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4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0
第二章 城隍
               
    兩日趕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遠,人也確實疲憊,好在沿途驛站換馬,這才沒把白妹累癱。

    陳沐是癱了,他寧可在船上晃蕩一千里,也不願意在馬背上顛四百里,自從離開宣府,他就沒再兩日裡騎這麼遠,這種騎行在他還任鎮朔將軍時不算什麼,但南洋打仗不騎馬,這都好幾年過去,突然讓他一顛,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進徐達家裡甩門就睡,壁畫上除了龍圖就是十八層地獄,隔壁供奉著十殿閻王,甩門就睡?

    不敢!

    趕到居庸關都城隍廟時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進城隍廟讓杜松帶人去廂房佈置寢室,獨自走進正殿給徐達恭恭敬敬上香,點上三根紅燭,這才大大方方盤腿兒一坐,看著香燭裊裊,自己也從腰囊裡掏出煙斗,擒在嘴邊點上。

    這才對著徐達像與旁邊助手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聲宣讀起自己的功績。

    「陳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為隆慶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攜詔書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滿,回京述職。」

    「某在南洋做了什麼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將軍既已封神,陽間食物無用,燭火若是不熄,牲禮夜裡陳某就與親隨吃了,奔行二百里有點餓,望城隍爺勿怪小的無禮。」

    城隍廟這個地方夜裡看起來尤其陰森恐怖,陳沐也就剩下言語上給自己壯膽了。

    他頓了頓看燭火沒熄,撂下煙斗給徐達拜了拜,這才接著說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餘烈,以穆宗皇帝遺德,大明重收呂宋,驅逐西夷並在林來島大敗其軍;合南洋諸國,取馬六甲為滿刺加復仇,驅逐葡夷,討安南伐緬甸,海外另設府縣百餘,收生民百萬戶。」

    「陳某不算好官,沒能任一地為一地父母,不明仁義肆意攻伐,理財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於情理不通;亦不敢說四年來資財己身份文未用。。」

    「這些資財自海外取來,盡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萬兩白銀;今年擬在瓊州、呂宋、軍府衛建養馬場,陳某沒率領過步兵,操練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機營、戚將軍京軍後第三支半數火器的步軍,而且軍府衛三千能把神機營打得滿地找牙。」

    「雖然我也沒練過騎兵,但我一定也能練出中華歷史上最優秀的騎軍。」

    「除此之外,呂宋、緬甸、安南,今後三年內能為朝廷每年解決四百萬石糧食,城隍爺要覺得陳某這南洋大臣做的還算稱職,別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禮吃了,睡覺了?」

    陳沐覺得他不用跟徐達客氣,現在咱也是龍虎道君,沒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級之間匯報工作,畢竟人家的信眾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廟正殿裡盤腿坐了會兒,當他把想說的話說完,不想說的留在心裡,反而感覺城隍廟的氣氛很好。

    世間約定成俗的述職讓陳沐也覺得在這裡,這間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的正殿裡自己並非孤身一人,還有神明在仰頭三尺的位置上垂頭審視,也給他一個審視自己的作為與得失的機會。

    半晌陳沐抬起頭來,蠟燭並未無風自滅,只是他意識到如果再不走的話,杜松在隔壁弄的牲禮肉就該再熱第三次,他這才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地起身,對徐達像又拜了拜,道:「多謝城隍爺,再不走蠟燭就該滅了,今日一別,陳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約又要遠走海外,四年後見,到時小的準備充足,給您老人家帶點沒用過的牲禮,告辭啦。」

    出了正殿,繞過城皇爺的馬與轎子,隔著老遠就瞧見杜松與黑夜融為一體,立在廂房外望穿秋水,他們都餓的前胸貼肚皮了。

    「開伙吧,我跟城隍爺說了,陳某南洋有功,他請咱吃一頓。」陳沐邊走邊脫官袍卸胸甲,一邊遞給親隨不忘叮囑道:「別忘了給城隍爺那端一盤,還有帶的酒,讓徐老爺嘗個鮮。」

    廂房內外兩室,三個親兵在外室已經擺好了,陳沐則跟杜松進內室邊吃邊聊,杜松笑道:「大帥這確實少見,我聽說歷來地方要員到都城隍廟述職,各個戰戰兢兢,出來都是三拜九叩,從沒聽說有人像大帥這樣像進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們做不好職責,對聯上怎麼說的?」陳沐端起小酒壺給杜松與自己各倒一杯,飲上一口道:「做個好人,身正心安魂夢穩;行些善事,天知地鑑鬼神欽……像陳某這樣活人無數,不必防備神明,防人搆陷就夠了。」

    他說的是居庸關都城隍廟的對聯,每座城隍廟都有對聯,雖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樣,俱是懲惡揚善。

    陳沐正大快朵頤,杜松吃了兩口欲言又止,受陳沐准許這才小聲問道:「大帥想到今後去處了麼?」

    埋頭啃食的陳沐抬眼愣了一下,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嚥下,這才道:「朝廷能讓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壞。」

    「我就是給朝廷趟路的,估計以後南洋不歸我管,我覺得可能是去亞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邊現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這國力,不在天下張牙舞爪,可惜了。」

    杜松飲下一尊酒,瞪著環眼道:「南洋那麼大的權,大帥就這麼拱手讓人?」

    「抓權做什麼?退一萬步講,朝廷就此給我罷免,讓我回家歇著,我也挺高興的。」陳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險,為國征戰四方很好;可要讓我在京師覽遍世間繁華,讓我去江南醉生夢死,難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廣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風光,我只要閉上眼,這世間萬般美好可盡在掌握。無非是你家帥爺身處繁華之中,總惦記著睜眼看看最貧窮的地方還有百姓餓死,還有人病了連湯藥錢都給不起,我得替他們出去撈點錢回來罷了。」

    「沒發現這兩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賑災,陳某也給備著銀子備著糧;南方土地兼併厲害,但流民沒聚起來就往廣東走了,那邊缺人手,熟練工一月快趕上你俸祿了,閣老在朝廷辦的事是為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間讓百姓吃飽穿暖。」

    「有時候國內的問題很難解決,就一邊解決著,一邊從外邊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1
第三章 直房
               
    明朝的主旋律其實是悠閒,生活節奏慢得令人發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現在還未出生,名叫張岱的散文家來說,官宦子弟,一輩子就考了一次鄉試,沒考;寫詩、作畫、下棋、遊玩,被稱作浙東四大史家之一、小品聖手。

    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與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時間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為了學琴作詩,他與朋友創辦了「絲社」和「詩社」,定期聚會,練琴吟詩;

    為了學到最正宗的鬥雞訓練方法,他派人暗中尋訪漢代鬥雞名家樊噲的後代;為了吃到最豐富的美食,他親自養牛研製乳酪;

    為了吃到最肥美的蟹,他專門為此創立了「蟹會」,只為了每年十月能與朋友一起聚會吃蟹;為了玩牌更加有趣,他親自設計了各種紙牌,並發明了多種紙牌玩法……此外,蹴踘、觀雪、狩獵、聽戲、遊湖、收藏、鑑賞,直至國破家亡。

    在大明當個中產是很舒服的,誰不嚮往這樣的生活?

    為復原一首失傳古曲,花上兩三年時間,體味其中的遠古味道,大量蒐集史料,並根據內容重建一所古代風格的院子,等到園子修建好了,再招呼朋友聚會,並親自執蕭伴奏,曲散後,園子一拆,皆大歡喜。

    不計時間、金錢、名利、得失,很讓陳沐羨慕。

    可惜那只是他嚮往的生活,而並未他要追求的生活,沒人能懷揣一個即將滅國的秘密貪圖享樂,陳沐不能。

    所以他自居庸關與徐達一別後進北京城,歇了兩日,第三日丑時一刻打著哈欠洗漱,換上嶄新官袍,腰間掛上朝廷發下出入宮廷的牙牌,帶杜松騎馬去往午門。

    杜松穿得可厚,裹了裡三層外三層,出門時整座皇城還沉睡著,乾燥的黑夜裡開門便被凍得渾身打顫,鋪面冷風轉眼就讓人清醒。

    這幾年天氣不正常,陳沐回京是算著時間的,往常這時候北京應當已經回暖,誰知道昨夜又下了一場雪,出門地上已積得比鞋底還厚,天上還飄著雪花,打在臉上冰涼。

    按後世的時間,陳沐出門時還未到凌晨兩點。

    原計畫前天就該開始的朝會並未如期開始,據往來報信的游七說,是因為小皇帝在宮裡大前夜在宮裡偷偷喝酒,被李太后發現罰跪半宿,到了朝會的點上實在起不來,迷迷糊糊的模樣影響天子龍威,所以才推遲到今天。

    當然,那兩天朝臣百官還是去參加早朝了的,不過徐爵幫陳沐作了個弊,昨天夜裡才讓宮人把他的牙牌送來,沒有牙牌,自然就不用參與朝議。

    陳沐覺得自己可能是朝參官裡起得最早的,因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別人一般都在城南有宅子,或許他們在城東城西城北都有宅子,但大多朝參官都會在城南置辦一套宅子,有這處宅子,就能在這個乾燥而黑暗的早上多睡大半個時辰。

    不過看路上官轎往來,他似乎還不是起得最早的,顯然也不是住得最遠的,甚至在拐上長安街時,還有人說自己是從安定門一路被官轎馱過來的。

    臨到午門外,陳沐覺得文武百官的說法大錯特錯,烏泱泱聚了好幾百人,等候朝鐘朝鼓敲響,這已經是張居正考成法有功,罷免沙汰許多官吏,否則單單京官上朝的就超過千人。

    陳沐不懂什麼規矩,隨便找個地方站著,身上緋袍仙鶴能把旁邊一片藍綠之中的官吏嚇死,要不是徐爵專門錦衣衛在午門外等著,瞧見他便把他拽走,還不知要鬧出什麼笑話。

    「一品大員,在午門外瞎站著算什麼事,這是咱錦衣衛的直房,稍坐。」

    錦衣千戶一路將陳沐引入城門旁的直房,徐爵這錦衣都指揮使正翹著腿就豆漿吃焦圈呢,抬頭瞧見陳沐,指指桌上道:「離開宮門還有一個時辰呢,來碗豆漿?你馬伕呢,咱讓人給你牽過來。」

    朝會這麼嚴肅的事,看徐爵在這呼嚕豆漿,陳沐心底那點小期待轉眼散個乾淨,擺手道:「在家吃了,杜松在外頭,你見過他,他能進來?」

    徐爵擺擺手,剛擦嘴自有錦衣上前聽他耳語幾句,什麼『最黑的那個牽個白馬』吩咐下去,這才抬頭對陳沐笑道:「見笑,咱錦衣都是宮裡人,跟你們大臣看見的宮城不一樣,自在的多,你進宮就當回家了——正好你回來,哥哥問你個事。」

    陳沐坐著也沒什麼意思,挑挑眼皮:「嗯?」

    「菸草,出自南洋,但這東西是不是不好買?」徐爵招招手,有人將上油的煙斗遞給他,把玩著燧石火機點上火笑道:「這都是你那的東西,去年有廣東小官入京送的,後來我派人去買過,沒買著。」

    「堵不住呀。」陳沐看徐爵這樣,沒來由地嘆了口氣,這才笑道:「菸草出呂宋,這東西抽多了身體不好,我就禁了商賈內流,你拿這兩樣東西,都是我這次朝會手本裡要議的事。」

    燧石火機目前還是軍資,嚴格上來說不能外流;菸草則是南方各港違禁,更是在南洋軍府的法令的不能外流;現在都跑到徐爵手上,很顯然,這些東西堵不住。

    火機還好說,這東西本身陳沐就是像商業化的,無非是先前旗軍還未配齊,所以沒有外流;菸草就不好說了,他打算拿到朝廷讓百官議一議,這東西的壞處陳沐很清楚,不過與其讓人冒著違法走私,還不如官府專營,還能抽出重稅。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朝會就是個形式,什麼事都辦不成。」徐爵飯後抽口煙,輕笑道:「自嘉靖爺爺那會,朝會就沒用了,真正的大事都在奏章手本裡。你這事與其放在朝會上說,不如下朝去張閣老府上聊。」

    「朝議人多嘴雜,能議出個什麼!」

    徐爵說著,煙斗放在一邊,擺擺手讓屋裡錦衣去別的房間,蟒袍裡圓潤的身子抱起手臂渾像個球,笑眯眯地對陳沐道:「你讓南洋給哥哥弄些菸草,跟你說個秘密。」

    菸草換秘密,陳沐給徐爵翻了個大白眼,不讓你抽菸是為你好,愛抽你抽唄,弄不好還能瘦點,他點頭道:「等倆月吧,什麼秘密?」

    「你肯定還沒聽說。」徐爵笑得牙花子都嘬了起來,「陛下要給你封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1
第四章 速報
               
    從嘉靖元年至今,大明王朝沒給任何一個武人封爵,在歷史上,至崇禎十六年,武官得爵者唯李成梁一人而已。

    沒辦法,李成梁的戰功太重了,他和每個大明將官的晉陞方式都不一樣。

    俞大猷、劉顯,是大明朝的救火隊長,南邊哪有叛亂,讓他們帶兵過去,一年兩年,叛亂平息。

    戚繼光則是大殺器,硬要說起來除了殺倭寇,其他的首級功可以忽略不計,把他放在東南,東南再無戰事;把他放到薊鎮,薊鎮再無戰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邊疆封鎖固若金湯,讓敵人打都不想打。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戰而屈人之兵為善之善者也。

    李成梁的戰功則是另外一種方式,他拉一個打一個,從來不把敵人趕盡殺絕,實在沒有敵人就創造一個敵人,所以他在東北年年得勝,沒有一年不打勝仗的,有時一年捷報還好幾封。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

    就是一萬次勝仗,沒把問題解決掉,因為李成梁總能再創造新的問題。

    其實陳沐的作為和李成梁很像,比方說銀錢公私不分、比方說總能創造新的問題。

    陳沐起初聽見徐爵說皇帝打算給他封爵是很意外的,後來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功績——好像封爵也不算什麼。

    從隆慶五年起,朝廷就沒再給過他任何加官封賞了。

    陳沐在錦衣衛的直房坐了半個時辰,又去旁邊下三間的翰林直房坐了一會,因為譚綸來了,老爺子本身是有優待不必上朝的,不過前些時候又被彈劾,今天是來遞手本上奏罷職的。

    年過五旬的譚綸看起來格外蒼老,鐵馬金戈已成往事,當國家北安群虜南無倭患,戰場陣前的海鹽戲腔也無力高唱,只剩下平日裡應付那些虛無縹緲的詆毀,令人徒加傷感。

    兵部尚書畢竟不是個養老的職位,譚綸自己知道,他的身體已經不足以再履行尚書的職責,幾次奏上手本請求罷免,卻都被萬曆皇帝一言而決地拒絕,並非張居正發話,就是萬曆皇帝自己,不讓他走。

    張居正非常清楚譚綸的難,甚至可能由著他歸鄉告老要比現在過得舒服些,但誰都沒有辦法。

    待到卯時,文武百官進宮,在金水橋南依官職品級列隊等候,簽好注籍也就是朝會簽到表,陳沐才發現對自己而言最棘手的問題是什麼——他的品級。

    他的官職相當於武臣轉總督,大明武官品級其實要比文官品級高三級,這也是太祖朝定下厚待武臣的規制,最早朝會時是要將軍先行,然後別的官吏才能依次入宮,不過到後來改為分兩門,文左武右,即使後來重文輕武,品級的事依然維持下來。

    內閣大學士站在最前,人家都有三公的加官,正一品是當仁不讓。

    後面的事就犯難了。

    這次朝會沒有總督,各地總督都是早先在過年前趕到京中述職,現在都走了,朝廷除了三孤,沒有從一品文官。

    而三孤,大多是上了歲數的老大爺,比較年輕的也就是譚綸了,這都開了五張,大家都有不必朝貢的優待。

    其實陳沐覺得自己站在武臣那邊比較舒服,那邊左都督戚繼光也來參加朝議,他要報京師修三屯營及千餘座敵台已經修好的事,立在最前,同這邊閣臣相較後退一步,他覺得自己站戚繼光旁邊挺合適的。

    陳二爺站在金水橋南邊左顧右盼,檢查官員儀表,是否吐痰、咳嗽的御史看他穿著緋袍仙鶴立在當中,又不認識,也都正琢磨要不要過來罵他一頓,陳沐聽見譚綸在那邊叫他。

    轉頭看過去,位列最前的張居正轉過頭沒好氣地看著他,攏著袖子握象牙笏指了指自己身後譚綸旁邊的位置。

    大佬發話,陳沐沒什麼好再猶豫的,快步走過去朝身後老大爺們做了個羅圈揖,這才乖巧地立在緋袍錦雞的六部尚書之前。

    宮裡已經裝上電燈了,琉璃廠的製造工藝比南洋好得多,金水橋南北建起三道半人高的低矮登台,似乎是將線藏在地磚下,美中不足便是奶白色的琉璃燈罩不透明,照出的光昏昏暗暗,在陳沐看來,這完全是下了人工血本的——現階段真空手藝還不到位,南洋都還在用類似拔罐的工藝來貼合燈罩,即使工藝最嚴謹的燈芯,也堅持不到一個月。

    比起燈芯,燈罩要貴,但燈芯一直需要更換,這裡面人工成本可不算小。

    不多時,殿陛門楯間列大漢將軍,穿著全服鎧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員身後則各有校尉握刀站立,少頃,鐘鼓司奏樂,皇帝乘轎抵達御門,錦衣衛力士撐五傘蓋、四團扇,從東西兩側登上丹墀,立於御座後左右。

    再往後就是走程序了,鴻臚寺高唱一聲,該鼓樂的鼓樂,該入班的入班,陳沐只是跟在張居正後頭走,偷瞄了幾眼似乎剛睡醒迷迷瞪瞪左顧右盼的小萬曆。

    四品官往下的人,他們的早朝到這就結束了,殿內沒那麼大的地,大多數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早起罰站,在金水橋北聽著宮殿外美姿容、大音聲的通政司、鴻臚寺官員帶讀奏章等待下朝就可以了。

    入宮殿站定,首先是入京、離京官員的謝恩,包括陳沐,不過都有人帶讀,不用出班。

    接下來是邊疆奏報,也和陳沐有關,分別是東北的李成梁又立功了、日本大多諸侯已同意國王劃分府縣、西南三帥將緬甸徹底平定,諸如此類戰報,這些事大夥早先就都知道,無非追求個張國威而昭武功而已。

    等到這一切結束,才開始進入早朝的奏事環節,小皇帝這會覺也醒了,嚴肅地坐在殿上,陳沐能感覺到,每隔一會,小皇帝就會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這讓陳沐覺得老低著頭不太合適,終於在一次對視時笑眯眯地拱拱手,把小皇帝逗樂了。

    戚繼光奏報了修敵台、三屯營的事;皇帝下詔東南民力疲憊,免了一半內庫緞匹供應;戶部議了錢法上的事,沒議成,被內閣攬回去再議,市場銅錢受白銀衝擊太大,要統一錢法;張居正報告了一下《大明會典》重修情況;督倉場戶部左侍郎奏太倉銀的情況。

    林林總總諸般事宜,終於等到沒人說話了,陳沐這才輕咳一聲,出班行禮道:「臣,南洋大臣陳沐,出京四年,回京述職!」

    小皇帝一掃昏昏沉沉的威儀,險些從皇位上跳下來,左手攏著右手日月袍大袖,右臂向前伸展呈先上後下的弧度,滿臉喜意眉飛色舞,道:「速速報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1
第五章 朝議
               
    早朝令萬曆皇帝昏昏欲睡,陳沐出班請奏像是給小皇帝打上一針興奮劑。

    他沒見過陳沐,但這不妨礙萬曆對朝班之中張居正、王國光、譚綸等白花花的鬍子老頭裡摻進去一個英武、官位至極的年輕身影做出猜測。

    萬曆一直在等,等著陳沐出班請奏,因為那才是今天朝會的主角。

    抱同樣心思的不單單只有皇帝,陳沐的請奏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意義。

    「自先帝開海禁,授臣南洋大臣,全權理外洋事,約定每年向國中輸銀百萬兩,至今已有四年。臣感先帝治國殫精竭慮節衣縮食,故初到海外便定下章程,為大明皇室在海商合興盛中入股三分,四年向內庫輸銀八十萬兩,供皇室支用;此外,每年依約,向戶部輸銀百萬兩,自呂宋事成,各項收入俱增,自萬曆元年,京運增至二百萬兩,四年共向戶部輸解銀六百萬兩。」

    「臣沒有辜負先帝的重託,今後每年,南洋軍府一樣會向北京押解白銀二百二十萬兩。」

    「四年來,呂宋王,蘇祿東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婆羅總兵、爪哇諸王、亞齊王、佔城王、暹羅王、獅子國王等國入京朝貢;西班牙使者至南京簽訂條約,安南王認罪伏法,三宣六慰叛亂平息,外洋明人海寇改邪歸正,大明商船西出馬六甲至印度、東入日本,採購珍奇帶回原料,促進國中商業生產……」

    對,就是這個感覺!

    小皇帝萬曆輕輕咬牙,日月袍裡小手輕輕錘了一下龍椅,這就是張居正、趙士楨給他上課時的感覺,講解那些大明版圖以外的事時,別管是最有潔癖的帝國首輔還是年紀輕輕的力學單位,每當講述起這些,他們說話的方式都變了,用詞通俗易懂,不講究對仗工整。

    儘管那些話往往是由張居正說出來,但他知道,真正的老師另有其人,就是現在朝班之外侃侃而談南洋大臣!

    只有他才能寫出那樣的教材!

    「朕……」

    通常朝會中大臣奏報事宜,皇帝是不會打斷的,要等他說完再說,不過這次萬曆破了例,打斷後問道:「朕看過南洋軍府賬目,首年入賬二百三十萬兩有奇,次年入賬二百七十萬兩,這是因為與西夷一戰,船上的貨物用了兩年才賣出去的原因,他們船上有那麼多貨?大明兩年都賣不完?」

    「回陛下,並非如此,那是一艘西班牙皇室商船,他們管那條船叫馬尼拉大帆船,一年一趟,由馬尼拉開往亞墨利加的墨西哥城,要在那販給西夷商賈,一船貨物價值一百二十萬兩白銀,若賣入國中,只能賣出百萬兩,但賣給葡夷,卻能販出一百六十萬兩有餘的白銀,臣只要白銀,葡夷首年來澳商賈沒有那麼多白銀,便只能等他們來年備足白銀再購。」

    陳沐這句話說得很慢,他在等,等不明事理的傻瓜官吏跳出來罵他,問他入帳二百七十萬除了交解朝廷一百二十萬剩下的花哪兒了,是不是中飽私囊吞了。

    可惜沒有,沒有朝臣是傻瓜,首先南洋軍府不受管制,與其攻訐這個還不如罵他私藏甲械,再者說,人們知道白銀花哪兒了,這不是秘密,而且南洋軍府也沒有秘密。

    萬曆皇帝似懂非懂地點頭,心裡對葡萄牙安上人傻錢多的印象,陡然對他們這些早年作戰過的外夷好感提升一大截,這才皺著眉毛想了一會才道:「對,朕還要問你,南洋四投疏,施行的如何,可見到收效?」

    所謂的南洋三投,也正是陳沐花錢的去處,全稱是《南洋軍府生產、技術、民生、人才投資計畫》,名字是陳沐起的,奏疏是高拱擬的,就為說清楚陳沐把銀子都花到哪去,不能再出現『八十萬兩陳帥挪用』這種情況。

    陳沐還真沒想到萬曆皇帝小小年紀會對這個感興趣,他那玩意其實是高拱寫給朝臣看的,沒指望萬曆能理解。

    「回陛下,所謂四投,是指投資生產、投資技術、投資民生、投資人才,因我大明幅員遼闊,暫時大多侷限於廣東,講究資金專項使用。投資生產,交付兩廣佈政司,用於鼓勵商賈提高產量、農夫提高產糧、匠人創造新具,每年二十萬兩。」

    「投資技術,交付工部研製新式軍械、新式器具,每年五萬兩;投資民生,各地漏澤園、養濟院和惠民藥局的修繕及日常用度補給,這是全國範圍,每年二十至四十萬兩;投資人才則用於各地建立社學、給教書先生送些肉食,資助些孤兒、貧苦後生進學,南北講武堂革新戰法、器具,並擬加入南直講文院的資助。」

    「主要目的有二,一在更好的技術更多的產量能讓大明海外商路佔有更多優勢,別國產一匹布要六錢銀,我一匹機布只五錢銀,比他做得好,我還有得賺,別國百姓便只買我的,從他們那買進棉花,賣出布匹,一進一出,便是雙贏,大明贏兩次。」

    「其二,便在於平息叛亂,免除國內戰爭憂患。」

    陳沐說出雙贏時,朝臣沒什麼動容,依舊靜靜聽著,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海外對北京的影響還是太弱,作為帝國最優秀的臣僚,他們當然能聽懂陳沐在說什麼,但沒人在乎……海外的事太遙遠,國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鳥,等著陳沐這只出去捕食的大鳥回來喂食就夠了。

    何況所謂的『陳學』,也僅僅在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兵部尚書譚綸、戶部尚書王國光及萬曆皇帝之間流行。

    別人不懂。

    但等他說出目的之二在於平息叛亂,免除戰爭憂患時,朝堂頓時嘈雜起來。

    「嗯?」

    張居正轉過身,沉靜如水的目光掃過朝臣,這道目光到哪,哪兒便鴉雀無聲,待朝臣安靜,他才拱手出班道:「陛下,陳帥有大功,朝會後留他在宮中為陛下解惑吧,朝會還要繼續,請其他大臣有事者先議,陳帥?」

    張居正說罷,陳沐拱手向皇帝告退,回到朝班,萬曆皇帝意猶未盡,不過也只能讓朝會繼續進行。

    再讓陳沐說下去,滿朝文武都得陪他站三天三夜,皇帝這求知慾這麼強,三天三夜能說完?

    神中年感覺,同五部部堂共宴陳沐的事恐怕還要往後推推。

    最關鍵的是,張居正在乎規制,而陳沐的作為雖然是為國為民,但不合規制,偏偏這個人還是自己拱起來的,不宜拆台。

    但不守規矩的搗蛋鬼就這一個就夠了,可不能再讓別人學去了。

    到時候叛亂是沒了,可朝廷先亂了章法可不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2
第六章 何方
               
    正午,紫禁城東宮,一大一小,兩個沒睡夠的年輕人裹著厚實冬衣坐在殿外曬太陽。

    金盔金甲的大漢武士將皇帝寢宮裡的渾天球搬到殿外石階下,二人椅子下面鋪地的是一副鞣製鹿皮製成的龐大世界輿圖。

    「陛下讀過陳某的道德經,對那本書有何看法?」

    在宮裡用朝食,張居正與李太后在一邊坐著,皇帝像只鵪鶉什麼都不敢問,全然不像朝會時的精神,陳沐自然也不敢放肆,一頓飯吃得嚴肅不已非常無趣。

    像他們這樣管束下去,小萬曆雖然會有很高的才能,但壓抑天性,性格絕對是要出問題的,後世學生課業緊張老師嚴厲,可到底還有同學陪著玩耍聊天,緩解壓力,可皇帝有什麼?

    陳沐被萬曆拉到東宮,看小皇帝指揮力士抬出渾天球,拿出一套自己藏了很久而龐大的世界輿圖,上面諸國被填成不同色塊,還標註著什麼西京馬德里、蒙古馬場、南洋漁場之類的幼稚筆記,像獻寶一樣請他觀看,帶著驕傲神色揚著小下巴說出夜裡在窗上蓋上薄布不透光亮的小聰明,讓陳沐沒來由地鼻間一酸。

    這幅圖很幼稚,非常幼稚,上面勾勾畫畫、塗改痕跡,更是拉低了皮卷輿圖的檔次。

    陳沐從軍府衛隨便調二十個海軍講武堂畢業旗官都能畫得比這幅圖嚴謹一百倍。

    但其長四丈、寬三丈的宏偉篇幅,意味著這絕非常人之力所能完成,而萬曆只有一個人,也只有十二歲,陳沐彷彿能看見在無數個夜裡,寢宮門窗被蓋上佈帛,殿內小心點起燈盞,躲避母親責罰的小皇帝笨拙而認真地趴在地上,用筆墨小心翼翼勾畫出宏偉藍圖。

    沒人陪他玩,甚至沒人能正常地陪他說話,皇室子孫自幼便是孤獨的。

    陳沐敢打包票張居正肯定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上朝前在直房,他聽徐爵隨意地提起過,內閣產白蓮花、翰林院產雙白燕,張居正弄來給皇帝玩耍,被馮保訓了一頓。

    『皇帝年幼,不應該用這些奇怪的東西使皇帝貪玩。』

    作為宦官首領,很識大體,但實際上皇帝不是貪玩,是沒得玩。

    所以陳沐整個上午都在傾耳傾聽皇帝講述那副大作,像用幼稚的語氣與想法描述偉大帝國的宏偉藍圖,也像找到久覓知音講述埋藏心底的秘密,更像學生終於尋到闊別老師等待檢查功課般,背誦一處處地塊特產,描述將來一處處子民安排。

    「你先說。」

    小萬曆懷裡抱著去年底暹羅國進貢的寵物貓,眯著眼睛攤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不時從二人之間的小方盒裡擺出一小塊餡餅,他吃一口、讓貓吃一口。

    餡餅還是陳沐數年前上次進宮的老口味,是萬曆差遣宦官去東華門外買的。

    今天他被特許與四年未歸京的陳沐待上一天,看起來陳沐並不在乎規矩上的事,不會因坐無坐相而罵他,看起來也不怕他,這讓他非常舒服,道:「你聽了許多,大明最早最好的輿圖是你畫的,你覺得朕這幅輿圖如何?」

    「陛下錯了,大明第一幅最好的輿圖不是臣畫的,輿圖要求標準,首選計裡畫方之法,此法源於晉代裴秀的製圖六體,圖以寸為格,一寸折百里,國朝許多地圖都用到這個方法,最好的是羅洪先的《廣輿圖》,不過此法沒有考慮到寰宇是圓的。」

    陳沐抬手指指巨大的渾天球,循循善誘寓教於樂道:「若一縣一府,可不思慮這些,但天下輿圖則要考慮經緯,唐玄宗開元年間僧人一行法師為制定曆法測子午線,選取白馬、浚儀、扶溝和上蔡四個經度相同的地方,測量影高,推翻了在此之前南北朝『地隔千里,影長一寸』的說法,得出南北距離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相差一度。」

    「陳某在道德經中所覆輿圖,經緯便依此例,結合戰利所獲西洋輿圖,拼湊為今天下輿圖,陛下可以看見地圖上許多地方是新近增添,凡天下有力之國,皆已加入這場發現天下的角逐之中,他們的技術都在進步,陛下生於皇明此代,大明不能做被人發現的那一個,要做發現別人的那個。」

    小萬曆似懂非懂,頷首笑眯眯地掂掂日月袍大袖,把手露出來指著渾天球道:「朕已經發現他們了!」

    「你是說,朕這幅輿圖已經非常準確?」

    「在現階段,這幅輿圖是大明最準確的天下輿圖,但臣以為,陛下可以讓它更準確。」陳沐揚起笑臉,道:「南洋軍府一直用於征戰,在國內人手不足,近年來天時曆法已不夠準確,預測日食常有失測,應該編撰新的曆法,數學足夠進步,應該制定新的曆法,並進一步測量寰宇經緯,這不但有利曆法,也有利戰事。」

    「今後世代,中國版圖將飛速擴大,現轄呂宋、新明地塊尚小,但隨新明、幾內亞進一步開墾探索,版圖將倍之龐大,我們要有一份可供大明國土任何角落都能使用的準確曆法及輿圖。」

    陳沐說完,對小萬曆拱拱手道:「臣說完了臣對輿圖的看法,陛下也該說陛下對道德經的看法了。」

    小皇帝眨眨眼,道:「這就完了?」

    「還沒完,你還沒說朕制這輿圖合不合用,可不可能,太后看見這圖便讓人燒了,邊角都燒了才被朕苦求著搶回來;太傅則讓朕謙虛好學,多思慮治國方略,不要去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怎麼你?」

    陳沐笑了,他當然知道萬曆想聽的是什麼,他也知道別人說別人的話目的在哪,他道:「太后是陛下的母親,太后可以決定陛下學什麼,不學什麼;張閣老是陛下的老師,閣老可以規勸陛下學什麼於國家有利。」

    「太后與閣老教導的都是對的,但這並不意味臣要再把那些對的規勸再重複一遍,陛下以年幼之軀便能製出這幅圖,即使是臨摹謄抄,所耗精力時間沒有半年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有這份聰慧與堅毅,太后與閣老的約束規勸自然會記在心裡,懂得皇帝的責任,在下認為已不需臣再去規勸。」

    「臣以為如果先帝還在,看見這幅天下輿圖一定倍感欣慰,會多加鼓勵,陳某身為朝廷重臣,理應僭越,代先帝告知陛下一個道理。」

    陳沐說著,從緋袍大袖露出手來,拾起一塊餡餅緩緩咀嚼,這餅不比山珍海味,其實味道只是尋常,但這是隆慶皇帝生前最愛吃的餡餅。

    「先帝接手的大明帝國風雨飄搖,內有財政赤字,外有南倭北虜,各地叛亂層出不窮,將校分身乏術,賢臣殫精竭慮,皇帝束手無策,稍有不慎,分崩離析。」

    「而陛下接手的大明,國內改革初見成效,倉稟足兩年之用,糧食產量逐年遞增、軍事技術飛速發展、商業活動空前繁榮、文教娛樂數不勝數。帝國將士攻守勢易打進倭寇老家,塞北韃靼種田養羊不敢再言寇邊,皇明艦隊縱橫四海所向無敵——這是天下最強大的帝國。」

    「大明是一艘船,船舵握在陛下手中,臣要代先帝告訴陛下的,是對重新煥發生機的大明帝國來說,沒有不可能,只有一個問題,君王要率領他的子民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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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千均
               
    「新奇,熱通過水的蒸發變成力,力可變電,電可生光,亦能傳信。」

    對陳氏道德經,小萬曆這樣說道:「它與戚帥的紀效新書有所異同,條目清晰,章法準確,注重實用不論蒸機電機,還是軍器火藥,所言皆細,不過這與朕問的平息叛亂,有關聯麼?」

    小皇帝可沒忘記,他問陳沐的是朝會上沒說完的平息叛亂,卻不知陳沐怎麼說到了他的道德經。

    不過好在陳沐身上讓小皇帝感興趣的事太多,別管是平息叛亂的方法還是道德經,他都有足夠大的興趣,何況平時也沒人陪小萬曆這樣聊天,這感覺就像過年一樣。

    不,比過年還高興,十倍!

    「大有關聯。」

    陳沐抬起手掌在面前比劃著,臉上又揚起標誌性的欺騙笑容,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說謊,道:「陛下所言條目清晰、章法準確、事無鉅細的分析方法,是科學。」

    「朕不懂。」萬曆並不迷糊,他單純地挺著小鵝蛋臉眨眨眼,帶著疑惑重述道:「科學?」

    「這個詞不高深,分科而學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領域,往深了鑽,總結歸納前人經驗,後人繼續進步探究,就是科學。科學不是固定的,從來沒有說什麼是一定科學的,它是人認識一切的進步,這進步的過程就是科學本身。」

    事實上陳沐過去也不太明白什麼是科學,他只是籠統地知道一個概念,知道什麼是科學什麼是愚昧,但不知道科學本身。

    所以總結這些詞彙對他來說也是艱難的,他兩手並用,先抬左手,後抬右手道:「比方說農業科學,過去,先祖在野地中謀食,有一天發現刀耕火種比比在野外找食物對人的生存繁衍更有利,並把這個發現延續下去,那時候刀耕火種就是科學。」

    「再後來我們發現鐵犛牛耕更好,產量更多,那麼刀耕火種就是過去的科學,鐵犛牛耕則成為新的科學,這……」

    陳沐賣力地說到這,才意識到他舉了個非常不恰當的例子,他居然在和一個皇帝,聊刀耕火種、鐵犛牛耕。

    小皇帝一臉迷茫算難為他了!

    陳沐決定換個更容易讓小皇帝聽懂的例子,不過他剛抬起一根手指,小皇帝便像個善解人意的小大人般抬起一根手指擺了擺,道:「不必遷就朕,朕雖不懂你說的種田之法,但朕很聰慧,不是小孩子了,能聽懂。」

    「延續先賢,謀求進步就是科學,過去用水生力,現在用火生力,以前江河之力要以塘來算,經水車流轉,人可取數十吉以制天地;今技藝革新,燒煤取火,沸水成力,人得天力巨數十郎。」

    小皇帝稚嫩的臉上帶著虔誠表情,說著完全不符其年齡的話,卻斬釘截鐵:「科學,是人智勝天。」

    天又是什麼?

    也許在這個時候,天代表世界——陳沐不知道小皇帝腦瓜裡是不是這麼想的,但如果是這麼想的,那麼他們的認識就在同一水平線上了,科學是系統認識世間萬物為己用的手段。

    「陛下確實很聰慧。」陳沐這話絕非恭維,萬曆的話令他非常吃驚,這不像小童子能說出來的話,他緩緩頷首道:「臣像陛下這麼大時,可不懂這些。」

    「那是因為你不需天天上朝,也沒有太傅給你做老師,更無另一個南洋大臣教你認識一切,朕的老師是天下最聰慧的人!」提起張居正,小萬曆很是驕傲,微微揚著下巴憧憬道:「總有一天,朕會像太傅一樣治國革弊,把這艘船穩穩開去好遠的地方。」

    陳沐微微張著口,思緒突然被打斷,不知接下來說什麼好——他沒指望萬曆皇帝能怎麼治國革弊,如果他能老老實實把上朝的傳統維持下去,不讓天下四成的總督、巡撫、知府、部堂空缺好幾年,這經歷南倭北虜的一代朝臣這輩子就算值了。

    現在小皇帝無比崇敬的太傅張居正,死後被他抄了家這種事,估計小皇帝自己都不信。

    最可悲的不是這個,而是人亡政息。

    「老師總說的治國,朕聽不懂,聖人之言難懂,不如你說的有意思。」小皇帝轉眼又對之前的話題來了興趣,道:「四投疏做了東西拿去賣,賺來金銀做東西,不過這為何與治國有關,似乎老師也覺得你說得對。」

    陳沐願意跟萬曆聊關於叛亂的事,他們的時間很緊張,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晚上萬曆還要被趕去李太后那吃飯,他也要去張居正府邸赴宴。

    他笑道:「百姓窮苦,吃不飽飯穿不暖衣,誰都不願死去,自然要去搶,搶的人多了,就成了造反,但如果朝廷讓他們能吃飽飯穿暖衣,大多數百姓都很勤勞,看見一點希望,付出再多都不怕難,他們會好好活著。」

    「孤兒在街上長大,學會的自然是坑蒙拐騙搶奪,老人孤苦無依,被人煽動就容易偏信;病人不能得到醫治,親人就會失望惱怒;太祖皇帝設養濟院、漏澤園、惠民藥局是心地善良,但這能讓百姓好好生活。」

    「張閣老的考成法,也是在從另一個方面用朝廷規制來約束官吏對百姓減少搜刮,多做善事。何況這也是開源節流,國中若三五年沒有戰事,能省下少說三百萬兩軍費,這和整個南洋軍府的京運差不了多少。」

    明朝已經開始休養生息,南洋軍府海外用兵不需消耗國中銀兩,沒了南倭北虜拖後腿,自身若再不出現叛亂,只需要幾年就能讓國力再登上一個台階。

    陳沐看著小萬曆重重地抿了抿嘴。

    這個小皇帝不容易,人生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陳沐甚至可以預見,擺在他面前最大的問題並非治理國家或向外擴張。

    而是張居正這次延續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與將來也許會出現自下而上的變革。

    一人之力終究勢窮,卻沒有人能阻擋大勢,當一些東西影響大多數人的生活,事實上他們早就身處變革之中。

    暴風雨要來了,小皇帝手上的舵,有千鈞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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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萬曆
               
    陳沐走出皇宮時天色將暗,多虧下朝徐爵就派人給杜松傳了話,才沒讓杜黑子在錦衣直房裡傻等。

    錦衣給南洋大臣留了口信,他家的五品馬伕杜黑子正午去城西柳泉居吃了些點心,下午懷裡揣著兩壺酒跑去聽戲,喝多了爭風吃醋跟人動起手來,一個人放翻六個壯漢,順便揍了三個盯梢來勸架的錦衣,酒醒之後賠了九個人,帶人去鶴年堂抓藥。

    陳沐走出宮城,聽錦衣千戶跟自己講杜松的情況,聽著他面上輕笑,心裡不太舒服。

    他知道杜松的問題,武藝高強、脾氣暴躁、心胸狹隘,每每遇戰總想仗刀策馬輕軍冒進,就算在北講武堂學畢業,才能有所提高,但性格缺陷卻隨年齡與日俱增——經常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傢伙總有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毀傾向。

    民族危亡、戰局垂敗的時候懷抱這種必死之心挺好,但平常總揣著這種心態就有點恐怖了,陳沐不止一次交給杜鬆些尋常小事,這傢伙居然能說出『幹不好我就出家當和尚』這樣的話。

    陳沐已經想好了,杜松說什麼也不能再留在國內,等海外的正經航線出來,就把他丟到墨西哥去,但必須要等正經航線試過之後才行,真說起來,杜松性格里的堅韌遠遠不及林滿爵十分之一,他也就能做個戰將,探險家這種對性格要求過高的職業,他沒有擔當的能力。

    神中年也剛從宮裡出來,他和另外兩名閣臣整日都呆在內閣裡,中間差宦官去看了陳沐跟小皇帝幾次,每次得到的回應都是小皇帝在手舞足蹈地講述著什麼,看模樣跟陳沐聊得挺歡——閣老真沒想到,這倆人年歲相差近二十歲,居然能聊到一塊去!

    還真別說,他倆確實能聊到一塊去,而且在某些新興領域,小皇帝的瞭解甚至超過世上大多數人,因為本身接受的知識少,他認識世界的開始基本起源於《陳氏道德經》,接受一切新鮮事物要比別人快得多。

    不論朝野,現在都還有人不相信從東出發航行寰宇能從西邊回來——當然,只限於不相信,即使真的有人環繞一週回來,對朝野也沒什麼好震動的。

    天圓地方是中國的老理論,但這個理論老到什麼地步很少有人知道,在漢代,東漢時期,這個理論就不時興了。

    漢武時巴蜀學著落下閎為制定曆法,提出『渾天說』,他的曆法比旁人都要精確,叫太初曆,被選為官方曆法,不過當時沒人能確定地是什麼形狀,因此還只是一種說法。

    到東漢,張衡發展渾天說,同時期還有一個對立學說叫『蓋天說』,早期屬於天圓地方,後期地也變成圓的,爭論點只在於天地究竟是球形還是半球形。

    天文學的觀測與進步一直在發展,到唐朝,測量經線距離的僧人一行徹底推翻了蓋天說,他為唐玄宗制定的曆法叫做大衍歷。

    這世上不單單航海者需要準確的天文學導航定位,農耕文明更需要準確的天文學制定曆法。

    對朝野官民而言,有沒有人環行寰宇一週並不重要,就算真的知道有人環行周天,也起不到任何實質性意義,日子還要過。

    但對小皇帝來說,環繞周天的應該是他的艦隊、應該是他的子民,如果不是,他的子民就應該去了。

    「陳帥很是歡喜,想必與陛下交談甚歡。」張居正揣著明白裝糊塗,在府邸內迎接陳沐,邊引路邊笑道:「可否與僕講講?」

    「陛下謙虛好學,有明君氣象,這是大明的福氣,閣老居功至偉。」陳沐笑著恭維張居正,在室外小聲對張居正道:「陛下欲下詔,待明軍登陸南亞墨利加,招募軍兵戰船組成艦隊環遊世界,我舉薦了部下悍將林滿爵,其性情至剛至堅,可擔當此開天闢地頭一遭的重任。」

    「環遊世界?」

    張居正的眉頭皺起,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拉著陳沐拐到一邊問道:「有利可圖?不要為彰顯氣象打造五千料巨舶寶船,海軍講武堂的研究老夫看過,那種巨舶並不合用,勞民傷財。」

    聽到張居正言語裡似乎並不反對,讓陳沐鬆了口氣,拱手道:「閣老放心,大明已擁有向東行至西班牙的海圖,這是一條成熟航線;向西則有三寶公當年行至非洲的海圖,大明距天下輿圖其實只差最後毫釐。」

    「不必大動干戈,向東,依照合約大明最遠於西班牙駐軍;向西則依照與葡萄牙、獅子國的合約於獅子國駐軍,沿途還有諸多葡夷商站可供補給,只需派遣一支三千人艦隊,攜帶使者、錦衣向西駛去,再招募民間商隊隨行,行至各地即可,在下以為,最大的三艘戰艦,以南洋衛港新造兩千五百里料戰船及兩千料戰船最為合用。」

    「沿航路左近,使者同各國簽訂通商條約,錦衣暗查國情國力、測繪輿圖,商賈記下其國特產、稀缺商貨、國中物價,進一步擴大海外市場,隨後民間商隊以小訂單通商各國,朝廷組建商隊則以大宗貨物進出口獲得利潤,難道閣老還擔心無利可圖?」

    「不過那三艘巨舶的名字,在想還要請求閣老准許。」

    陳沐說的不算新奇,基本上與過去鄭和下西洋的辦法相差無幾,也是民間商隊、朝廷商隊的方式,唯一區別是過去朝廷不派商隊、民間也很少派商隊出海到那麼遠的地方,誰想買誰就到天朝來買,自己進貨運貨。

    但現在國中已經知道一個真相,原來貨物的價格,在運送之間能翻上數倍乃至十數倍,過去最大的利潤都白白拱手送人了!

    過去還有一個安全問題擺在所有人面前,如今南洋軍府像一隻巨大的八爪魚將觸鬚伸向各地,這座開啟便再難停止的戰爭機器為商船保駕護航,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張居正聽到陳沐和皇帝沒傻到用巨大而笨拙的封舟環遊周天,讓他心底重重地鬆了口氣,戰艦體形越大,製造難度呈幾何上升,造價自然也隨之上升,何況還要添置武裝,他可不希望陳沐弄出幾艘十萬兩戰船,去做這種看不見太大意義的事。

    他問道:「巨舶的名字,你有什麼想法?」

    陳沐卻先賣個關子,道:「大明艦隊初次環行世界,其象徵意義巨大,首艦兩千五百料戰艦,陛下欲命名為萬曆號,這會為皇帝帶來巨大威望,餘下兩艘主力戰艦為萬曆號保駕護航,應選一文一武,在下欲定名為太岳號與南塘號,不知閣老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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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控制
               
    張居正對這支環行寰宇的三艘戰艦命名不置可否。

    環遊艦隊能否出航本身就有待商榷,戰艦命名更是想都不用想會大有爭議。

    起初,這是一件對大明有利有弊的事,而當文武戰艦的命名被陳沐拋出來,更直接變成對張居正、戚繼光有利有弊的事。

    他沒辦法答應的那麼快。

    不過破天荒的,張居正居然向陳沐問了問這三艘戰艦的規格與武備配置,讓陳沐心花怒放。

    張居正的意思,是讓陳沐暫時不要聲張,並且準備四條船,等這四艘戰艦造好,先讓人開到天津港,等他看過之後再議這件事,船艦不要有任何裝飾,只設立武備即可。

    如果不成,直接調入海軍聽用即是。

    顯然,不論張居正考慮的再多,他是一定動心過的。

    不單單陳沐高興,張居正也高興,他再一次發現陳沐的特質——這個人非常擅長把自己想做的事變成別人的事,來讓人出死力。

    這個特質對今晚的宴席有很大幫助。

    宴席與會者不多,但很有場面,六部尚書都來了,有幾個老熟人。

    尚書之外,薊鎮總理戚繼光,若是嚴格排座次怕是要排到末席去,不過顯然今天戚帥是主角,位列右側次席,主要席位則留給陳沐,不過陳沐覺得可能是留給他謙讓的,他又用言語把戚繼光捧回上座。

    要是在南洋,他坐上座就坐上座了,這可是順天,戚帥的地盤兒!

    吏部尚書陳沐最熟,要逢著過年回來他拜年磕頭都不冤,因為那是老總督張翰,自打陳沐進門就笑眯眯地看著他,越看越歡喜,頗有一番望子成龍的模樣。

    戶部的王國光,雖然陳沐只見過幾次,但南洋軍府與戶部相當於『合作單位』,每年京運給戶部送銀,也多有人情往來。

    禮部尚書馬自強,是現今朝野少有不偏附張居正的持正大員,今天在宮裡還聽皇帝提起他,過去萬曆還是皇太子的時候就是太子講官,皇帝挺想他,還想讓他以尚書兼任講官,不過這對張居正來說不能接受,便以尚書事務繁忙為由推了,如今只做尚書,沒了日講的權力,僅僅充作經筵講官。

    開玩笑,日夜教授皇帝的職責哪兒能假旁人之手,就連陳沐自己寫的教材都要張居正親自翻譯。

    陳沐就在馬自強身上看到自己,單就這一點,張居正想來也不會准他在京中久留,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職責下達讓他去別的地方發光發熱,對此他也自得——像他這樣的人,在海外執掌大權要比在國中束手束腳舒服得多。

    馬自強還專門給陳沐拱拱手,笑著道謝道:「自開國以來,朝廷朝貢就是一筆被諸國諸侯糊弄的糊塗賬,連塞外、日本的情況都不清楚,多虧將軍重視情報,近年來海外諸國情況清楚,國名皆有定例,戚帥也派人探查漠北,對鄰居的情況多有掌握,於禮部有大用啊!」

    這事說來既好笑又可嘆,這世上有些事說起來都很奇怪,歷史的發展不是絕對,太多事情不是沒有就說明做不到,而是根本不知道事情可以這樣做。

    就好像亞墨利加的美洲人騎馬,那有沒有馬暫且不說,即使他們見到馬,也會殺掉吃肉,因為根本不知道動物可以用來騎。

    兵部尚書譚綸、刑部尚書王崇古都不必說,工部尚書換了新人名叫郭朝賓,也是不怕張居正,持正的大臣,幾次三番反對張居正信臣開鑿膠萊二河的事,因為他經過實地考察,證明現在還沒到開挖運河的時機。

    這些人齊聚一堂,對陳沐來說有很大衝擊力,尤其令他好奇究竟為什麼事才能讓張居正把他們召集到一起,大晚上不睡覺坐在這,既不聽戲也不唱曲,各個言語輕鬆神態嚴肅,顯然是要議定大事。

    閒聊半晌,才聽張居正清清嗓子,對眾人說道:「數年以來,費銀千萬,朝廷終將長城防線修繕加固,戚帥言北疆之失,在北平行都司南遷,使兀良哈三衛增權,以至薊鎮失去側翼,直面北虜。」

    「今日請諸位前來,首要大事,便是議一議,有沒有方法,能讓朝廷再設北平行都司。」

    眾人有附和的,如老爺子張翰,唯閣老馬首是瞻,但沒提出任何實質意義的答案;也有反對的,如王崇古,他是對付塞外北虜的行家,對此很不看好,認為現狀已經實屬不易,北方都已俯首稱臣,再行攻伐就是多疑。

    戚繼光則解釋道:「長城防線是要務,在下也並非激進欲攻伐蒙古,敵騎我車,本就重守輕攻,機動不足;何況出塞難尋主力,稍有不測糧道斷絕出征將士便有死無生,不過諸位俱為朝廷重臣,議事也無非未雨綢繆罷了。」

    歷朝歷代都在修繕長城,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然也有一個朝代不修繕,那是就唐朝,因為比遊牧民還凶的唐軍認為他們不需要長城,要長城做什麼?

    在那個時代,長城是用於延緩唐軍進擊速度,保護塞外敵人的。

    陳沐則是一個頭兩個大,議這種事,張居正把自己找來做什麼?

    他的南洋軍團是戰力很強,但那對控制海權後輜重運輸依賴很大,在陸地沒了後勤輜重,他的旗軍就算各個天神下凡,至多往北走二百里,還沒過板升就抓瞎了。

    何況收益太低,同樣付出不如向海上擴張,等生產力發展質變,塞外就不再是什麼強大的對手了。

    「陳帥有何高論,你在海外滅國服國十餘,手段層出不窮,除了銀糧供給,有什麼戰爭之外幫朝廷取得優勢的方法呢?」

    聽到張居正這麼問,陳沐的眉頭就舒展開了,聽這意思,不是戚繼光張居正頭昏腦脹向用軍事解決問題,這樣看來他們就已經達成共識了。

    其實這也是生產力發展、銀糧充盈的必然結果,塞外問題一直高懸大明君臣心頭,過去內部問題尚未平息,沒有餘力考慮更多,自然不會有人想這些事;現在銀糧充盈,整整兩年只有三宣六慰莽應龍一時,兩京一十三省沒有出現反叛,已經是十分了不得的情況。

    朝臣也能騰出手想更多的事情。

    陳沐點頭道:「在下也以為向北發兵,以雄兵強將一勞永逸解決北虜問題的時機未到,不過若是朝廷欲為後輩做些準備,在下認為是可以一試的。」

    「商業上加深聯繫,並與各部首領簽訂條約,准許明人通行各地,以將商貨販入塞外各地,深入其境,安插間諜測繪各地詳細地圖,向北、向西、向東,越遠越好,大明要瞭解周邊情況,長久地收集情報,並在國中設立專員司局,以精通戰略、瞭解塞外的官吏推演其首領更替、日後戰爭。」

    「軍事上在塞外諸如板升等長城沿線設立城防寨防,我去見過俺答,記得當時他說板升的形成,是因明人不敢出塞、虜騎不敢近塞,如今各地皆已臣服,我明人理應敢於出塞,這會帶來矛盾,但即使發生戰鬥規模也很小,邊將可以控制,進一步蠶食以取得優勢。」

    「還有一點。」陳沐笑笑,他說的就代表他的看法,當下的塞北近些年沒有大的威脅,道:「宣大一帶,多建些毛紡廠,陝西山西,多建些棉線廠,我們控制不了別的,但一個微小的政策調整,就能影響到民間商賈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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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遺產
               
    陳沐沒想到,張居正對海外安排來得這麼快,宴會的主要目的並非是議塞北戰略,那只是開胃菜。

    朝臣對國家利弊遠比陳沐想像中要清楚的多,他們知道什麼對大明有利,海外市場太大,影響已經不是單純的官商、商賈、百姓這樣明顯的階級區分,而是對整個大明,由上至下都有巨大的利益。

    甚至就連那些原本被陳沐開海影響到的人,他們當今能撈到手的利益都比過去要大。

    大明依舊不是傾向海洋的國家,主要關注點依然還是國內,但由國家去主導海洋利益,就像巨人揚沙一般,甚至不需要併攏五指,只要從指間漏出的那一點點沙子,都比孩童兩手併攏揚起的多。

    這是南洋軍府述職的後續,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述職,不是對徐達像那樣真摯無畏的情緒,也不是對小皇帝類似覲見的述職。

    這只關乎帝國利益。

    六部重臣俱在,南洋軍府四年所得已在朝議中大致托出,沒說的諸位大臣也早先在信報中明了。

    吏部尚書張翰首先發問,道:「南洋軍府的開拓朝廷有目共睹,所轄土地給朝廷帶來財貨已天下皆知,先軍府管轄有朝貢國、屬國、轄地,南洋大臣多次奏上手本請朝廷分封藩王鎮守各地,將來還會有藩國,現今四年得失想必陳帥心中已有定論。」

    張翰也老了,他本就比譚綸年紀大,官位一直晉陞,但人言語上卻越發謹慎,他向張居正拱拱手,這才說道:「內閣認為南洋軍府已不足以治理龐大土地,重新整編迫在眉睫。」

    老上司雖然言辭嚴厲,但目光一直溫和地看著陳沐,南洋軍府是陳沐一手拉扯至如今局面,朝廷有這方面想法並不奇怪,畢竟體量已經太大,幾乎控制著相當於小半個大明的土地,別管是擔憂還是效率,都會有所考量。

    不過顯然,老爺子更在乎的是陳沐的想法,包括張居正在內,所有人也都在看著陳沐,都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張翰認為陳沐最有可能是做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勉強同意朝廷的想法。

    卻沒想到陳沐抬起一隻手,做出舉手的動作,爽快道:「我同意,我認為不單單南洋軍府需要考慮這個問題,更要從朝廷考慮,這正是在下此次還京想同朝廷諸位國之肱骨商議的!」

    「閣老。」陳沐說著對張居正拱手道:「在下需要一幅世界輿圖,可否?」

    張居正對陳沐放權的表現比較滿意,頷首揮手,道:「陳帥可暢所欲言,我等老臣對國中事務詳盡,海外卻都比不上你。」

    陳沐笑著對眾人恭維道:「那只是在下榮受皇命出海罷了,若換做諸公,定有更高見底!」

    他以為張居正府上僕役會推來一副懸掛地圖,卻沒想到游七入內行禮後,一眾僕役魚貫而入,搬來六頁寬約二尺的豎長屏風拼在一起,正合作一副天下輿圖,張居正笑著介紹道:「此上為萬曆元年南講武堂天下輿圖在國中臨摹的墨印,聽說已在江南流行起來。」

    張居正說罷,便叫人清理宴席,隨後重新擺桌案,離輿圖近些,以防看不清楚,桌案上沒了熱菜,換上瓜果茶點一類,雖是隆冬,但他們案上依然有不少菜品。

    那一抹綠色,讓陳沐無端想起數年之前引領自己逛鵝灰池,將黃瓜掰開輕嗅的隆慶皇帝。

    陳沐一直端詳著這幅輿圖,上面最精細的是廣東及南洋,國中則稍簡,塞北與中亞非常潦草只有大致輪廓,倒是歐洲諸國比較精細,那是他們從葡萄牙商賈處取得歐洲多份不同年份地圖,選取其中精細之處謄抄臨摹製成。

    講武堂對近些年的地圖有個共識,別管哪一年成圖,在大明廣東、南洋以外的地方,都並不準確,只能當做參考。

    新明島與幾內亞,兩座巨島在地圖上只有一點點,甚至還沒有過去叫民都洛島的軍府衛在輿圖上顯示大,從這兒就可以看出楊兆龍的工作量了——但凡他走過的地方,派人送去軍府,軍府呈交講武堂,地圖科的研究才會依照其地圖比例加入天下輿圖。

    存疑的地方都是陰影。

    這也是他這次回國想要與朝臣議事的初衷之一,大明向海外開拓的潛力還很大,單靠他一個人是不足以將這份潛力激發的。

    他對眾人行禮,這才說道:「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諸公都已知道,國朝還要向海外繼續開拓是毫無疑問的事,這四年來,在下任職南洋大臣,算達成當年初衷,為國朝在海外尋找新的道路,以供給朝中取用。」

    「那麼現在陳某的工作就做好了,接下來就要靠朝中諸公的了。」

    「首先如今的海外環境,容在下為諸公講述,我們的對手都在兩邊。」陳沐起身指向地圖上歐洲諸國聚在一起的版圖上,道:「以這幅圖來說,大明的東邊,隔海歐羅巴諸國;西面,海陸相連為西域諸國。」

    「我們的對手都在東邊,歐羅巴諸國,他們與我等有本質不同,不在膚色面容,其國均信教,過去這個世上有兩個偉大文明,一為我華夏文明,二為阿拉伯文明,歐羅巴諸國組建十字軍,表面上說為了榮耀,實際發起東征是為了富貴。他們在戰爭中吸收阿拉伯文明優秀文化,吸收過程中出現第三個文明,歐羅巴的窮光蛋們科技進步了。」

    「葡夷,都知道他們,漂洋過海在幾十年前便抵達大明,止步於濠鏡,因為窮困弱小,他們是歐羅巴最早發起航海的國家,它不是大明的對手。」

    「葡夷只有這麼一點,在航海中爆發出非凡的潛力,從一個極端窮苦的國家變成極端富裕的國家,在大明遇到它時,它就已經衰落了,他們在海外幾乎沒有殖民地,因為其出海時天下沒有對手,國力也不足以支撐強大的侵略軍團,所以致力於開設商站,其國策為掌握東西貿易。」

    「一段時間裡,他們做到了,完全掌握東方香料、絲綢貿易,在世界各地開設商站,並有多個總督控制,離大明最近的是其駐印度果阿總督。」

    「但久貧乍富,其國貴族只知揮霍、地主有地不耕、其民有工不做,都嚮往海上搏一場富貴,各地總督只知搜刮財富不關心治理,金銀財寶在掌中過手,便拱手送給別人,據我所知,其國負債巨達三百萬枚金幣,向西班牙尼德蘭地區銀行家借貸,承擔兩成半的利息,其國商船運貨後不得入其國都里斯本貿易,反而要去尼德蘭貿易。」

    「馬六甲、獅子國,就是在下用不足五萬兩的綢緞等貨物,從其國果阿總督手中換來,這個國家是我們的經驗教訓,只懂征服不懂治理,只顧眼前富貴不顧本土發展,是必將衰敗的。」

    「大明是葡國好朋友,不能隻眼睜睜看著它衰落、滅亡什麼都不做。」

    陳沐眨眨眼,笑道:「大明有義務也有責任去接收它所有海外遺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2
第十一章 四洋
               
    在座大多數人對陳沐是歡喜的,只有張居正,他對陳沐是又愛又恨。

    如果陳沐的才能小一點,他會把陳沐像李贄一樣,丟在個犄角旮旯甚至放在海外,一輩子不去管他。

    如果他對朝廷不能起到更多好的作用,其帶來的危害是巨大的,因為他一個人,對國家不穩定的危害比白蓮教還大。

    儘管在陳沐口中與事實上,他都解決了朝廷用銀的問題,並認為接下來緬甸、安南可以解決百姓吃糧的問題,但這些財富並非沒有代價——白銀大量流入使國家動盪,受工廠影響土地兼併愈加嚴重,工廠雇工使人口流動,百姓出海不易管理,原有的匠戶、軍戶徭役等制度開始幾近崩潰、加劇反傳統思想……

    這些附帶問題陳沐都是不管的,換了擔當稍差的閣臣當國,早就把他叫停了。

    但張居正沒有,一來是他做的一切確實需要錢,大量的白銀;全國統一稅法非常重要,但北方施行一條鞭法的難度也很難被人忽視,究其原因最難的一條便在於北方缺少白銀,北方大多數地方市面上流通的依然是銅錢,收稅時百姓要去換銀兩,而北方尤其陝西諸地,本身市面白銀就少,兌換價格自然要高。

    相同的稅,北方交稅就要比南方多。

    事情非常棘手。

    南洋京運白銀一送,地方主官當即壓平銀價,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最關鍵的在於,隨張居正對歐羅巴瞭解越多,越篤定地認為朝廷有陳沐是國運使然——陳沐盤算著把大艦隊拉到別人家門口,那將來別國是不是也能隔遙遠萬里,把大艦隊拉到大明家門口?

    北方有長城,南方可沒有,區區倭寇就把久無戰事的東南禍亂成一鍋粥,那如果敵人正規軍,大艦隊開到岸邊,他就是再改革幾十年,積攢下再多財富,只要十年八年半個國家的禍亂,就能把一切改革成功蕩平。

    「大明的對手在歐羅巴,但不是葡夷,西班牙算個對手,畢竟國土龐大百姓眾多,國王權力集中,還有狂熱宗教,其優勢在於海外殖民地歸屬國王,誰打下的歸誰治理,西夷出海源於葡夷全面掌握香料貿易,經濟仰人鼻息,這才後起出海,有些著急,做法也更狠絕,他們打下的一切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奪一空還要開礦挖山,把一切都奪走。」

    一干重臣或有遭受衝擊的思考、或是遭受重擊的迷茫,當然像張翰老爺子就完全沒聽陳沐在說什麼,滿眼都是一種長輩看後輩成才的模樣,時不時還帶著點驕傲笑眯眯地望向其他部堂,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看,這是老夫的後輩!

    整個就是那種過年家裡老長輩看孫子,你做啥工作老人家也聽不懂,就是知道你現在掙錢了,出息了!

    驕傲!

    張居正的表情就有點難以言明了,『打下的一切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奪一空還要開礦挖山,把一切都奪走』,陳帥你為何要如此擠兌自己啊!

    他們都能聽懂殖民的意思,並且不喜歡這個詞。

    殖是養殖,民是百姓,可以指以養殖為業的百姓,但套在陳沐所說的國家作為中,顯然是把別國百姓當作牲口般養殖的意思。

    「西班牙的優勢不單單在更多土地與百姓,天主教徒和回教徒打仗時,阿拉伯優秀文化傳進黑暗的中世紀,主要通過西班牙,他們有一些學校,提高了國民整體素質,葡夷在外多做僱傭軍,因為回家太窮;西夷則恰恰相反,大多神父與貴族都在學校學習過,有很高的藝術、文學、數學功底。」

    「這些文化素養,讓他們比葡夷更能承受富貴,依然有一批商人為國效力,外放的總督也有更好治理殖民地的手段,西班牙這個國家幾乎無懈可擊,唯一的弱點在他們的國王。」

    「一個腦子壞掉的虔誠教徒,為了宗教沒完沒了發動戰爭,國雖大好戰必亡。」

    陳沐的言論有一些自己所見所聞的分析,當然也必不可少有來自後世的成敗論,並不嚴謹也過於主觀,但肯定沒錯,因為事情的結果本身就是這樣,他只能像個高談闊論的批評家一樣,站在山巔指出問題,實際上他也沒有辦法解決。

    但好在哪裡呢?好在那不是他自己的國家,他只需要指出問題就行。

    說來說去,幾位部堂最熟悉的兩個國家被他說完,眾人表情不一,大概意思相同:那你說個屁,我大明天下無敵啊!

    「一個葡萄牙,以彈丸之地可爆發巨大力量,一個更強大的西班牙,更是幾乎征服半個天下;諸公距遙遙萬里尚能看出其國問題,那他們周圍那些國家呢?」

    「將來這些國家,都是新的挑戰,許多年前大明戰勝葡夷,得到幾支鳥銃、幾門佛朗機炮,如今大明遍地鳥銃、各式佛朗機炮。陳某執掌南洋軍府四年,無一艘戰船落入敵手,無一門火炮被敵繳獲。」

    「一旦別人得到鯊船、得到鎮朔將軍炮,一樣能展開仿造,甚至可能比我們造的更好,葡夷貿易得到巨額財富不知發展農業、手工業,我們的鳥銃不就比他造得好了嗎?」

    「南洋大臣,如今在下述職前已卸任,海外諸事如何決策,後生晚輩沒有權力,至多不過是建議。」

    譚綸抬眼望向張居正,張居正心裡正犯難呢,看陳沐侃侃而談的模樣,他真想再把陳沐放回南洋,但問題也恰恰正像張翰所提到的那樣,南洋軍府權力實際已超出南洋範圍,不論怎樣讓陳沐再去當南洋大臣都不太可能,可放高拱做南洋大臣……張居正不太樂意。

    先聽聽陳沐怎麼說。

    張居正望向陳沐,對他頷首等待下文。

    「在下建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大明天子的;不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暫時沒拿回來獻給天子的;全天下,凡有能在海外取土獻於天子者,可任當地總督,任期四年,掌境內軍政大權,但設立府衛、縣所主官由軍府任命,一旦總督有獨立造反傾向,朝廷官吏可將其拿下查辦。」

    「總督之上,在下請更南洋軍府為北洋軍府,下轄三洋大臣,南洋大臣總理大南洋事,轄馬六甲至日本南抵新明島最南端;增設東洋大臣,總理大東洋事,轄亞墨利加及歐羅巴;增設西洋大臣,總理大西洋事,轄印度直至奧斯曼。」

    「三大臣有推舉擇選官吏權,東南西三洋大臣有調兵權,統兵權在諸衛長官。三大臣之上,於天津設北洋衙門,全權總領海外事,僅向皇帝、內閣請示,北洋重臣以三洋大臣、六部部堂兼任,及有海外經歷者充任吏員,北洋大臣以內閣輔臣兼任。」

    「四軍府只有一個職能,富中原之土,強中國之軍,樂中華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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