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4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1
第十八章 渡海
               
    苦兀島有嚴酷而漫長的冬天,自年後南北講武堂畢業學員安插當地三衛成為百戶以上旗官,對部下旗軍進行短期的遠航培訓,人們開始知道他們將要去往的地方是什麼。

    「諸君觀圖可知,穿朝東海峽,可抵亞墨利加北,然亞墨利加北部是否為圖上所示,便是陳帥亦不知曉。」

    喜兒哈衛,從宣府陸軍講武堂畢業受皇帝、首輔召見,任喜兒哈衛指揮使、苦兀副總兵的麻錦立在帥台,指著身後輿圖,對前座諸將、其後旗軍道:「我等此番軍務,上報陛下、下慰黎民,探明萬里之外的亞墨利加,在當地設駐防衛所。」

    其實距離有沒有萬里,麻錦也不知道,宣府講武堂沒告訴他答案,但照遠了說總沒錯。

    「諸君所在之地,苦兀島,古稱極北之地,凡歷此次東行之人,必載入史冊,後世子孫亦有容焉!」

    麻錦說著在帥台上張開詔書,高聲讀道:「大明天子詔,凡先入北亞墨利加者,不分華夷不辨胡越,可說漢話為大明子民者,皆記功一級!」

    麻錦說一句便停頓一會,軍陣外圍尼堪外蘭麾下女真騎手便高喊著用女真語複述一遍。

    「登北亞墨利加,千戶以上,可探明地方設立衛所者,設一衛,記功一級。」

    「苦兀島,招民投軍者,准百人,記功一級;登北亞墨利加,千戶以下,可探礦尋金者,開一窯,記功一級;可繪輿製圖者,繪十里,記功一級;可克敵制勝者,逢戰事,記功一級;獻珍稀禽獸者,記功一級;貢華美寶物者,記功一級……」

    麻錦報上一大串朝廷對去往北亞墨利加的記功後,詔書塞入懷中向後退下,麻貴手按腰間戰劍跨步而出,帥台上兩列儀仗高聲喝道:「肅靜!」

    待底下旗官旗軍安靜下來,麻貴這才接著高聲道:「有功者,旗軍升小旗,一功;小旗升總旗,兩功;總旗升百戶,三功;百戶升副千戶,四功;副千戶升正千戶,五功;千戶升副指揮、指揮同知,七功;升衛指揮使,十功。」

    「欲升實授者,立升實授;不願升者,一功賞十兩、集三功賞五十兩、集五功賞銀百五十兩!」

    「欲得銀者,半年船到立給銀;不願要銀者,北亞墨利加,一功五十畝地,在戶造籍,可遷家而居,立賞!」

    麻貴話音落下,低下還沒什麼大動靜,只有各旗軍前的將官緩緩頷首,互相看著緊握雙拳,後面的漢旗軍雖交頭接耳,但還尚能克制。

    等尼堪外蘭部下精通漢文與女真語、蒙語的騎手從中軍陣中邊策馬而走邊大喊出聲,不過數百人的軍陣才真正沸騰。

    那些被召集至此的女真人可禁不住這樣的誘惑,只有少部分人依然能保持冷靜與極高的克制,因為他們統統來自更北的地方,連三大部的人都叫他們野人,許多人根本沒見過銀、也不知道銀子能幹嘛,更不覺得耕地有什麼寶貴的。

    在他們那耕地種什麼都會被凍壞,不如漁獵。

    不過不知他們身邊哪個女真勇士高聲對他們喊道:「土地就是獵場,你的地打到的獵物都是你的!」

    這下真熱鬧了,喧囂聲好像要把衛城那些木屋上的瓦片掀掉,麻貴露出笑容。

    對他們來說徵兵太難了,即使是被朝廷從萬全都司調來入苦兀三衛的旗軍雖沒有辦法,卻也心不甘情不願地不想東行海外,更別說尼堪外蘭從女真三部招來的女真人了,

    沒人願意遠離故土。

    但有麻錦等人帶回的一封詔書,一切都不一樣了。

    喜兒哈衛的旗軍與女真人被獲准放假,准許他們回到家鄉,招攬更多的旗軍與女真人,條件是身強體壯,別管種地養馬還是木匠石匠,哪怕就是會縫衣服,凡有一技之長都能獲准。

    因為這段時間對苦兀島總兵麻貴來說,最重要的是時間,他在等待京城送來的醫匠。

    醫匠早就來了,但準備的痘粉不夠,剛好他的旗軍也不夠,醫匠與旗軍一同返回北京,專門請下朝廷詔令直達太醫院,讓他們籌備痘粉,並挑選種痘醫術最為高超的醫師去育粉、準備種痘。

    這世上只要皇帝與內閣都想做一件事,哪怕要達成太陽消失的效果,都能叫所有人閉上眼。

    不過幾個月裡,自上而下的詔書起到莫大效果,最厲害的自然是太醫院執著種痘引發的變故,讓國中醫師對種痘掀起巨大熱情,就連各地早已接近荒廢的惠民藥局醫生都開始琢磨這門手藝,著書立說,寄望於借此取得晉身之資。

    更有嫌麻煩的醫生直接從天津衛登上開往苦兀島的徵兵船。

    說到徵兵,麻貴弄出的動靜可是不小,蔓延在萬全都司的東行功勛賞賜著實吸引了一部分人,但各地指揮使也不敢全部放人,僅給出少量名額。

    那些旗軍不能憑藉招人投軍換來戰功,著急上火,終於有人把目光放到北方,長城以北。

    在歸義王俺答的土默川流傳著大明發現廣袤土地起行東征招募人手的消息,流寓塞外的百姓以及部分蒙民順著長城扣關,零零散散的數量並不巨大,但總和一起也不算少,終於驚動了俺答。

    弄明白這事,他給皇帝上了一封表文,他問皇帝,如果他組織人手去天津,有沒有賞賜,這些人的賞賜又會不會如數供給。

    張居正當即回覆,給,都給,不光給,三匹沒閹割的戰馬還能再給一功!

    俺答汗是識數的,他算了算,一匹沒閹割的戰馬在口市賣了少說十兩,你一功才賞十兩銀子。湊最高賞格五功要三十匹戰馬,能賣三百兩的戰馬才能換二百兩,賠本兒!

    所以他乾脆沒搭理張居正提出的戰馬,派兵在長城根兒收攏人手,順道把各部不聽號令的混賬王八蛋逐出去,湊了上千人交解口市,發往苦兀。

    苦兀島可真熱鬧了,數千人在幾個月裡湧入苦兀島,攜家帶口等待安置,準備接受有幾分可能凶險的種痘,還有部分人則就地開始學習漢話。

    萬曆元年四月,苦兀副總兵麻錦率先鋒船隊七百餘人,乘船揚帆,渡海遠赴亞墨利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1
第十九章 道德
               
    沒有飛機之前,人們並不知道內燃機能讓鐵鳥飛起來。

    沒有汽車之前,人們也不知道蒸汽機能讓鐵盒跑起來。

    前赴後繼嘗試的人很多,但只有寥寥可數的人能找到前進的方式,那可能是走也可能跳,甚至哪怕是爬,都從來沒有錯誤答案。

    張居正的書房裡擺著一台蒸汽機,書案上另一邊歸整地放著《陳氏道德經》,這本書令帝國首輔感受到南洋陳帥的冥頑不靈。

    因為這本書還有個名字——至少在趙士楨的介紹中,它有另一個名字,全稱為《陳氏無經義萬物之理》,簡稱陳氏物理。

    每當批覆書信籌謀治國良方的張閣老閒暇,目光放在那本通篇由刻印,唯有封面書冠上用陳帥潦草字跡寫著『陳氏道德經』這本書時,他總會想起幾年前自己私下餽贈鎮朔將軍的那本道德經。

    當那本以修身為治政最高目的之書籍的古書名號被冠以這本書時,張居正翻開書沒見到半點內聖外王的影子,只看到陳沐想摧毀一切的衝動。

    一件事物被發現之初,很多時候都是明珠暗投,這難以避免,比如未能教人長生不老卻殺人無數的火藥。

    人需要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找到它的正確用法。

    但陳沐的書裡,全都有。

    陳氏道德經第一章,介紹火藥及分節鳥銃、火炮的鍛造鑄造方式,燃爆原理及各物缺點、前景、發展趨勢。

    第二章,介紹戰船及分節風力、水力、風帆及戰船形制對船速載重等參數的影響及原理。

    第三章則著重介紹蒸汽機,涵蓋各項原理、現有缺點及未來發展趨勢。

    書裡沒有電力,因為這個陳沐不太懂,不過他也寫了,只要看了這書,把前三章表述總結方式記下,將來會快就能有人把電力編完整。

    因為這本跟著陳沐送來南洋諸事書一同送來的道德經,張居正把趙士楨留在北京已經有三個月了。

    每當遇上不懂的事,就把他抓過來問一問,畢竟張閣老沒打算在吃透陳氏物理之前讓這本書流通,他要先教皇帝,再酌情編撰,比方說鳥銃火炮之類的東西獨編成書,其他的也要酌情流通。

    就像陳沐書裡說的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就是這種總結和表述方式,其他的東西,對百姓來說並不重要。

    「常吉來了,座。」

    「閣老相召,學生趕忙就過來了。」趙士楨在張居正府邸住了許久,對張居正較為熟悉,拱手落座,見張居正面前又擺著那本道德經,拱手道:「學生代為解釋,知無不言。」

    趙常吉在首輔府上住的可不算舒服,有時歡喜有時愁,張居正行事風格有時並不光明正大,為政治優勢玩弄權術也屢見不鮮,這種事通常不論在趙士楨這種讀過太學的預備官吏還是已經入朝為官的人看來都不太容易接受。

    比較起來趙士楨更喜歡高拱,雖然高拱脾氣臭,但行事作風都非常傳統,他不喜歡你,就會把你臭罵一頓,也會直接罷免你,但從不當面讓你如沐春風,心裡已經給你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單單趙士楨在北京這仨月,他已經見過太多了。

    不過有陳沐的熏陶,趙士楨已經很看得慣了,只要接受了那個惡霸,其他的都好說。

    「陳帥說這個叫單位,就像石一樣,蒸汽也好、水力風力也好,單位都是郎,一郎力有五十斤。」張居正翻著書,指著說道:「書裡說現在的蒸機力已經至極,再往後就要改進冷凝、減少熱力消散和結構這些方法了。」

    「如果現在一台蒸機的力為十郎,改進冷凝後就能有十三郎,能多產多得,甚至能像馬一樣載人奔走,他說力甚至會達到一塘,塘這個單位很奇怪,還有百吉一郎,百郎一塘,陳帥這些單位都是怎麼弄出來的?」

    趙士楨聽到張居正提到『吉』這個單位時臉都紅了,那是絕對的惱羞成怒,道:「陳帥起的。」

    張居正看看書上的吉,再看看趙士楨,想到他的字不禁面容忍俊不禁,朝趙士楨有所示意。

    「閣老有所不知,陳帥年歲已長,心智卻仍幼稚,他編書那日突然叫學生與他掰手腕,說他編書有用。」趙士楨轉頭望向門外,深吸口氣轉過頭來道:「學生雖時常舞弄鳥銃,可比較氣力,哪裡是他廝殺悍將的對手?」

    趙士楨手背接連拍打手心,苦著臉道:「沒掰贏也無甚羞恥,可陳帥他居然說學生還不如八郎勁大,就是陳帥現下在日本的養子陳八智將軍,故有了百吉一郎。」

    張居正硬是沒繃住笑出聲來,笑過了才接著問道:「那百郎一塘呢?」

    「一百個陳八智,堪堪頂得上一位戚南塘。」

    戚南塘就是戚繼光,在朝中秉政的張居正自然知道戚繼光的厲害之處,聽到這收斂了笑意,點頭道:「這個倒較為中肯,就是全天下能比較戚帥鎮邊之功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唉!

    趙士楨在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

    他就是因為這個比較中肯才覺得不滿啊!陳帥要是寫出什麼百吉一陳,他也就笑著認了,反正也一點兒不真實,這東西就算流傳百世,人們也會覺得無非是個玩笑。

    可現在摻進去個真的,後人會想的啊,一百個陳八智頂得上一個戚繼光,拿出戚繼光大傳一看,喲呵!戚帥就是厲害,當一百個陳八智不過分!

    再一看他趙士楨,這個人沒做過什麼,一百個才比得上一個小陳帥,想來也是確實。

    哼,靠著諂媚走到陳帥身邊的幸進之人!

    多尷尬,多尷尬,嗯?

    「還不錯,在南洋二年有餘,陳帥內斂許多,沒在這裡加上自——他加了?」張居正說著看見趙士楨瞪大眼睛一副見了鬼的模樣,也不回去翻書,只是閉著眼憑過目不忘的才能回憶介紹力的單位那頁,詫異道:「書上倒是沒寫。」

    「陳帥說,現在蒸機也好水力也罷,都還不算大,吉郎塘已經夠用,以後不夠用了再拿出新單位。」

    趙士楨說著倆眼轉著一翻,沒好氣道:「百塘一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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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軍堡
               
    以南洋大臣陳沐為首的南洋軍府,幾乎在苦兀三衛派遣北亞墨利加先鋒船隊出發的同時,通過了在民都洛增設軍府衛的議案。

    軍府衛員額與其餘諸衛一樣,不過這次不同在於,不但實際隸屬於大明,實際也隸屬大明,換句話說,這也是南洋軍府唯一的直轄衛。

    衛所兵員,除了五百餘軍官由老練家丁、海軍講武堂一期畢業生充任之外,旗軍盡數由兩廣招募,遴選精銳……因為兩廣旗軍已經選不出精銳,但凡過去跟陳沐打過仗的,都已經被抽調出來了。

    跟被人打過仗的,軍中陋習也好、不同戰法也罷,陳沐想了想操練難度,乾脆除家丁能充任的特殊職位,其餘皆從民間招募新兵。

    還真別說,南洋特產英雄話本就是最好的徵兵手冊,派往各地的旗軍募兵官回來的要比陳沐想像中早半個月,刨去往返航程,僅月餘便招募到足數兵員,拖家帶口地帶著軍余趕到民都洛島。

    擔任軍府衛指揮同知的是過去廣東右衛小千戶張世爵,他也是剛從海軍講武堂出來,雖進學時千戶並非實授,但出來官升一級,正趕上軍府衛缺人,與陳沐又是熟識,就調了過來。

    軍府衛千戶副千戶大多是這種情況,陳沐的家兵則多充小旗總旗,沒和這些畢業生搶官位。

    家丁是歷戰老卒,但講武堂出來的也有他們的長處,各有各的方向,何況陳沐家丁裡統帥超過百人作戰經驗的人也不多,硬把他們提拔起來也未必就能提升多少戰力。

    倒不如,濫用一下職權,送些閒下來的人等到冬天,進講武堂四期。

    到這時候,陳沐早年家丁都有了去處,南洋諸衛到處下級軍官到處有他們的身影,冬天再有一批入講武堂,最後也就能剩下百十人留在身邊,掌個儀仗、宿衛。

    不過家丁少,對陳沐已經不能構成任何影響了,因為軍府衛沒有駐地,雖然他們的軍田在民都洛,但駐地並不是民都洛。

    軍府在哪,他們的駐地就在哪,其中軍府衛前千戶所則是陳沐在哪,他們就在哪,因為他們的駐地是赤海艦隊,正好塞下一千戶。

    有明以來,對增進百姓識字幾乎不留餘力,府、州、縣三級官學,邊、衛二級軍學,還有遍地的社學。

    教人識字還增加了普法,太祖皇帝親手寫的重刑法和正常律令,冠、婚、喪、祭禮與經史歷算,當然還有延續上千年的傳統射箭。

    不過到如今,陳沐親歷的軍學是瞎個差不多了,官學朝廷依然非常重視,但大多數百姓迫於生活,沒有機會進學,即使有志之人進學了競爭壓力太大也未必能考上,普遍都是蒙學與社學教育。

    識字的人多,但識的字不多。

    街上男子拉十個問識不識字,三五個都是肯定回答,但問這幾個人誰能不打磕絆通讀一本三國,又或者給家裡寫封信不畫圈兒,可能有一個也可能沒有。

    畢竟蒙童教育就是兩千個字,再加上女子受教育機會少,真正擁有流利讀寫能力的少之又少。

    一千個人裡,也就三四個窮秀才,一萬個人裡,都未必能出一個舉人。

    但這就夠了,陳沐此次在兩廣招的是兵不是秀才更非舉人,要求不高,無傷殘疾病、腦子沒問題、能把旗軍操練手冊裡的旗軍法令磕磕絆絆讀一遍,就可以到海外吃軍糧了。

    這些懷揣英雄夢的年輕人從兩廣漂洋過海,絕對沒想到他們過來的第一件事蓋倉庫,蓋完倉庫還要蓋營房,搬磚和泥。

    南京的磚瓦、佛山的鐵筋、南洋衛的水泥,跟押糧船一道送至南洋軍府,而且一次還運不夠。

    陳沐則借這段時間,與高拱等人巡行民都洛島,尋找合適安設營寨、防務的位置,最終選定軍府設在島嶼北面海岸五里高地,其下設港,另於島嶼三處設營,不過暫時僅為設計,不做考慮。

    「這個島肯定不會長久作為軍府駐地,但島上礦山還夠挖許多年,挖空之前必須一直在大明手中,就算以後軍府離開,也要調一衛兵馬過來。」

    陳沐拿著部下繪製地形圖指著島嶼北面用炭筆繪出形狀道:「用低矮五角棱堡,建內外兩層,將來再從港口引條溝渠繞城,道路在溝渠這邊,讓他們多走兩段路。」

    說著,陳沐又畫了一條直線,道:「這面城牆最後再造,城門放到那兩邊,方便進出。等城堡牆壁造好,再鋪路,外人攻城就得多走一段。」

    陳沐說著就把徐渭拉過來了,在草圖上畫出城堡模樣,道:「城牆多高,確保重炮平射能打到這個位置,內裡城牆稍高一點,能打到這,就行。」

    重炮平射,通常距離也就是千步,仰角放炮才能轟到岸邊,不過那種距離一沒威力二不精準,關鍵守城還是鳥銃和火炮。

    陳沐對著地形圖指點江山,徐渭高拱都饒有興趣地看著,突然就見陳沐搖搖頭道:「還是太散了。」

    「什麼太散?」

    「算數應用在棱堡上,各方面比例都缺少整體規律,比如牆要設多厚,牆面斜角多少火炮威力最小,咱們手邊都沒有章程。」

    說罷,陳沐偃旗息鼓,道:「先搬料設倉,給旗軍搭建營房再說,剩下的事讓軍器局和講武堂實驗,拿出準確章程,再做這座軍府城。」

    「這是第一座用幾何與算數造出的城堡,以後在大明會有更多,一旦有了章程,只要船能到的沿海,半年就能立起一座城!」

    「讓我做也能做,但我做出來太醜,還是要讓懂美人去做啊。」

    軍府短暫擱置,從珠江口一船船輜重送到民都洛,很快就準備好所有材料,軍器局與講武堂同時對棱堡開始研究,最難的地方已經被陳沐找到方向,下一步事情就好辦得多。

    在萬曆元年六月,伴新一批戰船一同送到民都洛島的,還有來自呂宋的消息,陳來島駐軍林大源拿下三船西夷,他們打著白旗說是國王菲利普派來洽談議和條約賠償的大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2
第二十一章 胡安
               
    議和在六月下旬的馬尼拉王城商談。

    在徐渭的建議下,南洋軍府向各地駐防艦隊傳信,增添巡邏兵力,以防是西班牙以議和麻痺他們,隨後進行攻勢。

    畢竟攤上陳沐這樣不講道理的主帥,誰也不能指望對手會比他正直。

    關鍵在於,沒人信西班牙會拿出七百萬兩白銀的賠償。

    「奧地利的唐胡安是什麼人?」

    王城外,陳沐眺望著海上被陳來把總林大源船隊包裹其間的三艘西班牙船在離港不遠的地方停駐,放下小船向岸邊划來,他對身邊奮筆疾書的老平托問著。

    陳沐有些失望,撇撇嘴道:「看起來真的是議和,連銀子都沒帶。」

    這此議和似乎對平托來說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忙著提筆寫字,邊寫邊說道:「奧地利的唐胡安,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卡洛斯的私生子,也是腓力國王同父異母的弟弟。」

    陳沐微微挑起眉毛,看著搖槳小船停靠岸邊,他輕聲嘟囔著:「還是王弟啊!」

    「唐胡安的威名並非因其為王弟,而是在教皇為威尼斯發起與奧斯曼的勒班陀海戰中,唐胡安是神聖聯軍的艦隊司令,他是勝利者。」

    平托手上動作不停,口中飛快地講解道:「自勒班陀一戰,國中有他想篡位的傳聞,那雖然都是假的,但顯然國王並不這樣認為——他到這來,議和談成皆大歡喜,若沒談成,海難、航海病、還有陳將軍,哪個都能殺死他,對國王陛下似乎也不壞。」

    陳沐緩緩頷首,對待唐胡安甚至此次議和的整體策略都因平托的幾句介紹制定下來,他目不轉睛望著遠處港口列隊的西班牙軍士簇擁的貴族身影說道:「看來,陳某要在這接待西班牙一位英雄了。」

    由馬德里漂洋渡海的大蓋倫船載兵很多,但僅僅放下兩艘小槳船,唐胡安與他二十名隨行近侍、學士列隊而來,在港口與拜託耶穌會澳門主教尋找作為翻譯的利貝拉神父,一同向陳沐走來。

    壞血病下,能挑出二十名依然健康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用平托寫在書中的話來說,在馬尼拉王城下,東西方最負盛名、戰功彪炳且最年輕的名將,此時此刻,站在一起。

    唐胡安看上去年歲與陳沐相仿,實際上他比陳沐還要小兩歲,一身黑色鑲金邊的騎士盔甲,斜跨紅綢帶,鐵護脖裡貼緊脖子有一圈白色圍領。

    或許是少年時期跟隨農婦出身的母親生活營養不足的緣故,個頭在陳沐所見過的西方人中並不算高,嘴角掛著僵硬而矜持的笑,立定在岸邊從左到右掃視港灣。

    最終他的目光與數十步外的陳沐對上,深吸口氣,摘掉頭盔微微點頭致意,一手抱盔一手按劍,繼續以均勻的步伐走來。

    明人的等級尊卑很容易讓人看出誰在是領頭人,唐胡安的心裡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緊張的多。

    人的名樹的影,在西班牙宮廷中,顧問們把與馬尼拉有關的所有情報彙總一處,甚至召見了從關島逃回南美洲的幾名潰軍,得到的消息令人吃驚。

    前後眾達兩萬有餘的軍隊,悄無聲息地消散於戰場,全因此人。

    狂信徒稱他為馬尼拉的魔鬼,即使是足夠清醒的人,也會向他冠以明國的瘋將軍陳沐這種令人感到難以相處的稱號。

    說真的,唐胡安並不認為自己適合與瘋子打交道,限於啟程前馬德里對此次外交的種種傳聞與同父異母的兄長國王並未準備達成其要求的賠償金——他是抱著必死決心來的。

    最大的寄望,是死的好看一點。

    「啊!終於見到你了!」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唐胡安尚未走至近前,陳沐已跨步迎了上去,大笑著一拳輕捶在唐胡安胸甲上,道:「勒班陀海戰,真是一場大勝,我準備了大明七種名酒,我們有整個晚上來聊這場仗!」

    陳沐的大笑令唐胡安猝不及防,面容驚愕地看著陳沐的表情由大笑向意外,嘟囔道:「忘了你聽不懂,利貝拉神父,翻譯給他聽。」

    站在一旁的利貝拉神父像見了鬼一樣,呆滯並錯愕地點頭,將陳沐的話翻譯給唐胡安。

    利貝拉神父也挺不容易的,他算是耶穌會最早到澳門的那批教士了,相較西方世界,耶穌會每一名修士都是絕對的精英,因世俗化,他們掌握西方最前沿的技術與學問,擁有世人難以匹敵的勇氣、智慧、虔誠與毅力,難免心高氣傲。

    來到澳門卻處處碰壁,雖說當中不乏像卡內羅主教那樣常常將『這是個好的開始』掛在嘴邊的樂觀主義者,但親眼目的陳大鵝燒信訪箱,日夜看著不曾打開的關閘,也不會缺少像利貝拉神父這樣認為在大明設立耶穌會完全是荒廢生命的修士。

    利貝拉想離開澳門已經很久了,在今年終於下定決心並拿到耶穌會將軍召他回還的命令,接著就收到唐胡安需要一名翻譯的任務,這將是他在澳門最後一項使命。

    利貝拉見過各種各樣的陳沐,見過他在澳門大殺四方,見過他毫不留情地絞死奴隸販子、見過他牽鵝巡街火燒信訪箱、也見過他下令把那些死掉的人戳著木桿釘進沿海礁石上變成一串串風乾肉。

    可他從未見過如此和藹愉悅的陳沐。

    當他的話被翻譯給唐胡安時,年輕的西班牙名將愣愣地眨眨眼,笑意慢慢自然,帶著矜持的驕傲答道:「明國的將軍也知道那場戰役嗎?那真是艱難的戰事,我們從未遇見過那樣龐大的敵人,還好我們贏了。」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將軍是如何擊敗我們的船隊,在菲律賓在關島。」唐胡安這句話說得非常認真,道:「宮廷的報告並不準確,也沒有親歷者……」

    唐胡安聽不懂陳沐的話,但陳沐能聽懂他的,他用漢語糾正地名後疑惑道:「這兩個地方現在叫呂宋和林來,沒有親歷者?我不是放薩爾塞多回去了麼?」

    「薩爾塞多沒能撐到見到國王,他死在塞維利亞交易之家的岸邊。」

    與唐胡安臉上帶著悲慼表情不同,陳沐對這個消息並不吃驚,他撇撇嘴道:「那可真遺憾,不過無妨,你想聽的話我可以給你講三天三夜!哈哈,走,酒宴已經備下,入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2
第二十二章 租借
               
    陳沐並沒有準備七種酒,他只是隨口一說。

    但權勢給人帶來最大的好處正是能讓人信手拈來的謊言變成現實,當酒宴開始時,馬尼拉王城的每個與宴者面前的餐桌上都擺著從黃酒到燒酒七種名酒。

    都是打仗的行家,聊勒班陀戰事時,陳沐在套話;聊馬尼拉攻城戰時,唐胡安在套話;他們各自有保留地向對方講述戰事,也同時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情報。

    看想去相互對等,不過陳沐認為自己賺了,因為他想知道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戰法與情報,而是奧斯曼帝國的。

    對奧斯曼帝國,唐胡安沒什麼保密意識,幾乎知無不言。

    西班牙有什麼可讓陳沐好奇的,該知道的他在交戰過程中基本都知道了。

    他只驚訝於奧斯曼的造船能力,因為在國土、人口、官僚體繫上,與西方國家不同,這兩個龐然大物有很多共同點,另一方面,陳沐眼中大明就是加強版的奧斯曼帝國。

    二倍有餘的國土、三倍有餘的人口、更加先進的官僚體系是大明的優勢,但也更加固步自封,主要戰爭在大中華圈內部,使戰爭對軍事改良極為匱乏。

    易地而處,十年前的大明替代奧斯曼去與神聖同盟打勒班陀海戰,只會用三倍以上的賬面兵力,打一場慘敗或慘勝,沒有更好的結果。

    但相同的情況是,奧斯曼在勒班陀海戰兵敗,被摧毀二百三十艘槳帆船後,僅用一個冬季比開戰前還多的船艦下水,重新組建艦隊。

    唐胡安喝了兩碗燒酒,嘬著煙斗,面容倍感苦澀,道:「我贏了戰役,神聖同盟卻輸了戰爭,僅半年,奧斯曼依然與威尼斯簽下條約,那是沒有意義的戰事。」

    接著他對陳沐道:「將軍,就像菲律賓和關島的戰事一樣,沒有意義,這本是可以避免的戰事。」

    「唉,是啊,在呂宋和林來,我們都失去太多虎狼之師,如果你的國王早派你來。」陳沐端起盛滿黃酒的酒碗一飲而盡,擺手道:「你早來也沒用,那時候是不可能議和的,呂宋、蘇祿、婆羅洲諸國,皆為大明朝貢國,你知道什麼是朝貢國麼?」

    「就像西班牙的尼德蘭、米蘭,這和亞墨利加是不一樣的,如果我的軍隊踏上墨西哥,你們的國王也會很生氣,但這和我派兵去尼德蘭能一樣麼?」

    「呂宋的戰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可以避免墨西哥的戰事、避免第二次呂宋或發生在塞維利亞的戰爭。」陳沐抬手在酒案上點著說道:「如果要停下這場仗,現在正是時候。」

    陳沐說著扯過綢巾在嘴邊擦擦,愉悅地拍拍手讓席間鼓樂撤下,道:「現在我們來聊聊賠償的事吧,七百萬兩白銀,薩爾塞多過世前應該把這一消息送至馬德里了吧?」

    七百萬兩白銀,唐胡安聽到這個量詞就頭疼,不過他早就做好難堪的準備,他對陳沐致歉,隨後為難道:「陳將軍,你所要求的七百萬兩白銀,西班牙確實無力支付,別說是為避免發生在尼德蘭的戰爭,哪怕你真能派兵去尼德蘭,國王陛下恐怕都沒有意見。」

    「馬尼拉航線因戰爭被切斷,王室艦隊不能運送貨物,國王無法借款來支付巨量的白銀,如果有其他方……」

    利貝拉還沒翻譯完第一段話,便被陳沐打斷道:「你看我像貧窮的人嗎?別提錢,沒有白銀也可以用其他方法支付,以物易物,甚至用無形的東西,都沒問題,把心放回肚子裡。」

    陳沐和藹地笑道:「陳某並非嚴苛之人,大明的百姓與官吏都極為寬宏勤勞,實在不行,我派人去西班牙開設海關也是可以的,世界這麼大,怎麼會容不下西班牙與大明呢?」

    「誒,我真覺得由大明去西班牙開設海關不錯,你們的財務槽透了,打仗居然要國王去借款,不如把海關給我,五年之內轉虧為盈,大明官吏有管轄三個西班牙那麼大土地的經驗,你看呂宋。」

    「西班牙人在這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如今井井有條,時代變了,你們還在用上古時的管理方法。」陳沐彷彿王婆賣瓜般循循善誘道:「你聽說過現代化麼?大明已經現代化了。」

    十六世紀的人說十六世紀的現代化,這好像是沒毛病的。

    海,海關?

    現代化這個詞,別說作為翻譯的利貝拉神父翻不出來,席間端坐聽陳沐大言不慚的高拱和徐渭等人都只能面面相覷,鬼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東西。

    利貝拉神父似懂非懂地翻譯,唐胡安聽著也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道:「以物易物是可以的,定價的事可以再議,欠款很難一年支付,能否寬限幾年,國王的要求是自議和之日起,馬尼拉與西班牙重新恢復貿易,有貿易才有錢來償還賠款。」

    「恢復貿易、分期付款,要看議和的條件了,其實我認為明西之間並非僅有戰爭與貿易,戰爭一個贏一個輸、貿易有賺有賠,但合作是共贏。」陳沐攤手道:「兩個國家太過遙遠,我們有很多可以一起合作的事,比如合開礦山、合設海關,更比如在你剛剛說的塞維利亞,由國王租借給我國商賈一塊土地。」

    「不但西船到馬尼拉來,明船也到塞維利亞去,我們讓這條商路更加繁榮。」陳沐想這事想很久了,他說道:「我聽說西班牙國王經常把賦稅、礦山都抵押給商人來得到借款,就算把本國商人都借完,才能借多少?你們的人口少,所產器物自然不多,幹嘛不來找我?」

    「咱們在西班牙設一處通商口岸,租借我一塊沿海荒地,那塊土地屬於西班牙,大明只是租借,當地修建房屋、土地、商舖一切都由明人負責,比如租一百年,一百年後哪裡非常繁榮,依然屬於西班牙。」

    「當然這對我也是有利的,我的商賈到西班牙去,可以賺取更多利潤,但不同於你們的商賈,我們的商賈借你們的土地,當地不交稅,所以每個商店的利潤,兩成直接交給西班牙國王。」

    「同時,如果國王同意,我可以在欠款中以一百萬兩白銀的代價,來租借這塊土地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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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慎重
               
    說實話,唐胡安還是沒懂陳沐在說什麼。

    租一塊荒地一百年,管當地建設、還讓國王不掏錢入股百分之二十……王室商船一年才能帶來多少利潤,現在他居然一開口就要分潤百分之二十,這樣的話,他圖什麼?

    利貝拉神父在臥房中是這樣想唐胡安解釋的,他說:「陳將軍也許是受葡人在澳門的啟發,想要在西班牙建立一塊與澳門相仿的土地,閣下,我認為這對西班牙是十分有利的。」

    當然有利了,利貝拉心裡可憋著氣呢,看陳沐把澳門管轄成什麼樣了!什麼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蓋個醫院,非說是謀財害命不讓人去!辛辛苦苦籌集到建立教堂的石磚,一聲不吭就被他拿走鋪路了!所有抱怨最後都變成信訪箱裡一攤紙灰,他還笑眯眯地鼓勵人繼續寫信!

    到了西班牙,就該反過來了吧?

    「不過這次陳將軍一反常態這麼慷慨,明國對葡商的稅率是百分之十五,他願意給國王百分之二十,實屬罕見。」利貝拉神父對陳沐惡感十足,但這一點上卻無話可說,道:「我建議閣下親自去澳門看一看。」

    「整個明國,到現在都只有澳門能讓外邦人自由行走,像防賊一樣,隨陳沐到澳門,傳教愈加艱難,過去人們還相信教堂是神聖的,可陳沐過來以後,人們更相信他是神聖的。」

    利貝拉神父提起這些對這片黑暗的土地極為絕望,「那些愚昧的百姓只相信眼見為實,他們就憑陳沐沒有天主的照耀照樣能擊敗西班牙大軍來證明是假的。」

    「還有他想要派遣到西班牙做海關總督的兒子,那個人名叫李旦,他說是皈依天主的商人,可實際上是海盜的後代。」利貝拉提起李旦頗為無奈,道:「他每次出海都要祭拜五方神靈,極不虔誠,他要是被派到西班牙,如果不是陳將軍的兒子,是一定要被關進宗教裁判所的!」

    唐胡安對宗教的事不置可否,他瞭解他的兄長,並非看上去那樣虔誠。

    天主會允許刑訊逼供嗎?會允許隨隨便便把人燒死嗎?會允許把沒有錯誤的人搬上肢刑架嗎?

    他的兄長說為天主服務和為他服務是一回事。

    上層人利用宗教玩弄人心,底層人因為虔誠而被玩弄,如果有人問唐胡安是否虔誠,他願意每句話都不離天主。

    但在心裡,他可不會把勒班陀海戰的勝利歸結為天主眷顧,那至多是因敵人的愚蠢與自相分裂。

    不過這不意味著他反對基督,實際上他比作為國王的兄長更加虔誠——因為有天主教的存在,對他好!

    「海盜的後代,陳將軍是海盜?」唐胡安皺起眉頭,作為私生子出身,他打心眼裡厭惡以血統分高低的言論,只是不想表現出來,「可我聽說明國不會任用海盜擔任軍官,他們和無恥的英格蘭人不一樣。」

    「他不是海盜,李旦的生父是個海盜,陳將軍是他的義父,明人習慣用認來的父子來加深彼此之間的關係。」利貝拉神父沒好氣地說道:「陳將軍不是海盜卻更甚海盜,我想閣下更明白他的作為。」

    唐胡安在腦子裡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樣——普通海盜一輩子才能劫去多少東西?

    陳沐一次就連貨帶船劫走一年一次的馬尼拉大帆船,三十七噸白銀的貨物,以及造價高昂的蓋倫船,全部化作烏有。

    「我會去澳門看看的,此次到菲律賓,呂宋,讓我感到困惑。」唐胡安捏著煙斗這麼說著:「陳將軍對我的到來,好像不是個戰勝者趾高氣揚,非常熱情好客,像談一樁貿易,就像西班牙和明從未打過仗一樣。」

    「他一直是這樣嗎?」

    呂宋太乾淨了,乾淨地像西班牙人從未來過一樣,明人把這改造並建設地很好,就像從未發生過慘烈的戰爭,甚至包括過去的關島現在的林來島在內,除了那些換了新主人的建築,根本沒有絲毫痕跡。

    利貝拉神父幾番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回答唐胡安的疑惑,最終才長出口氣,嘆息道:「閣下難道以為,駐菲律賓三個軍團、墨西哥派遣四個軍團,都被鯊魚吃了?」

    「別被他的樣子欺騙,與你把酒言歡的那個人。」利貝拉神父看著閃爍的燭火道:「是葬送西班牙七個軍團的殺人凶手。」

    利貝拉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葡萄牙人,但鑑於他對陳沐及明國的厭惡,不妨礙他藉由自己的影響敦促唐胡安不要對陳沐掉以輕心。

    事實也確實如此,三個西班牙直屬軍團,比勒班陀海戰給西班牙帶來的損失其實還要嚴重,這是發生在明國海域的海戰讓西班牙宮廷對這場仗不夠重視。

    耶穌會士沒有泛泛之輩,他知道這場仗對西班牙帶來的影響,他說道:「不算印度群島與菲律賓群島的軍隊,兩個老練的海軍團陸軍團全軍覆沒,貿易上的損失令宮廷無以為繼,三倍於勒班陀海戰的損失,別小看陳沐。」

    「他一向瘋瘋癲癲,卻總能取得對他有利的結果。」利貝拉著重對唐胡安道:「而且千萬別想再和他打仗,閣下去澳門就知道了,那只是他們的一個小村莊,都是人,到處都是人。」

    「在準備關島戰事前,像大海一樣寬廣的河流被輜重與戰船堵塞,海裡陸上都是人,如果連海戰都贏不了,就不要去想和他們打陸戰了。」利貝拉搖搖頭,似乎對這個現狀感到無比棘手,道:「在幾年前,他們沒有一所海軍學校,全國有數千萬百姓,卻只有陳沐一個海軍將領,值得一提的是陳沐在出海前也是個陸軍將領。」

    「但是今年,有四百名學生從明國海軍大學畢業,進入陳沐的軍隊,整整四百名。」

    利貝拉提到這個數字時語氣極為震撼,葡萄牙薩格里什航海學校建設之初的學生才只有幾十個,他搖頭道:「這次議和絕非陳沐表現給閣下的那麼簡單,絕不能讓西班牙再陷入與明國的戰爭,對他的提議也要極為慎重。」

    「他說的條件聽起來都沒有關係,可沒說的才是他的真實目的,明船要去塞維利亞,途中一定會停靠墨西哥,遠航防備海盜,他的軍隊就會進入墨西哥、進入西班牙。」

    夜深了,燒酒的勁道衝擊著唐胡安的腦袋,他打開窗,端著煙斗用憂鬱的綠眼睛望向遠處夜幕下黑色大海,醉意與愁思統統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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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好壞
               
    同一時刻,馬尼拉城外軍營,被徵用的營房燈火通明,南洋軍府一干大員聚眾興起第二輪酒宴。

    「不不不,不能按我明人的思路去想他們!」面對高拱對陳沐想一出是一出的租借與海關,陳沐擺手道:「倘若要求我大明將關防交與外夷,那自不可能,但他們不一樣。」

    「他們的國王能把賦稅作為抵押交給商人,大明能做到嗎?自古以來我官吏都是管轄地方,不單單收取賦稅,還要興修水利、處置糾紛、甚至添丁進口都要去管,他們沒有官員,各地所轄的貴族只是收取賦稅,其他的全不管。」

    「我認為租借土地和海關不是最難的,難在任命當地的官吏選拔以及商賈擇選上,他們一定會要求商賈與官吏都是虔誠的信徒。」陳沐端起酒碗飲了一口,搖搖頭大笑道:「今日飲多了酒,反讓我更激動啊!我聽老平托說,國王菲利普說過他寧可死,都不願統治有異教徒的國家。」

    「這個才是他可能不同意租借地的最大原因。」

    高拱對陳沐這種一邊吃點心飲酒一邊叨叨叨,還聊如此重要事務的情形有些不習慣,端坐著一口酒沒飲一口菜沒吃,道:「陳帥要租借地的目的是什麼,一百萬兩白銀,好生大方!」

    「難道我大明還缺那麼點土地不成?」

    陳沐抿著嘴笑了,擺手道:「不大方不大方,實話說給高拱,這七百萬兩白銀,陳某,一兩都沒打算要。」

    「只要他們國王接受了塞維利亞租借地,我們商賈就能名正言順地派去西班牙,海路遙遠,不論他願不願意我船隊都是要在墨西哥停靠,我等兩場大勝,船隊要在墨西哥靠岸,他敢攔麼?」

    「敢,我就有出兵墨西哥、駐軍塞維利亞租借地的藉口;不敢,那我軍兵正好駐墨西哥、塞維利亞。」陳沐翹起大拇指向自己,道:「對我等來說,呂宋、林來,我虎狼之師兩場大勝,就已將結果注定——他們打不過我。」

    「就像這七百萬兩白銀,他們該給我嗎?當然不該,我憑什麼找人家要七百萬兩,還不是因為我打翻他們的艦隊。」陳沐口中說著毫無風度的野蠻之語,拍案道:「現在他們自己都覺得欠我七百萬兩!」

    「他們絕不會猜到,我要塞維利亞的租借地是為往墨西哥駐軍,那是他們富裕的根源,貿然提出肯定不會答應。」陳沐說著將身子向前伏去,神神秘秘道:「我得先做點比駐軍更惡劣的事,到時候再提出駐軍,他們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高拱皺起眉頭,陳沐這個人太邪了,即使做的是好事,可不走正路也會成為災禍的根源,他問道:「那你說的合作,是在騙人?」

    「當然不是騙人!我是真打算把旦兒給他們派去當海關稅務官,好好整治他們的稅務,咱們的商賈過去也是堂堂正正做買賣,我不光讓人過去買賣,還要給他們興學堂、教他們論語,給他們帶去先進的人文思想,開養濟院、漏澤園、惠民藥局。」

    「西班牙要是有需要,他想買多少桿火繩鳥銃,我就賣給他多少桿;他想買多少炮艦,我就賣他多少炮艦;他想要多少門火炮,我就賣他多少門火炮!甚至就算出價請大明的僱傭軍,我依然會說服朝廷,派給他僱傭軍——只要這對大明有利,現在,登陸西班牙,對大明最有利可圖。」

    陳沐懂的東西,對時人而言並不多,所以他在高拱等人眼中始終是個沒文化的傢伙,但這不妨礙他起點高,在他所瞭解的層面,沒人能跟他鬥嘴。

    「對大明有什麼利?」高拱不喜歡陷入陳沐的語境裡,根本說不上話,他只能聽取其言論中能聽懂的細枝末節,問道:「賣給別人軍器,教授別人學識、給他們開養濟院漏澤園,大明有什麼利?」

    「大明可以影響西班牙的經濟,戰敗也會影響他們的軍事,商賈能影響他們的政治,但這都會帶來其對大明的反意,所以就需要給他們一些甜頭,讓他們覺得大明還不錯,再從中施加影響,一切活動都是整體,不能分開來看。」

    陳沐說著狡黠地笑了,道:「我跟耶穌會學的,他們在濠鏡招攬商賈、建醫院、大學,另一邊也在收集情報、估量兵勢,只幹好事會讓人覺得傻、只做壞事也會讓人覺得惡,但好事壞事一起做,別人對我等的看法自己就會割裂,讓他們內耗去。」

    「大明在海外之利害關竅,在日本、琉球、呂宋、蘇祿、婆羅洲、馬六甲,如今僅有馬六甲因握於葡人手中未能施加影響,其餘諸國皆已收入囊中,只要這座大明內海的長城穩固,大明與新明這腹地,就都不受海外威脅。」

    「而海外,不管發生什麼,於大明便都是無關痛癢。」

    高拱頷首,海上長城這個名字還是他叫出來的,自然懂其厲害,只不過:「西夷之國如此遙遠,對其即使施加影響,不如南洋諸國。」

    「前往西國派兵、派商賈,還有運貨,海途漫漫,其中風險與消耗,你該知曉。」

    高拱緩緩搖頭,道:「過去你是走到哪招哪裡的兵,南洋諸國皆距不遠,往來之間調兵遣將,不難。軍府衛如今僅有五千六百員額,要駐軍墨城、還要駐塞城,軍府從哪裡弄出這些兵力,所需輜重之巨,來往之難,且不說取利。」

    「不過能讓你舍了銀錢也要做的事。」

    高老爺子今日也飲酒了,飲的還是北方燒酒,他暈乎乎地拱拱手,自己說的什麼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最後這句陳沐倒是聽懂了,他說:「老夫也想知道。」

    見高拱如此鄭重其事,倒讓陳沐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著道:「其實也沒什麼,關鍵不在商賈之利,目的還是要瞭解西夷諸國並在其中施加影響,加深我們對他們的瞭解,至於他們瞭解我們,只知道我們很厲害很厲害就夠了。」

    「除此之外要真說利,陳某也沒更好的想法,無非是拼人力成本,他們的手工業者不多、工錢就貴,不過殖民地多,原料卻不貴,我的工錢便宜,從娃娃推車到棺材、從銃到炮、從馬車到海船,海運太貴就直接把廠房開在墨西哥用他們的原料,總能取利的。」

    「等他們的注意力還在我大明出產器物做工精良時,麻貴應當就已經把北亞墨利加跑一遍了,到時候等他們再想翻臉,對軍府而言,已經是本土作戰。」

    陳沐的嘴角勾起弧度,眯著眼道:「那女真勇士、蒙古鐵騎,在亞墨利加為皇帝賞賜的土地而戰,揚國威於另一片大陸,高公難道不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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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互利
               
    唐胡安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向陳沐遞交前往澳門查看葡萄牙租借地的同時,陳沐領銜整個南洋軍府,已經開始籌劃西班牙塞維利亞明國租借地的派遣人選了。

    也許以後的商賈僅會講漢語就夠了,但先期派遣的部下必須要會伊比利亞半島語言,這決定了初次遠航去往西班牙的明朝官吏,很有可能都是濠鏡平民。

    陳沐時常在海岸邊踢著沙子望向遠方,他不得不承認,在為大明王朝初次取得海外租借地的偉大構想中,實現起來所要依靠的人手,很有可能是精挑細選出的人渣。

    唐胡安拿著南洋軍府的手令去了澳門,本來就打算派幾名旗軍跟著唐胡安參觀一下就算了,結果唐胡安才向澳門走了兩天,從澳門送來的消息抵達陳沐手中,他也只能啟程前往濠鏡。

    葡萄牙駐印度總督來信了,派來使者就馬六甲及印度明船派來使者,希望能與陳沐簽訂條約。

    收到消息,陳沐二話不說把軍府事宜交付高拱、練兵由徐渭暫督張世爵全權負責,登上赤海艦便追著唐胡安的尾巴向濠鏡航去。

    「等了快一年,可算給准信了!」

    葡萄牙印度總督派人來不是別的事,還是過去陳沐派人要求在馬六甲甚至果阿開通明船航線的要求,雖然後來印度總督含糊其辭地准許明船通過馬六甲,但事情並沒有正規地定下來,這次他派人來簽訂條約,對陳沐來說是好事情。

    「想來葡夷也是不勝其煩了。」

    幕僚徐渭扶著船舷笑得暢快,對陳沐道:「在下以為,此次葡夷要簽訂條約,當是為限我商賈。」

    「肯定是要限制,他們換了新總督,還姓安東尼,不過不叫迪諾羅尼亞,叫莫尼斯巴雷托,這個人在信上寫的很清楚。」陳沐對徐渭點點頭,道:「他把這個條約稱作就明武裝商船通馬六甲一事,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武裝商船。」

    或許在別人眼中,武裝商船是商船,但在陳沐眼中,武裝商船是武裝船。

    自先皇隆慶帝的海外詔書下發,海外明人不論商賈海盜,凡為南洋軍府做事者統統得到赦免,持軍府令入海關可不受懲罰,大批良莠不齊的商賈與海盜重新回到朝廷的懷抱。

    這些人可沒多少敢回到閩廣諸地,哪怕是有過還鄉,一樣心中不安,大多還是在呂宋等國居住。

    明商賈勇於開拓的膽識比起西國海商略有不足,都是穩妥起見的人,跟著軍隊,軍隊走到哪,他們的商路就開到哪,但大批明海盜可不一樣,除了林鳳、林道乾、施和等過去是海盜如今是軍官的人,其他人都是明軍走到哪,他們就儘量躲著走。

    馬六甲對明船封鎖一開,都無需陳沐要求,一個個就開船闖蕩馬六甲西面了。

    他們有些人掛著南洋諸國水師官職、有的是南洋國主的專商,通過諸國向南洋軍府採購軍械中夾帶少許私用火器,武裝起自己空前強大的商船隊。

    出馬六甲掛明龍旗,入馬六甲則掛南洋旗,海外見了葡人懸掛明旗誰都不敢惹,馬六甲東邊見了明軍就說自己是呂宋、婆羅洲諸國商船,陳沐早就知道這幫人的做派,甚至就連那些流出的火繩鳥銃、鎮朔將軍炮與二百料鯊船,都是他授意賣出的。

    葡印度總督區向濠鏡發來好幾次不滿的書信,陳沐都沒理會,用他的話說:「在我管轄的海域,大海我說了算,如果我實在管不著,那片大海就是自由的,你不能管。」

    他要讓葡萄牙人求著他駐軍。

    這也是葡新任印度總督一封信傳給他,他就屁顛顛上船開往濠鏡的原因——現在就該到印度總督求著自己向馬六甲、馬六甲以西駐軍的時候了。

    「陳帥是要鳩佔鵲巢,還是……」

    鳩佔鵲巢?

    陳沐沒好氣地看了徐渭一眼,道:「徐先生學富五車,怎麼不說個好詞?」

    徐渭想了想,眨眨眼看著陳沐道:「坐享其成?漁人得利?坐地求全?無功受祿?」

    「別瞎說,這叫互惠互利。」

    坐在甲板台階上的陳沐被徐渭逗笑了,抱只椰子飲了一口,道:「諸國以西夷兵勢為最,今接連力挫西人的消息,由平托傳信告知印度總督,葡人軍力尚不及西夷,敢與我交惡?」

    「他不敢,那我們就交朋友,像過去那樣,我們需要什麼,葡人商賈就給濠鏡輸送什麼,哪怕兜個大圈晚上一年,想要的美洲白銀還是會送到陳某手中,但這還不夠。」

    「廣袤的土地交到葡人手上,他們幾個商站能有什麼用,連管都管不過來;西班牙人倒是能管,他們只知道殺、搶、奪。你聽旦兒說過麼,薩爾塞多想策反他的時候,許諾是登上廣州府,見到第一條河流兩岸土地給他。」

    「那是珠江啊,他們沒有辦法,人少、資源多,讓他們的軍人、學者比我們的百姓有更多學習機會,管理更容易。但他們沒有足夠龐大的官僚,沒有十年寒窗苦讀就為教化百姓的官吏,只能把佔領的土地變成我春秋戰國之時,貴族封邑。」

    「我們去就不一樣了,設鄉、縣、府、省,丈量土地編戶齊民,修路開墾設渠灌溉,我們要長長久久的待下去。」

    說著,陳沐話鋒一轉,對徐渭問道:「徐先生,你說整個廣東,需要多大的市場,才能迫使其大片使用蒸機,就那幾個衛所出產棉布綢緞,就夠南洋諸國上至貴人下至黔首用度。」

    徐渭知道陳沐一直想的都是讓廣東產更多東西,他詫異道:「陳帥想讓商戶用蒸機,直接下令一封便是,何必做這出力不討好的事。」

    「直接下令才是出力不討好,他們都用蒸機又如何,產出的棉布根本沒地方賣,賺不到銀錢百姓就不會自發改進蒸機,技術就不能上升,蒸機永遠都只會是織布的蒸機。」

    陳沐放下椰子笑了,道:「這次的條約,我要拿馬六甲、印度一隅,大明海盜就能去阿拉伯見見奧斯曼,難為他們一直把西人擋在西面,鳥銃火炮,如果他們需要的話,應該可以賣出許多啊,奧斯曼、印度……多大的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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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澳門
               
    唐胡安對澳門這幾天不能再滿意了。

    瞧瞧這井井有條的模樣,嗯?

    商舖統一規劃,店舖後街是走驢車牛車運貨的街道,石鋪道路被打掃地一塵不染,三條街上的鋪面各個開市,有木料坊、鐵料坊、銅料坊、棉花坊、米糧坊,皆是葡人店舖。

    市政廣場另一邊,綢緞坊、金銀器坊、銅鐵器坊、成衣坊、南洋奇貨坊、酒鋪、客棧,統統都是明人商賈商行。

    街道上有背銃跨刀的明人武士與葡人士兵列隊巡邏,市鎮不遠處炮台下是葡人士兵的營地,與市場僅僅隔兩條街,葡萄牙風格的二層小樓鱗次櫛比,大多門前立著漢文寫就的碑文,更遠的地方各個方向則有五座明軍百戶所,保護著這座港口。

    他甚至看見一位美麗的葡萄牙貴婦人在六個頂盔摜甲的明人武士前呼後擁的簇擁中與明婦人著裝的女伴嬌笑著進入金器店挑選飾物。

    唐胡安在喜好風流這件事上得到他父親來自血脈的真傳,剛邁開腳步想要跟著走進工藝品店就被身旁的利貝拉神父拽住。

    「那兩位是濠鏡有名的大小婁夫人,大婁夫人是葡人,早年跟著父親到澳門經商,遇上海難,流落澳門;小婁夫人是過去在葡萄牙酒館裡工作的侍女,她們的丈夫是陳將軍手下一名叫婁奇邁的軍團長。」

    利貝拉神父煞有介事地對唐胡安小聲說道:「在他們的傳統裡,貴族的女人不該拋頭露面,但在濠鏡沒有人管,因為軍團長受命在明國腹地參加戰役,那些衛兵受陳將軍指派,他們腰上的火槍與佩刀隨時可以殺人,敢去打攪她們的人都會被殺掉。」

    「前年從呂宋島被俘虜的西班牙人有些被派到澳門做工,他們說婁將軍的軍團在作戰中都帶著魔鬼一樣的鐵面甲,戰無不勝,他們的軍團長摘下鐵面甲和戴著時面容一樣。」

    「軍團長早年跟陳將軍作戰時用明軍舊的火銃,把臉炸開,鼻子都削掉,人活了下來,性情凶悍。」利貝拉神父拽著唐胡安提醒道:「即使是閣下,冒犯她們也會被殺,難道您沒看見港口淺海那些槍桿上風乾的骨頭嗎?」

    「陳將軍並不像酒宴上那麼和善,他也不會為殺死一名西班牙顯貴來懲罰他的得力手下,即使陳將軍知道殺死閣下且不懲罰凶手,一定會使西班牙與明國陷入另一場戰爭。」

    利貝拉神父鬆開唐胡安的胳膊,道:「以耶穌會對他的瞭解,當戰爭不可避免,在派遣去西班牙的親善的使者之前,他會先制定一份狂妄的遠征計畫。」

    「作為殺死閣下挑起戰爭的懲罰——婁將軍也許會在這份計畫中打頭陣。」

    唐胡安微張著的嘴慢慢閉上,立在市政廣場左右看看,眼神突然對街市上行走的明國男子懷有極大的羨慕,道:「我們要偷情才行,他們居然可以有好幾位夫人?」

    作為耶穌會成員,利貝拉看不上包括西方貴族與東方貴族在內一切沉淪慾望的行為,不過他並未於唐胡安爭論,只是解釋道:「在明國別的地方好像並非如此,但在陳將軍所管轄的地方,他掌管麾下軍功貴族的一切,在將軍的要求下,這些軍官必須孝敬父母、關愛妻妾兒女,不然就會遭到責罰。」

    「所以濠鏡的百姓總說廣州和其他地方的風氣不同,大量軍官更青睞不裹足的女子,那些軍官家裡的妾不是奴僕而像妹妹,因此人們更希望女兒能嫁入南洋軍官家中。」

    利貝拉神父有些滑稽地聳聳肩膀,「在明國,好像一個掌權者就能輕易改變一個地方的風氣一樣。」

    「閣下在這最好還是收斂一點,在教會的調查下,澳門雖小,卻有三個大明軍團長在這裡安家,他們叫指揮使,除此之外掌管一千戰士的千戶、一百戰士的百戶,數不勝數,恐怕閣下根本不知道會得罪誰。」

    弄清楚利害關係,唐胡安眼神中的輕佻隱去,嘆了口氣道:「如果塞維利亞租給陳將軍一塊這樣的土地,應該不是壞事吧,葡萄牙人在這裡被約束的很好。」

    「恐怕事情並非閣下想像的那樣,您可以把澳門換成塞維利亞,但不可以把葡人換成明人、明人換成西班牙人。」利貝拉不同於唐胡安的樂觀,他說道:「澳門的明人,就是今後塞維利亞的明人,無非把受盡壓迫的葡人換成西班牙人罷了。」

    利貝拉神父發現唐胡安之所以對澳門感官良好的原因是他把自己放在戰勝者的位置上,這實在是陳沐對他良好的招待帶給他的錯覺,說真的,作為一個葡萄牙人,他實在感覺不到澳門究竟哪裡好。

    難道他沒看出來嗎?但凡葡萄牙人在澳門開的商舖,全部是賣出棉花、金銀銅鐵的原料,而就在一個市政廣場之隔的明人商舖,把這些原料加工一遍再擺出來賣,利潤就翻了幾倍甚至幾十倍!

    哪裡好?

    怪不得西班牙宮廷總破產!

    「啊?」

    唐胡安沒心思再逛下去了,他讓利貝拉神父帶著他走進一家酒樓,選了沒人的樓上,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市政廣場,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神父,我明白了,陳將軍一直在用戰爭的優勢來取得談判的優勢,葡萄牙澳門是這樣,我這次過來也是這樣?」

    利貝拉點頭道:「過去的澳門不是這樣,我們的探險家像在果阿、在馬六甲一樣,搶掠交戰,那時他們的船炮很少、火槍也很少,海戰還靠放火,雖然水手勇猛作戰很嚇人,但其實他們的傷亡一直比我們多,只是他們人多,所以才會失敗。」

    「後來發現他們的官僚什麼都不懂,像治理自己的百姓一樣,約束我們,所以靠欺騙和賄賂,得到在澳門生活的權力,開炮廠、建港口、走私買賣,海盜發現明國男子不好對付,但他們的女子很乖巧,容易欺騙,就像在非洲一樣。」

    「在陳將軍到來之前,我們建立大學、醫院、市政廣場並任命市政官,商人有自己的武裝甚至還有一家鑄炮廠,保祿大教堂馬上就能建好,就像在果阿或葡萄牙其他地方一樣,傳教事業欣欣向榮。但現在,你看見的是大明的濠鏡,不是葡萄牙的澳門。」

    利貝拉神父給唐胡安倒上一碗酒,就著酒館裡昏暗的燭燈點燃煙斗,「如果你想知道這一切如何發生,我說給你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3
第二十七章 漁船
               
    酒館窗櫺帶著海岸邊特有的腐蝕,利貝拉握著煙斗的手指向市政廣場邊的衙門。

    「最先沒有的是市政官,市政廳成了濠鏡衙門,當時只有幾百部下的陳沐用相同數量的軍隊打敗澳門葡萄牙軍隊,奪走我們修建的炮台,幾百個馬來人和葡萄牙探險家被他殺死,勝利讓他制定約束法律和稅收。」

    「修建教堂的基石被他拿去鋪路,他派人進我們的醫院、大學和鑄炮廠,學習他們沒有的、不會的知識,卻拒絕學習神學,澳門的戰士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個時候沒人知道像他手下那樣士氣高昂作戰凶悍的人只有幾百個,其實整個廣東像那樣的戰士都不多,我們誤以為像他那樣的將領和像他那樣的戰士還有許多,就連主教都認為即使從印度調兵都不能擊敗他。」

    「其實那個時候是可以擊敗的,但在他向馬六甲挑釁時,所有人都選擇沉默,他的凶悍,把人們的膽量打沒了,就像在呂宋、在林來島對你們西班牙軍隊做的那些事一樣。」

    「後來,教堂在居澳葡人的強烈要求下還是建立起來,但他不再准許我們挖掘石礦,石礦由他的人繼續開採,大教堂每一塊石頭都是重新買來的;炮廠倒閉,因為有經驗的工匠都被南洋衛軍器局高價挖走,學會一切後又把他們踢出去流落街頭,那些人只能坐船回印度。」

    「醫院也一樣,他們有些地方比我們的醫生高明,有些地方恰恰相反,但他們哪裡高明我們不知道,我們高明的地方他們一看就會,那時候沒人意識到陳沐所做一切都有其目的。」

    「現在,醫院成了關押麻風病人和西班牙病患者的臨時收容所,沒有明人去看病,他們更信任他們的醫生。」利貝拉身份攤開兩手,臉上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道:「明人管得這病的人叫楊梅瘡,至於陳沐,他不准任何得這病的明人通過關閘,如果是明人,會被流放到上川島、下川島。」

    「如果不是明人,在醫院等待下一次開回印度的船,不想走,就會被掛在淺海柱子上,殺人,他從不手軟。」

    「如今還有作用的只剩大學,但大學裡只有十幾個神父和學士,傳教事業一度停滯,主教甚至想用一個人給三兩銀子的方式來招攬信徒,可就算真用這樣的手段都沒用,廣東白將軍是他走後掌管這裡的大員,澳門一直在他們的監督下。」

    「剛傳出消息,白將軍就讓自己的部下穿著便裝傾巢而來,領了銀子就走然後再不出現。」

    「傳教二十年,不如陳沐的部下在澳門海角為他隨手修的廟信徒多,我和主教說,這是一塊被天主遺棄的土地,他們不信。」

    「如果天主能聽到呼喚,為什麼不降下神罰把這個褻瀆神靈無惡不作的混蛋溺死在海裡?」

    利貝拉端起酒碗飲下一半,攤手在桌面上道:「現在你知道,陳沐是靠什麼起家的,他靠殺我們,坐穩香山千戶;用殺我們得到的戰船,擊敗他們的海盜,成為軍團長,得到去北方的機會;等他再回來,又靠殺你們讓他戰功更重。」

    「誰想在這傳教誰來傳吧,等我把你這次議和的委託做好,我就回國。」

    唐胡安很久都沒說話,看著酒碗不知在想什麼,直至蠟燭燃燒過半,他才抬頭感慨道:「一個人,能對一個國家,有這麼大的影響麼?」

    就利貝拉神父所說,彷彿葡萄牙在明國的一切遭遇都因陳沐一個人一樣!

    這太難以置信。

    「如果他真這麼出色,為什麼不……」唐胡安抬手在脖頸間做了個動作,道:「只需要一顆鉛彈,在合適的時機就能除掉這個麻煩。」

    「那是你們西班牙人要考慮的事,葡萄牙不會這樣做,我們可不想惹惱了明國失去印度、失去馬六甲,比起惹惱大明的後果,現在這樣還不錯,可以貿易、澳門也很安全。」

    利貝拉神父看向唐胡安的眼神有些譏諷,道:「整體上,明國官吏認為濠鏡葡人也是他的子民,如果有一個稅官被殺,就意味著濠鏡造反,所有葡人都會死,當白靜臣的戰士傾巢而出,馬六甲甚至印度,都會死。」

    「澳門隸屬香山縣,像是香山這樣縣,廣州府有十個,像廣州府這樣的地方,兩廣有二十個,像是廣東省這樣的地方,大明有十三個。」利貝拉神父嘲弄地說道:「閣下在勒班陀擊敗奧斯曼的海軍,摧毀他們二百三十條船,你知道香山船廠一年下水多少條船麼?」

    「一百五十條,一百條三門火炮十名水手被叫做百料的漁船;四十條十一門火炮載兵二三十叫二百料小鯊船的戰船;還有十條更為龐大的五百料鯊船,但那種船不讓百姓和商人用,所以不知道上面裝的什麼。」

    唐胡安瞪大了眼睛驚呼道:「他們用炮船打漁?」

    利貝拉聳聳肩道:「明的朝廷以前規定一個衛所有多少條船,在陳將軍還沒有掌權前,他把多造的戰船交給漁民和衛所農夫,以此來避免受人彈劾,也保證在戰時能有充足的戰船,另一方面也能讓百姓防備海寇,那種最小的漁船曾擊沉過印度總督派來的事務官坐船。」

    「後來他執掌大權,為何你們對抗,他不滿足於這種小船,建造更大的戰船,所以沿海衛所依然在使用這種船打漁,聽說在廣西與另一個國家鄉鄰的海上,沒人能和明人搶奪漁場,海盜和海軍都不行。」

    「海那邊的南洋衛才是給他造戰船的船廠,我只知道國內國外的木料鐵料都在往南洋衛送。現在就算殺死他都沒有用,他備受皇帝器重,他的學校每年有四百個像他一樣的軍官進入軍隊,閣下也不想那些戰船開到西班牙吧?」

    利貝拉彈著身上灰塵,葡萄牙已經認從了在澳門這種資源分配的現狀,他對唐胡安道:「當然,我只是不建議,如果閣下想試試,儘管去刺殺他。」

    唐胡安的臉色不好看,陳沐給他的好印象已經在澳門興衰中消失殆盡,他嘆了口氣道:「他的條約不是好事,神父叫我警惕,卻也只能警惕地簽下來,明知是毒藥,還必須要吃進肚子裡?」

    「教會分析過,他想取利、他也會坑人,但還算克制,在利益中他拿了大頭,就會讓你拿走剩下的,和我們在海外做的不太一樣。」

    「呵!就算一樣。」利貝拉慘兮兮地笑了,「我們也只能這麼想!」

    就在這時,鑼鼓在市政廣場響起,唐胡安在樓上聽到人奔走相告,葡人印度總督派來簽訂條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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