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5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6
第六十八章 阮潢
               
    真不是陳沐不要臉,莫敬典確實被他拖住了,說圍困是誇大其詞,但堵住莫敬典大軍北歸之路,他是當仁不讓。

    由清化至升龍有好幾條路,但這幾條路都有一個必經之地,就是南山。

    山腳靠海,海邊一條路,剛好在赤海級戰艦重炮射程之內,莫敬典兵馬但凡有半點想通過此處的苗頭,十二艘赤海級戰艦便以重炮轟擊。

    縱然強衝,山腳下四千軍府衛旗軍紮營,挖掘壕溝、構築土木掩體下,沒人能強行衝破軍府衛防線。

    這樣一來,莫敬典便不能走路,向通過南山,要麼向北繞遠三百里走山道,要麼就走半山腰,或者其他險道如何都好,都不可避免地面臨另一結果。

    大軍都會被迫分散成小部隊,而小部隊,鄧子龍麾下千戶們都在山那邊等著呢,更別說山裡還有個林滿爵。

    陳沐舒服得很!

    他不但在南山堵住莫敬典,更重要的是達到他參與安南之戰的真正目標,震懾旁人。

    安南的消息總是傳播得很慢,但明軍在古滕縣戰勝莫敬典的消息還是向南傳去,很遠。

    南山大營。

    陳沐把玩著海上水兵送來的一方安南國廣南鎮守總兵官印,看著面前身著蓑衣頭戴斗笠,年近四旬不卑不亢的南朝重臣,抬手將官印遞給家兵,自有家兵將官印奉還阮潢。

    陳沐收斂打量的目光,探手請阮潢在帳中偏席坐下,道:「陳某解乂安之圍,不見潘公績隨軍;解清化之圍,亦不見鄭松前來;倒是不曾有過接觸的阮將軍前來,我不懂,所為何事?」

    「那是他們無禮,即便錯人錯事多了,在下前來拜謁也不會是錯的。」

    阮潢拱手行禮,謝過陳沐賜座後才坐下,雖然一身漁夫裝扮,恰到好處的氣度卻騙不了人,他頷首輕笑,道:「廣南、順化,自古偏鄙,乃流放之處,在下流放之處流放之人,將軍大名卻早在數年前就如同雷鳴灌入耳朵,前時聽聞將軍力挫北朝阮倦,故來拜見。」

    開口先說自己的領土很窮,陳沐聽懂了,他抬手笑道:「閣下裝束實在不像專程拜見,是來借兵?」

    「將軍說笑了,廣順一帶雖總有匪患,早前莫敬典還率水師襲擊,我雖文弱,他們卻都不是對手,還不至前來避難,這裝束。」

    阮潢笑得爽朗,道:「清化鄭氏,自其父鄭檢時就欲除我而後快,不得不防。」

    「廣順不比升龍清化,地處偏遠、人口稀少,民生日用也有所不足,在下前來一為拜見將軍,二為買賣。」

    「有來往客商說將軍麾下有商賈船隊,今將軍掌握外洋,特想請將軍遣船隊來往馬六甲之間於廣順之地買賣。」

    貿易?

    陳沐有興趣,他原以為安南國各地兵頭都只知道戰爭,沒想到這有個聰明人,知道戰爭的本質打的是什麼,他說道:「我剛才好像從閣下口中聽見,廣順之地疲敝,我的商隊即使到順化,賣什麼?」

    「閣下又能拿什麼來買呢?」

    「廣順窮困不假,但其地窮困是因沒有貿易,一旦貿易,就不再窮困。」阮潢說這句話時眼在發光,他道:「南北千里,有民四十餘萬,山有金鐵、海有漁鹽。」

    「只要將軍的商船能到廣南……」

    陳沐通常是不愛打斷旁人說話的,但這次例外,他皺眉道:「陳某並不反對商賈和廣南順化貿易,但阮將軍,據我所知,廣南順化連一座像樣的卸貨港口都沒有,說這些為時過早吧?」

    「在下已經找到海港所在,會安六十里海岸,水深避風,在下知道南洋軍府規矩,若不喜會安港,我治下海岸隨將軍挑,建營寨駐戰船,都無妨。」

    阮潢說著再度拱手,道:「在下還是那句,只要將軍商船到廣南,商賈要買什麼我就買什麼,除了糧食和百姓,將軍要什麼我就賣什麼!」

    顯然阮潢是有備而來,陳沐不是頭次見別人求著他去駐軍了,他有充足的經驗來應對這種情況。

    往往海外小國求著他去駐軍、貿易,就像阮潢現在一樣,那些地方都就只有一種可能——白給他都不要的窮地方。

    但這不妨礙陳沐欣賞阮潢的氣魄。

    他眼前此人雖然身穿蓑衣、請求卑微、轄地貧窮,但他不是個窮光蛋,他的權勢可以比肩國王,百里地方四十萬百姓的領主。

    陳沐沒去過廣南順化,但他能感覺到此人不惜一切想要富強的心。

    「金銀銅鐵、良材美木、鹽土之利,你一年能拿出多少來賣?」

    阮潢的眼睛亮起來,急切道:「一年金四百斤、銅兩萬斤、鐵八萬斤,鹽三萬石,木料取之不盡!」

    「這沒多少,棉布、陶器、瓷器、染料、茶糖酒、燈燭香料,你能吃下多少、最想要的是什麼?」

    其實這個答案已經在陳沐心裡呼之慾出,他知道廣南順化最想要的是什麼。

    阮潢斬釘截鐵:「鋼!」

    「要鋼做什麼?」

    「造兵器!」

    「造兵器殺誰?」

    阮潢頓住,面上帶有幾分不該存在的擔憂,道:「實不相瞞,鄭氏視我如眼中釘,今將軍伐莫,待鄭松無北朝大患,必回首攻我,不為殺誰,自保求活。」

    陳沐緩緩頷首,思慮片刻後點頭道:「升龍戰事一畢,會有人去你的領地尋找良港,半年之內港口落成,朝廷駐軍一千,金銅鐵,就照你說的數量,每年換兵甲千套。」

    「匕、刀、矛,鎖環甲、兜鍪、臂縛、護脛各一成套,配二斤大炮兩門、大虎蹲兩門。」

    「其餘木石、精鹽,由商賈易賣棉布等百姓日用諸物。」

    陳沐閉著眼睛將合適貨物說罷,睜眼道:「如何?」

    阮潢起身抱拳,道:「在下多謝將軍成全!」

    「不必謝我,開誠布公,我看不上廣南順化那點物產。」陳沐絲毫不留情面,抬手輕指阮潢道:「但我看的上你,我聽人說過,你出奔廣順,是因為一句話,橫山一帶,萬世容身?」

    「你有才能有魄力,過些年待安南時局安定,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給你一隊船,跟我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6
第六十九章 祭天
               
    劉顯自升龍城一封調令,給予楊應龍出境支援孟養之大權。

    神護關中搭起將壇,巡撫王凝、副使羅汝芳等隨同祭天。

    楊應龍終於如願以償著其戰甲登壇,自巡撫王凝手中接過酒碗,一灑向天、再傾倒地。

    一眾雲南赤膊力士懷抱酒罈自壇下軍陣穿隊而過,苗人武士捧酒碗一一倒滿,與壇上諸將對飲而下,一桿桿長矛長鏢自陣中立起,陣勢左右高懸播州大旗與楊氏大纛。

    時至此刻,王凝已不能再阻攔出兵,但他仍舊慎重囑咐道:「莽應龍勢大,出戰勿要貪功,遇不敵就撤回神護關,羅副使會接應你。」

    楊應龍一碗酒飲盡,正待將陶碗砸下,卻因王凝此言頓住,面上一時情緒難明,最後竟有些溫柔地將陶碗又遞迴親隨手中。

    「老大人放心,我楊氏列祖列宗在九霄之上看著不肖後輩,此戰必勝。」

    說著,楊應龍轉身面向壇下三千播州勇士,大聲宣道:「唐乾符年間,朝廷下令天下豪傑收服播州者,永鎮斯土。我楊氏五世祖先戰死沙場,破南詔、渡唐亂、易漢俗與夷合,方定播州基業。」

    「列陣諸君先祖,自那時起就與楊氏先祖同生死、共患難。」

    「宋元鼎革之際,蒙古騎兵南下,皇子闊端圍宋軍於四川,我楊氏十四世先祖率五千播州軍迎風而上,鎮守平陽關,馳援青野原,大破其兵,解宋軍之圍。」

    「播州軍得授御前雄威軍之號。」

    「後樊城破、襄陽破,蒙古皇帝入主中原,於京師稱帝六年,元軍屢攻播州,可海龍屯還在那,直至無力回天。」

    「有明以來,太祖皇帝未征四川,我播州先納圖於宗廟,始得祖宗親待,因此稅額不足水西十之一二,得以富貴。」

    「今日是時候為朝廷效忠了,你等需如先祖一般,隨我身赴險境同生共死,後事家書無一遺漏皆已寄回播州,播州軍法也不必再言,此戰需勝,需救孟養之難。」

    「叫三宣六慰知道,播州健兒勇冠天下!」

    長矛方盾轟然頓地,披掛鎖環甲頭戴鐵兜鍪的苗人武士呼嘯如山,用依然傳承祖先習慣虎口刺青忠勇二字的右手高高舉起毒弩環刀。

    各隊首領體態精悍衣甲更堅的苗中老虎漢更是摘下鐵兜鍪高呼著拍擊半人高的方盾,人人雀躍,奮勇待戰。

    軍心振奮,楊應龍旋即拜天跪地,焚香立誓,道:「謹以赤誠告山川天地、列祖列宗,播州軍三千干戈入秋出關,以待大戰合乎天時,入化外不毛之地,攻緬甸不臣之人,上應天子之命、下解百姓之難。」

    「故。」原因向老天爺講清,小土司的總結也簡單粗暴:「此戰必勝。」

    「待得勝還播州,不肖子孫當焚香沐浴,殺白馬三牲以謝祖宗相佑;如不可勝,我等以身殉之。」

    王凝與羅汝芳對視一眼,他倆實在不明白這種戰前祭天,憑什麼能讓壇下幾千播州軍興奮地無畏無懼,像被施了法術一般,哪兒就激動人心了?

    家族史鼓舞士氣勉強夠用,可那祭告天地祖宗說的是什麼玩意兒啊?

    就因為秋天打仗,就此戰必勝,人莽應龍也是秋天打仗。

    最過分的,打贏回家,請老天爺跟祖宗搓一頓;戰敗一去不回,就帶著兄弟上去找老天爺蹭一頓。

    「此戰許進不許退,可戰死無戰敗!」

    說罷,楊應龍高舉兩手拍拍,遠處出關官道兩側,那些由孟養撤入明境的女子家眷夾道相送,載歌載舞間水牛角嗚嗚大作,明人把她們稱作蠻姑,但她們有自己感激援軍的方式。

    楊應龍不再多言,扣好明軍指揮使盔槍孔雀翎八瓣笠盔,再向王凝等人拱手行禮,走下帥壇翻身上馬,對左右輕笑一聲道:「姑娘們都指望著你們,跟我去把殺進她們家鄉的蠢賊除盡,父兄丈夫救回來!」

    一聲鑼鼓響,大纛朝前開道,三千播州軍浩浩蕩蕩行出神護關,分兵三道,向孟養地方蜿蜒共進。

    「一支強軍啊!」

    王凝目送兵馬出關,心中滋味難言,眉眼看鼻尖,小聲問道:「惟德啊,要連這樣的強軍都敗了,我雲南該如何是好?」

    「撫台您就放下十個百個心吧,這楊將軍領受將領,不過是助孟養據守,他單單三千人,又怎麼會與莽賊大戰。」

    羅汝芳搖頭頓首,攤上怕事的主官,處處掣肘不說,時不時說些個喪氣話令人厭煩得很,偏偏還不能不搭理他,道:「即使真敗,我雲南也有旗軍營兵,再不濟,姚安知府不也編練地方軍兵,枕戈待旦麼。」

    「扼守神護關,不成問題。」

    人很難改變另一個的想法,王凝聽聞此言非但沒輕鬆起來,反倒拂袖乘轎打道回府,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

    倒是羅汝芳,播州軍走後,將鎮守神護關的使命交給旗軍中最持重的指揮僉事侯度,騰沖衛責令金騰兵備副使許天琦守備,向南北沿線調兵近萬,入駐楊應龍曾修繕興建的防線中。

    整個永昌的軍兵、輜重被調度起來,全面進入戰時防禦,境外哨所每日巡查增添一倍,交通要道各布哨卡,將商路盡數關閉。

    沒從楊應龍出關開始,朝廷已經介入這場仗,羅汝芳不會像王凝那般天真地想著全身而退。

    楊應龍出關沒多久,南邊傳來戰報,令整個雲南士氣大振,各地主官也都欣喜如狂。

    七月十六夜,總兵官白元潔率蠻獠營轟破升龍城水門,攻入城去因敵軍有所準備,己方不熟地形而退出。

    二十一日,總兵官白元潔船行水上,炮轟升龍城東三日;總兵官劉顯於升龍城西挖掘地道,送火藥大棺於城下,掀開升龍城西牆,大軍旋即攻入城中。

    二十三日早,安南北朝自知大勢已去,莫氏皇帝莫茂洽自縛出宮,獻上降書,已由軍兵送入廣西,待朝廷下令後再行輸送京師。

    二十五日,南洋大臣陳沐於南山告急,鄧銓坐鎮升龍,總兵官俞大猷、劉顯、安南總兵使武公紀揮師向西,兵分兩路馳援南山。

    安南北朝國都已破,在羅汝芳看來,劉顯率軍北上回還雲南,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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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軍心
               
    「莫敬典不願意投降,我們就只能等援軍了。」

    陳沐確實需要援軍,因為六日之前,善觀天相的鄧子龍提醒他近日或有暴雨傾至。

    南山營地做足準備,挖掘搭建防雨戰壕與炮棚四座,同時向圍困升龍城的劉顯、俞大猷請求援軍。

    陳沐是有雨天作戰經驗的,他知道雨天只要工事完備,他的旗軍依然能擁有遠超旁人的戰力,但他更知道雨天時自己的缺點。

    他的旗軍早將弓弩清出戰備,不單單派至安南戰場這些軍隊,整個南洋軍,都沒有弓弩。

    莫敬典則恰好相反,他們重弓弩冷兵,輕火銃鳥銃。

    安南這片爛地,這場大雨帶來輜重運輸困難尚能克服,但他的旗軍在雨中只能守禦不能機動的缺點,也必將顯露無疑。

    而且有可能,莫敬典比鄧子龍還更清楚暴雨將至。

    因為在鄧子龍提醒陳沐的第二天,雨還未下,盤踞南山的林滿爵便派人發來急信,三支數千人的北朝兵將自南山向北調遣,其中一支被林滿爵擊至潰散,另外兩支突圍向北走了。

    隨後陳沐急調邵廷達將兵北上,僅截下一支,另外兩千餘敵軍不知所蹤。

    緊跟著,又有四支敵軍向北行去,這一次他們守備得當,林滿爵不能得手,雙方戰於山下互有勝負,隨後林滿爵退回山中。

    陳沐擔憂被調虎離山,並未再次向北增兵。

    現在,雨來了。

    「山南我能堵,山北堵不住,調林滿爵、邵廷達撤回來;武橋,再調蘇祿三千旗軍交你,與張世爵交替換防大營西面山道。」

    「道路泥濘,我不知俞帥劉帥的援軍要行軍幾日,準備死守。」

    南山大營,陳沐發號施令後撩開帳簾,撲面而來的水汽與涼意湧入帳中,他帶著些許憂慮放下帳簾,回首道:「幾場小雨,天時可分一時勝負,改變不了戰爭結果,國都都被攻破,莫敬典也只剩負隅頑抗了!」

    鄧子龍抱拳領命,起身出帳步入重重雨幕之中。

    雨滴急促打在帳布,令陳沐心神愈加煩躁,這場雨來得不是時候,令戰局橫生枝節,原本他可以在付出些許傷亡的局面打贏整場戰爭,但這場雨可能會讓一切變得不同。

    「走吧,去巡輜重營地。」

    陳沐話音剛落,杜松就已將精編雨衣披在他肩上,皮靴踏入營地泥濘。

    戰爭形勢越進步,對輜重的依賴也越重,就好像南山東西兩軍對壘,莫敬典的軍隊是陳沐軍十倍之眾,可他們輜重運送卻差不了多少。

    輜重營地靠海位於後軍,雨幕中到處是輜重旗軍列隊前行,拖拽騾馬向山道陣地趕去,同時也運回一箱箱受潮火藥,由粗劣搭建的碼頭裝運至船艙。

    不過半日,前線張世爵率軍府衛旗軍撤回大營,陳沐麾下精銳勁卒如今模樣分外狼狽,蓑衣準備不足,半數旗軍直接暴在雨裡,渾身上下都被打濕,扛著卷在油布里的鳥銃撤回,泥濘地裡一腳深一腳淺,連隊列都再難齊整。

    大營裡搭出幾座大營房,倒能遮風擋雨,營中伙伕備好熱鹽菜湯,給旗軍取暖補給,張世爵安排好這些走向帥帳,便見到帳外等著的陳沐。

    「大帥。」

    陳沐點頭沒有說話,招手讓他入營帳,坐下後才問道:「前線如何,上午聽見炮響,莫敬典進攻了?」

    「佯攻。」張世爵落座,低頭見手上還帶著泥污,又起身到帳門口銅盆洗了洗,邊擦手邊說道:「打了兩次,一次被戰壕鳥銃逼退,再一次用了回回炮。」

    再坐回椅上,張世爵道:「莫敬典手上有能人。」

    「回回炮,傷亡如何?」陳沐估計傷亡不大,不然張世爵早派人告訴他這個消息了,隨後道:「射程怎麼樣?」

    張世爵笑著搖頭道:「他們造得小,射程也不遠,百十來步,架設厚木板推到前線,操持著巨石砸我戰壕,但打不準。」

    「擲出的石頭有四五十斤,區區百步,幾門炮一次齊射就給他轟碎了。」張世爵感慨道:「幸虧搭了炮棚,不然後面幾日投石機多了,真不好對付。」

    陳沐緩緩頷首,若只是如此,倒也沒什麼可畏懼的,他道:「武橋知道這事麼?」

    「知道,換防前鄧將軍觀看戰場,派兵把路上石頭都移走了,他說後面莫敬典有兩種方式,一個是更多投石機轟砸戰壕,再一個就是用飛擲出的石頭做掩體,使大軍逼近戰壕。」

    「後面的仗不好打,讓我來向大帥請命,事不可為時准他向後撤軍。」

    陳沐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你也一樣,能守住最好,真到守不住也不必死拼,退到大營也無妨,只有一點,不能潰敗把銃炮都留給莫敬典。」

    「兩帥拿下升龍,安南大局就已定下,援軍趕到之前守備幾日,若實在守不住,我等就退回海上,等俞帥劉帥與之交兵時再襲其腹背也無妨。」

    天時不利,即便攔不住莫敬典,陳沐也不覺得是他部下的錯,他們已經做出可令世人矚目的成就,不必平白將性命耗在這裡。

    陳沐又鼓勵張世爵幾句,讓他回去妥善安置士卒,歇息兩日再去與鄧子龍換防,便得海岸旗軍疾奔報信。

    招呼傳令兵入帳,旗軍滿身泥濘顯然是路上沒少摔跤,陳沐接過書信道:「辛苦了,營房有熱水菜湯,回信會有旁人,下去好好歇息。」

    傳令兵抱拳離去,陳沐這才打開信封,只看一眼,便眉頭舒展,對張世爵笑道:「莫敬典是沒辦法了,接下來幾日前線壓力會更大,但也就只在這幾日了。」

    說著,陳沐將書信遞給張世爵,笑道:「乂安的潘公績來信,他已率軍至清化,與清化鄭松合兵北伐,進攻莫敬典。」

    「我不喜歡這倆人,這種時候北伐太聰明,但不得不說,這對陳某有利。讓軍中文吏做篇檄文,我們曾告訴升龍城莫敬典已死,那是說了謊話,這次可以說實話。」

    「告訴他們,升龍城陷,皇帝退位,天軍有好生之德不願討殺,讓他們早日歸降吧——檄文一出,看他們還能有多少軍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7
第七十一章 心臟
               
    「這雨再下下去,南山道就該發山洪了。」

    陳沐聽著帥營裡鄧子龍這樣感慨,他在細心擦拭自己兩支手銃,營房中瀰漫著潮濕氣息。

    他們換了營寨,油帳布也擋不住連日暴雨傾盆。

    他十分確信,世上兵家遇到這種情況十有八九都會選擇撤軍,因為這根本不是下雨,是東南颱風帶來的暴雨。

    下起來就沒有停的意思,反愈演愈烈。

    四日前,鄧子龍勸他放棄固守營寨的打算,向東南渡過三條河與劉顯、俞大猷的援軍匯合,等雨停再尋覓戰機。

    那時候陳沐是想撤的,收攏人馬放棄營寨,趁雨停向東走到河岸,河水暴漲已不能容他們渡過,只得回營,當晚雨下得比先前更大,把他們淋成一窩落湯雞。

    當天夜裡諸將都認為南山下的營寨已不保險,既不敢在山上、也不敢在山下,選出一處高地,向後移防七里,冒雨作業兩日才重新把營地紮起來,舊營不過留下千餘人馬駐守。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若乘船離開……」

    陳沐說著把手銃一左一右插進胸前甲外皮帶銃囊,隨後將胸甲外攜行銃帶連同腰間銃筒帶整個解下放進銃盒,輕笑一聲,道:「還走得了,現在就不行了。」

    鄧子龍端坐一旁,深吸口氣道:「現在也走得了,只消一個晝夜船就能開進廣東欽州灣。」

    「下雨是勝,不下雨更勝,北朝兵攻我防線七次無果,大帥暫且退軍,待風平浪靜我船再來,局勢還是一樣,莫敬典打不過我們。」

    陳沐扣上銃盒,給杜松使了個眼色,杜黑子端起銃盒向外走去,半個時辰前陳沐剛剛下令,命各部留下兩月糧草,留存半數火器封存,其餘輜重盡數送到船上。

    所有輜重船、戰船,將會在今日起航,停靠欽州灣躲避颱風。

    「第一,此時船行海上並不保險,三十二船兵備都沉到海裡,我陳沐不但賠得起,直接造更新的換裝,但旗軍我賠不起,一船都不行。」

    「第二,武橋你認為我急於求勝是將莫敬典當做心腹大患,他的確被南朝的敵人奉為千古無二的名將,被安南黎朝視作心腹大患,但我沒有。」

    「且不說他千古名將能不能排上號,縱然是排上,跟劉帥、俞帥對上或許能過幾陣,可對上南洋軍,再過十年都是白給。」

    「戚帥沒我的財力與權力,南洋軍上有我陳某人與你鄧武橋,下有講武堂五百學員,兵技巧集大成,這才是真正的千古無二天下第一。」

    鄧子龍一口氣憋在口中緩緩吐出,神情詫異,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兵陰陽家呢,不光兵陰陽,還是真陰陽家……陳大帥一直把他當成風水先生、天氣預報。

    「別人會的權謀陰陽形勢,你比誰差?論組織形式、兵員素質、甲器堅利、軍事技術、後勤輜重、軍費比拚,誰比我強?」

    這下,鄧子龍舒坦了。

    「我在安南沒有心腹大患,但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不能退。」

    「在下不懂,既然莫敬典非陳帥心腹大患,且讓他多活幾日,又有何妨?」

    鄧子龍和陳沐搭檔數年,看他動作就知道他想做什麼,旗軍的鳥銃被收起來、陳沐自己睡覺都不離身的鳥銃也收起來,全軍上下皆為冷兵,目的已呼之慾出。

    他得勸勸陳沐。

    陳沐抬手想去案頭拿輿圖,手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東西都已收起,背包裡又只有幾幅臨近清化的細圖,乾脆蹲下身子在泥濘的地上用短刀畫著說道:「我不擔心莫敬典,他大軍糧草斷絕、軍心已失,哪怕用兵如神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但安南不是只有莫敬典,還有潘公績、還有鄭松,現在我要是走了,莫敬典、鄭松、潘公績、阮潢、武公紀,他們都還好好活著,這不行。」

    「安南不應該五分天下,也不應該四分,最好的局面應該三分。」

    轉眼,陳沐劃出安南草圖,十三府無一劃分,反倒被直直地劃出兩條線分成三塊,指著升龍紅河流域道:「升龍一帶有民百萬餘,不能握在一個人手裡,否則不論此人是誰,都會生出爭霸野心。」

    第一條線,是紅河,升龍城、宣光地區盡在紅河西北。

    陳沐捏了個泥球兒摁在地上。

    「莫氏除盡,沒有升龍城的升龍,沒有宣光地方的河東盡歸武公紀,他是莫氏死敵,這樣即使過幾年休養生息,坐擁七八十萬百姓,那的人也不會服他,層出不窮的叛亂就能讓他焦頭爛額。」

    陳沐拿刀指著河東泥球道:「這是武公紀。」

    接著他又捏個泥球,抬手劃出第二條線,是升龍南面的清化,道:「清化以南,地勢狹長,地多山林,亦有民七八十萬,但分散各地,阮潢所制順化廣南皆在於此。」

    「他的兵最弱、人最窮,有上桿子挨宰的主觀能動,就是他迫切需要發展,發展就需要和我貿易,安南也沒有翻出中原掌心的能力,我喂什麼他吃什麼,所以他會長成我要的樣子,清化以南,都是他的。」

    「為防著阮潢,等這仗打完讓軍府外務司派人去佔城,那邊也喂著,都服服帖帖最好,他們世仇,誰翹尾巴就讓另一個去抽。」

    第二個泥球名叫阮潢,球上被短刀劃出蓑衣模樣,陳沐還加了泥條蓋做斗笠。

    說罷,陳沐的手點在最後一塊無主之地,就在升龍與清化之間,他搖搖頭道:「只有這兒,土地最少但肥沃,百姓不多也不少,夾在二者之間的人,我還沒想好。」

    說真的,聽陳沐說這幾句話,歪歪扭扭畫個圖,鄧子龍覺得十年聖賢書白讀。

    他的大帥胃口越來越大了,過去是對人敲骨吸髓,現在可好,開始禍國殃民了。

    都是人,心怎麼能髒到這份兒上!

    鄧子龍還能說什麼,他這輩子學的都是忠義仁孝,立志不當最好的陰陽先生就當最好得武將,他說:「潘公績?大帥都答應給他乂安清化了。」

    「潘公績?」

    鄧子龍看見什麼?他看見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陳大帥臉上帶著些不捨,沉吟著潘公績的名字抬起頭來,道:「他是金子,總得發光。」

    沒等鄧子龍詫異,陳沐後半句話就出來了。

    「可他按兵不動聞利而進的把戲玩得好,這是其一,其二則是他與武公紀素無仇怨、與阮潢同屬南朝,我不放心,我整整一天都在想,怎麼能把他和鄭松都幹掉。」

    「這輩子是不行了,下輩子再發光吧。」

    「這……」鄧子龍扼腕長嘆,閉目於心中思忖片刻才下定決心,規勸道:「大帥,你行權謀無妨,但這師出無名,恐失國朝信義,攻打潘公績,恕屬下不能苟同。」

    「攻打潘公績?」陳沐詫異皺眉望向鄧子龍,笑道:「無稽之談,誰跟你說我要打潘公績了?」

    「那你說要干掉潘公績與鄭松,我聽得真真切切啊!」

    陳沐揮手將短刀擲在清化升龍之間,起身坐回椅上搓著滿是泥巴的手,對鄧子龍循循善誘道:「你想想,莫敬典十萬,現在不到十萬,七八萬吧,這七八萬大軍斷糧,升龍城破皇帝退位的消息也傳過來,他現在最想幹什麼?」

    沒等鄧子龍回答,陳沐便道:「你想撤軍、我想撤軍,莫敬典也想,他自雨下大了之後便沒再攻我,只是每日派斥候前來探查,為什麼?因為他怕我和潘公績鄭松同時攻他,他在收縮防禦。」

    「他想等我走了,到南山這邊,只用少兵借地利擋住南朝兵馬,再伺機與我大戰,因為他想撤可沒地方讓他撤,北邊都是大山,這個節骨眼上他敢往山上走?」

    「何況山上沒糧。」

    「潘公績和鄭松不像嗅到肉腥的老虎,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過來我就知道了。」陳沐口中發出嘿嘿笑聲,面上卻肅容全無笑意,道:「待銃炮封好,傳令各部準備作戰,派人去和莫敬典議和。」

    「就說,就說那個我陳某素來仰慕古之君子,君子不趁人之危,我雖與莫氏有仇,卻佩服莫將軍忠義,不屑與南朝合擊,莫氏皇帝已去往廣西謝罪,我與莫氏仇怨一筆勾銷了!」

    「議和歸議和,我就堵在這不讓他過,你說他想讓北朝最後的數萬大軍存活,是不是得去打清化,打清化是不是要先收拾了潘公績和鄭松?」

    「等雨停了,他可以往北走,因此就是現在。」說著陳沐抬起手道:「知道你想問,議和為何整軍待戰。」

    「天災之時,我議和莫敬典肯定會認為我兵受挫,是怕了他,沒準發兵來攻,未必真來,但他來我要擋他一陣,他肯定樂於和我議和。」

    「因為沒時間讓他考慮了,潘公績和鄭松瞧見他的窘境,弄不好比他還急,雨一停就發兵打他了,我可不能讓莫敬典跑了,雨停之前跟他議和,幫他重新豎立信心,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敗潘公績與鄭松!」

    「那把刀。」陳沐指著地上泥圖橫插清化升龍之間的短佩刀,篤定道:「就是莫敬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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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悍將
               
    陳沐的議和使者跨過重重阻礙抵達莫敬典大營,遞交陳沐『仰慕其忠義』而停戰的書信。

    吃一塹長一智,明軍三路陷升龍的事讓每個人都知道殺陳沐使者是什麼下場,因此使者受到妥善的照顧。

    而且也許是從軍事角度出發,不希望被陳沐摸到莫敬典軍輜重底細,使者被允許從琳瑯滿目的『軍糧』中挑選自己想吃的東西,吃了兩大碗米粉才回來。

    使者回來第二天,兩支千人隊先後馳擊至山南道,撐門面的炮棚與戰壕旗軍依然裝備火器,給予其先遣千人隊迎頭痛擊,遠釣在後的千人隊根本來不及支援,前軍就被擊潰。

    邵廷達親領麾下五百刀斧手自戰壕後追出二里,收攏前陣潰軍的後軍主將重整陣勢後冒雨殺出個回馬槍,給窮追猛打的邵廷達打了個措手不及。

    兩相對陣,互相撂下幾十人,莫軍再度被擊潰,又被邵廷達追了三里,一直打到河邊,莽蟲這才吹著嗩吶調頭撿回傷兵,割了二百七十七隻右耳,陣亡十二人。

    莫軍傷兵躺在戰場上,等莽虎軍回去都修成正果變了耳朵精,莽虎軍的傷兵道行不夠,撿回來把傷養養還得當人。

    邵廷達一戰打出威風,全靠刀斧作出這種戰果,可比林滿爵在關島打得還好,帶兵一回營地便興沖沖地找上陳沐,吹鼓道:「沐哥,現在咱大軍殺過去,能把他十萬殺潰!」

    「歇歇吧,莫敬典也沒十萬人了,他能剩九萬,約束部下的本事就比我高,哪怕還剩七萬,也可稱得上是良將了。呵,十萬?」

    陳沐擺手笑道:「不可能!」

    「傷兵安置好了?」戰報已由早先飛奔回來的傳令兵報過,陳沐比劃著鄧子龍、張世爵等人對邵廷達誇獎道:「打得很好。都等著你回來呢,說說吧,怎麼打的?」

    這仗讓陳沐也覺得神奇,那兩個千人隊潰歸潰,但火炮與戰壕銃手並未殺多少人,早先潰走至少一千九,邵廷達五百刀斧手殺出去,要是一路追擊打出這個戰果不奇怪。

    人家都回頭與他狠作一陣了,還死這麼多,就很奇怪了。

    「我說真的,現在過去真能把莫敬典大軍殺敗。」邵廷達臉上少有的認真,甚至還帶著點少見的忌憚,道:「那幫猢猻見俺沒了火器,圍殺過來凶悍得很,轉眼就把陣形殺散。」

    「不過我們散,他想殺我陣勢也要散,一散他們就輸了。」

    邵廷達說得挺認真,但涉及到戰局細節,他一時間又有些詞窮,道:「俺也不知咋回事,興許是下雨,旌旗看不見、鑼鼓傳不遠,那臨近喊叫離得稍遠了就要被雨聲遮蔽。」

    「他們一散便沒了陣勢,咱的小旗、旗副卻能聚起左右,或行三才或行四象,三四人合擊其散亂數人,就是稍有所散,也會被別的旗官攏住。」

    「沒過多會,俺的陣就成了兩個大陣,都不必發號施令,就將他們再擊潰,直至殺到河岸邊,都瞧見大營了。」邵廷達說著張手一拍胸口,玩笑道:「哥哥什麼都不必說,知道是咱作戰奮勇當先壯了士卒氣勢。」

    「下次作戰,弟弟還打頭陣,管殺他個有來無回!」

    陳沐拍手大笑,指著莽蟲對鄧子龍說道:「瞧瞧,什麼叫天下第一兵技巧?憨將戰無不勝!」

    邵廷達聽見陳沐這笑話也不以為意,攏手抱臂一屁股落椅子上,鐵臂縛砰砰響,對一旁咧嘴大笑的婁奇邁道:「嘿,你這醜鬼還笑我,我只當大帥說的是悍將!」

    婁奇邁就不吃他這套,他說他的,人家接著笑人家的。

    要麼黃德祥也笑,邵廷達就沒搭理呢,他跟婁奇邁在一塊時間長,早年婁奇邁還是小旗卒時就交上鼻子入了這小團夥,早習慣莽蟲說話這性子了。

    「對,就是悍將,我不但有悍將軍能宰了他們,還有丑將軍震懾他們,戰局不利我還有挨銃不死的硬將軍,誰能打得過我,嗯?」

    陳沐高聲大笑,硬將軍說的是黃德祥,南洋軍初次南下,搶奪西班牙聖巴布洛號大帆船那一仗,率眾跳戰奪船的黃德祥被火繩槍打中都沒死,震斷骨頭在班詩蘭城躺了仨月又是一條好漢。

    硬得很。

    「大帥你也硬!」黃德祥表情恭維語氣真誠地揭短道:「廣州府南門下,中銃還領軍作戰大破賊兵,更硬!」

    一提這事,即使數年之後陳沐還是覺得胳膊疼,他擺手止住談笑,慎重對諸將提醒道:「吃了這次虧,莫敬典應當不會再向東派兵了,但也不可鬆懈。」

    「駐營的旗軍要注意安全,按以往颱風來看,還會再持續幾日,但山南道的哨兵也不可少,輪防到戰壕炮棚守備的將領務必不得鬆懈。」

    「每日三班,每班三旗,颳風太大了,結伴巡邏萬事小心,其他人沒事就加固營寨,沒事不要在營中四處走動,昨日已經被飛木砸傷幾個旗軍,再多些人比莽蟲打一仗死的還多!」

    眾將紛紛抱拳應下,鄧子龍問道:「莫敬典真會議和?國破家亡生死大仇,他家是亡了可家族還在,他是忠臣,可皇帝已進廣西;他是奸臣,此時正好攻下清化篡位。」

    「人就是如此,你眼見著面前條條大路任你闖,可其實殊途同歸沒得選。」

    「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和明軍鬥到底,但眼下打不過,保全宗族保全國力的機會只有這一條路,那就只能暫時服軟,先把更軟的清化拿下以謀後路,畢竟大丈夫能屈能縮!」

    陳沐說笑一句,這才正色道:「他也有可能嚥不下這口氣,不與我議和,即便這樣,再戰也是雨停後話,借助大雨,我等也能輕鬆幾日,幾日後俞將軍的援軍就來了。」

    「安南沒什麼好擔心的,其實我更擔心緬甸,莽應龍才是個狠角色,應龍出關了。」

    提到小舅子,陳沐也不免像兄長一樣擔憂,道:「上午騎著滇馬的播州武士給我送信,我都不知道他怎麼過來的,說俞帥兵馬被河攔住,晚幾日才能到,應龍出兵孟養了。」

    「本來沒什麼好擔心的,可那小子把遺書給我寄來了,說他播州軍三千封遺書都送回播州,他的身後事得讓我做主,遭遇不測就讓我放兆龍回去暫代土司,等我那一歲外甥朝棟成人,再讓兆龍傳位給朝棟。」

    「上陣不能每個人都抱必死之心,應龍在我這也就能當個旗卒,士卒報必死之心,將帥要想著把這些人的命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一命抵一命,拿敵人的命去換。」

    陳沐抬手抹了把臉,道:「等這仗打完,咱也進緬甸,你們幫我好好教教我家小舅子,仗,怎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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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歡喜
               
    暴雨過後,安南對陳沐來說只剩下看戲,這的烽煙讓陳沐覺得還能再打三十年。

    但實際上打不了那麼久,中南半島氣候有所不同,最瞭解這裡氣候的不是鄧子龍而是莫敬典。

    最後兩日雨水處歇,莫敬典派使者入陳沐軍大營,陳沐故意讓軍卒擺出一副死樣子,特許部下在營中賭博半日、飛追打鬧百無禁忌。

    使者根本不管那些,他們吃陳沐的虧已經吃得夠多了,敲定議和以後,陳沐讓林滿爵登上南山,向西面瞭望。

    林滿爵非常確定,在山下河西,過去駐紮著至少三萬兵馬,眼下營地都空了。

    議和使者未還、天上還下著小雨,莫敬典早就拔營而起揮師西進。

    在與陳沐的戰事中,莫敬典一身的本事使不出來,但回過頭與鄭松、潘公績作戰就不一樣了,二人倉促集起五萬大軍東進北伐,沒聽說得到什麼戰果,倒是莫敬典離開之後不過一月,戰事便見分曉。

    七日,莫敬典遣被陳沐擊潰敗逃回清化的阮倦領軍一萬七迎戰追擊而來的鄭松,雙方僵持數日,莫敬典親率大軍掠過鄭松,直襲其後潘公績,大勝。

    二十四日攻佔守備空虛的乂安,轉頭回去席捲清化府,再破同阮倦對峙的鄭松,部下擒斬鄭松於岑山,除了潘公績戰敗後不知所蹤外,整場戰事同陳沐所猜想得更加酷烈。

    莫敬典連乂安都佔了。

    陳沐派人給順化、廣南的阮潢寫了封信,告訴他莫敬典已是強弩之末,只要等他揮師東進阮潢就可以拿下乂安,朝廷就會封阮潢永鎮斯土。

    隨後,他又卡著時間派人告訴莫敬典,將白元潔如何破升龍、升龍城東水門現在還沒修好的消息告訴莫敬典,之後也不管莫敬典怎麼想,同俞大猷、劉顯合兵後,進了升龍城。

    「說實話,進升龍,我都不想把這座城再給莫敬典了。」

    升龍內城是宮殿,宮殿對陳沐來說沒什麼好奇的,這世上沒有哪裡的宮殿能比得上紫禁城,但外城不一樣,這是一座扼住河口的水上巨城,城中三十六行街彷彿讓陳沐回到古代一般。

    是他所處時代而言的古代,像宋朝卻不繁華、像唐朝卻不豪邁,各行各街井井有條,別人和他感受都不一樣。

    俞大猷劉顯就不說了,這古之名將破城之後,沒下令讓麾下軍隊大掠城池就已是道德水平高超了,倆老爺子還在宮內謝他呢,他們在國中打了一輩子仗,都沒有攻破宮城的經歷,現在齊了。

    隨軍監軍的宦官陳矩、錦衣百戶王天瑞等人則對這座宮城表露出更深的鄙夷,他們本就是宮裡人,對這孤懸海外的一座盜版皇宮更提不起興致,倒是對陳沐接下來的打算更有興趣。

    「升龍城,地方百姓也稱這做老城關、東京,這是掌控河口的重中之重,我們的船入海、入河,都要經過這,需要駐軍控制漕運,不論升龍城歸誰控制,朝廷都要與其簽一份條約,這條河歸我們。」

    「除此之外,這次回京報功,需要王百戶做件事。」

    升龍皇城內御河旁荷花池上小亭裡,陳沐與諸將、監軍、錦衣衛官一一落座,因是明軍內部軍議,並未叫來武公紀,眾人中陳沐官位最高,位列首座。

    錦衣百戶王天瑞官職最低,平時職權縱然千戶當面,也不比他錦衣百戶,但此時顯然小小百戶能在這裡議事已經是莫大重視,自然位列最末,卻沒想到陳沐一開始就叫起他來,連忙起身行禮。

    「陳帥請說!」

    「我擬信一封傳報京師,要尋錦衣中精通醫術者、精通商賈事者等等,在升龍三十六行街裡開醫館、酒肆、船行、布行、米行、私塾,各自籌措資財謀生,也要刺探軍情、民情,以備不時之需。」

    「不單單升龍,清化、順化也同樣需派遣錦衣做這件事,回報於朝廷後這事需要百戶安排。」

    「切記,不單單上面我說的這些事,在當地什麼能救助貧苦,什麼能讓百姓擁戴,我們就做什麼,這是我跟葡夷西夷他們學到的,間諜是多面人,屬於間諜的,只有一點點就好。」

    王天瑞對這個使命有點懵,他抱拳應下,臉上卻分外愁苦,這種事根本不是他區區錦衣百戶能做到的事,所需調動人手別說是他這種僅僅領俸的無權百戶,就算實權千戶也很難啊。

    不過一旁的宦官陳矩卻笑了,道:「為何失魂落魄,咱爺們可是聽明白了,王百戶要陞官了,還不快謝謝陳帥!」

    別人不明白,陳矩心裡卻似明鏡兒一樣,他們這幫人最開始跟著陳沐到南洋邊鄙之地,誰都沒少受罪,最早派他們出來,各個都是受氣的。

    後來陳沐在南洋越做越大,朝廷不曾給陳沐加官進爵,底下辦事的人在朝中也沒落到好處,陳矩自己心裡是有猜想的,朝廷裡有人不希望南洋軍府發展太快,更不希望陳沐加官進爵。

    但那是因為之前的功績都只有南洋軍府自己做事,這次安南戰事大獲全勝,還夥同廣西、雲南兩省兵力,戰報送到朝廷是不可能不為旁人表功的,既然為旁人表功,南洋軍府也不能像小娘養的一樣。

    陳沐投桃報李,給跟隨自己受罪的錦衣衛吃點甜頭,這才剛開始,後面就該輪到別人了!

    「不急著謝,這事朝廷也未必會同意,同意的話沒有實權千戶是做不成這事的。」陳沐笑呵呵地讓王天瑞坐下,抬手便有隨從將幾封書信遞給眾人。

    他看向俞大猷、劉顯道:「兩位老帥還有諸位同僚請看,這是陳某擬定的條約,諸位若覺沒有問題,就這麼報給朝廷,若有所更改,我們再議。」

    劉顯看了看手上幾頁紙,皺眉問道:「怎麼,打半年仗,這地還是要交給安南人,陳帥,此戰雖是因河流而起,但如今大獲全勝,難道不該重收交趾地方,劃三方而治,無非是將南北朝掉個,北在南、南在北,這是什麼意思?」

    俞大猷卻不比劉顯那麼大的反應,雖然老帥也有些疑惑,但看著條約既有皺眉也有頷首,道:「老夫並無異議。」

    「朝廷不是沒收過交趾,每年耗資甚巨卻不得其利,遂有得其他不足以供戎,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祖訓,我等為將也不宜違抗祖訓呀。」

    「因此收其河權、海權、礦權、鹽權百年以示懲戒,我得其利、彼全其國,豈不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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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聚兵
               
    安南告破,孟養的戰事正如火如荼。

    炎熱的天氣阻礙行軍,即使是楊應龍這樣苛責部下的將軍,也只能耐著性子任由部下一日二十里地趕路,其實就算如此,他行軍依舊比別人快。

    密林裡,楊應龍擦拭著擋住眼睛的汗水,腳步不停地向前走著,苗人武士於甲長率領下持環刀利斧在前開路,本就生活山地的他們有自己的藥膏祛除毒蟲,林間作戰無往不利。

    土兵編制也為營旗,不過有屬於土司的小小改變,旗軍為寓兵於民、軍政合一,治下所有男丁都要編入旗中,平時操練,挑選健兒編入營兵。

    播州營兵二十五人為甲,設一甲長;四甲一哨,設哨長、協哨各一;四哨一營,設營總和參謀各一;三營一鎮,設裨將軍一人及數名把總;兩鎮一軍,設一參將或守備,一軍兩千四百人。

    換句話說楊應龍麾下有幾十萬旗軍,當然那只是民兵,主要作戰力量的營兵不過十餘軍,但這樣全民皆兵的體制有利於在戰事動員兵力。

    就算是播州的苗人姑娘,都會舞刀弄槍操持毒弩,播州軍戰力高昂的原因正是如此。

    此時這支深入境外的播州軍,便為參將黃元所率,餘下兵力則是楊應龍的私兵,私兵有一營兩哨,營為精銳武士,兩哨一為鳥銃哨,一為僕從所編兼管輜重。

    他們此時已進入孟養腹地,因為前些時候思古的大膽顫略,如今孟養大片地方已為莽應龍大軍所佔,兵馬齊驅大掠四方,誰都弄不清楚周圍的敵人有多少。

    或者說,他們周圍到處是敵人。

    沒走出多遠,前方林中人影翕動,傳出幾聲播州餓老灌的叫聲,力士閃開,竄回幾個身不披甲僅帶環刀的束髮武士,是播州軍中的斥候,見他們面色肅容,左右皆噤聲,直通後方楊應龍與參將黃元所在。

    「四百步?」

    楊應龍借穿透林間點點光斑照看地圖,又有些氣惱地將地圖捲起拋給隨從。

    他的斥候來報前方四百步出林,有一村舍,如今已被緬甸軍所佔,敵軍守備鬆懈,叫罵連天,大約是沒搶到什麼東西。

    這本是件好事,他們穿林十餘里,為的就是搜索敵人,但問題也就出在這……他們並非漫無目的地尋找敵人,他們的地圖上清楚標記著還有七八里的山坳有孟養村莊,是溝通南北的要道所在,奪下那個地方才是他們的目的。

    現在地圖上無標註的地方突然出現這麼個村子,還有接近千人的敵人,戰鬥很有可能打草驚蛇,讓周邊敵人集結,會為他們造成麻煩。

    「大王,打過去?」

    黃元是播州楊氏的老部下了,早在楊烈之時就是楊氏親信部將,平日裡播州違制的事也沒少幹,只剩他們自己人,這樣的稱呼是私下裡忠誠的表示。

    沒叫陛下就已經是給了京師皇帝老爺三分面子。

    這是楊氏統治播州的根基,他們祖先別管哪代,因為他們把自己當做漢人,所以都是漢人,這一點非常玄妙,也是楊氏『易漢俗』的來源,裡面表達出一種施與的心態。

    我楊氏為漢人,入主播州尊重地方習俗,更改漢俗入夷俗,現在我們一樣,你們聽我的。

    楊應龍對黃元使了個眼色,小聲道:「先去看看,有沒有把握。」

    黃元清楚楊應龍所說的把握是什麼,一支播州軍,對抗不足千數的敵人,戰勝是不需要提到把握的,除非他們要全殲。

    太近了,兩個聚落僅距七八里,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輕易傳過去,至少他們的炮是用不了的。

    播州軍有炮,不是陳沐造的那種,是早年明軍制式火炮,從四川弄進播州,名字威風得很,毒霧神煙炮,研發於明代早期,多用於攻城,射程近威力小,打到城上起火生煙。

    彈中毒物四散,給敵人增添口鼻流血的中毒負面狀態,倒霉的會被施加點燃,衣甲著火再中毒基本就救不回來了。

    但這種兵器不能大規模應用,基本等於沒用。

    楊應龍與黃元摸至近前,遠遠望著有西南風貌的吊樓,小土司像拿寶貝般從懷中抽出單筒望遠鏡細細望去,就見那些緬甸軍兵在屋舍間肆意舞蹈,毫無章法地劈劈砍砍,發洩著掠奪不成的惱怒。

    毫無疑問,小土司取出的這支望遠鏡,飾金銀螭虎紋,也比陳帥的黃銅筒要精緻華貴得多。

    「他們有人把衣甲脫了。」楊應龍面上滿是不屑,將望筒遞給黃元,道:「太分散,不容易繞過去,都殺了吧。」

    黃元粗略望望,點頭交還望遠鏡,回身對諸多把總等播州營官道:「就像你們平時日常所做一樣,給士卒吩咐下去,分散開一個不留。」

    苗人武士的日常是什麼?

    操練射獵、部落仇殺、攔路搶劫。

    其實這就是一次大型的部落仇殺,與他們過去在西南各土司部下時沒什麼兩樣。

    不過片刻,黃元便將兵勢散開,各營軍士以甲長率領分兵各處,各甲下或三人合開的大弩搭上毒矢,或單人蹶張小弩扛在肩膀,分散在密林左右,列於林間障木隱蔽。

    楊應龍杵著環刀將望遠鏡遞給麾下鳥銃哨的哨長,叮囑道:「看清楚那幾個人,你們不像姐夫手下的銃手,操練時日尚短,打也打不準,三十桿銃打一個人,你們只要把那三個將官打死就行。」

    村落裡的緬甸軍士尚不知林間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他們,各自漫無目的地破壞、張狂地大叫,不時湊到他們的首領將官身邊抱怨著什麼。

    突然林間一聲呼哨,一隊隊頭束髮髻的苗人武士自老虎漢的率領下突殺而下,這種遭遇戰雙方都沒有戰陣,但苗人武士依然結成最小陣形,五個五人小隊環圍在甲長身邊向敵軍殺去。

    每個小陣都是五人一隊,有的是一張三人合開的大弩,有的是三張小弩,跟在兩名持長標大矛的勇士之後,各自奔走張弩,急殺而來。

    緬甸將官大為驚愕,這幫人根本不是孟養軍的模樣,連忙聚兵結陣,不過楊應龍並未給他們聚兵的時間。

    兩手攥著長柄環刀的楊應龍帶一眾親隨疾奔在前,三隊舉著鳥銃的武士緊隨在後,衝亂敵軍陣勢就近高呼,他的鳥銃隊不成排,射擊也不一致,但目標是一致的。

    三十桿銃只為打死一個人,這個人能不能存活不好說,聚在他身邊的人肯定活不成。

    哪裡還能聚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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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不才
               
    安南的戰事消停了。

    自陳沐與莫敬典議和後,短短一月時間,莫敬典擺脫難以攻破的南山陳沐軍,席捲清化乂安,得到兩省糧草補給後再度揮師向東,佔領明軍撤退後的南山,向升龍城虎視眈眈。

    這世上的盟約、協議有許多種,但能被長久遵守的只有兩種——於其有利,或無力反抗。

    陳沐定下的議和協議當然不會對莫敬典有利,只是等待援軍達成目的的說辭,後知後覺的莫敬典心中不服,卻也只能兵扼南山,不敢再向東進軍半步。

    議和以來,他麾下精兵斷斷續續有向升龍投降的,最多時甚至一日曾有四個百人隊從軍卒到軍官,成建制投降。

    「他不敢跨過南山了。」

    鄧子龍在升龍西南的南定一帶佈防,並無地利,但四通八達的水道佈滿明軍小戰船,因此鄧子龍在判斷戰局上說得斬釘截鐵。

    「那些逃到升龍的降兵說,歷經西戰,吞併鄭松、潘公績潰軍的莫敬典兵勢不降反升,其麾下八萬大軍陳布乂安、清化直至南山,聲勢駭人。」

    「但我料定,他不敢再向東走,這支北朝殘兵軍勢雖重,鏖戰半年不經休整又派來南山,戰力不濟,何況軍兵的家眷盡在北面。」

    「這既是其軍勢勇猛的根源,也是其軍兵的軟肋。」

    趁著俞大猷女婿鄧銓來與鄧子龍換防,陳沐同鄧子龍帶親兵在南定沿岸釣起魚來,眼看魚兒還未上鉤,他點頭道:「北朝敗兵已無士氣,後面只等朝廷印信發下,若無阻礙,我那化安南為三分的謀劃,就可成型了。」

    「那升龍城?」

    鄧子龍可還記得陳沐初進升龍就說捨不得把這安南巨城交給莫敬典,但這城若交給武公紀,武氏就能借此城傾威南山,到時候打掉個莫朝又生出個武朝來,弄不好還要再戰。

    「不給,誰也不給,監軍還京時幫我帶了封私信,建議升龍由朝廷駐軍掌控,唯獨主官將帥要廉明,這事就看首相定奪了。」

    「能誰都不給最好,一定要給,給武公紀也比給莫敬典好些,那老將在安南積威已久,能再鎮南北七八年。」

    「對了——南洋軍此次出戰的賞格,定下來了。」

    說起這事,陳沐了卻一樁心頭大事,鄧子龍連忙問道:「多少?」

    他們斬及不多也絕對不少,入安南數次歷戰,各部彙總一處,攢下首級功四千有餘,何況傷亡極少,鄧子龍道:「兵赴緬甸之前,宣佈賞格,一定能大振士氣。」

    「十五兩,按小旗給,旗官、盾手、矛手、刀斧手、銃手各自有份,此外輕傷三兩、重傷二十兩、陣亡五十兩。」陳沐這麼報著,帶著些許無可奈何的神色對鄧子龍道:「原本還能再多些,不過征發漁民、徵用商船都要給賞,人家也打勝仗了。」

    「百姓與商賈的民船按船隊遇戰給賞,小戰百兩、大戰二百兩;福船運糧兩千石給百兩路費。」

    「單我南洋軍府,此戰要費十二萬八千,若合糧草所耗,用米糧輜重九萬七千,合算二十二萬五千兩。」

    「這麼多!」

    鄧子龍連魚竿都丟了,氣憤道:「百姓漁船作戰出力,給賞天經地義,那些商船隻是運糧,朝廷戰時徵調,還需什麼好處!」

    陳沐一看鄧子龍這樣便仰頭大笑,招手道:「坐下坐下,本是用不到這麼多,耗錢大頭在輜重上,咱的軍兵吃得好啊,你看看劉帥從四川雲南來的兵,人家吃的什麼,兩餐稠粥白米醬菜管飽。」

    「軍府衛旗軍早起稠粥一碗肉乾二兩,飯後飲茶一碗;晌午白飯一碗拌半兩豬油、鹹魚二兩、泡菜與肉乾二兩;傍晚白飯稀粥各一碗,鹹魚一兩、泡菜一兩、肉乾二兩合食;隔日早上還肉乾換雞卵、鹹魚、泡菜。」

    「第三日,就有瓊州新打的活魚活豬裝船運來,數目不多,但總能讓旗軍嘗個鮮,你不會真覺得咱吃的魚都是從這邊撈的吧?」

    陳沐說著自己都笑了,道:「俞帥的兵,那大肚漢一頓能吃十八兩米還喊餓,軍府衛旗軍到夜裡還能拿藏起來的食兒嚼著吃,咱一萬出頭的兵,兵糧耗費能跟人家五萬軍糧比。」

    「咱打仗呢,這都出國了,兵糧從採買到運送,不都是人家商賈給運的?願意開船出入這生死之境,就已經是忠義了。」

    陳沐說著也撂下魚竿,很是自得地笑笑,沉吟道:「熙熙攘攘皆為利,就算摻了利,那也是忠義,這次不給人利,人家幫著購軍糧運輜重,打緬甸還會給你運,再往西呢?」

    鄧子龍歪過頭去,對,熙熙攘攘皆為利!

    他坐下來,不他被陳沐這套說辭說服,他還是打心眼裡覺得那些奸猾的商賈不可靠,朝廷征發個徭役還要錢,要錢就算了,一船四百兩!

    跑一趟船是自己堂堂南洋軍府二品都督僉事一年的俸祿!

    他側著身子,胸甲抻著他不能再向陳沐這邊偏,風水先生滿臉不爽地輕錘胸甲,問道:「依大帥的心性,這次賞格大方,漁民商賈皆有份,鄧某倒有別的看法。」

    「摻了利,商賈也是忠義;摻了利,大帥也是大方。」

    鄧子龍再將身子偏回去,微微揚著下巴用稍帶睥睨的眼神看向陳沐,並沒有侵略性,只是一副『我看破你了』的模樣,慢悠悠道:「大帥大方,還是因為這仗賺了吧?」

    「哈哈哈哈!」

    陳沐仰頭大笑,還是鄧子龍懂他,他起身伸起懶腰,兩條胳膊振奮地向後擺著,滿面藏不住的自得之色,對鄧子龍挑挑下巴道:「猜猜,賺多少。」

    「三十萬?」

    鄧子龍不確定。

    陳沐搖頭道:「再往上。」

    「三十五萬?」

    陳沐不想讓鄧子龍猜了,嗤笑道:「陳某是什麼人,豈會因三五十萬兩白銀高興成這樣?我算過,三年之內,三百萬兩保底,三年之後,倘若戰局沒有變化,單單安南北,依然能給朝廷帶來七十萬兩收入。」

    「花梨、烏木、蘇木、紅木,百斤一千通寶,別的不說單單蘇木,在大明百斤十兩;荳蔻、肉桂、沉香,百斤五千通寶;魚翅、鹿筋、香螺頭,百斤萬二三千通寶上下;更別說還有犀角、玳瑁、燕巢、象牙等高價物事。」

    「我與武公紀議定,升龍開阜,簽下二十七處林場、十三座礦山、八座獵場、六十里海岸及紅河百年,畢竟得人之魚不如取人之漁!」

    「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武公紀治下尚未編戶齊民,但我估計有民七十萬是少數,而陳某不才——」陳沐裝模作樣地拱拱手:「正是大明五嶺以南第二大棉布、錦緞、絲綢織造商。」

    「同時也是五嶺以南第二大瓷器、珍珠、銅器、鐵器、銀器、金器倒賣商。」

    「還是從京師東華門到西華門,繞寰宇一週天下第二的軍器批發商。」

    「以上,都沒有第一。」

    「我上百萬兩的貨都壓在濠鏡賣不出去,紡織廠還是不停地織,眼看就玩不轉。」

    陳沐束手而立,笑道:「安南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7
第七十六章 新軍
               
    其實單想賺錢,在大明拿白銀換通寶,在安南購貨賣回銀子就夠賺翻天。

    但不要說安南,讓陳沐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花通寶都是不可能的。

    他恨不得把所有通寶都收到南洋衛港融掉造火炮。

    南洋大臣做買賣就一招兒,全屏一副紅口白牙,張嘴就是以物易物。

    其實棉布、錦緞、絲綢大宗兌換東南亞特產,陳沐一直覺得自己是吃了大虧的,只是形勢所迫,讓他不得不如此。

    因勤勞的葡萄牙商人與大明出馬六甲去往印度的勤勞商賈,大宗棉花由澳門輸入,讓剛剛迸發出巨大生命力的廣東絲織業市場達到瓶頸,產能非常過剩。

    殷正茂陰差陽錯一紙法令讓廣州府的人力資源短缺,刺激非常原始的蒸汽機使用,百姓與商賈學習南洋衛形成工廠模式,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這對陳沐而言是一件好事,他給自己的目標就是給這些商賈投資,不是直接給錢讓他們擴大生產,而是用南洋軍府的雄厚財力把所有產品統一定價買來,刺激他們逐利生產。

    另一邊,也著手投資技術,那時候他認為總有形成質變的那一天。

    可他沒想到,來的不是質變,是他媽量變。

    廣州府是好了一些,但工廠規模擴大到了廣東省,甚至連廣西、福建都有所影響。

    這是陳沐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蝴蝶效應。

    他以為控制住棉花輸入,就能控制住規模,但地方士紳、商賈、百姓,誰都不是傻子,尤其是寧可背著殺頭罪名也要出海討生活的閩廣百姓。

    葡萄牙人從印度運來的棉花不夠用,他們走海路、走陸路,從山東、從河南、從山西、陝西運來棉花,有的是尋覓到商機將棉花按市價出手,小賺一筆。

    有的則是在廣州府有工廠的商賈直接僱人去往北方進貨,或是北方商賈直接來用棉花來換棉布,最遠能銷到蒙古去。

    因為便宜。

    別處一匹機棉布三錢二分銀,廣府棉一匹二錢六分銀,低上兩成的價格令人趨之若鶩。

    這本是件好事,但壞就壞在他給廣府棉的輸血不能停,他又不好跑去北方與商戶爭利,那就不合他初衷了,海外市場暫時又只有這麼大,統統是熱帶亞熱帶地區,只能賣夏棉布。

    南洋諸國加一塊才多少人?

    加一塊都比不上武公紀啊!

    「要是為賺錢,我才不賣給武公紀換東西。」

    陳沐心裡一直是這麼想的,他要是只想賺銀子,一張嘴就能托住兩家,這邊跟武公紀抬價、那邊給合興盛供貨,中間一邊一成利,以物易物,一進一出安南之戰的軍費就有了。

    雖說這樣的賺,但總歸是不如陳沐能達到的最大利潤來得多。

    不論如何吧,當南洋軍府對此次外出征戰的戰功賞格公佈出去,由各百戶、總旗、小旗中的講武兵宣講下去,士氣確實如鄧子龍所想的那樣,各個都準備著再戰一場。

    所謂的宣講兵,就是每個小旗之中傍晚圍著篝火給旗軍講英雄故事的雙餉旗軍,看上去有點像隨軍神父,但他們在陳沐心中還有增強旗軍凝聚力、解決旗軍戰前戰後心理問題的工作。

    這不是洗腦。

    一個明朝旗軍,追隨中原大地祖上英雄的腳步,在大爭之世踏上戰場,於生與死之間達成富國強兵的目的,給予他們活下來的勇氣,陳沐從不覺得這是洗腦。

    洗腦,那是陳矩回去請旨調派錦衣衛們要做的事。

    他們去安南、去馬六甲、去印度、去西班牙,甚至可能將腳步遍佈整個世界。

    這些肩負間諜使命的錦衣衛將使盡渾身解數,讓別人相信他們自己的祖國是弱勢的、失敗的、是邪惡的;讓他們相信自己的民族是愚昧的、蠢笨的、低下的。

    那才是洗腦。

    征安南這場仗,對整個明帝國而言所獲稱不上多,無非是在賺一點小錢之外,得到一條雲南通往海外的運河,為接下來緬甸之戰疏通關節,減輕輜重壓力。

    但對南洋軍府,意義截然不同,是一石數鳥的大事。

    他取得了財富,也開拓了市場,更重要的是南洋軍的凝聚力,大不相同。

    安南之戰後勤供給,宗主國三千軍府衛與藩屬國九千旗軍一視同仁,那來自各個國家的九個千戶過去在戰場上從未吃到過這樣的軍糧,出征前更沒想到過戰功賞賜會一視同仁。

    那些旗軍就更不必說,哪怕是在國中都少有機會吃到這樣的飯菜,戰爭中更是想都想不到會有如此待遇。

    看著嗷嗷待戰的藩屬國旗軍,陳沐可以想像,當戰爭結束他們帶著戰功賞賜回到各自的國家,會由下至上地影響更多人匯聚在明帝國鑲龍旗下。

    陳沐甚至想過如果帝國能在接下來百年以世界市場消化掉內部壓力煥發新生,躋身百年後舉足輕重的帝國爭霸中,這場戰役在世界史中將擁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還有軍府衛的軍官,那些真正意義上科班出身,來自海軍陸軍講武堂的年輕將校們,兵法對他們而言不是一個個並不具體的晦澀詞語,諸如愛兵如子與士卒同甘共苦。

    怎樣與士卒睡一樣的軍帳與營房,怎樣與士卒吃一樣的軍糧,如何趕一樣的路,甚至在吃飯時把自己碗裡的肉夾給瘦弱的部下或強壯的部下時該說怎樣的話。

    課堂上都有學、教材裡都有寫。

    不管從哪個角度上看,這都是明帝國傳統與宗藩特色的新軍第一次出戰。

    三千明軍、九千朝貢國旗軍,新的兵力構成、新的組織制度、新的兵器甲冑、新的軍官培養,甚至是新的輜重後勤。

    只是今時今刻,除了這支宗藩軍的一手締造者陳沐,誰都無法全面瞭解這支軍隊可怕戰鬥力的全部來源。

    當這支軍隊還未在世人眼中閃耀光華時,陳沐已被刺目的光芒激起雄心萬丈。

    九月初,在升龍的陳沐發麾下軍府衛千戶隨婁奇邁北上入雲南,命其支援楊應龍。

    隨後傳信向馬六甲駐守的石岐,命其收集葡萄牙人手中緬甸全部情報,派遣斥候開船自沿海收集緬甸情報,同時調派邵廷達引四千旗軍移防馬六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17
第七十七章 改良
               
    安南既勝,莫敬典無意向東興兵,應當上報朝廷定奪的事宜也都報上,這邊就沒軍府衛什麼事了。

    接下來的守備、震懾,俞大猷與劉顯兩名老將要比陳沐軍有經驗得多,防務被俞、劉兩帥接下,軍府給宗藩旗軍先支些許賞賜,給他們在升龍城輪換放假十五日。

    當然這個假期只是相對的,不准夜不回營、不准姦淫擄掠、不准作姦犯科、不准飲酒作樂,每日還要操練兩個時辰。

    所謂的放假,不過是各百戶輪換每日各兩個時辰,限制每日入城不超千人,帶麾下旗軍逛逛升龍城,每人准買百斤特產遙寄回家罷了。

    陳沐捨不得通寶外流,自己都舍不得花,當然也不會給旗軍發通寶,他連銀子都沒給,每人依照功勛,給幾匹棉布或扯幾尺綢緞,要麼就是幾套瓷器,讓他們自己花去。

    總之就是一聽到戰勝消息後閩廣、南洋聞風而動的商賈到這邊給軍府衛交的『分潤稅』,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一船貨給他半成,貨物堆積如山,正好下發給旗軍,還能補上部分賞格花銷。

    分潤稅其實就是原本該交給安南朝廷的關稅,眼下這般光景,安南誰能收商賈的稅?但到底是擁兵二十萬的天下雄國,連關稅都沒有豈不惹人笑話?

    這事還得靠咱陳大都督。

    不過自旗軍放假,稅務與升龍城外的南洋軍大營就都歸白元潔看管,陳都督去廣州府公幹了。

    這個節骨眼上,莫敬典在南山還陳兵數萬,絕對談不上高枕無憂,但陳沐還必須開個小差,他得辦兩件公事。

    第一件事最重要,赤海艦上的水兵都換了軍府衛旗官,扯帆繩的都是百戶,不算陳沐、鄧子龍、張世爵與杜松等隨行兵員,千戶以下九十三名旗官隨船去往廣州府。

    他們有三天時間住進海軍講武堂,與學院講官齊聚一堂交流安南數次作戰心得。

    並將他們在安南數月之間每人親手寫下的筆記一一校注後,連同安南繪圖等軍事文件一同交付講武堂戰典藏書樓,作為今後增編教材時的取材,同時這也是講武堂畢業生員應盡的義務。

    他們在講武堂時的老師將會對他們的筆記一一考量,記入履歷之中,評比優秀將官,這種評比對將官的陞遷沒有利害關係,但如果將來他們在戰事中負傷,不能繼續率部作戰,那他們曾經編修的筆記就對人生非常重要了。

    如果足夠優秀,會被調入講武堂,依照筆記中所表現出的才能擔任各科講武官或兵器研究官等官職,繼續為國效力。

    說起來陳沐回廣東的第二件事也與海軍講武堂有關,不過主要還是南洋軍府下屬軍器局牽頭。

    軍器局主官關尊班在前番商賈運送貨物時夾帶一封私信,向陳沐遞交軍器局擬全面改良軍械的想法,涉及主要兵器及甲冑。

    即使講武堂山長盧鏜已多次催促,陳沐不知道、不拍板,關尊班不敢幹。

    這個季節由紅河口登船自北部灣北面經由瓊州去往廣州府,航速不上更,整整要在海上漂泊五日,不過這也剛好給了船上旗官修改筆記的時間,倒也不是壞事。

    赤海艦上屬於陳沐的船艙中,南洋大臣軍府都督陳沐帥艙此時一片雜亂。

    桌案上鋪開六柄制式不同、長短不一的刺刀,牆上兵器架橫掛著三桿制式稍稍有異的鳥銃,還有旗軍捧著甲盤或地上分類擺開的甲冑兵裝。

    三件胸甲、兩幅甲裙、兩種臂縛、四頂頭盔、四式軍鞋、兩種攜行皮帶、三個背包、兩副水壺、三種飯碗、就連制式筆記本與地圖都有兩份備選。

    這些東西陳沐大致看過,有些他瞭解改良之處,有些他則根本看不出來,何況數據過巨,關尊班是要等陳沐回到軍府衛當面解釋,所以陳沐也不著急。

    關尊班接掌軍府衛兩年,辦事牢靠沒出過大亂子,這次送來的兵器甲冑,更是能看出其對軍械制式改良勢在必得。

    儘管這些軍械除了能讓陳沐一目瞭然,諸如頭盔甲冑內增襯墊、行纏改以密織帆布之類能讓士卒維持戰力的改良,也有許多他一時半會看不明白的,但這不重要。

    等他船至廣州,關尊班自然會把原因與成果告訴他。

    他現在要做的,是在軍備中增設幾個小物件,理髮修須、篦頭潔面,在安南戰事中,給南洋軍戰力造成最大損失的不是莫敬典與阮倦的北朝軍,而是明軍頭髮裡的蝨子。

    平時軍有駐地,各部隔幾日便有專門用來清潔衛生的假期,日常操練結束也能燒水洗澡,呂宋更是有閩廣而來常住馬尼拉開起理髮店的明人。

    順帶一提,就因為包括理髮店在內的明人各式店舖,讓陳沐佔領馬尼拉後,十幾個西班牙人希望能依然住在馬城,畢竟這的生活設施遠超旁處,他們回國也不是人人都住在馬德里。

    但在安南戰事中明軍沒有這樣清潔個人衛生的機會,條件極差。

    十天半月不洗澡,在安南這種地方已經很難讓人忍受,但戰事當前,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十天半月不洗頭,怕是不比殺頭難受多少。

    陳沐當然不是讓士卒剃髮,儘管他確實想讓麾下士卒全部剃成大光頭,那是打仗最方便的髮式,好清洗講衛生,但這是件大事,他既無做此打算挑戰傳統的準備,也沒有這樣的決心。

    他更願意從規章制度上想辦法。

    南洋軍後勤說是天下第二並不誇張,但這不是後勤能解決的事,還要把工具配發到人,他正在想應該在旗軍背包中增添什麼工具,章法制定成何樣,工具又怎麼弄來。

    「帥爺,離珠江口不遠了,是先去廣州府,還是先去衛港?」

    自升龍起航的第五日下午,一路航行的赤海號抵達廣州海域,杜松進來報信,被鋪了一地的軍械嚇一跳。

    「把這些都收起來裝箱,先去衛港把我放下,讓張指揮使帶學員去講武堂,辦他該辦的事,你和蓮斗跟我走。」陳沐指點著船艙裡亂七八糟的軍械,道:「我們去把軍械章程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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