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0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6
第七十六章 扒皮
               
    隆慶五年,正月十四。

    徐爵沒說假話,皇帝賜給他這個宅子的地段是真好,從開燈市夜裡他就別想睡覺,隔著一條街就是鬧燈會的,動不動煙花就往天上竄著炸了,整夜都是那些包下宅子的達官貴人飲酒笑鬧之音……一年到頭官吏就這個假最長,陳沐也不想掃人雅興。

    但他真沒辦法,平時他聽炮聲聽得挺來勁的,但就睡覺的時候,他受不了。

    正月初十定國公徐文壁包了他家外頭的宅子,他都沒要錢,二半夜徐文壁的傻兒子在房頂放了個大炮仗,炸得漫天開花,睡得正香的陳沐從廣州府南門外夜戰被倭寇炮擊的噩夢裡驚醒,抱著顏清遙一個勁兒往床底下鑽,好半天才清醒。

    第二天按市價,從定國公府提回一夜四百兩銀子的租金。

    從初八到正月十三,連送帶租,外頭的宅子給他帶來四千三百兩銀子的收入,沒辦法,有的人就不按市價來。比方說昌平做煤炭買賣的豪商杜高,人家開口就要兩千五百兩銀子租一夜,你說四百兩人家出價兩千八百兩,就要租你的樓。

    租完了還發請帖,請陳將軍務必賞臉。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皇宮,那就是個大篩子,任何事都瞞不過有心人。

    在陳沐想像中勸說隆慶皇帝向萬全都司派遣內官並分賬是件很困難的事,卻沒想到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皇帝眨眼就答應了,而且非常明確地告訴自己,他很缺錢。

    如果照陳沐原先的看法,皇帝缺錢挺好的,但現在不一樣。

    當他身處這個時代,作為拱衛皇帝的大將而出鎮宣府,他侍奉的皇帝非常明確地告訴自己他缺錢,陳沐認為這是他的恥辱。

    是的,當困頓驅使他的皇帝不顧臉面地坦言自己很缺錢,陳沐認為這是整個大明帝國皇帝以下每個生活富足之人的恥辱。

    是高官貴人以千金萬銀相互餽贈,當名相良將斥資千金購名姬美女玩樂,他們是恥辱的。

    是揚州豪商登上山巔灑下金箔以賽風,當京城美婦爭戴穿誥服置酒燈市,他們是恥辱的。

    也是當陳沐想到自己衛港裡埋著十幾萬兩白銀,他的皇帝卻因缺錢而發愁,這更是他的恥辱。

    在封建時代,這件事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以他的動作很快,書信在年前傳送宣府,大年初二京師街上就已有精挑細選能說會道的軍余走街串巷,帶著驢車挨家挨戶推銷蜂窩煤與煤爐,並拿下訂單。

    這對京中原本固有的煤炭生意衝擊可想而知,他們哪兒知道什麼是推銷、甚至什麼是營銷啊!

    所以名叫杜高的商賈找上門來,別無所求,只希望陳沐能給他們留一口飯吃。可以想像,洽談非常愉快。

    煤爐分五錢銀、一兩銀、三兩銀三種,蜂窩煤定價千斤一兩八分銀,順天地界原有的煤商,陳沐直接把制煤方法告訴他們,他們則在蜂窩煤與煤爐印上合興盛三字,每賣出一千斤,萬全都司抽六分銀。

    「你不怕他們黑你的錢?」

    鎮朔將軍府邸外臨街觀燈樓上,徐爵小聲笑道:「你怎麼知道他們能賣多少煤?」

    「那是內官的事,陳某隻需要相信內官能拿到順天各個城池、交通要道運煤驢馬車的進出登記,這事倘若徐兄去辦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陳沐拍腿仰頭提壺飲下烈酒,伏身憑欄遠眺天邊黑夜裡炸開絢爛煙火,大笑道:「當然也可以為了躲抽分押著煤車專走深山老林,他們要真這麼賣力,陳某也認——我就沒想過銀子這麼容易掙!」

    「這話應當徐某說吧!」

    徐爵撇嘴,對陳沐道:「你那手到底是咋生的,乾爹說你就給人家一個奇形怪狀的破鏟子,人家就得為這個一年給你少說七八萬兩。」

    「你也算是奇人了,先前你在京城底下放炮,乾爹說你要是文舉人,就該做工部侍郎;這會可好,游七你認識不?張閣老身邊辦事的,前幾天哥哥跟他喝酒,說你比張筆峰還聰明呢。」

    張筆峰,是現在京師掌管全國錢糧的戶部尚書張守直。

    「喲,這可使不得!」陳沐笑笑,調侃道:「陳某何德何能,這幾分小聰明要在張尚書那位置上,是要禍國殃民的……話說回來,兄長哪日有空,就在這觀燈樓,小弟做東,老兄做個中人引薦那位游老爺,如何?」

    徐爵笑笑不說話,推開身邊陪酒的美婦,邁步走到前頭,不回答陳沐的話,道:「禍國殃民,倒說的是,你萬全都司什麼都不用干,就靠幾個內官兒,年前年後幾日裡就把順天煤價抬高八成,百姓不知道就罷了,知道怎麼回事是要戳你脊樑骨罵的!」

    「外行兒了吧!」

    陳沐學著徐爵的口氣笑了一句,攤手給他算道:「過去燒煤餅,五口之家燒水做飯,刨去木炭、秸稈,普遍要用四五百斤煤餅往上,算銀四分;如今燒煤球,一樣的消耗,只需二三百斤,算銀三分上下。」

    「你以為在陳某賣煤球這事裡受害的百姓,不是,百姓得利、陳某得利、內官得利、陛下得利,你知道誰虧了?」

    徐爵被陳沐說蒙圈了,胖臉皺成一團,琢磨半天對陳沐道:「你把本兒弄低,花錢更少,用的更久,那誰也沒虧啊,誰虧了?」

    「豪商虧了,就是前些日子送上門來從陳沐手裡拿煤鏟的那些人虧了。」

    「不對!」徐爵十分認真,並有抓住陳沐紕漏的快意,道:「你算錯了,你說了,過去煤價千斤一兩,煤商能賺一二分,現在煤價一兩八,就算你取走六分,他們卻也能賺四五分,商賈沒虧。」

    「但也沒賺啊!」

    陳沐笑笑,仰頭看了很久的煙火,才幽幽道:「百姓用的煤球總數少了,會少一半。他們都是聰明人,現在以為自己賺了,將來發現自己沒賺,沒賺就是虧了。」

    「以後戳陳某脊樑骨的絕非百姓,是這些人,名號我都已經替他們編排好了——陳扒皮!」

    徐爵癟癟嘴,被陳沐噎著好半天沒說話,末了才道:「游七可不喜歡見生人兒,算了,要別人也就搪塞過去了。他喜歡見生人,但我才不給你當中人,除非……咱錦衣衛的弟兄苦哇,你這趙公明下凡,不給哥哥支個招兒?」

    陳沐提著酒壺大笑,轉頭拍拍徐爵蟒袍撐出的大肚子。

    「好辦,給老兄下鍋煎了,錦衣兄弟上下少說五年不用買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7
第七十七章 幕府
               
    「我就干他娘了!放假也能上報紙?」

    陳沐想像中的陳扒皮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其實根本不必等到那個時候,因為上元節的十日假期還沒結束,陳將軍就再一次佔據邸報大量篇幅,用他的話說,就是上報紙了。

    這確實是報紙,明代發行邸報的地方是報房,發行主要兩種刊物,一為對官吏的邸報,指任上官、致仕官、乞養官、滴戍官、待罪官等。以層次論,上自首輔、次輔、閣臣、大小九卿,下至縣令及縣令以下的典簿、吏目、釋垂、訓導等。

    這是自漢代起根正苗紅的邸報,大批量、持續久的手抄報,官府對這種邸報有嚴格限制,其中分數道檔次,不同的人收到的邸報有不同的東西。

    就像陳沐收到的邸報,其上刊載多為朝廷奏疏與九邊兵事,而大多官吏收到的邸報中嚴令不得出現九邊兵事的,其實這個相當於這個時代的內部文件。

    二則對民,是指報房賈兒、及以傳邸報為生者,為搏錨株之利,賣於欲搏酒食資者的報紙,也是邸報,這種報紙多為他們尋人撰稿,上至皇家之事、下到市井奇聞,什麼都寫,賣於酒樓,在百姓間傳播。

    算是說書的另一種形式。

    後者皆為雕版印刷,市場化較為原始,比方說廣州府就沒這東西,但順天府有。

    兩種邸報,不論哪一種,在陳沐看來都非常之不專業,當然了,在這個時代來看這是陳沐見過最優秀的刊物。但其也有歷史侷限性,比方說別管是縣、府、道、省,別管一個縣還是數個省,提到旱災,必稱『赤地千里』,提到水災就是『頓成澤國』,饑荒則是『餓俘載道』,蟲災就是『飛蝗蔽天』。

    尤其這次上報紙的經歷,讓陳沐都想辦報紙了。

    與以往遭受彈劾不同,這次他登上的不是官方邸報,是報房私發民間的雕版報,撰稿人是國子監生員趙士楨,洋洋灑灑介紹了此次煤價上漲八成的內情,稱陳沐為白狼將軍,文采極好且極精數術,基本上把陳沐此次操作的路數摸清。

    而且,還說陳沐是空手給皇帝引來白狼……這個人把陳沐的想法都掀開了說,按道理是得罪了陳沐的。

    但他沒有。

    因為白狼是祥瑞,只在君主有道時才會出現,這顯然是褒義詞,能給皇帝空手引來白狼,可謂是對君臣最大的讚譽。

    「去查,這趙士楨,是個什麼人。」

    陳沐現在已經對上報紙這件事不怵了,自從來了北京,他能以各式各樣的原因長久佔據邸報,如果把邸報上其他事情比作流水,那他就是一直立在兩岸的青山。

    南兵北調,上報紙;鎮朔將軍炮,上報紙;最年輕的鎮朔將軍,上報紙;

    單騎出塞,上報紙;單騎出塞結果活著回來了,上報紙;

    膽大妄為想逛御花園,上報紙;膽大妄為而且真的逛了御花園,還是上報紙。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節長假,本以為過年了、放假了,言官能消停會兒,並沒有。

    給事中彈劾陳大炮不務正業,觀燈樓租金太高,上報紙;值此俺答議和重要時機,不修邊事企圖以奇技淫巧帶壞皇上,彈劾、上報紙;真的以奇技淫巧帶壞了皇上,彈劾、上報紙;當然也少不了讓京師煤價升高八成,還是得上報紙!

    陳沐整天就窩在京城的深宅大院裡貓冬,但他覺得整個順天府都流傳著關於他的傳說。

    去年科舉進士是誰,京師挑十個人問,裡面至少六個不知道,但要問陳沐是誰,十個人裡至少有六個能興高采烈地說上半個時辰。

    沒辦法,鎮朔陳將軍就是言官之友,他身上太多話題了,隔一天揪出一個彈,能連著彈仨月。

    而且關鍵在於,人們知道,彈劾這傢伙不得罪人,因為屁用都沒有,所以才總有人彈劾。

    彈劾是個挺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有的人整天挨彈,但是沒事,尤其在人得勢時,非但沒事日子還越過越好;可有的時候一封彈劾,就足夠讓人從九重天栽到塵埃裡。

    比方說被閣臣截下的那封,彈劾南洋衛指揮使陳沐私扣海關,幾個字就有千斤重。

    那不是最關鍵的,只是個彈劾的開頭,如果閣臣拿出去議了,後續彈劾他的奏疏可就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想進御花園了。

    但因為沒有議,人們就知道風向,彈劾他的奏疏就變成這些無關痛癢的小玩意兒,想辦法巴結他的人,也隨彈劾與日俱增。

    「軍爺看這團扇,奴家聽說你要找趙士楨。」

    陳沐坐在書房盯著邸報琢磨事情,顏清遙邁著小步端來老廣熬湯,邊笑著讓他暖暖身子,邊從腰間晃著團扇擺到桌上,問道:「好看麼?」

    圓扇琉璃柄,挺精緻的小玩意,看上去挺貴重,扇面上提了明代三才子楊慎的臨江仙,筆鋒極壯,看得陳沐幾乎要唱出聲來——滾滾長江東逝水。

    「買的,人送的?」

    「這可買不到呀!這樣一柄扇子,若無字,尋常扇店可二兩銀可買一柄,但有這字,京中三十兩都買不到呢。」顏清遙笑著抬手指向扇上提詩,「京中最年輕的才子名士,趙士楨所提,都說他的字是骨騰肉飛,你看這多好看。前日奴家與徐指揮夫人飲茶聽戲時給的,唉。」

    「這扇子拿在手上可不容易,軍爺是不知道,那兩口子像害了失心瘋一樣!」

    顏清遙眼珠瞪得溜圓,道:「大冬天正月裡!老娘這輩,不,奴家就沒挨過這樣的凍,聽吳兵備家李姐姐說這禮儀呀,平日裡閨中密友互相贈些東西,有盒子的不打開、沒盒子的就要當場試,顯得歡喜。徐指揮夫人居然送扇子!回來春巧兒說嘴唇都紫了。」

    「她送你扇子,你就拿著扇?」陳沐差點被溫湯嗆著,咳嗽兩聲才笑道:「傻姑娘誒,她送你就收著嘛,不扇她能怎麼樣啊?咱也不能吃虧,這就叫人去市面上找,找個更好的扇子,讓她也扇去!」

    顏清遙自是知道陳沐的壞心思,她的軍爺和徐爵指揮使那就是倆損友,見面笑嘻嘻,心裡互相罵,就是倆壞蛋湊一塊了!

    小掌櫃老神在在地搖頭,「這會兒送她肯定不扇,還不知道怎麼再背後笑呢,等夏天,等夏天給她送,給她送棉襖!」

    想出這個主意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顏清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陳沐,興奮極了,「軍爺,行不行?」

    「我覺得不行!徐指揮使什麼身份?他夫人的身份,咱夏天能給人家送棉襖?」

    陳沐沉吟著搖頭,接著翻箱倒櫃弄出快腰牌,開門丟給門口家丁,道:「等開市,拿腰牌去內市,找最好的貂裘,兩身。」

    說完陳沐才轉頭對小掌櫃笑道:「棉襖是不行的,送貂裘,咱給他備著,夏天好好捂捂!」

    「你好煩!」

    顏清遙白了陳沐一眼,心裡鬆下來後給陳沐捏著肩膀問道:「奴家想說的不是這個,他的字很好,有才學又年輕,身份又只是士子諸生,正是落魄的時候,軍爺身邊沒有舞文弄墨的賓客,那些案牘勞累之事不如交給別人,何不請他做幕上賓?」

    「幕上賓?」

    陳沐微皺眉頭,他倒沒往這方面想,但如果能讓這個人為自己所用,這個人的好腦子非常重要。

    顏清遙說的有些道理,陳沐沉吟著點頭,手指在團扇臨江仙題詞上頓頓,修剪潔淨的指甲透過團扇與木桌交擊發出篤篤響聲。

    「你說的對,他很聰明,就這麼辦!我在宣鎮做事需要這樣的人,我總兵幕府邀其入幕,他這個頭腦,是可以做大事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7
第七十八章 搭救
               
    自春秋起,就有幕府這個詞,至漢代在長官擁有征辟察舉權力的條件下,幕府幕僚形成定製,直至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廢止辟舉,幕僚在歷史長河中才勉強隱去。

    這使得有明一代,所有的幕府幕僚都與先代不同,幕僚與幕府長官的關係不像古代完全人身依附的家臣幕僚,而多為上下級關係。

    不過這也不是說幕主與幕僚完全沒有過去的賓主之誼,有時幕僚與幕主在官場依然有同進同退的模樣,只是少了許多。

    自漢至趙宋,幕僚只有一種,他們都有官方身份,同樣受幕主征辟,以其智、力為幕主籌謀。

    但到了明代,幕僚則分為兩種,一是擁有官方身份,但實際只是上下級屬吏,諸如陳沐麾下的萬全都司斷事等屬吏,那都是他的幕僚,但與他沒有其他關係。

    二是由幕主私人聘請,同進同退,是真正的幕賓卻沒有官方身份,所以也稱此為士子游幕,比方說戚繼光的陳文治、胡宗憲的徐渭。

    不論如何,邀請幕僚對賓主雙方都是大事,馬虎不得,甚至還有一套已成定製的禮儀。

    延聘最重要的是禮數週全,為此陳沐專程親筆做聘書一封,備下聘禮錦繡四表裡、琉璃壁一雙,專門派人攜銀牽馬前往國子監,並說了如果趙士楨答應下來,另行迎接。

    事情置辦地周全,趙士楨那邊更為容易,當日便上馬叩門,求見陳沐。

    趙士楨年不及二十,有秀才的身份,去年秋闈並未參加,目下正在國子監學習,遊學京師,以寫一手好字而在市井得名,多有達官貴人重金求其提字,非常年輕有為,但又算不上神童。

    一番正常的延聘禮數下來,到了陳沐要為其安置在宣府的住所時,趙士楨堅辭不受,對陳沐道:「明公對小生看重,在下感激涕零,但房宅大可不必,只是聘在下為將軍書記,何必如此勞師動眾?」

    陳沐啞然失笑,問道:「你以為陳某聘你來是為代筆寫信的?」

    趙士楨抿抿嘴唇,沒有接話,但神色已經把意思表達地非常清楚——你不找我寫字,還能幹嘛?

    陳將軍的延聘書寫得那是叫個目不忍睹,如果不是知道信是陳沐寫的,趙士楨根本看不下去。再加上陳沐是如今京中話題最多的人物,關於他的傳聞也多得數不勝數,在那些傳聞當中最讓趙士楨記憶猶新的無疑是陳沐的奏章。

    坊間傳聞,陳將軍給皇帝寫手本,要經由兵部大員潤色一番才能呈交皇帝,不然皇帝也看不下去。

    當然在這個故事裡人們都以為表達的是陳將軍的聖眷之隆,但趙士楨在看到陳沐的親筆書信後才明白童話裡都是騙人的,這字兒不潤色一番根本不能看。

    苦了譚部堂。

    「真以為陳沐請你是來代筆寫信啊?」陳沐笑著搖頭,在書案上翻找片刻,尋到那封雕版邸報,道:「我是看了這個,你聰慧有智,而且會收集旁人不在乎的煤價、甚至可能還親自燒過煤爐,這種務實的秉性在當今時代極為難得,所以想讓你來幫我,不是寫字那些小事情,我認為你可以做大事。」

    陳沐就事論事,卻把趙士楨說得滿面激動漲紅,連氣息都沉重幾分,但他並未慷慨地說什麼士為知己者死,只是重重點頭道:「既然如此,在下明白了,不知將軍幕下還要哪些同僚?」

    「還有幾人,有擅造鳥銃火炮的關匠;有擅長開船的老兵,這個是俊雄,還要一個在海上不知去向;一個乾兒,在呂宋學種瓜;一個養兒在戚帥門下學帶兵;還有書生叫謝鳴,和尚叫天時,都在南洋。」

    這些人可以算幕僚,也可以不算,但他們的性質是一樣的,受陳沐私聘,是隸屬於他的人。

    「明公帳下,竟無籌畫之人?」

    趙士楨驚了,講道理一鎮總兵,不開幕也就罷了,但凡開幕帶兵打仗的,身邊怎麼能沒幾個出主意的?像陳沐這樣,就是個光桿兒司令啊!

    陳沐倒覺得無所謂,抬手翻著手掌對趙士楨示意道:「你有智慧,也能籌劃,現在陳某有籌畫士了。」

    「在下恐怕是難當此重任的,不過如果明公需要,在下倒有好的人選,是為天下第一等籌畫士。」趙士楨重重點頭,頷首道:「過此時此際,再沒有將他收之幕下的機會。」

    陳沐被趙士楨說動了,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籌畫士,是誰?」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嗎?陳沐可不想把戚繼光招進自己幕府。

    「徐渭!」

    「徐渭啊……」陳沐仰頭靠在座椅上,這個名字太古老了,似乎隔著一個時代般古老,把陳沐拖回在南方與倭寇鏖戰的歲月,「他現在在哪?」

    是誰平息了倭患呢?這不是一個人的功勞,是譚綸、是戚繼光、是俞大猷,也是當時的總督胡宗憲。當然,在南倭亂的末尾,陳沐用手銃擊死曾一本、合作林阿鳳,為東南倭亂劃下休止符。

    但這件綿延數十年的大事件裡,陳沐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說這是一個趨勢,沒有他別人也做得到,最關鍵的人,是胡宗憲。

    那麼徐渭又是誰呢?他是明代三才子之一,畫藝當世無雙,他的軍事才能可與其畫藝相提並論,他是胡宗憲的幕僚,在東南平倭一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對陳沐來說,那是上一個時代的人了,那還是嚴嵩時代,因為鬥爭,胡宗憲作為嚴黨親信在不間斷的彈劾中下獄,最終自殺。他的幕僚也多收到迫害,徐渭在擔憂迫害中精神失常,九次自殺未果,後因懷疑繼妻不忠,殺妻下獄。

    「他被關在紹興大獄,已有六年。」趙士楨剛至府中,尚有拘謹,尤其提及這種大事不夠果決,道:「明公能救他能用他,不過有利有弊。」

    「利是什麼,弊是什麼?」

    「利有二,得用徐渭,就是一利;二來明公朝中少摯友,而徐渭摯友頗多,他能留下性命就在於其友禮部右侍郎諸大綬、翰林院張元忭及京中紹興官吏搭救,此為二利。」

    趙士楨雖年輕,但侃侃而談並不畏人,比小八郎那種野生野長的野孩子不知強到哪裡去,道:「至於弊,則在得罪當朝首輔。」

    陳沐端茶飲了一口,放下茶碗。

    「說說吧,怎麼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7
第七十九章 不必
               
    得罪首輔,大學士李春芳啊。

    徐渭得罪李春芳,那是老輩子的事兒了。他在做胡宗憲幕僚前做過李春芳的幕僚,因同李春芳合不來就辭幕走人,因為這事得罪了李春芳,那時候李春芳還是禮部尚書呢,他不能接受徐渭辭幕,威脅他回來。

    後來徐渭找了京裡的朋友從中調解,才算把事情揭過。隨後他做胡宗憲的幕僚,胡宗憲是嚴閣老的人,誰都沒辦法。但等徐渭下獄時李春芳已經入閣,人們知道徐渭得罪過李春芳,即使有心救他出獄也不敢做。

    可陳沐悄悄掂量了一下……他還真不在乎。

    只要不是高拱和張居正,他誰都不怕。

    那位就是內閣的受氣包,雖說是首輔,但底下倆次輔一個高拱一個張居正,哪個首輔攤上他倆能舒服了?

    徐階下台的時候,李春芳對張居正掏心掏肺地說:徐閣老都這樣了,我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

    恃才傲物視春芳如草芥的張閣老會說什麼,會安慰嗎?

    才沒有!

    張閣老說:歲數大了該回家趕緊回家吧,自個兒走了還能保住名聲。

    高閣老呢?高閣老就直接多了,揣摩心意的言官直接放開手腳彈劾,說李春芳『親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職而非分希恩』,是為不忠不孝。

    就這麼狠。

    所以首輔很受氣,成日不敢多言語,該磕頭跟著磕頭、該認罪跟著認罪,沒完沒了且極其密集地上奏疏請辭,偏偏皇帝就不放人。

    趙士楨分析,首輔撐不住幾個月了,八成就在今年走人,陳沐要想救徐渭,最好的時機就是李春芳即將走人而並未走人之時,串聯紹興籍官員,把徐渭的罪名做成充軍。

    這事沒難度,別人代勞即可,真正讓陳沐大展身手的是下一步。不論充到哪裡,能充到萬全防線最好,充不到也無妨,到時候就要靠『欽差鎮守宣府地方總兵萬全都指揮使司僉事總理軍務鎮朔將軍陳』下一條為軍務事的命令:

    近因宣府奉旨練兵拒虜,欠乏謀士,查得某地軍人徐渭有行軍佈陣之能,為此牌仰本衛即將此老先生送至軍前,為參謀之用,毋違!

    這樣一道命牌發下去,全天下不管哪個都督府下哪個都指揮使司的哪個衛所,都得把徐渭好生送來,而且是快馬加急那種。

    陳沐勢在必得,不單單因徐渭有足夠的軍事經驗,來補足陳沐在戰略上的短板,而且他寫公文也是第一等,當年內閣還是嚴嵩時代,嚴嵩沒少因胡宗憲的公文誇獎他,而胡的公文,皆為徐渭代筆。

    最大的問題不是任用徐渭的外部阻力,而在於其本身。

    徐渭有狂病,他自殺了九次,敲碎頭骨、錐刺耳孔、甚至打碎自己一隻腰子,以前心智正常的時候在胡宗憲幕府中就以放蕩不羈而著稱,如今腦子出了問題,過去的才學能保留幾分還是個問題。

    不論如何,陳沐都要等見到他再說。

    攬至自己麾下,能不能用是次要的事情。

    趁最後的假期,趙士楨去拜訪了禮部侍郎諸大綬,代陳沐表達想要營救徐渭的想法,並把方式跟他們說了說,請他們派人在紹興過問徐渭,這事關竅還是在徐渭身上,他要是願意在獄中作畫不想出來,那誰也沒辦法。

    眼看假期結束,正月十八長街閉市後,陳府的車駕也套上駿馬,離開京師前往宣府,京城陳將軍府邸僅留下兩個丫鬟侍奉與幾個僕役,打掃灰塵收拾花草,眼看著入春,園裡的花兒都要開了。

    離開京師的路上,顏清遙如釋重負,在馬車裡一會哼粵地的調、一會唱揚州的曲兒,陳沐有時也聽不懂她的唱詞,不過能感受她的輕鬆。

    前頭有隆俊雄帶騎手引路,後面趙士楨跟家丁學騎馬,陳沐在外面策行幾十里,累了便鑽進馬車歇著,挑了個時機才對顏清遙問道:「京城是繁華之地,本以為離了京師你會有些不樂意,看起來情緒很好啊!」

    他本來是想著入春天還寒涼,讓顏清遙在京城多住段日子,等天暖和了再把她接到宣府,不過顏清遙一定要跟著去宣府上任,開始也沒多想,直到離開京師他才感覺出味道。

    這段日子對枕邊人而言並不輕鬆。

    並不是哪個五嶺以南之人來到京師,都能像他揣著一肚子優越感如魚得水。

    「在京城,跟那些官夫人結交,累了吧。」

    鎮朔將軍如夫人的交際比鎮朔將軍強,跟兵備道吳兌的小妻李氏常伴、住的不多遠就是戚帥夫人王氏、徐爵的夫人、張四維的老婆,她們都有來往,就算是定國公府的夫人顏清遙一同踏了次雪。

    比她們的男人們之間來往還多。

    陳沐跟張四維就那一個餅子的交情,但顏清遙與張四維妻室就不一樣了,商賈大家,顏清遙從小受訓最初的目的就是迎合這種人的喜好,因此頗能聊到一塊去,尤其在陳沐把京師煤價抬高八成之後的十日裡就有三日是她們之間互相來往的。

    「累,倒也不是很累。」

    「妾身從小學的都是伺候人,就像過去照顧酒客,沒什麼累的。」

    小掌櫃揣手抱懷爐,坐在車裡跟著搖搖晃晃,耷拉著眉眼小模小樣兒地嘆氣道:「就是跟不上別人呀,就算把人脾性都摸透,也總覺得跟不上。京師是繁華,但繁華裡規規矩矩的紫禁城像座大山,壓得人透不過氣,不自在呀!」

    「徐指揮的夫人霸道、張侍郎的夫人大氣、戚帥的夫人嚴肅……她還總吵人,別人說妾身不在的時候不是那個樣子的,她是心裡苦,見不得別人小妻。」顏清遙撇撇嘴,「跟她們在一起就矮一頭,跟李姐姐在一塊倒是自在,姐姐也願意教我怎麼和人相處,可學也麻煩,總有自己沒見過的、不懂的講究。」

    「可能以後就好了。」

    陳沐看著顏清遙,心裡複雜有話梗在喉嚨,卻不知說出口的會是什麼,只好沉默良久才問道:「知道為什麼跟不上麼,因為你是在學她們,既然是學,徒弟就比不上師傅,即使學會了,也不是咱自己的秉性,還是要慢人一步。」

    「學她們幹嘛,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我就喜歡你的本性,何必刻意學別人的樣子?委屈自己舒服別人的事兒,咱能不做就不做。」

    「可是不學,她們會笑,不是笑妾身,是笑軍爺啊!」

    顏清遙無可奈何,攤開兩手道:「這世道就這樣,人人都在委屈自己舒服別人,舒服別人再抬舉自己。」

    「可你不必。」

    「那些邸報你看過的,多少人彈劾我,我理他們嗎、我改麼?沒有!」陳沐頗為自得地搖頭,手指向馬車之外,「那些人,他們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是被推著走,眼前被蒙著布,什麼都看不見,所有人組成大勢,然後推著自己走。」

    「可我知道,知因何而生、知可為而無不可為,他們現在不明白,也許到死都不明白,但我知道。」陳沐沒說什麼是他在推別人這類的話,儘管他是這麼想的,但事情還沒做成,所以他不說,他只是對顏清遙十分認真道:「別人笑,就讓他們笑去,無關痛癢。」

    「所以不用學李姐姐、不必學王夫人,她們哪裡能與你相比。誠如你所見,你所見一切有朝一日皆將載入史冊,你活在當下,只需且歌且行,接著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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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準備
               
    當陳沐面前有幾條路時,他總會選擇最難走的那條,天下許多人都是如此,看上去前路有無限可能,實際上一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其實沒得選。

    既然自己早就沒得選,陳沐希望身邊的人能有一些選擇,選自己想做的、而非該做的。

    馬車拖沓不比單騎快馬,何況隨行還有女眷,鎮朔將軍一行十餘眾經昌平榆河驛走宣府,路上累了就歇、乏了就睡,不急不躁地至宣府時,正月底營兵旗軍的恢復訓練已經開始了。

    在宣府東門外二十里,迎接陳沐的是呼良朋,他為新入夥趙士楨互相引薦後便聽呼大熊匯報起宣府在正月裡的軍務情況。

    「正月裡旗軍五日一練,軍務鬆懈得像新卒一般,倒是得益煤事,整個萬全都司的旗軍都過了好年。」呼良朋這麼說著,放出騎兵為鎮朔將軍車馬出警,邊道:「鄧將軍與兩位總兵在年後召集車營騎營在宣府三衛大校場操練,未能前來迎接。」

    陳沐笑笑,擺手道:「陳某也不喜歡這套,只要能練有可用之兵就行,辛苦你們了……宣府的煤市如何?」

    有董氏兄弟、鄧呼二將在,宣府兵事維持過去的程度不在話下,更讓他關心的還是年前才與皇帝談成的蜂窩煤,賣出去幾把鏟子?

    順天府故事讓陳沐對這個時代做買賣,皇家做買賣有了新的認識,他自己都沒想到給人一把鏟子就能年入數萬兩,那還只是順天府。

    宣府呢?

    「那些事兒我老呼哪兒懂,不敢擅做主張,收了信兒的人早就在鎮朔將軍府等著了,他們同朝廷派下的內官談過,也都拿不定主意,現在就只等著將軍回去拍板呢,不光宣府。」

    呼良朋說著搖搖頭,看看左右這才極其慎重道:「是宣府與整個山西,還有寧、甘及山東、江淮。」

    陳沐踱馬前行著突然頓住,擰眉望向呼良朋,詫異道:「這麼大?」

    「王、張兩家與內官鋪開的攤子,他們要讓天下有鹽的地方,就有煤。」

    呼良朋一說王、張,陳沐就知道為什麼能把攤子鋪這麼大了,這是如今的晉商地頭蛇,王是宣大總督王崇古、張是今年由禮部走吏部的張四維,說是兩家,實為一家。

    張四維之母是王崇古的姐姐。

    陳沐在馬上頷首,這才打馬接著走,不過沒再走進城的大道,拐向宣府三衛的方向,呼良朋忙道:「將軍不回府上?人還在鎮朔將軍府等著呢!」

    「俊雄帶車馬回去安置,帶商賈和內官到宣府三衛,陳某在那見他們,衙門和家裡不方便談這事。」陳沐策馬同顏清遙及隆俊雄交代幾句,對呼良朋道:「走,去看將軍們練兵!」

    並不是陳沐要擺譜或是什麼,從剛才他聽呼良朋說了鄧子龍與董氏兄弟在校場練車馬營,陳沐就決定不回家先去看看。雖說過年是放假了,但在別人眼中自己到底是跑去北京逍遙快活,回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該去看看自己麾下的將士。

    至於讓商賈牽頭人與內官到大營找自己,這不是擺譜兒,是應該的。

    這不是後世的商業談判,在這個時代,由他全權負責的事,他就是最大的,何況即使他不是全權負責,他也是最大的。

    他是誰?

    全天下在書文裡能直接叫他鎮朔將軍的人也就百來個,剩下的都要叫全名兒,得叫他這個:

    欽差鎮守宣府地方總兵萬全都指揮使司僉事總理軍務鎮朔陳將軍。

    他可以禮賢下士尋訪於人,但縱使旁人跋山涉水來找他——應該的。

    在前往宣府三衛大校場的路上,陳沐終於讀到去年白元潔從南洋衛港傳來的書信,信裡說成百上千的錦衣衛抵達南洋,搭船出海探訪馬六甲,陳沐笑了。

    這讓他開心地從呼良朋腰間摸出二兩銀子丟給送信的家丁騎手,讓他拿去請人飲酒作樂。

    呼良朋看著陳沐極為熟練地從自己腰間摸銀子丟出去賞人,腦子都歇了,就見陳沐在馬上拍著他肩膀仰頭大笑,他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緣故。

    還能是什麼緣故,誤打誤撞,這成了陳沐北上最大的好事!

    「呼將軍,和東西二洋夷人見過陣仗麼?」

    這急轉彎兒剎得讓呼良朋有點接受不來,不論是他、鄧子龍、白七亦或是那些從南方走到北方的軍士,這半年來他們都近乎瘋狂地學習吸收著北方戰法,因為他們知道有一日是要與北虜見仗的,北方是車騎的戰場,他們這些人都是新手。

    即使陳沐帶來長炮,這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北方戰事模式,但關鍵的車騎不會變。

    即使朝野正大論議和,但他們還拐不過來彎,或者說根本不需要拐彎,傻子都認為議和是為了再戰,到游擊將軍往上的這個層次,他們的認知更清楚,議和,是為趁此時機整頓兵馬,以能戰敢戰來達成不戰的目的。

    呼大熊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在戰場上收拾那些看起來沒他凶悍的北虜,陳沐突然在這兒問他和東西二洋夷人打沒打過,呼良朋幾乎沒動腦子地機械回答道:「屬下與倭寇交戰數次,但不曾與西洋人打過。」

    「會有機會的,呼將軍!你只需做好準備,到時候同陳沐捲土南下便是,一旦南下,咱們面臨的就不是岸上的小打小鬧、也不是單純船艦跳幫刀弓決勝負。」

    「那是海戰憑堅船利炮定成敗,陸上全屏車騎顯威風!」陳沐在馬背上撒開韁繩,單憑雙腿控馬炫耀著磨練數年的騎術,雙拳在胸前對擊道:「那將會遠離閩廣,國與國,在我們的新大陸上對決勝負,哈哈哈!」

    陳沐知道,從錦衣衛下南洋起,就決定了大明將捲入另一場帶來富貴或玉石俱焚的戰爭。當那些飛魚鬥牛為紫禁城帶回馬六甲甚至更西面新世界的情報,節儉的皇帝、奮發圖強的內閣大臣、還有這滿朝文武、天下兆黎——誰能拒絕這場吞噬世界的饕餮盛宴?

    他一心想做的大事終於不再勢單力孤,終於不再是費盡心力拉攏海防將士、團結東南海商、撫援海中巨寇的孤軍奮戰!

    心中那場曠日持久掀翻格局的戰爭終將來臨。

    當整個世界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時,陳沐在東亞明帝國肱骨之地的宣府校場看著他屬下威風凜凜的軍隊,摩拳擦掌,試著露出鋒利獠牙。

    他在準備,他準備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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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自給
               
    這些年的冬一年比一年冷,北方更是如此。跟著陳沐到北疆不過一個冬天,鄧子龍面上便多了風霜,這是練兵必然付出的代價。

    這段日子鄧子龍和呼良朋一樣,除了做自己的軍務,還要做陳沐的事,幫他練兵募兵。

    明軍省一級正統大戰,總兵官領正兵節制轄下諸衛軍、副總兵領奇兵、游擊將軍領遊兵、參將領援兵,稱四兵。

    宣府的正兵被陳沐沙汰老弱遴選掉一批,就得招募新兵。去年和俺答從春天打到秋天,田地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戰事家破人亡,百姓的生計在冬季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募兵尤其容易。

    「散落各地的騎手在年後帶回符合將軍要求的一千多新卒,先編入將軍正軍。照這樣下去,春天還沒過完,就能把兵招全。」這是鄧子龍心裡揣得最大的事了,「還有就是兵部送來的兵器、馬匹,高頭大馬陸續運來兩千多匹,春季還得接四次,合算馱馬戰馬一萬三千匹。」

    說著鄧子龍招來部下主記,把單子呈給陳沐,軍馬七千八百,其中南馬北馬數額相差無幾。餘者為用於輜重的馱馬,其中有一千二百匹馱馬是譚綸臨走前加調,專程為其拉炮之用,選的都是力大體闊的上好遼東馱馬。

    聽戲的老爺子回鄉休假還記掛著他這的事兒呢。

    「嗯,募兵與接應輜重這事很重要,後面咱宣府從兵部拿東西就不好拿了,得靠自己的本事。」

    陳沐沉吟著點頭,他的熟人都離開兵部了,譚綸、吳桂芳都回家了,現在接替尚書的是楊博。這位也是猛人,從世宗皇帝嘉靖八年進士開始,僅有一任知縣和兵事無關,其餘皆為文官武職。

    在二十年前就是兵部尚書,在古北口懟過蒙古首領把都兒和打來孫的十萬大軍,現在老爺子的本職是吏部尚書,兼理兵部事務,大方向上應該沒有改動,只等著譚綸回來就行。

    「將軍,兵部給咱運來的兵器甲冑,還不算壞啊!」

    鄧子龍叫來倆軍士,讓陳沐看他們身上嶄新的甲冑與兵器,墊皮鐵罩甲、臂鎧兜鍪都挺厚實,抽出腰刀也是雪亮做工精良。

    陳沐笑道:「那能一樣麼?咱在南方是千戶副千戶,領的軍械肯定是最壞的一批,現在你是參將我是總兵官,拿的軍械肯定是最好的,這是宣府!」

    「總兵官四軍要用的都是爛東西,拿什麼守邊鎮?」陳沐說著搖搖頭,道:「兵部送來的軍械也就夠營兵配上,四萬衛軍的兵器甲冑是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換句話說,不是兵部給的東西好了,而是衛所軍本身就是三線兵馬,即使在宣府總兵官陳沐麾下的衛軍,照樣輪不到最好的軍械。

    都是逼出來的,現在即使把兵部最好的軍械給他,他也看不上了,因為他已經有更好的選擇。

    用慣了鳥銃就看不上火銃,這道理用在甲冑上也一樣。

    「匠人,有匠人過來了麼?」

    提到匠人,鄧子龍可不像先前說起軍械時興高采烈,偏頭望向一旁看軍陣在遼闊校場上奔走,嘆口氣道:「來了一百多個,更多人還在路上,衣衫襤褸挨餓受凍,有幾個死在路上沒挺過來。」

    「死在路上?」

    鄧子龍搖搖頭,似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說,只是道:「卑職已派人知會宣府境內沿途驛站,讓他們為匠人準備粥棚和炭盆,工地搭了屋舍,派去醫匠,給他們治瘡看病。」

    一百來個人裡死了幾個?

    陳沐的臉陰沉的可怕,對趙士楨吩咐道:「代我撰文,發沿途諸驛。讓他們對前來宣府的匠人路上好生照顧!黃河以南,施以便利;黃河以北,但凡匠人沒有棉衣、無食果腹,讓驛站都照顧好,切不可再出現匠人病死餓死之事!」

    出乎意料。

    這讓他驀然想起關元固帶著倆兒子在清遠找他時候的情景,背著工匠箱,父子算收拾了家當從千戶所找到在外面驛站當值的自己,他們那也就走了幾里路。

    與這不同,他此次招募匠人天南海北哪裡都有,就近的北直隸,遠的要到川蜀兩廣,他們從那邊過來,何況還要在年關趕路,路上遇到的艱險可想而知。

    此次調度匠人是陳沐借由老上司張翰,令發自南京工部,徵調天下各類匠人。論技藝,他們是精英中的精英,在這個沒人重視匠人的時代,他們在陳沐眼中都是瑰寶。

    一個都不能少!

    「稍晚些,我去看望那些匠人——他們來了。」

    正說著,就見頂盔摜甲的隆俊雄引數騎家丁,帶車馬策入校場邊沿,陳沐對鄧子龍道:「買賣煤礦的商賈和內官來了。」

    王張兩家派來的商賈姓沈,名叫沈江,年歲很長,是有名的鹽商。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宣大總督王崇古的姐夫。

    「聽聞將軍單騎出塞的故事,令老夫心折不已,早就想面見將軍,在宣府等候將軍很久啊,今日終於見到了!」沈江並不像陳沐印象中肥頭大耳的商賈,體態勻稱健碩,雖年歲已高卻精神煥發,對陳沐笑呵呵地抱拳道:「老夫沈江,拜見鎮朔將軍!」

    在沈江後面,三個內官既有如沈江般年長者,也有如陳沐般年輕者,一一向陳沐行禮,其中年長者對陳沐道:「來的時候馮督主與咱說了,煤事主在兵事,二來是陳將軍對宮中的美意,這是件好事,不能被人壞了,凡事要聽陳將軍的。」

    這三個宦官都是御馬監在職的宦官,放在別處也是八面威風的人物。

    「幾位請坐,陳某不是有意折騰長者,這事為皇帝辦差,在府中談就不合適。」雖說是校場,但也有三衛的衙門,陳沐引四人進衙門,帶著趙士楨入座,對幾人道:「陳某沒來時,幾位應當已經談過了,我聽說要將蜂窩煤買賣做到甘寧還有兩淮,怎麼談的,幾位說說吧。」

    「將軍在京師給煤定了價,攤子鋪多大,老夫也不能壞了將軍的規矩。商市老夫已與旁家談妥,綢緞、銅料等事都讓與旁人,他們則在煤事上讓沈某一步,關竅就在定價。」

    沈江侃侃而談,看著陳沐道:「順天、宣府,是將軍主事,將軍給順天的抽分是底價千斤一兩八,抽三成三分。那宣府也是如此,也給將軍抽三成三分,宣府順天之外,將軍抽一成,如何?」

    聽沈江這意思,是要把事情全都包攬下來,不過這分成其實比陳沐想像中差不多,畢竟他就賣個鏟子。

    陳沐問道:「這些抽分,順天陳某算過,一年抽分應在萬三千兩上下,宣府的怎麼算、北直隸山西怎麼算、它們之外又怎麼算?」

    「宣府一年七千兩,山西一年、北直隸一年七萬五千兩,之外一年應在二十五萬兩上下,合一年三十二萬五千兩,這是最少。」

    陳沐緩緩頷首,扣除給皇帝的一部分,宣府軍費能自給自足。

    「既然如此,先墊付一半、剩下一半年中給陳某,今後每年二月、八月交付三十二萬五千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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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代筆
               
    明代邊軍供餉來源及其複雜,比方說宣府,得到軍餉的渠道包括軍屯、民運、開中、京運、捐助多種。

    俸祿來源不一,各級分工明確,形成層級清晰、聯繫緊密的供應鏈,但凡其中哪個鏈條出現錯誤,就會導致兵糧供給不上。

    如戶部不給全餉、工部不給軍需、兵部不清兵額,結果就是像如今這樣,兵變層出不窮、將帥債台高築,供餉與用餉部門矛盾越發尖銳。

    究其原因,是因正處在大變革時期。

    明軍從生產者,變成國家供養的純消費者,同時在北方來看,客兵募兵的增加,帶來一系列包括武官地位、兵將矛盾的變化。

    這是陳沐亟待解決的問題。

    煤礦產業,能給宣府解決問題,但治標不治本,同加派賦稅一樣,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掉邊軍軍餉急劇增加的大難題。

    歸結根本,陳沐認為還是軍士身份才是解決之道,把他們從消費者再帶回生產者,關竅還是在明朝最多的軍人群體,衛所軍。

    「南方衛所一個織絲廠就能盤活,北方不行啊!」

    陳沐從工地看望挨餓受凍的匠人隨後又去萬全防線監察各衛,同時放間使出塞收集北方情報。等他再回宣府,很有一番感慨。

    沈江肯定是覺得陳沐黑的,不過他也聽出陳沐的意思,這位鎮朔將軍對銀兩數目很滿意,打算今後就以這個定價了。

    新任幕僚趙士楨是好學的很,宣府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新的,起先還怕鎮朔將軍府的工作處理不好,來了才知道非但不難,而且還有趣的很。

    陳沐給他安排了五個親兵,一個照顧生活起居、兩個識字會算的做書記副手,另外倆人兼任宿衛、馬伕、傳信,日常工作就是跟著陳將軍走走這兒、看看那兒,處處新奇處處有趣,正符合他青年人的好奇。

    「將軍在南方衛所,做絲織廠,盤活?」

    「先喝兩口水,來人拿紙筆!」陳沐端著溫水飲了兩口,這才對趙士楨道:「現在的衛所,是死的。說出去是咱有百萬大軍,可實際兵員呢?基本差個四成是正常現象,算正軍六十萬吧,這些旗軍和他們的家眷,百萬人對國家有什麼用?」

    「要說是平民百姓,他們所能提供的賦稅勞役,遠不如百姓;要說是軍士,他們在戰爭中所能發揮的作用,又遠不如軍人!像雞肋一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能眼睜睜看著衛官貪瀆,所有人知道,但誰都辦法解決!」

    將軍府差役將紙筆送來,趙士楨正瞪著眼睛聽朝野所云治衛第一人講述他眼中的衛所,原本目不轉睛地認真聽著,見到送來的紙筆卻又不禁將眼神挪了過去。

    紙是上好五色粉裁成斗方,但筆不一樣,用的是工匠常用的硬炭筆,只是木片稍顯精緻。趙士楨不是沒見過這種筆,他只是沒見過這種筆抓在將軍手上。

    陳沐提筆就在紙上寫寫畫畫,而且筆跡要比他用毛筆是強出許多倍,他才不理會趙士楨的新奇,接著說道:「現在的衛軍,表面上看一年能給兩京一十三省供些米面賦稅,可實際呢?」

    宣紙上像圖案分叉,寫著旗軍、小旗、總旗、百戶、千戶等官職名稱:「層層盤剝,重私室而輕公室,一個衛普遍耕種田地只有一半,這些田地還不是都能耕種的,在南洋衛,我見過軍田被劃到海裡;在萬全我見過軍田劃在長城外,呵。」

    「不是說劃在長城外不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好事,但這和言官說話一樣,聽聽就算了,旗軍不敢出塞耕作,那就是屁用沒有。盤剝的結果是什麼?」陳沐在紙上重重頓頓,道:「四口之家一月發米八斗,旗軍養家餬口的米糧都不夠,他們拿什麼來供給正軍?」

    「朝堂上總說一個指揮使沒有兵不行,這幫人就養個三五百家兵,好像是能打仗了,大家都免為其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其實呢?一衛指揮使本該有五千六百精兵啊!」

    趙士楨點點頭,他也很受陳沐這種銳意進取的心態鼓舞,這就是他跟陳沐來宣府的目的。所謂士人遊幕,沒幾個人是單純為幕主做事,他們也是借這個過程學習、磨礪自己,用聖賢書中學到的道理見微知著。

    在這一點上,趙士楨對陳沐這個幕主絕對滿意,他能學到很多東西。雖然這個將軍有點浪費,多好的紙啊!他就拿著炭筆在上頭寫寫畫畫。

    「明公欲重振衛軍,首要在銀兩,如今銀兩已有,又該如何著手?」

    「就像陳沐開始說的那句,南方一個織絲廠就能解決問題,但北方不行。」陳沐抬手笑了,「所以要有萬全軍器局,軍器局下屬有做軍服軍被的毛紡廠、做鳥銃火炮的銃炮廠、做刀矛甲具的鎧甲廠、訓練馴養駿馬的軍馬場。」

    「毛紡廠下屬被服,這個是可以給都司盈利的,除供給都司被服的棉衣棉被外,還能羊毛織毛線、毛線織毛衣,再賣到外面;銃炮廠……怎麼了?」

    陳沐說到毛紡廠,見趙士楨欲言又止的模樣,隨即發問,趙士楨有些尷尬地問道:「將軍,那羊毛,從哪兒來啊?」

    「你覺得我能吐羊毛不?肯定從塞外弄來,所以我還得去找俺答。」

    「銃炮、鎧甲廠需要鐵,要有下屬的煉鐵鍊鋼廠,所以這次叫來的匠人裡有造爐、打鐵鍊鋼的能手,除了他們還有做磚的,開磚窯。景德鎮瓷工知道怎麼耐火、也知道怎麼升爐溫,萬全用他們的技藝煉鐵炒鋼。」

    單單這個談不上多優秀,但如果把車床攢出來,加工上就不一樣了。

    「這個在供給軍用後,也一樣能為民用賺些錢財,這些錢能反哺馬場,馬是花錢的東西,但必須要弄,以後還指望著這給我改良馬種呢,西洋有高頭大馬,它們能拖重炮。」

    趙士楨聽得蠢蠢欲動,眼下陳沐手上活兒多得無數,顯然他來的正是時候,陳將軍說這些總不會是沒意義的顯擺,總有大任交到自己身上。

    結果陳將軍揮手下一句就把趙士楨噎了回去。

    「這些事你都幫不上忙!」

    沒錯,陳將軍就是沒意義的顯擺,借由顯擺給他自己整理好思路。

    「不過眼下還有另一件事,這事確實需要你去辦。」陳沐看著失望的趙士楨笑了,道:「我要給內閣與皇帝上書,在萬全都司辦講武堂,訓練小旗以上、指揮使以下的將領,手本已經寫好,你來謄寫一份。」

    趙士楨耷拉著眉眼看向陳沐……還說讓我來不是替你寫字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三章 構圖
               
    講武堂嘛,袁宮保的東西,陳沐覺得名字很好,借來一用。

    旗軍戰力低下的另一個原因陳沐在清遠時就知道了,下級軍官軍事素養太差,即使在百戶一級,知道如何指揮作戰的都是鳳毛麟角。

    沒有家學淵源就沒有學習渠道,只有在生死之間慢慢體會,這種效率多低?

    可辦軍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南洋一直想做,但即使到他離開南洋衛都只是把軍校限定在軍學之中,沒有自己獨立的框架,因為南方戰事不如北方緊迫,即使是張翰都不會支持他大辦特辦。

    但北疆不一樣。

    從皇帝到大臣,都深受北方威脅的苦楚,而且在北方將官地位是明顯要比南方將官地位高的,比方說如今北方加總理銜的兩個官員,分別為薊遼總理戚繼光、宣府總理陳沐。

    他是練兵總理,練將校自然也是其分內之事,這不是在南方單純一個指揮使或者都指揮使就能搞定的事,但在北方他能。

    除了稟報內閣,在這件事上他還耍了個小心眼,在直達宮廷稟報皇帝煤事談成,內官與王崇古姐夫說一年能歲入三十二萬五千兩,其中八至十萬可入內庫的書信中,他把這些銀兩要花在什麼地兒以及前景向皇帝匯報了一遍。

    這前景與花錢的地方,自然就有其要開設講武堂的意思,同書信一同送去的,還有沈江先期墊付十六萬兩千五百兩中的四萬兩千五百兩。

    點派家兵步騎千人,由原旗軍統率隆俊雄、原蠻獠軍統率向飛一同押送至京,估摸著車馬進京,陳沐在衙門裡好好洗了把臉——估計車馬進宮一個時辰後,言官的斥罵也就該到了。

    向飛是跟著白七一塊來的,他是永順保靖地方的土人首領,被白元潔招募麾下,作戰勇猛武藝高強,又隨白七一道送到陳沐手下聽用,白七把他們帶過來,陳沐就沒讓他再管蠻獠軍的事,轉去率領從老王那接手的騎兵隊,這支家兵就直接受向飛統率。

    陳沐的兩千家兵構成簡單的很。

    五百南洋衛旗軍,一支使用最好的火槍、最好火炮的部隊;

    五百蠻獠軍,除五十桿鋼刺重銃外,其餘四百五十人皆為冷兵器,熟悉山地、河流作戰,作風強悍但對火槍火炮並不熟悉,也是步兵。

    五百斥候騎兵,在拒馬河受損三成,回到宣府後募兵補足,戰馬配齊。既不如蠻獠軍勇敢,也不如旗軍善戰,比較上面兩支部隊除了四條腿跑得快,沒有任何優勢。

    最後五百人的成分就複雜了,有一百陳沐從南方帶來的家兵,作戰經歷不多,他們是陳沐的近衛,經常擔當傳信、儀仗、護衛、傳令之類的使命。還有四百人是從拒馬河之戰的礦工裡挑選出的施工能手,算是陳沐麾下的工兵,也擔當輜重任務。

    四部家兵,能構成基本的作戰單元,應付戰場上出現的各種麻煩。

    宣府近來熱火朝天,正月一過,地上凍土隨之消解,宣府西南永定河流域的軍器局工地再度開工,由總設計師陳沐監督、從南洋衛乘船趕來的關尊班也到了,依照香山軍器局的格局,加以擴大在永定河流域施工。

    不過因接近春耕,軍余都要開始忙農事,主要由家丁裡的工兵隊和趕來身體良好的匠人工作,進度緩慢。

    關尊班來的可不像那些普通匠人,穿著破衣爛衫千里迢迢趕來小命兒都丟一半,這位是陳將軍重用的大家匠,陳沐給的俸銀就多,從肚子被炸膛劃個豁口撿回條命起就很受陳沐重用,在南洋一聽陳沐召他,屁顛顛就跟著漕運送炮的船來了。

    一路都沒受委屈。

    一來就接受督造萬全都司軍器局的大工程,關尊班聽著陳沐的命令眼都直了。

    萬全都司軍器局的攤子支得太大!

    同這相比,南洋衛軍器局就是個小玩意兒,單單用工,這邊就比南洋衛要多十倍不止。

    畢竟南洋是個衛、萬全是都司。

    先實地考察沿線河流情況,根據流速把地址向北挪了七里,帶著從南洋衛趕來的幾個手下工匠,三天三夜沒闔眼把構圖給陳沐趕工出來,這才算睡了個安穩覺。

    等他睡醒,就開始火急火燎地給陳沐介紹構圖。

    「將軍調來那麼多匠人,有這上千各類大匠在,再加上各個衛所的軍匠,至少兩千多匠人和接近三千的學徒,首先要修屋舍,工匠的主要屋舍在中間與河邊,離銃炮、鎧甲廠近。」

    關尊班說著笑道:「估計匠人會有些不習慣,天下把匠人聚在一起做活的,除了幾個大廠和咱南洋,別的地不多。」

    陳沐點點頭,也就朝廷命令的諸如宣化鐵場、再就是北京的一些皇家大廠是集中匠人勞作的,其他地方大多還是小作坊式生產,他說道:「他們會習慣的。」

    「屋舍可惜分兩批修,先修河邊,修好能住,木工鐵匠就可以開始幹活了,屬下是這麼想的。」

    關尊班興致勃勃,道:「他們先用屋舍制小的水力鍛錘、鑽床、鋸木器具,先打鐵件和木件,一旬之後如果需要就能給將軍做鳥銃,平時也能方便後續用工。」

    「北疆鳥銃不急,多長時間能開始造炮?」

    「兩個月,如果料足,四月初就能造出第一批炮,這次從南洋過來帶了炮鐵模和熟練炮匠,只要煉爐造好就能鑄炮。」關尊班說著樸實地笑道:「北疆能造咱的銃和炮,南洋衛壓力也輕鬆點,那邊現在主要是造船和造炮,旗軍的兵甲都配齊了。」

    四月初,陳沐對這個時間很滿意,點頭道:「鐵料是絕對足的,現在不用像過去成日想著把東西賣了換銅鐵,現在咱能直接從戶部調鐵了,都司的礦也都收回來,不用擔心銅鐵料。」

    「那就好那就好。」關尊班聽著陳沐豪氣地說可以從戶部調鐵,搖著頭嘆氣感慨萬千,「過去多難啊,還得靠給人做工把鐵換來,對了!將軍說那個蒸,蒸汽機,家父做了半年,現在已經在南洋轉起來了。」

    陳沐直接省略過小匠人身份地位提高後措辭上稱老關叫家父,瞪大眼睛問道:「轉,轉起來是什麼意思?」

    「就是蒸汽機啊,氣推著一個輪轉得飛快,將軍不是一直想用那個替水麼,確實勁兒挺足的。」關尊班說著拉陳沐往他的屋子走去,邊走邊道:「就是容易炸,來的時候家父還想著怎麼讓它穩下來,我帶著圖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四章 家匠
               
    從構圖上來看,關尊班所言不虛,南洋衛的蒸汽機確實轉起來了!

    雖然也只是轉起來,容易炸掉是因為不知道氣壓何況也沒有洩壓構造,沒有冷凝、沒有添水泵,依然不能投入使用。

    但陳沐覺得自己很偉大、關元固也很偉大。

    在這個世界的隆慶五年,或許是隆慶四年冬?明朝匠人關元固製作出第一台蒸汽機。

    哪怕不能投入使用,但關元固邁步從無到有的第一步,這恰恰是對陳沐來說最難的地方,他知道蒸汽機是把蒸汽熱能轉化為機械能,但他不知道是如何轉化的。

    現在最難的一步已經被關元固做好。

    剩下的問題就只是再向前進步了。

    見到構圖的當日,陳沐提筆寫信派人快馬傳送南洋,請白元潔派兵好生看護關元固的心血,並向關元固提出下一步問題。

    雖然他不會造,但他有一雙能看出毛病在哪兒的眼睛。

    比方說活塞之間還不緊湊,這種問題要他在北方弄出更好的鑽床來解決;陳沐給關元固的任務就是把簡陋的蒸汽機再進一步,把蒸汽冷凝回流、思考添水泵如何運作、怎麼測試內部壓力並適當洩壓。

    陳沐知道,這已經超出古代匠人的能力了。

    他們有極強的專業技能,也有獨特的奇思妙想,不過做出蒸汽機後再做點沒什麼進步的小改良就已經達到其所能達到的最大限度,而陳沐給出的問題已不是這些才能所可以解決的了。

    但陳沐能給出問題的方向,如果讓他們自己找,當然找不到,別說沒有解決方法,就算有解決方法也想不到哪裡有問題,更無從下手。不過這些事在陳沐給出最正確方向之後,最難的問題就已經解決了。

    「大量測試,把蒸汽爐規格與水量定下來,可以在外殼嵌一塊水晶來看水量,測試水消耗時間。加幾個閥門,水量低於閥門,外部閥門打開引水、並釋放爐內部分壓力。」

    陳沐在信裡是這麼寫的,同時還附送給關元固一份虹吸原理的構圖,讓他在南洋試驗。

    他不著急,三年五載甚至說一輩子他都用不上蒸汽機,但這個東西只要出來了,只要能投入實際使用並面向整個天下,將會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媽的,真的心累!

    看著騎手遠走,陳沐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也想辦個學校,掛著格物的名堂教學生些什麼物理、化學,搞出一大堆科學家,弄不好現在都能造飛機了——可他哪兒會什麼物理化學?

    他會的物理,是炮彈出膛能把城磚打碎。

    他會的化學,是火藥點燃能把炮彈推出去。

    由此可見陳沐在物理學上有極高的造詣,論炮彈出膛轟碎二百不外什麼東西,給他一門炮沒人做的比他強;但要說化學?他還沒個古代匠人懂得多。

    他的匠人正在除銀存金。

    因為陳沐想早些讓皇帝見到成果,所以向沈江要銀兩要的急。沈氏雖是豪商,一時半會湊出十數萬銀兩也絕非易事,因此收了市面上很多金銀。

    單純銀兩已經不夠了,還給陳沐送來八千多兩成色不太好的金。

    不是沈江誠心坑陳沐,在道德高於一切的時代,商賈沒有誠信是不能成就大業的。在金銀送來時沈江就說了,這些銀足量,但八千多兩金只能抵三萬五千兩銀。

    老金銀匠人指揮四十多個學徒把金子錘鍛成扁片,隨後一一剪成小塊裹上泥土,倒入坩堝中混以石粉融化,足色的金便能流出來。

    陳沐未穿官袍,裹著貂裘立在一旁看得興致勃勃,對匠人問道:「那石粉是什麼?」

    「看你樣子跟著鎮朔將軍很受重用,也不回來幹這苦差事,告訴你也無妨。」

    匠人興許只當他是將軍府走動的武弁,嚼著檳榔用時常幹活幹裂嵌著洗不淨黑色污漬的手抓起石粉讓陳沐看看,笑呵呵道:「這是硼砂,有這個和土,燒金子就能把裡面的銀吸走,你們將軍的金子就能流出來,重鑄金條金錠。」

    「把銀吸走?」

    「對,銀,這偽金只能摻銀,現在銀都在土裡,等把金都分出來,在拿個坩堝放進一點鉛,就又能把銀勾出來。」

    老匠人說著很是自得,道:「用這樣的法子,金銀都是毫釐具在!」

    陳沐緩緩點著頭,眼裡露出恰到好處的敬仰,這確實很有智慧,接著就聽老匠人感慨道:「你們將軍是真富,這金有的足色有的不足色,老兒還沒見過這麼多金銀……聽說將軍府要招家匠,是真的麼?」

    陳沐在心裡暗笑,果然已經傳出來了。

    他要從這些趕來服勞役的工匠裡再招募一批家匠養著,這次這些天南海北最優秀的匠人受工部調令趕來,為期不過一年,一年後會再換一批過來,因為是勞役,所以沒人給他們酬勞,宣府地方所需供給的也只是給他們提供食宿罷了。

    陳沐養一批人,就是要從中挑出一部分給予月俸,長長久久地跟在自己身邊幹活。

    「當然是真的,不過想做將軍的家匠很難啊,只有技藝最好的匠人才能選上,你們會來一千多人,將軍只招二三十個。」陳沐挑著眉眼笑道:「月俸銀一兩,家裡有學徒的每人另給米面一石,平時在軍器局管事,有宣府地方供給食物。」

    「要是將軍有特別命令做工,每個工時給銀二分的酒茶錢,做成了還有不等的獎賞。」

    待遇對工匠群體來說,絕對優渥,各項獎勵加到一起,再合宣府管吃,相當於一月淨收入三四兩,這甚比他們自己開個作坊收益還高了。

    老匠人狠嚼兩口檳榔,操著湖廣口音道:「這都是最好的匠人!給將軍做家匠,能不能免班匠和勞役?」

    「那肯定免啊!」陳沐哈哈大笑,他就知道匠人最關心的就是這事,這些最優秀的匠人都是因為沒錢繳納工部的班銀,才只能來宣府工作,他揮手道:「朝廷的勞役銀,鎮朔將軍給!」

    「什麼時候招人!」老匠人回頭看了一眼忙碌的工地,急道:「老兒有四個兒子,都有這手藝,將軍收下老兒絕對不虧!」

    「別著急,等人都來了,到時候會統一通知的。」

    陳沐高高興興地走了,兩年,兩年招出個家匠營,天底下還有什麼是他造不出來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48
第八十五章 書信
               
    隨萬全都司進入農忙,諸衛旗軍在一點一點習慣陳沐的練兵手冊,在陳沐看來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旗軍因違反紀律遭到懲罰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從一月上萬次懲罰記錄,到如今一月上千次,這是可喜的進步。

    在陳沐的嚴令下,今年農忙不關正軍的事,全靠軍餘下地干活,因為萬全都司的旗軍變多了。這幾個月各衛指揮使都忙著勾軍,爭先恐後各顯神通地勾軍。

    《旗軍操練手冊》給身在各個位置的旗軍制定嚴格的量化考核標準,但唯獨沒有指揮使的考核,陳沐在今年對指揮使的考核就是——看誰麾下的旗軍多,每月一統計,進步最大的有獎勵且記功,進步最小的有處罰並把自己應得的那份給有獎勵的指揮使。

    接連受處罰三次,換個指揮使。

    宣府的指揮使太多了,每衛都有不下十個指揮使等著座這位置,陳沐不生產指揮使,他只是指揮使的搬運工。

    旗軍多了,軍余也就多,軍田還是那麼大點兒地,這就意味著今年宣府萬全都司給宣府地方、朝廷繳納的賦稅會少一些,這件事陳沐已經將手本奏了上去,總督王崇古沒什麼說的,直接給陳沐批了。

    沒見過哪個總兵官能自帶軍費上任的,陳沐這是獨一份,原本春季需要吏部給宣府京運餉銀三萬兩,因為陳沐的上任,不需要了。

    宣府這邊剛給三萬營兵發下去年欠下的三月軍餉,王崇古愁得腦殼大,思前想後就想到陳沐這剛靠煤球賺了一筆,就派人送信問陳沐宣府今後能不能供給十個月軍餉,由陳將軍從煤款裡折色倆月支出。

    信送到,陳將軍就已經給營兵把今年頭裡兩月的軍餉手把手發了,六萬兩白銀,說發就發,一點兒不帶推辭。而且還打報告說今後宣府地方營兵由宣府管八個月,每年一二、六七月由萬全都司支出。

    除此之外,宣府明面兵額減少兩萬,由十三萬減至十一萬,革除吃空餉,減輕朝廷壓力。

    這事兒讓王崇古剛對陳沐升起的好意轉眼變成慎重,這就是個火箭,你永遠想不到他會往哪兒飛往哪兒炸。

    朝廷兩京一十三省,哪兒沒吃空餉的事?哪兒都有。誰不知道吃空餉的事?誰都知道。

    可誰敢管、誰又能管?

    這是個連帶問題,不是單單一個將帥貪瀆就能說清楚的事,是連鎖性質——戶部給餉不足數、軍兵戰死缺額就不能補、兵部就不願清軍、地方更不樂意拿少餉,然後就出現吃空餉。

    要是單單一個貪瀆,這事早解決了!

    關鍵原因在於宣府在籍軍士十三萬,戶部什麼時候真給發十三萬餉了?他發的永遠都是荒年五六萬、豐年八九萬,兩相一抵,實際上為的還不就是儘量不讓拋頭顱灑鮮血的軍兵挨餓受凍?

    但王崇古知道,任何一個總督都知道,用這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不過是飲鴆止渴。

    終有一日,朝廷財政更困難的時候,發現你十三萬軍兵領七萬餉也能過,那我發三萬行不行?那我乾脆今年不給你發是不是也能熬得過去?

    那好,我先把銀子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真發生這種情況,誰能給朝廷兜底?

    沒人。

    可這事能怪誰呢?怪武將、怪總督、怪戶部?這事真不怪戶部,朝廷就是沒錢,年年賦稅收上來挺多、但花出去更多,每次一統計就是赤字,戶部又不造錢,那就是個拆東牆補西牆的地方,所有人沒錢了都能找戶部伸手要錢,可戶部找誰要去?

    就是把戶部尚書殺了,他也沒錢。

    張翰在陳沐眼中就是明朝官員的縮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機啊,封疆大吏有切身的南倭北虜、國都重臣有糟糕的財政危機,北方蒙古土蠻時常入侵、南方叛亂頻發,還有那屢屢決口的黃河。

    為何百年大計通通不用,單盯著些三年五載蠅頭小利?

    因為整個大明由君到臣都在戰戰兢兢地維持,勉為其難之下誰敢去想百年之後的事?

    眼下三年五載,都過不下去了!

    但像陳沐這樣就好嗎?

    張居正在送給鎮朔將軍的書信中一針見血地指明了陳沐這樣做的不妥之處,這會加大地方權力而影響中心穩定,這並非救國良藥而只是另一層面的輕公室而重私門。

    無非這私門不是趙錢孫李,而是他陳氏罷了。

    儘管陳沐掛將軍印,但他在閣臣心中並非名將,這個不曾考取文治功名的年輕後生在高拱與張居正眼中是要劃分到『能臣』範圍內的。

    名將是什麼?是戚繼光馬芳那樣,朝廷給命令、予資源,他把兵練好,練得別人都不敢來打他鎮守的地方,用政治力量去解決軍事問題。

    陳沐是嗎?

    他沒有,如果不是議和的大環境,陳沐至多是良將,他鎮守的地方將會是雙方衝突最嚴重的爭奪點,他仰仗銃炮堅利,他能贏。

    但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那是勞民傷財的大混蛋。

    陳沐到任地方不打仗,負責解決問題,上任三月,把宣府兵額減了兩萬,為朝廷剩下十萬兩白銀、而且本職工作練兵禦寇還做的挺不錯——這是能臣。

    就是方法非主流了些,所以閣臣是有疑惑的,你這麼瞎搞下去,會不會亂套呀?要不要先穩一點。

    陳沐在寫給張居正的回信中這樣說著:在下深知此非解決之道,但身處此際,革新之鴻才尚有掣肘不得騰飛,且在閣老陳六事皆成之前,徒效奮勇,以此權宜之計撐過一時罷了。

    也許只有給高拱、給張居正寫信時,陳沐心中對這片土地的危機感才能稍有展現,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天資與才能,也處在相應的地方,能看見危機的冰山一角。

    「將軍,這是什麼?」

    當陳沐拿他的狗爬字書稿交給趙士楨,請他謄寫一份派人送往京師時,趙士楨指著書信末尾大片划去遮蓋的墨漬問著。

    陳沐笑笑,道:「總有些心裡話,不足於外人道,沒事,你去謄寫吧,不要管那裡就好。」

    看著趙士楨頷首點頭吹著書信坐在書房主座謄寫,陳沐撐開窗戶任由清冷春風鋪面,院子裡的花開了。

    有些話可以忍住不說,但他不能不寫下來在自己心裡頭過把癮。

    在信稿划去的墨漬下,陳沐曾這樣寫著。

    「你跟皇帝,多喝牛奶、少吃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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