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5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2
第九十八章 大略
               
    轉守為攻,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轉攻為守往往更難受,因為這意味著攻方失去了戰場的主動權,尤其主場作戰,更是如此。

    鄧子龍對陳沐強幹弱枝的建議聽進去了,但暫時沒有什麼好辦法,因為就像鄧子龍所言南洋宗藩軍在操練指揮中的優點一樣,扯著天朝上國的虎皮在這個時代無比管用,什麼都不必做,單單一視同仁便能讓兵將歸心,令行禁止。

    這種紀律,兩廣都司相對欠缺,更重要的是陳沐沒有直接調撥兩廣軍隊的權力,他的權威盡顯海外,海內官吏對他、對南洋軍府所有的僅是尊重,根本不吃他這套。

    另一隻聽話的軍隊是林鳳、林道乾、施和那些碩果僅存的東亞海盜,能不依靠官位拉起數千人馬遠走海外的哪個又是省油的燈,起初或許還有合作基礎,如今陳爺的翅膀硬了,他只想給大明的海盜搗蛋鬼們找個安身立命的家,除此之外再無他想。

    事實上他能指揮得動的軍隊,只有這支宗藩軍,讓他右手握刀劈斷左手,可不可能又舍不捨得?

    這個問題會長時間地困擾他不能安眠。

    但相比鄧子龍的深謀遠慮,邵廷達的建議就簡單粗暴多了。

    「沐哥,你得更信任手底下兄弟啊,那林滿爵是打過關島,但他那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關島的西班牙人混著你說的美洲人,兩萬軍兵還不比莫敬典兩萬人呢,互不同屬編制散亂,能被小兵一擊即潰,那是討巧。」

    「現在逢戰便恨不得拿林將軍當戚帥使去,他就那一千人,總要當三五千人使。」禿毛虎提起這事眼氣極了,瞪圓缺了眉毛的大眼珠子甚為滑稽,道:「咱這真一千當三千的,非當五百人去使——哥,有些話只能咱說,放開手腳收拾莽應裡吧,全軍上下都是這想法!」

    行軍路上,陳沐跨著高頭大馬逶迤而行,最近的親兵都在前後十餘步,他看著邵廷達嘆了口氣。

    道理他都懂,可情況不一樣。

    北邊劉顯、俞大猷,人家的兵是徵調,都是各地指揮使操練、土生土長的軍戶,輸一場仗輸兩場仗,根本不礙事。

    他不一樣,手上攥著南洋宗藩這一萬出頭旗軍,別管是宗是藩,旗軍是一點一點練出來、軍械是一點一點湊出來,軍官是一批一批教出來,叫他放手傾軍而動——他早在乂安與阮倦打仗時就發現這問題了。

    很多一波能平的陣仗,他更願意穩穩當當地去磨,技術手段尚未達到排隊槍斃的情況,在他的軍令之下,諸衛硬是能打出排隊槍斃的形式出來。

    不願付一點代價。

    尤其邵廷達今日一提,讓他想起後世虎踞雞籠的一代梟雄。

    有人說那位校長是有大略無雄才、足毅少弘。

    那個偉人輩出的年代與今時不同,偉人與偉人之間或分高下強弱,他覺得自己連人家短板都比不上,性格里的小缺點略有相似更不是什麼驕傲之事,何況那個時代的英雄豪傑也不是他這承平年間為搞事而生的幸進之人所能評判的。

    但他覺得邵廷達說得對,他確實仗著對寰宇多幾分瞭解有些小略,但才具確實不足。

    他這兄弟雖然性子虎,成日裡一副傻大黑粗的模樣示人,有時頭腦靈光了也是粗中有細的,他駐馬停下轉頭問道:「那你覺得,這場仗,攻打白古,怎麼做?」

    陳沐期待得很,他甚至覺得所謂禿了就能變強的說法弄不好真的有,興許是頭皮都能吸氧了吧。

    「我覺得?」

    真到事上,禿虎難得不好意思地笑了,騎著輜重馬船給他運來從馬尼拉得到的黑色坐騎摸著光頭,片刻仰起頭來斬釘截鐵道:「急行軍,炮開城門,轟他個措手不及,殺他個片甲不留!」

    陳沐的臉面有些發燙,光頭的老虎也是老虎,他不該對邵廷達除了莽以外抱任何期待,他緩緩頷首道:「我知道了,把張指揮使找來,你先接替他打先鋒。」

    說著,陳沐揮手叫來家丁寫調令。

    其實這事他該找鄧子龍聊,不過陳沐麾下軍隊多、白元潔部下軍隊少,他們原定計畫是用常規攻城手段圍師必闕,圍攻白古三面,放北邊讓敵軍逃命,那邊是林滿爵的使命。

    陳沐打南、白元潔攻西,東面自然還需人手,陳璘還在南洋與高拱搭伙鎮守南洋,這樣的使命自然只有鄧子龍才能擔當獨領一軍的大任。

    他們行軍路線不同,現在想找鄧子龍議事不大可能,只能找張世爵來議。

    「呵哈!」

    光頭一聽先鋒就高興了,扣上兜鍪抱拳高唱道:「得令!」

    因為他的本部在中軍之後,當即讓傳令信使在官軍行軍道旁馳馬先行,待到繪圖斥候已探明的下個道口,當即命部下取道,自己在岔道口向陳沐遙遙拱手,這才率軍兵自另一條路急行向北去了。

    莫要說萬軍之眾,就算數千軍兵行進,除非在己方統治地域,都要分兵齊進,否則上萬軍並一條路,再算上先發後至的輜重隊,前軍都走到白古城下了,後軍才行路過半,再多的兵力不能在短時間投入一個戰場,那也是空耗糧草的浪費。

    邵廷達部行軍不可謂不快,當天夜裡,張世爵便率本部千人在前面等候中軍,留黃德祥、婁奇邁兩部仍在前軍,與新的開路先鋒官邵廷達一同向前,他的本部則遵守調令與邵廷達換了換,跟付元同屬後軍。

    「末將並不覺得大帥調遣有何不妥,這絕非恭維之詞。」張世爵抱拳道:「如北面劉帥、俞帥戰事吃緊,我等受命攻打莽軍主力腹背,自應疾馳前驅;但在戰前三位大帥已有定計,北面二帥主攻,大帥則佔其根基,牽制腹背。」

    「既是牽制,只立於不敗之地便足矣,大帥穩中求勝,已是更進一步。」張世爵道:「我等可不勝,但不可敗,否則一戰軍府衛精銳散盡事小,傷損國威難遏南洋諸國事大。」

    萬籟俱靜,旗軍在道旁搭出輜重新送廣東紡織蚊帳安然入眠,縱然前後左右十餘里皆有己方軍隊,陳沐依然放出斥候哨卒輪換值夜以備不測,卻沒想到沒防到敵人,把前軍連夜派回的信使攔住了。

    「稟報大帥,前軍遇敵,邵指揮使已連夜率軍追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3
第九十九章 遭遇
               
    月明星稀,時近冬月,緬甸的夜依舊燥熱潮濕。

    白古城北,金佛塔尖高聳,心中忐忑的莽應裡於塔下虔誠跪拜,等待前線的消息。

    幕僚陳安侍立其後,微微躬身雙手合十,他心中的忐忑比起莽應裡只多不少。

    原因無他,前些時候自白古城中向北調派五千軍兵,四支被明軍擊潰,僅一支擁有像兵而全師,餘者散兵游勇盡向北潰的調令,並非是北面莽應龍主力陷入僵局。

    事實上北邊現在還在對峙階段,雙方都在等待戰機,並未大張旗鼓地開戰,甚至最新傳回白古的消息裡說,明軍還打算跟白象大王議和——至於是不是緩兵之計沒人知道,但雙方此時此刻都想緩緩。

    明軍地形不熟,衛生不好有少數軍兵患病;莽應龍原本只想收拾孟養的思古,在心裡還沒做好直接與明軍開戰的準備,更何況腹背受敵,白古、仰光一帶的明軍不拔除,他始終都有後顧之憂,不敢與明軍大作陣仗。

    陳沐等著北邊戰事出結果,可他卻不知道,其實所有人都在等他這一仗。

    南洋軍勝,則腹背夾擊的戰略已成,北面明軍可進,一戰不說殲滅莽應龍,軍心動搖之下把他趕回緬甸宣慰司,盡收其他地方還是可期的。

    南洋軍敗,則莽應龍沒了後顧之憂,自可全心在北面對決明軍,如果這一戰能贏,那自然是蹬鼻子上臉打進雲南逛一逛。

    照莽應龍對朝廷的瞭解,他們一貫對西南三宣六慰輕視,很有可能在雲南受到威脅時率先想到的是議和,一旦議和,則等於承認了他這個白象大王的獨立地位,三年五載去除將明朝當作心腹大患的壓力,他便能達成第二次統一緬甸的偉業!

    祈禱的陳安並不虔誠,一個明人很難做到像緬甸人一樣對佛教無比虔誠,讓他在這躬身祈禱,就是因為他對這場明緬戰爭中的白古之戰有多重要看得非常清楚,而且他還意外地進入緬甸決策層,這是真正給他壓力的根源。

    那五支千人隊,是他派去的,並非莽應龍調兵,那些軍兵如今粗略估計還剩三千,就活動在白古北方幾十里,約定望見佛塔升起狼煙則向南進發,他們的使命是白古之戰開始後合軍南下,擊潰活動在白古北方的那支明軍,繼而以象軍、馬軍混步軍在城外向圍城明軍發起衝擊。

    屆時城中緬軍也會出戰,內外合計攻破明軍防線,以期整場戰役的大勝!

    他所祈禱的,便是明軍上鉤,誤以為白古城空虛,發兵來攻。

    這場仗要是贏了,今後他在緬甸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可若是打輸了,恐怕他只能在失去寵信與身首異處之間選一個了。

    沒辦法,先前作為明軍大營的要塞守備太過堅固,根本不是他們能攻破的,何況有船炮震懾,恐怕久攻不下,不如讓敵軍來圍攻他們的城池——緬軍由上至下包括陳安這個明人幕僚都認為要塞裡、陣地上打出去的火炮是船炮,離了海那些重炮便玩不轉了。

    沒辦法,從頭至尾,緬軍圍攻要塞兩三個月,從來沒能突破外圍戰壕防線,他們既無神目鏡也無熱氣球,又去哪裡能看到數里之外打出的炮彈究竟是自海上還是陸上呢?

    挨密集炮火轟擊就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誰還會有那閒情逸致。

    小王子莽應裡能跪在佛塔前一跪倆時辰,乾脆把這當中軍大營了,陳安可做不到,他走走拜拜,心裡煩得直冒煙又不好離開,這種煩躁更讓他想入非非。

    他想戰勝陳沐之後在緬甸一人之下的權勢,也想戰敗之後該如何逃離緬甸,又該逃去哪裡——他聯繫了仍舊留守在白古城裡幾個信得過的船長,如果戰事不利,他倘若能躲過城破開始的搜查,興許能藏進葡萄牙人的船艙裡,遠走印度。

    陳沐在南洋的權勢滔天,他只能逃到明朝尚未染指的地方。

    逃去果阿都不保險,在計畫中,那只是陳安的第一站,在果阿他將隱姓埋名,繼續向北進入莫臥兒,聽說那的阿克巴對外國人還算不錯,以他的才能與智慧,應當也能做個幕僚。

    遠處舉火疾馳的騎手自白古城直奔佛塔的光影打斷了陳安的逃跑計畫,他轉過身打開摺扇,事宜週遭軍兵不要打擾莽應裡拜佛,邁下高大台階直至行至騎手近前,這才低聲道:「小聲說,如何?」

    這聲音可不敢大了,若是壞消息,他得先想著如何將莽應裡穩住,席捲財物逃離緬甸才行。

    不過緊跟著,這個想法就被陳安丟到九霄雲外,傳令騎手面色甚急,但說出來的話對他們來說卻並非壞消息,他道:「請軍師報王子殿下,明軍攻來,先頭兵馬三千,自河西小道、東古林諸地前來,與我伏兵相遇,屬下來時明軍還尚未中伏!」

    「呃——哈哈哈哈!」

    短暫壓抑,陳安再止不住心中開懷,毫不顧忌什麼莽應裡正在跪拜,摺扇合上又啪地一聲展開,一連叫出三聲:「好!好!好!」

    當他轉頭,正對上佛塔下莽應裡那張寫滿不悅的臉,道:「軍師你笑什麼?」

    「哼,學生笑那陳沐無謀、高拱少智!」此時此刻,陳安恨不得頭戴綸巾手舞羽扇,兀自說出話本裡的詞句都不覺尷尬,從頭到腳滿是智珠在握,攥住烏骨泥金扇邁開大步走向莽應裡道:「南面來報,王子調虎離山已成,三千明軍離要塞北上,遭我陳布南面伏兵,戰事剛剛開始。」

    「明軍來了?」

    莽應裡面上慍怒之色一掃而空,不禁緩緩露出笑意,探出二指向南,道:「他,他當真離了要塞?如此一來,明軍還能有何依仗?我軍戰勝大明,已指日可待啊!」

    「王子此時還不是得意忘形的時候,伏兵雖多,也僅有千五百之數,即便左右軍兵馳援,也不過堪堪四千餘,這首戰,我軍需一場大勝,趁敵軍輜重難行,再發三千軍兵攜象軍予當頭棒喝,方一戰殺其銳氣!」

    說到底,還是對明軍戰力感到擔心,四千打三千仍舊覺得不夠保險,縱然野戰雙方皆無相持,也要二倍軍兵才能讓人心神安寧。

    這一點,莽應裡也是如此,他當即下令道:「發,速速發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3
第一百章 光頭
               
    這世上愁事縱有千百,設計軍爭,若此時問白古城南野戰中的緬軍,只能得到一個答案。

    你妙計萬千,排兵佈陣如孫武子再世,取儘先發制人之手段,上自將領下至軍並,各個心覺穩操勝券是氣勢如虹。

    可初初接戰,發現情況並非與自己想像中一樣——世間還有比這更令人深受打擊的嗎?

    緬甸白古地方的傳令兵確實沒有謊報軍情,他離開伏兵陣地時,明軍先鋒確實只差一里便能整個進入包圍圈,這個整個的意思是一字長蛇陣的前半部分已經過去,埋伏林間的弓弩銃手、短兵長兵能在一聲令下便自明軍陣線中段截斷首尾,接著不論打前打後,都是一場大勝。

    可偏偏,邵廷達的兵累了。

    禿頭莽蟲可不累,他一路騎著馬,懷揣先鋒官的興奮,這時候就算讓他睡他都睡不安穩,但他的旗軍確實累了。

    為了與張世爵部交換前軍後軍的部署,他的旗軍用別人走三里的時間急行九里,這才後發先至趕上黃德祥與婁奇邁所率兩部前軍。

    雖說他很莽,但心眼還未被先鋒官的興奮沖昏,還記得自己做先鋒官的初衷,為的是明日作戰炮開白古城門,第一個殺進這座莽氏都城,可不敢再讓旗軍疲憊了。

    故而,他派去聯絡黃德祥、婁奇邁的騎手一回來,便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構築出簡單的望樓劃定斥候防線,便下令宣講兵開始幹活,傳達遇戰後賞格、戰勝後前景以及此戰重要性,鼓舞士氣之後歇息。

    南洋軍慣例。

    邵廷達沒想過夜襲,雖然他輜重裡帶著金鼓,也拉著火炮,但在人生地不熟的緬甸,搞夜襲是扯蛋呢。

    先鋒官說來威風,可要是率軍迷路耽誤軍機,回頭他哥能饒過他,軍法也不准給他留全屍。

    都是從旗軍一步步升上來,哪個能不知道開戰前將軍要白臉,先鋒官就是替主將耍白臉的,要麼先戰得勝皆大歡喜,要麼就算沒死在戰場上,回去也要被祭旗立威。

    雖然莽虎知道他哥不可能拿他祭旗,但這種風險他不想冒,與勇猛敢戰無關的事,傻子才做。

    在呂宋有座莽虎山,那個地方曾發生過一場遭遇戰,邵廷達設好伏擊圈想要埋伏西班牙人,結果敵軍就在伏擊圈前一點點駐軍,可是令他抓耳撓腮發愁壞了。

    這個夜晚,莽蟲下令駐軍那刻並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地方,熱帶樹林裡埋伏的敵人同樣氣得牙根癢癢,光想派人過來把他叫過去。

    不過轉眼就不必多想了,沒過多久,一隊呂宋都司訓練有素的斥候在搜索中發現敵軍也被敵軍發現,鳥銃砰砰砰地在林間放響,登時令這邊駐軍的莽蟲嚇得一激靈從墨綠蚊帳中鑽出來,甲冑都來不及穿,赤著膀子當即擂聚兵鼓。

    太熱了,密林中悶熱潮濕的天氣行軍良久,讓他貪圖這點涼意,卻沒想到就這一次疏忽硬是叫他遭遇敵軍。

    鳥銃僅放出七八聲,再無第二陣,邵廷達腦海中立即臆測出密林深處的局勢,他一隊斥候來不及放出第二銃便被幹掉,顯然是遇到敵軍埋伏,連忙一邊披掛鎧甲一邊高聲呼喝,既為聚兵也為不讓部下害怕而潰散。

    他很清楚,這種時候不能亂。

    他想不到這樣遇伏的情況,敵軍也想不到這樣伏擊的情況,明軍先頭還未進入伏擊圈,更別說原本想要直接衝擊的中段,也就是邵廷達所在的中軍了。

    「養兒速去後軍把兵聚起來,分五哨,在後面迭陣前行護著你爹。」

    這若是在平原開闊地,一字長蛇陣非但沒什麼侷限,相反還能前後包抄夾擊敵軍,但熱帶密林的破路上,沒留給軍陣太多騰挪躲避的餘地。

    小牛犢子般的病秧兒可不像莽蟲這般貪圖享受,沒放下戰事將臨戰將最基本的素養,甲冑都在身上好好披著,聽到莽蟲的號令當即抱拳領命去了。

    這世上孝順有千百種,被殺父仇人養大的病秧在南洋旗軍營地里長大,卻恰恰相反地對血緣比旁人瞭解更多。

    最早別人叫他土匪的兒子,後來變成強盜的兒子,如今人們說他身上流著叛軍的血。

    他可以看見,有一日人們會因畏懼他的權勢而不敢再稱他生父是土匪、強盜、叛軍,衛裡小孩甚至已經不知道他的父親曾追隨過誰、做過什麼。

    權勢不單單能改變將來,權勢也能扭轉過去——於病秧兒而言,這就是最大的孝順。

    人們都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孝之始也。

    卻只有少數人知道下一句。

    是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為孝之終也。

    「我去了!」

    篝火映照在病秧兒領兵返身的背影,邵廷達失去眉毛的眼轉向前方,遠處前番爆出銃聲的方向,鼓槌丟給家丁,在眾人侍奉下穿戴甲冑,凝起眉頭道:「管他前面是什麼,聚兵列陣,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把他軍陣扯個稀巴爛!」

    戰鼓響起,光頭部隊在行動。

    邵廷達部下軍官在奪取白古要塞的戰事中穿越火海,沒剩幾個還有頭髮的,呂宋旗軍更是簡單,莽蟲直接下令部下把頭髮剃了、眉毛刮了。

    有些命令陳沐不能去做,但有陳沐護著的邵廷達這麼幹倒沒啥影響,轉眼便有一群光頭彙集在大光頭身邊,各個手抱笠盔整齊劃一地扣在腦袋上,自地上舉起一面面戰旗,三百餘人的軍陣已在極短時間裡列陣完畢。

    邵廷達這時候倒有些好奇了,他不知道對面的敵軍在做什麼,自銃聲響起好一會居然沒有進攻。

    如果是陳沐,此時會判斷敵軍已在前面設好埋伏,我們應該維持陣形,準備禦敵;可他是邵廷達,邵廷達是不會這麼想的,他只覺得敵軍現在已被他部下飛快集結的速度驚呆了,嚇得連馬都不敢亂動,一個個伸長脖子等著挨宰呢。

    「還等什麼,聞鼓聲向前進發,就算遇伏也不必怕,病秧兒在後面迭陣支援。」莽虎將軍一手持手銃一手提水磨精鍛雁翎腰刀,邁步向前高聲喝道:「全軍沒有別的命令,不論前面是誰,不管他有多少含鳥猢猻,軍令只有一個,向前,向前殺到白古城下,嚇死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3
第一百零一章 機關
               
    邵廷達確實把埋伏的緬軍嚇著了。

    懵懵懂懂被明軍斥候拿銃放死仨人,他們還以為明軍也在埋伏他們呢。

    前面埋伏的緬軍沒有擅自出擊的權力,有權力的軍官離前線有二里遠,銃聲響起他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趕緊騎著小馬兒往前奔去,正撞上奔來報信的傳令,這才知道明軍雖未行進,斥候卻已經發現他們。

    等他到前線想下令進兵突襲時,遠處的明軍陣勢明火執兵,居然已聚好兵擺開軍陣了。

    緊跟著,炮聲響起。

    不是別的,正是虎蹲炮。

    邵廷達聚好軍士,該向哪兒進兵卻有點心裡沒底,四面八方到處黑燈瞎火,又擔心前面的敵軍在這段時間轉移,乾脆把軍中六門及指揮使下屬六門共十二門虎蹲炮釘在陣前,朝左前、正前、右前三面轟出。

    莽蟲的邏輯很簡單——炮打出去,哪兒叫,他就往哪走。

    碎石散子灌進炮口蹴而轟出,穿林打葉呼嘯間落在陣前二百到四百步之間處處破空,換來散子砸到的埋伏緬軍處處驚呼慘叫,沉寂的熱帶雨林突然就活過來了。

    也把邵廷達嚇得不輕,一下子三個方向都有慘叫,聽聲音兵力是他們二三倍,而且這還只是射程之內,這就很尷尬了。

    「算了,就向前,前進!」

    羽音鼓點砸起,一排排鳥銃手列陣向前,黑夜中全屏金鼓無需大旗,總旗官的長旗派不上用場,但正副小旗、宣講官的盔槍依舊獵獵,指引旗軍英勇上戰場。

    雨點般的虎蹲炮並未給敵軍造成太大殺傷,雨林中樹木遮擋,倒是給敵軍驚嚇作用較大。

    也正是虎蹲炮讓緬軍知道,他們的埋伏已經暴露,此時再不需要什麼軍令,緬甸伏兵各部皆朝邵廷達部前軍洶湧殺去。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緬軍火手中舊式火銃與鳥銃夾雜,立在步卒之前俱為線陣,不顧射程遠近不一,遠遠地便朝明軍打放一陣,在陣前鋪出大片硝煙;緊跟著硝煙未散,數不盡的箭矢便被其後弓弩隊朝明軍陣前投射而來,令人防不勝防。

    親率旗軍的邵廷達被嚇一跳,黑夜裡距離很遠他很難看見硝煙,只見到遠處一片火光,結果連根毛都飛到自己陣前,反倒是緊跟著一片稀稀拉拉的箭雨覆蓋大片區域,讓他高呼士卒在盾手身後躲避羽箭。

    還沒到二百步,對面的銃放早了!

    「向前!」

    箭雨齊射即使對旗軍而言依舊很有威脅,邵廷達踢斷一根紮在身前地上的弩箭,揚刀向前跨步,戰鼓還在響,高舉火把的先頭旗軍折斷甲冑上插著的羽箭繼續向前。

    敵軍弓弩手初次齊射並未取得戰果,但莽蟲部旗軍很清楚,再向前就真正進入弓弩最佳射程了。

    舉火的旗軍更小心、舉盾的力士也更緊湊。

    兵行五十步,又一輪箭雨迎面撲來,這一次不單單正面,左前右前也有箭雨穿過林地射來,陣前大盾擋不住由上墜下的羽箭,箭簇矢鋒與戰甲兜鍪撞出一片叮叮噹噹,不是被彈開就是直接扎入甲冑。

    傷亡依舊有限。

    雙方距離更加接近,邵廷達甚至能聽見道間敵軍紛亂的腳步與將官用聽不懂的言語高聲下令。

    「敵軍也太多了,俺感覺哪都是,讓後頭把神威機關箭拉上來!」

    銃手各個將長銃托於右手搭在右肩,彷彿如今依舊在行軍,沒有四面八方傳來的吼聲。

    南洋軍形形色色各有名目的軍令中,對銃兵要求尤其嚴格,在他們的軍法中,只要行軍,不論有沒有鼓點,只有幾個姿勢可以使用,行走托銃或奔走提銃或上銃刺持銃。

    其他動作,不被允許。

    就因為這個,聽說南洋軍器局新銃有了背帶,可以背負行進可是令這些在外征戰的銃手狠狠開心了一把。

    距離依舊沒到旗軍可以放銃的距離,但鼓聲一停,旗軍便頓下腳步,一面面大盾立在前方打開支架,隨後力士盾手向後退去,立在盾後直面敵軍的變成一排排鳥銃手,他們的鳥銃依舊搭在肩上,架在盾上的,是一支支總旗箭與小旗箭。

    其實這倆是一種箭,都是單筒火箭只是大小不同,但自後軍推上前來好似過去百虎齊奔箭車的玩意就不一樣了,那是趙士楨做的神威機關箭,莽蟲全軍就著一架。

    十三匣火箭,每匣六支,陳沐原本也想隨隨便便給這玩意也叫做總旗箭,反正它箭匣不是裝百步小旗箭就是三百步總旗箭,但趙士楨一定要讓這玩意叫神威機關箭,陳沐也就隨他去了。

    南洋軍過去是不配這東西的,因為陳沐感覺用處不大,但這邊地形重炮行進太慢,正巧趙士楨去往南京時專門帶信給軍器局,讓人往馬六甲送了二十架神威機關箭,陳沐便索性每個千戶部都調了一架,備不時之需,何況箭車能用畜拉也能人推,上面十三匣火箭才上百斤重,不但方便行進,有需要還能往上放點東西呢。

    但這火箭車在邵廷達眼裡就不一樣了,這是真正的超級武器,不亞於白元潔還是百戶時對百虎齊奔的重視。

    其實這就是個大號的『百虎齊奔-改』,火箭車一撂在陣前,旗軍氣勢立馬就不一樣了。

    邵廷達親自登車,叫上倆旗軍幫他把箭車裡小旗箭匣換成總旗箭,眼看四面又是一陣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張弓之音,連忙招呼旗軍躲避。

    一通箭雨鋪地,遠處幾聲高呼,顯然是敵軍準備進軍,邵廷達當即舉起火把下令道:「釘虎蹲,放總旗箭!」

    三十筒小旗箭還搭在盾上,六支總旗箭伴著邵廷達號令被引燃,各自曳出尖嘯照亮沿行,向前方勁射而去,神威機關箭車緊跟著被他點燃,寬大箭匣中六支總旗箭尾隨而進,眾多火箭一時間不規律地竄向前方。

    有偏離方向三十步便釘在道旁樹幹,尾後火藥尚未燃盡,盡力帶著粗大箭桿向樹幹鑽去,緊跟著在一聲爆破中炸開。

    更多的火箭則沿大路拖紅色尾焰呼嘯飛向前方,短暫照亮黑暗中列陣前行的緬軍,緊跟著先後在有緬軍或沒緬軍的各個角落炸開。

    慘叫聲不絕於耳,令懷抱機關箭匣的邵廷達開懷大笑,趕忙又向箭車中裝上一個,大笑道:「這真是夜戰利器,炸死這幫含鳥猢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3
第一百零二章 火雨
               
    邵廷達的機關箭還未放完,敵軍就已經退了,他甚至沒清楚看見敵軍長什麼模樣,這才有了他派人快馬向後方陳沐報信,說他要去追擊敵軍。

    在這場沒碰面的先頭作戰中,邵廷達並不知道他擊退的敵軍足有兩千之眾,真打起來恐怕他很難活著離開。

    但神威機關箭把緬軍嚇住了,他們許多人對一窩蜂、百虎齊奔之類的火箭只有耳聞,從未見過,此次初次相見卻見識到的是內有小鐵珠,爆開殺人的總旗箭,正值深夜伏兵也未舉火,本就難以約束士卒,如此哪有不退的道理。

    明軍先鋒軍離白古城已經很近了,原本就只有十里左右,比莽蟲瞪著大眼睛見到敵軍倉皇而逃極為不甘地下令追擊,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受。

    比邵廷達更難受的,顯然就是立在白古城南高聳城牆上的莽應裡。

    小王子聽說明軍真如他軍師的神機妙算誤以為白古城空虛發兵來攻,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勁要在梵天面前還願,由城北二里的佛塔一路奔到城南城牆上,他要親眼看著明軍被他大軍擊敗。

    卻沒想到,沒聽見遠處本該傳來戰場上的廝殺叫喊,卻只看到由南向北大片而密集的火光。

    要是大明將軍立在這,還確實有可能不明白戰局是誰打誰,畢竟他們有火箭,又不知道敵軍有沒有火箭。

    但莽應裡可太清楚啦,他們根本沒這種會放火生煙的玩意,還能射出光線,映得林子裡短暫通紅,那肯定就是明軍在打他們啊!

    要說誰比莽應裡還難受,嘿,還真有,就是以為穩操勝券剛剛否定自己逃跑計畫的陳安。

    他對莽應裡安慰道:「小王子不必憂慮,傳令所言明軍三路,一路至多千軍,王子已命七千大軍合圍,三千打一千難道還會輸?」

    就在他話剛說完的時候,右翼也像先前中軍那樣亮了起來,不過不像中軍放火箭那麼密集,轉瞬即逝。

    那是明軍前軍左翼指揮使黃德祥也遇到敵軍,黃德祥入陳沐麾下時本身就領受千戶官職,是明軍裡的老將官了,算是陳沐麾下少有的正統明軍將領,傳統將官的優點與缺點並存。

    捨不得把手上火力一次打光,拿著神威機關箭當寶貝,總旗箭小旗箭全收繳一處,全屏一座箭車接連放出,箭火不密集,也就沒像邵廷達那樣一擊即把緬甸伏兵嚇跑,不過他不怕浪戰惡戰,不惜士卒性命。

    有明至嘉靖隆慶一代,名將輩出的根基就是慫人更多,衛所將官平日作威作福得過且過,臨戰拔刀捨命惡戰也不虛,就是有逆風跑順風浪的老傳統,不興與倭寇死戰那一套。

    但南洋的軍法、軍械,已經最大程度上減少他們逆風的可能。

    老黃一看總旗箭把敵軍陣形都炸開了,別的也不必再猶豫,當即提刀上陣,指揮旗軍出擊,最前頭肩上扛小旗箭的旗跑著跑著突然單膝跪下,身邊跑過個舉火的旗軍就順道給他點一把,『嗖』一聲火箭就竄出去了,旗軍丟了箭筒接著朝前跑。

    後邊銃手端長銃列隊向前奔走,領軍持旗矛的百戶眼看緬甸軍陣四處開花,毫不猶豫地命對旗軍下令高呼:「臨陣十步再放銃,放銃就挺銃刺追殺二里!」

    還不忘與身後別隊百戶交流,讓他們防備左右翼。

    多餘的軍令已經不需要了,總旗箭小旗箭放罷,本就沒有火把的敵軍又沒了陣形,被擊潰後四處逃命的結果隨便一個旗官都可以預見。

    他們已經習慣打這樣的仗,優勢火力下再勇敢的敵軍也會不敵而敗,長此以往,便塑造出這支軍隊的氣概。

    倒是右翼的婁奇邁部並未放機關箭,倒不是醜將軍不喜歡這種能炸開的兵器,實際上因為他的臉被炸膛火銃毀傷,他很樂意用總旗箭、小旗箭、掌心雷、神威機關箭這種竄出去能把別人腦袋都炸爛的玩意兒。

    不過戰局沒給他機會,他和敵軍伏兵擦肩,左中黃德祥、邵廷達的戰事都是一字長蛇陣向北與敵軍正面接戰,他卻是一字長蛇陣向西,因為他這支軍隊陰差陽錯走到敵軍包圍圈外邊了,是又向前走了二里,隱約看見邵廷達部與敵軍交戰這才揮師入林。

    跟他交戰的這支緬軍,和攻打邵廷達後被總旗箭一個照面噴回去的是同一支,不過不是被照臉射趴的那些,雙方真正交戰不過邵廷達部三百、緬軍六百,那六百一退便帶著大部隊一塊退,然後剛好被婁奇邁碰上。

    婁奇邁開始還以為碰到的軍隊是邵廷達呢,臨幾十步在林中互相喊話才意識到是敵人,距離已不夠讓火箭顯威。

    火箭威力震懾力俱佳,但缺陷也很明顯,這東西射程固定,精度極差,縱使是陳沐改良後鐵丸爆炸傷人的火箭,若想精確打擊一個人,恐怕百步十發都難一中,放出十支能有七支最終在不同高度落於最大射程已屬難得。

    距離過近,火箭便不能用了。

    不過還好,婁奇邁有掌心雷,這也是適合密林作戰的物件,一連串手雷拋出,轟隆隆在敵陣意外遇襲的『後方』炸成一鍋粥,接著便直接短兵相接了。

    於緬軍而言,四千接應的軍隊自白古城東西兩側出城向這邊趕來,未能支援之時便被明軍前後夾擊,還使用多種他們不曾見過、殺傷巨大的兵器,無異於滅頂之災。

    邵廷達部越戰越勇,向前追出一里再度接戰,三百人幹脆分出三陣迭陣跳蕩,有節奏地交替追擊,緬軍開始還能且戰且退,得知後路左翼遇敵,只好向右翼撤退,緊跟著便又收到右翼已被明軍部隊擊潰的消息,收攏殘兵敗將根本沒有繼續迎戰的心思,連忙且戰且退向北撤出密林。

    率軍銜尾追殺的邵廷達只顧埋頭追趕,氣喘吁吁地猛然抬頭,眼前豁然開朗,就見三里外的城牆上明火執仗,寬大的護城河隔開他與白古城,這才拄刀而立,看著遠處同樣追擊而出的婁奇邁與左翼大殺四方的黃德祥,他面上揚起笑意,輕輕罵出一聲。

    「他娘的護城河,老子可算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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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腸衣
               
    南京城禮部衙門紅燈籠直至深夜仍未熄滅。

    這段日子南京百姓是見了真正的西洋景兒,酒肆茶館戲班子都傳開了,西班牙使團來了,可不是朝貢,是要同大明朝廷簽個地契。

    可惜沒讓人多見,就像這西班牙人多見不得人似的,不過老南京城的百姓是覺得無所謂,無非是個稀奇古怪罷了,往前一百年,這南京城可沒少見那東西二洋的使團,區區西班牙,又算什麼?

    禮部衙門後吏員宅室,趙士楨氣得捏住鼻子狠狠灌下兩大碗涼茶,伸展手臂道:「租借地律權,租借地律權,這是陳帥交代的重中之重,西夷都未說什麼,侍郎一直說什麼此法有悖常理,這算什麼事情!」

    「你不要急,今日老夫已與趙侍郎陳明緣故,他不是不同意那個租借地律權,只是當中幾條律令他認為還有待商榷。」徐渭攏著鬍鬚輕輕笑著,看著猴急的趙士楨道:「老夫這患上瘋病的還未發瘋,你倒好直接退了出去。」

    「談不成再談便是,依照陳帥的說法,這是寰宇之中天下最強盛的兩大帝國簽訂亙古未有之條約,遠的不說,這涉及大明數年賦稅的銀兩、長達百年的交流,你還想一日既成麼?」

    徐渭說著笑意漸漸隱去,緩緩搖頭,才接著用稍稍沉重的語氣說道:「在南洋,你我二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全賴陳帥庇護,今在國中不同南洋,凡事關節需你我一一打通,絕非一言即可事成,事成即可得辦的光景——朝廷,暮氣沉沉啊!」

    說到最後四字,徐渭幾乎是用僅有二人能聽見的蠅聲細語。

    說罷,不等趙士楨贊同,徐渭又已岔開話題道:「不過要說起來,徐某也覺得陳帥這租借地律權有些不通人情,往大了看,這名字就起得不好。」

    「說是租借地律權,實際上要通行西班牙全國,要戰船商船通航、要在律法上給明人商賈三分便利、准許明人在國中做任何職業、明人作姦犯科送往租借地交由租借地衙門處理。」

    徐渭撇撇嘴,也端起一碗涼茶,放到嘴邊卻沒飲,道:「西夷同意給貴族、官員、商賈在塞維利亞租借地之內擁有租借地律權,如做了錯事或經意外,需我大明官吏才有權審理,縱然西夷抓捕,也會送入衙門;但不願此法通行全國、更不願給每個大明子民都有如此特權。」

    「老夫覺得這也差不多了,陳帥關鍵想要的是別的吧,諸如明人在其國中從事任何職業,通航之類,其他的應當並不重要。」

    陳沐給徐渭與趙士楨二人的分工不同,徐渭年長更做過胡宗憲的幕僚,對如何與官吏打交道熟悉,何況翻譯過數本西葡兩國書籍,外語也好、也稍加瞭解,所以他做的是外事。

    趙士楨則恰恰相反,作為一定程度上擔當陳沐『秘書』數年的書記,他對陳沐的精神領會更到位,本身就是技術宅的性子,雖說是百吉一郎的命人,但能寫到單位裡就已經能說明其在南洋軍府一人之下的地位,倒不是說生性蠻橫——自入南洋軍府幕僚,誰能拒絕他?

    他辦的是修訂條約的工作,陳沐給他的書信都是條約主要內容,所以他更瞭解這些事。

    「這事老先生就錯了,陳帥最重視的恰恰是這點,其他的,大明子民從事職業、戰船商船在其國中通航,陳帥的意思是都能慢慢磨。」

    趙士楨聽了徐渭的寬慰,心裡氣還在,但總不至於同徐渭發洩,這才緩緩坐下,冷笑一聲,向徐渭解釋道:「哼,別看學生不懂打仗,但我大明南洋軍府旗軍駐入塞維利亞,大明子民自會想從事什麼便從事什麼;我南洋六丁六甲開入其河口,戰船商船自可想航往何處便航往何處。」

    「條約上籤了,只是省些功夫罷了,唯獨這大明子民的特權,在陳帥眼中是重中之重,他說只要讓西人接受了我大明子民高人一等的印象,往後不管做什麼都無往不利。陳帥念我大明天朝上國,不屑於用他們西夷那般***女,欺辱孤兒寡母來提升其百姓地位的做法。」

    「堂堂之陣,就在條約裡寫明了,我大明子民就是你們眼中的高等人!」

    「帥爺原話。」趙士楨倆手一拍,道:「有時候我真不知帥爺是從哪得來這種欺辱異國熟練經驗的。」

    陳沐要聽見這話只怕要一聲冷笑,從哪兒得來,自然是被欺辱得來的經驗!

    「除此之外,帥爺還擬給今後駐西明人發證,證明其是明人,以此來得到高人一等之地位,並且當西人對我做出極大貢獻,亦可入我明籍,以在其西人之土得高人一等的權勢。」

    趙士楨說著就乏了,擺手道:「徐老爺別拉著我再聊這事了,正如你說,後面照著仨月去聊,把這事為帥爺辦妥——誰知道女媧娘娘怎麼捏出這些個東西,離近了臭烘烘像進了豬圈,實話跟您說了,今日我自衙門出走不光是被趙侍郎氣的,也是被熏得實在受不了。」

    提到這,倒是換了徐渭冷笑,道:「你當胡臭是怎麼來的?」

    笑過之後,徐渭又突然想起,對趙士楨道:「對了,唐胡安給老夫送了一白一黑兩色目人侍女,老夫是無福消受,你如樂意,差人去取。」

    說罷,這為老不尊的徐先生好奇地對趙士楨帶上一臉大學宿舍分享資源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問道:「他當是也送你了,這白番女眷,與我明人骨肉有何不同?」

    趙士楨平日性情內斂,但大約全天下的明人男子除了陳沐就沒有對床笫之私內向的,連他們用的茶杯上釉都是春宮圖,世間風氣如此,趙士楨也不例外,搖頭笑道:「先生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那膚白侍女遠看骨肉豐滿。」

    「可其豐胸環眼生得長身怪樣,貌色不及街肆歌姬,一不會唱曲二不會彈琴,書畫風雅之事更不必提及,若單是如此也就罷了,豬圈般的氣味洗淨熏香倒也無妨,唯獨這貼近了面如雀毛亦生紅斑,膚不說溫潤如玉,總要摸起來像人吧?吹熄了燈,若是不知,還當是摸到了無毛猴子,尚不及學生光滑,這成何體統!」

    「倒是那膚黑侍女,模樣依我明人,生得也不算周正,但其膚水滑如玉,還會跳些異域舞蹈,深得我心。」

    趙士楨眯起眼睛笑笑,道:「老先生若有意,不如我將白侍女送你,你將黑侍女送我,然後老先生再將那倆白侍女還回去,皆大歡喜,至於內中奧秘如何,學生擔憂楊梅瘡,故還未試。」

    「不過已得辦法,今日尋醫生驗其無患,又備下羊腸相思衣,正以溫奶泡著,可保萬事無虞。」

    趙士楨輕輕笑,正在眉飛色舞之時,卻突然慫了。

    他的笑容凝固,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可我還是不敢呀,帥爺最厭煩者買人賣人之事,過個眼癮也就罷了,他若知道一銃將學生擊斃——如何是好?」

    註:「有天生胡臭者,為人所染胡臭者,天生臭者難治,為人染者易治。」——唐代,孫真人《備急千金要方》

    「腋下胡氣之目」——南宋,楊士瀛《仁齋直指方》;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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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兼併
               
    呂宋,軍府衛。

    高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半年多整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陳沐一走,整個南洋軍府的難題便全部壓在這個小老頭的肩膀,有些他應付得來,有些他也應付不來的事情便要勉強應付下來,頭疼得很。

    這與才能無關,南洋軍府的常規事務是很容易歸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術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縱然有些猜測,也不敢做。

    「時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島運送最後一批輜重糧草,下一次再向那邊運糧就要到來年二月,讓陳八智將軍做好接收。今年呂宋的歲入餘下糧草都送到馬六甲,陳帥那邊的米糧也足夠過冬。」

    「自軍府銀庫再調撥二十二萬兩,於蘇祿、爪哇、琉球等朝貢國購入米糧,囤軍府衛,以備不時之需;安南順化的阮潢來信,說他那邊已建好船港,請明人商賈前去貿易,這封書信發給呂濠鏡黃程,讓其召合興盛諸賈商議,三十條大福船商路一年兩趟,陳帥許其兵甲火銃,照實運送。

    「諸衛主官西征緬甸,南洋軍的冬操也要照舊,軍府議諸千戶所每月一操,各軍自議何時來軍府衛會操,每至十日來軍府衛會操,這是要發給各個千戶所的,要快船發送。」

    「至於廣東,唉,廣東。」

    高拱曾做過帝國首相,甚至是整個大明帝國以來最有雄心壯志的首相,企圖以律法形式來約束皇權,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權,以真正確定內閣為國家政治主導,不過也因此被後宮、宦官、朝臣同時排擠,中斷政治生涯。

    呂宋及諸國的知府治政、指揮使練兵不是問題,針對日本國的戰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轉向對峙階段,爪哇國林鳳總督也做的不錯,這些對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廣東的事最讓他頭疼。

    沒別的原因,高拱是個重視權限的人,不論作為首輔還是作為南洋軍府都督僉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職權的界限,界限內的全力達成,界限之外則要先想方設法擴大界限才去做。

    但陳沐不一樣,軍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擴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還在借助官方力量影響廣東。

    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軍府應該做的事,可偏偏,陳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為了影響廣東,並且——這還不是錯的。

    如果說南洋軍府存在一個主旨,那這個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兩京一十三省,廣東的廣州府,則是帝國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輸送渠道,南洋軍府與廣東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廣州府的變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裡不論風氣、環境、模樣,已統統變得與朝廷治下各地變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禁躊躇。

    他一直與宣大的吳兌傳信,知道那邊的情況,吳兌非常重視集體勞作,依功計酬,又有宣大總督的職權,從宣府軍器局、紡織廠,到如今煤礦的僱傭生產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況與廣東不一樣。

    宣大的工廠很多,以至於影響了百姓耕種,如今陳沐從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貧瘠土地都種上紅薯土豆,但這依然不能改變原本豐腴的田地被逐漸荒廢的情況。

    農夫湧入工廠成為工人,也算時運,出現一次饑荒反倒幫了吳兌,讓宣大的大地主僱傭更多佃戶,在安南戰事沒開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陳沐稱作『農場主』,聽起來還有點鼓勵這種土地兼併。

    可高拱覺得這樣問題很大,吳兌也是如此,因為宣大對白銀的依賴越來越重了。

    為此,吳兌還專門從朝廷請下一道聖旨,規定宣大之間從土豆紅薯米糧到各類蔬菜,物價長平,違律則斬。

    宣大如此,還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為那裡雖然出現許多工廠,但那些工廠都是直屬朝廷的,軍器局、紡織廠、煤廠主管皆為朝廷新設官吏,最終出產貨物也屬於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對朝廷更容易。

    優勢與缺點顯而易見,當生產可以維持、依然存在市場時,工人旱澇保收;可一旦市場崩盤,宣大收支不抵,則工人得不到工錢,又沒有田地能夠養活自己,這一切最終報應還是會由朝廷承擔。

    那是一年上百萬兩的工錢,就不單單是十幾萬兩白銀即可賑住的災難了。

    但廣東的情況是不同的,廣州府除香山船廠、南洋衛紡織廠、南洋軍器局、南洋衛港軍器局、南洋衛港船廠五處直屬南洋衛的工廠外,餘下工廠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為商賈有所。

    如佛山鐵廠,為一百二十爐戶鐵戶合辦開廠;新會龍虎船廠,為新會疍戶三十七戶、沿岸受搶掠一百二十四家漁民、七個道士、三個家合辦,原名龍虎道君船廠,就在龍虎真君廟旁邊,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佈廣州府的工廠大抵如此,或為百姓合辦、或為商賈開辦、或是賦閒官吏與百姓合力開辦,關係錯綜複雜,又有陳沐全力支持,各類工廠如火如荼地開辦起來,而且沒有倒閉的風險——大批原材料由各地運來,包括海外,出產產品賣往各地,實在賣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鏡,總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們運走。

    抱著這樣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人們像瘋了一樣。

    這種風氣甚至影響了福建、廣西、江西、湖廣,不過那些地方大多是陳沐影響不到的,縱然有影響力也極為有限,官吏持重,嚴令禁止開廠,這才形成以廣州府為中心輻射整個廣東的原始工商業圈。

    緊跟著嚴令禁止開廠的律令之後的,便是禁止百姓遷徙,人們逐利思想太過嚴重,背井離鄉也要逃往廣東開廠,官府屢禁不止,相鄰各省皆出現不同程度田地荒蕪的問題,不過有驚無險,人們爭相拋售田地,使地價變低,短時間看上去不會動搖國本。

    總有漏網之魚,高拱專門給陳沐家裡舅老爺寫了封信,讓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廠關門,福建巡撫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寫信送到南洋軍府。

    過去土地兼併後窮苦百姓就會變成流民,現在反倒是窮苦百姓放棄做佃戶而出現土地兼併。

    「唉!」

    高拱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沒有陳沐,只需要朝廷發一封書信就能讓所有工廠關門大吉,可問題就在於有個陳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廠背後,他從不搖旗吶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處征戰為的就是給這些雨後春筍般的工廠找原料採買地、產品拋售地。

    歷朝歷代最重視的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了。

    更關鍵的在於,就在幾天以前,高拱剛剛下令軍府衛任何人不得私自給緬甸的陳沐傳信,一切書信都要經過錦衣衛審查,這些問題他自己都不敢寫信去問陳沐。

    沒別的原因,顏清遙要生產了,這件事是整個南洋軍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爺子尤其上心,專程從廣東召集十七個最有名的穩婆,軍府衛備下兩個小旗的婦人科醫師,不敢讓陳沐知道這個消息以影響其在戰事中的判斷。

    「只能等這小帥爺回來再說了!」

    註:婦人科——明隆慶五年太醫院將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脈、小方脈、婦人、外科、針灸、眼、口齒、咽喉、傷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與按摩被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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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逐北
               
    炮火轟鳴中,陳二爺板著手指頭算出日子,覺得自己離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不遠了。

    也就是在海上三眼銃前後了。

    這座緬甸最龐大的城池已被圍攻七日,其實它在第一天就已經被攻破過一次,接下來的六天裡又被攻破了兩次。

    不過這到底是緬甸都城,而莽應裡的堅壁清野又做得可圈可點,火炮當前,攻破城池對陳沐來說反而成為戰事中最難的問題。

    交戰頭天夜裡,邵廷達、黃德祥、婁奇邁三人率軍各部大破緬軍伏兵,追著敵軍一路殺至城下,用火藥炸開一重門。

    不過因邵廷達衝鋒在前,被守城敵軍就近射中腦袋,讓頭盔磕暈過去,敵軍有意俘虜這個沒了頭盔的大光頭,還未帶回二重門,被家丁搶出城來,先鋒軍左右兩部因而撤出城去。

    第二次城破於次日清晨,婁奇邁部下見緬軍設法休整城門,一個百戶帶兵殺了過去,以此開始第二次攻城戰。

    這次有了頭天夜裡的經驗,明軍趕製了雲梯,城下城上一起進攻,城下同樣也打進甕城,城上則因他們兵力不多,未能拔上城頭,黃德祥擔心破城之後損失慘重,便鳴金收兵等待後方援軍。

    等到陳沐率軍兵、輜重在次日傍晚趕到,沒急著強攻,用幾日大搖大擺的圍城來瓦解敵軍戰意,因為三眼銃已經裝好彈藥了。

    陳沐在南,鄧子龍在東南、白元潔在西,三部兵馬並不進兵,時不時以將軍部炮隊向城頭守軍展開轟擊,嚇得緬軍都不敢向城下發炮放弩。

    一開始守軍戰意是很濃烈的,眼看明軍安營紮寨,便集中調集各式火炮,不管能不能打到那麼遠,都要來一頓轟。

    可他們一轟,別管是陳沐還是誰,千戶部常規的二斤炮就不說了,三個主將手裡不但有指揮使部的鎮朔將軍炮,還有幾門十斤炮這種大玩意,對轟起來守軍縱然在城上,又哪裡能討得到半點好處。

    每次城上炮火一響,別管是哪裡的守軍向城下轟擊,別管他們的炮彈究竟有沒有奏效,不超過半盞茶,更多的炮彈便自城下飛上城頭,連女牆都給轟得稀碎。

    明軍的炮更準,而且在現有火炮射程不超過目視的範圍內,明軍火炮是最準的火炮。

    一樣的炮模、一樣的鑽床,最大程度上保證了火炮口徑,從精準上來說,千步之內世上還沒有火炮能超過它們。

    何況還有初現端倪的炮兵普及教育,當然,這一點恰恰是明軍炮兵的短板。

    陳沐認為他們的炮兵教育還是比較糟糕,正規的炮兵應該從講武堂裡出來,但現在學院太少,用軍官去放火炮,太屈才了。

    即便如此,短短兩日,白古守軍沒事愛放炮的壞毛病就被明軍用更大的口徑強行教育成功——雖然陳沐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們的火炮被打壞了,還是炮兵被打死,亦或是完全被打怕了。

    總之城上沒再有火炮響起,即使偶爾明軍向城上轟擊,白古城頭除了慘叫也靜悄悄,甚至到炮轟四日之後,城上守軍似乎對他們的炮擊都麻木了。

    根本沒人再出聲。

    信佛求來世,這點或許是極大的優勢,他們比旁人更容易認命。

    就在陳沐剛剛以為自己的作戰意圖已經達成,卻收到來自白古城北方游擊隊長林滿爵的消息。

    在林滿爵分兵扼守要道、散佈銃手於密林之間,接連截殺緬軍數日之間十幾次向北方派遣的斥候後,大批白古百姓從北方離開城池,向北逃難流竄,把官道都堵住了,甚至穿越叢林——他堵不住了。

    「莽應裡這是打算死守城池了,他是個聰明人。」

    陳沐這麼說著,他的確認為莽應裡這招特別狠,他從派斥候被截殺的情況下確定了北方那支明軍精銳的封鎖能力遠超他的想像,又不能放棄他父親的白古都城,只好想出這樣的辦法。

    他把百姓都逼向北方,明軍能截殺一隊又一隊斥候,不可能把所有百姓都殺掉,更不可能都留下。

    數以十萬計的百姓,明軍如果想把這幫人都留下,先不說他們會付出多大的兵力與多少精力,單單要養活這幫人,三天就能吃完明軍半個月口糧,仗還沒打完,明軍就被吃退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能達成莽應裡的戰略目的,把明軍圍困白古的消息送到父親莽應龍那。

    無需瞭解細節,這些百姓該知道的大致都知道,百姓不知道的,縱然告訴莽應龍,實質上也沒有任何改變。

    莽應裡如今的問題只在於,他的父親會不會回師白古,如果回,萬事大吉;如果不會,白古就只能自生自滅。

    沒有其他結果。

    「挺狠的,想一下,莽應裡在城裡,這會該做什麼?」

    腦袋腫個大包睡了好幾天的莽蟲嚷嚷著要攻城先登,但陳沐不想攻,他說道:「我覺得莽應裡在把百姓驅趕出城時,應該會派兵挨家挨戶把能收集到的糧草都弄到自己手裡,自先鋒軍大破其軍,那天夜裡之後他就沒開過城門。」

    「先鋒軍才斬獲多少首級,城外才有多少屍首,那三四千人都沒回到城池,他們向北潰散變成亂軍,莽應裡手裡的兵現在應該不多。」陳沐在帳中抬手指向北邊那座緬甸堅城道:「他所能仰仗者,不過如此。」

    「我們需要軍糧,他驅趕百姓出城不過是為了把消息送到北方,以求得更多援軍,白古向北,至少行一千一百里方能抵達莽應龍屯兵大營,消息送過去,莽應龍趕來馳援又要一千一百里,莽應裡要堅守的時間還長,他也需要軍糧。」

    「白古過去就是孟族王城,莽氏鳩佔鵲巢,這裡的百姓本就對他忠誠不足,如今他又把城中百姓驅趕向北,這雖然有益一時戰事,卻喪其莽氏在緬甸民心,對大明不是壞事。」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給他這個機會,讓他為我們籌集軍糧。」陳沐抬起二指向白古城方向,道:「我攻破城池指日可待,再讓他多活三日,三日之後三軍齊轟,炮開城池,追亡逐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3
第一百零六章 攻取
               
    轟開城池確實不難。

    第四日天色未命,白古城南放炮三聲,接連十二道小旗箭向東西兩側天空躥升炸開,發起攻城信號。

    措手不及的緬軍在城頭被突然驚醒,隨後早在白日便調整好角度的火炮齊齊開炮,轟開稍加休整的白古南城門,陳沐軍先鋒官婁奇邁率先攜帶本部炮隊攻入甕城。

    短短一炷香時間,三門皆破。

    堵著婁奇邁的甕城門也不好受,旗軍攜大盾冒矢石將二斤炮推至城門抵近放出,轟斷厚重門栓,倉促不已的守軍在最後一刻降下千斤閘,滾湯熱油來不及準備,僅能以羊石頭、檑木等守城器械來禦敵,但這完全不能對鑽進城門洞的婁奇邁軍造成傷害。

    又是幾聲炮響,千斤閘除了幾處大洞紋絲不動,婁奇邁只能無奈退出,指揮軍士就近自甕城內搭設雲梯四面攀登的同時以火藥筒向千斤閘門爆破,這只是沒辦法的辦法,誰都知道這不能奏效。

    但在婁奇邁開來,這是態度。

    陳沐並未親自向城內進攻,而在城外指揮各部以雲梯強攻城門樓,比起火炮也打不壞的甕城門,倒是自城外搭設雲梯要稍容易些。

    數日以來的炮轟讓城上女牆少了多半,尤其城門樓更是一片平坦,城下的銃手能直接射擊城上守軍,給攻城部隊減輕負擔,而當明軍大舉登城,手持短刀短斧的跳蕩旗軍快速破開通路,當鳥銃手登上緬甸這座雄城,便已能正式宣告城門易手。

    缺少遮攔的城牆上,緬甸軍無法阻擋旗軍銃隊的步伐。

    「報!東城鄧將軍已奪下城頭,正向甕城強攻!」

    鄧子龍還是鄧子龍,他不像陳沐這麼慫,眼看第一輪攻城軍受挫,親自拔刀上陣率家丁攀上城頭,憑一身重甲長兵,率家丁在城頭左衝右突,殺得敵軍所向披靡,趕在婁奇邁放開甕城千斤閘之前便拿下城門樓,奪取甕城也在瞬息之間了。

    陳沐面帶喜意,向傳令旗軍問道:「你是隨鄧將軍攻城的嗎?」

    如果說這個傳令兵是隨鄧子龍一起攻城的旗軍,拿下城門樓再來傳令,這個時間只怕鄧子龍已連著甕城一道拿下了。

    「回大帥,不是,鄧將軍在戰前已向我等下令,在城外看著,將軍奪取城樓、攻下甕城、殺入城中便向將軍報信!」

    「明白了,下去吧,鄧將軍勇武,大約取下甕城的旗軍已在路上了!」

    告知旗軍婁奇邁部攻勢進度,讓傳令旗軍回去等消息,陳沐回首望向南面城頭,黃字大旗已紮在南面城門樓上,旗軍正魚貫而上,自城門樓向東西兩側發起衝擊。

    天色稍稍放明,東邊日頭刺出白光,尚見不到太陽蹤影,城上一道道鳥銃輪射的火光與掌心雷爆炸仍分外顯眼,很容易看出大勢在明軍這邊,他的軍隊所向無敵。

    城上守軍正向東南角與西南角且戰且退。

    城上的是指揮使黃德祥,受命進攻甕城的婁奇邁部狀況如何,陳沐只能聽來往奔走的傳令兵來報信,並不能直觀地看到。

    護城河外,包著腦袋的邵廷達扣上鐵兜鍪,額頭消腫的大包與頭盔碰撞依舊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第三次向陳沐領命道:「沐哥,讓我去吧,這城都快被攻破了!」

    莽蟲心裡又急又氣:這大好城池一座,俺是第一個看見它的,俺也第一個打進去的,偏偏就因腦袋上砰個大包,難道要和他的慫蛋哥哥一起最後一個進城?

    他不樂意!

    人家兄長是左右時局的南洋大臣,那是一絲一毫不可損傷的,他跟陳沐一道入城,多臊得慌?

    陳沐倒不是故意不讓莽蟲攻城,也不是怕莽蟲在城上出意外,老老實實打仗,依照他們的甲冑軍火,旗軍戰利,對比緬軍所擁有的武備,指揮使一級將官是很難在戰場上死掉的。

    他只是不想讓莽蟲再去搶頭功。

    指揮使不死掉的前提就是老老實實打仗,不要去搶頭功。

    城外一戰,莽蟲及兩部已經撈夠功勛了,他對邵廷達笑笑,揚鞭指著西北角城門樓道:「看見那座城門樓沒。」

    陳沐話音一落,邵廷達就知道什麼意思,張手抱拳道:「兄長放心,俺去給你拆了它!」

    南洋大臣揮手下令,早已受莽蟲之命列隊在護城河前端著鳥銃朝城上放的旗軍當即列隊,架起雲梯便朝城上衝去。

    邵廷達部提起兵器列隊奔走,還未行至城門樓下,白元潔部與鄧子龍部傳令兵先後抵達。

    鄧子龍拿下甕城並不讓陳沐感到意外,白元潔那邊的傳信就有意思了。

    白元潔直接略過攻打城門樓,那邊守著白古河,先前旗軍封鎖河道,也就沒把四座城門唯一一座城外有吊橋的放在眼裡,卻沒想到敵軍在橋下布放火藥,開戰之初便將吊橋炸斷。

    他們費了一番力氣才以雲梯木板搭出路來,西門守軍便有了時間準備守城,令他的部下在城下受到不少損傷,直至現在都沒奪下城門樓。

    不過靜臣兄也是狠角色,炮開城門後直接搬著雲梯殺到甕城裡去,麾下呼良朋第一個登上甕城門樓,搶開千斤閘,見城內敵軍湧出,放出二百多人又趕忙降下,命部下在城內登城台階放銃阻敵,親自率軍在城牆上浴血拚殺。

    因而白元潔送來的消息是他們搶下甕城,西城門已經可以直接殺進城池了。

    邵廷達部登上城樓,補充了黃德祥部後力不繼的僵局,待到白日昇起,陳沐看見城上西南角城樓已飄揚起大明鑲龍旗。

    莽蟲得手了!

    戰事至此,陳沐才跨上高頭大馬,伴著向前踱馬,抬起右掌緩緩向前推去。

    天朝無疆大纛立起,左旗書南洋軍府,右旗書左都督陳,等待多時的軍府衛旗軍端著上好銃刺的鳥銃列隊行進,長陣中旗官或背負或手持或盔槍挑起大明各色旗幟。

    三十三門將軍直屬炮隊在護城河邊陳布,隨將令早已調整好角度的火炮一門門依次向城內高角度轟出。

    莽應裡的幫助下,前些日子蜂擁逃出的難民潮下,城內已沒有什麼百姓了。

    他不知道莽應裡的戰士還能有多少戰鬥意志,亦或已有人向城北潰逃,或者說莽應裡的局面有多糟糕對陳沐來說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讓敵人雪上加霜,這場雪便下得沒有絲毫意義。

    他給莽應裡的逃兵加把火。

    在跟隨陳沐列隊向南甕城行進的軍府衛旗軍之前,輜兵推起各色車架,那裡有八架剩下的神威機關箭、餘下則盛放虎蹲炮與散子筒,火藥筒與掌心雷,開入已被明軍奪取的甕城。

    「不就是巷戰麼。」陳沐深吸口氣,頂盔摜甲的身軀隨坐騎踢踏輕輕晃動,他深吸口氣:「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1:24
第一百零七章 猛勺
               
    神威機關箭呼嘯在白古城街頭巷尾,明軍攻入莽氏東籲國都。

    或許是緬軍想像中的攻城並非如此,兩支軍隊在城中每一處街巷展開反覆的你爭我奪,短短兩個時辰,慘烈的巷戰不但令明軍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將半座白古城陷為焦土。

    整座城軍民流竄,明軍經歷最初的窮追猛打後各部逐漸疲憊,戰線隨之趨於穩定,隨後的戰事已經不是明軍繼續進攻,而是驅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戰士重新在他們過去的都城進攻莽應裡部。

    白古過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後被莽應龍征服,他們投入莽應龍的軍隊,繼續為他征服緬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談不上有多穩固的忠誠,幾個戰場投降的兵頭受到明軍妥善照顧,陳沐做下重發金字紅牌、勘合、信符的承諾後,越來越多的孟族戰士在戰場上倒向大明。

    事情壞到這樣的地步,莽應裡仍舊沒有投降,他的緬軍依然負隅頑抗,並遵照他的號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還埋伏有一支伏兵,將軍若不殺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進攻莽應裡!」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陳沐的中軍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著跪伏在地被捆束起來的明人文士,滿眼寫滿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統帥他們,又何必逃亡別處呢?」

    被捆綁的不是別人,是莽應裡麾下深受信任被緬軍尊稱為軍師的陳安。

    在白古城被明軍攻破的早上,他脫離莽應裡中軍,率其十餘親信自城中搜刮財物,準備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錯了人,席捲了自己與莽應裡的財物,彷彿找到救命稻草般尋上早有約定的葡萄牙人,請求他帶自己離開白古,穿過明軍封鎖,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帶到陳沐軍大營,找上寫戰地的平托。

    葡萄牙商人說:這傢伙是個明人,他在緬甸有很大的權勢,想讓我帶他離開緬甸。

    明軍攻入城池畢竟倉促,如果陳安自己帶著親信逃跑,未必會被明軍抓住,即使抓住,他身邊受到重用的都是呂宋人、倭人,扮作商賈逃跑也不一定會受到旗軍阻攔。

    偏偏,他找上那麼一個對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個東亞,誰跟葡萄牙人關係最好?

    毫無疑問,是擊敗西班牙人掌握著馬六甲與濠鏡的陳二爺!

    這不是兔子進狼窩了麼!

    陳安是欲哭無淚,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爛之舌,但問題出在陳沐不信呀。

    「他們真聽我的!不信將軍讓我去城北,莽應裡已經點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馬隊便會席捲而下,進攻官軍在城外的部下啊!」

    陳沐聽著都笑了,道:「喲,這會就是官軍了?」

    說著,他便揮手讓旗軍把陳安帶下去,哼出一聲道:「身為大明子民,勸誘莽氏攻三宣六慰,毀朝廷根基,緬甸誰不死,這個陳安與岳鳳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敵軍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訴城外各部,讓他們小心做好防務,一旦發現戰象就用火炮轟死,讓林將軍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東西,陳沐也遠不如表面上那麼輕鬆,但他沒有辦法,顯然此時莽應裡依然不屈的鬥志源泉就在於其早早放在城外擁有像兵的部隊了,只有攻滅他們,才能讓莽應裡完全潰敗。

    之所以是完全潰敗,因為在白古城巷戰過程中,莽應裡部下諸軍都不知潰敗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後繼續派上戰場,一次次的交鋒又一次次地潰敗,明軍也不可能把每支軍隊在巷戰中完全殲滅。

    因此,儘管有些軍隊在戰事中倒戈,莽應裡手上仍然還有數千力量,以維持其盤踞城北內外的防務。

    從清晨打到下午,陳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軍隊都已到筋疲力盡的時候,沒有餘力去將莽應裡一舉殲滅,他的信心都寄託在林滿爵手上——如果林滿爵能擋住那支作為莽應裡後手的軍隊,白古城就屬於他們了。

    但林滿爵能擋住象兵嗎?

    不能。

    白古城北叢林裡,林滿爵得到陳沐自城中傳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進攻的腳步——陳沐居然真讓他去打大象!

    林滿爵是覺得自己不能擋住象兵的,神目銃扛在肩上,轉頭對部下傳令道:「軍令如山,已無別的辦法,全軍聽令,竭盡全力面北佈陣,阻攔敵軍。」

    其實他們比陳沐軍主力還要疲憊,近日數以十萬計的百姓經由此地向北遷徙,他們先是忙著阻攔、維持各部聯繫,隨後又隨軍令不管這些百姓,甄別其中緬軍潰兵,再加上押解俘虜,偶爾還有與潰軍作戰,並不比陳沐軍輕鬆多少。

    何況是阻攔象兵,聽起來戰象也無非是個打靶子,雖說皮糙肉厚體態龐大,不過以操練中三十步距離鳥銃輪射,百人銃隊齊射也能將其擊斃。

    但那不是說話的。

    戰象出現在戰場上,軍士騷亂就是必然,即使是堅韌的將軍,也會心神震顫;百步之內戰象直衝,哪支軍隊可以不出現潰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滿爵為應對象兵,專門從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蕩,由黑金剛帶著備好了重兵器,一旦戰象踏破陣線,就要靠他們去近身搏擊砍死戰象——事實上他做充足的準備,這只是最後的決絕。

    沒人希望真用他們的性命去阻攔戰象。

    白古城的炮聲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敵對的兩支軍隊因疲憊心照不宣地抓緊短暫而珍貴的休息時間。

    明帝國的新式火器與充足訓練令戰爭的進程發生改變,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暫的沉寂只為醞釀疾風驟雨的攻勢,莽應龍圍困七個月方才因國王之間單挑對決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軍的巷戰中徹底失去最後一絲抵抗力量。

    負隅頑抗的緬軍已經沒有軍心可言了,莽應裡宣告全軍,告知其麾下戰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趕到,這都沒能鼓舞起什麼勇氣。

    那支伏兵離白古城不遠,能來,一個時辰就能趕到,可他們卻整整一天杳無音訊。

    次日清晨,戰鼓在城中響起,當明軍催促緬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緬軍發起進攻時,城外北方的林滿爵如臨大敵。

    隱蔽在叢林之中的游擊軍將士呼吸粗重,林滿爵端著鳥銃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後面傳出戰象的沉重腳步聲,他聽見那邊有人用生澀的漢話歇斯底里地喊著:「別進攻,我知道你們在這,昨夜就知道了!」

    轟踏腳步裡,一頭白象緩緩突出叢林,撞入林滿爵的神目鏡中。

    鑲金戴玉的象牙中間,長長的象鼻捲著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見墨書『降』字,象背護塔裡奢華大椅上緩緩探出一人。

    那人頭頂帥字金盔,系黃金抹額,戴寶冠梁架上飄兩曲伸到塔外的贊纓,就連戰甲的明人武將裝束都是細細考究昭示文武雙全的袒肩戰袍,象塔裡豎放一桿葡萄牙火繩槍,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雲貴兩省前些年最時興的象牙摺扇。

    合著的摺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謙卑,這兩種神態很難混到一塊,但他做到了,揚著下巴操一口不太標準的雲南官話問道:「你們是天軍,猛勺聽說過吧?莽應龍就是猛勺的哥哥。那個端銃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邊幫著你們攔我哥,他早打過來了,我就是猛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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