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7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3
第五十八章 援軍
               
    清化府古滕縣,清晨海風透著潮意,透骨。

    雷鳴海嘯般的炮聲在沿岸炸響,將縣治東先去往統寧縣的大橋轟塌,接著自沿海各地召集來的龐大艦隊在淺海排開,向岸邊木寨交替轟擊。

    立於船舷的陳沐心中就一個字:快!

    時間不是金錢,但時間可以是白銀、良材美木、棉布糧食,越早克復清化,就能越早攻下升龍。

    他心裡清楚得很,朝廷決議三方兵馬入安南,為的是什麼。

    炮彈轟擊在軍寨左右,望遠鏡裡軍寨各處大亂,軍卒舉著兵器到處亂跑。

    這是鄧子龍留給他們的教訓,在陳沐船隊過來前,最早北朝的軍寨安在海灘附近,被鄧子龍的船隊一頓狂轟,後來的軍寨都撤到三里之外了。

    這個距離依舊在戰艦重炮射程之內,但很難打准,就算陳沐親自上陣也是如此。

    古滕縣被兩條河隔開,南北東西寬不過十數里,靠兩座橋連接西北清化府治與統寧縣,像一座小島。

    島雖小,卻陳布駐軍數千,因為這是圍攻清化府城的重要支點,被轟塌的東橋河流深,西面的河流很淺,就算戰馬都能泅渡過去。

    邵廷達建議殺退古滕縣駐軍後,沿西岸河流佈陣,據橋守備敵軍,仗火炮遠射敵軍。

    船炮轟擊未停,軍府衛兩千旗軍乘小舟於岸邊有序登陸,不做其他當即結陣,另有船伕將小舟劃回,接應後續邵廷達部兵力。

    莽蟲沒忘了丟下看家本領,全南洋衛只有他的旗軍陣裡配刀牌手,使刀斧仗圓盾,是衝陣隊的不二之選。

    這正是陳沐軍府衛的短板,他們火力雖猛,但要命的就是不能衝突,就算追擊都要穩住陣形壓上,恨不得從頭到尾都不和敵軍接戰。

    畢竟三十步外才是他們戰力發揮最好的時候,三十步內,想打也找不到活人。

    矛陣盾手能擋住敵人,卻未必能攔住敵軍手中的戰象,他需要有一個方陣立在軍府衛前面。

    「這場仗沒戰象最好,有戰象,如炮隊能將敵軍戰象擊斃,敵軍也定然尾隨戰象攻至近前,你要率勁卒阻住其衝勢。」

    「若炮隊未能將戰象擊斃,咱們只能用危險的老辦法。」

    軍陣集結,陳沐指著遠處被船炮轟出缺口的軍寨道:「敢死隊去砍斷象鼻,讓它們發狂,然後快跑,讓它們自踏自陣。」

    這種可能性儘管很小,但陳沐不得不慎重,他大喊道:「這場仗也許會載入史冊,我不想背上對象兵作戰失利的名號,讓旗軍都小心了。」

    戰象縱橫天下各地,但中原王朝對抗戰象少有失手。

    最近的如北宋床弩掃南唐象陣,陳沐可不希望自己的精兵強將在戰象面前折戟沉沙。

    邵廷達重重頷首抱拳,咬牙離去整備他的刀斧手,他的旗軍同樣也配備有長矛、鳥銃,只是刀盾手要更多些。

    待旗軍整備完,炮火稍見停歇,旗軍兵分五哨向前進擊,敵軍也在營寨各處露出身影,以強弓勁弩與火銃整備著,更遠的河對岸,也有來自清化府城的敵軍已趕來馳援。

    那些馳援的軍中,隱隱有戰象龐大的身影。

    陳沐沒理他們,軍陣前行,邵廷達刀斧手當前披荊斬棘,在灌木叢生的海灘林間砍出一條通路供旗軍通過,旁邊被人踩出的小道則交給炮隊行進,兵馬直撲營寨。

    「不敢出戰也不向清化逃,是打定主意要死守了。」陳沐看著越來越近的敵軍營寨,打馬驅趕炮隊道:「快快快,趕在敵軍援軍到來之前布開陣形!」

    援軍離古滕縣還有十餘里路,進入林間道的陳沐看不見那邊,甚至看不見自己在林中前進的部下,心中難免不安。

    所幸林間道路並不長,有輜兵在前見難行處木板鋪路,行進速度不算慢,不過片刻便通過道路,至古滕縣郊外。

    這個縣如果放在廣東,就是一個都,陳沐在香山時去黃粱都剿匪都比這來得大,所以同樣這也沒有城池,縣治所不過就是一座大營寨模樣,如今為應對他們的突襲,在治所左右又增築營寨兩座。

    出林間小道,距最近的營寨便僅隔五六百步的田地,田中泥濘,不利軍隊移動。

    陳沐的炮隊並非一頭紮進田地,三十門火炮前後兩隊交錯,炮口對向西北,此時清化援軍已越過河流,朝這邊急行而來,幾座營寨裡敵軍也蠢蠢欲動。

    當援軍趕到,他們很可能會突殺出來。

    不遠處,邵廷達帶兵猛地自林間衝出,左右張望,目光定在數里之外的北朝援軍後並無慌張,反倒輕鬆地笑了,對左右傳令耳語幾句,帶兵朝陳沐右翼面向古滕縣治所營寨的方向奔去。

    傳令兵飛快地跑過田壟,對陳沐道:「報大帥,邵將軍說敵軍急行,過來已是疲軍,宜給其當頭棒喝。」

    陳沐點頭笑笑,炮隊依舊朝著那邊方向,讓傳令回報道:「讓邵將軍部虎蹲炮先攻營寨,讓他們更急點。」

    林地那邊,他的旗軍還在緩緩脫出,在田中佈陣,張世爵很清楚他們都不會擔當追擊使命,田地的泥濘能給他們帶來更好阻擊敵軍衝鋒的優勢。

    雖然自軍府衛成軍,他還沒見過誰敢朝軍府衛旗軍衝鋒——他倒是盼著呢。

    陳沐軍陣勢散亂,古滕縣營寨中看他新至兵馬不足,甚至有數百步卒在將領的率領下朝邵廷達部突殺過來,隔三百餘步立定以百餘張大弓拋射箭雨。

    與此同時,城中碗口炮、佛朗機等火炮紛紛朝邵廷達部轟開,間隔五百餘步已經超過碗口炮與小佛朗機的射程,唯有他們仿造的將軍炮才能傷到邵廷達部下。

    不過他們的將軍炮很少,各式火炮放出十餘,僅有一顆炮彈落在邵廷達部先前,反倒還不如齊射出的箭雨。

    雖然大部分羽箭被盾牌擋住,仍有零星羽箭落在旗軍無甲肩膀,給軍陣帶來幾聲慘叫。

    但邵廷達也並非毫無手段,他有炮,五百人有十門八十多斤的大虎蹲,這個距離不能威脅營寨,打衝出來的敵軍剛剛好。

    炮聲在寨外炸響,本想轟擊營寨的虎蹲炮用在攻出來的敵軍身上,大片散子被轟到空中再墜下去,直將敵陣打得凌亂,再不敢組織攻勢,丟下屍首數十逃回寨中。

    令旗戰鼓在陳沐身後擺好,他的火炮依舊對著西北方向,對發生在側翼的戰事如若未見,只盯著那支來自清化府城的敵人援軍。

    他們,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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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北朝
               
    清化府城外,北朝莫氏大營。

    「吳軍來襲?」

    帥帳內,燭火昏昏,北朝謙王莫敬典身著戎甲跪坐案後,帳中帷幕桌案佈置簡潔卻不失講究,處處擦拭一塵不染。

    擺在北朝實權大帥桌案上的,除了各路大軍傳來戰報外,唯有兩冊兵法,是二百餘年前朝名將陳國峻所著《萬劫宗秘傳書》,以孫子兵法為基,總結古代戰爭成敗得失,合些許道家秘術編撰,為莫敬典最為鍾愛。

    翻開的書冊上處處勾畫註釋,合莫敬典數次南伐經驗,甚至超脫原本書籍的智慧。

    莫敬典將筆擱下,遠處隱隱傳來古滕縣炮聲轟隆的餘音,他眉頭微皺,並不言語,帥帳中幾名趕來的部將亦不敢做聲,僅有其親信向傳令兵示意命其退往帳外等待。

    他口中的吳軍,就是明軍。

    旬月之間,林滿爵率部穿梭在清化左近山林野地四處出擊,未得戰果也引起莫敬典的注意,但他那時候不能確定來者是誰;而後鄧子龍部在沿岸幾次不得其法的襲擊,更讓莫敬典確信這是除南朝外第二個敵人加入戰役。

    但只有這次,來自古滕縣的戰事讓他確認,這的確是明軍,而是是大舉而來。

    年過五旬的北朝謙王換了稍稍舒適的坐姿,右手覆住左拳,拳心緊攥,繃緊了面頰,他在思慮一個問題,明軍為何會在此時進犯,南朝有何德何能邀明軍助戰?

    「兄長病逝至今,有二十九年了。」

    帳中諸將不知莫敬典為何在此時提起先皇帝憲宗,此時正值危難之際,但莫敬典在北朝威望無匹,沒人敢打斷他說話,有部將頷首道:「大王說的是,憲宗皇帝駕崩已有二十九年了。」

    「老夫記得很清楚,那年南朝鄭檢初掌大權,而我北朝太子與弘王爭位,風雨飄搖之際。接連三年,他兩次北伐,我不能擋,而後阮潢出鎮順化,使我北朝無力南攻,而後又十一年,他北伐七次,次次置我於危難之際。」

    「北朝丟了順化、失了清化,損兵折將豈止十萬,這是我的罪責卻不敢自刎,因無顏面見九泉之下的兄長。」

    「殿下!」

    一眾戎裝武將聽聞此言捶胸頓足,被莫敬典抬手止住,道:「至四年前,鄭檢也死了,這才輪到我率北朝之師南伐,四年,四次南伐,他們忙於內鬥,鄭檢的長子北奔,次子鄭松奪得大權,是我心腹之患。」

    「阮潢逃去南面休養生息,今阮倦圍乂安、清化已是甕中之鱉,是我北朝離南伐成功最近一次。」

    莫敬典已初顯老態的手掌張開,極力想要攥住什麼,他握緊拳頭眼神發直,幾乎從牙縫裡問出來:「這種時候,吳軍為何要來討伐我!」

    「停戰。派說客攜重禮入古滕縣,趁此時機將兵馬從古滕縣撤至河西,問他們到底要做什麼,貪得無厭的吳人到底想要什麼。」

    這場遭遇戰對莫敬典而言開始的很糊塗,沒有辦法,陳沐的水師比陸上兵馬走得快,阮倦還未領潰軍從乂安回來,俞大猷的攻勢更是才剛傳入升龍,離清化還有數百里之遙。

    沒有戰書沒有書信,明軍數千上萬人馬仗船堅炮利橫行無忌地進入南北朝前線戰場,這種事情在現階段南北朝最傑出統帥莫敬典看來是不可想像的。

    而且一露面就開戰的霸王做派,更令人反感。

    莫敬典要求停戰的消息傳到古滕縣時,戰局還不夠明朗,因為明軍向縣營寨的攻勢還未完全開始,但明軍勝利已是時間問題,陳沐也很高興莫敬典能識時務地停戰。

    「明軍為什麼來安南,你的將軍回去後要問安南都統使,他們為何殺死朝廷南洋軍府使者?」

    安南都統使,是明朝對北朝皇帝的稱號,也是北朝皇帝一直向明朝進貢時的稱號與官職。在莫登庸作亂後,他向朝廷乞降,作為懲罰,安南從屬國降為屬地,國王變成安南都統使,十三道也更為十三司。

    其實還算納入大明版圖,但這塊土地其實不受明朝控制。

    莫登庸的子孫也對外稱臣,對內建元稱帝。

    談判的事有麾下吏員去做,兵馬駐入古滕縣,軍務由鄧子龍沿河道面西佈防,陳沐登上望樓向河道那邊望過去,莫敬典也沒閒著。

    談判在古滕縣進行,兩支軍隊暫時停戰,隔河陳佈兵陣搭建營寨兩相對峙,莫敬典顯然已做好和談不成便大打一場的準備。

    陳沐的望遠鏡下,不斷有來自清化府方向的北朝軍兵繞過河流西面的高山自山腳下窄路逶迤前行至河岸佈陣。

    甚至就連更遠的方向,來自海上的瞭船回報莫敬典圍困清化的主力大軍在一個下午的時間裡逐漸鬆口,開始向東北轉移,大有一戰不成即依陸路遠退的打算。

    鄧子龍擺弄著一桿戰利中的七尺偃月刀,單單木桿就快趕上他的身高,十幾斤重的大刀在鄧子龍手裡揮舞地舉重若輕,碗口粗的小樹揮刀便被斬斷,著實是不禁砍,看得陳沐津津有味。

    挑到鄧子龍的間歇,陳沐才走下望樓問道:「你的眉尖刀呢,怎麼用起這個?」

    鄧子龍見陳沐來了,將偃月刀遞給親兵,對陳沐道:「他們這個刀重,是步卒用來斬馬腿、砍象鼻的,刀重勢沉,並非馬戰長刀,我打聽了,莫敬典麾下有一支衝陣力士,就用這個。」

    「我的眉尖刀才九斤,在馬上已經算重刀了,他們這個上不得馬,軍士若披重甲,衝鋒是所當無不破,但對鳥銃手而言就是靶子。」

    鄧子龍說著拍拍手道:「怎麼樣大帥,還接著打麼?」

    「看他們。」陳沐還真沒想到鄧子龍是為了試驗敵軍兵力,他還以為是一時技癢,道:「潘公績聽見我為他保舉鎮守乂安、清化的許諾不會不動心,他和清化的鄭松肯定要生出矛盾,現在就要讓莫敬典停戰,既要撤,也不能讓他回升龍。」

    「如果他不願意,就還要接著打。」

    陳沐看著己方旗軍沿河伐木搭設的營寨,將目光轉回鄧子龍身上道:「進一步削弱莫敬典的威勢與兵力,不然別人不好接手升龍。」

    鄧子龍望向對岸有所憂慮,道:「一旦再開戰,我部旗軍定要衝過河去,不過很容易被敵軍夾擊,往對岸派些兵?」

    「你與我想到一塊去了,我打算讓林將軍率部乘船,一旦開戰就帶兵在河對岸下船,使攻守勢易,我等夾擊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3
第六十章 應龍
               
    正當劉顯率軍南下,在宣光地方與安南總兵使武文淵合兵調度,發兵升龍時,在他們身後,緬甸已拔除明朝在三宣六慰一個又一個宣慰司。

    真正忠於明朝的宣慰司,僅剩一個,孟養司。

    隨隴川歸順莽應龍,孟養司便成為莽應龍的心腹大患,只要將其地懾服,便能完全拔除明朝三宣六慰對他的威脅,消除明朝的影響,才能讓莽應龍的根基更加穩定。

    因此,莽應龍的勸降書信在這個夏天送到了孟養宣慰使思古手中。

    思古是音譯,有人叫他思個、也有人叫他思篐,就像明朝會給返鄉的婆羅洲黃總兵定名為婆羅洲大王一樣,這是時代的問題,語言不通的情況下,人們會把人名搞錯很正常。

    莽應龍的書信,讓楊應龍的心狠狠地揪到嗓子眼,因為此時此刻,他人就在孟養。

    劉顯率軍南下,楊應龍並未跟隨,他受雲南地方命令與騰沖衛軍兵一道在邊境沿線佈置防務,隨後雲南巡撫王凝又借其同為土官的身份,讓他進入南甸、隴川、孟養等地安撫各地土官。

    雲南巡撫打得算盤很好,這未必是只有戰爭才能解決的問題,莽應龍可以招降他們,明朝同樣也可以輕飄飄一封信招降他們。

    明眼人都知道,就力量而言,明朝與緬甸宣慰司相比就好像大人與小孩。

    只要給出一點點賞賜,甚至哪怕說幾句好話,在邊境積威已久的明朝就能再把那些倒向緬甸的土官拉回來。哪怕不能讓他們做攻打緬甸的馬前卒,也能讓他們不敢將兵入侵明朝。

    這樣的想法,雖說未免不是妄自尊大,但事實也是如此,楊應龍率幾名播州隨從持雲南巡撫手信,對地方土官曉之以理,竟真讓地方把私通莽應龍的土官交出來押送永昌,接著迎土司刀樂臨回到南甸。

    隴川是沒辦法,土司被岳鳳殺死,楊應龍要想進去是要拚命的,回到永昌後不幾日,巡撫王凝又派楊應龍入孟養,安撫孟養土司。

    這真不算什麼好活兒,但沒辦法。

    巡撫能好言好語地召楊應龍議事,以商議的口氣給他下命令,就已經是看在陳沐是他姐夫的份上了。要換個別家土司,哪怕掌軍萬眾,在雲南文官眼中也不過撐死能當個千戶。

    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角色。

    前一刻飲著青竹酒在席間推杯換盞,下一刻莽應龍使者進來,大聲宣讀來自白象大王的書信,讓酒席歡快的氣氛戛然而止。

    莽應龍使者全然察覺不到尷尬,念罷書信,怒目圓睜滿面惡相瞪著思古,卻不見其有絲毫表示,接著又順著思古的眼神看向一邊推開陪酒小婦的楊應龍,這才深吸口氣怒道:「明朝官員?」

    楊應龍早先因平九絲蠻從調有功,朝廷除宣慰使外授予其指揮同知的官職在身,此時公幹至孟養,自然身著從三品武官袍,在一眾孟養土官之間甚為顯眼。

    思古也是頭腦發蒙,他跟楊應龍相處很是融洽,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對楊應龍大吐苦水,他僅僅做好了置身事外的準備,既沒想著給明軍當攻打莽應龍的馬前卒,也不願意讓戰火燒到自己司下百姓身上。

    現在突然楊應龍和緬甸使者湊到一處,真叫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打個哈哈,卻見楊應龍動了。

    楊應龍穿著三品緋袍,身上獅子張牙舞爪,但一直以來言語都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模樣,全然不見土司悍氣,至少在思古看來那是叫個文質彬彬。

    就連此時也是一樣,他緩緩吞下一口口水,看著緬甸使者的臉,微微咧嘴很是友好地笑了起來。

    下一刻,長身而起官袍大袖卷在小臂,腳踢酒案提在手中,朝近在咫尺的緬甸使者飛撲而去,張口大叫,厚重酒案砸在使者身上,聲音才傳出去。

    「拿下他,否則性命不保!」

    楊應龍這道命令的口吻並非是說給思古,而是說給跟在身側兩個苗人勇士聽。

    別管思古有沒有投向緬甸的想法,小土司都不希望自己變成孟養倒向莽應龍的投名狀。

    播州勇士入席飲酒未帶長兵,但到底比文質彬彬只能掏出酒案干人的楊應龍好些,他們拔出隨身短環刀一個助楊應龍拿下使者,另一人舞刀環顧周身,將幾人護在身後,防備室內諸多孟養土官。

    思古一見這般劍拔弩張也急了起來,高聲喊道:「誰都別動!」

    隨他說話,一眾孟養土官武士有隨身兵器的拔出隨身兵器,沒有的便提酒案、竹筒、酒壺種種物件,互相對峙起來。

    一時間楊應龍的人防緬甸使者的隨從,也防著孟養的武官;緬甸使者隨從防楊應龍也防思古;思古的人既要防楊應龍也要防緬甸,亂得可以。

    酒案可不輕,楊應龍飲了酒腦袋卻越發清醒,一酒案下去便砸得緬甸使者翻倒在地,再等使者想爬起來,已經被播州最凶悍的武士按住動彈不得,更別說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楊應龍了。

    「應龍兄,你可別衝動,先把使者放開,有什麼事都好商量,你動了他是要把我孟養架在火上烤啊!」

    「放了他?你若想助緬甸,老子今日還能要的半點活路?」楊應龍急起來講話又急又快,滿口蜀地官話飛蹦,「如今孟養想置身事外莫得半點——要你多嘴!」

    被按住的使者還要掙紮起身開口,楊應龍接了刀揮手就從礙事的官袍上劃下一截袖子塞進使者口中,又攥著刀柄砸上一拳,這才環顧左右抬首對思古道:「老子今日給你殺他,明日老子就帶兵來護你,有大明在後,你誰也不要怕!」

    刀進人死,孟養土官各個瞠目結舌,楊應龍倒像卸下防備般如釋重負,對思古道:「緬甸使者已死,孟養已無後路,他就是孟養對大明忠誠的投名狀,你踏實跟著朝廷,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孟養一眾土官各個悲憤,顯然從這一刻起他們就必須被綁上大明與緬甸的戰車,反倒是思古,咬著牙將手中一副龜殼投擲在地,看著卦象半晌,這才對楊應龍露出個笑臉。

    「我孟養效忠朝廷已近二百年,不差這一次,卦象大吉,我就跟你這條應龍,去打另一條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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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雲南
               
    回雲南永昌府的路上,楊應龍因後怕腿軟,好幾次走山路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誰能想到思古是不是忠於朝廷居然要算卦,他要是卦象錯了呢!」

    回到永昌府巡撫暫治所,楊應龍都不忘發牢騷,「您老人家不知道,但凡稍有差池,那孟養有軍兵一萬四千,我就是關雲長在世也回不來!」

    雲南巡撫王凝年歲很長了,治政的本事談不上高超、軍略更是一竅不通。所幸仕途坦蕩,熬到老終於熬上個雲南巡撫的官職,卻趕上了朝廷要對緬甸用兵的勢頭,他也沒辦法。

    眼見楊應龍不辱使命回來,老爺子攏著鬍鬚且要高興呢,也不管楊應龍後怕的熊樣,抬手一連道出三聲好:「千好萬好,沒事最好!」

    至於楊應龍問他後面怎麼做,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說些什麼「有土司在前阻攔,莽賊不能成事」之類的話,顯然,這大戰在即的前夜裡,雲南巡撫已經認為沒有什麼禍患了。

    三宣六慰對雲南邊疆的重要,老人家是一點都察覺不到,區區兩個土司回轉心意,便讓巡撫大人覺得好像是已經收復失地一般驕傲快樂。

    楊應龍在下面拜著,趁低頭別人看不見瞧瞧撇著嘴,心中暗道:跟四川的主官是一個德行!

    他覺得這場仗完全是姐夫硬憋出來的,放尋常官吏即使是巡撫這般要員,別說西南異域的三宣六慰,就算川貴之間的土司互相攻打兼併又能如何?

    朝廷官吏就沒拿那些個地方當成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治下百姓,打生打死戰火滔天又能咋的?

    但凡這些主官稍稍改一丁丁點兒欺軟怕硬的操行,那些土司都不敢陽奉陰違,但凡他們稍稍像自家姐夫那樣知道平等一點,拿土司當個人,依照大明的國力威勢,西南土司都能百十年不敢復叛。

    更不會有人像咱楊土司這樣,白天在省官鼻子底下受了冤枉氣,夜裡睡覺前就暗自衡量一番土司兵和省兵的戰鬥力,在心底狠狠嘲笑這幫弱雞,取得充足快意才能安然入睡的了。

    但楊應龍也不會再奢望什麼——雲南,這是流放的地方,大才子楊慎就死在這永昌府,他詠出大江東去的河流楊應龍還差點從那摔下來呢。

    會被朝廷派到這種苦地方,必然有被派到這的原因,很顯然,楊應龍已經找到王凝被派到這的原因了。

    雖然巡撫王凝不懂兵事,不過堂上還有一人,此人帶兵已有數年,頗知兵事,而且還是有名的學問家,叫羅汝芳。

    羅汝芳也年事已高,他師從泰州學派顏鈞,嘉靖二十二年中舉,潛心修學十年,在三十二年參加殿試得同進士出身,歷任太湖知縣、刑部山東司主事、寧國知府、東昌知府,為政重教化,皆政績斐然。

    隆慶七年來的雲南,任雲南道巡察副使,職責分守永昌,開始帶兵。

    羅汝芳可不是王凝這種千好萬好沒事最好的官員,他找到楊應龍話語中的重點,向巡撫請示後對楊應龍問道:「楊將軍要率播州軍入孟養,何不留永昌,待緬軍入寇諸司,也好馳援。」

    一旁犯迷糊的巡撫王凝側耳傾聽,連忙稱是,招呼楊應龍坐下說話道:「這精軍強將還是屯守永昌來得好,只要永昌不失,萬事無虞呀!」

    至於三宣六慰怎麼樣,管那些做什麼呢?

    「羅副使說的是,緬軍入寇之路,邊境多矣,但其要緊兩條,一為隴川、二為孟養。今莽賊已降服隴川,在下估計他要敢來早來了,他下一步,一定是孟養。」

    倆頂頭上司的話,讓楊應龍非常絕望呀。

    羅汝芳還好些,他是從軍事支援的角度出發,自永昌府發兵自然要比從別的地方經過永昌府再轉道來的便利。

    王凝的看法就真的讓人絕望了。

    要換個乖巧的土司,這會就不吭聲了,但楊應龍不行,他心有野狗,嘴上說的那些都是他自己也不信的屁話,心裡一直想的就是延續他播州楊家軍的傳統——聽調平亂,搶掠地方!

    說到底,播州軍跑這麼遠,哪怕是姐夫調來的,出兵的錢也不能讓他楊應龍掏吧?找陳沐要又打不過他,那能怎麼辦?

    打誰讓誰掏!

    土司兵和別的兵不一樣,別人都怕兵死,楊應龍可不怕,他只怕沒仗打、沒地方搶。

    這要全聽這兩位頂頭上司的,屯在永昌一年半載不出兵,光軍費可就要讓楊應龍賠死,他可不樂意掏這錢。

    還不等他眼珠滴溜兒轉著想出什麼好說辭,巡撫王凝已經開口了,道:「老夫知道楊將軍一心為公,此言絕無怪罪將軍殺緬甸使者之意呀——但為了區區孟養,惹惱莽應龍,是不是不太划算?」

    不,不划算?

    聽見羅汝芳一個勁咳嗽,王凝這才察覺失言,帶著點尷尬與無所謂的神情呵呵笑了起來。

    這一時半會裡,他全然把楊應龍當作是個朝廷武將,而不是土司,當著土司的面兒商量出賣土司的事,確實是有點令人尷尬。

    楊應龍很聰明,他正色拱手道:「撫台大人一心為國,楊某深以為然!我等大明子民,只要對朝廷有利,別說是孟養不划算,就算播州對朝廷不划算,丟下不管也是無妨!」

    「將軍才是一心為國!」

    王凝的尷尬不見,他起身肅容拱手,再坐下看向楊應龍的白淨面龐是越看越欣賞,乾脆說道:「其實不光老夫是這個看法,就連早先張閣老的書信也是這個意思。」

    「三宣六慰是窮鄉異土,得其地不可耕、得其民不可使,空費財力以事無益,使無辜之民肝腦塗地。所以局勢安定的情況下,要我嚴禁軍衛有司毋貪小利逞小怨,以騷動夷情。」

    王凝或許才智不高,但這方面絕對老實本分,對首輔書信奉如天書,道:「閣老也說了,三帥聯軍南下,值此雲南空虛之時,切要約束軍兵。」

    「就昨日,輸送兵糧的姚安知府李贄還傳書一封給老夫說什麼推崇耕戰,府內軍兵都已動員起來要和莽應龍大做一場,這不是胡鬧麼!」

    李贄,楊應龍知道,泉州大商後代,家裡祖先姓林,後來為避禍改姓了,他帶兵進雲南時經過要姚安,知道這個言論狂放的知府。

    看王凝搬出張居正的話來,楊應龍也不敢反駁,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眼睛瞟在羅汝芳身上,雲南長官裡另一撥人,他也知道為什麼來這兒了。

    泰州學派,心學子弟。

    「依我之見,楊將軍不如帶兵移防神護關,如此一來,孟養有事你先知,隴川遇到兵事也好馳援。」

    羅汝芳沒參與王凝的議論,他話雖然是說給楊應龍聽,實際卻在等王凝拿決策,問道:「撫台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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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人心
               
    神護關,說是關,卻遠沒有四川貴州之間常見城關那般雄偉,其實只是兩山之間小路上設下一層寨牆,但足夠險要。

    左邊山叫大娘山、右邊山叫二娘山,兩山最高足有千仞,而在這千仞之間,便是神護關閘所在,最狹窄的山道僅容一人一馬通過,與其說楊應龍是來移防扼守,不如說是讓他從播州帶來匠人修築關口。

    移防神護關的楊應龍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突然在自己腦海中閃現出來,然後便不管怎麼都揮之不去,讓他想了又想,儘管這個想法荒唐到讓他不敢告訴別人。

    播州軍常聽神護關軍兵說起,說他們的宣慰使望著黃昏的山下雲海思慮破敵之策的模樣很有名將之資。

    沒有人知道,小土司腦子里根本沒有想什麼幹他娘的破敵之策。

    就算把黑說成白,楊應龍都不信緬甸那個跟自己同名的傢伙能帶兵殺上神護關,他心裡想的是更重要,也更荒唐一些的事。

    天下處處有規矩,這些規矩多的數不勝數:人要活著得吃飯、播州的匠人想活著就得把草鞋穿破、楊應龍想活著就得當好土司。

    問題就在這——他不想當土司了。

    當然他並不高尚,也依然沒學會同理心,就算他不想當土司,修築神護關的播州匠人一樣要每天穿破三雙草鞋,不過他認同陳沐在香山說過的話。

    「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衛,他們不會想回去;我把南洋衛匠人送到播州,他們一定會逃回來。」

    楊應龍漸漸察覺到自己身在這天下約束的規矩之中,皇帝像太陽般照耀一切,土司像大地般孕育著一切,治下蠻夷像稻米般長成,然後官僚持著鐮刀揮過收割稻米還不算完,還要用鋤頭在土司身上狠勁剋幾下。

    人們習慣了這樣的作業流程,所有人都習慣了這個生存方式,就不會覺得有問題,除非有一天遇到截然不同的反差——比如播州的匠人遇到陳沐,又比如楊應龍遇到因為他有姐夫高看一眼的雲南巡撫。

    嘗過被人當做正常官吏看待,再讓他回去安心做個土司,可能嗎?

    可他身邊真沒有能聊這事的人,只能日復一日地監督治下匠人扛著水泥生料爬上兩山之間,看著近在咫尺的雲海翻來湧去。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半月,直到七月初的一天,播州軍傳令說雲南副使羅汝芳來訪,在半山腰歇息。

    「老頭兒都年過花甲,爬千仞高山這不是吃飽撐的?」

    楊應龍一邊抱怨,一邊指派身高力壯的部下跟自己下去把老頭背上來,哪知道下山羅汝芳還不樂意,硬要自己爬,到山上都已近傍晚,下山得到明天了。

    「副使大人有事派人通傳一聲就是,何必親自登山呢?」

    羅汝芳上山便屏退了隨從,自顧自地在兩山之間近乎不毛之地的山道行走起來,一會往手心攥把生料、一會摸摸還未凝固的混凝土城牆,嘖嘖稱奇。

    楊應龍沒辦法,哪怕心裡再煩,也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

    「其實老夫前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見你楊將軍,有事要向你請教。」

    「老大人說笑了,楊某不過一介土司,哪能在大人面前有何高論。」楊應龍口中這個大人是長者的意思,雖然他心裡覺得人老了就該少給別人添麻煩,但言語還要敬著,拱手道:「要有什麼能幫到大人,在下樂意之至。」

    見羅汝芳有說話的意思,楊應龍一揮手,山道後便有隨從搬來椅子桌案,小跑著奉上熱茶糕點,餐具沒有不名貴的、飲食沒有不精緻的。

    即使出兵放馬,楊應龍的從人依舊帶著整整三馬車的私人用品,他上山,那些東西也要上山;他要招待客人,那些東西揮手就能出來。

    至於那些東西怎麼上山,又如何跟在自己身後,不在土司考慮範圍之內。

    「大人請坐。」

    羅汝芳看不慣這種把人當牲口使的做派,但他今天來不是為這些,他問道:「老夫有一事不明,同為宣慰使,楊將軍是如何看此次緬甸宣慰司攻服三宣六慰的,真像刀樂臨等宣慰使所言,他要反叛朝廷,要釀成大禍?」

    楊應龍楞了一下,拿到手上的糕點又放下,抿了口茶在心裡組織好語言才道:「其實莽應龍怎麼想,我也不知道,全賴南洋軍府陳都督授意,他與劉都督都認為,莽應龍是大有反意,合三宣六慰要裂土建邦。」

    朝廷其實並沒有允許劉顯在西南與緬甸開戰,兵部與內閣只准了對安南的戰事,因為安南的好處能讓人看見,溝通河道打通海外與雲南的聯繫。

    最顯而易見的,雲南今後運送大木良材、美玉寶石,可以走河道從海外再輸送往京師或北疆,節省時日不說,關鍵還少征發徭役——陳沐那運東西可不需要徭役。

    「就我看來,莽應龍裂土建邦的野心有,要說反叛反攻雲南,他一開始未必有這個膽量。」

    羅汝芳皺起眉頭,抓住楊應龍話中的關鍵,問道:「一開始?」

    楊應龍跟羅汝芳說話總要動腦子,思慮接話的時間也更長,他想了想說道:「對,一開始,他攻取緬甸周圍宣慰司時,他不敢有反叛朝廷的想法,如果那個時候興兵討之,僅需南洋軍府一支船隊炮轟其海面關防,能叫他一輩子不敢生事。」

    「朝廷不管不問,他勢力做大,攻破暹羅又要懾服隴川、孟養,就要與雲南接壤,這時候要說他沒有搶掠雲南的想法,我不信。」

    「老夫知道了。」

    羅汝芳沉吟著頷首點頭,目光中帶著很深的憂慮,道:「我遣發軍兵做間,扮成民夫商賈出關探查情況,南洋陳帥在這事上是如何考慮的?數年之間,他在海外治夷有方,他有沒有對楊將軍說什麼?」

    「影響,陳都督總提起這個,他說朝廷對一個土司的做法,周圍所有土司都在看著。我以為如今的情況,陳都督的話正合適。」

    「如孟養受莽賊襲擊朝廷發兵相助,則其他土司也會隨之歸附;如孟養受襲,朝廷不助,同樣也會失了其他土司的人心。人心難聚,一旦散了,再想要讓別人歸附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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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 搬山
               
    道理很淺顯,但人的認知不同,同一件事會帶來根本上的差別。

    當羅汝芳帶著楊應龍用這套說辭去說服不願向西動兵的巡撫王凝時,老巡撫只用了一句話就將楊應龍將住。

    王凝問:「他們歸附不歸附,與朝廷何干?」

    「國朝約束宣慰司自有章法,是他想歸附就歸附,想不歸附就不歸附的?莽賊入寇,是一戰;先助宣慰司再攻莽賊,是兩戰,況莽賊入寇與否尚在兩可,但凡稍加安撫,他不敢來雲南為禍。」

    「兩場仗用兵以十萬計,調度錢糧何等之巨,單靠雲南一省賦稅,十年都打不起這場仗。」

    王凝一副無可奈何想笑卻硬憋著的模樣,看著羅汝芳與楊應龍垂頭喪氣的模樣,擺手道:「由著莽應龍去鬧,咱不發兵去討他,他該知道朝廷的恩義,自然也不會敢來騷擾雲南。」

    「不要總想著帶兵出境啦,惟德有鎮守永昌的職責,不過現在楊將軍在,你就安心講學、教化百姓。」

    惟德是羅汝芳的字,這時候王凝不提官職單說起字,既是親待,也是軟話傳硬意。

    「楊將軍帶兵遠到,半月前不是才說了要移防,老夫都准你移防了。」王凝攏著官袍大袖睜大眼睛,「安下心來咱們把神護關修好,需要什麼報給巡撫衙門,這雲南各府、各土司都會配合你的。」

    「莽應龍若真敢攻打孟養,你就讓思古撤到永昌境內休養生息,老夫不信他敢追擊進來,他若真敢入境,放手去教訓!」

    言語上才剛硬氣一句,接著老巡撫又打了個哈哈,抬起手指一根笑道:「不過只一點,他要退走,就不要追擊了,寫個告示傳給他就算了,到時候怎麼報功,只要過得去,老夫不會在上面為難你們的。」

    楊應龍敢在武官衙門前犯渾,一省現管的巡撫當面,再不高興也不敢多說,只是無聲長嘆看向羅汝芳,神情分外無助。

    羅汝芳早就聽不下去了,老頭瞪起眼來花白鬍子氣得一抖一抖,道:「王撫台,話不是這麼說,事也不是這麼做,依照您的意思,國朝的三宣六慰,就放在外面任由莽應龍攻略,這失土之責難道您能一肩承擔?」

    「什麼失土,難道緬甸不是宣慰司?又不是外敵入侵!」

    王凝撇起嘴來,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道:「還是說這些年雲南地方一直能管束三宣六慰?」

    「失土,真要說失土,那也是幾十年前就失了!」

    三宣六慰,一直和東北的建州意思差不多,都是該進貢的進貢,反正朝廷也只要他們進貢,內裡打成一鍋粥。

    西南與東北唯一不同的在於,東北離京師更近,所以那有遼東作為軍事重鎮,沒有李成梁也會有張成梁王成梁,看起來那邊像是一直在打外戰,其實是在打內戰。

    西南就不同了,莽應龍在交給別人的書信中都自稱白象大王,雲南上下官吏還覺得三宣六慰是內戰呢。

    「今時朝廷行三本賬,雲南地方的政事已因備戰受到干擾,三本賬上要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有人幫老夫做嗎?這都什麼時候了,張閣老要行考成法,事務做不好就要被冗退!」

    「朝廷正行新法關竅之時,惟德也是張閣老的知己,難道不知道這時候什麼最重要?平安,平平安安最重要!」

    「老夫還能任職地方幾年?要的也是平安,你們擅自開戰勝了未必有功,若是敗了,叫莽應龍打進雲南來,那才是真失土!」

    巡撫王凝真是感到身心俱疲,這倆人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好話說盡,到這時候也懶得再跟二人說什麼軟話,止住羅汝芳再想開口的模樣,道:「這事就這樣定了,劉惟明從安南迴來之前,兵事皆由老夫一言而決。」

    「莽應龍如攻孟養,就讓思古避入永昌府,朝廷兵馬一不出神護關、二不入隴川,誰說都沒用!」

    「除非你們現在能把劉顯從安南喊回來,西南有警是他告到朝廷的,爛攤子讓他回來收拾,老夫累了,你們走吧。」

    端起茶杯,王凝帶著老大不樂意的神情抿了一口,眼神從二人身上掃過,他就不明白了,讓人管好自己事怎麼就這麼難呢?

    頂頭上司都發話了,羅汝芳也不可再多言語,搖頭長出口氣,對堂上巡撫拱手行禮,攜楊應龍離去。

    臨近走至門檻,楊應龍卻站定住,僅僅兩息,不知想起什麼,轉頭再向王凝走去,抱拳道:「巡撫大人,在下還有一言,還望大人能聽。」

    王凝皺起眉來,正要開口斥責,卻聽楊應龍道:「您擔憂生民塗炭,不願擅自興兵,但奸惡之輩害人時,是不會顧忌這些的,正如楊某從未覺得役使匠人是錯的,莽應龍也不會覺得伐害旁人是錯的。」

    「他不打雲南,只可能是他不能打,絕非不願打。」

    「如今大人已決定後發制人,卑職自會嚴修關防,以備大戰,只是如莽應龍打過來,他一定準備充足,大人還需做好準備啊!」

    「在下告辭。」

    走出衙門,楊應龍與羅汝芳相視無話,他們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苦澀,早已等在衙門外騎著滇馬的苗人武士快步上前小聲耳語幾句,令楊應龍面色大變。

    羅汝芳見狀問道:「如何?」

    楊應龍轉過頭,看向暫為巡撫衙門的府衙,道:「思古傳來消息,莽應龍使者被殺惱羞成怒,稱興兵十萬,討伐孟養宣慰司,旬月之間,孟養即遭大難。」

    思古向他求援了。

    來得太快了!

    羅汝芳全無辦法,道:「為今之計,只能讓孟養百姓退入永昌,我去將這消息告知巡撫,你打算怎麼辦?」

    「孟養並非沒有一戰之力,撫台都那麼說了,我人微言輕又能如何?」

    楊應龍不服氣,他冒生死之險才將思古拉進朝廷的陣營對抗緬甸,現在改救援的不救援,只怕思古一狠心再投了莽應龍。

    「大軍不能調度,不過現在的神護關要請副使派兵協防了。」

    羅汝芳當即喝止道:「楊將軍,沒有命令,你不能私自帶兵入孟養,你的使命是修築神護關!這是要掉腦袋的!」

    「我知道,修築神護關麼。」

    楊應龍輕笑一聲,沒好氣道:「我播州匠人氣力用之不竭,楊某為土官,不懂什麼恐生民塗炭的大義,但在下對思古承諾了,說要揍莽應龍,就是把城關往西搬三十里也要揍他!」

    說著,楊應龍笑了,揮手對牽著滇馬的隨從武士道:「播州軍不單受雲南地方之令,更要受左軍都督節制。去,把這消息告知安南劉帥,請一封援孟養的軍令,弄不到你就不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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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庫存
               
    孟養宣慰司的百姓從西向東,跨過孟夏河穿深箐峽,攜家帶口滇馬背上馱行李向雲南永昌府境內逃難。

    「這都是我孟養軍將士家眷妻兒,老人都去山林裡了,我不知道這場仗會打多久,但我會為朝廷盡忠,把莽應龍攔在神護關西。」

    思古生得骨骼較常人高大,此時著象皮鑲鐵鎧更顯威武,此時跨坐一匹矮小滇馬身上,曲著腿那雙光著的大腳板都快挨到地上,橫握兵器指向西面,回首看向迎接百姓的楊應龍道:「不過想請楊宣慰使幫個忙。」

    一方水土一方人,馬也是如此,滇馬偏矮,比北馬矮上近尺,賣相自然不夠好看,若在別的地方恐怕當不得健馬,但在雲南,這是最好的馬,就算拿安達盧西亞,都不換。

    再險的山道、再難行的密林,吃苦耐勞的滇馬馱重物吃苦耐勞,都能如履平地。

    從孟養向神護關走這條路,進峽谷以來山道蜿蜒層巒險峰,這些路就算讓楊應龍用兩條腿走他都心慌,但交給滇馬卻放心的很,小馬兒一顛一顛,行上數十里路都不必歇息。

    楊應龍的眼神一直在思古的兵器上轉悠,這邊民風有異,思古的鎧甲、光腳騎馬的習慣都足矣令他側目,但最特別的還是思古掌中短矛。

    矛不過六尺,並不算長,這個長度在西南山林密佈的地帶步騎皆宜,但矛鋒很長,鋒耳上像古代禮器般掛一男一女俘虜小鐵人,矛攥則是一顆小鐵瓜。

    注意到楊應龍的眼神,思古笑笑,道:「西南穿鐵甲穿山入林行動不便,而且太貴,故多皮甲,牛皮犀皮象皮,浸油刀砍不破,唯矛可刺破。」

    「矛鋒長,是為殺象。」

    楊應龍點點頭,心想這思古倒是真有武將的模樣,這年月土司裡願意給自己兵器下打功夫的可不多了,大多數購來寶刀幾口擱在家裡放著,誰還會親自上陣呢?

    顯然孟養土司思古算一個。

    「兄長有什麼需要,但請說來。」

    楊應龍還沒告訴思古云南巡撫不讓他援軍的事,正是心中有愧,聽到思古有請求,正中下懷,連忙露出認真的傾聽之色。

    「我聽說隴川反叛後,沐莊的匠人都逃到永昌府,我想讓戶臘撒的沐莊軍匠給我打一百口刺刀,不知能否求到。」

    「戶臘撒,刺刀?」

    沐莊楊應龍知道,黔國公沐氏私產,離騰沖不遠,修工事時還應沐莊管事的請求,在沐莊左近西面要道關卡修了兩座炮台射台。

    但戶臘撒他真不知道是什麼,倒是刺刀他知道,詫異地問道:「沐莊還造銃刺?」

    找什麼沐莊買,找老子姐夫啊!

    那才是造銃刺的專業戶,塞的卡的一體的,什麼沒有!

    「銃,銃刺?我連銃都沒有,要什麼銃刺。是刺刀,不要平頭砍刀,雙手腰刀開反刃,沐莊下戶撒、臘撒兩座寨子的刀匠做刀最好。」

    思古聽著楊應龍說什麼銃刺訕笑一聲,道:「如果能有一百口好刀,衝突之際殺出,定能大破莽應龍前軍。」

    「國公府的刀,恐怕不好要,何況現在讓他們打也來不及,我手裡有南洋軍府軍器局造刀,不比最好的苗刀、多半也不比你說的戶臘撒刀裡最好的寶刀,但我能給你一千口。」

    楊應龍口中的苗刀,不是戚繼光改良刀型因像禾苗定名苗刀的苗,而是他麾下苗人使用的刀,和官府造刀差別很大,因為他們不會灌鋼法、也缺少包鋼嵌鋼等節約好料降低成本的技藝,依舊使用古法百煉。

    部分質量更好、但打造更難、產量少之又少、造價更加高昂。

    「一,一千口?」

    思古覺得楊應龍在吹牛,那不是矛頭,鐵矛頭孟養自己就能造出幾千上萬隻,但刀可不一樣,整個孟養亂七八糟各種刀算一起才上千口。

    都是土司,他播州的楊應龍就能揮手拿出一千口送人?

    「我姐夫是南洋軍府都督,這次朝廷調派,他派人給我運來三千口刀,我就帶了三千播州軍,可以勻孟養一千口,都是朝廷最新的嵌鋼技藝打造的官軍制式腰刀。」

    孟養軍的老婆孩子都送到楊應龍手上,這會他對孟養土司絕對放心,道:「軍府的調令還未發出,楊某最多只能幫孟養照顧家眷,半月之後緬甸先頭兵馬之戰,除非你退到神護關,否則我不能出兵幫你。」

    「無妨,只要朝廷助我,我思古不怕他莽應龍!」

    二人隨著大隊人馬逶迤前行邊走邊說,思古抬矛挑開道途林木伸出的枝椏,對楊應龍道:「他大軍來襲,但道路南行,先頭軍兵不會太多,只要他後續兵馬趕到時朝廷援軍能來,哪怕兩個月我也能守得住。」

    思古心還挺大。

    「哈,你我脾性相投,放心,你要堅持不住就退到關口,哪怕調令不來,我也保你平安!」

    楊應龍心說易地而處,依他自己的心胸肯定就要恨上了,但思古非但不恨他,還好言寬慰,讓他拍手大悅,道:「除了腰刀,我再從軍備裡給你調鎖環甲,輕便的好東西,也給你千副!」

    這對思古來說就是意外之喜了,大戰將臨,武備多少都不嫌多,何況他的部下確實缺少鎧甲,他看著遠山感慨道:「我看出來了,都是宣慰司,在朝廷腹地,就是要比我等身居域外的宣慰司富貴的——誒,這關口,這關口?」

    這條路思古一生走了許多次,他在馬上揉揉眼睛,看著不遠處山道上隱於雲海間的關隘,又揉揉眼睛,受到極大的驚嚇,道:「這關口不該在這兒啊!」

    「我剛修的,朝廷不讓我出兵,這是我能把關防向西挪到最遠的地方了,三十里。」

    兵器甲冑,順水人情贈給思古,楊應龍一點兒都不心疼,他很清楚自家姐夫為什麼給他三千播州軍配備足夠武裝萬眾的軍械。

    他那個姐夫整天念叨著什麼『清庫存』『新市場』,想靠播州軍這一戰,誘惑劉顯調來的四方衛軍營兵將官,讓他們派人去南洋軍府採買兵甲。

    這些過去南洋衛保證質量的兵器甲冑是初次換裝的老功臣,可畢竟現在廣東都已經是胸甲、鳥銃的天下了,廣西也換個差不多,眼看著就該輪到四川、貴州、雲南了。

    一襲素衫公子模樣的楊應龍揚起馬鞭指指遠處山間關口,突然轉過頭對著思古若有所思:「對了,你說你沒銃。」

    下一刻,滇馬背上,小土司半斜著身子擠眉弄眼,用四百年後敞開大衣滿身光盤的語氣問出一句。

    「要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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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神速
               
    楊家人做買賣老傳統,半賣半送。

    這次例外,千口香山刀、千副鎖環甲,楊應龍全送與孟養土司思古。

    因為孟養是與緬甸作戰的前沿陣地,這的戰爭會持續很久,楊應龍不愁沒兵甲生意做,總跟陳沐寫信,姐夫用的都是言簡意賅直白易懂的詞,久而久之楊應龍也懂了市場的意思。

    思古有一萬四千名戰士,他的兵甲又很破舊,這是多大的市場?

    孟養有地方特色的土特產楊應龍已經替姐夫打聽清楚——良材美木、金銀玉石、滇馬大象。

    劃得來。

    羅汝芳出舊神護關,向西顛了三十里,看著已經修好的城關與正在修築的房屋廬舍,心中頗有感慨:播州宣慰使楊應龍,這算擴土開疆了?

    「楊宣慰使有所不知,從前神護關駐軍向西,最遠的哨所就在這個位置,扼守山道以備三宣六慰事變,現在關口被你挪到這裡,哨所又要放到哪裡呢?」

    羅汝芳來時,楊應龍正抽檢著麾下石匠打碎的碎石,聽到羅汝芳這麼問,小土司抬手向西指去,道:「那邊四個山頭,二十三四里吧,設了烽火台,這個地不錯,就一里多平直山道,往後都是下坡。」

    「那有兩處箭樓,弓弩手扼住向下拋射,最遠能射將近二里地,這邊是炮樓,眼下沒好炮,舊神護關的將軍炮也能使,剛好能打到箭樓。」

    楊應龍說起自己的建築心得,滿臉都是得意,道:「關牆三百七十步,七十步平,左右各一百五十步依山斜建,左牆將軍炮可轟右箭樓;右牆將軍炮可轟左箭樓,三面牆打山道一打一個准。」

    神護關?

    羅汝芳對楊應龍的軍事建築哲學並不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這座名為神護關,實則神速關的城關,問道:「老夫看這城關皆為堅石所制,不見山下運石,楊將軍為何修這麼快?」

    修築城關歷來都是勞民傷財的事,過去的神護關一直想修,但苦於資財不足,舊神護關在楊應龍過來之前還只是區區壁壘,根本稱不上城關。

    楊應龍移防神護關半月,把關牆修了出來,又向西再移防三十里,從無到有修出一座新的神護關,而且關牆比東邊寬出二百步有餘。

    就算四川播州匠人善築城的名聲在外,也不至於巧奪天工。

    羅汝芳很清楚,這裡面有關竅,關竅興許就在南洋軍府從廣東一桶桶輸送來的灰土上。

    上次他到神護關,關牆還沒幹,抬手一按能在城上按出印子,這次再去就已經幹了,結實得很,除了上面有些坑坑窪窪的碎石料不太好看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這可不是石頭的,好叫大人知道,土灰是廣州水泥廠用呂宋火山灰造的,混以鋼筋鐵網最為堅固,不過向這邊輸送太難,我捨不得依陳都督所言那般造關,也是碎石沙土合木柱。」

    「廣東那邊的人說這樣幾年就壞了,不過等平定緬甸,還需要這關,再修也無妨。」

    楊應龍的城關比起南洋炮廟是絕對的偷工減料之作,城關主體依然是圓木柵,所以造得快,實以水泥也只是稍加堅固,遠不如南洋炮廟。

    「陳都督在南洋造的工事就算重炮也轟不破,神護關差得多,但在這夠用了。」

    南洋軍府。

    羅汝芳記下了,他心道:這年月只要瞧見什麼好東西,往南洋軍府身上想是準沒錯,怪不得張居正那死心眼也待見陳沐呢。

    「等戰事結束,雲南正是大興水利的時候,到時問問陳帥能不能購置一些。」

    羅汝芳嘴上說著,不過其實心裡也沒當回事,他從隨同吏員身上拿出書信遞給楊應龍道:「隴川兵也動了,莽應龍的先頭軍隊應當已近孟養。」

    「要開戰了。」

    楊應龍抓著一把碎石的手一頓,石頭灑在地上,接著緊攥成拳,咬牙道:「能幫思古的,我都幫了,這場仗他只能自己打,生死有命。」

    「還望副使告知,隴川動兵幾何,我能傳信向思古示警。」

    神護關在孟養東、騰沖衛北,騰沖衛西面則是隴川,他們所處的地方是真正的西南邊陲,實際上楊應龍已經出境了,只不過他的兵站在哪,國境就在哪。

    這種時候,孟養根本不會在乎有幾十里山道被楊應龍佔據。

    「隴川百姓大多不願隨岳鳳出戰,僅募到兩千兵力,還停在隴川。」羅汝芳吩咐吏員將間諜傳信交給楊應龍,這才帶著小土司走到一邊,問道:「我聽說,你私下裡給思古送了千副戰甲、千柄戰刀?」

    僕人端來銀盆,楊應龍洗淨了手,以絹布擦拭著點頭應道:「是,還想給他鳥銃來著,不過他的人不會用,現在練也來不及。」

    別說思古的人不會用,就是楊應龍,先前看見鳥銃也發愁,這東西是好用,但他的苗人武士更喜毒弩長標,也就臨著備戰,練了一支百人銃隊。

    現階段發展完備的火繩鳥銃,威力上只比苗人雙人操持的大毒弩稍弱,但更快也更好訓練,毫無疑問那是最好的兵器。

    但楊應龍一時半會也不願意讓部下用,因為一千個剛熟悉鳥銃仨月的苗人武士,在戰鬥中使用鳥銃的表現肯定不如操持一輩子的大弩長標熟練。

    楊應龍說著一愣,突然反應過來對羅汝芳問道:「大人,在下這是……違律了?」

    「不違律,朝廷約束三宣六慰的律法本就不多,雖止官軍私販軍械,但楊將軍這不算私販。」

    羅汝芳攏著鬍鬚輕笑,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這到底違不違律,楊應龍幹這事本就是模棱兩可之間,反正也沒人想追究他,他說道:「是金騰地方兵備副使與雲南都司指揮僉事,你供給軍械的事由衛軍報到都司,他們找上老夫。」

    「楊將軍若有多餘兵甲,可否供雲南軍兵使用?」羅汝芳搖搖頭道:「雲南地方軍兵甲械不齊久已,一衛能有千戶被甲已屬難得啊。」

    要不隨便平個亂都得動兵四五萬甚至十萬,廣東以前平亂,別管海賊山賊,一下大警就落到要集結全省兵力的田地,還不是因為兵不中用。

    一衛滿旗軍拉出去,五千軍兵干的實際是民夫的活兒,就那五百個正規軍勉強能上陣,戰力還低得令人髮指。

    整體風氣是那樣,就算有五百個精兵,又能精銳到什麼地步?

    衛軍革弊後,現在廣東依然是不是鬧匪亂,臨近衛所隨便派個千戶出去,旗軍衣甲明亮扛鳥銃拉著火炮就去了,什麼山寨打不破?

    「雲南都司,老大人您讓他們找南洋軍府吧,那什麼都能換軍械,金銀銅鐵、大衫老松,對了,您稍等。」

    楊應龍話說一半,開口派僕人跑到遠處新搭的別院取來一冊薄本奉上,道:「這裡有南洋軍器局出產各式軍械介紹,姐夫叫參數。」

    「雲南都司想要什麼、自己有什麼,列個單子,派人去廣州府問價,這些事我說了也不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6
第六十六章 兵書
               
    緬甸與孟養的戰事開始之初,對參戰急不可待的楊應龍一度懷疑,他派去尋找劉顯要調令的僕人是因為要不到調令逃跑了。

    枕戈待旦的夜裡,他挺後悔對那個親隨武士說出『拿不到調令別回來』這樣的話。

    他太急了,孟養戰局遠遠超出他對戰爭的預料。

    莽應龍先鋒軍不足萬人,道路難行還以分兵齊進的方式進入孟養地界,趾高氣揚得很。

    孟養宣慰司的思古早有準備,在孟養地方南部地形險要的交通要道嘎撒,以伏擊將其擊退,那時候思古還派人騎著滇馬來給楊應龍報信呢。

    稱讚他贈的刀甲真好用。

    楊應龍還挺高興,思古膽子大本領高,有這樣的朋友挺不賴。

    但他低估了思古的膽量。

    僅僅間隔數日,神護關上架烤爐,聽著女婢唱曲兒的楊應龍便又見到另一來自孟養的騎手。

    「敵軍退到哪兒了,說說吧。」

    小土司輕鬆地說著,繼續向肉香四溢的烤架上灑南洋香料與西北青白精鹽。

    末了還抬起沾著鹽粒兒的手指對僕人發號施令:「取孟養圖來。」

    楊應龍之所以輕鬆,全賴他將門土司對戰局的判斷。

    不過幾日,莽應龍先鋒軍被擊敗後雖被小挫,也不至於引大軍潰退,他們肯定要撤出孟養來等待後續部隊。

    現在思古派人來報信,應當是有了敵蹤。

    「敵軍已退往阿瓦河下游北面駐營。」

    傳口信的是思古身邊少有比較機靈的小夥子,同時也是其部下一個小頭目,行禮後說道:「首領將率三千最精銳的孟養兵將撤至神護關西北四十里河谷,孟養百姓還請將軍妥善照顧。」

    阿瓦河下游,那退了至少三十里,正逢僕人送來圖卷,楊應龍在把烤肉翻面後抬手在圖上找著,突然手上動作一停,抬頭道:「他率精銳退到神護關西北做什麼?」

    這,這邏輯不對啊!

    從圖上看,神護關西北四十里,到阿瓦河下游至少七十里,思古退到這來,那還有什麼好打的,「這不是將整個孟養都交給莽應龍了?」

    傳信騎手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再度行禮道:「首領說,莽應龍下次大軍來襲,孟養兵將區區萬人不可抵擋,索性讓緬甸軍來搶孟養吧。」

    「首領派遣我們最英勇的七名大頭目由馬祿喇送將軍率領,一萬一千軍隊由阿瓦河南岸去往下游。」

    阿瓦河南岸,那有一部分已經進入隴川地界了。

    這是兜了個大圈子,楊應龍皺起眉頭,盡力去猜測思古的目的,最終猜到一個有些瘋狂的想法上,瞪圓眼睛問道:「他想包抄莽應龍?莽應龍大軍有多少?」

    雖說莽應龍號稱動兵十萬,但號稱歸號稱,實際動員兵力和號稱大多時候是兩碼事。

    「先鋒來攻的是蠻莫土司思哲,莽應龍與岳鳳和罕拔等土司會盟,兵力近二十萬。」

    楊應龍嚇得趕緊吃了口烤肉,他頭一次見號稱比實際兵力少的。

    「二十萬,思古要用一萬四千兵,包圍這二十萬?」

    楊應龍都沒心情說笑話,搓搓手緩緩吐出一口氣,不是因為烤肉好吃,是因為莽應龍的兵力很強。

    他一直以為楊氏播州是天下第一宣慰司來著,根本看不上緬甸宣慰司同樣也看不上莽應龍,尤其對陳沐重視莽應龍嗤之以鼻。

    咋不見姐夫那麼重視自己?

    播州有半個貴州那麼大的土地,南北兩千里,民眾近百萬,四川沒有哪年不靠他們補給糧草、也沒有哪次叛亂不靠他們平亂的。

    可他就是拉上所有人,也就能湊出七八萬兵。

    要是窮兵黷武,興許還能再拉七八萬,但這種情況哪怕提前做足準備,堅持不到兩年播州就散架了。

    緬甸宣慰司還沒播州大,收攏周邊土司,湊出如此之巨的兵力,說實話……他現在有點偏向雲南巡撫王凝的主張了,這麼個玩意,惹他幹嘛。

    反正有險要地利在那擺著,騰沖一線,莽應龍絕無可能擊敗明軍。

    「包圍他們,首領說了,莽應龍兵力甚重,不能將二十萬軍隊都投入孟養,否則糧草不濟老巢不保,他只動用三萬兵力就可攻入孟養,到時孟養無兵,他一定會縱兵大掠。」

    「他分兵,首領埋伏在後的軍隊就能集中兵力斷其糧道破其退路,待其士氣大潰後前後夾擊,逐個擊破,首領說這叫曹孟德兗州戰呂布,是古代兵書中的大智大勇!」

    曹孟德,兗州,戰呂布?

    楊應龍坐於籐椅,身子微微向後側著,神情詫異至極,「你,你家首領看的是什麼兵書?」

    傳信的小夥子提起兵書時驕傲極了,說名字卻叫不上來,苦思冥想才有些尷尬地說道:「三,三什麼義,我不認識。」

    楊應龍接不上話,半晌才揉了把臉,起身拍拍傳令的小夥子道:「那是今人兵書,叫三國演義,好好學漢文,以後去播州找我,送你一冊。」

    「回去吧,告訴思古,打不過就撤到城關,妻兒家眷我會好生照顧,他們已在兩關之間設蘆結舍,曹操贏了,他也能贏!」

    說罷楊應龍也不管傳信騎手,仰頭甩著袖子仰頭大笑登上城關。

    也不知道是話本被稱作古代兵書好笑,還是思古無比大膽的戰略令他愉悅。

    「來人,再點派騎手,一騎不回來就發十騎,十騎不回來老子就發百騎!去安南,給我面見劉都督,告知其孟養戰況,莽賊兵力已達二十萬之眾,務必把調令拿回來!」

    莽應龍諸部聯盟尚未牢靠,此時是朝廷發兵的最好時機,更何況朝廷怎麼想,對楊應龍來說並不重要,他更在乎自己,更在乎播州。

    有這樣的敵人在緬甸做大,從今往後他播州別想安安穩穩在家做買賣,只怕年年要向雲南提供兵役支糧米。

    他既不想支糧米,也不想給雲南連年兵役。

    辦法只有一個,加入這場戰爭,干死他。

    「劉都督大軍南下,不會走得太遠,總不至於現在就到升龍了,你們快去快回!」

    可是,你猜怎麼著?

    劉顯真的就在升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6
第六十七章 包圍
               
    劉、俞、陳,明軍西南三路,除了陳沐另外兩軍都已匯至升龍城,方圓三十里陳兵八萬,只等北朝皇帝退位。

    俞大猷在諒山一帶初遭小敗,受地勢所阻,後白元潔率船隊開入紅河,炮轟江東海陽府金城,截斷北朝軍兵退路,俞大猷縱兵殺出,三戰三捷,成為三軍中首路兵臨升龍城下的部隊。

    劉顯稍慢,北路行軍艱險,又在宣光等武公紀集結兵馬耗費時日,但升龍兵力皆為俞大猷所困,不能向北支援,反倒成為行軍最順利的軍隊。

    劉、武兩軍出宣光十四日疾驅四百里,沿途未經任何戰事,長驅直入升龍城下。

    「陳帥呢?」

    劉大刀他爹老當益壯,本以為在升龍城下還能趕上與北朝兵將一場大作,卻不料俞大猷分兵五哨將升龍城圍得水洩不通,老帥派人過來告訴他來得正好,俞軍撤了河西佈防,回鎮河東。

    「本以為能見到神交已久的陳帥,想不到他竟遲了。」

    安南京北大營,俞大猷軍駐地,劉顯攜其子劉綎等部將入營,與前來迎接的鄧銓等廣西軍部將相互行禮,鼓勵鄧銓兩句,同俞大猷並肩而行,道:「這是安南總兵使慶陽候武公紀,這位想必就是白帥了。」

    放兵出馬,分責一路皆可稱帥,白元潔也是一路主帥,無非含金量低,劉顯、俞大猷這樣的老帥稱他為帥,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連稱不敢。

    原因無他,他這路軍,是海路輜重軍,一千三百條船聽起來是很威風,可除九十餘兵船外,運送輜重的不是商賈就是漁夫,開進河道的也都是漁船、商船。

    別說在陸上這樣的職責不足以稱帥,他麾下多半人手連兵都稱不上,他又怎麼能妄自稱帥呢?

    白元潔連忙後退一步,拱手道:「晚輩不過沾了海運之力,這才獨領一路,不敢當劉帥稱讚。」

    「此言差矣。」

    俞大猷在兩廣總督府上總是一副老迷糊睡不醒的模樣,戰事卻是另一般模樣,即使年老體衰,他與劉顯不單單百戰百勝,更是以個人勇武而聞名,體形也是沙場戰將常見模樣。

    倆人兒將軍肚一個賽著一個大,白元潔這種正常的健碩體形被倆老將軍夾中間像個孩子。

    俞老爺子張手說話,拍著白元潔肩膀道:「陳帥的漁船很厲害,白帥能將漁夫調度得當,炮轟他安南正軍,更是智勇!」

    俞大猷說完,眾將仰頭大笑,就連帥帳內職守的親兵都低頭輕笑。

    誰不知道兩廣漁民開的漁船,最早全是香山戰船,這就是個美麗的誤會。

    那些船在大明無意外洋時,最開始的定位可是沿海水師中堅力量,只是後來陳沐去北方做鎮朔將軍,香山船廠卻一味造船,才有了後來數量龐大的民用漁炮船。

    說是漁船,都是戰船。

    「行了,說你是白帥你就是。」劉顯懶得墨跡,揮手定下這件事,接著對俞大猷道:「俞帥當面,劉某就不客套了,俞帥可知我軍還有多少軍糧,估計多長時間攻克升龍城?」

    「這城且高且厚,要麼調大戰船來轟,要麼就用陳帥早年掀翻廣海衛城的法子,推幾個棺材進去,給他掀了!」

    想用火炮把安南北朝國都轟塌,花費火藥炮彈比幾棺材火藥貴十倍不止,白元潔笑道:「破城的法子很多,俞帥只等劉帥來商議了。」

    俞大猷點頭,揮手讓眾人坐下議事。

    武公紀雖是北朝人,但其身領明朝安南總兵使、慶陽侯;南朝黎氏太傅、仁國公、右相,明朝授予其世襲宣光、安南黎氏授其世襲大同,因此軍議如何攻破北朝京師升龍城,沒有一點尷尬。

    他拱手對明軍諸帥一一拱手,道:「諸位,天軍勢大,但東京畢竟數代國都,安南名城,南朝北朝,半數百姓皆居於此,黎民生計,上天有好生之德,諸公圍城則可破之,何必再破城呢?」

    升龍城堅固非比尋常,武公紀多次興兵為黎氏效力攻打升龍,但次次在此城之下折戟,他當然想攻破這座城。

    只是聽俞大猷、劉顯、白元潔這班人說起破城像玩一樣,心裡不舒服只是其一。

    一個個兒的,這個要戰船入江轟塌城池、那個要地道火藥掀城,全是些破城的非常手段,太不容易接受了。

    劉顯不管他是什麼想法,抬手止住他的話頭,橫眉冷臉,指節輕叩帥帳桌案,道:「宣光武氏兩萬兵,老夫從雲南四川帶來三萬,這還不算駐紮在宣光的兩萬,俞帥,你那多少人?」

    俞大猷抬出兩根手指,道:「三萬在諒山、兩萬在鎮南關。」

    劉顯怕白元潔記不住漁民商賈數量,乾脆道:「白帥那邊就不算了,升龍糧草一月十萬石,白帥可還能再撐倆月?」

    「回都督,仨月吧,三月之內,糧草不成問題。」

    白元潔搖頭苦笑,自古打仗糧草先行,提到糧草誰都頭大,抬手算道:「軍府還有十七萬,兩廣省府撥來到二十萬石,江浙一帶合興盛商賈也在籌措糧食,不過那是為緬甸準備的。」

    「夠了,半月之內,破升龍,怎麼破。」劉顯轉頭望向帥帳正中端坐的俞大猷,道:「俞帥拿主意。」

    西南夏季多發暑瘴,劉顯不願意在這邊多待,道:「陳帥何時過來?前日有雲南快騎前來,播州楊宣慰使傳孟養告急,安南戰事拖不得。」

    俞大猷輕輕頷首,道:「白帥此前已與老夫有過商議,升龍東牆有水門三道,炮開水門,白帥率其蠻獠營搶下城關,大軍自東門入,拿下外城,內宮城不足為慮。」

    「如此事不成,再想抬棺掀城。」

    「陳帥不過來與我等合兵,破升龍城就要靠我等之力了。」

    提起陳沐,俞大猷威嚴面目換上無可奈何,道:「數日前,陳帥傳信,說他率麾下精銳八千,在南山一帶借地利將莫敬典十萬大軍包圍堵截,說機會千載難逢。」

    「已派人向升龍城中散佈莫敬典為陳帥陣斬、十萬大軍為陳帥與南朝潘公績圍殲,北朝大勢已去的謠言,升龍城破無需半月,這在這幾日了。」

    劉顯的表情精彩極了,老將軍一時間張張口竟不知該說什麼好,愣了半晌才道:「十萬大軍,為八千所圍,陳帥何等面皮才能說出這種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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