果天子能封我為王,永遠轄制北方,哪個部落還敢生亂?」

    「即使我不幸死去,爵位也會由孫兒繼承,他接受了朝廷的大恩,又怎敢辜負?」俺答說著,自己挑眼望著氈帳頂根根豎梁,抬手摁在氈墊上道:「本王這話,讓天子聽來應該是何其心意的吧?」

    「天子應當是願意封你為王的。」

    陳沐看來,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俺答汗是汗,但他的汗是蒙古大汗封的索多汗,意為護衛汗庭的小汗之意。實際地位相當於周天子分封的諸侯,而限於他的身份,現在希望明朝天子封他為王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元太祖第十七世孫,爺爺是大元汗,但他似乎並無復興大元的野心,儘管其東征西討,東西北的蒙古萬戶都被他收拾過,把草原霸主察哈爾攆去遼東就是他的手筆。

    但此時他無疑更需要明朝的封王來擴大其在草原的統治。

    俺答緩緩點頭,他此時如釋重負的模樣,甚至讓陳沐猜想,把漢那吉在俺答心中或許並非這麼重要,而是時勢將土默特與明朝推到了這個都想議和的時機上。

    才能讓事情進展地這麼順利。

    「我願意向天子進貢,同時也希望天子能在邊境開放邊市,陳將軍,這很重要,你務必把這件事告知天子。」俺答輕說罷又著重道,「除此之外,辛愛等部落首領也應當得到皇帝的封官。」

    「當議和之後,國境何在,也是你們要考慮的事。」

    俺答非常理智,他把事情都攤開出來,對陳沐道:「本王知道你們一定想國境再向北移,但這不可能,以長城為界,這就是本王的意思。不過這些事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去議定,我們可以在後面詳談,只要把漢還活著,一切都能去談。」

    陳沐並不在乎國境在哪,他認為這個時代的國境都是虛的,他笑道:「大王和陳某說這些,陳某也只能傳話罷了,不過其實陳某更想……更想和大王聊聊開市的事,左右現在正事兒也已議定,如果朝廷同意與大王開市,市集要開在哪兒呢?」

    俺答看著陳沐很長時間,這才嘀咕出一句,「你和王崇古他們一樣?」

    「不一樣,陳某是南方人,比山西河南更遠,最南邊靠著大海。」

    陳沐知道俺答這句話的意思,宣大總督王崇古是晉商大家出身,王崇古的父親王瑤、伯父王現、長兄王崇義,是大商人;他的外甥現任吏部侍郎張四維,他的父親張允齡、叔張遐齡、弟弟張四教,也是大商人。

    王張倆家的親戚,沈張、范世奎,也都是大商人。

    俺答的意思是,你陳沐與他們一樣,也是大商世家麼?

    「不一樣就有的聊,本王在嘉靖二十九年和他們做過買賣,很吃虧。」嘉靖二十九年就算庚戌之亂,嘉靖皇帝被迫開放了一年的邊市,顯然那一年的經歷令俺答記憶猶新,他道:「就算吃虧,本王也願意同天子互市,卻因你們言而無信關閉市集,才有隨後這些年的戰爭。」

    陳沐聽著這話就笑了,和王崇古他們做買賣吃虧了麼?很好,他摩拳擦掌——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同陳將軍做過買賣的人還沒有不吃虧的。

    只是有時候他們吃虧了卻不知道。

    大汗,吃虧是福。

    陳沐義正言辭地對俺答道:「大王,探馬去南邊報信尚需幾日,我能不能去板升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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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奪地
               
    陳沐想騎上小馬,噠噠地穿梭在敵境,跑上很遠的路途,看一看那些逃到塞外的百姓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狀態。

    結果俺答騎著馬帶他走了三里路,在營寨邊緣向北揮手,對他笑道:「這就是板升。」

    數不盡的屋舍升起數不盡的炊煙,這不是明朝腹地但北奔的百姓生活狀態依然如此,他們需要一塊土地來耕種,俺答給他們在這自由耕作的權力。

    也許在更北的地方,那裡都是蒙古人的部落,但在這,屬於漢人。

    長城以北與長城以南,看不出什麼區別。

    「他們從南方逃來,蒙古諸部沒人願意接納他們,讓他們做奴隸,他們再逃回南方;你們的人,割下他們的首級去領賞,一顆頭顱多少銀子?」俺答輕佻地對陳沐問著,「一百兩!」

    「他們逃來是努力,逃回去是別人口袋裡一百兩銀子。」俺答轉動念珠,道:「明軍時有小部出塞,沖襲部落,邊境深受其擾卻沒有辦法,你們可以修出長城來防備我,我卻無法修出長城來防備你們,誰說不能?」

    「板升就是本王的長城,從宣府以北開始,直至西面長城,三百里土地皆為板升,那裡過去是草場,沒有人敢在這牧馬放羊,會被你們搶走。所以我把這片土地給逃來的百姓,讓他們種地、蓋房,生兒育女。」

    「你很愛笑,但現在你還笑得出來麼?」

    陳沐搖頭,他笑不出來。

    他看到俺答,這是個心胸開闊且作風剽悍的塞外雄主,對南面明朝而言他是守成之主,一方面他打不下明朝的城池,另一方面也許也誠如其言,他不想打。

    因為他足夠聰明,知道打下的城池也站不住腳。

    板升,三百里板升,本該是明朝的子民,現在卻成了俺答的屏障。

    「大王覺得,互市的地點選擇,就選擇在板升如何?」陳沐看著漫無邊際的塞外炊煙,道:「畫一條線,北邊是蒙古,南邊是大明。」

    俺答皺起眉頭,幾乎是從鼻子裡哼出聲音,道:「你想奪我的地!」

    「嗯,因為這對我有好處,對大明有好處,而表面上看起來,大王是吃虧的。」陳沐儘可能讓自己誠懇,實話實說,道:「如果不出意外,大王所想的互市地點,應在長城以南,在宣府、大同,設邊市。這樣看起來是大王賺了,但其實並沒有,因為邊市的賦稅,都交給大明,商賈雲集能帶來巨大的繁榮。」

    「可如果邊市在板升,我們駐軍以南、大王駐軍以北,共同管理板升邊市,能讓大王的部落更加繁榮,邊市賦稅也可以共同分理。有商賈就需要有房屋、他們吃喝、睡覺,都需要花錢,數不清的人能依靠照顧他們飲食起居而存活,這些人的生活又會帶動其他人存活,這就是繁榮的開始。

    「對陳某而言,最重要的是板升的百姓能過得更好些,這很重要——我只是隨口一說,決定在大王與皇帝,如果大王決定這麼做,別忘了是陳某的建議就好。」

    陳沐搖頭笑笑。

    他一直是個大膽的人,而此時此刻,無疑是他此生最為大膽的一刻。

    出塞起,他走了十幾里,之後又被俺答帶著走了三里多,距他眼前七八里的位置是板升,向北再蔓延出十幾里。

    而俺答說,板升東西綿延三百里。

    這塊土地有多大?

    兩千平方公里?

    如果這塊土地被他用作修炮台、挖戰壕,火炮鳥銃之下,肯定不會比長城好使,但也一樣有用。

    還能養羊牧馬。

    很長時間裡,俺答看著前方遠處,久久再轉過頭,用一樣的語氣一樣的神情,道:「你還是想奪我的地!」

    陳沐仰頭大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你是宣府總兵,為什麼一個人過來?」俺答不再深思陳沐上一段話,而直接問道:「難道王崇古連給你派一兩百騎從的兵都沒有了?」

    「我沒讓他們跟著,沒用。大王在這有多少兵,不下五萬。沒有十萬雄兵隨行——」陳沐環視左右,手指胸口,道:「是不能使我安心的。」

    「一兩百騎,就像往大海裡混進去一滴水,和一個人沒有區別。」陳沐搖頭,「我能否活著回去,這事並不因我隨行兵多而能活,也不因隨行兵少而會死,只取決於大王有多在乎把漢那吉,有多希望蒙漢握手言和。」

    「如果大王想停戰,我就是燒兩座氈帳依然能活;大王不想停戰,即使我乖乖巧巧依然會死。」

    「而我本身能決定的,只有來不來。來則身家性命寄託於大王之手,不來則是違抗軍令只能亡命天涯。」陳沐笑得灑脫,「沒辦法的事,又何必因其苦惱,既來之則安之。」

    「有意思。」

    俺答汗看著陳沐點點頭,詫異地問道:「你真膽子這麼小?要十萬雄兵才能讓你安心?一般人只要一兩百騎就足夠安心了。」

    「十萬都未必夠,還得有兩路大軍分出雙翼,迂迴包抄,並分出一路襲擊土默川,這樣才能並收全功。」陳沐非常認真地說道:「我到這來就一個目的,就是讓雙方停戰,要麼陳某一個人說服大汗,要麼陳某帶三十萬大軍徹底擊敗大汗。」

    俺答臉上神色忽然變得複雜,打馬南走不理陳沐,好半天才轉過頭大聲道:「庚戌之變,本王麾下若有一人,如你,說服天子,則事大不同也!」

    說罷,俺答撥馬便走,臨走前對兩側隨行騎兵留下命令,讓他們帶陳沐去逛逛板升。

    陳沐在板升閒逛的次日,有騎兵遠奔而來。

    等他再見到俺答時,俺答興高采烈,道:「你沒騙我,把漢還活著!本王已下令將趙全等十九人押送,會有人把他們帶去大同,本王不知道為什麼你在這,但你自己應該知道,如果朝廷不放把漢,你回不去。」

    「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把漢那吉一定會回來。」

    俺答很搞笑,點頭道:「你回去以後,還會過來的吧?下次過來,本王好好款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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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惶恐
               
    還會不會再去蒙古,陳沐在回關內後想了很久,他是想去的。

    尤其當想起俺答在道別時那麼期待的眼神,陳沐覺得他該去。

    從塞外回還,向王崇古交付成果後,陳沐回到其在宣府的宅邸,滿心輕鬆地從地磚裡扣出七封書信,付之一炬。

    如果他沒回來,因為這七封信,會死很多人。

    朝廷又圍繞著是否開邊市,進入漫長的扯皮當中,一如庚戌之變時的情景。

    一樣的事,沒有那一邊說的就是錯的,實際上都是為明朝今後的發展好,但不論哪一個小環節沒有處理好,都會在今後釀成大錯。

    高拱曾在朝堂上這樣說過:對把漢那吉之事處理起來一定要方略得當,如果輕易地接受他的條件,那麼則是對他示弱,將對明朝不利,這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貿然殺了他,則斷絕了蒙古諸部歸附的念想,而且白白增加他們的怨恨。這也不可取。

    而在俺答封貢、開邊市的事上,高拱則是如此說的:蒙古自從三十年前遣使求貢以來,求封之心已久,但是當時沒有人正視這件事,所以處置不善,致使這三十年來邊患一直沒有停止。

    隆慶朝自皇帝以下,閣臣之中,對嘉靖年間明蒙戰爭均有極為深刻的認識,如果說三十年前是熱血激盪之下做出戰爭的決定,那麼現在他們都足夠理智。

    除王崇古之外,都給事中章甫端、張國彥,給事中宋應昌、張思忠、紀大綱亦各自上疏,與王崇古的八議互有異同。

    這都跟陳沐沒什麼關係,出塞一趟,宣府的將士把他傳得像個神仙,但顯然他還需要吃喝,北方的天氣太冷,除了裹著厚厚的棉衣裘袍視察諸衛外,陳沐最多的時間都在屋裡燒著旺盛爐火學習過去關於北邊的事情。

    當然也斷不了學習邸報,邸報是能讓他最快知曉北京朝議結果的方式。

    除此之外,陳將軍忙著捏煤球,反正匠人閒著,打了個蜂窩煤模子,拿黃泥、煤灰、水,混著做煤球,燒著比煤塊好,而且宣大這邊最不缺的就是煤,這玩意兒在萬全可以形成一個產業。

    在年前的一個多月裡,陳沐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古代北方人多。

    因為冬天的北方別說人了,馬都不願意出廄,這季節太漫長了,漫長到人除了多子多福沒啥別的能幹的。

    宣府左近的軍器局工地沒人幹活,萬全諸衛原定複雜的日常操練根本無法完成,只能由同屬將官帶其部下拉練,經常跑步,但就連跑步都無法達到陳沐的要求。

    因為他們吃不飽,不足以維持大消耗的操練。

    宣府衛軍人數不多,平日裡喂雞種菜尚可飽腹,但到了冬季伙食大幅下降,他們不像南洋衛那麼奢侈,餵豬養雞自己吃。他們喂雞是為了年末賣出去,換來面吃。

    冬季是有菜的,但太貴了,陳沐吃得起,軍隊吃不起。

    其實花樣很多,最便宜的醃菜與乾菜;稍貴些的有窖藏菜,即通過窖藏、沙藏、冷藏、混果、蠟封、密封等手段,比方說貯藏梨時混貯蘿蔔,入冬都不壞。

    除此之外還有溫泉地帶製成的大棚菜、像蘊火、溫谷的反季菜,這些東西都是達官貴人在冬季餐桌上的美食,尋常百姓很難享受。

    他們只有醃菜與乾菜,偶爾能吃點大白菜,沒有足夠食物,陳沐一時半會也弄不出這麼多,這就意味著今年冬季只能半荒廢狀態過去。

    這種情況將要持續到隆慶五年正月末才稍有好轉,所以陳沐又幹了件倍兒牛逼的事。

    他給皇帝寫了封信,希望能得到進宮的機會。

    因為宮裡西苑有塊地,叫鵝灰池,裡面種著花卉、蔬菜瓜豆之類的東西,這關係到他的賞賜。

    說起來賞賜這事都快把陳沐氣死了,他從塞外回來,皇帝老爺給他的賞賜居然是一屋子花,大冬天開得巨豔麗,從京師走御道裝七八輛馬車裡快馬送來。

    說他做的事就是大明的春天。

    可給小掌櫃高興壞了,看了好幾天,說這是後宮嬪妃才有的厚恩——陳沐真不覺得這是誇人的詞兒。

    開了三天,全歇了,但陳沐想的是什麼?他想的是皇宮裡有大棚,他得把那玩意兒弄來,好東西在宮裡藏著那不是個事兒。

    經過與徐爵的通信,讓他知道了這件事,當即就給皇帝寫了封信過去,說他沒見過這麼神奇的事兒,冬天居然還有花兒,能不能恩賜他進宮看看。

    沒幾天皇帝就把信傳回來了,讓他放假進宮來看看,專門放了個小太監在跟前等著,到時候給他引路。

    上元節的假。

    轉眼就臨近過年,冬天狗都不願意出窩,但這十來天邊防要務更要嚴加看管,越在情理之中該放鬆的時候反而越不能鬆懈。

    接著他騎著馬一路顛兒顛去了皇城,進了紫禁城,又經過紫禁城進了西苑。

    實際上這是陳沐第一次面對面謁見皇帝,西苑是帝王辦公與遊樂所在,為了會見外將,皇帝屏退了宮女與嬪妃,專程帶陳沐看花。

    鎮朔將軍炮給隆慶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連帶著入宮看花這種事,被隆慶當作對功勛之臣的遷就。

    陳沐猜想中,這一路應該是順順利利的,但這世上顯然沒有事與他想像能達成一致,隆慶皇帝一見到他,就笑眯眯地說出句話。

    「陳將軍,你又被彈劾了。」

    陳沐就知道,只有想不到,沒有別人做不到,在皇帝讓他免禮後強裝震怖道:「陛下,臣惶恐,一定是臣做錯了什麼事!」

    隆慶皇帝倍感無趣,皺眉的表情像吃了蒼蠅般一擺大袖,背著手走在前頭。

    「朕就沒見過比你演得還差的!」

    陳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低頭面無表情道:「臣真惶……」

    陳沐話還沒說完,就見隆慶皇帝快速轉過頭,嘴邊鬍子還顫呢,興奮不已並洋洋得意地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他們用了三天才知道朕要招你入宮!」

    陳沐被嚇了一跳,定著嘴型緩緩道:「真惶……惶恐。」

    「行了,朕又沒怪你,出塞一趟回來想逛逛御花園有什麼關係。」隆慶皇帝顯然心情不錯,甩著袖子朝前一指道:「那邊就是你想看的鵝灰池,也叫咬春圃,裡面還有青瓜、韭黃之物,不過看看就行,不能吃。」

    「朕早說讓他們不要弄這些浪費銀兩的東西,一個冬天要燒不知多少木料。」

    不能吃?

    憑啥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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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不時
               
    憑啥不能吃?

    陳沐心裡揣著這個念頭進了咬春圃,繞過門沿,裡面有院子圍著,都是皇家園林的制式,裡面不大也不小,是個大花園,唯一區別就是以絲為頂,跟隨帝駕左右的小太監奉承著解釋道:「透光,為蘊暖,布上刷過油。」

    園圃裡春意盎然,百花爭豔,正應了咬春圃的名,在邊角還有瓜藤、豆缸,這種感覺對陳沐來說很新奇。他不是沒見過,見過也沒仔細看過,而關鍵在於他不知道這個時代也有這樣的大棚。

    「去,給朕摘一個。」

    小太監爬低上高順溜得很,斂起衣袖連跳帶蹦地給皇帝揪下只黃瓜,兩手捧著給皇帝獻上,皇帝『咔嚓』掰開嗅了嗅其中清爽,就在皇帝極為享受的同時,剛剛摘瓜的小太監又奉上一隻紅漆木盤放在旁邊,似乎是早有準備。

    在陳沐茫然的目光下,皇帝很自然地將兩瓣黃瓜放在木盤上,擺手道:「去埋了吧。」

    說罷,這才回過頭看著陳沐,問道:「陳將軍要來一個聞聞麼?」

    俺答率騎兵在陳沐心裡轟踏而過。

    他吃過黃瓜、也見過黃瓜切片貼臉上、上輩子還見人用過,但眼睜睜看人掰開聞聞、然後埋地裡,這還是頭一次。

    這啥呀這!

    說好的這位皇帝節省呢!

    「陛下別扔!這個水分很足,切片兒,天干了,宮內貴人敷臉,好使!」

    陳沐這話完全沒過腦子就說出來了,他的腦子還停留在隆慶皇帝問他要不要來一個聞聞,皇帝就能這麼任性麼?

    隆慶楞了一下,拿起黃瓜看了看,對陳沐啞然失笑,感慨道:「大千世界,陳將軍焚城破寨之人,竟知保養之法,朕也當刮目相看啊!」

    「浪費可惜,就依陳將軍的,給李貴妃送去,她總抱怨天干,且試試。」皇帝在宦官遞來的手巾擦拭了陳沐並不覺得有灰塵的手,擺手對陳沐示意週遭,面上帶著幾分沉重道:「咬春圃,朕並不覺得它有用,這一冬天燒去炭火不知幾多,就為這些許春色,何其奢靡?」

    「朕本想將它撤去,但宮人說風水氣象,應有火鎮著,真那麼靈驗麼?」

    陳沐腦子還是一團漿糊,這位爺一邊兒感慨著浪費,一邊挺好的黃瓜掰了就丟,他沒聽說隆慶爺是精神分裂啊!

    「陛下,這瓜……」陳沐也不知道這麼問對不對,但可能是隆慶過於和善,讓陳沐的膽子有些大了,他問道:「為何不吃,反倒丟了啊?」

    「吃?吃不得。」

    隆慶皇帝詫異地看了陳沐一眼,語重心長道:「這些菜類皆違背天時,以人力致其在不該生長的時候生長,這不時之物常有傷與人,因此看看也就罷了,萬不可食之。」

    陳沐已經想抬頭撞牆了,隆慶皇帝還不忘再後面砍上兩刀,「陳將軍是我大明良將,今後要多讀書,明經義事理啊!」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但到底隆慶皇帝的回答是讓他心裡舒服的,至少不是那種一邊說著心疼浪費一邊又真做著浪費的事,可他該怎麼改變皇帝這種既有的觀點呢?

    「陛下,其實臣入宮,並非是想看牡丹花為何在冬天盛開,臣是想把這冬季栽培蔬菜之法,帶回宣府,讓軍士在冬季有菜可食,甚至令宣府百姓在冬天不歇田。」

    「這不是不時之物,陛下,這能讓成千上萬的百姓因此活命啊!」

    隆慶皇帝看向陳沐的目光透著機警與懷疑,這表情不用開口都已經把意思表達地極為清楚:你在說什麼啊!

    「在宣府,在九邊,冬季難以操練,一是因天寒地凍,二是因無菜可食,軍士成日吃麵,無錢買肉買菜,只有偶爾才能吃上些醃菜、乾菜,以至面黃肌瘦,臣都不敢讓他們操練。京中有菜,但宣府沒有,哪怕是有,旗軍又哪裡買得起,因為成本太高。」

    「醃菜、乾菜、塞外的風乾肉、窖菜、溫湯菜,哪個不是違背天時,可只要能讓陛下的子民吃飽,那就是好菜呀!」陳沐既然已經說出口,就沒有再畏縮的道理,索性說個乾淨,道:「臣在來時就已想到這是靠火來仿照春日之溫來讓花菜生長,但臣不知是如何做的,所以才想來宮中向陛下請教。」

    「陛下說咬春圃每日燒火耗料許多,臣良造了煤,搭配專用的爐子,兩塊能燒半個多時辰,溫高火快,還能少些炭毒,打算將來做萬全都司旗軍補貼家用的產業,能減少大棚種菜的消耗。」

    「讓朕的子民吃飽,就是好菜?」

    隆慶皇帝深吸口氣,緩緩頷首,非常感動,道:「也許你說的對,但不行。」

    「朕的身體不好,太醫也束手無策,勉強在太子能擔當大任前續上一續,陳將軍,當你知道了這個,還敢把不時之物拿回宣府種嗎?」

    陳沐目瞪口呆——這是碰瓷啊!

    「你有心了,但這事現在做不了,朝野叫你陳棉花,人家彈劾你那些無關痛癢的小事,閣臣明辨是非都給你擋了,但你也不要覺得真的就是棉花了,有些事是誰都擋不住的。」

    「好啦!」隆慶皇帝有些無可奈何卻還有笑意地搖搖頭,對陳沐道:「宣府的事,朕也知道了,回去問兵部看能不能再給你撥些銀子,補貼軍士吃用,但估計有也不會許多,朝廷很難,這是如履薄冰啊。」

    「九邊的兵事,隆冬都這麼難麼?沒有人對朕說過,這皇宮啊!朕倒比不上你們這些將臣自在。」隆慶皇帝朝遠方看了看,笑道:「前幾年朕剛登基,想吃果餡餅,御膳監就折騰起來,那是朕吃過最好吃的餡餅,不論是看上去還是吃起來,都比過去在裕王府時吃的好上一籌。」

    「後來朕想知道,這麼好吃的餡餅要多少銀子,御膳監報賬,五十金。」隆慶搖搖頭,嘴角微微上翹抿著,但沒有笑,「朕在宮外生活許多年,只要五錢銀子,就能在東華門外,就離朕賜你的宅子不遠,五錢銀子就能買一大盒!」

    「可朕沒出過北京,也不知道京師之外是什麼樣子。」

    隆慶皇帝搖搖頭,對陳沐道:「你說的煤和爐子,就這幾日送進宮來,不用做工精良,尋常農家百姓用什麼,也讓朕看什麼;這菜,朕幫不了你,首輔上了年歲,你就不要去打擾他,同次輔們聊聊,也許他們能給你幫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6
第七十五章 不缺
               
    陳沐終於對大明在歷史脈絡中的走向有了一點屬於自己的認識,儘管這種認識令他感到無力。

    在漫長的文化發展中,掌握知識的人們畢生鑽研適用於中國的古代政治學,構架出如今這個以極少官僚統治極多百姓與廣袤疆域的政體。

    方法是約束,互相牽制乃至內耗,像三角形的穩定性一般,明政府也一樣內部極為穩定,但為這穩定付出的代價就是對抗外壓時能力極差。

    這就像一種規則,它約束著每一個人,就連皇帝面對冬日黃瓜都只能掰開嗅一嗅,遑論旁人。

    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好的,可是你做不成。

    他也終於完全理解,為何海瑞會被雪藏。

    因為大明的沉痾之軀禁不住虎狼藥,即使內閣重臣知道問題在哪、知道問題很大,但顯然在這套規則之外的海瑞帶來壞處更大。

    非黑即白,在大明行不通。

    但陳沐還是私底下找小宦官問出鵝灰池的咬春圃是怎麼做的,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不能不知道、不能不懂,因為沒準在什麼時候,這些東西就會大有用處。

    與此同時,有人單騎快馬迎風踏雪前往宣府,取來做工簡易的煤爐與蜂窩煤。

    當然,陳將軍再進宮的時候,也沒忘記從東華門外找到隆慶皇帝提過的餡餅鋪子,讓人包了幾種口味的餡餅帶著進宮,請皇帝瞧瞧咱家的蜂窩煤爐子。

    今天皇宮來了個煤爐工,太監宮女就不說了,宮裡內眷被隆慶叫出來看這新鮮物事,小太子也沾了光兒從東宮叫過來,遠遠把著眼兒看陳將軍夾著煤球添煤上火。

    「下面有個通風口,火燒需借風,把它開開,火往上燒、風往上走,先在裡面點些碎木,就可以夾煤球進去了。」陳沐主要是給宦官講解,這事告訴皇帝也沒用,他又不會親手去弄這東西,「先放一塊,一會兒就燒起來,燒起來再往上添,能添三塊,孔要對齊,不然風走不出來一會就滅。」

    馮保侍候在皇帝身側,見陳沐把煤填進去,湊近了看著問道:「陳將軍,你說這蜂窩煤,多久能燒起來?」

    陳沐笑笑,抬手指著道:「督主請看,燒起來了。」

    「喲,爺爺,陳將軍這爐子有門道兒,燒的真快!」

    馮保這句爺爺叫得順溜,陳沐鉗煤球的手差點沒捏住,臉上還不能有什麼異樣,趕緊笑著高帽砸過去,道:「督主是文武雙全之人,以前的火藥是成片的面,燒起來是平著過去,後來都是顆粒了,同時燒的面就大,所以起火均勻,咱想讓它快就快,想讓它慢就慢。」

    「這煤球也是一樣,以前都是煤塊,也是平著燒,燒得慢不說,還不均勻,有時候快、有時候慢,添火這事沒準什麼時候,有些燒完有些還沒燒,就有很大的浪費,何況燒不充分還有炭毒。」

    「將軍是說。」馮保探手問道:「這個沒炭毒?」

    炭毒就是燃燒不充分生成的一氧化碳。

    「這個也有,只是稍少些罷了,依然不能在室內點,如果要在室內用,必須通風好。」陳沐抬手笑得輕鬆,對馮保道:「燒飯燒水,在室外就行。如果室內取暖,咱給它接個鐵皮煙囪,把煙導到外面,也可以做點鐵管灌水,想辦法讓水一直流動,大殿就暖和了。」

    陳沐覺得這可以是一套,如果南洋或者在宣府蒸汽機有了雛形,這一套東西可以聯動起來,節省資源。

    蒸汽機的發明最初是為了挖煤採礦,抽走地下水。中國的煤礦分佈很廣,明人挖取煤礦從不挖的得很深,因為他們知道挖差不多後就把坑道蓋上,二三十年後又會產生新的,取之不絕用之不盡。

    隆慶皇帝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門道,對陳沐問道:「陳將軍,你說想讓萬全都司旗軍靠做這個,補貼日用,能行麼?煤塊做工精巧,皆為九孔方方正正,單做出來就比尋常煤餅費時,賤了旗軍入不敷出,貴了百姓又用不起。」

    「陛下多慮了,這煤球好就好在燒得充分,興許一顆煤球賣的比同大煤餅貴上些許,但其燒的時間卻要比煤餅長,起火也要比煤餅快,總算下來百姓用煤球是要比煤餅省錢的,而且不耽誤旗軍操練,軍余就能做。不過臣還尚有一事擔憂,有求於陛下。」

    衛軍做買賣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像的事,但如今已經成為世人皆知的事,尤其在皇帝與內官面前,這並非什麼秘密,沒人以此來責難他,只是當他說起有求於皇帝時,隆慶和馮保對視了一眼。

    「陳將軍且說,是什麼事?」

    「陛下讓臣督管宣府、閣臣派臣為萬全僉事,為的都是一件事,重振已經疲敝多年的衛軍,臣以為操練衛軍、重振衛制,與經濟是分不開的,早年初設旗軍,他們有軍田,食飽力足,那時衛軍威風凜凜。」

    「但如今諸衛軍田皆有不足,吃尚且吃不飽,又從何談起操練呢?所以臣於自兩方面著手,一是訓練與制度、二是讓旗軍形成自己的產業。形成產業容易,衛軍有足夠的軍余,三年五載,都能吃飽飯穿暖衣,但管控卻很難,臣不想費心數載,肥了衛官、苦了旗軍。」

    「就諸如這煤球,過去的煤餅在京師是千斤一兩,煤球可賣到千斤一兩八,而千斤煤球卻能當兩千八百斤煤餅去燒,單單順天一年所耗煤餅何止千萬斤?宣大、薊遼諸地呢,可以預見其中利潤。這巨量財貨,不僅能使萬全旗軍再煥新生,甚至可補貼宣府將士。」

    「衛官未必怕臣,但衛官一定怕內臣,因為內臣是聖眷親厚之人。所以臣想,請陛下派遣幾位內官至萬全,煤球所獲資財除補貼軍士之中外,餘者幾成,運至宮裡陛下內庫,一來可戒衛官貪婪之心,二來也能讓這些銀兩用在更該用的地方。」

    隆慶和馮保的小眼事兒有點不對了。

    不過沒等他倆說話,陳沐拱手作揖急切道:「臣知這是與民爭利,皇室也不缺這點銀兩,但唯有內官才能鎮得住積弊已久的衛官啊!」

    隆慶穿著圓領龍袍,右手撫左肋,左胳膊肘撐在右手上,手指磨痧唇邊鬍鬚,看著陳沐皺眉冥想。

    半晌才開口道:「陳卿是聽誰亂說,誰說朕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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